玫瑰皇后
作者:ran.t      更新:2016-09-16 10:23      字数:4643
    三

    自从卓越去过蒋公馆以后,蒋子谦接连来了好几次,成了“夜巴黎”的常客。明眼人都知道他频频光临是为了谁。

    这天卓越正在上妆,伍薇笑着走了来。卓越不想跟她弄得太僵,张另私下里也劝过她“锋芒太露,必遭人妒”,她便看看伍薇道:“怎么了?这么高兴?”伍薇笑得摇摇的:“我哪是为我自己高兴啊?我是为了你开心啊!”小指头儿一挑,低低笑道:“蒋先生又来捧你的场了。人家是有头有脸的大人物,不比那些脑满肠肥的商人,只会砸钱。你连他也能迷住,我真服了你了。”

    卓越也深知蒋子谦在上海滩上炙手可热,不只是商会主席,还和西方各国驻上海的政要私交频繁,方方面面都敬他三分。他为自己倾倒,也的确不是一般“红舞女”能有的风光。虽然看见他就想起蒋烈儿和杨亦秋,还是得意之情占了上风。只不过她一向心气高,不愿在伍薇她们面前显得没见过世面,因此收敛了那份得意。伍薇却不想就此打住,在周围转来转去,说个不了。卓越拿梳子梳着长发道:“还有什么事?”伍薇忙道:“你呀,以后飞上高枝,有人关照,可别忘了我们这些旧姐妹呀。”她绕了半天弯,原来是为了这一句,卓越差一点儿就要笑,当下也就随意笑道:“自己人还说这个。”

    开场音乐响起来了。阿德在外面催。客人们“只听楼梯响,不见人下来”,都有些焦躁起来。蒋子谦微笑着和身边的英国商人汤玛士聊天,心想这女人真会磨人。她越是拿腔作势,他反倒越有兴致。

    乐声一变,卓越等分成两列,蹦蹦跳跳,上了舞台。她甫一亮相,灯光摇曳,伴奏上扬,客人们欢声叫好,蒋子谦带笑欣赏。众舞女队形变幻,众星拱月般将卓越围在中心。她眼帘半启,似乎娇慵不胜,双臂升起,陡然颤动如水,同时也就有一连串的音符从口中袅袅而出:

    “眼波带醉,慢慢流动,

    樱桃小嘴,火般殷红。

    细语耳边,轻轻相送,

    美酒情意,一般浓……”

    暖洋洋,软洋洋,又带着一股压抑的野性。汤玛士在蒋子谦耳边道:“卓小姐的确唱得很好。”蒋子谦点头笑道:“跳得也好。我们中国有句话,‘色艺双绝’,就是又美丽又有才华。”汤玛士反应飞快,一听便道:“她就是色……色艺双绝。”

    “今晚让我放松,

    醉在你的怀中,

    醉在你的怀中。

    只怕那,醒来时,

    更寂寞虚空。

    那管明朝,分散西东,

    只要今晚,我俩相逢。”

    随着一个“逢”字,卓越等扮完最后一个舞姿,凝立不动。一束追光打在她身上,掌声雷动。

    蒋子谦叫人送了一大束玫瑰上去,那司仪有意巴结,便趁着献花笑道:“还是蒋主席最有情趣,玫瑰送给玫瑰皇后,人面花光相映红啊!”蒋子谦笑着轻斥:“酸!”那边卓越接了花,半弯腰向蒋子谦很有风情地道谢。众舞女退场,独有卓越向阿德要了杯酒,过来敬酒。汤玛士行的是英国规矩,礼貌地站起身来。蒋子谦却先坐了片刻,才起来与卓越碰杯。三人各饮半杯,卓越假意要走,蒋子谦道:“卓小姐如果赏光,不如在我这张桌上多坐一会儿。”卓越估摸着前几天架子也拿得够了,便笑着坐下来陪他们闲话。十来个人欣羡地朝这边看,蒋子谦觉得很有面子。

    汤玛士是个中国通,除了成语、谚语他听得吃力,日常交流毫无问题。当下三人相谈甚欢。汤玛士说起他有个朋友吴医生,研究心理学的,精通催眠,待友挚诚,只是脾气有点古怪,不然也带过来“一睹卓小姐的风采”。卓越巧笑嫣然:“总有机会的。”心里却想:“洋鬼子的朋友是假洋鬼子,不见也罢。”

