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常青
提速的列车按照往常又从这座似曾相识的村庄前走过,不知是为别的机车让道,还是机械出了故障,一停就是十多分钟。车厢里的喇叭也萎了,既没有一大早就广播,把你从梦乡拽起暧昧得要命的音乐,也没有极富煽情意味重复了多少遍,足以让人恹恹欲睡的软语,没有人告诉你现在发生了什么。这时伏在窗边浏览外面的村庄几乎成了每一个人的本能。这是一个异乡的村庄,虽是似曾相识,然而并不能勾起我的乡情。车上,大人们纷纷寻找着熟悉的东西指给小孩们看,借以消磨时光。而我只是趴在窗沿,傻傻地看着一只趴在窗外玻璃上偷偷向窗内看着我的苍蝇。
它极像我,像极了。不,是我极像它。
我想这肯定是只偷窥的苍蝇。不会是飞累了,借着车身息脚的。苍蝇一般是不远飞的,不像蜜蜂,更不像鸟。这一点它不如我,我还能飞到南京,说不定哪天还能飞到广州,只要谁给我的工资高,我就飞到哪。我无聊至极,正愁没有地方发泄。这只苍蝇的到来,恰好满足了我暂时的需要。我不想把它吓跑了。怎么才能勾引住它呢?这个问题平时没想过,如果它是人,是女人,我就请她吃南京的鸭血粉丝;是男的,就请他喝五块钱一瓶的“驼牌”大曲。可它只是只苍蝇,我拿苍蝇一点办法也没有的。
不就是只苍蝇吗?要在平时我早抡起什么东西拍上去了。这回我想调戏调戏它了。说干就干,我给它一个鬼脸,再就是舞手蹈足, 为了使它看得更清楚,我把脸贴到玻璃上,贴在玻璃上的脸一定很难看,因为那样的脸一定也是扭曲的。没想到这个狡猾的家伙在它趴着的地方将屁股蹶起就地转了一个圈,然后一动不动地瞅着我。过了一会,它还不停地划动它带毛的爪子,绿盈盈的大头东张西望,我们差不多对视了五分钟。它没有进攻的意思,或许它根本就不懂得进攻, 我有, 我每天都武装整齐, 只是没有器械而已。只见它头一仰,用一副蜂王的风度与我对视着。这时, 我这才注意到它那张似笑非笑的脸,以及它身体的全部。它好象有蔑视我的意思,这会我真想弄死它了。亏了厚厚的玻璃帮了它。
刻意注意一只苍蝇是一件不可思议的事情。我不是昆虫专家,只是一个替人打工的保安。对一只苍蝇的兴趣更多地来自一种无聊的欲望, 即使弄不死它, 我也绝不会去欣赏它, 它是只苍蝇,比我好不到哪里去,我是从来不欣赏自己的。窗外的苍蝇好象一直没有离开的意思,我想它可能是太孤单了。我甚至想,苍蝇该不会把这长长的列车看成一只大甲虫吧,一只死了的甲虫。我那时从没有把我看护的小区里的一幢幢住宅楼看成是城堡或是古墓群,现在或许会的。在庸懒的时光蛊惑下,我趴在窗内对着一只苍蝇一个劲傻傻地看,直看得眼睛发酸。
我没有能力判断这只苍蝇是公还是母, 不像每天从我眼前经过的那些业主,我认真研究过他们的脸。什么品牌的车里坐着什么样的人物,什么样的女人一定是被富豪包养着的二奶。来人找什么人,一一都要询问清楚,该解释的得解释,该挡住的一律不能进小区,比如捡垃圾的﹑乞讨的﹑小商小贩,在心里你无论多么多么地喜欢他们,都得告诫他赶快远离这儿。他们不走,还得赶他们走。至于那些走亲戚或是请人办事的,他们行色匆匆,从不正眼看我。他们不看我,我也得认真看他们。
这时来了一个小男孩,大概他也注意到了这只不寻常的苍蝇。他挥舞着小手,小手挥舞着拍击着玻璃,玻璃纹丝不动。苍蝇仍然没有走的意思,男孩也没有放弃,仍作最后的努力,在年轻父母的怂恿与蛊惑下,他更来劲了。苍蝇优雅地把屁股往后摆了一下,颇有绅士风度,再把头一仰。他们的目光好象对到一起去了。就在这时候,窗外似乎传来了什么。只见男孩本能地怔了一下,嘴里嗫嚅着什么,举起的手本能地放下了。那一刻, 车厢里的空气好象凝滞了,大家都注意到了这个富有戏剧性的细节。有人说,“算了算了,不就是一只苍蝇吗?”,就是一只苍蝇,一拍就死的苍蝇,人是犯不着跟它计较的。
在列车停下的那段时间里,人由活跃到最终归于筋疲力尽的平静,直到放弃。
也许,趴在窗外的那只苍蝇倦了,或是它感到我们的不友好,最后,这只苍蝇竟然一声不响地飞走了,看不出它有丝毫的情绪,头也没回,静静地飞走了。显然,它对这列瘫痪了的火车不再有任何兴趣。我也感到了一种从未有过的苍茫和落寞。
乘车与跑路没什么两样的,坐一趟就算是熟地了。这趟车自通行以来,我坐过几趟。列车员都是些山东小伙子,他们特别喜欢与我聊天,还问我做保安这一行的甘苦。我看他们必恭必敬地为乘客报站名,就想笑。我说我就是站门岗,定时背着对讲机巡逻,哪像你们这样严肃。我那时所谓的严肃,只是给人看的。他们中有个小伙子说他特羡慕警察,高中毕业后准备报考警校,结果是分数差得很多,只读了个大专,报考了列车员。我说我只是初中,在我们保安大队二中队,还有小学文化的呢。小伙子哈哈大笑。
月亮出来了,四周的田野依然是幽暗一片,看不清哪里是沟壑,哪里是河流,哪里是稻田。列车踏着黑钻进了一个叫姜堰的小站。小伙子报完站,敏捷地跳下车,站列一旁,看着乘客下车再上。月亮升高了,车上的人大都垂下了头,左右上下不规则地摇摆,像是吊在藤蔓上的丝瓜,一阵风来,随时有掉下来的危险。我怎么也睡不着,尤其是这种坐着睡。我认真地听车轮与轨道摩擦发出的“ 哐当﹑哐当”的响声。这样的声音真是好听。
小伙子忙去了,我耷拉着头胡思乱想。突然,车厢那头骚动起来了。我还以为有抢劫呢?车上发生抢劫我是遇到过的,大街上我也见过,在保安公司培训的时候老板也讲过如何自保。就一会儿工夫,四个人高马大的汉子就到了我面前,嚷着要我赶快把票拿出来,他们要查票。我看到他们都佩着有铁路标志的袖章,很威严,比我在小区查门岗的确牛逼多了。
听到他们的吆喝,我才想起找票。妈的,票呢?我慌了!我的钱包呢?我买了票会习惯把票塞在钱包的外夹层里。他们其中的一个好象有些不耐烦了,摊开一双肥肥的大手,我见惯了这样的手。比如我父亲,尽管腿瘸,一口气能拎起60斤重的麦把,比如我们保安队的老板,筋暴暴地举起80公斤的大铁锁。我不能再多想了,快找票,耽搁了人家的工作时间要付费的,我急得出汗了。包里没有,我从不把这玩意放在包里,口袋连翻了几遍也没有。我说我是南京秦淮区锦绣苑的保安,我失窃了,我要报案。这时,一只大手拎起了我,我顺从地站了起来。乘警这时过来了,我重复了刚才说过的那句话。“请你过来一下”乘警说。我是在众目睽睽中被带走的。睡着的人好象都醒了,他们莫名其妙地看着我。
我没有身份证明,他们也不能证明我说的话是真是假。我记得南京单位的电话, 这多少使我有些振奋, 或是温暖。我先把我们二大队的电话告诉了他,乘警用手机打了电话,有响铃但是无人接听,乘警有些不高兴。他接着问我值班室的电话,我又把测绘学院研究生公寓楼值班室的电话报了给他。电话通了,乘警问有没有裔兆红这个人,我听不清对方说什么。乘警即刻就火了,放下电话“ 啪” 的一个耳光就扇了过来。我说,你凭什么打人。“那个单位的人说现在没有你这个人,以前是有个叫裔兆横的。” 乘警不慌不忙地回答我。我说你说的那个就是我, 不是“横”是“红”,现在我不想在原单位干了,正往家赶呢,他们还欠着我的工资。乘警又甩过来一个耳光,我彻底蔫了。我不想反抗,只是忍住了眼泪,我只想回家。
在海安小站,我被他们扔了下来。我的被子和包还在车上,没有人能够证明那些东西是我的。这下好,我真的成了一只苍蝇,一只无头的苍蝇。
下车的时候,我看到了那个山东小伙子,他在9号车厢站台。他依旧站得必恭必敬,不看我一眼。我朝他站着的那个黑影方向吐了一口浓痰,算是与他告别。
夜里太凉,我想到了跑步,这是我从一部外国电影里学来的。我顺着一条有路灯的大路跑了好长一段路,越跑心里越是害怕。我这是到哪儿了,我浑然不知身在何处,脚下不知是东还是西。干脆不跑了,我索性坐在路边的一块水泥墩上打瞌睡,可怎么也不能入睡,这比在火车上更难受。我脑里老有警察的那张脸,怪不得那个小列车员做梦都想当警察,警察是牛。警察到处都有的,我警觉起来,睡不着也不能跑的,走动必定会弄出声音, 要是被联防队员发现,再被他们弄去交给警察,那就不得了了,说不定真回不了家了。装傻子一问三不知最好了,可惜我装不出来。我恨死了小偷, 你拿走了钱就当我募捐了, 千不该万不该把我身份证也带跑了。
这时, 外面好像起风了, 我感到冷,还打了个寒噤。才过重阳,天就这么凉。我瞟了一眼天空,西天的月亮已不怎么清楚了。我猫着腰钻到了一个写着“某某收购站”字样的围墙边,原来是一间仓库,很是陈旧,杂草丛生,还臭烘烘的。环境虽是很差,可这里确实暖和多了,一堆装修后被住户抛弃的废材料帮了我的忙,我居然还摸到了一条包着碎玻璃的旧毯子。天什么时候亮呢?我得等天亮才能走。
我让爹到车站接我的时候别忘了带包烟来答谢司机。司机是个好人,我在路边接连拦了几辆开往阜宁方向的车,没有一辆肯停的,司机还骂,骂的几乎是一样“ 狗日的, 瞎了眼” “ 白痴”“脑神经”。我成了一个名副其实的傻子。当我拦到第七辆的时候,碰上了这个好心的师傅,我简单地向他说了我被偷的遭遇,幸亏我和他的口音一样,他相信了我的话,他同意把我带到阜宁,还主动把他的手机借给我与家人联系。
日落时分,汽车才进站,爹一瘸一拐的,远看去像是在失去外力作用下的陀螺,摇摇晃晃,似倒下,又努力地拗起,如此循环反复着。爹在车站的停车场上很是醒目。我把爹递给我的两包十块钱的红南京烟硬塞给了司机,司机说什么也不要,只收了三十元车费,我再塞,他勉强收了一包。我把另一包烟撕开,散给了三三两两下车的乘客。最后还剩两根,爹一根,我一根。爹也没忘了当面给师傅说上一些感谢之类的话。我很是感激。
爹掉头问我, 行李呢? 我说也没了。爹笑,说我撒谎。我说,这回是真的。我撒谎是出了名的。老师恨透了,我撒谎有模有样,一般人看不出有什么破绽,在当地出了名。只有我爹知道我撒了还是没撒。爹追问,警察再怎么,也不会要你的行李啊?我说我那时根本没有说话的机会, 连整个人都保不住了,还能想行李吗?爹仍是说我撒谎,我说你实在不信,问去。问谁啊?爹一口咬定说,你真是在撒谎!
