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常青
我以为我是第一个知道自己将被借调到乡政府的。没想到在周一下午的例会上,张校长 笑眯眯地向全体教职工通报了消息。我偷偷瞅了一眼王虹,正好与她的目光会合,她脸一沉 ,身子本能地一扭,像要背过我,一下子竟没有转成,她忘了李书燕和她两个人合挤在一张 椅子上。她还想转,正在听校长讲话的李书燕捏了她一下。这些都没有躲得过我的眼睛。
石扬中学一共才六个班级,不过,初一两个班的人数都超过了六十人,教室里挤得严严 实实的,每个任课老师都有牢骚。班主任一连换了几次,效果还是不怎么好。现在的班主任 一个是王虹,一个就是李书燕。校长说柔性管理也许比刚性管理好些,他把学生当做试验品 了。上完课的老师一进办公室满是粉笔灰的手还没来得及往水盆伸,就开始交流上课的感受 。某某就是不听,一堂课从上课到结束课本就没打开过;某某呼呼大睡,口水淋湿了教科书 ,一副傻相。还有,期中、期末考试总比不过乡里另外一所初中平行班,连乡里举行的各类 比赛正常也都是第三名,某人说了只要参与就有奖。这意思是我们学校每次拿到的第三名没 有一点科技含量,校长给我们的庆功酒白费了。这些话校长不是听不到,开例会,李书燕多 次问校长,为什么不能把初一再分出一个班?
人从哪里来?这个人当然是指教师了。没有教师,课开不了啊!校长是老实人,他始终 微笑着。
现在,我要走了,校长能不犯愁吗?谁来带我的两个班课。我是不管了,我早想离开这 个鬼地方。校长他不能一走了之啊。
不光我要走,三十岁以下的年轻教师都想走。每个人在暗地里各显神通努力着,而且还 互相保密着,因为每年能调到镇上的乡初中也就两三个人,村里往镇上调,镇上就得往村里 派,镇上的教师也有危机,整天提心吊胆,他们的任务是要保住自己既得的位置。他们说的 话才气人呢,你们调什么调,底下舒服,不是蛮好吗?我们是底下,他们是上面。和我同宿 舍的孙正平就是去年从乡中心初中派下来的,乡教委的人说了,每年上面都要派人下来支教 。他很是愤愤不平,凭啥叫我下来。我说他不是课上得不如人就是考试老倒数,他还死不承 认,那我说你课上得好,下来支教的,他又说我奚落他。我说要不你做班主任不负责,他说 某某比他差远了等等。不过孙正平挺尊重事实的,牢骚没少发,但是教学不敢不认真,他指 望明年调动,再回到乡中学去。
我喜欢王虹,孙正平一直不知道,这是我个人的隐私,我不会告诉任何人。我到这个学 校工作的第二年,王虹从另外一个村的初中平行调过来了。我教语文,她教英语。我对王虹 说过我是没有一点社会关系,不考研一辈子会葬送在这里。王虹看着我,傻笑。
我带初三,那时没有现在这么多的辅导书,白天上课内容都是靠晚上刻讲义,所以晚上 时间对我特别重要。铁笔写在蜡纸上,钢板被磨得咯吱响,我有一周刻过一筒蜡纸的记录, 右手的中指上结了一个硬茧,铜钱眼大,到现在还没退去。村子里老是停电。每次,灯火一 熄,村里的老百姓不约而同呼叫起来,几里路都能听见。王虹在我隔壁办公室,她通常在这 个时候向我借打火机。我偶儿抽点五块钱一包的“一品梅”,红纸包装的那种。黑灯瞎火的 ,我打火点烟,正好喘口气,烟火一眨一眨的,王虹呛得直咳嗽。她说讨厌,我说你家里没 人抽烟吗?她说她爸不抽,我说那你妈抽,她说也不抽。我说那你爷爷肯定抽,或者爷爷的 爷爷抽。她骂我德行。这样的环境里,有个人说着话哪儿找去。凭心而论,我不希望王虹晚 上一个人待在宿舍里。学校里仅有的一台14英寸的黑白电视机,搬来搬去,天线断了,现在 是用打毛衣的钢针代替的,只能收到三个台,中央台和市、县台。如果屏幕上有雪花的话, 就把钢针换个方向,原理与转动的那种没有什么两样。女教师独占了电视机,我不好意思为 这点事和她们争。
