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作者:刘仁前      更新:2015-12-15 10:01      字数:12406
    九大工作组“全县农村经济工作过堂汇报会”,在县委常委会议室召开。会议由县委副书记、县长梁尚君主持,分赴全县四十五个区乡镇的工作组成员悉数到会,各组牵头的县四套班子负责人代表本组作汇报发言,有需要补充的,其他部门负责人可以补充。会议开得很是热烈,柳成荫让沙沟区这一组暂时不要发言,他本人在这一组参加过堂的,情况再清楚不过。他要先听听其他组过堂下来的情况,有什么新亮点,有什么新举措,有什么新难题。一把手最重要的,是要掌握全局。只有全局在胸,下决断,作决策,才能更好地推动工作的展开。常言说,兼听则明。这个道理,柳成荫自然是懂的。

    大半天的汇报听下来,柳书记和梁县长交换了一下看法。总的感到,这次区乡镇经济工作过堂,收获是大的。各个组都把各区的特色、亮点作了介绍,譬如东部地区的老圩区大力发展多种经营,引进“波尔多”山羊新品种;圩南地区虽然也是要大力发展多种经营,但在品种选择上突出了因地制宜,在培育养猪大户上求突破;近郊的临城区阳山乡等几个乡镇则把工作着力点放在了与县属大企业寻求合作配套上。

    当然,整个过堂汇报,还是水产局局长李得水代表沙沟组所作的汇报亮点最大,黑高荡开发。这可是前所未有的大动作!

    别看柳成荫是个年轻的上任时间并不算长的县委书记,在盘人头上还是有自己的一套。在俞垛,李得水满以为柳书记会把他留下来陪,结果跟他招呼都没打一声。他走得有点儿不惬意,甚而至于对柳书记还有点儿想法。

    柳成荫考虑的是,虽说你李得水从工作角度留下来,也未尝不可。但毕竟一个组同来的部门负责人十几个呢,单留下你一个,那不是太明显了么?那不等于是告诉人家,你李得水是县委书记旗下的人。再则,在俞垛多留一晚,还有更要紧的私事要办,怎么好让你李得水在呢?柳成荫心底的想法自然不会跟任何人说。哪怕是整天几乎跟自己形影不离的跟班秘书金爱国。

    然而,回到县里,柳书记就让李得水好好准备,到时候代表沙沟组在全县的过堂汇报会上作发言,这可是在县四套班子领导、县各部门主要负责人面前展示自己的一次极好机会哟。汇报好了,自然会给自己的政治前途加分的。

    柳书记让他发言,这是李得水想不到的。因为其他组都是四套班子负责人亲自发言的。他就没有想一想,柳成荫作县委一把手,向四套班子其他领导汇报沙沟组的情况,这也有失一把手的尊严吧。让李得水发言,是柳书记的选择,这不假。但,这是个站得住脚的选择。

    果然,李得水关于开发黑高荡的设想一经提出,在会议室引起强烈反响。分管农业的县委副书记苟道生率先表示支持,说这是他分管农业多年来的梦想。事情有时就是这样的,想不到也就罢了,想到了却干不成,没有办法去干,这对于一个想干事情的领导者而言,是件极苦恼的事,有时候是会挫伤人的锐气的。

    苟道生,土生土长的沙沟地区人,对黑高荡那一片水面有太多的记忆,也为那么一大片水面每年只有过端午节的时候,才有村民进荡打点儿粽箬而惋惜。他头脑里不止一次地盘算着,什么时候才能让黑高荡变成真正的聚宝盆。有时候,过端午他会回家看看自己父母亲,自然会吃到用黑高荡粽箬裹的粽子。有时候,过端午节他没能回黑高荡,父母亲节后进城看儿子孙子,总会带上几只粽子,让他们尝尝鲜。那时,苟道生就会想,黑高荡真是老天爷对沙沟人的恩赐啊,没有让黑高荡产生应有的效益,实在是愧对老天爷的这份恩赐呢。

    分管农业的副县长朱蕊听了苟副书记一番感概,自己情绪激动地站起来向书记、县长表态,一是全力支持黑高荡开发,建议县里专门成立黑高荡开发工程指挥部,县各相关部门抽调负责人参加,从组织力量上首先得到充分保障;二是主动请缨,担任黑高荡开发工程指挥部的副总指挥,愿意坐镇俞垛,靠前指挥。

    或许有人会问,身为分管农业的副县长,她完全有资格担任总指挥呀。这一点,朱副县长是经过一番考虑的。县委、县政府如果决定开发黑高荡,那将是全县一项重大工程。县委柳书记作为一把手,关键时候行使最高领导权,不一定担任总指挥。但梁县长作为行政一把手,担任总指挥的可能性不能排除。即便梁县长不担任这个总指挥,总指挥的位置也还轮不到她。在她前面还有个分管农业的副书记苟道生呢。