爹也吃过警察的亏的。不是乘警,是乡里的警察。我没少斥责过他多管闲事,他还一直不服,总以为自己是个小学教师,有点文化,能把理摆平。结果吃了哑巴亏。
想起这事,我就恼,就想日他狗日的警察他娘。村里李大宝买了辆中巴开县城,使我们这个与外面隔绝多年的村庄与外界有了联系,逢年过节方便了在县城工作的村民子弟。村民们还把新鲜的蔬菜和刚上市的稻米﹑ 麦面, 按季节往他们在城里生活的子女那儿带,老人们去县城看孙子自然也勤多了。李大宝给村民带东西从不收费,赢得了不少人的赞许。镇上的赵芝雄也有辆开县城的中巴,为了吃村里的客,每天都要从镇上开到村里逛一圈, 走一路按一路喇叭,很是张扬。李大宝气不过,发动人把赵芝雄的车堵在村口。赵芝雄也不是省油的灯, 家就住在小镇上, 近水楼台,便仗着自己的势力大,根本不把李大宝放在眼里,两家常常弓拔弩张地对峙。乡里的警察明地里是调解,暗地里为赵芝雄撑腰。李大宝好汉不吃眼前亏,联络了一些要好的村民,说是要好也就是平时经常用得着他的车带带东西,乘车时图过方便的那些人。李大宝的逻辑很简单,有你赵某就没我,你是欺到我头上来的, 再说了我搞得比你早,我家祖辈一直生活在这里,上厕所还有个先来后到, 世上哪有这样竞争的?他准备将赵芝雄的车彻底搞瘫,省得以后烦神。经他这一推理和鼓动,村民一呼百应,大家就等李大宝的信号。
一早,赵芝雄的车又大摇大摆地进了村, 李大宝的车喇叭声顿时怪叫起来,一听到喇叭声,村民们一起涌向了老村部。李大宝一声“上”,村民们把赵芝雄的车抬了起来。中巴乖乖地俘虏了。赵芝雄的手机发挥了作用,乡里警察的车一路呼啸着进了村,老人和小孩从未见过这阵势,纷纷在路边张望,大些的孩子追着车跑,小些的看大的跑,也在后面跟着跑, 跌跌趴趴, 哭哭啼啼。老人要蹲下拽小的,又要抬头骂大的。紧随其后的一辆大巴车载着全副武装的警察和保安,据说是从县里抽调来的。村民们懵了,他们从来没见过这么多的警察,根本不知道一下子从哪冒出这么多的天兵天将,仿佛在梦里。他们心想, 我们闹矛盾, 关你警察什么屁事。男人们见过世面, 不敢轻举妄动了。倒是一帮妇女不够冷静。不知是谁大喊了一声,“还愣着干什么,把这鸟车惯了。”村民受了鼓动,一起冲上中巴。派出所长一看形势不对, 警告两次,作用仍是不大。只见他大手一挥,果断实施应急预案,警察和一帮保安也上了,分工很有组织性,两个警察一个村民,看到谁扔谁。车上的赵芝雄借机重又发动了中巴,中巴冒着黑烟,发出沉闷的喘息声,只是开不上前。
爹是瘸子,不在人群里,他懂些法的, 只是在远处观望。这时, 只听见“咕隆”一声,一个妇女从村排灌站的闸台上跳下了水。爹一看人下水了,就使劲喊了起来,“有人跳水了,不能打了”。所长一听有人还在远处嚷,大概又是扇风点火的,很是气愤。警察们更火了,开始抓人,一场恶斗就在突然之间开始,也在突然之间停息了。村民们作鸟兽散,一会不见踪影。警察的衣服撕了,警帽打掉在地上,踩了。连警车的玻璃也被砸了个大洞,碎玻璃散落一地。爹根本无法跑,他和一个年纪稍大的村民被警察抓到了乡里。王京海是我邻居,他一看人抓走了,忙把情况通过电话告诉了我,接他电话的当儿,还能听到村民们围堵乡政府的大门大声嚷嚷的声音。
我知道事态的严重,再三拜托王京海请我表哥去找在报社工作的三爹。我给三爹也打了电话。三爹的干预多少还起了些作用,警察有条件放人,一要必须交出幕后的指使者,二要赔偿损坏的玻璃。爹坚持说他什么也没看清楚,场面很乱,究竟谁打谁了,一无所知。他只看清李大宝老婆跳河了。爹是教师,从不撒谎的,不像我。在关键的时候,三爹放出话来说,这终究不是办法,还是向组织汇报为好, 请求组织彻底调查。警察这时才改变先前的态度,答应做了笔录放人。做笔录的时候,一个大个警察嫌爹态度不好,气得快疯了,习惯性将大手拍上了桌子,只听见“啪”的一声,大概气力大了。笔碎了,碎料飞了起来。爹的腿不好,眼力却是一流的。要不是他的眼疾快,碎末就溅到他眼里了。
乡长主动打电话给我三爹,说情况基本摸清楚了。与老裔没有关系,乡里已经把人送回家了,有关部门的领导还上门慰问了。派出所去了一个指导员,分管交通的副乡长也去了。娘告诉我的时候,很是兴奋,就差要登门感谢李大宝,要不是他提供这个机会,做了一辈子小学教师的爹在他快退休的时候,哪能享受到这么高的礼遇。
说起爹,我不能不为他多说几句。他这个人民教师当得不容易。
虽说他的文化程度在今天看来不是很高,在我们当地在当时算是有水平的了。先天的小儿麻痹症,造反派们没有一个要他。要他又有什么用?人家都去武斗了,他埋在家里把仅有的几本课本看得稀巴烂,毛主席的“老三篇”能倒背如流,生产队的土墙上的“深挖洞,广积粮”就是他写的,几十年过去了那字还依稀可辨。包括后来村里什么“生男生女一个样”,“计划生育就是好”还有什么“信用社是咱们农民自己的银行!”都是他一笔一划写的。爹的腿不能爬高,他自己设计了类似今天电视台摄像用的大吊臂,只是不能左右摇,可以上下升降,其实,原理就是从古代的“皋”模仿来的。用两根木料交叉做支点,中间穿过一根横木,一头是柳筐做的吊蓝,一头是类似秤杆的地扣,可以根据地扣的高度随时调节吊蓝的高度。
爹能当到民办教师当然也有爹的缘故,当时三爹已是公社的副书记。村小学缺人,大队书记是个活络人,就举荐爹去带课, 有了这个机会, 爹非常珍惜,工作特认真。学生考试成绩经常排在全公社的前列。后来公社有了民办教师指标,爹再一次抓住了机会。一九八四年夏父亲拿到了县教师进修学校的函授中专文凭,年底正式转为民办教师。也是那一年,公社不再称“公社”,改称“乡”了。三爹这时已调到了邻乡。
爹是极自尊的一个人。他最忌讳人说他沾了自己弟弟的光。为了证明饭碗是靠自己挣来的, 常常加班加点地工作。
乡教育助理相好的就在我们村小。起始,爹并不知道这些。爹像往常一样在办公室里画画贴贴,准备给学生上美术课。有几次爹看到助理,以为是来检查工作的,便把情况一五一十地向校长作了汇报。校长来学校接待过一次,以后再也没来过。校长是个有修养的人,从没对爹说过什么。爹却很不高兴。在群众看来,深更半夜睡不觉的人一定是起了盗心。按照这样的逻辑,父亲下班不往家赶,一定有什么动机的。助理的不愉快,虽说不出口,但是很在意。后来,这事在全乡庆祝教师节大会上还是被捅了出来,在大会讲话的时候,穿插了一些事例,其中旁敲侧击点了父亲,说我们有些村小的教师喜欢做表面文章,不好好钻研教学义务,晚上不是办公, 而是打乒乓球, 做与教学无关的事, 这能叫爱岗敬业吗? 是为人师表吗?意思说像爹这类靠字画一类“术”谋进教育岗位的人都算不务正业。其实,有爹在,助理是不好明目张胆进村小的, 仿佛爹的两只眼睛总是在盯着他,盯得他如芒刺在背。那位女教师的宿舍就在办公室边上的第一间,有什么事尽在眼皮底下。
新学年的人事调动一样牵扯着一帮乡村教师的心。爹心里不塌实了,如果不是因为这突如其来的变故,爹可以自信地在村小工作到退休。像爹这类乡村教师,最大的希望就在本村工作,这样就有时间照顾家里的农活。尽管爹的腿不好,至少可以把饭做好,猪和鸡鸭应付过去, 娘就可以全心全意扑在农田里。
在农村,我们这样的家庭自然是受人家羡慕的。当然有羡慕就有嫉妒,我家的猪曾被人毒过,田里长得好好的棉花一夜之间棉花头落了一大片。娘要到村口骂,爹拦住不让骂。
为了能保住在村小教书的机会,我说还是给助理送点东西。因为我知道这年头给领导送点礼一般是不会吃亏的,娘将信将疑,爹很是为难,不知送什么适合。我说把三爹给你的那瓶“ 剑南春”送了。就剩一瓶了,酒是三叔春节回来看奶奶,顺便带给爹的,爹一直舍不得喝,保存到我去南京上班。爹请了村长,开了其中的一瓶。村长海量,我谎说就剩一瓶了。村长很是高兴,在我家搞了七两,这七两抵上他平时喝的五瓶。酒虽未解村长的谗,但是礼遇让村长尽了兴,大概菜足了,村长掂着啤酒肚,打着饱嗝,找他相好的去了。
我把空酒瓶小心翼翼地塞进了包装盒,仍用胶带粘好,我舍不得把酒瓶扔掉。酒瓶是是一种装饰, 更是一种象征。农村人会把这些东西放在家里最醒目的地方,比如堂屋的条几上,哪怕落了灰也要放到老屋拆去。
爹托熟人到镇上的批发部批了两条蓝“一品梅”,加上一瓶“ 剑南春”,简单准备了一个礼包,我说是你自己的事,送礼别人代替不了,你得亲自去。我向表哥借了摩托车,乘着月光带上爹往镇上助理家开去。月光皎洁,我的车开得不慢。到了张廓村,我问爹,酒是从家里哪儿拎出来的。之所以问爹,酒瓶是我放的,吃过的一瓶放在条几上,未开的一瓶藏在我的衣柜里。爹说是你娘装的袋子。我停下车, 爹打开手提袋,果然娘把条几上的那只空瓶当作了整酒放进了袋子。怎么办?责怪娘又有什么用。
我和爹面面相觑。爹说, 回去拿吧! 我说, 再回去拿, 今晚就不能去了, 街上人和干部都很讲究生活规律的。有一个办法可以解决尴尬。爹说,快说。我抓起酒瓶往车龙头上轻轻一磕,瓶底即刻裂了,撕了一条缝,我又把瓶口朝下,滴了几滴残酒,酒涂在酒盒上,湿湿的,酒香顿时弥漫开来。我说, 你见着助理就掏酒。要大声地惊讶, 说路上跌了跟头, 摔坏了酒。爹说, 不行, 我不跟你去撒谎。我没理他,把他扶上座就发动了车。爹到助理家怎么表演的,爹没说,我一概不知。新学年,爹仍在村小教书,爹对人说是他腿残疾得到了教办的照顾。社会上流行的版本则是我三爹在当中出了力。与爹同事的那个女教师则调到了乡中心小学。
爹这次由抓到放,再次验证了人们的判断是如此的准确。
爹说他现在脖子还在疼,脚踝骨也疼。脖子是警察用手叉的,不叉他,他死活不上警察的车。他说那是罪犯坐的,他不是罪犯。脚踝骨是在推搡中刮的。一晃几个月过去了,平时从不骂人的爹脚一疼就骂警察是婊子生的。我说谁让你管闲事了,爹一听我说这些,就会歪起头愣愣地看我,接着仍是骂,骂得我浑身不自在,甚至起了鸡皮疙瘩,“穿几天狗皮就成了狗了。”我穿着灰吧拉叽的保安服,也戴着个大沿帽,一年四季白布顶子,四周是烟灰色的咔叽布。爹说那是为他戴孝呢。爹恨我不好好学习,弄到最后,跟人家打工,做倒头保安,无异于一个流浪汉。我不做保安又能做什么呢?
