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爱玲与胡兰成的情与“色”
作者:陈琢瑾      更新:2016-05-15 10:09      字数:4076
    前些时日,有朋友送来一本《小团圆》,且再三说此书来得不易,一再劝读。只是我如今却已是不爱读书的人,直到昨夜觉着失眠,这才将她读了一遍,读来却是几乎要颠覆此前那篇《民国女子》留下的印象。不过黄昏醒来,细细一番回味,倒是觉着昨夜读了她,这两人那一段前尘往事仿佛才算是读了个完整。

    这世上的爱情,有多少起初就是因爱而生,难讲。但有多少是**而起,想来却是数不尽。而爱情终是俗世中来,无论历经几番仙境也终要往世俗中去。这兴许便是命运,看似玩笑一般却又残酷得鲜血淋漓。

    言归正传,若非最初苏青寄去那两期《天地》,胡兰成便不会在意这世上有张爱玲这样一个女子。如果苏青没有告诉他张爱玲的地址,他想去见她这事或许也就不了了之。倘若那天他在她那里吃了闭门羹便自讨没趣的回转去,那她或许也就无所谓还有一个胡兰成来敲过她的门。

    但“如果”究竟是一棵什么树上结下的果子,从来也没有人见过,亦没有人得以尝过。

    1943年11月,他方才历过一场牢狱,尚未得完全的自由,身在南京休养。那时,苏青寄了一期《天地》去他那里。

    原本他于报刊杂志是不大爱读的,可那期杂志里的一篇《封锁》却令他不禁要被它吸引,以至于他读了一遍又一遍。那时的他想来于她是有几分神往的。于是他往苏青那里写了一封信去,问“这张爱玲果是何人?”

    苏青在后来的回信中于此问只答了三个字,“是女子。”随回信一同寄去的还有后一期的《天地》,上边亦少不了张爱玲的文章,且登了她的一张照片。

    那时,他对这位叫张爱玲的女子便有了见上一面的期许,这期许不只是因了好奇,或许也有几分亲近的遥想,否则他何以会因了一篇文章、一张照片便傻里傻气的高兴。

    此后不久,他得获自由,离开南京返去上海。那日,他一下火车,便往苏青那里去,一番宛转,从她那里问得张爱玲的地址。

    翌日,他便去了赫德路爱丁顿公寓她的住处拜访。然她真是如苏青此前提醒他的,果不见人。

    这一面虽未得见,但他终是不甘心的将一张写下他地址与电话号码的字条从她的门洞里塞了进去,请她得空时能与他见上一面。那时的他,在她的面前,倒似有几分低到尘埃里去的意思。

    她看着塞进来的那张字条,心里是有些犹豫的,只是这犹豫却也无关见与不见的纠结。毕竟于这上门来的人,她并不陌生。此前,他的文章她也是读到过,亦是欣赏。且他入狱时,她还陪同苏青去周佛海的家里替他求过情。若要说她对他没有一分的好感,那她也断不会去为他做那样的事。

    只是她素来不善与尚且生疏的人之间交际,且她这般笔下芸芸众生的人,想来平日确是不大愿见人的,毕竟人面见得多了,人世便假得看不清。所以这公寓便是她“最合理想逃世的地方”。

    但翌日的中午,吃过午饭,她看着那张字条,却终是往他那里挂了一通电话过去,且这边电话方才放下,她便起身往他那里去了。

    他住的大西路美丽园离她在赫德路上的爱丁顿公寓并不远,故而没多久,她便已身在他的门外。

    只是这初见却是令他有些意外。眼前这个女子,几乎是见不着她文字里那些女人一分的摸样。甚至在他的侄女胡青芸看来,她那一袭衣装无异于奇装异服。直令他只觉是一见她的人,便与他想的全不对。

    他觉着她全不像一个作家,坐在那里,就像个女学生,却还没有学生的成熟,脸上的表情,是怀揣心事的少女那般一本正经的摸样。无疑,这第一面,她与他平日里惯见的女子是全没有一分相似的。