    正如大伙儿所知道的,苟道生老家就在黑高荡,那里情况熟得透透的,在县四套班子中的排名又在她之前。所以,她当副总指挥的自我定位极其准确。不过,作为一位女性的领导,朱蕊讲话的语调分贝蛮高的,会议室里的与会者,都能听得出她的激动。但对大多数人而言,她激动的真正原因不得而知。

    从一个普通插队知青,成长为楚县唯一的女性副县长,朱蕊有着极不寻常的成长史。

    从楚县县城刚到俞垛插队的那会儿,朱蕊还是个满脸稚气的女中学生,梳着两只“爬爬角儿”,走起路来一蹦一跳的,两只“爬爬角儿”在头上一颤一颤的,蛮活泼的。那时的朱蕊整天像只村树上的雀儿似的,走到哪儿都是“叽叽喳喳”的,一副无忧无虑的样子。

    刚刚高中毕业的朱蕊,毕竟还是有些幼稚、天真。她积极响应伟大领袖的号召,一心想着到农村这个广阔天地经风雨、见世面,然后锻炼成长,成为社会主义革命事业的接班人。在她看来,这是件多么光荣而又值得骄傲的事情啊。

    毛主席不是说了么,知识青年到农村去,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很有必要。毛主席还说了,农村是个广阔天地,在那里可以大有作为。朱蕊觉得毛主席真是太伟大了,真不愧为我们全国人民的伟大领袖。毛主席的话说到她心坎里去了。她愿意在俞垛滚一身泥巴,炼一颗红心,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她愿意在俞垛贡献出自己的美好青春,然后干出一番作为。

    因此上,当领导决定把朱蕊留在当时的公社文化站,当公社文娱宣传队队员的时候,朱蕊是一千个不答应,一万个不答应。她理直气壮的把领导回绝了,我到俞垛来是要和贫下中农打成一片,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的,不是来蹦蹦跳跳,唱“三花脸”的。请领导把我分配到最艰苦的村,最好不要分配在知青点上,而是直接分派到贫下中农家里,这样我就能和贫下中农同吃同住同劳动,更好地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

    公社领导很是为自己被一个个子没得三尺高、乳臭未干的小丫头“噼里啪啦”抢白了一通而深感意外。抢白归抢白,小姑娘的革命热情还是值得肯定和鼓励的。对于一个青年人来说,主动要求到条件艰苦的村子,多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这一点还是难能可贵的。

    不过,身为一个公社领导总要为自己挽回一些面子。“小朱同志,你迫切希望与贫下中农打成一片,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的心情可以理解,想法也是好的。但是,公社考虑到你有文艺特长,想把你留在文化站当一名文娱宣传队员,那也是十分重要的革命工作。你怎么能认为是唱‘三花脸’呢?你这样的认识是错误的,必须严肃批评。我们的文娱宣传队,是毛泽东思想文娱宣传队,不是过去地主老豺家戏台子上唱的才子佳人那一套。这一点,你要弄清楚。当然了,你年纪太小,没见过地主老豺家的戏台子,更不晓得什么才子佳人了。总而言之,统而言之,你对公社文娱宣传队的认识是个错误,必须彻底纠正。”

    “苟主任教育得的,我一定纠正错误认识。不过,我还是希望苟主任能把我分配到俞垛最艰苦的村去,我真的愿意和那里的贫下中农打成一片,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苟主任,我这可是听毛主席的话,做毛主席的好孩子呀。”朱蕊接受公社苟主任批评归接受批评,希望到条件艰苦的村滚一身泥巴、炼一颗红心的决心丝毫没有动摇。

    “你这个小丫头,人小志气可不小嘛。好吧,那就让你到我老家的村子黑高荡去怎么样?那可是全沙沟条件最艰苦的村子,到时候你可不许哭鼻子噢。”在自己的办公室里,身为俞垛公社革命委会副主任的苟载德,第一次把手伸向了朱蕊,在她小小巧巧的鼻子上轻轻地刮了一下。

    这一刮,让原本一直情绪紧绷着的朱蕊彻彻底底放松了下来。“黑高荡就黑高荡。难不成黑高荡会吃人么,有什么好怕的。”离开苟主任办公室时,朱蕊嘴里哼唱着刚来俞垛不久听来的童谣:

    “俞垛镇,

    西北乡,

    最穷不过黑高荡。”