我在南京做保安是经村里的张勇介绍过去的。张勇是爹的学生,张勇在南京一家房产公司上班。前年春节回来顺便看我爹,听说我没升上学,闲在家没事干。顺水人情问我愿不愿做保安,我在家里呆腻了,巴不得有个机会出去散散心。爹当着自己学生的面不好说什么,其实,爹一点也瞧不起打工的。在爹看来,搭上有用的学生也许能给儿子的命运带来一些转机,除了嘴上谢了张勇,还让我把那瓶从助理嘴里抠出来的“剑南春”和他的学生一起喝了。爹一般是不请人吃饭的。乡村教师是一群特殊的群体,他们虽沿袭了农民能吃苦的精神,却丢掉了一般农民的穷大方,他们算得上是乡村里的中产阶级,因为吃皇粮,旱涝保收,加之有些责任田,收入不错。农村人编的故事可搞笑了。说某中学有名有姓的两个教师分钱,分到最后,还剩一分钱。怎办?总不能掰下呀,哪有零点五分钱的。于是,这两个老师买了半盒火柴,那时一盒火柴二分钱,一分钱只能买半盒火柴。于是,他们把半盒火柴分若干根,一人一半。最后还剩下了一根, 你一支烟, 我一支烟,又点了两支烟,总算把钱分得均等了。这个故事在我们那里传得有板有眼,我也半信半疑,我问爹有没有这回事。爹说那些事尽瞎说的,那些编故事的人存心不良,居心叵测,是些坏人。
张勇和保安公司的老板有些联系。老板先把我安排到秦淮区一家叫“锦绣苑”的高档小区的物业公司。物业公司与保安公司有合作,按合同规定,我们的工作安排归物业公司管理,保安公司只负责招聘和培训。也就说我们有两个老板。一个不能得罪,物业公司不要人的话,就得退给保安公司,保安公司再根据综合考核,决定去向。
小区里富人多,白天倒也安静。到了晚上全然是另外一番模样。富人和穷人两重天,连日子都是颠倒过来过。阔佬的高档轿车进进出出, 让人看了眼谗。特别是那些打扮入时的二奶,整个一个坦露的胸脯挺得高高的,让你看也不是,不看也不是。我在梦里强奸过她们,精液甩得到处都是,害得不敢白天晒被子,有时,要等晚上夜深人静抱到月光下晾晾。
月亮好美。哪有人在月光下晒被子的。下雨天晒被我是听说过的。我们村里的老周一家有遗尿的病,逢到下雨天遗尿, 还真在屋里撑开被, 就这么晾着,有时两床被一起晾,满屋的臊味。村民们见多了,也就见怪不怪了。老周的儿子是我同学,同学之间总会闹些矛盾,雨天晾被经常成为我们攻击他的话题。
没人知道我在月光下晒被,更没有人知道我是因为梦遗。为此,我扔过两个旧被套子。那些和我在梦里造爱的全是小区里漂亮的女人。晚上值班,打些瞌睡。不能斗地主,不能吃苍蝇。我随手翻翻从车站商场买来的封面印着裸女的畅销杂志。
杂志的标题特别吸引人,比如《嫖客不满足,怒敲妓女头》,还有《魔鬼父亲强奸亲生女》﹑《连嫖七女,命丧黄泉》等等。这些东西看多了,我会想入非非。尤其见到漂亮女子我会胡乱联系与猜测她们。
我们是有机会到富人家里看看的,那些富人家家都装修得富丽堂皇,真是漂亮。像爹一样的乡下人一辈子甭说住了,连看的机会都没有的。我抓住每一次难得机会,解解眼谗。比如和物业公司的水电工一起检修管道,和消防部门的人一起查验消防设施。说是查看,我的心思根本不在这些上,我喜欢看女主人穿的什么颜色的内衣,什么式样的内衣是什么样的女人喜欢穿的。我收集过一些女性内衣,一般都是穿过的。我只收被风刮下来的,决不像电视里报道的那些人专用竹杆挑,那是违法的。我尤喜红色。其实,我不懂什么是性感。看到漂亮的女子,只想和她造爱。可是没人找我们这些小保安。富婆宁找鸭子,也不找我们。据说鸭子服务按质论价,哪有像我们这么贪心的。
王化强是我的同事,安徽阜阳人,听人说那地方过去出土匪, 现在出强盗。我说这话片面,坏了人家地方上的名声,说不定哪天地方上的官员招不到商引不到资,找来算帐,告你个损坏名誉权就惨了。王化强的偷,与这个论断没有一点关系,这点我敢肯定的。我和他同值一个班次。我收集女人红内衣也只有他知道,这家伙一发现这东西,会用树枝挑进塑料袋,没人的时候悄悄塞给我。起初,我还觉得脸红,比女人内衣的颜色还红。我起初并不知道王化强有偷窃的习惯,后来看到他用几百元一只的进口剃须刀,手机也不停地换,还有金器。这些东西他一般不显露出来,总是偶尔看他把这些掂在手里慢慢端详。小区里失过窃, 派出所来过几拨人,也调了监控记录,一直没有任何踪迹。我和王化强都被叫去谈过话。我哪里知道我们早已被公安部门列为监控对象了。内衣是我的罪证。王化强在赃物面前没有抵赖。因为监守自盗,被判了徒刑。
后来,我才知道王化强并没有盗窃的习惯,是他的老乡害了他。他是被一瓶“驼牌”打倒的,踩点的人抓住了他的心理定期邀他去喝酒,每月还替他寄二百元回安徽老家。天下哪有这等好事,王化强彻底被感动了,他值班等于是给盗者放风。他们定期给他送些脏物。物质和精神的双重夹击,王化强没有理由不被软化。警察让我写检举王化强的材料,争取宽大处理。我想,王化强肯定为他自己辩解,还会检举我,这样可以减轻罪责。我心里还是害怕的,问题是谁先交代, 说在后的肯定要倒霉。警察一口咬住从我的箱子里搜出了不少女性内衣,同时反复说我和王化强同一个班次,不可能不知道内情,至少有同谋的嫌疑。他们把那些女性内衣放在小区的一个凉亭里,让人认领。居然放了一个周,也没少一件,最后警察收拾起来,给了一个收垃圾的。一个神经有些毛病的人,高兴地捡起其中的一件按在自己的胸前比试。在警察的呵斥下,他才悻悻地离去。我实在交代不出什么来,只是把我知道的关于王化强的一些情况作了交代。他家里有一个瘫痪的母亲, 五岁死了父亲, 母亲改嫁不久,就得了中风,继父抛弃了他和他母亲,消失得无影无踪。
王化强因持当地政府的介绍信才被保安公司录用的。保安公司领导出于同情,认为这样的孩子一定会珍惜自己来之不易的工作。哪知半年未到就出事了。有一天夜里,我和王化强在小区内巡逻,发现一辆自行车。王化强将车推到了传达室,说是等人来认领。后来,那车去了哪我就不清楚了。好象也没人来问过自行车的下落。
后来,我才知道。那辆自行车只是个暗号,他们暗示王化强把我支走。一巡逻完,王化强就叫我去休息。我不知道这些内情,无法写交代材料,警察并不相信我的话。没人证明我知道不知道,好在王化强坚持说与我没关系。警察吓唬我,说你别把问题全兜着,没好果子吃。我真的没那个必要不说实话。
我经不住警察连哄带吓,再抵赖,我箱子里那么多的内衣是证据,铁证如山。我想全交代了,请求宽大处理。
小区8 号地段正在开发, 包工头姓徐,夜里夹两条“紫南京”烟给我和王化强,还有一个即将退休的老李因为年纪大了点,一般早睡了。夜里两点的时候, 他还用他的“ 广奔” 把我们拉到“海阔天空”洗了一把阔澡,我一辈子都不会忘记的。连小姐的小费全是徐老板付的,我一见四川小姐的红内裤神经就兴奋起来。于是,迫不及待地插了进去,抽了几下就蔫了。王化强事后不像我一脸懊恼,喜滋滋的,恨不得就在那里过夜, 一辈子不出来。徐老板明说了,夜里他的货车拉材料,小兄弟们放行就是。我和王化强都拍了胸脯,别的不能帮,这点小事算什么。我们就这么狗屁大的权力,不用白不用了。
后来我才知道,他们拉一车进去,必得拉一车出来,包括钢材和水泥,白天和黑夜用的材料两个样。包工头心黑,黑到如此程度,他妈的警察上天管他们。王化强的兄弟也发了徐老板的财,他手下有一批民工,好不容易熬到发工资的时候,民工们来不及往家里汇钱,那帮人就乘机打劫。像风一样,卷地而走,工棚被掀了个底朝天。
我把写好了的材料给了警察,他一看, 打了一通电话, 叽哩咕噜的南京话,我一点都听不清楚。警察说我太不老实,必须重写。我说就知道这些,警察说我胡说,我说我说的都是真的。警察说你把王化强团伙作案的详细经过交代清楚。我说我真的不知道,你不信我赌咒。第三天我被无罪释放。饭碗砸了,名声臭了,我卷起铺盖走人。按合同规定,公司扣了我三个月工资。王化强则不知所踪,保安老李说他被公安局抓了。从此,我再也没见过王化强,有人说坐他的牢去了,有人说跟一个老板走了,还有人说得疾病死了。无法验证那些话的真假。
爹到底知道了我的一些情况,他说实在不行你就回家吧。他说他把一些积蓄给我,虽不多,在村里开间小店足够了。发不了财,也好图个平安。我说我在外面很好,南京是个好地方,我还准备将来在南京落户呢?其实,落户谈何容易。我说这话只是表明自己不愿回去的态度而已。爹拗不过我的犟劲,忍气吞声。我宁愿像只苍蝇, 在外胡乱地飞,也不愿在爹的眼皮底下受窝囊气。
张勇在关键的时候又帮了我,他替我又换了家单位。不久,我顺利地进入了南京测绘学院后勤物业公司,做了学生公寓楼的内部保安。
我问张勇前前后后到底怎回事?我好象做了一场梦。张勇说,怎回事你自己难道不知道。我是捡了内衣,得过包工头好处,其他我一无所知。张勇说,就这些足以让你住上几年牢,说出去还怪难听。
我感谢张勇在关键时候救了我。我那瘸腿的爹本领再大,也救不了我的。偌大的南京城他认识谁啊!谁会理睬他这个瘸腿的乡村教师。
爹知道张勇帮了我的大忙。一有机会就捎话来,别老给人家添麻烦。我自然过意不去,只想不再惹事。
测绘学院这几年发展得比较快,特别是国土资源测量专业特别紧俏。因此,生源比较充足,校园建设步伐比较快, 规范化管理在系统内一直是个亮点。能到这样的单位工作也是一种荣耀。我和汤建中一个班次,另外一个班是陆葵和周其豪。除周其豪是南京人之外,我们三个都是外地人,汤建中是芜湖的, 陆葵是徐州铜山的。周其豪喜酒,他会在夜里喊我和他一起喝酒,五块钱的“驼牌”一顿得要半斤,菜是他从家里带的,大厅里有一个临时供学生使用的“ 微波炉” , 菜就在那里热一热,我过意不去,偶尔买上二块钱的花生米助助兴。周其豪原来的单位改制后给了个人,从厂子改了那天起,他也就正式下岗了。周其豪拿城市最低生活保障金的,加上现在的工资一个月足有一千好几,是我们的两倍。汤建中和陆葵看不惯周其豪,常常借卫生打扫不及时等鸡毛蒜皮的小事攻击周其豪,周其豪一点不买账,当着领导的面和他们对着干,口气横得不得了。
汤建中的侄女在学校的“金梦都”酒楼端盘子,以前,几个差不多大的女孩子都住在学生旧宿舍楼,后来旧楼拆了。经理就在公寓的地下室搭起一间简易房,本来地下室的通风效果就不好,再用活动板圈成一间室中室,那里面的环境就可想而知了。经理特意让工人在屋壁上方装了一台鼓风机,开起来可以往里面吹风。机器的噪音发不出去,全闷在地下室里,夏天鼓风机开起来,响声把女孩子们一个个都吞了。我们楼的泵房和配电间全在地下室里。保护这些设施的安全也是我们的工作范围内的事。制度规定,每天得巡查三遍。一帮人中,是我最先发现这个女生宿舍的,我把情况告诉了周其豪。周其豪说他早就知道的。我对女孩子们是关心的,周其豪知道我的心思。
一天,周其豪拉住我直奔泵房,我不去已是不可能的了。一踏进泵房,顿时有一股臊气臭哄哄地扑面而来,我以前巡查泵房,从来都没有这么认真,地上的尿迹还未全干。周其豪指了一下泵房的外面,我明白他的意思。我们的泵房成了酒楼女服务员们的厕所。女生们大概因为内急,来不及,就地解决问题了!她们怎么不知道泵房是日日运转着的,半月就要维护一次。二十五层六百多户几千人口的吃喝拉撒都得靠这泵送水呢?停一天水,这楼就闹翻了。周其豪皱起眉头,我正准备拿水管冲掉那些秽物。周其豪一把拉住我。
周其豪之所以不让我用水冲洗地面,是怕打草惊蛇,他要捉活的。只要我替陆葵代班。周其豪像往常一样,带酒带菜来, 当然酒多话也就自然多起来。我们一般零点开始喝,一直能到夜里一点钟,喝完再冲个澡睡觉。那天,我正要回宿舍睡觉,周其豪说,你去泵房看看,我不好推辞什么。一者我是替人代班,态度很重要;二者老周待我不错。再说了他在这里年龄算最大了,我得尊重他。我像寻常一样来到泵房。两台机器工作着,两台备用机器蒙着防护罩,就像我们四个人轮流值班一样,各司其职。
我前脚刚迈进去,就看见前方有一个人,亮着一个雪白的屁股,我本能的一个退步。那知,右脚踩上半截水管,水管打了个滚,我一脚落空。咕咚!半个屁股着地,我左手撑到地上,那人吓傻了,一手拎着裤子,一手捂着脸,蜷曲在墙角。我头脑出奇地冷静,即刻明白了怎么回事。是个女的。我想看她那张脸, 天下的屁股都一样, 惟有脸不同。还想再看一眼她的白屁股。我暗恨自己不该这么鲁莽, 错过了绝好的机会,应该埋在暗处细细看。
我细看了墙角的那个一动不动的女子, 光线有些暗, 我只能注意她的发型,小卷的那种,还披到了肩。我一退出泵房,那女的捂着脸小跑着出了门。只听见地下室里的活动板房门“咕”一声,沉闷的声响压得我喘不过气来,像是极不情愿地发泄着满腹的怨气。
夜已深了,老周大概等久了,小声喊我的名字。我装出很平静的样子,应了他,我提醒自己一定要沉住,就当什么也没发生。老周问我那儿有什么异常,我说像往常一样正常。老周随便开了句玩笑,说那儿什么时候正常过。说者无心,听者有意,莫非周其豪也有与我类似的经历?他仍开我玩笑说,该不会钻进了小姑娘宿舍,出不来了。我呵呵笑, 很是傻气。老周认真起来了,“说不定你真的和那个小姑娘谈了。”我摇头,“怎会呢?”
