柿树呜咽(中篇小说)
作者:七月的墨如      更新:2017-04-21 23:35      字数:7252
    李振雷到镇上磨面粉,遇到了同村的赵四年。

    磨面粉的人很多,两个人又排在队伍的最后,直到天黑还没有磨完,只好将面粉寄存在店家,明天再来拿。这时候,镇上已经没有车回村子了,光秃秃的市集在秋天凉风的肆虐下显得空旷阴冷。两个人便商定了一起抄近路回去,爬过那一片荒山野岭,就可以到家了。

    这一片荒山野岭,横亘在镇和村之间,由无数个小丘陵、无数个沟沟壑壑和一条歪歪扭扭的羊肠小道构成,小路的旁边,到处是触手可及的酸枣树和荆棘丛。酸枣树和荆棘丛下还有无数个时隐时现的坟头,冷森森令人毛骨悚然。李振雷和赵四年翻山越岭,一边抽烟,一边愉快地聊着家长里短。没错,李振雷和赵四年都是男人,但又都是农村的男人,农村的男人除了家长里短外,似乎别无其它话题。他们也不例外。

    这本是一片恐怖的荒山野岭,加上在漆黑的夜里,有乌鸦凄厉的叫声和蝙蝠如幽魂般的黑影,还有点缀在坟地前的点点磷火,任谁走在这里都会不由得心里惊惶。但是李振雷和赵四年正值热血之年,对各种鬼怪传说自是信不过的。两个人越走越热,越聊越热乎,一点儿也没有因为环境的诡异产生任何惧怕心理。无意间抬起头,已经快看到村头的大柿子树了。他们下意识地这样想着。

    路过一片坟地的时候,赵四年忽然想到地头儿撒个尿。

    李振雷便坐在另一地头儿等他,顺便抽根烟。就在这顺便的当儿,他无意间看见了父亲的坟头,心里头无缘由地泛起些伤感。黑黑的夜里,容易让人情绪激动,容易让人想起一些本已经遗忘的往事。李振雷想起他爹当年是被迫害致死的,他爹被害的时候,很多平时关系很好的人都躲了起来,对他们家避之不及。

    李振雷伤感又激动的内心在黑暗中一点点下沉,赵四年哗啦啦的撒尿声,此时正响在鬼气缭绕的坟地上空。

    李振雷转过头,看到瘦高个赵四年,身影像刀螂一样弓在冷风中,单薄的裤管似乎还呼呼地漏风,但他站着撒尿的姿势很好看,没有读完小学的李振雷找不到更好的词来形容眼前这个和自己同村、但比自己英俊很多的男人。李振雷看着他,忽然觉得他越来越像最近热播的电视剧《楚留香传奇》中的楚留香,那个瘦得跟鬼一样,却武功盖世、让很多女人爱得死去活来的香帅。

    李振雷没有意识到自己看着赵四年的目光正在变味儿,从无意识到不自然,又到充血的妒忌。他忽然很想教训一下赵四年,人有时候就是这样,说不清楚地,就想教训另一个人。但是教训人需要理由,李振雷想不起这个理由,他急着想找出一个理由,他在黑乎乎的夜里,体内想寻衅滋事儿的鲜血奔腾不息。

    李振雷忽然想起,他爹被红卫兵按得跪在桌子上,然后又垫上两张桌子,将这张绑了他爹的桌子摞高了。一个红卫兵一脚踹向最下面的桌子,他爹便被活活摔死了。当时目睹他爹死亡的人,围了很多。围着的人分为两种,一种是激动和愤怒的,一种是沉默和恐惧的。赵四年的老丈人也在其中。

    赵四年的老丈人当时的表情和语言,李振雷当然不记得了,因为那个时候他还太小。李振雷好像听他娘说过,赵四年的老丈人当时是在场的,但是他似乎没有说话。他似乎只是操着手站在那里。李振雷忽然愤怒了。

    李振雷想,你赵四年的老丈人怎么好意思只是站在那里呢?亏你还和我爹称兄道弟!

    李振雷又想,赵四年你也是这样的人吧,万一哪一天我死在你面前,你也是不会为我说一句话的吧。

    李振雷歪头看了一眼立在地头儿撒尿的赵四年,心里冷笑了,赵四年你的身世到底是怎样的,你怎么就比我幸运这么多呢?