    黑高荡的穷,还是超出了朱蕊的想像。据说,有些人家男孩子多的,到了冬天几个男孩子合穿一条棉裤。最紧张的是大早上,个个都想上趟茅坑。只能老大穿了先去,然后再老二去,之后才轮到老三去。等到前头两个哥哥完事回来,老三这里已经屎到屁眼门子,熬得急急的呶。平常无事,要是老大霸道一些,那老二老三只好呆在铺上向呆。外面发生什么再好玩的事情,都跟他俩无关,出不去呀,着急有什呢用唦!总不能光屁股往外跑唦,那还不把裤裆里的“细麻雀儿”冻呃掉掉了。这是说的男孩子多的人家。

    要是姑娘多的人家,只有大姑娘,家里才给做抹胸之类女性用的东西。做家长的也不放心呢,自家姑娘大了,懂事了,自己胸口两堆肉,鼓鼓的,不住气疯长,惹得村子上的细公鸡猴子,眼睛总往姑娘胸口上瞟,犯嫌呢。不弄块布给自家姑娘遮起来,弄不好要出事的。就像抹胸子这样的小物件,姑娘家不发育成熟到一定程度,家里都舍不得做。说什呢丫头家,能有件衣裳穿就不错了,还讲究什呢胸抹子不胸抹子唦。如此一来,大姑娘用过胸抹子,还会传给二姑娘、三姑娘手上。要想有件新的胸抹子,难呢。

    这些是朱蕊后来跟村子上一个做老师的小伙子交往之后,了解到的。当然,她也在自己落户的村民家里见到弟兄两个冬天合穿一条棉裤的情形。

    那时,朱蕊被安排住在黑高荡村一个名叫苟富贵的贫农家里。别看苟富贵名字起得蛮吉祥的,家里的条件可真不怎么样。三间茅草房,四周都是土坯墙。用当地人话说,没得一只砖头旮旯。其时,条件好的人家已经有砖头山墙了,就是说一幢房子两顶头用砖头砌,前后墙用土坯垒。村民们这样摆布,自有道理。

    苏北里下河一带,村民的房屋多为座北朝南,俗称南北向。这样一来,东西两山墙,一面雨水打得多,一面太阳晒得多。也就是村民们常说的,西山太阳,东风雨。因而有条件的人家,砌房子首先考虑把两山墙换成砖墙。当然,要是前后墙也换成砖墙,那再好不过。问题是手上买砖头的票子哪块来唦?

    大集体时代,俞垛一带,一个大劳力一天做下来拿个把“工”,才几角钱,要盖砖头墙的房子谈何容易。这里说的“工”,是“工分”的意思。人民公社时期,村村都是大集体,一家一户,男劳力女劳力,都必须到生产队上劳动。具体农活由各个生产队队长分派,生产队长根据各人劳动表现记工分。十分工,为“一个工”。不足十分工的,就具体到数字,譬如像朱蕊这样的,生产队只能算她个半劳力,一天劳作下来最多只能记五六分工。

    能拿超过一个工的,一般都是五大三粗的男将,一天劳作下来,很见农活呢,生产队长不敢少记工分。记少了,会扛丧吵闹起来,队长还得补记,那多丢面子啊。所以,在一般人看来权蛮大的生产队长也不好当,每天给社员记工分要一碗水端平。要说绝对一碗水端平了,难。没听人家说,人心本来就不长在当中,偏心眼,属正常。

    要说苟富贵家这茅草房,其他没得说头。值得一说的,也就是房顶上的茅草。要说这茅草,还真是个好东西。尤其是盖房顶,爽水,经烂,强过稻草、麦秸。在别的地方茅草希奇,难找,在黑高荡算不得什么希罕物,一到冬季下荡子,收芦柴,总能割到不少茅草回来。捆绑好了,装到船上运回来就能用,晒都不用晒。这茅草,长在荡子里,一冬的西北风刮下来,早吹干了,哪里还用得着晒唦。

    苟富贵一家五口,住在三间茅草房里,过着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生活,日子穷些,苦些,也都惯了。夫妻两个都蛮本份的,在村子里从不跟人作怨生伤。两个小伙,一个叫苟胜,一个叫苟担,小学没毕业就回家务农了,在生产队里也算得上大半个劳力,每年也能为家里挣些工分回来了。最小的一个是丫头,苟花,在村小读五年级。苟花人小鬼大,一直跟父母亲抗争,不想像两个哥哥那样小学没毕业就回家务农,她是想要到俞垛镇上读中学的。

    就是这么一个原本的寻常人家,由于插队女知青朱蕊的落户,一下子变得不寻常起来。

    对于朱蕊的到来,苟富贵一家五口的态度,并不一致。坚决反对朱蕊到苟家落户的是苟富贵的妻子谭毛子。谭毛子想的是,家里头日子本来就过得紧巴巴的,再多张嘴吃饭,虽说公家有补贴,但是十补九不全。即使朱蕊在生产队劳动能拿点儿工分,谭毛子也不好意思开口跟人家女知青要工分的。那不成了剥削革命知青了么,公家晓得了那是要挨批的。这种事,老实本份的苟富贵、谭毛子两口子做不出来。