    门开处,卓思走了进来。卓越眼尖,忙打手势要她过来。卓思走来向蒋子谦问好,顺便搁下一只暗绿色的保温瓶。蒋子谦道:“卓小姐带了什么?”卓思道:“用文火煨的母鸡汤。加了点山药,最补人了。”蒋子谦赞道:“你真有心。”这鸡汤其实是卓越的母亲卓太太炖的,卓思有意含糊其辞,把功劳划给她自己。卓越向蒋、汤介绍姐姐,又笑说“我们两个性格天差地远,简直不像一个妈生的。”汤玛士道:“卓越小姐是略带一点西方色彩的,卓思小姐是典型的东方女人。”蒋子谦轮着看看二人笑道:“那也是你们西方人眼里的东方。真正的中国民间佳人,你们不见得喜欢。”汤玛士点头道:“这倒是真的,不过照我说,最能体现东方神韵的还是贵国的女性。日本女人一味的恭顺,少了卓思小姐身上这种韧性。”卓越插口道:“承受力强,能吃苦,像地母一样。”另三人齐声喝彩。蒋子谦渐渐发现,卓越不仅容貌出众,歌舞娴熟,同时还是个有见解、有悟性的人,不像一般欢场女子,十个有九个金玉其外。

    卓越又上台演了两曲,临散场时,蒋子谦提出送她回家。往日卓思来送鸡汤,都是放下就走,今天见有蒋子谦在,也逗留未去,这时便在旁边道:“那么我们就扰一扰蒋先生吧。”汤玛士自己有车,与三人作别而去。这里三人就同车而行。伍薇羡慕地望着汽车背影道:“又进一步了,都专车接送了。”旁边的阿德道:“坐一趟车,也不代表什么。”伍薇道:“呸!你懂什么!”

    车开了一程,卓越叫“停”,蒋子谦靠右停下。卓越指了指路边医院道:“我去看一个人,麻烦你等一下。”卓思道:“你真是的,蒋先生送我们回家已经是客气了,还好意思要人家等。”蒋子谦笑笑道:“我知道她去看谁。我在这儿等等没事。”卓越一笑,下车走了。蒋子谦笑道:“你妹妹真有意思……”卓思道:“是的呀……”手上悄悄拧松了保温瓶的盖子,把保温瓶一侧,半瓶鸡汤都泼在蒋子谦身上。蒋子谦叫声“哎哟”,懊恼地拿块干布揩拭西装。油渍扩大,哪里揩得掉?卓思满脸惶恐:“真对不起蒋先生,我这人笨手笨脚!”蒋子谦不好发作,只得说没关系。卓思却坚持要他把西装脱下来给她带回家洗。蒋子谦自然不肯。卓思却执意要“尽点儿心意,不然我怎么过意得去呢”。一头说,一头眼圈儿红了。蒋子谦无奈,只好应允,找了个袋子把脏衣服叠好装进去。卓思接过衣袋,垂头默然,楚楚可怜。蒋子谦心想这人虽然固执,倒也不乏一种幽怨古典之美。

    有人敲了敲玻璃。他一抬头,见是个年轻男人,便叫卓思等一下。他下车跟那人走入小巷,一转弯,是个废弃的矿厂。废矿石黑黝黝地堆着,夜色中很有几分狰狞。断壁颓垣间,那年轻男人弯腰行礼,蒋子谦还礼道:“河野君,最近好吗?”说的竟是一口流利的日语!

    一堵残墙后转出一人,嘴边吊一丝冷笑道:“蒋先生艳福不浅。”蒋子谦道:“桥本先生,您取笑了。”那桥本先生冷笑道:“我的眼线告诉我,汤玛士说中国女人比我们日本女人有风韵。蒋先生得到一对很有风韵的姐妹花,不是艳福是什么?”蒋子谦道:“那是他们说的,我并没有附和。”桥本一双眼在暗夜中闪着凌厉的光:“子谦,我不是来跟你谈女人的。”蒋子谦道:“我也不是。”桥本道:“上次交给你的事,办得怎么样了?”蒋子谦道:“我已经联络过上海的几个帮会,探了他们的口气。其中有愿意做内应的,有个‘木人会’是坚决要跟日本作对的,也有些还在观望。”桥本道:“肯帮我们的,要再加一把劲,拉拢过来;‘木人会’这种冥顽不灵的,你要利用你的影响力,借别人之手铲除;那些犹豫不决的,你要软硬兼施。活动经费还够吗?”蒋子谦道:“没有问题。不够了我会再申请。有三菱、三井这些大财团支持,要多少拿不出来?哦对了,我妹妹叫我看到您时向您致意。”桥本僵硬的脸上泛出一丝柔和:“烈儿是个好姑娘,很能干,有办法。为了帮我们绘制上海地图,还遭到‘木人会’狂徒的袭击。她的功劳,我会记得。”他顿了一顿才接着道:“杨亦秋是什么背景?他跟你们走得太近,如果是敌人,就很危险。”蒋子谦道:“他是北平毕业的大学生,来上海中学教书,先去捧卓越,又被烈儿迷住,似乎是个不定性的花花公子。”

