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命运开始向阿九下达挑战书，阿九积极向命运迎战。

    解放思想，实事求是，党和国家的工作重心转移到经济建设上。实施改革开放的直接变化，就是迅速拉开了城乡生活差距。农村虽然实行了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老百姓的生产积极性上来了，农村生产力大大提高，粮食丰收，很快就解决了温饱问题。但是，刚吃饱饭穿暖衣服的老百姓，却发现物价猛增，他们生产和生活中的必需品越来越昂贵。粮食不缺了，他们开始缺钱。改革开放的风潮从大城市向县城吹来，各种时髦的服装和家电产品摆进了商场，录像厅和歌舞厅风靡，县城的大街小巷整天飘荡着港台流行歌曲。县城美好的生活，刺激和吸引着山里的姑娘，她们争相外嫁。留下的也哄抬起巨额的彩礼，让一般家庭难以承受。新娘资源的紧缺，导致村里小伙子娶媳妇难，光棍越来越多。不知道从何时开始，乡村悄悄流行起了买媳妇，花几千块钱就能买一个姑娘，比正经娶媳妇便宜多了。可是，买媳妇不靠谱，大部分留不住，一个个瞅机会都跑了。钱没了，人走了，人们愁眉苦脸，心头上压着一层厚厚的阴云：孩子大了，连媳妇都寻不上，生活还有什么奔头儿？

    阿九爸在外面上班，云虎爸把持着村支书的大权，家庭生活条件在村里数一数二，按正常道理说，应该不愁为孩子娶媳妇儿。阿九哥念书成绩糟糕，初中毕业以后，阿九爸在县城给他找了个活儿。云虎和云虎哥初中没念完就去打工。两家未雨绸缪，早早在我们家西边盖了漂亮气派的大新房，但是到了结婚的年龄，依然找不到媳妇儿。云虎娘早相中了阿九，看着阿九一趟趟地往我们家跑，早就急眼了。她怕阿九少不更事，稀里糊涂地被我们哄骗了。她给阿九娘挑事儿，阿九娘听信了她的话，阻止阿九往我们家来。阿九不听她娘的话，依旧我行我素吃了晚饭就往我家跑，天天和我泡在一起。开始的时候，阿九娘还来借故找她回去，后来不上我们家门了，只管站在自家院门口直着嗓子叫喊催她回去。阿九很愤怒，没好气地抢白她娘：喊什么喊，跟叫魂儿似的。阿九娘说：你吃了饭就往外跑，这个家还留不住你了吗？阿九说：我串个门怎么了？我又不是猪，你想圈死我吗？母女俩先是争吵，后是冷战，不管怎样，阿九始终态度坚定，只要有机会，就是在村里七拐八绕转十八个圈儿，最后还要钻到我们家来。我和阿九是孩子，可以装疯卖傻，不管不顾。父亲和母亲不能装聋作哑和没事人一样。那一天下大雨，牲口棚南面的土墙塌了，砸死了一只小羊羔，父亲剥皮炖了一大锅。晚上阿九过来了，和我们坐在一起啃羊骨。父亲说：阿九，以后你不要老往我家跑了。你没看出来，你娘现在都不好生搭理我们了吗？阿九说：我就到你们家来，她要老管我，我就住你们家不走了。母亲笑着说：那你娘还不杀了我们？阿九看了看我，伸手抓起一个羊棒骨头狠狠啃了起来。一根骨头还没啃完，外面又传来了阿九娘的喊叫声。阿九脸色难看，默不作声。父亲感叹说：我刚才说什么来？母亲对阿九说：你快吃，吃饱了回去吧。阿九暗自较劲，故意不走。阿九娘很有耐性，扯着嗓子叫个不住。我也很生气。母亲劝阿九：走吧，别惹你娘生气了。阿九大口啃完手里的羊骨，猛地一丢，又从大盆里拿起一根，起身蹬蹬蹬地走了。阿九刚出我们家的院门，阿九娘就哑了声。父亲阴着脸对我说：你跟阿九说，不要让她来了。母亲却不同意：我们又没有招惹她，生拉硬拽逼她来，她自己愿意来就来呗。父亲看着母亲：你就省省心，不要瞎想那没用的了。这不都明摆着吗？你还要人家怎样，非要闹开了，让满村子看笑话。母亲说：我看谁笑话，这村里哪家有小子哩，不眼巴巴盼着有姑娘往自家门里跑。父亲说：你识点趣好不？人家那是叫闺女吗，人家那是喊给我们听，是在打我们的脸呢。母亲气咻咻地说：管她呢，她尽管喊，把嗓子喊哑了喊破了才好呢。父亲说：这又何必呢。听她喊，你自己不上火啊！母亲说：我不上火。是她上火。说了这一句，母亲突然变了脸，冷笑了一声：哼，我忘了，你这人心地善良，你这是又心疼人家啦。父亲勃然变色，起身就走：你这个人，真是跟你没法儿说话。母亲说：跟我没的说，你找有的说的人说去。父亲走到院子里生闷气。我劝母亲：你们别嚷了。阿九再来了，我就对她说，不让她来了。母亲眼中流下泪来，伤心地对我说：你都看到了吧。不是我说你，你要是在学校好好念书，将来考大学，我们能受这份屈辱？你这回村劳动也快一年了，应该知道过农村日子的累和难了。这是才开始，将来遭难发愁的事多着呢。你听娘的话，回学校去复习吧。这才断了一年，你抓紧点还能赶得上，只要你醒过神来，静下心来，就是在初中从头再念一遍也不晚。我低着头不言语。母亲唉声叹气地说：你要不听话，坚持留在村里，往后有你后悔的时候。