    身为母亲,谭毛子对家里的苟胜、苟担两个细雄鸡猴子一直不放心,生怕他们在村子上闯祸。在谭毛子看来,这两个小伙,都到了公鸡打鸣的年龄了。有人或许会问,公鸡打鸣有什么讲究唦?村民们都晓得,小公鸡长到一定时候,就会学着打鸣,叫起来声音闷而短促,不像成年公鸡那样,一仰脖子:“喔喔喔——”声音宏亮,悠长。

    小公鸡一旦学打鸣,就多了一样特别的喜好:追着母鸡转圈圈,喜欢往母鸡身上蹲。真是人们常说的,骚公鸡,骚公鸡,一点儿不假。你说苟胜、苟担到了这样的年龄,家里突然来了个如花似玉的大姑娘,做妈妈的谭毛子能不担心么?

    一家之主苟富贵,对于朱蕊的到来,表面上还是欢迎的。在他看来,公社苟主任派人把一个女知青安排在自己家里,那是件光荣的事,在村民们面前争面子的事,怎儿能不欢迎呢?尽管他家婆娘谭毛子的担心,他也不是一点儿没想到。但接受插队知青落户,是公社指派的政治任务,必须不折不扣的完成。反对也是没有用的。这样一来,苟富贵还不如态度积极些个,给公社苟主任留下个好印象。再怎儿说,他和苟主任还是本家嘛,尽管不是紧门,说起来有个在公社当领导的本家,也是件脸上有光的事情。因而,于公于私,苟富贵只能对朱蕊的到来,表示欢迎。

    至于苟胜、苟担两兄弟,在这件事情上头根本无所谓。他们感兴趣的是,公社电影放映队什么时候到黑高荡来,现在转到哪个村了,放的是什么电影。只要是新片子,跑再远的夜路,他们兄弟两个都要伙同村上的大姑娘细小伙,一起同往,看露天电影。家里来什么人,多不多张嘴,能不能揭得开锅,那不是他们兄弟俩关心的事,有伯伯妈妈呢。

    朱蕊落户苟家,最开心的是黑高荡村小学五年级女学生苟花。一听说她家要来一个县城来的女知青,苟花别提有多高兴了。县城来的,而且是高中生,住到她家来,不用说肯定跟她睡一个铺了。因为家里就三个铺,她和伯伯妈妈睡东房间,伯伯妈妈一个铺,她在伯伯妈妈铺对过,搁了一张竹架子床,一个人睡。她两个哥哥睡西房,只有一个铺。家里头这个样子的格局,来个女知青当然要跟苟花在一起睡。

    问题是,她苟花才十三四岁的年纪,跟伯伯妈妈睡一个房间,没得什呢不妥当的。自己家的伯伯妈妈,自己家的丫头,一家人睡在一起,就是有点儿不方便,做上人的床上的那些事注意些个就行了,好在丫头还不曾真正懂事。现在,要在苟花床上安插一个女知青,再跟苟花的伯伯妈妈睡一个房间,那肯定不行。

    谭毛子这时候正好找到理由了,让苟富贵到村上支部书记门上说,家里实在太逼仄,女知青朱蕊没办法安顿。最好是重新找个条件好的人家,也不至于让人家城里来的姑娘受罪。

    现在到了什呢时候啦,公社苟主任已经把人送到门上来了,你还说什呢病话,想把人退回去。这事情找支书有个屁用,他一句话就把堵回去了,人是公社苟主任让送来的,要退回还得找苟主任。弄不好还给你扣上个不支持知识青年插队落户运动的帽子,到时候,你吃不了就得兜着走。苟富贵把个婆娘连冲带吓,数落了一大气。数落得谭毛子两眼直瞪,屁也不敢放一个。再也不提把女知青朱蕊退回去的话了。

    不过,就算不退回,人家城里来的一个大姑娘,跟我来两口子睡同一个房,肯定不行。说出去,还不由村上人笑煞咯呃。谭毛子把如何安排朱蕊的难题捧给了自家男将。

    苟富贵嘴里含着铜烟嘴子,抽着旱烟叶子。在堂屋心里转得来,转得去,一股并不好闻的烟叶子味在茅草屋里弥漫着。

    “你不要老是驴子磨磨,转个不住气。快点想个办法出来是正经。”谭毛子痛恨男将抽旱烟。又没得条件抽商店里卖的纸烟,自家田头子上种上几棵烟草,收下烟叶子扎好挂在屋檐下吹。想抽烟了,从屋檐口拽几根下来,一揉,装进铜烟嘴子里,点根火柴,便可吞云吐雾了。这样子抽旱烟,几乎不用花什呢钱,谭毛子自然没得什呢意见。谭毛子有意见的是,男将抽旱烟的那股味。一到晚上睡觉,那股味就跟着男将带上铺了。要是男将不安逸,想“那个”,一张嘴更是满嘴的烟臭,把谭毛子原来“那个”上头的兴致,都熏没得咯。