我告诉过老周我有女朋友的。就是我们村柏村长的女儿柏书兰,她也是我爹的学生。那时爹喜欢她学习成绩好,偶尔她也到我家替爹拿过东西,下雨拿雨靴,就连爹的香烟都请柏书兰去买,我很少临到机会。我去买烟爹都给好了固定钱,一分也不多,给柏书兰就不一样,总会有些零钱。柏书兰一分不少地给他找回来,我常常不满爹对柏书兰的好,常常找柏书兰的茬。因此,我没少挨爹的揍。
爹对柏书兰的偏爱自然不会逃过学生的眼睛,学校里流传着有关柏书兰的谣言,说什么柏书兰替裔兆红的爸倒尿壶,还说柏书兰是裔老师的媳妇。这话传到我耳里,简直把我气疯了,这个柏书兰真是的, 没有你, 我怎会这么窘啊!我想报复她,我必须向别人证明,我与柏书兰不但没有一点关系,而且是势不两立。我在中午放学的时候悄悄溜进她的教室,把一只死麻雀塞进她的书包。有时候干脆放在课桌里。只要她打开书包,手往里一摸,就会摸到软软的毛茸茸的一团,“妈呀!”一声尖叫,我们在前排教室里都能听到。知道我底细的小朋友一般都经不住老师软硬兼施的审问,最后给统统交代了出来。我被老师拎到爹那,还惊动了校长。爹感到没面子,撕了我耳朵。我是宁疼也不想承认错。可笑的是我当时就没把心里话对爹说。其实,很简单的一句话,我那时竟说不出来。只要爹你不要柏书兰替你做事就行了。可爹用行动堵住了我的口,就是不让说出这句话。
后来, 柏书兰长大了, 我也长大了。她家的商店就开在学校附近,爹依然还到他们家买烟,柏书兰初中毕业后也没学上了,就在自家的小商店里站柜台。我娘养了几张纸春蚕,那时春茧价格高。柏书兰家的春蚕吃了带农药的桑叶,那些蚕统统被倒进了茅厕。娘按原价把自家的幼蚕籽匀了些给柏书兰家,娘害怕爹调到别的村小,想村长能够照顾些。虽说爹的腿是残疾,但路还是能走的。果真调动你去,理由还是有的。为人师表的教师怎能斤斤计较于个人的得失,一句话就能把你的嘴堵死了。
爹的好意赢得了村长老婆的好感。她经常和我娘开些玩笑,久而久之,她竟以亲家自居, 娘喜啊! 整天乐呵呵的。娘只是重复一句话,我家兆红那不就是攀高枝了吗?
其实,我是喜欢柏书兰的。我喜欢她总不能像人家城里人那样直白地说出来,那还不把我的那帮小朋友笑死。我非吓她,让她哭。只不过那是做给人看的。如果我不喜欢她,会把手伸进她的书包吗?后来,我不丢死麻雀了,而是放炒熟了的花生米和葵花子。他们还以为是死麻雀呢!柏书兰再也不大喊大叫了,而是脸红。村里的婶子们说书兰长大了,长大的姑娘才会这样,我心里喜滋滋的。
柏书兰知道我出去打工了。不是我陪她爹喝了一瓶“剑南春”吗?她给我打过一次电话,说了些莫名其妙的话,我听不懂,好象学的电视上的。夜深人静极无聊的时候,我想过柏书兰,在小区站门岗时,我还对照过一帮女的,看她们当中有没有像柏书兰的。
柏书兰在哪里呢?
老周一会儿就打酣了,我翻来覆去睡不着。
月光不是很好,像是要下雨了,窗外的一颗菩提树不时发出“沙沙”的声响。天一会儿暗,一会儿明,伴随着些风吹的声音,我的耳边犹有女人小解的声音。我一骨碌从床上爬起来, 披上衣,径直奔向地下室的水泵房。
在一人高的配电柜后,我静静地站着等着,站而蹲,蹲而站。腿蹲酸了,一屁股坐在地上, 头微侧, 大气不敢出。我等她们来小解———。天大概要亮了,也没等到一个人。
那天,我到“金梦都”酒楼去,服务员们还没上班。我和厨师小刘吹牛,小刘因他的头较常人偏扁,因而得了个叫二扁头的诨名。我说“二扁”,你这里的小姑娘真多,啥时候自己也搞一个带回去。刘二扁也爽快,他说,我刚搭上了你们那里老汤的侄女。我知道他说的就是汤建中的侄女汤艾华,我经常看见小汤的。我说要不要我在老汤面前替你美言几句。他说不用,你要真心帮我啥时请老汤到这喝顿酒,套些近乎。我爽快地答应了他。汤艾华就是经她叔叔的介绍,才到“金梦都”酒楼的。酒楼有什么意外,后勤处也调我们去维持秩序。所以,经理平时对我们也蛮客气。
这次汤建中能到酒楼喝酒纯粹是应小刘的邀请。当然没有汤艾华的默许,汤建中是不会去的,就算我和汤关系怎么怎么好,也是请不动他的。我在汤建中面前说了些客套话,汤建中说不是你请我的吗? 我说是小刘拜托我请你去的。最终拗不过汤建中的情面,我带了包香烟,吃了顿不花钱的饭。
小刘特意订了一小包间,经理专门安排了一个小姐给我们服务。汤艾华上着她的班, 忙里偷闲到我们的包间看看,说叔叔难得有时间来,吩咐她的小姐妹一定给服务好。小刘斟酒,物管中心的徐大伟也在,他是小刘的老乡,也是介绍小刘到“金梦都”的恩人。这年头在外不靠朋友就靠老乡。都是一个带一个带出来的,硬闯的也没几个,再说谁认得你啊!没人带不但是一场空,还能闯得头破血流。这样的例子太多了。王化强的影子经常在我脑海里,他在哪里呢?
酒是吃得差不多了,我出来小解。头一抬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小卷发,披到肩。我站着不动,她好象也看见了我, 我想上去和她搭话, 只见她头一埋, 顺手便去整理一箱“ 金陵” 干啤酒。空酒瓶发出“ 哐啷哐啷” 的撞击声,加剧了我的内急。我顾不上想别的了,小跑离开了餐厅。
我和汤建中出去喝酒竟没能瞒过周其豪的眼睛。他问我是不是搭上了老汤侄女,请叔丈喝酒。老周的意思说我不爱柏书兰了,得的是见异思迁的病。我说人家柏书兰早有主了。小裔啊!芜湖人刁,不能要的,不要上人家当。周其豪一直看不惯汤建中的。为了争学院给后勤外来务工人员仅有的一份养老保险,两人闹得差点动刀子。陆葵从不参与他们的事,我是两边倒,互不传话,不评价任何一个。
只到小刘公开和汤艾华进进出出,周其豪这才相信我说的话。我问小刘,酒楼餐厅里那个头发有些卷的姑娘叫什么。小刘说是不是看上她了, 我说是的。小刘说她叫周韶萍,小刘慢吞吞地说。一听这名字我好象很熟悉,和柏书兰一个味道,典型的农村人。小刘继续说,她刚过来不久,也是安徽的,好像是滁州的,反正就在南京西,从大桥饭店上出租车二十元车费就能到家。
令我没想到的是汤艾华主动邀请我到她们宿舍玩, 我真的想去她们那里的,虽然我经常从她们的门前经过,还从来没看到过她们开过门。她们的屋子好象一个放在地下室里的大柜子,更像密封性能比较好的集装箱。一群女孩一到晚上就像出了水的沙丁鱼,统统进了冰柜,冷藏了起来。
我微微侧过身来,偷偷看了周韶萍一眼。她的脸方方正正, 头发有些小卷,一直披到了肩。她的床前还挂着个风铃。可惜这屋子是没有风的,即使排风扇转起来,也是往外抽风的。我用头故意碰了一下那串风铃,风铃叮叮当当地响了起来。周韶萍把风铃悬挂的一端拎了起来,轻轻地放在了天蓝色的蚊帐的凹处,蚊帐极为简单地扎了四个角,中间部分悬凹着,就像农村过去生产队做豆腐用的吊筛,中间始终洼着,豆浆就从那漏到网筛下面的木桶里,任一角轻轻拎起,网上的豆渣稳稳当当地弹到了饲养员事先安排好的木桶里。
汤艾华说出去找小刘,说完就走。屋里就剩下我和周韶萍,我说我那也有一个姓周的,叫周其豪。我甚至无聊地问周韶萍父亲和爷爷辈中有没有“其”字的。周韶萍说没有,我说老周老家也是安徽的,南京人中许多都是安徽人,像马鞍山与和县那一带人的口音几乎和老南京话没什么区别。周韶萍问我什么时候来南京的。我说是去年。到脚下,正好一年半。我还提到了王化强,就你们阜阳的。周韶萍对我过去的生活特别感兴趣,尤其我说到人家老板请我们出去玩。我没提找小姐的事,也没提收集女性内衣被提审的事。说这些她会看不起我的。宿舍里挂着些花花绿绿的衣服,也有她们的内衣,我一直埋着头,一眼都没看。但我将王化强犯罪的事渲染了一通,说得唾沫四溅,周韶萍擦着脸,眼睛骨碌骨碌地盯着我看。
我说累了,周韶萍给我倒了满满一杯开水。这时,其他几个姑娘陆续回来了,我屁股在他们的床上挪了挪,我说我去上班,顺便路过。其中一个笑了起来,上班怎能跑到这,假话。一个说,我们小周真有魅力,一到这里就把男人吸住了。我想,你们当中谁的屁股给我看了,我就喜欢谁。我要走了,周韶萍没有留我。我仿佛心领神会,心满意足地离开了地下室。出来的时候我沿西南方向那个门出来的,我是怕再被周其豪看到, 要是真的被他看见, 很难为情的。
我值班的时候总会往泵房多跑几趟,汤建中高兴得不得了。以前,没有人愿意去泵房, 说穿了没人喜欢多走路。现在我主动去看泵房,连汤建中的我都代看了,他能不高兴。奇怪了,泵房里自此没有了尿迹,也不再臊了。我猜一定是周韶萍向大家公开了这个秘密。
事实却与我想的大相径庭。
一次偶然的机会, 周其豪和我喝酒,骂骂咧咧,习惯性地数落汤建中左一个不是,右一个不是。不经意说到了汤艾华。
“这个人家整个家族都有问题,你看那个小汤也不是个东西。”
我说,“怎的!”
“你知道那个泵房的尿谁尿的?”
“谁?”我迫不及待地问。
“是小汤。”
我一愣,故意说,“不可能吧!”
