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常青
我对这幢楼的电梯一直有意见。电梯里除了开合的门面没有广告的画框,其余三面不是汽车就是化妆品广告,广告换得很勤,大概半个月就换一次。画框做得很精致,四围镶着花边,有些古典的意味。进出电梯的人大都神色都比较凝重,在未进入之前还些嘻嘻哈哈,一进入电梯就像是换了个人似的,空气都凝固了,只听见升降机上下呼呼的声音。特别是遇到异性混杂在一起的时候,大家都很驯服地钻在一个双向行进的铁笼里,本是有很好的机会近距离接触那些梦寐以求的人,偏偏人很怪,要是已经看了一眼就不好意思再看第二眼,于是大家的视线往往会投向那些广告。广告避免了许多不必要尴尬,尤其是夏天。我住在20楼,平均一天上下六次电梯,一次看100秒,每天看600秒,一个月18000秒。那些广告在众人的目光里终不见灼化掉。除了我上面提到的汽车、化妆品,还有银行信用卡、电信资讯、商场内衣降价、演艺信息等等,依然很光鲜。
我留心了这几天的演艺信息,刚刚结束了刘若英的——“你也在这个城市”演唱会,又来了京剧“白毛女”。对了,我还真去了五台山体育馆,它离我这儿很近,江苏“南钢”与广东“宏远”的男篮比赛在那里刚举行一场决赛,那里的草木都沾染上了娱乐的气息。
刀郎这个月也要来的,也在五台山体育馆举行他的演唱会。我喜欢刀郎的歌,比如《2002年的第一场雪》、《情人》,可别小视了他的嗓音,它有彻底的一种撕裂感,从心底里撕裂。就像那年流行的“狼文化”一们,不仅仅是怀念,也不仅是图腾崇拜,是一种歇斯底里的参与和救赎。
这些活动与周围几所大学密切关联看,现在的大学生精神上就缺这些,像他们这样高素质的观众现在还真不多了,广告商盯上这个特殊的消费群体也见怪不怪了,可惜广告商又高估了一个事实,他们现在也是弱的,有钱才有种。
平时,我们公寓楼里是很安静的,博士住在高层,硕十在底层。大家几乎很少开门。听课的心去听课,没课的待在图书馆。这当中有好多人都是上岁数的人了,回炉学习很不容易,大家似乎对学习表现出极大的热情,什么知识政治,知识经济,知识权力,反正知识与很多东西关联着,难怪那么多人往这楼里钻呢。
和我住在一间的刘博士也来自陕西,对于我既不是博士也不是硕士的自由撰稿人来说,走进这个人群真有点如鲠在喉,那些与我有关的或是与我无关的人都会用知识者的眼光看我。我借了我远房一个表叔的光,是他将我安排住进了公寓,这才有了接近高学历人群的可能。
我会经常出去流窜的,除了赶些饭局,参加一些球赛和演唱会之类的时尚活动外,还定期赶赴几个文友组织的所谓“我们”的诗歌会,我根本不懂诗,每次只是装模作样的听他们神侃,经常会不知不觉地睡着了,他们才不管这些,只要每次我能去。其中一个叫黄进的为人不错,吃饭的钱经常是他掏,别看他小分头,脑袋光光的,做起诗来人精一个,家里的烂稿子就像农民装满粮食的麻袋能用大秤称。黄进说我们学校女生多,可以把活动放在我们学校,我说我与那学校没有一点关系。偶尔他到我们公寓看我,自然也认识了刘博士。我们在一起喝过两三顿白洒。
刘博士平时难得喝酒,喝酒必醉,兴起来的时候压都压不住他,我怕和他喝酒,黄进就不一样了,好客,常常把刘博士灌醉,刘博士一醉,什么话都能说。每次醉酒我就怀疑他这个博士的真假,黄进劈头盖脸骂了我一顿,说我犯了低等错误,博士与醉酒有什么关系,照你这么说博士就没有人正常的性情了,说醉话又有什么关系,我受不了他俩你一来我一往的胡话,发誓再也不想和他们一起喝酒。
刘博士一个做他们老家那个县组织部工作的学生到南京出差,顺便看他,拎来不少他家乡产的猕猴桃。看老师不算还要请老师吃饭,我也去了。饭局档次确实不低,就在夫子庙的“庆元楼”,那地方暧昧,俯看“秦淮河”桨声灯影,远看紫金山影影绰绰,秦虹社区举办的文化活动刚刚开始,老太太们舞起的大扇子“啪、啪、啪”地响,那阵势不免让人想起“冲天香阵透长安,满城尽带黄金甲”的阵势。刘博士有些激动,我不知道他以前有没有讲过这种档次的饭店,我注意他在宾馆的吧台前逗留了一会,愣着数有几颗星,嘴里还嘟哝了什么,服务小姐笑盈盈问他需要什么服务。
他这个学生对他是真的尊重,一口一个老师,这个学生醉勤,也喊我博士,我说我不是博士,他说我谦虚,我解释也没用,博士就博士吧。酒好,菜好,刘博士高兴,多喝了两杯,我知道他已经微醉了,担心他再说些什么,说得好罢了,算你有本事,说得不上路子会在学生心里掉价,今非昔比了,就算你刘博士性情没变,人家学生现在不同了,我看菜上得也差不多了便示意刘博士散席,这回他也听话,歪歪扭扭的站起来,学生一直把我们送到宾馆门口,还叫来一辆出租车,大家挥手作别!
我感慨啊!做教师最大的幸福就是培养出几个有出息的学生,师以生为荣啊!
我正发着感慨和宏论,突然刘博士叫了一声,“回庆元楼”,司机有些为难,以为他在说酒话,我说的哥你别理他,司机提速,“我有急事”,刘博士说得有些含糊,但很果断。嘴里好象又在嘟哝。我一看今天这架势不对,“的哥,可能他真有事,你掉头吧。”的哥听我的话减速掉头,用了差不多的时间又把我们送到“庆元楼”。我说老刘你有事,是包丢了,还是魂掉了,这个地方你消费得起吗?我以为他想小姐了。刘博士面向灯光,咧开他的嘴,酒气冲人。
妈呀,吓我一跳,刘博士嘴里有一个大大的黑洞。你还不和我一起找,他说。我说你这是怎么啦。他低声说,别嚷嚷,还不快找。我真的不知要找什么?