    “急,急,你想办法出来把我望下子唦?”苟富贵不耐烦地冲了婆娘一句。终于,堂屋心里一张大凳绊了他一下。他连声对谭毛子说:“有了,有了。把苟胜、苟担的床铺搬到堂屋里来,两个大伙头子,睡在外头没得事。这样把细丫头的竹架子床搬到西房间,不就行啦!”苟富贵很是为自己想出来如此两全其美的办法而高兴,就着铜烟嘴子猛吸了一口,一股长长的烟雾从他嘴里徐徐吐出。

    谭毛子望着自家男将近乎陶醉的样子,满脸疑惑:“这烟叶子真的就那么好抽么?”

    苟花从村里的小学下学回家时,朱蕊已经在西房间收拾自己的东西了。一见有个剪着齐耳短发,背着花布书包的小姑娘跨进苟家的茅草屋,朱蕊猜到她就是苟花。于是,朱蕊停下手上的活计,主动上前和苟花打招呼:“苟花,放学啦。”

    “咦,你怎儿晓得我的名字的唦?噢,是我家爸爸妈妈跟你说的。我也晓得你是朱蕊姐姐!听说朱蕊姐要住到我家来,我已经盼望了好几天啦。”苟花进屋后,一边放下书包,一边自问自答,也不用朱蕊回答她的提问。

    爸爸妈妈还有两个哥哥在生产队上还没有下工,苟花极自觉地到正屋外头的锅灶间拿淘米箩,再到东房间米缸里糧几升子(,音han,平声。当地人把麦子碾压成扁平状之后,称之为子),准备烧晚饭。其时,村民们的日子还是蛮艰苦的。淘米箩,淘米少,淘子多,枉担了个“淘米箩”的虚名。

    村民们碗里难得有荤腥,饭是子饭,粥是子粥,吃进肚子里刺闹闹的。隔三岔五有点儿米加进子里,饭也好,粥也好,均软熟了些个,一家人就会眉开眼笑。因为能吃上这样的好吃食,难得。子打滚,属正常。在这样一个盛产稻米的地方,为什么吃顿米饭这样难呢?

    这跟当时的政策有关。在整天跟泥土打交道的村民们印象里,公家一再强调的是正确处理国家、集体和个人三者关系。先国家,再集体,后个人。村民们从地里打下来的粮食,首先满足国家的需要,再给集体仓库装满,然后才轮到村民自己。说实话,上头一个劲儿号召要缴爱国粮,村民们信奉的是家里稻麦堆到屋梁,抵不上领导大会上表扬。于是一个比一个缴得多,到最后连自家的口粮都留不足,整天子打滚,也在情理之中了。

    这会儿,苟花提着一大淘箩子子,往河口去淘,朱蕊也相跟着要帮忙。对于朱蕊姐姐的帮忙,苟花自然求之不得。

    “朱蕊姐,我带你走,码头离我们家不算远。”苟花表现得像个小大人似的。

    “好,那你的淘米箩就给我拎吧。”朱蕊主动伸出手。

    “不用。有你陪我就很开心了。你刚来我们家,还算是客人呢,日子长了活计有你干的呢。”苟花仄头斜脑的对朱蕊说道。

    “嗐,我算哪门子客人啊,落户到你家,今后就和你们生活在一起,就算一家人啦。”朱蕊还是执意帮苟花拎淘箩子,“呀,你淘得不少嘛。”

    “朱蕊姐,你不晓得。我们家个个都是吃将,爸爸妈妈不谈,狗剩、狗蛋更是个吃不死,一顿能吃好几碗呢。”话匣子一打开,苟花就说起来没有完。

    平常,难得有人能听她说这么多话。爸爸妈妈农活家务事忙都忙不过来,哪有闲工夫听她拉呱唦。狗剩、狗蛋更是没得可能,他们两个整天鬼鬼祟祟的,干什呢事情也不带上自己妹妹,村子上倒是有几个细丫头跟他们打帮玩。苟花心里晓得,这两个狗屁都不如的哥哥,嫌她上到五年级了,还想到镇上读初中,花家里的钱,不做事。一个丫头家,能有多大出息唦?有了这层,苟花自然也不拿正眼看两个哥哥。当面不敢,私下里都叫他俩的绰号:一个狗剩、一个狗蛋。