别看这台电视机,它还有一段光荣历史呢。乡长陪县教育局长到农村考察薄弱学校建设 ,恰巧来到我校,局长看了以后,很受鼓舞,当场拍板说作为支持农村教育,给广大农村教 师鼓鼓劲,无偿赠送一台电视机,同时打报告给县政府,给边远学校的教师发放津贴。乡长 听了前半句非常来神,局长的后半句一出,乡长愣了一下,继而带头鼓起掌来。乡长心想, 你说得容易,你做人情我给你贴钱,我们的工资都是乡里发,乡长的脑袋决定着我们口袋的 丰盈。同样道理,调动工作找书记乡长比找教育局长管用。
王虹以前也问过我和乡长熟不熟,我说熟怎么可能会到这里来,她总是这样有事没事问 我这样的事,我烦,她就绕着问。我心想我出去可以带着你走,你出去就飞了还认得我?所 以,我不希望王虹找到什么关系。
现在,灯又熄了。我抽着烟,傻傻地看天花板,不,是一种叫石棉做的带着凹凸花纹的 建筑材料,一碰就散下白石灰样的粉末。农村里经常能看到安装这些天花的,他们在自行车 龙头上绑一块白色的板子,上面写着“绷天花”的字样,骑着车在村里到处吆喝。我不走, 王虹也不走。我得等电来,我还有两张蜡纸没有刻好,明天等着用的。
孙正平是从镇上中学派下来的,校长对他挺尊重,听课总喜欢带着他。无论是王虹教的 英语,还是我教的语文,他们一个也不放过。孙正平总不辜负校长的期望,认真地说些听后 感。别看孙正平这么认真,一到宿舍他就骂开了,妈的,烦死了,明的是尊重,暗地是整我 。我说你怎么这样想,他说我哪听得懂那些鸟课。我说那你在会上放什么屁,你不是存心坑 人,校长就希望有人替他说他心里想说的话。孙正平火了。我见他这个样子,赶忙找台阶下 场子。我说孙老师以后就不要理他了,就说身体不舒服吃着药。孙正平坐在床上,半天不说 一句话。
电视机被孙正平从女教师宿舍搬过来了,女教师不让搬,孙正平说这是公家的东西,男 女都有权用,我们用一学期再给你们用一学期。尽管这是废话,但就这么一说,女教师们不 吭声了,至于嘴里嘟哝什么,我也不管它了。我沾了孙正平的光,不是他的维权,我哪里看 得上电视。晚上,我除了刻钢板就埋在宿舍里看电视。王虹借孙正平回家经常到我宿舍看电 视。我们一起看电视,我们一起笑。 孙正平问我女教师有没有到我们宿舍来过,我装含 糊敷衍了几句。他拿出一个镶着亮珠的发夹问我,这是谁的?我说不知道,他说宿舍就我们 两个人,真他妈神了。我说王虹来看过电视。原来王虹的发夹掉在了孙正平的床上,我坐在 我自己床上,王虹坐在孙正平的床沿上,发夹从裤子口袋里冒了出来。孙正平有事没事问我 和王虹干了什么。我说看电视。孙正平不信。我敢打赌我什么也没做。孙正平骂我没出息。
我要走了,我要到乡里报到。
