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  外婆桥
作者:濮颖      更新:2015-12-11 15:32      字数:2837
    记忆中的童年有相当长的一段时间是在外婆家度过的。外婆的老家在苏北沿海的农村,外公是一名军官,五十年代中期因为工作需要全家迁移来到这里。年轻时的外公英俊,外婆漂亮。人都说他们是天造地合的一对。外公和外婆很恩爱,外婆什么都听外公的,他们育有四个儿女,我妈是老大,依次大舅,小舅,小姨是他们最宠的幺女。

    刚来这里的时候没有房子,外婆举家租借老乡家闲置的旧屋,过了好几年寄人篱下的生活。后来政府安排他们住进一个破四旧时废弃的祠堂,祠堂很大,颇有古风,但是很旧,四围也没有人家,大白天家里都阴森森的,夏天里特别凉快。

    院子很大,院门朝东,木头栅栏,一把黄铜的老锁旧迹斑斑,院门上方搭城了凉棚,外婆称做“场亦或敞”,我至今不知道究竟是哪个字。外婆在院子里植了几株樱桃,一到夏天,圆溜溜的樱桃挂满指头,像无数个晶莹闪烁的红玛瑙。樱桃归小姨摘,她用一把剪刀仔细地剪下来,轻轻地放在小竹筛里,用凉水洗过并养在大碗里,晚饭后纳凉才从厨房里端出来,大舅吹笛子,小舅吹口琴,小姨唱歌,唱的就是“樱桃好吃树难载,社会主义等不来。”,我在他们的面前绕来绕去,像只快乐的松鼠,累了就睡在敞下的大竹床上,大舅用蒲扇给我扇风,待到露水下来的时候,小舅会把我抱进屋里去。

    外公那时候任一方书记,手上有一定的权力,但是一生清廉。外婆从来没有把自己当作书记娘子,为人低调谦卑。政府大院她几乎从来没有跨进过一步。更不会像别的书记夫人一样过着夫荣妻贵的生活。外婆能吃苦,一直在外面找杂工做。她拖过板车,铰过棉花包,织过草帘子。铰包的时候她带过我,我坐在边上看着她用一把木柄的钢针狠狠地插进麻袋口,用麻绳穿过钢针的眼,再像铰衣服一样把袋口铰封起来,然后再扛过沉甸甸的麻包,把它们扔到一边。外婆铰包很快,背包却很吃力,夏天里她的后背总是湿漉漉的,不一会就会泛起一层白白的东西,那是盐霜。有汗水从头发里滴下来,落到外婆的眼睛里,外婆眨着眼睛,试图用胳膊肘去擦,我从口袋里掏出雪白的手帕,踮起脚尖去帮外婆,外婆弯下腰就着我,说;“乖,外婆要赶工时,你在边上跳个舞。”我就会放下手中的物什,大大方方地边跳边唱“红星闪闪放光彩。“跟外婆一起干活的人个个夸赞我,外婆很满足地笑着,手上的活干得更快。

    外婆也严厉,什么事情都讲规矩。她说”没有规矩不成方圆”,那时候我特别调皮,夜里不肯睡觉,缠着外公给我讲故事。累了一天的外公精力总是有限,讲着讲着就瞌睡了,我就拼命地哭,外公只得睁开眼睛继续讲,然后把我抱在膝上哄我睡觉,我会越发哭闹得厉害。外婆就会大声训斥外公;”把她扔外面去!让她慢慢哭!吊不死的茄子哭不死的娃!",外公为难地看着我,再看看外婆,外婆瞪着眼睛看着我们,眼睛里充满严厉的光芒,我吓得乖乖闭嘴。

    那时候的冬天特别冷,屋檐下常常挂着尖利的冰凌。两个舅舅住在朝北的小房间,我跟小姨睡在朝南的大房间,中间隔着一扇门,像套房一样。睡觉前的我喜欢疯,疯到嘴巴干,然后咕咕地喝水。到了夜里憋尿,又离不开热乎乎的被窝,常常故意尿床。小姨在梦里被凉气惊醒,急得不行。那会没有太多的被褥,也没有洗衣机,洗被子是一件很大的事情,外婆知道了一定会打我。小姨于是向哥哥们求助。两个舅舅便叫我们睡过去,他们睡过来,两个青年人用身上的热气将我尿湿的床单焐干。看到有人替我焐床单,我以后更加肆无忌惮,时间长了床单上便有了一股臊气,小姨实在睡不下去了,便找了一个阳光灿烂的日子洗被单,外婆很欣慰:老丫头到底长大了,懂事了,晓得帮我做家务活了。小姨晾着床单,眼睛乜着我,我在床单后面窃笑。