老周手往大腿上一拍, “ 告诉你啊!把人笑死了。我到泵房去巡查,你知道这个小姑娘在干啥?”
“干啥?”我问。
“ 站起来, 手拎住裤子, 就跑了。”
我一听,坏了,老周看过人家小姑娘的屁股了。我问老周你有没有看到人家小汤的屁股。周其豪一本正经地说,“ 如果想看全能看到, 又有什么意思呢?她呀,我都养得出来。要说想看,也是你们这些小青年想看。”
周其豪越说越带劲,还不时问我有没有碰到过。我敢保证我没有碰过,一次也没碰过。假如看到,早就对你老周讲了!我得尊重这里所有的人,他们都比我强啊!那些研究生就不用说了,就是保洁员也有来头,没来头能在这呆得下去吗?
我想如果把我们这里的保安,保洁员和管理人员的学历统一提到大专的话,说不定里面不下于十个科级干部。没文化,有背景也没用,只能呆在这些岗位啊!当然,你不能因为这个不起眼的岗位就可以得罪他们。
“妈的,我把他们在泵房撒尿的事给他们经理讲了。要是经理不管的话,我向学校领导反映。”老周说得很是斩钉截铁。
看来,汤艾华倒过霉了。我又不能问。传到汤建中耳里,我不就是在明地里挑祸吗?
算了,我不管这些闲事了。
我一想天快冷了,赶紧把大厅前玻璃擦一下,省得天冷伸不开手。再说这些活天生就该我们干。汤建中喜欢我的勤快,其实他不知道最近一阵我思想里有些波动的。我打了些清水来洗抹布。大概抹布旧了,擦过玻璃上还留下了丝丝的棉絮,越擦越落絮子。我干脆用水冲, 溅得满身的水。周韶萍下班碰到我,一看我的狼狈样就傻笑,我说你不帮忙,傻笑什么。她一听我这话,跑着拿来一把拖把,和我一起打扫起来。
虽说才下午两点,阳光已经没有什么力量了。周韶萍头仰着推拖把,边推边说,“没事的。”我说四点半你又要上班,休息一会吧!我自己干得了这点活。她推得特别卖力,胳膊一伸一缩,很有节奏。胸部突出的两块肉也跟着一跳一跳的,仿佛要挣脱衣服跳出来。我替她准备好了器物,只要一跳出来,我就给她逮住,最多摸摸,事后一定还给她。
这些细节没能逃过汤建中的眼。他说你喜欢,我就替你说媒。我说喜欢归喜欢,和说媒两回事。汤建中说,“看不出来,小裔的观念蛮超前的”。
我知道汤建中是故意在奚落我。我没有气,也不再生气。生活就这么回事的。
下半月了,天上没有月亮。一到晚上,校园里没有灯光的地方暗得出奇,这些地方全被学生占去了。和那些研究生相比,我年龄没有他们大,虽然我是社会上人,他们是学生。但是他们做得的事情,我是不能做的。他们可以出去包房, 可以旁若无人的在公共场合亲吻,我不能。说白了,我是不敢。我明白了,这世界上除了酒可以壮胆,知识也可以壮胆的。要是没有知识,他们和我一样。只能偷偷摸摸看女人的屁股和奶子。他们不只是偷看, 可以慢慢地赏,还去做。这时候,我才明白自己不读书是亏了。读了书,什么女人搞不上手。我们楼里的那些男女,论漂亮比不上我, 比不上柏书兰, 更比不上汤艾华。但是我只能找柏书兰或是周韶萍,汤艾华也只能给刘二扁。
我没事的时候会溜到周韶萍宿舍门前,再装出一本正经的样子。她们其中的任一个看到我,都会热情地招呼我进去坐坐。后来,干脆告诉我,周韶萍在或是不在。在她们眼里,我成了周韶萍的男朋友。
周韶萍有没有把我当她的男朋友。我是不知道的。没人的时候,周韶萍说要问我一个问题。她的那个问题问得我瞠目结舌。她说,是不是你把我们的情况汇报给了经理。汤艾华什么时候污染了你们的泵房,她说得很婉转。我即刻想起了周其豪的酒后之言。我不清楚周韶萍是故意试探我, 还是真的出于正义,想当面戳穿我的虚伪。我说你得把话说明了,我回答你。周韶萍说汤艾华去没去那,我不知道,我是去过就是被你逮着的,你为什么嫁祸于汤艾华。我说我什么也没看见。假话,周韶萍不相信我的话。我本不想说出周其豪的,但我不能因为顾及同事的情面,失去一个女孩子的信任。我说我看见的是你,他看见的是汤艾华,是老周汇报的,你的事没人知道,我没对一个人说过,要是说过,死我一家,我发誓。周韶萍跑过来,用她的手一把捂住了我的嘴。
那你看见我什么了?我愣住了,她怎么敢问我这个问题呢?
后来,我和周韶萍就在泵房内好上了,那里安全极了。我说现在我要好好地看你, 周韶萍不让看。我就用手去看,周韶萍顺从了,周韶萍成了我们村的柏书兰,成了实实在在的柏书兰。我要的就是这种实在,能闻到她的气息,听到她喘气,甚至想听她下面因兴奋而流液的声音。
——那夜的月光好美。
长期夜班,我的生物钟错乱了。周其豪的酒量有增无减,偷着空喝。他仍是邀我喝,我推了好几次,那玩意我现在没什么胃口了。汤建中见我无精打采,问我是不是不干了。干我们这一行有想法太正常,所谓的有想法无非指另谋出路,不想干了。我来之前,这里已经走了几拨人。我顶的是小宋的岗,他原来做过村干部, 分管村里的计划生育。后来村里有一个大肚子, 逃避结扎。小宋急坏了,于是就安排人去抓,结果大肚子在逃跑的过程中, 掉进了河,淹死了。家属反过来状告村委会,弄得小宋倾家荡产,才免去牢狱之灾。
事情平息后,小宋在测绘学院做了保安,他老婆在地矿高专做保洁员。虽说两口子都在南京,都住在各自学校的工人宿舍。平时难得有一次夫妻生活,根本没有那些大学生自由。后来,她老婆在地专被人炒了鱿鱼。据说是打扫卫生时,捡了一个教授的什么物品,没有上交,事后也没承认,就这样失去了工作,小宋丢不起面子,也辞了工作,一起走了。到哪里了,没有人再提过。
我早想走了。前不久,珠江路一家电脑公司的保安在执勤时发现一个小偷。因为工作的需要, 他什么也不顾了,冲上去抓人,结果被红了眼的歹徒戳了八刀, 连哼都没哼一声, 就倒下了。假如我们楼上有小偷怎么办?冲还是不冲。那阵子,一到晚上我就会想这个问题。
这种鸟事情谁碰上谁倒霉,怪不得有些警察看到罪犯当没看见。还真没想到周韶萍在我生活中一出现,我走的想法竟没有以前那么强烈了。怪事!
周韶萍几次说要到我家里去。我总是推辞,要是让柏书兰看到怎么办?再说了她是安徽人,我娘是不是能接受。我说我们搞的是爱情!不是婚姻!周韶萍先是哭,尔后甩了我一个嘴巴。我说的是真话。为什么我们不能像那些大学生,研究生那样轻松地爱情着。你看人家多浪漫,都是些知识分子,可是发展方向啊!周韶萍不听我的。我说大不了我走, 周韶萍哭得更厉害了, 你还想走,一走了之。她连哭带骂:“我看重的就是你的人品,原来你骨子里也会耍人哪!”看她哭得那么伤心,我心也软了。他妈的,凭什么我们一上来就谈婚姻。为啥不能玩玩,没文化的人连搞女朋友都窝囊废。我不知我的这些怪理论从哪学来的,是不是天天看惯了,就自动生成了这些奇形怪状的念头。怪不得听过我们楼上的一个教授给我们做讲座时说,大学是思想碰撞的地方。当时听来似是而非,现在终于明白了。原来普通人就只能有婚姻,爱情是个玩艺,不是一般人能碰得着的, 弄得不好会出事。
周韶萍要我,我自然给她。现在我们换了地方,泵房已不安全了。我有一次在那撞过汤艾华, 她那回不是小解的,而是晾衣服,有外套也有内衣。我认真研究了一番她的内衣,还用手比划了尺寸,只是没敢拿走。以前张勇跟我讲的话我还记得,我当然害怕坐牢。
我们选择在二楼的会议室里约会,那里有地毯,有空调。我有会议室的钥匙,进入比较方便。有几次,我的体液都射到了音响上,渗进了布眼,擦都擦不掉,干了就成了一块霉癍。
我们通常在夜里出去搞。总以为这样更安全。其实哪儿都一样,都一个死理,越是偷偷摸摸,越像是个贼。光明正大倒是无妨,全是人自作聪明。我没想到自己会彻底载在了陆葵的手里。
我和周韶萍快活地自由进入,像是在比赛,谁也不服输。我们有约定,谁先发出声音谁就输, 谁先停下来谁就输,我们舒舒服服地游戏着。陆葵开了门,我本能地一个翻身,坐在周韶萍的面前,周韶萍也迅速反应过来,一把抱住我。
我说,老陆你就当什么没看见。明天我和我老婆就走。陆葵说,跟我没关系, 我是什么都没看见。陆葵转过身去, 我一把扯过衣服。等周韶萍穿好了,我才穿。
“小裔,我是来拿东西的。”陆葵一再跟我解释。我说我不怪你,是我们不对。我心里清楚, 深更半夜的拿东西,拿你个魂!