王虹向我要钢板,我给了她。我不需要它了,王虹还要用的。我把剩下了两筒蜡纸也一 并给了她。我临行前的一天,学校送了我。校长斟了满满一杯白酒给我,他和我坐在一条凳 上。我感动不已,尽管从明天开始我算是政府机关的人了,但今天我依然是校长的部下。我 站起来恭恭敬敬地敬了校长,同事们也是好话连篇,祝愿我好好干,将来做了公务员别忘了 大家。我说一定一定,我是从石扬中学出来的,无论哪一天都是石扬中学的人。学校食堂就 我们几个正常开伙,绝大多数教师家就在附近的村里。逢到下雨或是考试,学校贴上十块钱 买些肉、鱼简单地集体会个餐,所以大家是渴望下雨的。食堂仅有一张八仙桌,坐不下,就 临时搬上乒乓球桌,平时球桌派上用场的机会并不多,还是“红双喜”牌的呢,是乡里统一 配给的。大家围坐在球桌旁,喝酒吹牛,说黄段子,挺热闹。当然,这些都得等学生离了校 ,不然影响师表形象的。
我喝得有点多了,孙正平被潘和带回家打麻将了,还有几个埋在村部小店里斗地主。我 想吐,头还有点发晕。我记得办公桌里还有一包茶叶,我去拿茶叶,明天这个桌子就不是我 的了。
我摇摇晃晃地开了办公室的门,一个黑影吓了我一跳。王虹在我身后,我说你吓着我了 ,她说现在胆怎么一下子变小了。她还说我骗她,我说我怎么骗你啦,骗你不得好死,骗你 一辈子娶不到老婆,娶老婆死老婆。王虹说我是一派胡言,我说我没醉,骗你不是人。
王虹要我说出谁是我的关系。
没关系怎么能进政府机关,而且是大关系。我说是县长,她问哪个县长,我说随便哪个 县长。她又说我瞒她。我为什么不能瞒她。
我偶尔在报上写些豆腐块,排遣一些情绪。在文化不发达的乡下,经常被一些不明真相 的读者误认为我可能是个什么人物。其实,我知道我拥有的这些和文人根本是搭不上边的。 不少人把这个看成了我的高人之处。王虹也不例外。
王虹关上办公室的门,我说我要回宿舍睡觉。王虹不但赖着不走,大有占领地盘的架势 。我说我醉了,王虹说我装的。她把手在我腰上捏了一下,正好捏在那根使人兴奋的笑筋上 。笑过之后,我仍坚持回宿舍。我还刻意重复了一遍,今晚我要睡觉,电视不放了。
我真的关上了宿舍门,睡了。孙正平什么时候回来的我也不知道。孙正平又拷问我王虹 昨晚有没有来看电视,我说没有,这回他相信我了。他说,你小子太精明,今晚要是你干了 ,你就永远甭想跑了。我不懂他说的什么。他总说些这种不明不白的话。
我说我找不到老婆,孙正平不信,还说我油性重。他说女人多的是,像学校门前河里的 水,一舀一瓢。我知道他可能就是因为舀得太多,才被流放到我们这里来的。
乡政府对我来说几乎是陌生的。我祖宗八代都是种地的,没有一个进过衙门谋过职事。 现在轮到我进政府大院的门,心里还是战战兢兢的。我不知道我来这里干什么,我又能干什 么。办公室的周主任热情地接待了我,说他们向文教上借人,乡教委就推荐了我。我顿时明 白了我的关系。我要感谢我的关系,也要原原本本地告诉王虹,我的关系不是县长是乡教委 主任,也不是,是乡长,因为是乡长决定要不要我,我的工作就是为他写发言稿。周主任明 确了我的工作,给了我四把钥匙,两把宿舍门的,一把是办公桌,还有一把是文件柜上的。
我稍稍安顿好,就正儿八经地上班了。周主任说,刘书记找你,你过去一下。
我见过刘书记,是在教师节大会上,他讲过话,还给大伙发过奖状。那会儿,我坐在剧 场的最后一排。想跑到前面看看,怕大家笑我没素质,只好把脚踮起来,拼命伸脖子。回去 两三天还有点酸,我哪好意思和大家说,连走路都有些歪,歪身子正好衬出脖子的正。王虹 和我开玩笑,是不是晚上家长请饭,给狗咬了。我说家长请我也会请你的,你眼睛睁着。