    李振雷忽然激动起来。李振雷找到了教训赵四年的借口。

    赵四年提拉着裤子走了过来。他在撒尿和走路的过程里,还一直沉浸在刚才和李振雷的谈笑中,他觉得太畅快了,他很后悔没有带两瓶酒在路上喝。要是喝了酒,会更畅快吧。赵四年想着。

    赵四年一边走一边对着坐在地头吸烟的李振雷,幽默地说,走吧,再不走天可就亮了,屋里的还以为我们被这坟里头的女鬼勾走了呢。

    李振雷坐着没动,他掐灭了手上的烟,沉着脸,神色如灰驴的脸一般难看和凝重。

    赵四年有点失落,很明显他的幽默没有打动李振雷,也没有换来自己想要的效果。

    赵四年想,最起码李振雷你该配合我笑两声的吧,你没看过电视剧《聊斋》吗?你咋会没看过呢?不可能没看过啊。

    赵四年有点不爽。这样黑漆漆的夜晚,是容易让人感觉不爽的夜晚。

    李振雷掐灭烟头,扔在地上,用前脚掌拧着慢慢踩了,指着对面的一个小土堆说,那是我爹的坟。

    赵四年顺眼一看,没错,是李振雷父亲的坟,那坟在苍茫的夜色下,显得孤零零的,渺小又诡异。

    赵四年清楚李振雷父亲的死因,这在当年一直到今天都是村子里公开的秘密。虽然赵四年只算半个村里人,他也早知道。农村凡有点儿破事儿,捂都捂不住。

    赵四年说,叔走了几十年了,老弟你也别太伤感了。

    李振雷说,我爹死的时候,你老丈人可是亲眼看着的。

    李振雷的声音幽幽地飘在夜空,像鬼发出的呖嚎。

    赵四年是在十八岁那年的一个夜晚窜进葭槿村的。

    葭槿村坐落于嵩山和邙山交界的山脚下,相传当年嘉靖皇帝微服私访到路过这里,看到此地四面群山环绕,一副百草丰茂生机勃勃的原始景象,不禁发出无尽感慨,慨叹终于找到古今英雄皆愿“生于苏杭,葬于北邙”的原因了。天子走后,这一逸闻在远近传播开来,后来此庄便被几位读过圣贤书的进士,取“嘉靖”的谐音,更名为葭槿村。

    赵四年在一个漆黑的夜里,连滚带爬进了村。他不记得自己一路爬过了多少山岭,又走越了多少个山头,终于在月亮弯弯的笑脸下,看见了一棵巨大无比的柿子树。赵四年知道柿子树后一定有自己想要找到的一个村庄什么的,因为柿子树一般都是人们专门种下的,或种在村口,或种在地头。      

    一大早,村口柿子树下睡了一个年轻男人的新闻,很快传遍了整个葭槿村。男人衣衫很破,但是长得真好看,肤白眼睛大,比女人还好看呢。人们纷纷从四面八方涌过来看热闹。不到晌午时分,善良多事的村民们已经弄清了事情的全部经过。少年名叫赵四年,七岁时在火车站与家人走失,被人贩子拐卖至黑煤窑做工,日夜劳动。一个月前,终于有机会脱身,但是已经不记得自己父母亲是谁,家在何方,只好靠乞讨度日,一路来到了这里。

    赵四年凄惨的人生经历,使在场的女人孩子都流下了同情的泪水,个个骂着那些该杀的人贩子和黑煤窑黑了良心的老板,男人虽然没有流泪,但是也都气愤得直跺脚,恨不得杀了那些天杀的,替赵四年报了仇。

    村子里最关心赵四年的,莫过于李福。李福是这村子里的富户,用当时流行的说法,叫万元户。李福遗传了爹妈的精明强干,与村子和镇上的几个领导人混得跟亲兄弟似的,在改革开放之初就通过各种关系把村子周围的几个山头承包了下来。没多久,国家发出了炼铝的号召。李福便充分利用葭槿村多山多石的优势,占山为王,在此起彼伏的山头办起了自己的连锁石头厂,在国家的炼铝大道上阔步前进了。

    李福的发迹,令庄子的百姓红眼,但是也只有红眼的份儿,红完了眼还是要去讨好李福,求他看在同村的情面上,给一份打工的活。要知道这在当时,李福是在为国家炼铝,从外地石头厂安排进来的工人,李福要多少就有多少。在这一点上,村子里的百姓是感谢李福的。李福毕竟使他们每天有活干,每个月有工资拿。他们很知足。

    不知足的只有一个人,他是庄子里一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后生,后生本名李方,性格也像他的人一样方正派直,棱角分明。那年,李方高考落榜后,由父母领着到李福家里求情给安排个工作。

    李福翘起二郎腿,端起茶杯放在嘴边,并不喝,而是“噗”地吹了一下,眯起在茶杯上方的眼睛说,孩子是高材生,怕来我这厂里干活,大大屈就了……

    李方的父亲赶紧说,没有,没有,他哪里高材生了,都没有考上学,这不还得指望他叔吗?

