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琴昂      更新:2017-01-16 11:07      字数:2068
    电话铃响的时候,傲雪正在摘毛豆。从地里拔回家的豆杆堆在堂屋中间,豆杆上的叶子枯黄凋落,从稀疏叶子间,一个个毛豆挺着饱满的肚子挂在豆杆上,像风铃一样挂得密密麻麻,用手一撸一把毛豆就进竹篮里。

    傲雪听了听,甩开豆杆,从竹篮里捡出一些杂叶,拍拍膝盖上细土,过去接电话。她可能蹲久了,一时站不直腰,弓着瘦骨嶙峋的身子,伸出树皮一样指节粗大青筋爆出的手,钳起电话夹在耳根问:“喂——”

    喂了二声,电话里没有应声。她用相对干净的袖子擦擦电话机上刚粘的灰尘手印,重新放上去,自话自说:“谁呀?”

    “别理会,诈骗的。”傲雪丈夫石松在树桩上系好牛,站在门口,对堂屋里喊话。

    傲雪曾接过诈骗电话,对方总会不厌其烦打过来,苦口婆心劝说。什么将你的身份证、新农合医保卡信息复印过去,帮你造一套某某医院住院材料。你拿这套材料到新农合办报账,保证看不出破绽,但事前先要收取16%-20%的手续费。

    刚才的一次电话只响几声,话筒里没听见缠得人心烦的热情说话,心想不是诈骗。

    她心里放不下,疑惑地问:“是儿子吧?”

    说到儿子,石松开口就骂:“狗日的。”

    “凶手就是你。”

    “狗娘养的。”

    “你发神经呀!”

    “狗日的儿子在发神经,月初给的生活费,还没到月中又打来要钱的电话。”

    石松一脚踢开豆杆,枝叶七零八落,毛豆滚落一地。他没心情去捡,坐到堂屋方桌前,一口气叹得深长,像是吐出一世愁。点上一支烟,眼前浮现儿子身影:顶着一头乱乱的棕色头发,踮着脚抖着身邪邪说话的样子,叫人一看见气就不打一处来。

    儿子姓石名鹏,没文化的傲雪在家里摆上一桌饭,请了当地有文化的老师,给儿子起了一个响亮的名字。当时傲雪想,丈夫名字起得不好,叫松就会离不开泥土,一辈子守在穷得叮当响的山里。儿子名鹏,能展翅高飞。在这个思想支配下,儿子初中毕业没考上重点高中,随即进入城里一所技工学校。虽然没能高飞,但必须让儿子展翅,到城市的天空中飞翔。

    “让他进城读技校读坏了。”石松没好脸色地数落道。

    “别人家的孩子读得好好的,就你儿子不行?”

    “技校能读出个啥名堂?”

    “你一辈子面朝黄土背朝天,只知道修地球,躲在家不敢见世面就出息啦?”

    “怕是跟坏学坏啦。”

    “你这个当父亲的又管了多少。”

    傲雪没心思埋怨丈夫,搞不清谁打来的电话心里堵得慌。想起儿子在家时教过她怎样查找骗子打来的电话号码,她抓起电话按下回拨键。

    很快电话接通,没想到里面马上就回话了。傲雪听出话筒里的声音不是儿子,而是一个浑厚的男中音,在电话那头不紧不慢地问,“这是石松家吗?”

    “刚才挂掉电话的是不是你。”傲雪警惕地反问。

    “是我们打的,很长时间没人接。”电话里接着严肃地问:“你儿子是不是叫石鹏。”

    “是的,你到底是谁?”

    “我们是公安局的。”

    “谁信,叫我儿子接电话。”

    “对不起,他现在已经失去人身自由,不准接电话。”

    “我儿子怎么啦?”

    “你儿子石鹏涉嫌贩卖毒品,被我们羁押在看守所。”

    “什么?不会的。”惊吓之下手中电话掉落,傲雪急吼吼扑下身,膝盖跪在地上,双手抄起电话大声对话筒里求情:“我儿子是个乖孩子,看见黄鳝怕是蛇不敢沾边,不会做犯法的事。”

    “证据确凿,现在我们已经对石鹏进行刑事拘留。”

    “怎么会呢,肯定是你们弄错了,是不是有同名同姓的人?”

    “电话先通知一声,后续有信函邮寄到你们家。”

    电话里浑厚的男中音说完这句话,随即把电话挂断。传来“嘟嘟嘟……”的忙音。傲雪不死心,接着回拨电话,拨了无数次,对方再无人接听。

    拿下傲雪握得发烫的电话,石松不知道怎么劝说。他是刀子嘴豆腐心,儿子被抓起来,家里房子像是倒塌一方山墙。他的头一下子炸开了,六神无主,在堂屋来回不停转圈,把豆杆踢得满屋飞。转烦了,双手拍得桌子山响,骂道:“这是哪个鬼,把我儿子推进了火坑。”

    当警察挂掉电话的一瞬间,傲雪布满皱纹的脸瘪下去一圈,像隔天的干菜叶子,混浊的目光愣在石松脸上。愣了一会儿,她急剧的呼吸忽然似海啸喷薄而出,一顿乱拳对石松劈头盖脸:“就是你这个乌鸦嘴,骂来骂去,结果把儿子骂进去了。”

    打骂一阵,发泄完,推开石松。傲雪一把抓起桌上电话,却找不到一个可打的电话号码,没有一个能帮到她的亲朋好友。心里只是瞎着急,想问个事,身边都没一个出谋划策的人。公安局、检察院、法院、司法局、监狱都弄不太清楚,只知道公安是抓人监狱是关人的地方。

    现在必须从何处下手,从哪个机关找人才是最佳捷径?怎么去救儿子?傲雪没有一点办法,也没有任何头绪线索,就像从茫茫大海中去捞一根救命稻草一样茫然失措。

    坐在堂屋中间方凳上,傲雪不吃不喝,仿佛连同方凳四条腿一起坐生了根。两眼呆呆盯着前方,透过树梢射进堂屋的灰白阳光,遥远的田野,静静的池塘,系在树桩上一头流泪的老牛,几只苍蝇在门前嗡嗡叫着飞来飞去,好几次她一惊,以为是石鹏背着书包哼着歌放学回家。

    石松越转越烦,坐到桌边,就着一盘咸菜,一把花生米,一杯杯喝酒,唉声叹气,喝到最后痛哭流涕。

    世上没有再比时间更冷漠的东西,人都容易生活在过去,回忆不费吹灰之力就可得到,且是一个逃避现实的好方法。

    傲雪想到儿子呱呱坠地、牙牙学语、蹒跚起步,但想到分分秒秒流逝的令人恐惧的时钟“滴答”声,她再也坐不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