    母亲苦口婆心劝我的话，我根本听不到心里。尽管那时候，我穷的叮当响，狗屁本事没有，纯粹生瓜蛋子一个。可是，我不知道从哪里来的自信，我怎么就那么自命不凡，我从没有觉得娶媳妇是个什么难事。我眉眼还很高，从来没想过找本村的姑娘。我们从小一起长大，我对她们太熟悉了，对她们毫无没有感觉。当然，我自己也清楚，在她们眼里，我也一钱不值，县城里的一个拐子或者傻子都比我强。至于阿九，我原本从开始就没有打她的主意，是她一直来缠着我。阿九娘的态度，让我不忿。她管不了阿九，居然对我下手。这一天，我下地归来，还没进村，在村西河滩里被阿九娘拦住了。阿九娘非常严肃对我说：屁儿，你过来，我给你说几句话，你和阿九都长大了，不能像小时候那样随便了。你是小子，你不怕，阿九还要找婆家。阿九又笨又傻，不懂事，你是念过书的人，知道分寸。虽然现下开放了，许多人做事不管不顾，没皮没臊，可我们思想还老封建，我们看不上那些，我们还要脸。我满心不高兴：你这是什么意思，阿九不就是到我们家串串门吗，我们做下什么不要脸的事了？阿九娘盛气凌人地说：你是不是故意装傻，你没听见村里怎么传说啊。我说：我没听见。阿九娘生气地说：屁儿，你在学校念书时候的事，我也听说了。我告诉你，我绝对不允许你在学校祸害了别人，再回村祸害了阿九。我顿时火了：你说清楚，我在学校祸害谁了。阿九娘说：三岁看大，七岁看老。这句话说得是真的。你小时候冲阿九脱裤子，我还以为你是小孩儿没在意。现在看来，我错了，你真是个下流痞子。阿九娘这句话真把我激怒了，我和她在河滩里吵了起来。后来，有收工的人路过，阿九娘怕人笑话，给我丢下一句话，让我离阿九远点，怒气冲冲地走了。

    我回到家，气得吃不下饭。我攒足了劲儿等晚上阿九来的时候，冲她发泄。我要数落她一捅，把她赶走。可是，阿九不仅当天晚上没有来。而且往后几天都没见她。我想也许是她娘跟我吵了，对她加强了看管，她没机会出来。我气呼呼地想：不来正好，乐得清静。倒是母亲看阿九几天不来，心里犯起了嘀咕，趁着吃完饭的时候问我，我淡淡地说:爱她来不来。正在这时候，阿九居然来了。我们开着屋门，灯光明晃晃地打到院子里。阿九站在灯影里冲我招手，让我跟她出去。我赌气不动，母亲让阿九进屋，阿九也不肯进来。僵了一会儿，我啪地一下放下碗筷站起身，跟她出了院子。我说：有什么事你说吧。阿九不声不响地往前走，她下了我们家门前的斜坡，走到河滩里，然后拐弯儿往村里走，她的高跟鞋踩在碎石铺就的街道里咔咔咔地响。我狐疑地跟着她，一直走到岗儿顶上。

