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保田反反复复“回来”又“消失”了不下十次。

    “桶婶”疯疯癫癫了差不多大半个月，四槐叔四处请医生上门来看，均不见好转，后来听人说，得去上神爷那里烧烧香。由于桶婶精神不稳定，发起疯来老打人咬人，只好在家里办这件事，虽然上神爷住在嵩槐镇紧靠着的金牛山的半山腰上。

    于是，负责和上神爷说话的是一个从邻村请来的老太太，五十岁开外，叫枣花。枣花穿着一件印着紫红色大牵牛花图案的包臀羽绒服，下身一件秀丽的黑色小脚裤，看上去干净利落。她的两边脸蛋肥嘟嘟的，却不显脸大，因为那肥没有往耳朵两边去，是嘟到前面来的，高高地把鼻子和小嘴包在中间，像个别致的小包菜。

    枣花进来的时候，我正坐在床边，被桶婶紧紧地拉着手，使劲揉搓着。

    我一直想看枣花笑，想知道被紧紧挤在胖脸蛋中间的小嘴，能不能挣破束缚笑出来。她却没有，面对哥嫂、四槐叔还有小青的热情，枣花始终面无表情，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

    枣花麻利地脱了羽绒服外套，递给她身后的小老头。我这才看到，枣花竟然这样阔，手腕上戴着金手镯，高领毛衣的领子外面是一条粗粗的金项链，她把烫成卷的短发往耳后一夹，耳朵上竟又冒出金耳环。我不禁怀疑她脚上也是有金脚链，腰上也挂了金腰链的，我听到它们在对我尖叫，对满屋子的人尖叫。

    枣花举着肥嘟嘟的脸蛋，抿着嘴，把眼珠子在我娘的屋子里投射了一圈，最后踢掉短靴，在桶婶对面的床上盘腿打坐，闭上了眼睛。

    小老头开始吩咐哥哥去院子里放鞭炮，说是请上神爷过来。

    哥拿着六个指头粗的炮和一挂鞭出去了，这是四槐叔一大早去买的。我赶紧捂上耳朵。

    一阵噼里啪啦、鸡飞狗跳过后，院子里弥漫起一股难闻的味道，在清冷的冬日里，越发显得空气的干燥。

    十分钟过去了。

    枣花依然闭着眼，一动不动，像是睡着了一样。

    鞭炮不够响，再去放！小老头吩咐。

    我就买了恁多，没有了。四槐叔说。

    今天不是集日，我爸一大早跑去镇上买的，这会儿再去，得等多长时间啊。小青说。

    咦，这点儿动静，上神爷咋能听到哩！小老头不满地说。

    那咋办，我骑摩托车去镇上买吧！哥说。

    得快点！小老头说着，把羽绒服披在枣花的身上。

    枣花忽然说话了，路都结冰了，小心出行！

    没事，没事，四槐叔，走，我带着你，咱们快去快回！哥从墙上取下摩托车头盔。

    枣花又说，等一下！

    然后又半天不说话，大家你看我我看你，不知道该咋办。小老头说这是枣花在那边想办法通融。

    这时，嫂子把小青拉到一边，对她耳语了一会儿，小青又去对他爹耳语。

    四槐叔恍然大悟，赶紧从口袋里掏出一沓钱，犹豫了一下，抽出其中的一张一百元放到枣花床边的桌子上，连声说，拜托了，拜托了，拜托嫂子了！

    你这是干啥哩？这不是侮辱上神爷吗？小老头居然生气了，一把把钱拿起来，丢到地下。

    叔，你看外面冰天雪地哩，骑摩托车出去不安全啊，上神爷老人家慈悲胸怀，也可怜可怜咱穷苦人，想办法让枣花婶子和他说说，中不？嫂子劝着小老头。

    小老头很为难，你这可是想通神哩啊，不好办，不好办。

    四槐叔也说，只要能办，能治好俺家哩病，你让俺干啥都中。

    最后，小老头提议，大家要走正规程序，因为神有神规。于是，重新布局。

    桌子上摆上两样水果，两盘点心，一碗饺子，点上香。在准备这些东西的时候，枣花一直闭眼打坐，一动不动，像是冻僵了一样。大家都有些于心不忍，因为这时间实在有点不短，怕她累着。

    枣花婶，你下来歇会儿吧。小青说。

    小老头大声说，她能下来吗，一下来，就再也找不到上神爷了。你们又没鞭炮了，上哪去找上神爷哩？

    半个小时后，终于一切准备就绪。

    枣花依然在打坐，四槐叔和小青跪在地上，面对着桌子，小老头用打火机点燃了一张正方形的箔纸，纸片带着火焰飞上空中，然后又缓缓地落下，在地上燃烧殆尽，化为黑灰。

    小老头叹口气，摇摇头，再次点燃一张。

    纸片大抵重复了和前者相似的命运。

    升不起来啊！小老头不无惋惜地说。

    有了之前的经验，四槐叔这次不用嫂子提醒，赶紧掏出刚才的一百元放到桌上。

    小老头点燃了第三张箔纸。

    这次稍微好点了，心诚则灵！小老头说。

    枣花依然没有动静。

    四槐叔迟疑了一会儿，又放上去一百元。

    小老头一边点燃第四张箔纸，一边说，不能超过五次啊，超过五次就不灵了。

    等一下！四槐叔从口袋里摸了半天，又掏出一百元放上去。

    这次，可能是四槐叔的诚意打动了上神爷，箔纸打着转飞起来，在空中旋转飘舞，没有要很快落地的意思。

    保持住，保持住！枣花大喊。

    小老头着急地拿眼神示意四槐叔，四槐叔也急出了一头汗，赶紧又掏出两张一百元，放到桌子上，然后回来跪下，仰头看着那箔纸。

    那箔纸却不争气，眼看要下落了，我心里也捏着一把汗，看大家，也都目不转睛地盯着，屏声静气，大气都不敢出。

    哎呀，要落了呀。我在心里说。

    是小桶吗？我是上神爷！枣花，不，上神爷忽然开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