    那一刻,在他的眼里,她没有一分的美,但她的美却是能经得住人的心去欣赏的。那个下午,他与她谈了许久,谈时下流行的作品,谈他在南京的事情。多数时候,她在他的面前是一个静静地聆听者。一连五个小时,两个人就这么面对面的坐着,宛然故友一般渐无顾忌的聊起来,直到时近黄昏,她起身告辞。

    他送她,弄堂里,两个人并肩走着,他不经意的说了一句,“你的身材这样高,这怎么可以?”她听得几分诧异,却终是未因他这贸然的一句起反感。于那言下之意她兴许也是几分明了。

    那一刻的光景,弄堂里那一道狭长的天空,应是晴也不似那般明朗的晴,暗也并非那般暮霭的暗,绵白的云上一抹冬阳的光景隐隐约约是暖得几分**。

    第二天,他便又去登门拜访。他像是寻见了知音,与她一坐下来便有说不完的话。那个下午也是如此,在她的房里,他只管说,而她只管听。到他说起她的祖父张佩纶与李鸿章的小姐那段佳话,一来一去才有了相谈的话题。后又说到他在南京下狱,她说那时她竟也动了怜才之念。

    她与苏青去周佛海的家里替他求情那件事,他也是听说过的,虽只觉那是不通政事的人幼稚,却也是几分欣慰,亦有些许自喜。

    一连几日,他频频去往她在赫德路的爱丁顿公寓看她。他料想,她也是如他这般盼着相见。但后来一日,她却忽然写了信来,叫他不要再去看她。

    倒不是她真就不想见他,相反,对他,她是已然有几分心怡的。但他毕竟是有妻室,更还有一个应英娣在南京。所以,这才写了这样一封信去。倒也不是真有心要与他断了往来。否则,他再去见她,她又何以仍要欢喜。

    那日,因他说起《天地》上曾登过的她那张旧照,她便取了出来赠他,且在那照片的背面还提了字,娟秀的写着,“见了他,她变得很低很低,低到尘埃里,但她心里是欢喜的,从尘埃里开出花来。”字里行间,尽是一个女子小鸟依人般的温婉。

    他只觉着,她的内里是丰富的。若要拿一件东西去比她,想来水晶应是再合适不过,光里色彩斑斓的一块,每一面皆有她的美,每一面皆是她却也不尽是她,丰富得不是谁都可以有。

    这之后,他返去南京就职。竟不免时常觉着孤寂,这孤寂倒不尽是因了男女间的相思,更像是身在一片喧嚣里,听不清别人说些什么,亦没有人来听他说些什么的孤寂。这使他又不得不时常的想起她来。于是每回回到上海,他必先要去赫德路的爱丁顿公寓,与她伴在房里,仿佛是有说不尽的话,直到黄昏将尽,方才肯回他的美丽园去。

    但她也是有着种种他不习惯。她确不似她笔下的女子,那些女子皆宛然是上海的天气,晴是雾霭散不尽的晴,雨又是淅淅沥沥总也落不尽的雨。她是晴便要碧空万里,雨便会倾盆而下的。

    但她也非总是那一面,偶尔她也会拿童年的旧事当笑话说给他听,亦会拿她十四岁时写的《摩登红楼梦》给他看。他只觉她如今的性情是那时便已然定下了的。既不迎合谁,也不由谁去迎合她,懂得便懂得,不懂的便由他一边去。仿佛她的世界里,始终是个大大咧咧的孩子,永远的干净利落。

    他那时亦是怜惜她的,生怕她也似那些战时的文人一般清寒。时常回到上海,便会拎着一只皮箱,里边满满的装着钞票送去她那里。她爱钱,于此她从不避讳,于他送来的钱,她亦欣然收下。

    情到深处往往便要生出愁来,爱的深了,想的便远了,想的远了,于是清晨的一片云也宛然要聚成黄昏的一场雨。原本她于他的情是止乎于理性的,然而到了那一步,她于他也不免偶尔要生出一丝无奈的幽怨,一如她对他说的,“你说没有离愁,我想我也是的,可是上回你去南京,我竟要感伤了。”然她又明白,他在她这里就只是来来去去亦可以。