    刚才,苟花说的时候,朱蕊感觉苟花喊自己哥哥名字口音不大对,一问,原来是这么一回事。“苟胜变狗剩,苟担变狗蛋,有意思。谁给起的这么个绰号?”听到苟家兄弟俩有这么好笑的绰号,可把朱蕊乐坏了。因为和自己差不多大,今后要是相处得好便罢了,相处得不好,这绰号就是她打击他们的有力武器。

    “还不是上学那会子,班上的同学给起的。也怪我爸爸,让老师给我哥哥起个具有革命意义的名字。我们家姓苟,名字本来就不好起,还要是革命的,更难了。老师一听我爸嘴里‘苟’‘革’同音,灵机一动,两个名字一下子就有了。一个取‘革命胜利’的意思,给我大哥取名‘苟胜’;一个取‘革命重担’的意思,给我二哥取名‘苟担’。我爸当时一听,满意极了。还特地到村里商店给老师买了包‘飞马’香烟。”

    “是嘛,那你爸爸这包‘飞马’香烟可算是撂下水了。”在村河边水桩码头上,朱蕊和苟花一边淘子,一边有说有笑,蛮开心的。

    有一点,苟花没跟她喜欢的朱蕊姐姐讲,她在学校里其实也有一个绰号:狗尾巴花。

    朱蕊头一次见到苟道生,是她身上不好,来例假。

    朱蕊到学校去找苟花拿大门上的钥匙。那时候,朱蕊还没有取得苟富贵、谭毛子两口子的完全信任,还没给她配把大门钥匙。其实说起来,大门钥匙就几乎是整个屋子的钥匙了。当地人家,贵重物件锁进箱子、柜子里头,房门多半不上锁。说实在的,那年月,家中穷得叮当响,值钱的黄铜没二两。有什呢值得锁的唦。说到钥匙,苟富贵倒是要谭毛子配一把给朱蕊的。谭毛子摇摇手,“别着忙,才来没得几天呢,再望下子没得坏处。生产队派工,我跟她基本上在一块儿,我上工她上工,我到家她到家。暂时没得钥匙,不要紧。”

    谭毛子说的是多数情况,朱蕊没得大门钥匙不要紧。这不,她和朱蕊不在一个作业区,朱蕊又有了特殊情况——来了例假,必须回家,只好到学校找苟花拿钥匙。

    “笃、笃、笃——”

    “报告!”朱蕊找到苟花教室门口时教室门关着,教室里正在上课。她从窗口望见一个年轻的男教师正在给学生们讲解毛主席的诗词。

    “‘红军不怕远征难’,指的就是红军进行二万五千里长征,毛主席在开头的第一句就起到了点题的作用。”男教师边讲解,边用捏着粉笔的手指,在黑板上“长征”两字下面点了点。

    朱蕊一看这情形,肯定不能冒然进入。尽管她身体某个部位非常不舒服,但她也必须要忍耐。她选择了有礼貌地敲门,并且像小学生那样守规矩地喊了一声,“报告”。

    “进来。”教室里男教师正聚精会神讲《长征》呢,突然门外响起敲门声,然后又是一声悦耳的“报告”。男教师“进来”两个字几乎是脱口而出,一种习惯性反应。

    教室门一打开,只见门口站着一个亭亭玉立的大姑娘,手捧课本的苟道生傻了。显然,这根本不是他们班上的学生,可也不可能是班上哪位学生的家长。做学生年龄太大,做家长又太年轻。可自己又不认识眼前的这位女孩子,肯定她不是来找自己的。毕竟已经担任了一年多小学民办教师,苟道生很快稳住了自己,礼貌地问了句:“请问你找谁?”

    “不好意思,自我介绍一下,我叫朱蕊,刚到黑高荡插队时间不长。打扰老师讲课。我找苟花拿下钥匙。”朱蕊脸上挤出些许笑意。

    “噢,原来是这样。我叫苟道生,很高兴认识你。苟花同学出来一下。”苟老师这刻儿完全恢复了应有的神态,自如了许多。他在心里暗暗地责备自己,刚才见到朱蕊的那一刹那是怎么啦,好象被朱蕊的漂亮吓到了。苟道生啊苟道生,好歹你也是个二十几岁的高中生,也当上了民办教师,一见到漂亮姑娘怎么就这么没得出息。

    苟老师还在为刚才的小失态感到不好意思呢,朱蕊已经从苟花手上拿到钥匙,朝他摆摆手,“我可是你爸爸安排过来的呢,有机会和你再交流。今天实在不方便,我先走了。”朱蕊来到黑高荡就听插友们说,公社苟主任家大公子可帅气了,就在小学当老师。不想今天就这么见上了。说实在的,她没怎么注意苟家大公子帅气不帅气,心里只想着早点从苟花那儿拿到大门钥匙,回茅草屋把自己身子处理干净了。这女人量大的日子,真受罪。

