木人会
作者:ran.t      更新:2016-09-18 09:00      字数:4235
    四

    脚步声迅速穿过院子,逼到正室之外。又有人打着唿哨绕到屋后,似乎许多人将卓家围了起来。卓思拉住卓太太的手,手掌心里全是冷汗。

    “咣啷啷”一声,后窗被捣得粉碎,半根木棍缩了回去。蒋子谦将卓氏母女拽到墙角。卓越跳起来拉掉了电灯开关。屋内顿时一片漆黑。蒋子谦暗赞她反应敏捷,又暗中发愁,唯一的一支手枪偏放在车上没带来。他赤手空拳,对方却是倾巢出动,今天想要全身而退怕是难了。

    蒋子谦低声道:“是木人会!”卓越想起上次被他们伏击,心有余悸。蒋子谦感到她在颤抖,勉强镇定,伸臂轻轻揽住了她。二人都是心神一定,危难中觉得一缕甜意。卓思在旁边看着他们,黑暗中看不清她的表情。

    “砰,砰,砰!”一声声撞门声像在棺材盖上钉钉子,每一下都响得让人绝望。蒋子谦松开卓越,猫腰来到窗边,拾起滚在地上的大茶缸,屏息凝气。一人手持木棍越窗而进,才探进半个身子,“啪”,头上就吃了一记,跌回窗外。另二人骂骂咧咧,双棍齐舞,朝里面乱挥。蒋子谦挨了几棍,不得已,只好退开。这一让,二人立刻翻进屋内。蒋子谦又退三步,窗外却又进来二人。“轰”的一声,大门洞开,十几个男人蜂涌而入。到此地步,室内四人都知万难幸免。卓太太上下牙关相击,死命握住卓思的手不放。众人一时适应不了黑暗,怕中埋伏,十来根木棍此起彼落,四面散开。桌翻椅倒中,卓思一声痛呼,中了一棍。卓越心疼姐姐,生出一股刚勇,陡然站起身来叫道:“狗强盗!”

    一片寂静中,一人沉声道:“你说什么?”

    卓太太急道:“越儿,别胡说!”卓越却厉声道:“说你们是欺负平民的狗强盗!”

    那人阴沉地道:“你是舞女,不是平民。”

    卓越清清脆脆回应:“你是男人,却打女人!”

    那人似也有些尴尬,嘿嘿笑了两声:“你胆子不小,你知道我们是谁?”

    卓越道:“我认得你的棍子,更认得你的声音。你上次打错了我,还捎带上了车夫;这次又来找我,还打我姐姐!‘木人会’不是恨日本人吗?上前线打鬼子去呀!一家三个女人,就算给你们全杀光了,又算什么本事?”

    一人怒喝:“咱们来找勾结日本人的汉奸,你再胡说八道别怪大爷不客气!”

    先一人道:“老二,莫生气。她说得也对。一人做事一人当,我们要抓的是蒋子谦,犯不着带累了旁人。”提高了嗓子道:“姓蒋的,你要是个男人,就别缩在‘玫瑰皇后’后头。堂堂正正站出来,我们一对一,谁输了谁填命。”

    那老二道:“大哥,何必一对一便宜了他?他一个人……”

    那大哥不语,等了半晌,并无一人答应。

    老二摸到电灯开关,室内大亮。卓越骄傲地立在灯光下,头发零乱,一双俏眼因为愤怒激动,闪闪发光。蒋子谦却不见了。卓思见蒋子谦逃了,才松了口气,用力架起母亲,半拖半抱,弄到椅子上,给她揉心口。

    那大哥左右一看,道:“从房里跑了。”卓越的房门还开在那里。那大哥道:“卓小姐刚才故意吸引我们的注意,声东击西,放跑了汉奸,是不是?”卓越坦然道:“开头不是,后来他在我手心写字,叫我继续嚷嚷,他知道你们不会难为女人。所以你猜对了一半。”卓思生怕那人恼羞成怒,扶着卓太太哭道:“妈,妈,你老人家不要紧吧?”

    “木人会”多是贫苦出身,这一次殃及池鱼,惊得这衣着素朴的中年太太昏迷不醒,也有些不忍。那老二甚为恼火,却不朝卓太太、卓思发作,只骂卓越道:“死舞女,你帮着汉奸逃跑,也不是什么好东西!”卓越却不发火,凄恻地笑道:“我是舞女,别说你,就连我家人都看不起我,就怕我带坏了弟弟们!你骂吧,哈哈。”卓太太刚刚醒转,一听这话,不由得流下泪来。卓思情知妹妹听到了自己和蒋子谦的谈话,唯有垂泪。

    那老大一挥手,众人追出去了,依稀听他说道:“分成几路,别叫他跑了!”