我在这肯定呆不下去了,我真的得走。——只是没想到以这种方式走。
我打算找陆葵深谈一次走人。一个雨后的下午,我买了一只南京桂花鸭,两瓶泸州老窖,摸到南山坡上,这里是学院后勤处的库区,一些换下来的杂物全堆在这里, 什么课桌﹑ 椅子﹑ 钢床﹑瓦瘠﹑ 油毛毡等等。堆得像个小山。陆葵就住在这里。我说这个老怪物,放着好好的宿舍不住,偏偏住在这。后来,我才知道,下了班这个家伙还拾荒货,这里的东西亦公亦私。
南山虽没有城东的紫金山高,但它位于南京城中, 山上植被保护得比较好,加之在大学里,闹中取静,所以显得特别的贵重。“老陆,老陆”我一连叫了几声,他才慢腾腾从货堆里出来。我直接说明来意,不为别的,就是向他告别的。陆葵听我这么说,一把拽住我的手说,你这不是奚落我吗?如果你相信我,就不要走,即使走,也要在我走后你再走。我说老陆你说这话什么意思?我听不明白。
老陆不说倒罢了,一说把我给吓死了。
就在我和周韶萍快活的时候,我们公寓楼里溜进一个小偷。鼓楼区派出所接到“110”报警中心电话迅速出了警,那晚,恰好是周其豪和陆葵当班。我是第二天听他们议论才听说昨晚抓住了一个惯偷。说是这个小偷的亲戚住在我们这幢楼里,之所以能骗过门岗的信任上了楼,就是利用了这个特殊的身份。小偷这一次光顾我们公寓并没造成学生的损失。警方在网上调了他的档案,原来是个惯偷, 进过号子的。小偷很是倒霉,一进去就撞到了他亲戚。哪知他掉头就跑,他亲戚就在后面追,结果一个传一个, 说是有小偷, 有人打了“ 1 10”,这才上演了一幕闹剧。虽说是有惊无险,既然警方出警了,就得有笔录,便于归档结案。起初警察并不想把人带回警署,这样多少会有些影响高校声誉的。这年头谁都知道声誉的重要,不重视的结果是失去市场,失去市场就等于失去了财富, 没有一所高校不在乎这些。
陆葵开会议室门准备给公安用的,结果碰上了我们。我说你怎么交差的,他说,他那晚撒了谎,说会议室的灯坏了。警察最后还是把人带到了警署。辛苦老陆了,我和周绍萍离开会议室后,他特意返回去, 收拾了我们留下的残局,还故意弄坏了会议室里的两盏灯,他怕后勤经理说他瞎说。
我知道如果那晚不是老陆,我准死了,落在警察手里,肯定完蛋了。我们没有结婚证书,既然上起纲来,就是认真的, 纵有天大的本领也是没法抵赖的。我几乎要给老陆跪下了。
老陆开了酒,和我一起喝。我请汤建中为我代的班,难得和老陆在一起聊天吹牛。我们一直吃到天黑,我看菜也差不多了,一瓶酒底朝天。我说我听你的,不回去了。倘若哪天走,绝对与你无关,我保证。我在南山坡上流下了感激的泪,这也是我第一次为感谢一个人而流下的泪。
月亮已经升起来了,我在校园里闲悠。要在平时,几乎没有工夫思考每一个寻常的日子。老周,老陆,汤建中,这些我身边的人,哪个不是真实的。只有我是虚无飘渺的,想柏书兰是空想,和周韶萍好纯粹是欲望。我躺在池塘边的大石凳上,一边看月亮,一边胡思乱想。我想瘸腿的爹,想王化强,还有那个未曾谋面的小宋。王化强比我生活得有目标实在,只不过是剑走偏锋,以悲哀收场;我瘸腿的爹有自己一心爱着的学生,为了家发挥了他全部的能耐;小宋虽有无奈,但他终究会过上好日子,因为他一直也在寻找着适合他的路。我仿佛行走在云端,走到一极看不到另一极。再看看四周仿古的民国古建筑群奇形怪状,张牙舞爪伸向天空,仿佛要把我吃了。尽管我在这里生活了接近二年,夜里有任务在这里也结集过,但我还是感到了恐惧。那晚,等到月偏西,我才回宿舍。这时,我的酒已全醒了。
周韶萍告诉我,汤艾华要走了。大概已经有了,准备回家结婚,我没有去向汤建中证实。我担心我也有这一天,只是迟早的问题。
汤艾华走的那天,我和周韶萍都去送她了。她穿得薄薄的,在风中很是无助。我知道要是我那晚撞上的是她,也许我会和她好上的。可惜她把机会给了周其豪,偏偏周其豪又是一个过来人。所以, 显得没有一点意义。还被人揭发,当作典型批。我相信生活中的一次偶然有时会影响一个人的一生。
列车的汽笛响了,汤艾华的脸贴在车窗上,鼻子和嘴唇都压得很扁,没有一丝生机, 没有一点表情。我很是茫然, 这辆送她来的车又把她给送了回去。
回来的路上,周韶萍一直搂着我。我现在已经习惯她身上的气息,只想她松开些,再松开些。可是,总不见得她有放开的意思。
公交车站台外,有一个人在耍猴,手里举着高高的皮鞭,直到表演结束才放下。猴子手捧着铅盆在围观的人面前收费,主人的铴锣一声高于一声。围观的人大多数是到城里打工的农民工,他们很少人愿意掏钱,一看猴子来了,一个急转身,走了,猴子傻傻地看着那些人。真是难为了猴子。周韶萍看得很是投入。13路车来她也没注意,当我注意时,车已走远了。只好上了33路到上海路下,又跑了一段路。
走了一个来一个,这就是城市佣工的特点,用人单位算得准准确确,不漏一滴水。小宋走了, 由我顶; 小汤走了,肯定也会再来一个人顶她。就像那舞台,演员可以不停地换,舞台就是不能空着,每天都得有人来唱戏,况且这舞台每天都有人在抢,抢着上新剧。
周韶萍说我是教师子女,好的没学到,倒是学会了酸。甚至说我家俨然是一只酸菜缸,老远就能闻到酸味。我不以为然,在大学工作真的不一样,有机会让你思考。有人开玩笑说,南大的管理员都是本科毕业生,像日本东京大学和早稻田大学的管理员都是研究生毕业。这话不是没有道理的。
终于有一天,我忍不住了,和周韶萍公开干了一仗。其实,丢的全是我的面子。人人都知道她是我老婆了。
不知周绍萍从哪儿听到我以前那些旧事的,口口声声说我骗她。我说这都是过去。过去就过去了。我倒是奇怪,谁还知道我的那些陈年的烂事。我的事肯定在保安公司有传言,一个传一个,最后传到了测绘学院一帮人耳里的。我问周韶萍听谁说的,周韶萍不说,我上去抽了她一个嘴巴,她像疯了一样,号啕大哭,引来一群学生看。这些狗日的学生,他们居然也会围观。我一把拉起她想把她拖进地下室, 有人扬言要打“110”,说是保安打人,我顾不上别的,嚷开了,“她是我老婆。”几个女生反驳说,“老婆也不能打”,男生还真的打了“110”。
接警的胖警察认识我,我们平时常配合他们做事的。工作的时候,互相还发些烟,调节一下气氛。只是走路的时候,他们走在前面,我们走在后面。做出唯唯诺诺的样子。毕竟他们是正规的公安,我们是协勤人员。
胖警察一看是我, 笑着拍拍我肩膀, “ 老弟, 日子长着呢! 急什么急。”我挺难为情的,偷偷看了一眼周韶萍,她止住了哭,紧紧拉住我的手。我说打扰警长了。胖警察和我握了手,上了小“长安”面包车。
这回,周韶萍不但没有恨我打她。反而比以前佩服我,再也不提那些烂芝麻事了。我常常回味胖警察的话,对那些装着一肚子知识的研究生产生了怀疑。我说过知识能给人撑胆,现在我又总结出另外一条:知识与生活不是一码子事,知识者未必懂得世俗社会的全部真谛。我是学着别人说这些话的。反正自己说给自己听, 与别人没有什么关系。
南京要开“十运会”了,赛前的各项准备工作紧锣密鼓地进行着。“新百商场”门口天天有志愿者行动,地铁也就在这两天开始提前运营,城市里热火朝天,气氛浓烈。南京市公安系统也在加紧训练, 以保证比赛期间的各项安全。我们也是三天两天一个文件,要么就是开会。除公安武警外,大赛组委会也请求部队协助。我们保安公司也将派出自己的精兵强将,这是展示企业形象的极好良机。
公司到各单位挑人, 因为每天有30元的补贴,报名的人特别多。周其豪和老陆都超龄了,我和汤建中两人一起报了名。我和汤建中相比, 年龄比他小,身高比他高。但他比我胖,比我有气力。如果再看其他条件,我的脸比他稍白些。
每天早晨,我破例地开始跑步,我怕考核被刷掉。西边的月亮还没有落下,那月似什么,古人都说尽了。我不看月, 看路灯, 一点也不热闹, 冷冷的,很是落寞。塑胶跑道倒是很干净,不像煤渣铺的,露水遇到煤灰,鞋帮全黑了。我由开始的五圈增加到八圈,再到十圈。周韶萍后来干脆也来了,我跑她就看。也就是半个月左右,参加人员陆续收到通知, 参加集训。汤建中去了,而我一直没有收到通知。我打电话到公司办公室,办公室的人很是热情,给我答复了。
“人民来信说你有前科,我们也查了,是有记录的。”
“我没犯罪啊!”我说。
“不行,这次查得很严。”我脑子轰的一下,僵住了半天才缓过魂来。
“ 全是那个记录, 我要把它偷出来,我要烧掉它。”
“不,人民来信,谁写的来信,我一定把他查出来。”
“一定是汤建中。”
汤建中不在,班次重新作了调整。我得以和陆葵﹑ 周其豪一起上班。我和他们聊天时再次流露出我的想法,我说我是不适合干这一行的。他们几个人的观点不尽和我全相同。老陆的意思能混个养老金就可以了。老周说寻好了下家再走不迟。是的,我还没有下家。我还不能走。
落聘十运会对我触动很大。为了掩住周韶萍的耳目,我仍然坚持跑步。跑了一个月,肌肉明显壮实些了。周韶萍很是喜欢,一直到运动会开幕她也没问我为啥不去值勤。
我到那查人民来信,到那里去撕记录。统统空想而已,恨汤建中也是毫无根据。我恨抓我的警察,恨拉我下水的包工头, 恨自己太贪。就是不恨王化强, 都不知他到哪遭罪了, 我怎能恨他,心给狗吃了。
周韶萍有一天跑来告诉我,她几天身上没来了,都过了该到的时间。校医检测了尿样,说是怀上了。我扇了自己一个嘴巴,只是没让周韶萍看到。这时我想起了汤艾华,想起她绝望的脸。
我不想为这事回去,我有若干次回去的理由,没有一条不比这充分。我事先并不知道周韶萍是什么态度。
周韶萍三天并两天找我商议,医生说了再不弄,就不能弄了。好,有医生的这句话,我心里有了底。我说,再说吧!再说,再说。其实,我心急如焚。只有两种选择,一种留下来必须迅速回家结婚,一种是到医院做了。我不会回家的,只能选择去做了。
周韶萍再也不能等了,忍无可忍和我一起去了鼓楼医院,做了个手术,摘掉了心头大患, 前前后后只请了四天假。
我仿佛完成了一项重要的任务,轻松了许多。严格说,自己给自己上了一课。周韶萍再缠我的时候,我懂得了主动绕开,我宁愿去浴城,虽说有被抓的风险,绝不会有道德上的负疚。我背着周韶萍去过一次,只是效果不佳。才几下,小姐就哼哼唧唧,我也跟着兴奋,完事就付款。我想这就是小姐的生意经,说什么也没用,扔钱就是。弄得不好,她叫人来,落得一顿打。
学院后门每天都有一个高个家伙带着个女人卖水果,生意很好,夏天卖西瓜,现在卖苹果。那女人蛮年轻的,小屁股浑圆。那个大个吆喝,女人称秤。一个晚上,一车水果就卖完了。
看他们那副快活的样子,我越来越感到自己竟不如一个卖水果的。
我真的想跑了。我不想告诉张勇,不想告诉任何人,包括周韶萍。
我偷偷买了去阜宁的火车票。厚棉衣就不要了,夜里背着个大包,乘着学生下晚自习混乱的机会,一溜烟爬上了出租车,向火车站方向急驰而去。
乘警扔我的时候,我还真想到南京的那个胖警察,要是遇上他这样的人多好! 我给我爹讲南京警察如何如何的好,还吹了一通我和他们的关系。我只字没提审问过我的那个警察。我说火车上的警察素质真没有陆地上的高。爹说,你没身份证明,人家以为你是盲流呢?我说刚刚出了个“孙志刚事件”,那个狗日的难道没反思过,爹笑。笑得那条短腿都晃动了起来。
爹不再评价我们乡里那个叉他脖子的警察,爹后来听说那个警察的哥哥是他的学生。他再也不愿提这事,提到这个人,我说你为啥不说,白吃了亏。爹说,那时候他能听我的吗?你以为那是课堂。我说当时做笔录了吗? 他说做了,还按了手印,是那个警察抓住他的手按的。我说,坏了!赶快去找你学生的哥, 把那东西毁了。爹沉默不语———
我在家里只呆了几天,实在无聊得很。娘说,人家柏书兰都订了亲,你啥时能给我订下来。娘几十年都是以这样的口气对我说话,没法跟她计较的。
我说,柏书兰这么快就订了。真让我有些意外,我以为这女的跟我的呢?我以前白想她了。第二天我还真到他们家小店去了一趟,买了两袋食盐,一瓶醋。柏书兰不在,她母亲看到我很是热情,还从散包烟中掏了根烟给我,那烟大概装得紧,掏了半天才掏出来。她母亲说,“书兰到她婆家去玩了,明天就回来。”
对于我的回来,邻居们各有猜测,有的说是在外面不学好混不下去了,也有的说被单位开除了,甚至有的说我还坐过半个月牢。面对这些流言你只能保持沉默,因为你无法找到辩白的由头。
人们表面上对我客客气气,暗地里不知说了多少难听的话。我不能不在乎这些。无巧不巧,周韶萍自个摸上我家门来,这似乎应证了人们的猜测,使得我再度成为村里人茶余饭后的谈资。
可事实与我的想法恰恰相反,村里人马上又说, 裔扣子带一个老婆回来了,裔扣子是我的乳名,爹怕我养不大才起了这么个名字。能带老婆回来的是能人,姑娘家要是跟人家跑了的就是标准的不学好,姑娘的父母乃至一家都会被人瞧不起的。
我害怕周韶萍来闹,真是这样,那就完了。
令我惊讶的是,周韶萍不但没闹,还把我扔在值班室里的那些东西带了回来,还向后勤处领导请了假,他说我得了急病,暂时不能上班,过段时日来销假。
我不得不承认:生活中每一个人都有他(她)光彩的一刻。周韶萍的表现把她的能力推到了极致。我没有理由拒绝周韶萍。现在我不再有所顾忌,也不再害怕被人看见我们正在做爱。
我仿佛一下子理解了汤艾华的回家,为王化强的归属祈祷。城市里没有我们的家。
我在家里无法静下心来, 一到晚上,可怕的失眠压迫得我抬不起头来。我会在半夜三更出去散步,娘说我神经出了问题。城郊农村的确乱得很,空气中弥漫着垃圾的腐臭,秃了的树上挂着些白色的塑料袋,像在为死去的乡村招魂。汽修厂的氧焊一亮一亮的,照亮了天空;农药厂一到天黑,就加大了烟和气排放量,空气中的农药味一阵浓似一阵。路边店更是乌烟瘴气,什么“停车吃饭”﹑ “鸳鸯浴” ﹑“ 东北菜”之类的灯箱在风中摇曳,那些汉字写得歪歪扭扭。涂红抹绿上了年纪的妇女不顾一切,看到外地大货车就像苍蝇一样叮了上去, 硕大的胸部紧紧咬住驾驶员不放。这里既不是城市,也不是农村,我不知道我是在哪里?