牙啊!我说吃顿饭怎么把牙吃掉了呢?嗨!现在别提这个了,找呀!我说这东西到哪儿找去。刘博士说,不找明天我怎么能见人,就是今晚想补也来不急,牙医早关门了。
他低着头,像是电影里的云南边境探地雷的战士,就差手里没有握着长杆探雷针了,见我们猫着腰,门厅的服务生走出来,关切地问丢了什么。刘博士耸了耸身子说,“耳环”,不,“戒子”。说话时牙齿关不住风,只能含糊地说了前两个字,后面“子”音根本就没发得出来。我说是“戒子”,什么“戒”,服务生这才走开。
他在上车的地方反复模拟了好几次。那情景使我想起了一篇叫《测谎记》的小说。它说“侦破学上有一派理论,非常重视现场复原,很多疑难案件都是通过现场复制找出珠丝马迹,最后破案的。因为从理论上说,世界上没有破不了的案子,只有勘察不到位的现场”。小说是写一个叫杨柳的缉毒警察和她的老公郎京生的爱情危机,叙说了关于疑难、抉择、和行动的意义结构。我胡乱地把杨柳、郎京生和刘博士这两组毫无关系的人扯在了一起。
“找到了!”刘博士发出了疯狂的惊呼声,使得走路的男女都禁不住掉过头来。黄进这时候来了电话,说要请我去喝生啤吃龙虾,我说好。刘博士不去,我说阿刘你不去就先回宿舍吧!
我们去的那个地方就在长阳路附近,那儿有一家叫“香辣村”的店,老板喜欢点文墨,黄进请了个写书法的给老板写了个店名,“香辣村”三个大字,挂在店门的正上方,太阳一照,金灿灿的,颇具文化色彩。因为有了这层关系,黄进常去那里小啜,店主客气,要是赊帐什么的从不计较,多少有些情谊!。
看得出黄进已喝过一顿,浑身酒气。我说你小子还能喝,他说就喝啤酒,“金陵干”,点了一盆中份龙虾。我说刘博士今天找戒子,找得好苦,可他找东西的工夫我却佩服得五体投地,我把整个过程复述了一遍。黄进笑呆了,笑得酒都喷出来了。我说你真醉了。他说博士的故事精彩,我听醉了。我说你别揶揄了,世界之大,无奇没有,世上的拙事和巧事一样,真是太多了。
去年,我对门来自黑龙江的张为明去长沙开全国高校心理学教育会议,这家伙有洁癖,说宾馆不卫生,于是就把宿舍里的钢锺脸盆带上了火车,一直背到长沙。回来的路上,因为车站拥挤,不小心剐了人,人家要赔偿,张为明说是你自己撞上来的,怪我什么事。结果进了车站派出所调解,赔了30块才算了事。张为明挺纳闷,那些警察怎么二话没说,就让我带人到医院先检查,我火车跑票都买好了,怎能耽搁?那次,听完张博士的讲述,是刘博士笑晕了,说30块钱可以买到两只脸盆了。也就在那辆车上,一个妇女急产,结果这只盆子派上了用场,张为明因为这只盆子还上了报纸,学校知道了这件事在年终考核中给他评了个“优秀”。
这都是真事,就发生在我们楼里。
黄进喝酒的当儿还去隔壁的歌厅吼了一首刀郎的歌,吼完了说,走!找个店泡脚去,我忙说这样会出事的。他说,就这么点酒就控制不住自己,真的“呆逼”了。我啤酒喝得多了,内急,必须现在就去厕所,出了小厅的门,我才发现厕所实在是难找。这是一个让我有些捉摸不透的地方,整个就不是一间屋,好象是巷子接前厅后院组合起来的一个大型舞场。巷口只是装饰起来了,变成了一个门,巷子就成了廊子,拐了几个弯,好不容易找到那个墙上有两个歪歪的毛笔字“厕所”。舞场大概是一间仓库改成的,整个一面墙都拆了,只用几根柱子顶着,里面黑灯瞎火,只有滚动的音乐,震得我耳膜一翕一翕的。我开始怀疑起这个地方的真实性,莫非进入了非人的世界。一会儿灯亮了,舞场门口的柱子旁还坐着一个穿制服的保安,厕所的路还是瘦个子的保安告诉我的,开始他还指错了方向,我白跑了一趟。不过我一点也不怨他,我走到一个胡同口,那里有好些男男女女站着、蹲着聊天的,默默一个人抽烟的,看上去都是些中年人,他们没心思看我,我问他们“厕所”在那也没一个人回过神来理我。我相信保安,跑回去再问他,他这次说清楚了,我小跑,尿就要憋不住了,到底还洇几滴到内裤上。
黄进站在门口等我,一幅不依不饶的样子。我挺感激的,我是一个没有任何名气的外地人,准确说我在这个城市什么也不懂,既没找到什么门道,连起码的生存能力都值得怀疑,小说没像样写过一篇,诗歌、散文虽有一点,也登不上大雅之堂。一个外地人在一个城市里能找到属于自己的东西比登天还难。
我说我不去那些地方,我害怕那些人。我经历过一些事,到现在都说不出口。黄进的大眼睛忽闪忽闪地看我,我们边走边说。
我说我相信刘博士有水平,但是社会经验肯定比不上你黄进。据说他们博士有在核心刊物上发表论文的任务,刘博士一年能发两三篇核心,可刘博士带我去唱歌,却让我看到了他的另一面。我那时刚来南京,东西南北分不清,估计就在五台山附近,歌厅好大,一坐下就来了一个中年人,报价极低,我不会唱歌,刘博士凑合着唱,一人唱不到一首,就来了两个小姐,说是陪唱的,我们不要,小姐死磨硬缠,一下就搂住我,也怪我好奇,没见过大世面,我要了一个,另一个小姐很不高兴的走了,走的时候还挖苦了一句,“钱没有怂多”。就这一个害苦了刘博士,结帐的时候,小姐要了二百元小费,笑迷迷的走了,老板说,还有十杯干红,两包瓜子、一盘水果,小姐喝了十杯干红,一杯九十八,总共一千四百零八十,收银的小姐手指把计算器按得“唧唧”的想,计算器是自动报数的,发出了变异女声,像是饿得要吃人。我说你把小姐找来,我说你喝了十杯吗?小姐不吭声,只是点头。我说你喝哪去了,老板又些不耐烦了,说快买单,马上下班了,这时又进来一个汉子,满脸横肉。刘博士僵在那不吭声,那两个人说你们商议商议怎么办?我乘刘博士思考的时候把钱包里仅有的二百元钱悄悄的挪出来塞进了鞋底。之后,我把钱包往茶几上一磕,我说我只有四十元零钱别的没了,刘博士二话没说,叫来老板。
这是我小老乡,我们都在这里打工,没什么钱,就这么多,说着他把钱包拉链一拉,四百元掉在桌上。刘博士较瘦,忙得头发也没来得急理,乍看上去还真像个打工的。我主动把钱包一扬,我这里还有四十元,我说我留十元叫车,老板看我们没有什么了,收起四百三十元,扬长而去。我和刘博士垂头丧气地往宿舍赶。