    觊觎,渺茫,再是期许,这般的反反复复,一个高傲的女子,那一刻,在那个男人的面前,宛然是真真的低到了尘埃里去。

    1944年8月,他结束了他的婚姻。他与她终得以结为连理。是年,他38岁,她23岁。

    婚后,他与她亦有一段短暂的美满,一如寻常夫妻的新婚燕尔。

    逢着天晴的午后,他会与她同去附近的马路走走,她会穿一袭桃红宛然闻得见香气的旗袍,穿那双静安寺庙会买回来的绣花鞋子,因他喜欢,他在时,她便总穿。

    有时夜晚,她会与他挨得很近,坐在灯下,一番玩笑过后,她便又抚着他的脸,温婉的一声“兰成”。

    有时雨夜从剧院回来,她会在车上坐去他怀里,宛然寻常人家小姐的娇气。

    许是因了他,她这一世才做了一回食了烟火的女子。

    而时局终是动荡,他所盼的“岁月静好,现世安稳”终是一场空梦。他心知,“时局要翻,来日大难”。而将临的大难,又何止是他,这婚姻、这爱情更是如此。

    是年11月,他去往湖北,接编《大楚报》,此后与她便是长久的分离两地。

    而他终是耐不得寂寞的,那风尘中的寂寞于他而言更是难耐,便总要寻个人来相伴,倒无所谓那来伴者是谁。这便像那爱吃红烧肉的人,没了红烧肉就食不下咽,便要饿死。那爱长跑的人,一日不跑便仿佛要生了病,亦要病死。习性大致都是如此,改不了的,即便要改也是来生的事。

    1945年8月15日,日本投降。他化名张嘉仪,只身逃亡浙江诸暨,投奔高中同窗斯颂德家中。后又由其庶母范秀美送其前往温州娘家避难。而就是这一路,他与她之间竟有了夫妻之实。

    1946年2月,分隔半年,她离开上海去往温州见他。然他见着她竟是有惊无喜,更是一脸怒气。当她见着在此地伴她的范秀美,便也明了他那怒是因何。他虽是不说,但他与她的关系,她是看得分明的。

    然她毕竟不是寻常的女子,便也不会像寻常的女子那般在一个男人面前将种种酸楚尽写在脸上。她只是夸范秀美长得漂亮,要为她作画像。只是才画了几笔,她便一脸凄然的画不下去。待到范秀美走后,她才告诉他说,“我画着画着,只觉得她的眉、神情,她的嘴,越来越像你,心里好不震动,一阵难受就再也画不下去了。”

    她是记得那时的夜晚,她与他坐在灯下,她抚着他的眉毛,说,你的眉毛。抚到他的眼睛,说,你的眼睛。抚到他的嘴,说,你的嘴。那时她会不经意间便温婉的唤他一声“兰成”。亦要他也这般的唤她一声“爱玲”。那时的回忆,到了那一刻,纵然是甜也已然是甜得发涩了。

    她离开温州的那天,下着雨,他去送她。船要开时,他回了岸上去。她一人撑伞立在船舷边,伫立涕泣了许久。她明了,她已然是离岸的船,他那一方彼岸终也留给别人去停靠了。

    1947年6月的一天,他收到她的一封来信,信里写着,“我已经不喜欢你了,你是早已经不喜欢我的了。这次的决心,是我经过一年半长时间考虑的。彼惟时以小吉故,不欲增加你的困难。你不要来寻我,即或写信来,我亦是不看的了。”

    这世上有些爱情生来本不是爱情,只是时间的关系,有些人有些事顺理成章便成了习惯,成了习惯便觉着仿佛是离不得。一如有人清晨起来便要喝上一盏清茶,仿佛哪天早晨缺了这一盏茶便是不得了。结果有天早晨茶罐里果是空了,且一天又一天的空下去,这人却也依然是好好的活着,只是早晨起来再无所谓那一盏清茶,因为习惯变了。情、它毕竟是比不过福寿膏,不是染了便离不了。它不过是酒,醉时眼里的满天满地,醒时望他便也不过一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