我真的想念在南京的那些日子。
周韶萍说她不走了,这令我感到突然。我不想让她呆在这里,她不习惯这里的。我说你回南京吧!我迟早还会走的,我得重找事做,不知道自己将来会在哪里扎根。我看过韩东的小说《扎根》,所以我喜欢上这个词。爹现在已是小说中的老陶了,我不想成为小陶。周韶萍说我最近神经真是不正常,说的口气和娘没有两样子。我说我神经不正常能和你做爱吗?能从南京回到家吗?
每天,周韶萍和我娘去棉花地里拣棉花果子。今夏雨水多,正逢花季,花受精不足,落下了一田的僵果。僵果自然不能正常开放,得采摘回家,再一个个上手掰。很是费事。我游手好闲,动不动晃到汽修厂。
汽修厂的电氧焊白天更扎人的眼,我看那些师傅在汽车肚子里钻来钻去,还不时仰面朝上地捣鼓着。我利用闲逛的机会和那些司机有事没事地聊,散些香烟给他们抽,他们也散给我,我抽到了来自全国各地的烟。司机给我说他们在路边店调戏小姐的快乐,说他们在收费站过磅秤罚款的痛苦,冒险闯关的快感。我不会写小说,要是会写小说,这些都是极好的素材。
我有的是力气,社会经验也不差,正如司机们所说,人在年轻的时候趁早学个手艺。我想学开车,全中国跑。爹没阻拦我,娘只是担心安全。周韶萍则是一副无所谓。
驾校老板十分苛刻,一分钱学费也不优惠,一会儿说油贵,一会儿说上缴的费用又涨了。交了学费,领了理论教材,回家自修。我并没有回家,想方设法请那些师傅和我吹。说实话我从没摸过电脑,理论考试都是在电脑上操作,我的手根本不听使唤,经常麻烦考官。偏偏那人又是一个警察。我对地方上的警察没好感的,但这回是求人家的,只得装孙子。九十分及格, 我得了八十五。补考才能上车实践, 老板很是不悦,我比他还伤心。我回家瞒过了所有人。
后来的补考中,我买了两包烟塞给老板。老板让手下人帮我找了人,考试的时候那人把我的题目重新过了一遍,警察好象没看到我似的,站得远远的。
我的教练原是部队的汽车兵,回乡复员干起这一行。学员来自各地,成分相当复杂,年龄差距也大。我在其中很不起眼,学员临着给教练买些烟和水之类的东西。教练为了省油,经常弄得训练的解放车发动不起来。我们起初并没有发现这个秘密,以为真是车坏了。我也骂过那鸟车, 用脚狠狠踹过车。后来, 学员之间互相交流时才捅破这层纸。原来这也是行业里公开的秘密。教练知道我做过保安,对我不热不冷。我暗地里给他塞了二百元,教练是个爽气人,夜里带我一人练车。我说我一到夜里就来神, 方向握在手里比白天有感觉。教练说我适宜开特种行业的车,比如邮政车﹑银行运钞车, 还有私人老板的车,工资比一般要高。我请他帮我张眼,尽快能找到车开。教练一口答应了下来。夜里,我请他洗澡吃宵夜。搞得他舒舒服服,我不找他,他就找我。车考我没费一点劲, 顺利过关。考试结束,我们喝了一顿谢师酒,算是散伙。教练喝了一斤,居然没醉。我醉死了,还是周韶萍带我回家的,后来是事我全不知道了。事后,我的师兄们说我那晚说了许多他们听不懂的话, 还动了真情。我并不知道他们说的真情是什么。对陆葵的感激,对王化强的怀念还是对柏书兰的嫉妒。
我在村里李大宝的中巴车上实习。李大宝对我相当好,爹不是因为他,怎会被警察抓呢?村里的人淳朴表现在日常的每一个细节里。周韶萍有时跟车到县城里玩上一两个小时, 然后跟车回来,一脚来一脚去的,村里人全都认识她了。看她是安徽人,村人有时还与她开些玩笑,尤其那些男人,周韶萍似懂非懂,正好逗他们笑。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的过去了。我的实习期也渐满了, 我请李大宝吃了一顿,算是感谢。李大宝带了条烟给我,算是薪水。经人介绍,我相继联系了两家单位,一家是私人的货车,主人靠贩桑树苗起家的;还有一家是物流企业,挂靠在一家合资汽车厂的下面。正当我犹豫不决的时候, 教练打来电话告诉我,说是他的一个姓张的朋友需要驾驶员,不妨试试。那个人专门请我和教练喝酒,酒后又请我们洗澡,很是隆重,搞得我很不好意思。原来他是搞散装水泥的,是个小老板。为了帮助我了解散装水泥,张姓老板还掏出一张印有宣传标语的红纸,上面密密麻麻地写着:
1.提高水泥散装率,发展预拌混凝土是我国一项重要产业政策。
2.面向市场,强化服务,加快水泥散装化进程。
3.抓住机遇,迎接挑战,确保散装水泥持续、快速、健康发展。
4.加强技术创新,提高散装水泥设施装备水平。
5.加强基础管理,完善法律法规,走“以法兴散”之路。
6.水泥散装化,利国利大家。
7.发展散装水泥,优化产业结构。
8.水泥散装化,混凝土预拌化是建筑业现代化的必然要求。
9.转变旧的传统观念,推广使用散装水泥。
10.大力发展散装水泥,保护环境与资源。
11.行动起来,发展散装水泥,构筑绿色家园。
12.发展散装水泥,珍惜有限资源。
13.发展散装水泥,保护生态环境,提高综合环境效益。
14.发展散装水泥,让施工更文明,环境更优美, 城市更整洁, 生活更美好。
15.发展散装水泥,遏止环境污染,保护森林资源,造福子孙万代。
16.使用散装水泥,实现文明施工。
17.发展散装水泥,让天更蓝、山更青、水更绿。
18.为了珍贵的森林资源和美好的生活环境,请您使用散装水泥。
19.使用散装水泥,改善作业条件,减少环境污染。
20.关爱地球,发展散装水泥。
二十条标语基本上概括了这一行的所有特征,看得出张老板是个心极细的人。他待我很有诚意,答应每月先付我一千五,三个月后发两千,包吃包住,差旅费实报实销。这个工资对我来说是天价了。我做保安一个月还不到六百啊!周韶萍才四百五。现在我一个人拿原来两人的工资。但是张老板说了,跑车主要在晚上,比较辛苦。我说我习惯了夜生活,我干过三年保安,夜里几乎很少睡觉的。张老板对我有保安经历表现出浓厚兴趣,他当场拍板要定我了。
为了能尽快胜任张老板的工作,我跟熟人的大货车跑了几次长途。去长春第一汽车制造厂放过新车,伙同朋友到武汉拉了二十吨钢材。当然,也去了南京。
离开南京有半年了,那里发生了一些变化。好象城市又长高了些,原来施工的楼房都封了顶,正在装修。我去了测绘学院,那里已经换了人,门厅稍稍有了些变化。一个带着徐州口音的保安告诉我,上学期出了点事,经理换了。我说什么事,他说也是听说的,南山上的保安烧死了。我说是不是姓陆。那个小伙子说,好象是姓陆。服务台上的照片是他亲自揭下来的,是有这个印象。
我跑到南山上,环顾四周,寻找老陆的小屋。可是什么也没有,杂物堆也不见了。连树都砍了,在山脚下树起了一个塔吊。望着高高大大的塔吊,我只是想哭———
也许,是我的出走改变了这里的一切, 或是引发了一场意外。我本想去“金梦都”看看的,眼前的一切打消了我所有的念头,我拦了一辆红色的士直奔位于河西的“金陵装饰城”。朋友正往货车上上三夹板,看到我来,他很是高兴。我借机偷偷抽了一根烟。看着朋友忙碌的身影,我陡生出几分羡慕。
是的,忙起来什么都会忘掉。我发誓将所有关于南京的记忆统统烧去,永远不再记起。
我的全部心思都在车上,张老板一个月后就给我涨了工资。晚上拉货,白天睡觉。懒得和周韶萍答话,包括和她做爱,即使做也是勉强凑和,她很是不满。我说你先回南京, 或是回滁州老家。过一阶段,我去带你回来。周韶萍嘴噘着,嘟哝着什么,一脸的委屈。
张老板的生意很好。水泥有时从盐城那边拉到阜宁, 有时从淮安拉到响水,也有连云港和宿迁的水泥。经营须跟着市场行情跑,跟着建筑企业跑,张老板很会做生意, 经常与我交流生意经。我对张老板的能力佩服得五体投地, 要是我早跟他两年日子早就好过了。
我庆幸自己改了行, 虽说现在苦些,生活有保障不谈,算活出了人的样子来了。做保安须看经理的脸色,还得看那些学生的脸色。在警察面前就是条狗,上东上西,不敢有所违抗。吃苦的时候你得主动往上冲,就连抓闯红灯的也是保安。警察动动嘴,保安跑断腿。我打算跟定了张老板。
张老板定期给我吃犒劳酒,发犒劳烟。我想我一个打工的有这样的待遇,上哪儿找去。张老板挣了多少钱,我并不是十分清楚。反正我知道十吨的车一般都得装上十五吨。老板们普遍反映不超载根本赚不到钱。也就是说,每一车货, 我都会给老板带来五吨的额外收入。这正常不过,我不需要红眼,再说了老板在工资里已返还给我了。我心甘情愿拉这多出来的五吨,收费站的费用和公关费用全是老板的。比那黑心的煤矿主好多了,你看那矿难居高不下,生命算个球啊!
收费站的稽查不好对付,因为超载我经常被罚款。每一天都有一大把票据,我拿两张给张老板,自己悄悄倒贴一部分。时间长了,我也感到有些吃不消。只好一五一十地说了出来。张老板一点没有怪我的意思。他说你不要管这些,只管给我把车开好。
我是能把车开好的,可周韶萍的反常使我大失所望,力不从心。她说我现在不顾她了,只有车,只有老张一家。还说她还是以前的她。我不同意她的看法,而我认为她比以前还脆弱,弱得禁不住一点风浪。说不到几句就哭,弄得我心烦意乱。娘由开始的爱到现在的冷淡,直至最终归于的平静。我是一点插不到手的。周韶萍三天并着两天闹,闹死也不离开我们,真够烦人。
我关心车,关心路,关心气象,这些都会影响我们的生意,影响我们的腰包。最近一段时间,路上的情况复杂起来了。动不动有警察来检查,查驾驶证﹑行驶证﹑营运证。我塞上个五十六十的,一般也就放行了。张老板虽然没有明的鼓励我要学会与警察周旋的本领,但在话语里我能听出他的这个意思。
一个有月的夜,我像往常一样在通榆桥上行驶,在僻静的拐弯处,又冒出一辆“昌河”牌警车,车是矮胖的毛胡子警察拦的,三个保安跟在后面大摇大摆,一阵风来差点刮跑了他们的帽子,他们忙着去扶,一手按帽子,一手拎着警棍。我说我以前在南京做过保安,和鼓楼分局的警察关系很好。看毛胡子警察面无表情,保安没有一个主动上前和我搭话,一个准备与我答话的,因为没有同伴的正面响应,无奈地退了回去。毛胡子好象熟悉我们的车,我的车有牌照,他们的却什么也没有,我怀疑是从哪儿弄来的报废车。与警察说事是说不清楚的, 我没敢提出自己的疑问。假如是真的怎么办? 反过来说, 即使是假的,又能怎样。我问警察,“今天一定要罚吗?”毛胡子警察说,“驾驶证暂放这里,等事情处理完毕来拿。”
我没了证件,就像在火车上,成了名副其实的盲流。什么人都可以查我的,我还会被人扔在陌生的地方。
我害怕起来。索性就把车停在老板的车场上。我骑一辆自行车就回家了。在村口我看见了村里的光棍朱铁子。朱铁子看见我满脸堆笑,我皮肤即刻生起了鸡皮疙瘩。他像电影里的老太监,皮肤虽白, 却是松松垮垮的耷拉在皮肤上,男不男,女不女的。我估计这家伙肯定没干好事。没想到,这个丑就出在我家,周韶萍跑到朱铁子家,和朱铁子通奸,被娘踩点踩上了,逮个正着,娘怕我不相信她的话,居然唤了本家的几个婶子,把周韶萍抓了回来,为防止她自杀,专门派人看着。我看到周绍萍的时候,她蓬头垢面地站在西房里。
我说你和朱铁子光明正大的好吧!这是你的自由。没有人会拽住你,我早请你走了,你不走,你迟早会走。今晚你做得很好,我娘不该这样待你。是我害了你,你现在就可以走了。
折腾了大半夜,也没弄出个什么名堂来。
天亮了,我得睡觉。这事仿佛与朱铁子没有一点关系,因为是周韶萍自己跑上门去的。朱铁子不但声名无损,还滋长了他的威信。乡村人伦关系往往不费什么劲就可以完全颠倒过来。
我把夜里的遭遇都告诉了张老板,包括我自己家的事。张老板很是内疚,劝我原谅周韶萍,男人的刚强绝不在于对女人权利的蔑视,应该尊重每个人自己的生命体验。我不相信张老板能说出这样的话来,这好象是教授说的,或是专家说的。生意人的思维难道也有这么好的!