    苟道生到苟富贵家门上找朱蕊,是在朱蕊去他学校一个星期之后。他借着给苟花做家访的由头,在苟富贵家见到了朱蕊,极便当地攀谈起来。

    因为公社苟主任的缘故,朱蕊对苟道生显得特别热情。亲自给苟道生倒了开水不说,还从自己床头挂着的小挎包里拿出了几块大白兔奶糖,递给了苟道生:“苟老师吃块糖。看起来,苟老师工作挺认真的嘛,放学了还做家访。”

    “朱蕊姐,你不知道,我们苟老师上课可好了。我们班上的同学都喜欢苟老师上语文课。”朱蕊给苟道生大白兔奶糖时,也递给苟花一块。苟花哪块吃过这么软熟、鲜甜的奶糖的唦,心里别提多开心了。没等苟老师回朱蕊的话,就呈能地夸奖起自己的老师来了。

    “光喜欢老师给你们上课还不行,还要把老师在课堂上讲的内容吸收进脑子里,还要在语文考试时考出好成绩。知道吗,苟花同学。”苟道生没直接就接朱蕊的话,而是教育起自己班上的学生,接着说道:“你可知道这一次单元测试,你的成绩下滑了好几名。问题就出在老师课堂上讲的,你没有真正吸收进脑子里去。马上就要学期考试了,考得不好就评不上‘三好生’噢。”

    “那苟花一定要好好努力,争取学期考试考个好成绩,争取本学期被评上‘三好生’。”朱蕊在一旁为苟花鼓劲打气。

    “朱蕊姐,那以后我功课上有什么不懂的,你得教我,辅导我哟。”苟花的作业本摊在堂屋大桌子上,好半天没有写一个字了。她似乎对参与苟老师跟朱蕊姐的交谈更感兴趣。

    “我哪有你们苟老师的水平唦,最多教你一些基础知识。”朱蕊笑嘻嘻地拿起大桌子上热水瓶,给苟道生搪瓷缸子里头加水。

    “朱蕊同志用不着谦虚,你是县城中学毕业的高中生,我只不过是城郊中学的高中生,跟你不好比。只不过,我给学生们多上了一年课,对课本熟悉一些罢了。苟花同学说的没错,今后功课方面遇到不懂的,在学校可以问老师,在家可以问你朱蕊姐姐。”苟道生自己对自己说出嘴的一番话都觉得有意思,怎么不知不觉中把对朱蕊的称呼从“同志”变成了“姐姐”。

    “苟老师这样讲,今后我还得多向你学习,多向你请教呢。我跟苟主任申请到条件艰苦的村子接受磨炼和考验,态度是端正的。但是,我毕竟对农村情况不熟悉,尤其是对黑高荡村的情况更不熟悉,还望你能多给我指点,多给我帮助。”朱蕊请求苟道生指点帮助倒是发自内心的,不是说的客气话。作为一个具有革命热情的青年,朱蕊愿意把自己置身于农村这个广阔天地,经过各种各样的锻炼之后成长起来。

    “要想了解农村情况那倒是没问题。朱蕊同志,那我们以后就相互学习,相互帮助,共同进步。你看怎么样?”苟道生说得有点儿激动,把手主动伸向了朱蕊。

    “好,一言为定。”朱蕊的手刚一伸出,就被苟道生紧紧地握在了手里。

    苟富贵、谭毛子两口子带着苟胜、苟担兄弟俩,扛着锄头、钉耙进门时,苟道生正准备跟朱蕊道别。一见苟家一家大小全回来了,就笑着对苟富贵说了句,“到你家家访来的,你躲在田里头到现在,生怕我在你家吃饭吧?”

    “看你侄大少说的,你是苟花的老师,请你还请不到呢。今儿晚上就别走,正好从自留地上扒了新鲜的芋头、山芋家来,洗下子烧烧,再炖两个鸡蛋,老叔子陪你喝一盅。”按辈份,苟富贵跟苟载德平辈,自然就长苟道生一辈。因年龄没得苟载德大,于是自称起叔子。

    苟富贵自称叔子,也不错。但是苟道生并没有答腔。苟道生开口,并没有对苟富贵叔子长、叔子短的。在苟道生看来,虽为本家但不属一个门上,苟道生父亲是公社领导,自己又是小学老师,父子两个身份都高于苟富贵,说话的口气自然就不一样了。这一点,朱蕊从他们的来言去语中,听得清楚得很。

    “要不道生大哥就留下来喝一盅,我们兄弟俩也跟着沾沾光。要不然,又是子饭,吃得我屁穿穿的,解手都费劲。”苟胜见父亲说出了留苟道生吃饭的话,就跟着说了一句。他跟苟担已经开始馋酒了。