路上我们谁也没吭声,我们是跑回家的,那有心情再去打车,两年多了,我们谁也没提过这事,谁也没公开提出总结总结那次教训。其实,我有好几次想再和他旧事从提,终因话题绕不到那上面来,只好放弃了。
我在西安开过一个笔会,我还试着问过一个的哥,西安娱乐场所的情况,这是个不错的的哥,我说我是记者,我以前也用过这样的身份与别人说话。说老实话,用这个身份我是学来的,但不会借此行骗,如果把这个当手段又当目的,问题性质又不一样了。这得益于一家报纸的新闻提醒了我,报纸的标题是:民警“冒充”记者拽下跳楼男,新闻中的引语就没什么劲了,“索要补偿不成,一男子激动过度要轻生”。记者还真厉害,连警察这样身份的人都要冒充成记者才能救人。我清楚用记者这个身份会带来两种可能:一种人听说是记者什么都不肯说了,另一种人会把什么都告诉你。我有些后悔了,我不该告诉的哥我是记者,说不定他有自己的私密或是利益,他才不会对一个记者说实话呢,再说记者也有与自己利益莜关的私密。没想到,那个的哥一听我是记者显得特别兴奋,滔滔不绝,话里还透出几分正义。他先从西安的出租车票价上涨听证会说起,意思是现在的政府开始作为了,也民主了,更相信有政府的支持,记者能帮老百姓解决一些社会上的黑事。一说就说到了比如娱乐场所的种种怪现象,说着还掏出一大把做得像名片一样的卡片,上面明明白白地写着,带一个客立即给四百,我手里攥着足有二十张这样的卡片,二十家娱乐场所的广告一家比一家诱人。我说你拉了吗?他说拉过,我们要看什么人的。我又问的哥你能看得出来吗?他说能有点数,我说你看我呢?他说我拉你去去了你也会跑掉的。我说你凭什么这么判断的。他说记者用不着去那的,有人请!黄进打了一个哈欠。
我说黄进你去那个地方吗?黄进酒也醒了。他说我怎么不去,现在就去泡脚呀?
我们拦了一辆的士,的哥带我们胡乱地逛,问我们到底到哪里,我说是到泡脚店,随便哪个店。的哥把我们带到民国古建筑群的一条路边停下了,店里发出昏黄的光,几个小姐穿着露脐衫看着电视,一幅倦怠、漫不经心的样子,其中一个大概是老板,招呼我们进去,我推开门,一股劣质的香水味扑鼻而来,黄进装醉,歪歪扭扭,店里的日光灯管缠着红纸、黄纸,光线确实极为低调的。
老板大概闻出我们身上的酒气,连忙说,先敲个背,敲个背,我没吭声,愣着看她们。小姐们只顾看电视也没有一个动的。黄进歪得不行了,挨在我身上,我说你醉死了,还是走吧。老板看我们这样样子,不仅没有挽留,连句客气话都没说。
黄进说,太臭!我们又钻进了一辆出租车,继续找地方寻乐去。
的哥把我和黄进拉到一家洗浴中心,一进门,管事的便嚷开了,澡资一人一百五十八,全套服务,两人先交四百元押金。黄进清醒得不得了,首先要发票,不知这时又从什么地方冒出一个高个,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票面是五百元的,黄进不要,就要四百的,那人没有法子,连忙招呼说你们先洗。我顿时想起和刘博士在歌厅的情景,今天准又宰定了,怎么办?我脱了一件上衣,灵机一动,我停止脱衣服,瞅着黄进的眼睛,我希望从他眼睛里得到尽可能多的信息或暗示,那知黄进骂骂咧咧,在跑堂的面前,故意把证件翻来翻去。我说你记者证也带在身边啊,他说怎么啦,我带证上岗不正常嘛!
看他对我没有什么暗示,我索性脱了衣服,然后锁上了柜子门,“扑通”跳进了泛着泡泡的水池。他磨蹭了一会才下水来,跑堂的管事的都到池边提醒他:“请把柜门锁好,东西丢了我们不负责”。黄进说:“我没钱,没钱。”说罢扎了个猛子,管事的又从前面追到后面说:“请你把柜门锁好”,黄进说我不锁,我里面没有钱。管事的出去一会又跑了回来,他拿来了纸和笔说:“不锁,你写个证明,遗失与我们无关”。黄进从水中爬起,提笔就写,管事的像是个他手下人,唯唯诺诺,恭恭敬敬。管事的看他写完,马上就急了,说你写的什么字啊,重写,黄进又重写一遍。我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等待事态的发展。没想到的事真的发生了。我们一出池子,那拨人就开始热情起来,说你是江宁人吧,黄进说是。我不知这是什么暗语,澡资是一分没收,老板还陪说了不少好话。黄进顺水人情,客气地说我请你们吃龙虾喝啤酒,那些人说谢谢,一直把我俩送出大门,我这才松了一口气。我说江湖险恶,不知水有多深,黄进浅浅一笑说今天要是外地人准死。我和他两人换了一个地方做了一个足疗,又到湖北路附近一家大排挡吃了几把肉串,一人两瓶“三得利”啤酒,一直喝到凌晨,才各自归去。
回到宿舍的时候,刘博士正打着甜蜜的呼噜。后来刘博士问我一夜未归,到哪混去了,我说上网了。
刘博士攻读的是古代文学专业,熬得面黄饥瘦,颇有灯影黄卷的意味。我写作没有规律,两人的作息时间经常冲突,他有火发不出。
加上我们公寓的隔音效果差,左右上下有什么动静都能听到,偶尔有些研究生过些夫妻生活,我们隐约也能听到,我有时喊刘博士和我一起听,他听得特别认真,我也认真。他看我傻样,问我什么时候结婚。我说我一无所有,谁愿意嫁我,他也叹了一口气。
从那以后,我爱上听这种声音。我说,老刘以后再有这种声音叫我一声,刘博士骂我变态。夜深人静,通常我会侧耳听声,我感到前所未有的寂寞。
上世纪90年代,我高考复读,流浪在沿海的一个小城。复读生来自各地,像是一群蝗虫,叮咬在同一片叶子上,稍有风过,便向四周炸开,大伙有集体群居,有的投靠亲戚,像我这种带有一点盲流意味的也不在少数。我跟黄进说过,我们算是较早进城的农民,同样经受过歧视,比如政府不让办复读班,教师都是偷偷摸摸的来上课,胆小的就回去了,胆大的就在补习班老师的指挥下打游击,教师是频繁地换,有时干脆一连几天自习,上面来人围剿补习班之外,各学校同时严查教师走穴,我们想躲飞机炸弹似的,有组织地溜。那时参加高考还要预选,城里的学生比乡下的要少一百多分,说是乡下人多必须有名额限制。我们不懂什么是寂寞,离了家乡离开父母,我们觉得前所未有的自由,那种盲目的自由的确让人怀念。