张老板说他和人合伙投资开办水泥厂,建材价格一直在上扬,市场很好。我对开厂办工业没有一点概念,插不上什么话。
张老板的新厂从奠基到施工就个把周时间, 厂区离我们家不远, 三面临河,大概考虑到排污问题。好象还是招商引资项目,自然享受到了地方上的优惠政策,免去了不少税金。张老板每天都在工地上,就等着点火拿金子。
水泥厂,属污染企业。老百姓上访不断,部分群众还到工地闹,一度出现停工现象。记者三头两头来,地方干部也顶着压力,张老板的精神明显也拖跨了,脸色很难看,喝酒必醉。环保局和国土局相互扯起皮来,互相指责。省里的新闻单位一介入,地方上彻底顶不住了,工程无限期地搁置了下来。按合同规定,工程不能如期上马,投资方有权撤资。结果,大股东上海东方投资公司撤了自己的资金。张老板的前期投资血本无归,一百万换成了围墙,地桩和两条宽阔的水泥路。围墙至今还围着,只是里面长满了人把高的蒿草。
我的工资一拖再拖,已有四个月没发工资了, 几个打工的先后也顶不住了,纷纷找借口转到其他人那里了,我自始至终没提“工资”一个字。张老板很是感激,夜里主动陪我聊天。他说他的那些客户还在,用不了几年,保证能东山再起。我相信他还会好起来的,只是个时间问题。我瞒着父母把自己的一个五千元存折给了张老板。张老板死活也不要,我说算我投股的,到时和我分红得了。他这才同意收下,还写了收条给我。
夜里有月,马路两旁的田野一片宁静,来往的车辆并不是很多。车灯照亮的地方,可以看见飞虫在灯光中上下一掠一掠的,虫子天生的贱命,没有自己的方向,所以见着光就跟着灯光跑了。马路边隔一段有几户人家,隔一段几乎没有一户人家。我们自带的水喝完了,就喝从工地上舀来装在“雪碧”瓶里的自来水。
建筑公司的人已从工地转移到水泥门市。他们开始堵门市的门,扬言再不还钱立即到法院起诉,拖走你的车。张老板把手机给了我,客户的电话我就代为转告,遇到讨债的就胡乱应付,说张出差了。这样的日子度日如年,张老板的情绪一度低落,水泥厂催着要货款,不然下个月就停止发货,这无疑斩断了张老板再度振兴的后路。
有人发现了张的行踪,开始跟踪。我开车的生活格外留神,生怕遇到那些讨债鬼。有时神出鬼没的,吓得我紧急处置情况。我说这样不行,最好出去避一避,或是想办法搞一笔贷款,把燃眉之急处理掉。张老板叹了一口气,说能抵押的都抵押了,包括这台车都抵给了银行。
说着说着,又到了一个收费站。收费站查得更紧了,十有八次要过磅,每次过磅都超载,向他们扔条烟已经不管事了。后来,我们往香烟里塞钱,再悄悄往他们口袋里一塞。五十的已不起劲了,从一百再升到二百。妈的,这日子真的没法过了。张老板塞过烟就开始骂了,诅咒天,诅咒过去骗过他坑过他的人。
他问我一个问题,怪怪的问题,说历史上的那个项羽为什么那么傻,怎么就那么轻易地选择自杀呢? “ 傻逼呗!”我说。我想,陷入绝境的人是不是都想过自杀这个问题,仅仅是逃避生活吗?历史学家也没有给我们一个合理的定论。张老板饶有兴趣地和我讨论这个难题。难题,是个难题。中国人有自杀的传统。我简单地下了这么个无耻的结论,乐得张老板哈哈大笑。他对我这个答案非常满意。
张老板高兴地问我周韶萍怎样了,干脆把婚结了算了。我说不想结婚,没劲。张老板说这样不是办法,迟早会要出事的,最终对我不利。他还提到了那个光棍,我没有一点恨。张老板的脸严肃地板了起来。
“这不是儿戏,把周韶萍送回去算了。”
周韶萍仍旧是不肯回去,她家里也来过几次电话,都被她搪塞过去了,她妈还说要到阜宁来看看她和我。我想,来就来吧,我那瘸腿的爹现在对我这个不争气儿子的事几乎不再表什么态了,一心扑在他的学生身上,娘在邻居面前嘀嘀咕咕,看到周韶萍来就背过嘴去,婆媳关系开始紧张起来。
最使我痛心的是,周韶萍与朱铁子仍保持着关系,说白了就是偷情。娘根本看不住她, 一会儿说去拿熨烫的衣服,一会儿去弄头,娘忙地里的活,那能顾及这些。娘见到我就说,你把她带到车上去吧!放在家里惹事生非,丢人现眼。娘鄙弃她不算,连城郊村的农民集体在背后指手划脚。这时,我这才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
这都是我的错,千不该万不该去碰她。她碰我也不要,她现在就是要,我也不给她了,晚了!我悔悟过来了,还是王化强有种,没钱的时候绝不和女的做那事。这样,干净利索,无牵无挂。
这世界上男人缺少的就是棍气,须棍得刚强,棍出人的价值来。
我采纳了娘的意见,决定带着周韶萍上车。本来,夜里押车也是要一个人的,哪怕和我说说话,解解乏也好。我把想法和周韶萍说了, 她又有些不愿意,说是水泥灰伤皮肤。我说都是自动卸装的,人就坐在驾驶室里操作,用不着下车的。经我这么解释她才勉强同意,还说隔一天去一天,我现在顾不了许多,也就应了她的要求。
周韶萍的变化如此突然,令我无所适从。我想起地下室,想起了那串风铃以及那时的周韶萍。为了我,王化强一人做事一人当,陆葵冒险去撒谎,汤艾华的好心凑合。现在,他们一个个都离我而去,我也离他们而去。我有许多话想对周韶萍说。“ 还谈那些干什么,梦!”周韶萍劈头盖脸就说。
月光如水,在这样的夜晚。我仿佛回到了少年,坐在我身旁的是柏书兰。
咕隆!车身歪了下去,情急之中,我本能的一个急刹,周绍萍差点弹出了车窗。左车轮已经陷进了路基。周韶萍紧跟着我下了车。原来,通往工地的路有涵洞,车轮不偏不畸压着了涵洞。车后侧就是一条水泥浇筑的排水渠。车上笨重的水泥罐开始转动起来。凭我以往的经验,如果不紧急处置就有侧翻的危险,后果不堪设想。我上了车迅速发动了机器, 周韶萍在车后喊着“ 倒— —倒!”“哎吆,咕隆!”一声沉闷。不得了,车子渐渐沉了下去,我连滚带爬地从驾驶室出来,车轮已经骑在路牙上了,周韶萍的脚压在右轮下,头撞在渠沿上,我去抱她,粘糊糊的东西沾了我一手, 一股血腥味冲我而来。“ 周韶萍,周韶萍——”她抽搐着,没有任何应答。我知道我的天塌下来了。
我没有送她去医院,因为凭我和警察一起值勤处置交通事故的经验,颅腔出血几乎是无力回天的。
我脱下上衣包了她的头,用水泥浆把残损的周韶萍藏了起来。最后,铲尽了渗进土里的血迹。
吊臂车开来了,我的车从干渠中爬了出来,只是受了点轻伤。不久又上了路。我见到生人身上就发凉,看见警察就抖。张老板说我跟着他被讨债的吓怕了,问我是不是身体不舒服,车暂请人代开几天,让我到医院做个CT查查。
张老板看见法院的车, 头皮就发麻。我俩真的不能分开了,我们需要互相鼓励。
狗日的矮胖毛胡子警察又在通榆桥头出现了,他娘的手里握着个哭丧棒,见到光一闪一闪的,挥舞起来还相当旋目。三个小保安畏畏缩缩地站在警察的身后,像是三条没见过世面的小狗,见到生人,无所适从。看大狗咬,他们就一起咬。张老板下了车, 礼貌地递上烟。那三个不敢接。“ 怎么了? 兄弟。”张老板笑了。
“把驾驶证给我拿来看看,”警察说。
“都半夜三更了查什么车?”张老板嘀咕了一声说。
警察冷笑一声,说:“执法还分时间不时间,这个时候正是违法分子活动猖獗的时候。”妈的,我们都是违法分子。是的,我们确实是违法分子。我开始冷静下来。
我从车窗里把证件递给了张老板,张老板没接。
“能不能私了?”张老板问。
“你这不是害我吗?你违法还带着我犯法。”警察沉默了一会说。
张老板说, 三百怎样, 警察不开口。四百,警察把手里闪着红光的棒灯向右一挥,我看到了不远处的警车。警察上了车,摇下了车窗掏出小本子。张老板爬上车,翻包,顺势塞到我手里。忽然,他把我往外猛地一推,我从车上滚了下来。接着我听见车发动的声音,我还没来得及看,只见前面“轰!”的一声巨响,大车撞上了小车,小车趴死在大车肚里,血肉模糊。大车里张老板嘴里的鲜血直往外溢,头皮撕裂。我抱起张老板,张老板已经昏死过去,我的眼泪汩汩地出来了。我拨通了张老板家里的电话,“我的车撞了人,迅速到通榆桥,尽量不要弄出声音来。”张老板老婆带着她的弟弟骑着摩托车过来了,救人要紧!死人活人都被“120”车拉走了。
张老板在医院里昏迷着, 一直未醒。其余四个都死了。我逃到家里换了身干净的衣服开始逃跑。出门不久,就被公安局羁押到看守所, 因为案情重大, 不允许任何人见我。提审我的时候,我还说出了周韶萍被我压死藏尸的事实。我只提出一个要求,能否见一下周韶萍的家人。办案人员回话来,周家人拒绝见我。
出庭那天,法庭对面的大街施行了交通管制。由于旁听席上的人太多,法庭秩序曾出现混乱。三个保安的家人,警察的家人还有周韶萍的父母亲戚都在旁听席上,每个人的目光都呆滞着,我家就我瘸腿的爹和舅舅在,看到我他们都站了起来。我自始至终没有看见张老板家里来一个人。我特想张老板,没人告诉我,他现在怎样了?张老板要是清醒着,他准来看我。面对法官的提问,我沉着应答。
“警车是我故意撞的。”
“ 半夜三更查车, 一罚就是三四百,连张票据都没有。”
“车要撞的时候,我先跳下了车。我的胳臂和腿上都摔伤了。”
“周韶萍是我夜里倒车时压着的。我害怕才藏尸的!”
“我压死了我的人,早该死!让他们四个陪我一起去死。”
审判很是顺利,我如释重负,压在心头的石头终于掀掉了,我长长地舒了口气。爹尽管为我请了律师,我最终放弃了上诉。
西边的太阳已经落下了,我的灵魂在傍晚的苍穹下游荡。不久,圆圆的月亮渐渐在天空升起。这时候,神走近我说,“孩子,你该回家了。”
是的,我该回家了。
原载《创作》2006年第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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