    两人又谈了几句,一阵风来,荒草摇摆。桥本抬头仰望一钩残月,缓缓地道:“月是故乡明,这阵风让我想起仙台的秋天。”蒋子谦也抬头看那墨蓝色的云片:“其实桥本先生有没有想过回家?中国有句古话叫叶落归根。半生忙碌,也是时候享享清福了。”桥本望着他道:“如果我回仙台,你也跟我回去么?”蒋子谦道:“当然。”桥本道:“你放得下这里的一切?”蒋子谦在他对面站着,掸掸衣服道:“父亲去世后,我被叔伯们迫害,离家避难。要不是得到您的帮助,帮我念书、留洋,帮我回国打通关系,我根本没有今天。这里的一切,本来就是您给我的。”桥本沉默,过了一会道:“你该走了。”蒋子谦叹了口气,转身回去。一边的年轻男子河野问道:“您明明用心培养蒋先生,为什么每次见面,又这么冷淡呢?”桥本道:“我就怕他有情,他应当是无情、冷血的。这一点我失败了。”他脸上肌肉一动,道:“假如那个叫卓越的舞女让他变得多情,”他看着河野道:“你知道该怎么做吧?”

    蒋子谦回到车上,卓思仍在静静等待。蒋子谦道:“你不着急吗?我最怕等人。”卓思道:“我不怕。我家里姐妹兄弟四个……”蒋子谦道:“四个?”卓思道:“爸爸带着两个弟弟在镇江老家。我是大姐,所以有好吃的,我要等他们吃了我再吃;有好玩的,我等他们玩够了我才玩。来了上海,我又每晚和我妈等妹妹回家睡觉。从小等到大,早就习惯了。”蒋子谦道:“卓越有你这个姐姐,的确是她的福气。”

    卓越在病房里给病人削苹果,她那纤纤素手,做起家务事来却笨拙得很。一个苹果削完,连皮带肉,竟少了一半。病床上的黄包车夫黄坚忍不住笑了。卓越也笑了,把那“硕果仅存”的半个苹果递给他。黄坚的伤好了很多,他一面吃着苹果一面道谢,一面又催她走:“不早了,您别为我耽误了。”卓越笑道:“误不了,有‘车夫’在等我。”黄坚咬着一块苹果瞪大了眼:“您找到新车夫啦?以后还光顾我吗?”卓越笑得格格的:“傻瓜,跟你说笑呢。是个朋友开汽车的。”黄坚居然一口猜到:“是蒋先生?”卓越大奇:“咦咦,你难道会算命?”黄坚却说:“卓小姐,我是个粗人,有话就讲,讲错了您别往心里去——蒋先生跟英国人好,可是‘木人会’是专门对付日本人的。平白无故他们干嘛找他妹妹?”卓越把水果刀擦净收起,起身道:“你安心养着吧,我心里有数。”

    卓越出了医院,往汽车这儿走。一来夜里灯火阑珊,二来蒋子谦、卓思说得忘形,都没注意卓越已然来到近处。蒋子谦道:“你父亲和你弟弟们为什么不到上海来呢?”卓思道:“我爸说弟弟们还小,跟妹妹一起住……不大好。”——因为卓越是舞女。

    蒋子谦知趣不问了,车外卓越耳根子烘的一热,眼泪直朝眼睛里冲。以前她提议接弟弟来住,“一家人总有个照应”,卓太太总推说“上海灯红酒绿的,孩子们心都野了。”她从没想过他们不来是因为自己。若不是父亲贪污公款给人辞退,若不是姐姐生性腼腆不愿出头,她何必走这条路,养活一大家子人?杨亦秋最终弃她而选蒋烈儿,不也是嫌她这一点吗?她拼命忍泪,隔了一阵,才放重脚步,敲敲车门。卓思开门笑道:“可把你等来了。”

    一路上卓越不大开口。蒋子谦有些疑心她听到了刚才的话,但也不好多问。车到门口,卓思殷勤地请蒋子谦进去坐坐。蒋子谦也不客气,随着二人进门。院中一株柳树,一棵槐树,疏疏落落营造出一种田园风味。加上这房子原在城郊,与繁华**的大上海竟似两个世界。卓太太迎了出来,一听来客是蒋先生,手足无措。蒋子谦不想卓太太过于紧张,就没话找话,夸那柳树和槐树。卓太太一边让他和女儿们进屋,一边陪笑道:“门前一棵柳,珍珠玛瑙往家走;门前有棵槐,金银财富往家来。讨个好口彩,可教您见笑了。”卓越冷冷地道:“我们中国人都像穷疯了,一说就是钱,好象个个都是财迷。”

    进了门,卓越大马金刀的一坐,谁也不招呼,自己想着心事。蒋子谦笑笑。卓思帮卓太太泡上茶来,打圆场道:“蒋先生可知道这院子里为什么不种杨树?”蒋子谦道:“听说杨树叶子没风也是乱响,盗贼来了,主人也听不见动静。”卓思笑道:“还有一层,杨树又叫‘鬼拍手’,不吉利。”

    才说到这里,“砰”的一声,又是“砰砰”两声,院门顿时被撞开了。卓太太心惊肉跳:“才说‘鬼拍手’,就来了鬼不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