许楷带我看麦当娜演的三级片,一元五角我一张票。开始,我还不好意思,进出录象厅还躲躲闪闪,生怕被熟人看到。后来听同学说,江淮集团宿舍区里有个女人一到傍晚就会裸体在院内洗澡,裤裆里夹着个小桶,许楷说这有意思,我说去看吧,他说好,那想到没过两天,复读生中就流传阜阳复习班一个男生因为偷看女人洗澡给抓起来了。这个我们是惧怕的,想来思去,还是没去看成。
真没想到,过去了十多年,这种鸟事对我还有兴趣。许楷早在一个在离城市很远的农场做了狱警,娶妻生子,而我至今仍流浪在距家很远的南京。刘博士喜欢听我陈年旧代的往事,我说每个人都有,只不过我的复杂些,也算是伪江湖了,也正因为这些伪江湖的经历,刘博士对我的行为始终抱以一种谨慎。
刘博士没来由说我与一个女物管员有男女关系。这源于我的信件比较多,一般都是物管员提醒我去拿,有时我不在,她顺便送上楼来。我会把看完的旧报纸都收集到一起,个把月集中一次清理,我们的交往引起了刘博士的怀疑。
你到底喜欢不喜欢那个女物管员,刘博士不厌其烦地问我,我说我凭啥不能喜欢她,他说你这就对了,说了实话。我与女物管有没有关系我还真的说不清,经常这么想还真的有了问题。有一次她到我房间拿报纸,偶尔坐了一刻工夫。我问她丈夫干啥的,孩子几年级了。她一一回答我,再往后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我说你吃了吗?她问我吃了吗?除了这些笨笨的问,我们还能说什么呢?
外单位的人进我们公寓都要到前台登记,黄进来过几次,物管大概看出我和黄进的关系不一般,也就省略了登记这道步骤。他大摇大摆的进来,他喜欢自由自在,没有拘束。我羡慕他的这份自由,既不同于刘博士在学问里的自由,更不同于我这种漂泊式的自由。比如他会说地道的代表这个城市的语言,就连他的动作也带有这个城市明显的特征,走路横着走。物管问我他是我什么人,我说那是什么人就是一个普通文友,不如我和你的关系来得贴,她每次上楼来打扫房间会带一大串钥匙来,一个圆形的木板上,钻了若干个的小洞,钥匙都拴在那些洞口上,以便一一区分开来,像小时候到我们乡下钻巷穿河的铜匠担子上的货架,一根木棍上挂着密密匝匝的勺子、铲子,铜器相撞,锐利悦耳,走一路响一路,半里路外就能听到。我只要听到咣咣铛铛的声音,我就知道物管员又到我所在的楼层上来了。
我注意她进了一间房,好长时间没有出来,门还敞开着,我悄悄地溜了进去,顺手关上了门,原来她又在打扫,她见我近来,停下手中的活,我们坐下聊了一会,话题也在吃和喝上绕。我说了许多废话,时间一分一分的过去了,始终不见她有什么动静。我在走之前,终于唐突地说出憋了很久的一句话,“我相亲你一下”,话音未落,她立刻反应过来,双手掩面而笑,一会又去捂嘴。她一笑,笑得我无地自容,自尊扫地。我过作大度地说声“走了”,头也没回,落荒而逃。一连几天,我都不敢看她。
要说我和女物管的关系,这大概算是刘博士启发的效果,结果是我不行,但我不后悔。以后,我再不买报纸了,刘博士见我不买报纸,还抱怨了几回,物管几乎再也没踏进我房间一步。
刀郎的演唱会如期举行,体育馆里人山人海,人之多完全超过了我的想象,居然还有不少老年人。“你是我的情人,就像玫瑰花开一样……”全场观众跟刀郎一起唱起了《情人》这首歌,歌声如潮,情人们相拥而歌,歌声响彻到场馆的每一处地方,久久回荡在夜空中。霓虹灯下的刀郎唱得神采飞扬。我听得神魂颠倒,在刹那的瞬间我抓拍了不少刀郎演唱的照片。我被他的歌声深深感染了,举目四望,人头攒动,我竟然异想天开地寻找我的情人。
“你是我的情人,就像玫瑰花开一样……”我一边轻轻地哼着这首令我心潮澎湃的歌,一边摊开稿纸开始写一篇叫《情人》的小说。秦月莲的到来令我慌忙得不知所措,秦月莲对我房间里大幅刀郎的照片也感兴趣,特别是我那 “遍地情人下夕阳”的创意吸引着她,这是我给刀郎组照策划的主题。秦月莲抿着嘴笑。她皮肤很白,微胖,质朴中透着时尚。说实话,看到她这样的女人我就有意淫的感觉。尽管会有人骂我是条狗,见到母狗就要往身上挨,盯着母狗屁股紧追不放这类粗俗的骂词。但我决不怪他们骂。
秦月莲很健谈,和她聊天小说是没法再写下去了,我搁笔陪她一起聊,聊到她儿子和老分,再聊同学和同事,她很开心,我也是。我本不认识她,她是黄进同学的同事,在一所中学做教师,到我这里已经拐了四道弯。我说你怎么有空到我这儿的,她说她准备考教育硕士,才七弯八弯找到我,想请我替她找个导师。我只听说过考博士需提前联系导师的,没听说过考教育硕士要联系导师,她直言不讳地说找个专业课老师划点题目。我说我没这个能耐,只有再找其他人,她千恩万谢,考试这个话题谈得差不多了。我把话题转到女人身上。我说黄进老婆比你胖多了。她说是吗?我说她经常怀孕。秦月莲羞涩地一笑说,这么忙,还有工夫做那事,我对中学教师还是有点了解的,工作不仅影响她们的生育还影响到了他们正常的夫妻生活,我为秦月莲们感动,但黄进老婆是因为生理原因,避不住孕,黄进恨死了。秦月莲忽有所悟,说了一句:“啊,大概是药吃多了。”
我带秦月莲到食堂吃了盒饭,她没有推辞。下楼梯的时候,我故意离她远远的,防止物管看见说闲话,那样她会笑话我像个动物。我们面对面坐着,她吃得很文静,饭间还递给我一张有些皱巴的面纸。
吃完饭她就要走,我说校园很美,可以一起逛一圈,她同意了。我比秦月莲高一头,她比我白净。周围有些研究生不太注意文明,竟然当着我们的面搂起来。搂还不算,吧嗒吧嗒地亲嘴,砸巴的声音很响。我趁秦月莲不注意的时候向她挺立的胸脯摸了一把,硬梆梆的,她脸一红,继续走她的路,我若无其事指着清凉山上的一座旧楼,又开始一通胡说八道,那是图书馆,那是宿舍。她啧啧地夸校园漂亮,我说你今后一定要考来,老呆在那个县城又有什么意思。秦月莲感慨地说,我到底找对了人。走到学校教材中心她还挑了两本复习用书,死死地塞在包里,一本必考教材还没到货,她留了电话,教材中心的人答应书到了再通知她。33路公交车还没到,我在站台上依旧絮絮叨叨,说得秦月莲低头不语。我几乎带着挽留的意思送她,我希望她不走。
秦月莲说一定得回家。她走得很慢。我说找导师的事我会请刘博士帮忙的,她这才放心的离开。
