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3)
作者:万芊      更新:2016-08-03 22:05      字数:3197
    天色渐渐地黑了。

    如龙带小卢妹回到了虬村。小卢妹站在归家老宅的废墟前,一脸茫然,眼泪忍不住噙在眼窝里,声音颤颤的,嘴里不住地喃喃着:“怎么会这样呢?怎么会这样呢?”

    留在老宅的留种,突然间见如龙背着哑巴回来,拔腿就跑。如龙喊,留种,是我呀,我是如龙叔叔,可留种只当没听见,跑得更快。如龙一追追到村头,留种手脚并用竟爬上了村头小庙前那棵遭雷劈过的大樟树。树叶繁茂,留种小小的身子竟然藏得一点也见不到。如龙心里疑惑,这留种怎么啦,怪怪的,看见我总这副怪样子。

    蹶着腿过来的小卢妹说:“留种不是跟你最亲的么?”

    如龙说:“家里遭了大难后,这留种就变了,怪怪的,让人琢磨不透。”

    小卢妹说:“你先回去,我来跟留种说。”

    一会儿,小卢妹领着留种回到了归家老宅。留种神情呆呆的。

    如龙小心地跟留种逃近乎,说:“别怕,我是你如龙叔叔,真的,我是如龙叔叔呀!不信,你摸摸我的心,我是好人,我的心在咚咚地跳着呢。”

    小卢妹也说:“没人骗你,他是你如龙叔叔。你们不是最亲的么?”

    小卢妹这么说,留种的敌意渐渐地消弱了。

    如龙背着小卢妹领着留种朝屿北走。

    北面的独墩山上是茂密的树林竹林,这些树林竹林在夜色中构成了一个巨大的轮廓。渐渐地走近这巨大的轮廓,少有的静谧中,突然传来几声怪怪的鸟叫,只觉得四周阴森森的。小卢妹更觉得背后似乎有影子随着,汗毛凛凛,前胸贴在如龙的后背上,心海在卟卟地跳。

    穿过树林中的小道,如龙在一片坟堆前驻步,对着坟旁的一个小屋,把小卢妹放下后说:“除了这小屋,我已没处可去。”

    小卢妹心里颤颤的,她害怕,她只觉得坟地所有阴森的树影在晃动。

    如龙在新筑的坟堆前,点起了蜡烛。供在土墩上,一个土墩一支,共五支。

    小卢妹并不知道如龙家遭了难,这一长溜的新坟让她的心在颤栗。想起如龙在薛家院里的话,小卢妹心揪得紧紧的。她上街时无意间曾听人躲躲闪闪地说淀山湖边有个村被东洋兵杀了好多人,她不知道竟然是虬村,竟然是如龙家里。

    如龙跪在新坟前,磕着头,说:“娘、姐、哥、嫂,我对不起你们,我无能,我没有提着仇人的脑袋来祭你们。我无能呀!娘、姐、哥、嫂,我对不住你们!”

    小卢妹一旁早已泣不成声,哭着说:“我不知道呀!我真的不知道呀!都是我不好,是我拦了你,是我对不起你们呀!”

    如龙、小卢妹,并头跪着。两人无言。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新坟前的烛火映着他们的脸。烛火在微风中摇曳,两人的脸有些斑驳。

    留种蜷在小屋的墙角边,睡过去了。如龙把留种移到小屋的柴铺上,待他睡安稳了,站起身,独自穿过稀疏的杂树丛,在湖边的老岸上坐了下来。

    深冬的湖面,除了浩渺的湖水,啥都没有。没有船舶,没有声响。微弱的星光下,湖面泛着一小片一小片粼粼的波光。波光跟如龙一样孤寂。如龙知道,湖的对面是繁华的大上海,只是湖面太宽,距离离得实在太远,他无法看到。

    好久了,如龙没这么静静地独自一个人这么面对湖面坐了。早春夜里的寒风,寒气仍重,直刺脑门骨。脑袋中灌了寒气,如龙似乎感到了少有的清醒。就如原本充填得满满的杂念被一缕缕抽去。如龙真得想面对大湖痛哭一场。如龙恨自己的无能、无助。他真的巴望着自己就这样坐着,像一棵孤单的老树一样,干枯死去。突然间,如龙看见湖面上一片粼粼的波光间叠现出一个人影,伫立在波光间,喃喃地说着话,分明又在埋怨。

    如龙咚地跪在老岸上,喊了一声:“爹——。我实在下不了手啊!”

    突然,寒风起,竦竦的,四周的树丛响了,如龙闭上眼,自责着,爹,我是个懦夫,我是个脓包,我不敢冲仇人开铳,我没有骨气!我不配作归家的儿子,你不要再逼我了,你让我跟你去吧!

    不知过了多久,小卢妹竟站在如龙的身后。小卢妹是壮着胆独自穿过坟墩中的杂树丛,来到湖边的,一脚颠着,没好利索的腿伤还钻心的痛。隔着一臂之距,小卢妹默默地在如龙的身边跪了下来。

    “你不怕?”如龙没睁开眼,他感到是小卢妹。

    “怕。”小卢妹瑟缩着说。半晌,小卢妹问:“你怎么啦?!”

