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5)
作者:万芊      更新:2016-08-03 18:47      字数:3341
    不一会儿,院外几处柴垛烧了起来,柴垛是靠在猪圈、牛棚边上的,火一下子燃过去。猪叫,牛棚着火,牛冲撞着夺路而去。

    阿锡在耳楼上头一个看见歹人,那些歹人,穿着大皮靴,长长的,背着钢盔,揣着上了刺刀的长枪。阿锡头一回见着这些歹人,心里转念头,这绝对不是国军,他当过兵,晓得。他没见过东洋兵,猜想这些便是东洋兵。用铳瞄着,然迟迟不敢先放一铳。

    几乎同时,阿楠也看到了歹人,阿楠的铳响了,仍是朝天铳,他只是想吓唬一下歹人,却不料,遭至一串子弹。阿楠肩头中了一颗,血顿时洇红一片。

    阿锡想朝歹人放铳,但被密密的子弹压着,抬不起头。

    两声轰响,耳楼一下子塌了半边,阿锡、阿楠被震晕了,身子像两个破麻袋卷一样滚落下来。耳楼塌了,院墙被炸了大洞。

    硝烟未散,几个东洋兵,叫着冲进归家大院,用长枪上的刺刀顶着院里的男人,吼着,谁也不晓得他们吼些啥。另几个东洋兵,端着枪冲进正堂、厢房。就待一个东洋兵朝隔壁的西大院铳进去时,两条看门狗吠着,蹿来蹿去咬进院的歹人。顿时,狗叫,枪声大作。人狗一场混战。好几个东洋兵过来住助战。两条狗最终在枪声中毙命,鲜血洒得满院子都是。那个东洋兵被咬得遍体鳞伤,棉衣裤里的棉花,翻掛在外,样子很滑稽。这东洋兵操着刺刀,把狗尸捅了遍,才解恨。

    东洋兵在狗身上吃了亏,便发泄在人身上。用枪托砸着院里的人,把人赶到院外去。

    一个东洋兵,把十几个带柄的炸弹一一丢进正堂、厢房跟隔壁的西大院,随着几声轰响,房屋一下子垮了下来。一个东洋兵举着点燃的火把过来见啥烧啥,归家大院顿时燃起了大火。

    “走走。”东洋兵用僵硬的舌头吼着,刺刀拔在归保长的身上的棉袄上。

    归保长那个心痛,如刀绞一般。家,几辈人上百年来苦心经营起来家,转眼间便毁了。归保长哭喊着,我的家呀,我的家呀。阿锡冲厢房奔去,一个东洋兵追上去,一脚把他踹翻,几个东洋兵围上去用枪把一阵乱捶。阿锡痛苦地惨叫,在地上打滚。最终瘫在地上,不再挣扎。

    归保长站住,无助地看了阿锡一眼,腿上冷不防被一枪托砸中,疼得晃了几晃,几乎倒下。如麟也刚站住,肩头上早挨了一枪托,手臂顿时耷拉了下来,呲着牙,不敢喊痛。

    阿楠挨了枪弹跌在地上,耳楼塌了滚落在院里昏迷过去,手里还操着铳,迷糊中突然坐起来,被眼快的东洋兵连放两枪,随即脚一蹬,死了。女眷们吓得惊叫一片。

    东洋兵赶归家人朝村头去,如麟走在头里,归保长拖着打颤的腿,跌跌撞撞,走在家人当中。归师母捻着佛珠,紧随归老爷。正在蒸糕的如凤,被东洋人拖出来时,随手抹了把锅灰,抹得满脸都是,还把手上余下的锅灰抹在弟媳婉香的脸。两人的脸成夜母叉一般狰狞。

    归家一行五人,被几个东洋兵刺刀逼着赶到了村头的扎营坝。扎营坝是屿上最大的围坝。也是屿上难得的一片大空地,坝边有个小庙。往日里,村里人喜欢在坝地上放牛、放鸭。赶庙会时,村里人便在这边轧神仙。坝上小庙前,就是那棵遭了雷劈的大樟树。大樟树本来就长得特别茂盛。湖里的行船,十几里远便能看得见这树,船家常常把这大樟树当作航标。雷劈以后,还有好大一片树枝。此时,留种正趴在大樟树的树丫里掏鸟窝。大樟树,实在太大了,留种骑在树枝上,没有人能看到他,而树下突然发生的一切,他看得清清楚楚。

    老归家和村里人,陆续被东洋兵赶到扎营坝,从严家角、蔡家角、归家宅陆续过来。男女老少一百来号人。几十个东洋兵揣着长枪把村里人团团围住。老樟树下还架了两挺机关枪。东洋兵的快船也一一靠过来,在坝外一长溜停了十来,艇上都架着小钢炮。一当官的东洋鬼子叽哩刮拉冲村民嚷了一通,便有翻译官大声翻译。翻译官说:“乡亲们,皇军说了,皇军是来亲善的,皇军杀与皇军为敌的顽劣分子。匪军路营长部,一直在这一带活动,跟皇军作对。你们只要把匪军给供出来,保你们没事的。”

    村人没人吱声。

    东洋军官叫过一人,狗腿子。那人斜对着村人时,好多人竟在犯疑,这归家三少爷怎么会跟东洋兵混在一起。初见那人时,归保长心里也是一愣。他心里想骂,小棺材,看事后怎么收拾你。