她走后我一连几天都相她,电脑里刀郎的CD唱得让我有些伤感,我忘不了那个夜晚,人山人海的夜晚。同样在那个体育馆,如果说江苏南钢与广东宏远的那场恶战拼得技术与体力,也就是实力相拼,男人流下的是扼腕之泪,切肤之痛,多少还有些英雄之气,足够回肠荡气的;而我在寻找自己的情人,歌声中的那个情人。我问过刘博士是否也想要过情人,他骂我吃了五谷想六谷,我说有事请你帮忙,刘博士非要我说出和秦月莲是什么关系,我说我们没关系,他说没关系,她考试考去与你有什么关系,我说是拐弯的同学,他这才答应帮我找人试试看。而黄进又是另一类人,他经常在我面前吹她的情人如何如何,我想把秦月莲发展为我的情人。
我想起了她留给我的小灵通。于是,试着给她发了一条短信。很快,她就回了,回得很简洁“在家打扫卫生”,我又回了话,夸了她勤劳,不仅仅如此,我顺势说了一句邪话。“我以后不再称你秦老师了,嫌麻烦,就称你为‘秦人’吧,我还要把她写进我的小说。”这个滑头的点子是我在刹那间想出来的,我有些自鸣得意。我满以为她会回话,可是很长时间过去了,竟没有回音,继而我又后悔自己的不严肃,我在秦月莲面前亲手毁了自己的形象?
我的小说还没有正式出来,虽有几家杂志答应我一定会刊登,几个月过去了仍旧见不到铅字,我有点着急了。表叔看到我除了问我一些情况,一有机会还会旁敲侧击地向刘博士问起我的情况,问我最近有什么进步,与那些人交往等等碎事,刘博士省事无事地说我发了几篇散文和诗,小说投出了,还没有消息,不过有些迹象了。他娘的,我怎么用“迹象”这个词。含混不清,语意不明,标准在忽悠我表叔呢。我担心他说出我想找情人,表叔还不我骂死才怪。我又后悔不该让刘博士知道这件事情。
黄进并不清楚我对秦月莲有好感。因为他一直反对我这个外地人身上的粗鄙之气,加上相貌也不是太好。因此,他多次暗示我不要老想着一部分人才可能拥有的东西,写作的人应该沉静,在还没有出一部像样的小说之前,找什么情人,能消受得起吗?他说的每句话近乎刻薄,但我愿意听。
说到我身上的粗鄙倒也是,我的老乡贾平凹先生不就写出了我们那里人生活的情形吗?屙屎拉尿,粪土乱飞,像只青蛙在地上蹦着的X,这个X字看过小说的人谁都知道代表什么,一个叫李什么军的人,还是我们老乡呢,把老贾的作品批得一塌糊涂。黄进说,这多好啊!现在不是以前那个说得好与不好,对与不对的问题,而是我们现在都敢说了,能说了。在这一点上,黄进很佩服我们那儿人的胆量和胸襟,我说是时代进步了。
说到胸襟我还是不能忘了秦月莲。
我之所以劝秦月莲考研最主要的还是我的私心在作祟,我痴心妄想这样她就靠我近了,为保险起见,我甚至暗示她主动一些,只要能考上,要不惜一切代价,哪怕用身子换,也是值得的。我甚至鼓励她这样的事情很正常,你决不会是第一个,也不是最后一个。
恰巧我在当天的报纸上看到了一则类似的新闻,“教授被指以考题诱奸考研女生”,真够离奇的,教授自己都主动进攻了,看来利用色相来贿赂教授,绝不是我的发明,肯定管用的,报纸登出来的只是个案,绝对是少数人,谁敢说以后这种事就一定绝种了。
我给秦月莲发短信,问她什么时候来南京落实导师的事。我在焦急中等待。
我的小说,依然一篇还没出来,我想能在秦月莲来之前发上个两篇,在她面前也是资本那。我催过黄进跟他那朋友说说,给我发了算了,黄进说一般三个月呢?我急死了,我到南京来为了小说的,我农村的父母眼巴巴等着我回去,他们以为我读博士了,至今他们没向我伸手要过一分钱,以为读到博士毕业,媳妇自动会跑进我家。想起这些我特想跳下楼去,死了算了。我夜里写作,白天睡觉,确保每天10个小时的写作时间。一到中午我就死了一样的困。
这天,我忘记了秦月莲。南京的初夏,湿度大,气压低,闷得人难受,汗像是胶在人身上一样。这样的天气,天空是模糊着的,连我的脑子也迷迷糊糊的。
我吃了饭刚躺下,手机响了。我习惯操起陕西普通话,打电话的人气势汹汹,径直问起我的名字,我说我是黄光辉。他说,“你小子当心,不老实把你开掉”。“开”字用在这样的语境中我还是第一次听到过,那意思蛮吓人的。我知道他这话是在威胁我,我本能地反问一句,“我做什么了”,对方经我这一问也不再说话了。我这时才反应过来,原来是秦月莲老公的电话,没错,是他。我在电话里听到一个女的冒了一句,“你干什么?”,那是秦月莲的声音,这话听起来好象是冲着她老公说的,我这才知道秦月莲不回我短信的真正原因了。那天在我房间里听秦月莲说,她老公当过特种兵,还到非洲参加联合国维和部队,转业后到机关开车。我是吓得不轻,至少我有勾引人家老婆之嫌,我后悔自己的一念犯了幼稚的错误,秦月莲一定背了不白之怨,维和维到家里来了,秦月莲和我都成了叛军;我又想,这男人也是个废物,居然害怕我这等人,不然威胁我干啥呢。我想,我的错并不在于和秦月莲是否上过床,最有可能因我启蒙了秦月莲,启蒙她对新生活的向往,这对一个循规蹈矩的丈夫而言是最致命的,难怪他会嫉恨我的存在。当然,秦月莲的老公到底想的是哪一层,我真的无从知晓的,也许是他真的害怕我和她老婆上床吧。
我向刘博士坦白了我的困惑,我说情人不好找的,弄得不好能被“开”掉。刘博士不知这是我的内心体验,但他知道我说的是真话,是有根据的。刘博士跟黄进聊天的时候,还提到了我的困惑。黄进顺便问我这个观点是从哪学来的还是自己总结的?我说是自己悟出来的,黄进说我有进步。
我担心秦月莲的老公真的那天会摸上门来,那我的洋相就出大了。我把手机里保存有秦月莲的电话彻底删了,免得真的惹出什么祸端来。
黄进他们每月一次的“诗歌会”正常进行,那天晚上,一下子来了好几个陌生的诗人,黄进一一给我作了介绍,其实他们的名字我倒并不陌生,在一些杂志上看过这些人的名字。他们每人朗诵一首自己新近创作的诗,然后进行讨论诗歌观点,有几次大家说着说着就吵起来了,最后不欢而散,黄进对此不以为然,认为讨论诗歌有观点碰撞是一件好事,至于吵嘛那是诗歌之外的东西,完全可以不管它。
黄进问秦月莲找到我没有,我说找过一次。他又问感觉怎样?我说我不懂你问这什么意思。他不怀好意地嘿嘿一笑说,你不是嘴上常挂念情人吗?