    比起我们小时候来，岗儿上更加荒凉，长满了灌木和杂草，一棵楮桃的树枝，从一旁废弃的院子里斜斜地伸出来，罩着上边的天空。岗儿靠近当年主街的十字路口，当年村里还没有电视，收音机也不是家家都能买得起，村里放一场电影能把人稀罕死。人们吃了饭，聚在大街里说闲天，很晚了才回去。这些年，人们陆续在村外盖了新房，都搬出去住了，村里几乎成了空心村，只有一些孤寡老人，在破旧的老房里生活。当年热闹的大街，变得十分冷清，从深巷里射出的一点灯光也是阴森森的，好像进了《聊斋》的世界。我不知道阿九为什么带我到这里来，她好像有重要的话要告诉我。我和阿九娘争吵的事过去了几天，我虽然消了气，心中到底还有不平之意，她不说话我也不问她。我们都闷声不响地望着头上那弯冷月。过了一会儿，我实在忍不住了，我冷冷地说：你有话就说。阿九扭过身来，神色凄然，痛苦地说：我娘想让我给我哥换亲。我吃了一惊：换亲？跟谁换？阿九说：我哥娶云凤，我嫁云龙云虎。我说：你娘让你嫁给他们哥儿俩？阿九连忙说：不是，云龙云虎任我挑。我说：那你挑谁了？阿九说：我谁也不挑，我不想换亲。我说：云凤比你哥大六七岁吧。云龙云虎也比你大。再了说他们哥儿俩傻头傻脑的，你觉得合适吗？阿九说：田丰，你今天不要给我打马虎眼儿，你给我说实话，你和小菊究竟怎么回事？她现在还读书？你回村这么长时间，也不见她来找你。我看阿九神情严肃，是认真了。我对她说：我是喜欢小菊，可我从来没有对她说过我喜欢她。阿九说：这么说你们没有谈恋爱？我说：我们谈恋爱那件事，是老姑栽赃陷害，强加在我身上的。阿九说：原来是你单相思啊。我说：她应该对我也有好感，只是我们谁都没有捅破那层窗户纸。阿九说：你为什么不当面给她说。我说：因为我怕。阿九说：你怕什么？我说：因为我自卑，我怕她拒绝，我不对她说，我可以思念她，可以去见她，可以和她说话，我一想到她心里就是甜的，我永远有希望。阿九说：最近你去找过她吗？我说：没有，听说她在乡政府上班了。我更不敢找她说了。阿九点点头，她深情地望着我说：我心里也有喜欢的人。我也怕，我也不敢说，我也担心藏了很久的希望一下给没了。阿九说完这话，声音已近哽咽，我看见了她脸上的泪光。我不傻，我知道她这话是说给我的。我不知道该如何接她的话。阿九望着我，一下子扑过来抱住我，哭着哀求说：田丰，我熬不住了，你答应我，你娶了我吧。我手足无措，心慌意乱。我不敢抱她，我怕一抱她就等于我答应了她。这时候，不知道是谁在下面门洞里走过，我轻声对她说：下面有人，你快放开。阿九紧紧地抱着我，哭着：我不放，我不怕！我说：你小声点儿。阿九说：我就是想让人知道，我喜欢你，我要嫁给你。多年以后《大话西游》上映当我看到孙悟空附体的夕阳武士和转世的紫霞仙子在城门洞上激情相拥的时候，我情难自禁，倍感亲切。我会不由得想起阿九，想起我们在岗儿上拥抱的这一幕。阿九抱着我，从她身上传来的体香，让我意乱情迷，难以抗拒。我就这样被阿九胁迫着相爱了，当我用双臂揽住她健美腰肢的时候，我的脑海里闪现出小菊那美丽的倩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