    外婆白天在外面干杂活,晚上回家打草帘子,正屋的东边是一间厢房,里面堆满干净的稻草,稻草下面是一架打草帘的工具,外婆弓着腰,一把一把地织草帘,手上满是老茧和倒刺。草帘织好卖给粮站,价钱很低,外婆不嫌,她说“牛栓在树桩上也是老,到底可以挣两个钱贴补家用,丫头小伙正在长身体,要吃。还多了一个小馋猫!”每每听到这里,我就嚷嚷着要回爷爷奶奶家,威胁外婆说她嫌弃我,要我父亲以后不管她们家的事情!我母亲比下面三个弟妹大好多,也争气。外婆常说以后老了一定是要大女婿养老送终,包括带出三个弟妹。外婆听了扬起巴掌在我面前晃晃:“小白眼狼!还不如我家的大黄!”

    大黄是外婆家养的一条土狗,全身黄色。大黄很忠诚,也机灵。每天伏在场门口,一双褐色的眼睛盯着过往的行人。外面任何人的东西它都不会吃,只认家里人喂的食物。外婆打草帘的时候,大黄就睡在外婆的脚下,只要大黄竖起耳朵,轻快地窜到门外,低声呜呜的时候,一定是外公披着月亮归来。

    每年腊月的时候,小偷便猖厥起来。外婆总是叮嘱家人:“腊月荒天,防火防盗”。因为有了大黄,院子里的萝卜干,咸肉才没有像后面庄台上的人家被小偷顺走。外婆更喜欢大黄了,经常给它加餐,不是多添半碗剩饭就是加一根早被我们啃得缺缺丫丫的肉骨头。

    那一年外公病了,胃癌。外婆肩上的担子更重更沉。她执意要与我父亲一起带着外公到处求医问药,辗转上海南京各大医院之间。那时我也跟着他们到处走。为了节省开支,外婆叫我逃火车票,我不愿意,说她“坏思想”。外婆的眼泪掉下来了,她看了看躺在一边孱弱的外公,从手绢中掏出一叠皱巴巴的钞票交给了乘务员。

    第二年暮春的时候,外公走了。享年48岁。来人吊唁期间外婆没有在人前嚎淘大哭,出殡的那天,外婆梳洗得干干净净,安静地坐在外公的灵柩前,手抚棺木,像是要与外公一起赴一个正式的集会,一直送到殡仪馆内。遗体告别仪式结束后,外婆便昏倒在地上…

    那时舅舅与小姨都已经到外地工作,家里只剩下外婆,我和大黄。我跟外婆睡在一起,夜里常常被一阵窸窣声惊醒,那是外婆抱着外公的骨灰盒坐在床头悄悄地抹眼泪。外婆一直舍不得离开外公,所以坚持不将外公的骨灰盒下葬,直到十年以后才在儿女的劝说下将外公的骨灰送回老家去。

    阴雨连绵的夜里,大黄经常狂吠。外婆走到窗口对大黄说:“不要叫,是家里人回来了。”,大黄真的安静下来,我问外婆:“是外公回来了?”,外婆点头说:“是他回来了,你怕不怕?”,我摇摇头:“不怕,外公是亲人”。外婆把我抱在怀里痛哭:“外公再不会回来了!不会了!”,我睁大眼睛,开始在黑暗中寻觅外公的影子,除了失望,还是失望。

    今年的重阳节,远在他乡的小舅胃疼住院,检查结果胃癌晚期骨移,短短十八天时间撒手人寰。临终前小姨把他搂在怀里,他清醒时对小姨说:“想爸爸,想妈妈,想回家”。那一刻,我仿佛看到了三十六年前外公的样子。下周三已经是小舅的“五七“了的祭日了,八十七岁外婆至今还不知情。我不敢想象到过年的时候,外婆看不见她的儿子归来,该如何向她解释。

    去年春节,已是风烛残年的外婆跟我约定:百年之后,给她做一场佛事,还清今生的罪孽,希望在那边能与外公相见。(她的儿女不信佛)我郑重地答应了她。今天我想,外婆不仅要与外公相见,还要与小舅相见。

    想到此处,我泪眼朦胧。恍惚看到外婆和外公就像京戏里的两个老生,跌跌撞撞地相拥在一起,我的小舅在边上吹起了口琴,琴声悠扬,飘到很远很远的地方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