我和黄进聊得正起劲的时候,刘博士打电话让我回去,说有急事。我问他不回去行不行,他说,肯定不行,出大“滑子”了。黄进问我是是和我一起走,我说不必了,有大事一定相求于你,我先回了。说罢,我上了一辆出租车,一路狂飙。
路上,我脑子里盘算着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不然,黄进不可能这么急切要我回去。难道我偷偷摸摸乘人不便用了一张假币人家追上门来了,还是上次不小心收错了人家的被子,被人看见了,可我悄悄地又把被子送回到原来的地方了。事实上,那里发生的情况远比我想的复杂得多了。
到了公寓楼,一群人在看热闹,我还是第一次看到女物管有如此的泼劲,我一直以为她是温柔有余的。她正在对一帮人讲事情发生的过程,我表叔也在,看我满头大汗的样子,保安问我认不认识这个人。我一看眼前的这个人,足有1米8几。我说我好象在那见过,那人说,我是秦月莲的丈夫,谁是黄光辉?我才明白他是来专门找我的。我说,我不认识你。那男的随即吼起来了,还跺起了脚。我找你小子算帐,我老婆在哪儿,快告诉我。我说,什么老婆,你老婆是死是活,跟我有什么关系?你什么时候请我替你看的。羞辱完秦月莲的丈夫,我才找到一点自信,不然大家的目光会灼死人的,我也逃脱不了被众人猜疑的可能。
我虽表面镇静,心里倒是很紧张。秦月莲到底跑哪去了呢?
原来,这个狗日的混在大家中间正往电梯里闯,还是被细心的女物管看见了,让他登记他偏不理会。无奈之下,物管叫来了保安。保安说,你再不老实我们就把你送到华侨路派出所了,没想到这个竟然吓不了他,我从他血红的眼里,看到了一种可怕。
我说,你们让他走吧。保安说他还没承认错误,必须把事情说清楚,每个地方都有每个地方的规矩,保安啰啰嗦嗦地说了一大套,我一句也听不下去。我只希望他能早点离开。
怪了,我叫他走,他偏不走。
女物管大概看出了我的为难,把我拉到一边问我。怎么回事?我说,我认识他老婆。女物管向我表叔使了一个眼色,这个眼色被我看到了。表叔说,今天这个事就算了。以后再随便进来,我们就报警了。那男的一把拽住我的领子,我被他这突如其来的动作搞懵了。我说,你敢动手?他上来就给我一个耳光,麻辣辣的。这时冲上一个保安,一把拽住他的衣领子。
我说你特妈的疯子,你也不看看这是什么地方,你是什么东西,你以为你还在维和啊,也不看看是什么地方,做你的大梦去吧。
“你特妈的勾引我老婆还恬不知耻地装蒜”,秦月莲丈夫泼口大骂起来。他全然不顾我的面子,不,更应是他自己的面子,其实就一句话,他把问题一下子全说清楚了。我不能像他这么糊涂,“呸!放你的屁,我怎么勾引你老婆,我还认不识她”。这个电话是不是你的?1300××××590。这个家伙居然把我发给秦月莲的电话号码抄下来了。
我说,你想敲诈吗?
他说,我老婆不见了,你一定知道他到哪儿了。这怎么可能?我叔叔沉不住气了,上前就责问我,你干什么事了?我说没干什么呀?
刘博士呢?我到处瞅他,就是不见他的影子,他要是在的话准能帮我解释的。
我说既然你把话说明了,那你告诉我到底干什么了?我要弄个水落石出。我扭头朝向秦月莲丈夫,他红着脸什么也不说。我说你嚷啊!大伙看着我来劲的样子一下都笑起来了,笑得秦月莲丈夫没有一点地方能放下他自己,那家伙一看这架势爬起来就溜了。
秦月莲到哪去了呢?我想她也真是的,万一出什么事怎办呢?
