琴丫頭
作者︰劉仁前      更新︰2015-12-15 11:05      字數︰2116
    琴丫頭,自然不姓琴。香河一帶,沒過門的姑娘均叫丫頭。喊起名兒,便是“春丫頭”、“秀丫頭”、“英丫頭”的,甚至“貓丫頭”、“狗丫頭”也有。若尋村人問之,答道︰“鄉俗。”

    琴丫頭模樣挺秀氣。臉盤子,白白淨淨的。身腰兒,勻勻稱稱的。眼睫毛,烏且長。一雙眼望人,忽閃忽閃的,挺活。小的時光,村上人都說︰“這丫頭,生得多干淨!”那是早幾年的話了。現時,村上老輩人均不拿正眼望她。琴丫頭,被家里掃地出門了。名聲不好。

    還沒過門,琴丫頭便生了。

    那孩子是城里裁縫師傅的。這是明的,一村人盡知。“琴丫頭,好端端的,竟壞了……”老輩人頗為嘆惜。年輕人畢竟是年輕人,與老輩人眼光不同。村上,丫頭們挺愛往琴丫頭那兒跑。她們挺羨慕琴丫頭的那雙手,極靈巧。香河村龍巷上,擺上一爿洋機店(洋機,便是縫紉機。當地人沒有叫縫紉機的。丫頭許婆家,做父母的,總得再三關照媒人,“別的好說,洋機少不得,要有。”)店前掛了幌子,白底布上,用紅線繡著“代客裁剪”四個大字,挺迎人的。村上,會打洋機的丫頭不在少數。會裁剪,且裁得出眾的,唯琴丫頭了。因而,來她店里裁剪的,遠超過縫紉的。

    往夏季過了,天越發的燥。蟬兒躲在綠陰里,一個勁兒嚷︰“熱啊——熱啊——”丫頭們一個挨一個,找上門,讓琴丫頭幫著裁件襯衫。琴丫頭自然曉得小姐妹的心事。用不了幾天,小姐妹們穿了琴丫頭給裁的襯衫彼此望望,哎喲,胸口均是鼓鼓的,丑煞人了。可奇的是,丑歸丑,竟沒人舍得脫。小姐妹們的事,琴丫頭自然不會收錢。小姐妹們多是在搶打之中,丟下幾塊錢,說是給孩子買糖吃,數額遠超出了手工費。小姐妹們自然曉得︰琴丫頭拖了個孩子,不易啊。

    琴丫頭一手裁剪絕活,在城里學的。師傅姓張,高高的個頭,挺順眼。滿嘴南方口音,才三十出頭,便有了服裝設計師的餃。說是不願在單位憋死,跑出來干個體了。對此,琴丫頭挺佩服的。見了報上的招生廣告,便來了,坐了二十幾里水路的掛槳船,穿過一個挺大的蘆葦蕩,進城,當培訓生。一班十幾個女學徒,琴丫頭悟性頂好。師傅稍稍點撥,她便能動手了。裁出的樣子,跟師傅想的一個模樣。終于,師傅開口了︰“你手真巧。”琴丫頭,那長睫毛下的一雙眼,忽閃忽閃的,不好意思地盯住了自己的腳尖尖。終于,沒隔多少日子,師傅授完課,留下了她,說是想告訴她一句話。琴丫頭睜了雙大眼,忽閃忽閃的,像在問︰“什麼話?”師傅開口了︰“你真秀氣!”琴丫頭慌張得什麼似的,罵了句︰“你壞!”跑了。

    裁剪培訓班,辦在靠街心的一條曲曲折折的小巷上。幾間舊民房,碎磚矮牆,青瓦低檐,很是簡陋。說是張師傅租的。每日里,琴丫頭和同伴們便在這里听師傅傳藝,練習。沿小街拐彎往西。出了巷頭,便上了大街。交匯處,是個咖啡廳,名兒挺希奇,叫“露伊斯”。天一黑,點路燈了。“露伊斯”便幻成朱紅、橙黃、靛藍。無鳴姑娘便哀婉、悲蒼起來︰“……我讓你親親把嘴兒呶起,我想你笑笑把淚兒流,不知害臊不管羞,叫聲哥哥你帶我走……”成雙成對的青年男女,挽臂,摟腰,伴著女歌星如泣如訴的歌聲,人得個中,要了咖啡或牛奶,慢慢品著那份情愛。之後,均想動作了,便款款步入舞池。之後,無所顧忌地把兩顆心摔在中國西部的黃土高坡上。

    有些時日子,琴丫頭覺著自個兒胸部漲漲的。望著出入“露伊斯”的雙雙倩影,平添些許想頭。

    那日,听完課,琴丫頭沒有即刻離開。“有事?”張師傅問話極軟。琴丫頭烏亮亮的眼楮盯住師傅,忽閃忽閃的,不吱聲。“有事?”師傅臉竟有些紅了。不知為什麼。“教我跳舞。”話一出口,沒頭沒腦的。“不願意?”沒等那人言語,琴丫頭又逼上一句。其結果自然是可以想見的。然而,直至琴丫頭挎了張師傅的手臂,去了幾晚“露伊斯”之後,張師傅還納悶,她咋會知道他會跳舞、且肯教她呢?每每問及,琴丫頭便會反問︰“咋會不曉得呢?”長睫毛的雙眼,撲閃撲閃的,頗活。

    同伴們有點怨她們的師傅了,說他偏心。大伙兒一樣繳了報名費的。可又不便在琴丫頭跟前多言語。同伴們發覺,琴丫頭近來听課,老走神,似不及先前用心了。倒是常叫姐妹們到她那兒听盒帶。——那可是她泡了兩個月的麥粉焦屑填肚子,咬牙花了一百多塊,才買下的小收錄機。同伴們都說︰這丫頭瘋了。

    有天晚上,琴丫頭請了張師傅去听盒帶,不知為什麼,竟沒有按鍵子,自個兒低低的唱了起來,是無鳴唱過的歌——

    “你帶我躲過村口的黃狗,你帶我走過十八年憂愁,你帶我去趕長長的夜路,你帶我去看東邊的日頭,東邊的日頭。我跟你今天咱倆是兄妹,我跟你明年睡一個炕頭,不嫌丟臉不管羞,叫聲哥哥你帶我走,叫聲哥哥你帶我走……”

    那人凝望著琴丫頭的雙眼,鳥長的睫毛下,眼神幽幽的,他無語。那夜,他便沒有再離去。……

    待師傅告訴她,家里有個等著他的人,琴丫頭已有了三個月的身孕了。琴丫頭像早曉得了似的,沒怎麼太驚訝。說︰“像你這樣的人,咋會沒人愛呢。”她沒讓張師傅有半點為難,背了行李,回村上來了。她沒听他的話,把孩子打掉。她要生下來,不後悔。她真心地愛過便夠了。

    龍巷上,琴丫頭的洋機店,生意很是好。四鄉八舍的丫頭小伙請她裁剪的挺多。幾年過去,孩子能扶凳走了,滿屋子的叫“媽媽”了。村上,想沾便宜的男人,拽了孩子便逗︰“有糖,快叫爸爸!”

    孩子小嘴張了半天,竟吐不出一個字。

    (小說發表于1991年第十二期《雨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