    那人转过半个脸来,怎么看就是归家三少爷,那尖嘴猴腮的样子,只是他用一个黑眼罩护着一眼,装成独眼的模样。独眼背着匣子枪,见东洋人像见亲爹似的,背弓得像虾米一般。

    东洋人让独眼人在人群里找人。

    独龙眼先是指了蔡家角二小子,两个狗腿子把蔡二毛拖出来,架着吊在一边小庙前的柱子上。蔡二毛是个刚烈的汉子,犟着大骂独眼,杀千刀的,我做了鬼也会来缠死你的。继而,又骂归保长,你们归家,败类,人渣。骂得归保长一头雾水。

    一东洋军官,走过去,拔指挥刀一挥,蔡二毛惨叫一声,肚子前的衣襟齐刷刷地被划了一条口子,血一下子涌了下来。东洋军官吼着,手中指挥刀左右翻飞,蔡二毛一阵又一阵惨叫,顿时成了一个血人,身子抽搐了几下,气绝。树上,留种看着,抱着树枝,人颤得厉害。

    村民一片惊惶,哭声四起,男女老少,挤在一起,骚动不安。

    东洋兵端着上了刺刀的长枪,一会儿从这边逼过来,一会儿又从另一边逼过来,人群惊慌,越挤越紧。

    一个东洋兵,掏出一枚手雷,不紧不慢地在手里玩弄了几下,突然拉了弦,朝人堆里一丢。手雷一下子在人堆里消失了。

    几个东洋兵笑了,紧随笑声,手雷在人堆里轰响,顿时血肉横飞,人堆随即被炸开,倒下来的,好多已经身首异处,一片狼藉,一些缺胳膊少腿的在地上抽搐着,惨叫着,**着。

    人群朝四周散开,炸懵的村民,像无头苍蝇乱奔。

    大槐树下的机枪响了,枪声中,胡乱奔逃的村民,一个个跌扑在地。

    有一些壮实的村民,一下子冲出坝基,只是到处是东洋兵,无路可逃,只能拼着命朝湖滩的水里逃命。

    东洋快艇的鬼子打着冷炮,那炮弹落在他们的身边,他们拼命朝湖中的深水里逃。有东洋兵操着长枪朝水里的身影射击,一个个头影相继被击中,寒冷的湖面上,浮着一个个被击中村民的尸体。

    坝基上,村民早已四散开来。东洋兵,端着刺刀,一个个捅着还活着的村民,笑着,像在狂欢。大樟树上的留种,吓得晕了过去,双臂只死命地抱住树枝,人耷拉在树衩上。小快艇上的小钢炮朝村里的房子打,打中柴堆、船坊的,就烧起来,借着风势,一片片地烧着。

    归保长拖着伤腿,站着,他不想逃,他只想站着死去。四处都是横七竖八的尸首和残肢。几个东洋鬼子和汉奸在他不远处站着,他听见汉奸在跟东洋鬼子说,他就是虬村的保长。东洋鬼子嘻嘻笑着。有一个东洋兵向归保长举起了长枪,然被边上的东洋军官用东洋刀拨开了。那东洋刀在阳光下闪着寒光。归保长没死,枪弹似乎都绕开他。没有死去的归保长其实比死还痛苦,眼见得老妻在他跟前身子软了下去没了气。如麟死了,女儿如凤死了,媳妇婉香挺着个大肚子也死了,唯有他没死。归保长不想窝窝囊囊地死去,他迎着刀光血影走去。子弹和炸弹的碎片,在他身边飞舞,如蟥虫一般,一颗颗咬住他的心。他的心在滴血,疼得很。他要去看那个独眼,他不相信他是自己的三儿子如龙,虽说如龙并非他亲生,他们之间一直有着闹不清的怨结,但他想总不会这孽种下作带了东洋兵来杀自己的爹娘,杀自己村里的人。归保长走过去见着一人,坐着,痛苦地捂着肚上的伤口,双手都是鲜血。那人是蔡家角的阿蔡。阿蔡已奄奄一息,嘴里,喃喃:“阿归,你身为保长,太无耻了。老田家的田,我可以让给你,你们归家欠蔡家的仇,要还我。我们老蔡家,老老少少,死不瞑目。你们归家,认贼作父,无耻。报应,你们归家也没得便宜。”

    归保长没有理会阿蔡,他要去找独眼,跟他说,你不是如龙,如龙是我的儿子,你不是我的儿子,你是畜生。独眼上了东洋兵的快艇走了。归保长的腿疼得厉害,一瘸一拐的,他跟不上独眼。空气里弥漫着很重的血腥味。归保长朝湖边走了,跨过了一个又一个尸首,鲜血沾着他的棉鞋,粘粘的,那鞋是老妻一针一线纳的底。老妻死了,归保长的心,空空的。载着独眼的快艇离岸了,归保长随着快艇离岸的水纹走进了湖里。归保长走在没在水里的一个堰基上,湖水冰冷的,归保长早没有了知觉,伤腿被另一条好腿拖着,朝湖中走去,零星的子弹,不时从他的耳边飞过去,他嗤笑那些无能的子弹。眼前的湖是红的,白色的太阳照在湖面上,归保长看到的是一缕一缕的紫光,有点耀眼。归保长跟随着一缕缕的紫光,离湖岸越来越远。红色的湖水在归保长身边波动,他的心里空空的,嘴里正不断念叨着,如龙不会的,如龙不会的。

    紫光离岸越来越远。

    归保长觉得突然被啥推了一下,身子晃了晃,觉得轻轻的。身子自己朝前面的紫光移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