我只有去找黄进商量了。我庆幸自己没有碰秦月莲一次,这件事得处理好,不然影响太坏了,我好不容易在城市找了个容身的地方,在生存都困难的情况下,竟鬼使神差地弄这么一出事来,真是吃不到黄鼠狼肉,倒染身骚,想想真是懊恼。
这时,我看见外面有一群鸟在飞,从一棵树上落到另一棵树上,黑黑的,大概是山喜鹊。个不大,看着我叽喳了两声,我恨不得拽下一只来,我挥舞手臂想把它赶走,它不但不害怕,还在那叽叽喳喳地叫个不停,我捡一个石子朝它那个方向扔去,它才极不情愿地飞走。
黄进的母亲不太喜欢我们在她家聚会,我也不打算从他家的正门进。他家是老园落了,左右都有巷子,左侧有个旁门,旁门上缠满了爬山虎,黑乎乎的一大片。园子里的葡萄架下三三两两种了些鸡冠花什么的,地上铺着的方砖斑斑驳驳,有的地方还渗出些绿苔。一看就知道,这里曾流过相当长的一段岁月,印痕依稀可辨。
黄进住的是老宅的东厢房,进了旁门左拐几步就到窗脚下。下午五点的太阳光还有些力量的,黄进的窗子紧关着,门也关着。我想来得不巧,可能出去了。我打手机是关机。他有睡午觉的习惯,会不会在睡觉,人不在家,旁门应是上锁的。我这样想,情不自禁地趴在窗台从窗帘的缝隙向里边看。
妈呀!秦月莲光着身子和黄进睡在了一起……我蹑手蹑脚地离开了窗口,我忘了走旁门,恰巧在大门口撞进了黄进的妈,她认识我,“小黄啊,到那儿去”,我说还有点事,先走了。我出了门,立即想打电话给刘博士看看找我算帐的那个狗日的在不在我们公寓里,我要让他看看他老婆是个什么德行。他若坐视不管,我要揭秦月莲的丑。我恨秦月莲。这么一想我和找我算帐的人居然走到了一起。
我不知道我到底被谁耍了,我坐在马路边的路牙上,像是被人偷了东西的流浪汉。看看夕阳,又看看那些仍忙着搭脚手架的民工,我愈觉得自己是多么的无聊,什么狗屁文学,我要烧了所有的稿子,然后就到建筑工地打一份工。
我找刘博士商量去,他也许有熟人,能帮我找份这样的工。
我请女物管上楼将我的书稿和杂物收走,她一听说有书报杂物,高兴得不得了。连忙问我有多少?我说很多,我全不要了,你尽可能拖走。
老实说,刘博士在关键时候对我的帮助是起一些作用的,不管他是不是受我表叔的刻意安排,至少让我有一种温暖。
虽说我一连几年都没能考上研究生,但我一直没有放弃的意思。尽管我把这个理想隐藏得几乎滴水不漏,但我原单位的领导脑海里一直心存我不务正业的印象,职称耽误了不算,也错过了做个部门小干部的机会,新上的一批人都是小年轻,经过了几次明争暗斗之后,我想何必为难人家呢?一气之下,来个不辞而别,成了一个名副其实的盲流。现在,小说也没发出,我还是那个鸟样,看人脸色,听人闲话。
刘博士戴着个深度眼睛,冲我笑,我说我无路可走了,你别卖关子了,帮帮我吧,我近乎哀求他。他说,半途而废,永远没路。我说,我压根就没路,那里来的半途。他说你找黄进了吗?我说我不找他,他帮不了我的。刘博士说怎么能这么说话呢?你们不是铁杆兄弟吗?
我说他不是东西,我一五一十的说出了秦月莲的狡猾与虚伪,说出我心里的龌龊与不满。刘博士不以为然,关你鸟事,你不要自寻烦恼。
我说秦月莲嫁的那个狗东西,自己抓不住奸,找我撒泼,真他妈的邪门了。刘博士到底是个好人,他不允许我掺和到他们当中去,劝我到此为止。我希望那个狗日的来找我,他打了我一个嘴巴,就这么轻易算了吗?转念一想吃个憋算了,他不找我,我不找他。
我表叔找我来了,脸上还有些怒气。我主动说,我想找份工打,不想再做乌托邦的文学梦了,又连累别人。表叔说,我佩服你个小子,居然去勾有夫之妇。我说,叔,你一定误会了,我解释你也不会相信,以后你会知道的。
表叔说,人不管做什么,关键要把自己的本职工作做好,这样才能问心无愧,他说了一大通道理。我说,是,是,给你添了不少麻烦。
回到宿舍,我打开了刀郎的CD,又是《情人》,这回我听得特别认真,听得我流下泪来……
我啥时真的能把自己放下呢?我禁不住问自己。
黄进打电话来,我犹豫了一会,接还是不接?我还是接了,他说,他那里接到一个编书的活,问我是否愿意干这个活。我说等我想想再做决定,他说也好。他又通知我到他那看看相关一些要求。
等我真赶到那里的时候,已有几个人坐在那里了,原来是一本教辅资料。我对这东西不太感兴趣。但是钱对我极是诱惑。只要价钱谈得拢,就委曲求全一次吧,总比做婊子强些,笑贫不笑娼。那几个人好象是发行商。我说现在的教育都实行“一费制”,发行很困难的。一个毛胡子不置可否地说,我们有自己的发行渠道。黄进说这个你不用担心,我瞄了一眼看了他们已经排好的编辑名单,秦月莲的名字居然排到我的前面,我的眼睛简直要冒血。按姓氏笔画排我应该在她前面,凭什么放在我的前面。我问几个月交稿,胖子书商说一个月最好,最迟不能拖到下个月中旬。我说稿费怎么说,他说千字两百元。考虑到分配给我的任务是编作文,这部分范文比较多,我同意了。
事后黄进说,你上次来得不巧,我有点事。
什么时候?我问,
我妈看到你的。他说,
她在吗?我问,
秦月莲!他说,
啊!她来过一次,好几天前了。
她现在在哪儿呢?我又问。
肯定在上班。我说她有时间编书吗?