    李福放下茶杯,哦,没考上大学啊?哎呀,可惜了。他惋惜的语气,加以惋惜的目光,来来回回地打量着眼前的三个人,仿佛是第一次认识他们似的。

    李方的父亲尴尬地笑着,两只生满老茧的手更加没处放,一个劲地来回搓着,他叔,你看,石头厂还能进人不?

    李福收回目光,把双手插进兜里,身子往后慢慢仰下去,靠住沙发,眼帘也就势垂下去,盯住对面地上局促不安、沾满了泥巴的六只方口布鞋,说实话,有点儿难办哪……

    地上的其中两只鞋,忽然往后一缩,鞋里的一个人站了起来,爸,妈,我们走,早让你们不要来,非得来,丢人现眼!

    李福重新坐直了身子,重新拿起茶杯,慢悠悠地说,你们看看,这进了厂子,我也管不住啊。

    老人忽然站起身身,对自己的儿子劈头就是一巴掌,我叫你狂,不争气的!他的右腿无力地拖在地上,全身的重量似乎都放在左腿,越发显得他随时会倒下去。

    老人的手颤抖着,还要继续打,无奈被李方的母亲死死拽住,他爹,你的身体,你不能置气啊。妇道人家急得眼泪都流出来了。

    李福做出要调和的架势,语速也一下子加快了,唉,老叔你这是干啥哩?孩子还小,慢慢历练嘛,打能解决问题吗?现在都新时代了,打人可是犯法的。

    老人抹着眼泪,唉,不争气啊。

    李福的母亲也哽咽着说,他叔,孩子缺心眼儿,但是心实诚,没有花花肠子,算账、写文章啥都会,以后就指靠他叔多照应了。

    李福看了一眼倔强的、始终没有看他一眼的“孩子”,说,都是一个村的,啥都好说,明天来上班吧。

    自此,李方也开始在李福的石头厂干活了。据传,寡言的他在某晚的一次酒后说,狗日的李福,山头是属于村子里大家伙儿的,咋就成了你一个人的?这么大的事儿,咋就没个人管管呢?

    李方的这些言论,李福是常有耳闻的,但是李福不生气,他反倒觉得这后生比村子里其他只知道干活的年轻人有想法,这很不错。读过书就是不一样,李福常常想,自己没有念过多少书,但李福敬佩读书人。

    李福不生气的原因还有一个,就是他的独生女儿巧芝已经到了适婚的年龄了。李福仔细地“研究”过庄子里的每一个年轻人,但不是文化水平太低就是人太狡猾,基本上来托媒的都是冲了他的钱。至少,李福是这么认为的。最后,李福才考虑到了李方。李方的父亲身体不好,这在农村是一件很要命的事情,注定了没有能力致富,也因此一直无法脱贫,是村子里的低保户,这反而对李福很重要。谁都知道,在任何年代,家贫的年轻人想要娶个媳妇,是一件比登天还难的事情。李福是仔细算过的,自己只有这么一个闺女,又有这么一个大产业,是必须要找个接班人才行。虽然李方穷,可依他的个性,李福觉得要找他做上门女婿,也怕是没戏,但是只要他有能耐,李福还是愿意将女儿嫁给他,然后把自己这辛苦经营的事业亲手传给他,让他发扬光大。而且,最重要的一点儿是,李方和巧芝从小学开始是同班同学,又是村子里少有的读到高中毕业的年轻人,平时一起上学一起回家,两个孩子又都在这个年龄,难免产生感情,一些风言风语也早在村子里传得沸沸扬扬了。若不是这个原因,精明的李福也不会那么容易就将李方列入了自己的“规划名单”。