    蒋子谦虽然早走了片刻,但汽车被“木人会”砸烂,凭着一双脚在深夜里七高八低,又要防备对方兵分几路,围追堵截,因此始终不能真正甩掉他们。将到“斜桥街”时,终于给那老二领着人追上了。六七根棍子将他围在中间,只等着老二一声令下。蒋子谦索性双手抱肩,态度轻蔑。那老二大怒道:“给这狗汉奸点厉害!”雨点般的棍影中,蒋子谦一边闪躲,一边不屑地道:“莽夫!”他学过西洋博击,虽是空手吃亏,却也用几记勾拳打倒了两人,更有一拳重重落在那老二鼻子上。那老二凶悍之极,不擦鼻血,吼叫着扑上。他那根木棍比手下的更粗,舞一抡就是“呼”的一声破风声。蒋子谦再怎么机警,时候一长,也难免寡不敌众。

    “唰!”六根棍子忽然组成一朵花的形状,中间“花心”张开,粗棍直戳他胸口。另外六棍分别从东南西北四方,分进合击,宛然是一个小小的阵法。蒋子谦避无可避,闭目待死,却听一声枪响,睁眼看时,那老二已胸口中枪,倒在地上。“砰砰”两声,又有二人太阳穴中枪。这人远处放枪,眼力奇准,借着一点微微的灯光,竟是指哪打哪。余人惊呼四散。

    蒋子谦吁了口气,向暗处道:“河野君,你的枪法又精进了。”一个年轻男人缓步走出,正是桥本先生身边的护卫河野。他笑了笑道:“如果你身上有枪,他们的下场也不会有什么不同。”蒋子谦四面一望,道:“我们走吧,这些人等巡捕房来处理。”河野一愣,道“为什么?”蒋子谦道:“桥本先生要我们彻底铲除‘木人会’,而这种事我们是不方便直接出面的,只有借力打力,让全上海的警力来大搜捕。”指指地下道:“我是奉公守法的良民,为什么会把他们打死?事实就是:他们根本不是我杀的。他们和另一个帮会火拼,我无意中路过,被他们不分青红皂白地打伤。我强忍伤痛,主动向当局报案,以使上海的治安更加良好。”河野笑了:“那么我们现在就去报案。”蒋子谦好象没有听见,捡起地下的棍子,看来看去。河野道:“你干什么?”蒋子谦一咬牙,对着腿上狠狠一棍。“啪!”棍子断为两截,他五官也痛得变形,西裤上一条血痕触目惊心。河野连忙扶住他,目中露出钦佩之色。蒋子谦道:“我这个‘蒋先生’受伤越重,警方才越会下决心整治‘木人会’,越不敢推诿塞责。”河野手臂一长,干脆把他背在背上:“我把你送到英租界的指挥所,你自己去报案。”

    二人离去时都未发觉,那躺在地下的老二,手指动了一动。

    “木人会”的大头领赶到时,地下只有三滩血迹。他端详着老二用的粗棍子,仿佛看到了生死与共的兄弟在血泊中**翻滚,却被巡捕粗鲁地拖走。他额上青筋爆了出来,刀疤也红得发亮。一名手下道:“二当家给抓到英租界去了,听说受了重任,但还……有气。”那老大沉身道:“活要见人,死要见尸,走!”

    租界的医院亮着一排灯。那老二据蒋子谦揭发,是“木人会”的重要人物,因此警方指示不能让他轻易地死,就算死,也要先吐露老大、老三的姓名下落。与此同时,大半个上海都开足马力,清剿“木人会”。河野不便公然与蒋子谦一同出现,送他安全抵达后便回去复命,一路上听到军哨连连,知道“木人会”大祸临头,不禁深佩蒋子谦的手段:“经过桥本先生**出来的人,果然高人一等。自己刚脱险境,一反手就把对手推入了无底深渊!”