不知道。
我知道,不能再问了。再问就尴尬了。再说我现在还不想挑破她和秦月莲的这层关系。更不想把秦月莲老公的失态向他说得太明。我能猜着那家伙并没有离开这个城市,一定躲在什么地方寻找机会。
从黄进家出来的时候,我有几分胆怯。挎上骑自行车前,还向四周仔细看了一遍,防止有什么人在我周围,暗中跟踪我。我现在最头疼的是我没有办法把事实真相告诉那个傻瓜。另外,黄进和秦月莲的那一幕丑事的证据我没有,那个傻瓜怎么可能相信我的话。再说,秦月莲和黄进约会的时间和地点我也说不准。
黄进通常是不上网的,我更不知道秦月莲上不上。不过可以试探一下,于是我注册了一个QQ号,漫无天日的撞秦月莲,一连聊了四天,也没有找到一个符合秦月莲信息的网友。我没耐心了,放弃了这种大海捞针的笨方法。
我想起来了,“教材中心”有秦月莲的电话,她留给人家的那个,书一到就通知她来买,考研政治大纲六月底才到呢。教材中心的人还是好说话的,我没费吹灰之力就查到了秦月莲留下的电话,也就是被我亲自从我手机上删掉的那个小灵通号码。
我在黄进家一连拨了两次秦月莲电话,铃声响了不等她接我就放下,我还乘黄进不注意的时候用他的小灵通给秦月莲发了些暧昧的段子。“最近有空来吗?想死你了,黄”。这个“黄”后来发挥了大作用。
八
最近我有些魂不在身的感觉,回公寓的时候,我才想起忘记了带钥匙,刘博士到郑州开会还没回来。只有女物管张大琴那里有备用钥匙,我问值班保安,“张大琴呢?”保安说,可能在楼上休息室。我一看表,夜里十一点了。我跑到九楼,拍她的门。没人应我,我急了,高喊“张大琴”。
张大琴门开得很谨慎。头不停地向外张望。深更半夜我没敢进她的房间,我说麻烦你给我拿个钥匙,只见一个人影从张大琴的门内蹿出,跑向我背后的楼梯,楼灯是声控的,我看见了一个类似我表叔背影的男人。
我想返身追去,张大琴朝我嚷了一句,你干什么?我一想是不对劲,抓住对谁有好处呢?可能对谁都没好处。这么一想,我停止已向前迈开的脚步。
张大琴披散发着头发,脸是绯红的。
我头也没抬,从她手里接过了钥匙一头钻进了呼噜噜运行的电梯。
那夜我被我自己折腾了大半夜,临天亮的时候,才眯糊糊的睡着了。也在那夜里,黄进家出了命案。
我同时被警方拘留接受调查。
这次秦月莲是在黄进的床上被逮了个正着。她早不来,迟不来。就在那天她鬼使神差地瞒住她丈夫,又假装到南京学习。他丈夫竟然同意了。秦月莲前脚走,他后脚就跟来了。一直跟踪到学校,就是没有她的人影。这个家伙真是接受过训练的,他通过“114”台,查到了黄进家的位置,这个狗日的还真以为是我家呢?来到黄进家的时候已经夜里十点多了,他居然翻过了人把高的围墙,偏偏黄进他们上床正干那事。门是那个楞头青丈夫用脚揣下来的,这家伙带了刀,黄进死的时候衣服都没穿。
我就想不通,这时候黄进的家里干啥去了,怎么不报警,难道全睡死了吗?我曾佩服黄进这家伙有钻空的本领,他太懂什么地方最安全,什么地方最危险的。咳!可惜了一个人才。
我相信了偶然性的存在。
我想不到我这么惨的离开了刘博士。我更没想到世上有这么巧合的事情。我发誓决不会再去搞写作了,我自己都没有办法写好自己还去写别人,我对自己的能力彻底的怀疑。
刘博士的一个师弟在南京市公安局,他通过关系来拘留所看我。看到刘博士,我巴嗒巴嗒地流下眼泪。我说你把我那些书统统扔了,什么人也不给,最好仍进垃圾堆。刘博士骂我没城府,如果知道是这样的结果,早劝我到工地上去拌沙灰,装卸建筑材料了。我说人不是我杀的。刘博士骂了一句,骂得我莫名其妙,“妈的,歌曲是唱着玩的,你当什么真!”
说着他还拿出一张“招聘简章”给我,简章上的这家公司我听他说过,老总是他的本科同学。我接过他递来的简章,继而问刘博士,公司愿意为我请律师吗?我愿透支半年的劳动力。刘博士说,如果你真愿意,我可以找徐总谈。我说,还要答应我一个条件,千万别让我父母知道这事。他说,傻啊!你表叔都已经知道了,全学校的人也都知道了。我说这没有关系,我没有杀人,我也是受害者。不要提我表叔了,他和我一样不老实,我了解他。
十
我已经不想秦月莲了,真的不想。我没怀疑过我这句话有什么错,听说她丈夫没出城就被警察抓了,这个狗日的够残忍的,连她老婆也砍了,不过没死。
我被检察院提起公诉,检察官是个四十出头的女的,挺和蔼,她问我为什么这样做,我说我平白无辜地遭人侮辱,咽不下这口气。检察官不满意我的回答,她一个劲地摇头。她说我心理有问题,是嫉妒心,她还说我仍爱着秦月莲,你不爱她,你给她打什么电话,我反驳她,我只是拨了她的电话并没有和她说话呀!检察官又问,那短信呢?我无言以对。我问她我可能要判几年,她说这是法院的事,不该检察院管。话说得冷冰冰的,让人心寒。
所谓的审查也就是问我发短信的动机和目的,我重复了上面的话。最后,我在四份材料纸上我按上了自己带着红色的指纹。
几天后,我被无罪释放。来接我的刘博士说,秦月莲丈夫下月23日庭审,他说他想去看看那家伙,我说我们一起去吧。
在这期间我回了一趟陕西,住在华阴县城我同学家里,我还遇到了我当年的数学老师,他下海做了十年生意,已有一个很大的店面了。我没有告诉他们我在东部地区经历的遭遇,我是要脸面的人,这种不耻的事情我说不出口。老师请我们吃了顿饭,这顿饭让我感动不已。酒过三巡,师生之间的客套和拘谨全被情意浓浓的气氛盖掉了。我们谈电影《孔雀》中的镜头,谈蔡琴的歌,也提到了红得发紫的刀郎。我害怕他们扯谈到《情人》这首歌,刘博士说得对,歌曲是唱着玩的,当什么真!其实,我对所谓的情人也只是想想而已,更何况这歌连那骑三轮车的汉子也喜欢哼着玩呢!
“妈的,歌是唱着玩的,你当什么真”,刘博士骂我的那句话在我脑海里烙上了印记。
庭审相当顺利,这家伙是个汉子,对犯罪事实供认不讳。我不敢看他,我认真地听他的陈述。他话虽不多,但句句刻在我心里。
“我差点杀错人,那小子聪明,不但救了他自己的命,也帮我看清了事实真相,黄光辉这小子有种。”秦月莲丈夫思维清醒地说。刘博士暗地碰了我一下,我小声说,听到了。我想这家伙说话极富逻辑,一定是有文化的,我以前小看他了,他妈的当着法官的面他居然还提我。但是黄进死了,他是我的好朋友,我恨这家伙的残忍。这天下午黄进的母亲当庭哭诉,“毒计啊!毒计!黄光辉,你也配姓‘黄’,你把利用‘黄’把鬼搭上我家门,你不得好死!”她把责任全推给我了,你该骂杀你儿子的……我的话她会听吗?黄进母亲这一闹影响了审判进度,她居然要求法官惩治我,说我至少负连带责任。她还说什么她儿子是黄光辉亲手杀死的,没有我这个朋友他儿子不会死。黄进母亲在法庭上哭得晕了过去,被急救站的“120”接走了。
我乘休庭的时机溜了出来,外面阳光很好,大街上依旧人来人往,高音喇叭里的歌声嘹亮,“2002年的第一场雪,它比往年来得更晚些……”,不好,说不定下面就是一首《情人》,我得赶快跑,我不敢再听这首歌,可我到哪里去呢?路上到处是人,我跑得满头大汗,南京一定有我们那里人做的工程,实在不行跟其他地方的人干也行,南通搞建筑的人多,找南通的老板说说看。再不,干脆回陕西老家去,脚踏实地做农民。这么想着,我想起了随我同来的刘博士,人山人海,我连自己都不知道到哪儿了?这回,不必再麻烦刘博士帮我参谋,我自己决定是去还是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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