    李福坐在办公室里,如此这般打着如意算盘的时候,赵四年闯进了葭槿村。李福站在人群外,仔细听了英俊少年赵四年的故事,陷入了沉思。

    李福说,孩子无家可归,咱们葭槿村不能坐视不管,让他留在石头厂上班吧,我家房间多,就先住在我家吧。

    李福的话犹如一道圣旨,人群哗然,随即默然。李福的圣旨是随着石头厂的落成而成为圣旨的,这些年来一道道圣旨像雨点像闪电一样落在葭槿村的地面上,照耀在葭槿人的心中。

    赵四年黯淡的眼神终于有了一丝神采,他的目光穿过人群,落在说话人李福的脸上,那脸庞在人们的静默和仰望中,在晌午太阳的照射下,似有一种普世济人的光环在缭绕。

    不远处的山头,李方在厂里静静地干活,工作后的他除了偶尔和工友喝喝酒发点儿牢骚之外,大部分时间都闷头干活,干累了就看看书,不爱凑热闹,更不爱和大伙谈天说笑。

    闷热的晌午时分,一丝风都没有。拴在不知道谁家门前的狗,焦躁地张大了嘴巴,伸着舌头,不断地喘气。

    接下来的故事没有按照我上面所交待的线索发展,这很出乎大家的意料,可是现在再去追踪其中的原因,似乎已经没有必要了。

    总之,半年后的一天, 葭槿村举行了一场盛况空前的婚礼。赵四年用自己的聪明能干,赢得李福的欣赏和器重,如愿以偿地“嫁”给了李巧芝,成为李福的得意驸马。

    李福的彩礼便是他的几个石头厂和万贯家财,赵四年很满意。李福更满意。唢呐队伍浩浩荡荡地走遍了整个葭槿庄,也吹响了整个葭槿庄的天空。

    若是草木有忆,可还记得当年嘉靖皇帝经过时的仪仗,是否有这般华丽;若是云朵有情,可曾记得被巧芝抛弃的李方,此刻正闷头坐在村口的大柿子树下抽烟呢?

    李振雷说,赵四年你听着,我爹被人整死的时候,你老丈人可是亲眼看着的。

    赵四年站住了,他终于明白要回到刚才的愉快交谈,怕是不可能了。

    李振雷也站住了,声音再次提高了八度,赵四年你别沉默啊,你老丈人是亲眼看着 我爹摔死的!

    赵四年也火了,李振雷你有完没完,我撒了个尿而已,你说你得瑟个什么劲儿啊?

    赵四年积满怒火的眼睛,在黑漆漆的夜里闪闪发光,瞪视着李振雷。

    李振雷打了个寒噤,他好不容易找到的教训赵四年的理由,此刻忽然灰溜溜地做出逃跑的架势。李振雷想,好汉不吃眼前亏,我明显不是他赵四年的对手啊,还是算了吧。李振雷异常清醒了。

    李振雷忽然在赵四年的肩头擂了一拳,老弟,我开个玩笑嘛,别生气。

    赵四年也笑了,我就说嘛,我就去撒个尿,不至于……

    李振雷马赶紧接上去,是呵,不至于,不至于,我就逗逗你。

    十月的秋风吹得树叶飒飒作响,两个人开怀的谈笑声在这荒山野岭的夜空里飘洒激荡。村口的大柿子树已经远远地站在视野中,在月儿弯弯的笑脸下向晚归的人们招手。

    那天,怀了八个月身孕的李巧芝坐在自己家的院子里,和庄子里的女人们一边纳鞋底,一边谈论着石头厂里的男人们。两个城里模样的年轻男人就是在这个时候走向院子门口的。说他们有城里模样,是因为其中一个戴了一幅素朴的银色边框眼镜,文质彬彬的样子和村子里的教书先生没两样;另一个肤色白净,穿一件白衬衫,瘦高,像一株飘摇在深秋田野里的细高粱。

    狗在门口的狂吠引起了院子里人们的注意,女人们笑嘻嘻地打趣着,哎呀,巧芝,你在城里上学时候的老**来找你了吧。

    还有个大嗓门的女人喊着,哎,你们找巧芝的吗?进来呀!哈哈哈!

    女人们都大声地哄笑起来。

    等女人们笑完了,眼镜开口问,赵四年在家吗?声音不大,但字字有力,像往炒锅里扔豆子,落锅有声。

    巧芝头也不抬,不在。

    两个男人互相看了一眼,表情很复杂。

    细高粱说话了,语气比起眼镜柔和了很多,有工作上的急事找他,你带我们去吧。

    巧芝一听是工作上的事情,便打发女人们散了,自己挺着个大肚子带那两个穿戴整齐的年轻人去石头厂找丈夫赵四年。

    明媚的春日上午,大肚子的巧芝带了两个陌生男人进了丈夫上班的石头厂。据当时知情的人们讲,村口的大柿子树下不知何时停了一辆吉普车,赵四年是带了手铐,被两个年轻男人塞进车里的。

    围观的人们愤愤地说,活该啊,恶有恶报,谁让他那么歹毒,买人弄瞎了李方的一只眼呢?