    那老大只领了两个伶俐手下,换过衣服,戴上宽檐大帽,混进医院,到外科一间间地睃巡。岂料转角处迎头碰见两个巡捕,事先受过上面叮嘱,留意可疑人物,若是“木人会”同党,就一网打尽。二人一见这三人形迹可疑,当即过来查问。那老大笑了一笑说:“我们是来看弟弟的。”巡捕道:“深更半夜,看弟媳妇也不行!帽子摘下来!”那老大竟然非常听话,连称“是,是!”一手去拿帽子,右手快如闪电,“喀”的一声,斩在巡捕脖子上了。巡捕颈骨折断,哼也没哼,软倒在地。另一巡捕拔枪大叫:“来人哪!”那老大不敢恋战,和手下急退,在走廊里左绕右绕。不料往左面一拐,是个死角,后面追踪的脚步声又愈逼愈近。他一时情急,顺手把身边病房门一推,三人都掩了进去,轻推上门。床上的人道:“谁?”两人一照面,都道:“是你!”原来病人正是那黄包车夫黄坚。他曾载着卓越,被“木人会”误伤,对这“刀疤脸”可谓印象深刻。那老大低声道:“想活命就别吭声。”手一挥,三人都钻入床侧竖立的白布屏风后面去了。

    众巡捕挨着个儿查过来,对那些普通病人不免要指指点点,查查问问。对黄坚,他是蒋烈儿送进来养伤的,就“请问”、“打扰”,随和得很。巡捕一走,“木人会”三人就轻轻跃出,说声“谢了,兄弟”,便要出去。黄坚道:“喂!”那老大回头道:“怎么?”黄坚道:“外面这么危险,现在出门不是……送死吗?”那老大一怔,没想到这车夫还会关心自己,目光中顿时多了点暖意:“我们还有事要做。”黄坚道:“你们要救二当家的,那就不用去了。他已经死了。”那老大失声道:“什么?你怎么知道?”黄坚道:“我亲眼看见的。医生要给他做手术,他不肯,他说东洋鬼子不是好人,西洋人也好不到哪去。他不肯用洋药,在那儿动来动去,人家没办法给他拿子弹,后来他就死了。”

    “木人会”继承白莲教、义和团“仇洋排外”的传统,且有过之而无不及。凡沾“洋”字的,洋枪、洋货等等都极其敌视。老二至死拒绝“洋大夫”,听在老大耳里,却是百感交集。

    “就算死了,也是我‘木人会’的人!”他道。

    “你不会去抢尸体吧?”黄坚睁圆了眼。

    “我会!”

    他踏上一步,忽觉黄坚拿住了他后腰的穴道,浑身一阵酸麻。他大吃一惊,钩腿反踢。踢到中途,黄坚一松手,在他腿弯上一拂,他踉踉跄跄退了好几步。两名手下见老大受挫,双双扑上。那老大伸手止住,定定地望着黄坚道:“阁下原来真人不露相。上次宁可挨打也不还手,想来是因为不想在旁人面前泄了底。”

    黄坚笑道:“你脑子转得倒快。民间的爱国人士有热血的多,有你这么精明的可太少了。”

    那老大道:“我再精明,也看不出一个黄包车夫会有这么好的功夫。未请教……”黄坚笑道:“是不是我说了,你就不去抢尸体,作无谓的牺牲了?”那老大道:“那得看你是谁,说出来的话够不够分量。”黄坚伸出右掌,左手“嘶”的揭下一层皮来。这边三人吃了一惊,随即明白他右手上有一层假皮肤。假皮撕开,掌心正中纹着一朵蓝中带金的小花,鲜丽辉煌,如同孔雀的羽翎。那老大脱口道:“五朵金花!”黄坚道:“不错,组织派了我们五人潜入上海,打探日本和汪精卫派的动静。我也不敢说我有什么身份,大家算来都是抗日同道,我只想劝你一句:别为小义坏大事!你顾全兄弟义气去抢尸体,万一有个闪失,你手下那么多人马就群龙无首。”他拍拍老大的肩道:“阿兼,少一个人死,就为国家多保留一分元气。”那老大名叫阿兼,死去的老二名叫阿才,另有一位老三,三人的姓名均是“木人会”的机密,这时被黄坚一口叫出,不由得一揖到地:“既然是‘五朵金花’吩咐,阿兼还有什么话说?阿才的尸首我们不要啦,回去立个牌位,上柱清香,希望他在天有灵,晓得做哥哥的这番心意!”说着眼泪骨碌碌滚落下来。黄坚套上右手的假皮,叹了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