    如龙怔怔的,自言自语:“爹,你骂我,埋怨我。我从小到大,你就一直埋怨着我。我不听你的话,我烧了你的谷堆,我偷了你的米面,我伤了你的心。我猜想着我是个野种。我一直不愿意承认自己是一个野种呀。我一直想身上流的老归家人的血。我一直想根子里像老归家的人一样体面。我无能,我胆小,我一直为**一点小事跟你怄气。我不是老归家的人,我不是老归家的男人!”

    小卢妹一把揪住如龙,颤颤地说:“如龙,你不要说了,我好怕呀。”

    如龙说:“真的,我爹就巴望我成龙,光耀祖宗门面,我却成了虫。”

    小卢妹不再接话,默默地望着湖面。湖风很冷,小卢妹很想靠在如龙身上,能多一些暖气。以前,多少次了,如龙曾把她拥在自己的怀里,把她当小囡一样呵护着。她知道,当时她只是无家可归的哑巴,她需要的是呵护。逾是他爹不让他走近她,他就逾是把她揽在身边,生怕她突然飞了。而现如今,他爹再也不会来干扰他们了,他反而对她多了些冷漠。小卢妹清楚,自己的舅舅成了他们之间相阻隔的山,沉重的心事压在如龙心头,让如龙拿不起来又放不下来。如龙一时兴起救了她,把她带出了薛家,然她清楚,自己最终将成为如龙的累赘。小卢妹这么想,便支撑着不让自己的身子朝如龙身上靠。

    小卢妹正想着,如龙突然开口说:“你说呀,我是不是一条可怜的小虫?!”

    小卢妹说:“我不知道。”半晌,小卢妹问,“以后,我们怎么办?”

    如龙摇摇头说:“我也不知道。也许,我会再去找薛从贵,把他杀了。没有你拦着,兴许我下得了手。”

    “不会的,你要杀早就杀了,你下不了狠手。”小卢妹说,“你不是胆小,你是心善,你坏不过坏人。”

    如龙沉下了头,正如小卢妹说的,如龙若是真下得了恨心,下得了狠手,早把薛从贵跟两个醉了的东洋鬼子杀了。如龙一直在恨自己的软弱。小卢妹的一句话把他的心思全点穿了,他确实坏不过坏人。要不是东洋鬼子杀了他家这么多人,他死也不会起杀人这个歹心的。

    小卢妹不想跟如龙再说啥话。她清楚,如龙正在憋屈的时候。坐了一会,小卢妹便觉得湖边实在冷得抵不住,又惴惴地穿过那片杂树丛回到了新坟边的小屋。烛火大多灭了,新坟边的小屋里黑通通的,愈发阴森,幸好有留种在柴铺上睡着,发出轻微的呼噜声,让小卢妹去掉了一些胆怯,摸进小屋靠着墙角和衣坐着。要是前一二年,这样的地方就是打死她,她也不敢一个人走来走去的。半年来,东逃西躲的,小卢妹啥地方都呆过了,就是死人堆里,她也趴过,已次又一次逃难,让她不再娇气。为生存,她已经学会抗拒内心的恐惧。坐在黑暗中背靠着墙角,她内心不再害怕,只是不敢闭上眼睛,似乎已闭上眼睛就有无数的影子在眼前晃动。她只见过死人,没见过鬼魅。她不知道,这世间有没有鬼魅。

    后半夜,她被突然的腹疼闹醒,只觉得手和脚都被冻麻了。肚子疼得难受,小卢妹痛苦地**着,一摸,身子下粘粘的。小卢妹顿时惊慌起来,不敢声张。

    小屋外有些动静,新坟前,燃着的篝火,把跪着的如龙的身影映在一边茂密的树冠上,形成一个巨大的黑影。听得小卢妹的**,黑影晃动起来。脚步声进了小屋,如龙跪坐在她的身边,一只大手摸过来,冰冷的,惊得她几乎要叫起来。

    如龙重显昔日的温情,轻轻地把她搂起来,问:“怎么啦?!”

    小卢妹有气无力地说:“肚子疼”。

    如龙说:“饿了?这回你可没吃多少哇,怎么又疼了?!”

    小卢妹躲躲闪闪地说:“女孩子的事,你不懂的。”

    “兴许是冻的。”如龙说。说着把小卢妹搂得更紧一些。小卢妹偎依在如龙的胸口。小卢妹曾好多次渴望着这么依偎在一个坚实的胸膛前。小眼妹依偎着,没有先前渴望时的那种心动、羞涩。此刻的小卢妹分明感觉到如龙的胸口似乎更冷。

    “待天亮了,我们回老宅找些吃的东西来。”如龙说,“要不,我先给你揉揉。”

    “不了,我好点了。要不烧点热水喝。”

    如龙出去取了水壶,架在篝火上烧,忙碌了一阵,端着半碗热水给小卢妹喝。

    小卢妹喝了些热水,肚子不怎么疼了。睡意尚存的小卢妹问:“你怎么不睡呀?”

    “我睡不着,我想跟娘说说话。也许以后跟娘说话的辰光不多了。”

    小卢妹说:“你不要吓人,怎么会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