    村口的大柿子树越来越近,越来越大,像一个巨大的弥勒佛像并拢着粗腿站在弯弯的月亮下,俯视着天地间的一切。

    李振雷指着柿子树说,老弟,就快到家了,你看!

    赵四年正聊到兴头处,抬眼看到柿子树,心里一惊。

    李振雷借着谈笑的兴头说,老弟,今晚我们也算敞开胸怀喷了,你以后就是我李振雷的亲弟弟,葭槿村的人谁再敢看不起你,我收拾他。

    赵四年幽幽地说,葭槿村有人看不起我?

    李振雷吐了一口唾沫,老弟,坦白说,李方是罪有应得,你找人弄瞎他是便宜了他。瞧他平日那副狂劲儿,我早就想收拾他了。

    赵四年好像并没反应,葭槿村里有人看不起我?

    李振雷用手搭上赵四年的肩膀,咳,也不是了,不就是因为你坐了三年牢吗?谁没有犯过错?再说他李方也忒狂了, 石头厂明明是你老丈人的,他有啥不满意的,天天发个球牢骚……发牢骚虽说不犯法吧,但是听了也怪别扭的。何况老弟你还是石头厂的厂长呢,找个人教训一下他也是应该的。教训教训……其实,老弟,你有点儿亏啊,你打他一顿就算了,何苦弄瞎他一只眼呢?不弄瞎他一只眼,你也就不用坐那三年……

    赵四年不耐烦地打掉了李振雷搭在自己肩膀上的手,站住了问,葭槿村里有人看不起我?

    李振雷争辩着,没有啊老弟,没有看不起你,我没说有人看不起你,就算有,也就是因为你坐过牢……

    荒山野岭的秋夜,静得可怕,甚至可以听得见赵四年隐忍的怒火在骨骼中凛冽游走的声音。

    赵四年看着李振雷,哥你告诉我,葭槿村人是不是都看不起我?

    李振雷想了一会儿说,真没有老弟,要是真有,无非就是嫉妒你做了李福的上门女婿呗,对, 他们就是嫉妒你!哎呀,还别说,连我都嫉妒你,你这是几辈子修来的福分啊,娶了个漂亮老婆,还外带一大笔财产和几个石头厂。换了我,我跪下给李福磕头,他也不会要我。老弟你好福气啊,虽说你是巧芝亲自送进牢狱的,但是她也是不知道情况嘛……

    赵四年声音幽幽,这么说,巧芝生下来的是李方的孩子,你们也都知道了?

    李振雷打了个趔趄,差点摔倒,他极力站稳了,抬起头看到赵四年充血的眼睛和一张苍白阴冷的面孔。

    李振雷拼命挤出一丝笑,讨好说,老弟,这玩笑开大了,赶紧走吧,柿子树就在近前了。

    赵四年耿直了脖颈站着,像一棵粗重的老柿子树,一动不动,哥,我在家乡有个弟弟,他上学路上被同学欺负,我拎了把菜刀,找到那个欺负他的同学,捅了他十几刀,看着他死在我面前。然后我就拼命跑,拼命逃,终于在一年后的那个夜晚倒在了这棵大柿子树下……

    秋夜阴冷的风飒飒地游走在这片荒山野岭的上空,月亮在天空发出诡异的笑声,大柿子树的叶子哗哗地抖动着,应和着月儿的笑。

    李振雷是靠着柿子树死去的,死状极其恐怖,惨不忍睹,似乎是想要在树枝上上吊自尽,不料风吹断了树枝,导致头部撞在树干上,脑浆迸裂而死。

    那晚,赵四年巧妙地解决了李振雷之后,便折回荒山的一个泉眼处,洗净了身上和手上的血污,然后继续赶路回家。

    他看着村口那棵大柿子树越来越近,越来越大,但是始终无法抵达,直到庄子里响起第一遍的鸡叫声,他才发现天已经微亮,他加快了步伐。

    村民们找到赵四年的时候,他已经累得倒在地上。他是在赶路的时候突然促地而死的,趴在荒地上,但是头依然高高地抬起,眼睛直直地瞪着村口的那棵大柿子树。

    细心的村民很快注意到,赵四年倒地的地方恰恰是埋葬李振雷父亲的坟地,而坟头都已经被赵四年踩平了。心有余悸的人们,将目光投向村口的大柿子树,那棵树下躺着李振雷的尸身。

    一阵秋风刮过,柿子树满树的叶子呜呜咽咽地晃动了起来,这吊诡如哭泣的声音响彻了葭槿村的每一个角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