    苟富贵难得在家里扳回子“大麦烧”,两个细雄鸡猴子,馋嘴猫似的,总要跟在后头尝几口。能把苟道生留下来,多一个解酒馋的机会。至于酒呀菜呀的花销,那不管。他们兄弟俩只要有酒喝。

    “今天就算了,我是来家访的。你看哪个家访老师在学生家里喝酒的?上级知道了要通报批评的。真心请我,就下次。提前告诉我,我带两个熟菜来。”苟道生边说边指指朱蕊道:“不要忘记我们的‘一言为定’哟。”

    “你有什呢‘一言为定’啊?”谭毛子盯着朱蕊追问了一句。她似乎望出点儿苟道生对朱蕊的某些苗头了。

    一心想在黑高荡经受一番艰苦生活磨炼的朱蕊,自己也不曾想到内心爱情的萌芽有如开春后黑高荡的芦苇,不经意间就窜出新芽,窜出水面了。

    白天,朱蕊和黑高荡知青点的知青们一起,下地干农活。除草,破土,施肥,浇水,浇粪,什么活儿,她都干。

    要说这地里的农活,苦点儿,累点儿,知青们大多不是太在乎。知青点上这十来个小伙子、大姑娘,都是正值青春年少的岁月,精力旺盛得很,正愁力气没处用呢,下地干了农活之后,回到床上好入梦。

    当然,这是对一般知青而言。知青当中岁数稍微大个一两岁的,也已经开始悄悄的谈“那个”了。这可是公社苟主任在知青欢送大会上明令禁止的。想想也是的,知青们是到农村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的,如果在这方面不管得严一些,弄不好一两年下来,多出不少革命的下一代来,那成何体统。所以,这一条是高压线,哪个也不能碰。稍微有点儿常识的人都知道,电路上的高压线,一碰就会触死人的,危险。

    还说这农活。知青们最受不了的,是给农作物浇粪。那可是从一家一户粪坑里舀得来的。在地里浇粪时,一般是两个人抬着粪桶,把粪从农船上再舀到庄稼地里,一粪舀子,一粪舀子,从粪桶里舀出来,均匀地浇到农作物的根部。这个过程中,如若是哪个喉咙浅的,一望见那浮在粪桶里的屎块子,随着抬桶人的脚步子,在粪水里一漾一漾的,异怪煞呃,弄不好能望儿呕出来。更何况,粪便浇到地里之后,那臭烘烘的气味,刺鼻得很,不仅挑战你的胃,还直接刺激你的喉咙。那滋味,真的要多难受有多难受。因而,碰到浇粪这种活儿,知青们一个个都哭丧着脸,像死了人似的,难看。

    朱蕊就不这样。浇粪,她照浇。她不仅能浇,而且浇得很在行。几次得到知青点负责人在知青会议上表扬。朱蕊浇粪,不仅不捏鼻子挤眼睛的,把粪便一舀子一舀子浇到庄稼地里,浇粪匀,又不泼泼洒洒的,不造成浪费,不会烧苗。原来,这粪便肥劲大,浇不匀,肥料多了农作物就吃不消,严重的就会烧死了,这叫肥伤。给庄稼施肥,反而给庄稼造成肥伤,就失得其反了。再说,这粪便从一家一户粪坑运过来,不用在庄稼上,浪费了,也是蛮可惜的。那时种田,化肥农药价格贵得很,用得很少。给农作物施肥,多半是有机肥。这粪便,同样精贵着呢。毛主席他老人家不是说了么,庄稼一枝花,全靠肥当家。

    这里头有个细节必须交代一下。朱蕊浇粪,不仅匀,浇到位。而且碰到大点儿的粪块子,舀到地上,还要用舀子轻轻磕打几下,磕碎了自然易于庄稼吸收,也不会出现肥伤。这在一般村民来说,也不一定做得这么细致。要想到,她不是土生土长的农民,是个秀气、弱小的女知青嗳。这样的表现,公社苟主任很快就知道了,给黑高荡知青点负责人明确指出,朱蕊这个同志值得全体知青学习。她已经不是城里的娇小姐,她在下乡插队并不长的时间内就克服了一般女孩子身上都有的“娇”、“骄”二气,这很好。公社苟主任还明确表示,过一阵子他要专程到黑高荡知青点,来看望朱蕊同志。

    领导的鼓励,给了朱蕊巨大的鼓舞。她小小的身体里,好像有使不完的劲儿。庄稼地里,苦活,累活,脏活,她都抢着干,不甘落后。不过,她有了一个自己的小秘密。下了工,回到那三间茅草屋,简单地梳洗打扮一下,便着急火忙地往村里小学那边跑。那边有个与她心灵擦出火花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