不提王虹了,我现在没工夫理她。
书记问我是哪儿人,以及家里有些什么人。我如实说,我要给书记留个好印象。要是校 长问我我才不这样呢。他提拔不了我,他对我的重用就是把最差的班给我教,要我考出最好 的成绩来。我上过好几次当。现在不一样了。书记问什么我答什么。事后我在想,书记是考 我呢,还是其他什么意思,我回忆了我说过的每一句话,那句有漏洞,那句到位。我后悔事 先没有认真准备一下。回味书记的每一句问话,我总能体味到一种平等。书记也是人,我以 前怎么忘了他也是人呢?我笑我自己。在最短的时间里改变了我对书记以前的看法。我怀疑 以前听来的关于书记的种种传闻的真实性,以及民间对书记评价的不公。我感到我就是书记 的人了,我得维护书记的威信。
周主任问我书记都说了些什么,我一五一十地说了。周主任笑眯眯的,他总是笑眯眯的 。我平时没什么事,喝茶看报纸,再不就听那些找领导的人吹牛。领导忙,来的人喜欢在我 们办公室等。我听得格外认真,好多是我在学校里无法知道的。
开会都是周主任去做记录。他是主任,我是写稿的。我的前任身体不好,做过手术正常 吃药,偶尔到办公室来坐坐,久而久之,我们熟悉了,成了朋友。我什么也不懂,我得虚心 向他学习。
我们办公室有六个人,除了周主任和我,一个公勤员,负责打扫和供应茶水的,一个负 责档案和外勤的,另外文印室还有两个打字员。我是借用,公勤员是长期雇工,打字员佩翠 是临时工。我们三个常常结在一起的时候,公勤员老陈是我们的头,他到机关时间比我和佩 翠长多了,我们都听他说一些院里的佚事,这些周主任肯定不会跟我说的。
我佩服老陈头。
他指着小石桥边的一条石子路问我,你知道这条路怎么来的吗?我说你是老革命了,我 初来乍到,什么都在学。好啊!他说我告诉你。
我对他说的一套将信将疑,我要亲眼看看和书记相过好的女人,她就在小镇上。
老陈头当过兵,复员回乡就到大院做勤杂工,送走了好几任领导,一个个都要他好好干 ,一有机会就给他转上关系。他一直在等。他最近似乎有些急了,牢骚也多起来了。周主任 看他发牢骚,也不好说什么,我插不上话。周主任暗地里嘱托我,看着他,千万别出什么事 。我一头雾水。
我问过佩翠。老陈为啥不找书记乡长,整天盯着周主任?她起先埋头不语,我又问了一 句,她才懒洋洋地说,他敢呀!我说,周主任能解决吗?佩翠瞪了我一眼,你考虑你自己的 问题。我有啥问题。
乡政府食堂是块肥肉,一到合同到期的时候,想承包的人很多,我认识的也有,不认识 的居多,有打听租金的,有套近乎的。没有找我的,我只是接到电话传个话而已。现包人对 我和老陈也特别客气,有事没事喊我和老陈去喝酒。我总喜欢带佩翠。她和我一样,对象也 没谈呢,有饭就混一顿,省得花自己口袋里本就不丰的钱。
老陈贪酒,酒多话就多,话多就谈转正的事,没人真心帮忙之类。我讨厌他有人前没人 后老谈这个话题。大概我说到了老陈的痛处。他反骂我嘴说×不疼。我听不下去,再说我大 小也是文职人员,比你个勤杂工强多了。这话虽然没说出口,但我面对恼怒的老陈却不甘示 弱,显然表明了我的态度。
我和老陈打了一架,我工作以来的第一场架。好在我们吃饭的时候,食堂里已经没什么 人了,要不就更丢人了。我和老陈揪在一起,他想压住我,我一个反抄,反过手,抓住了他 的手腕。送报纸的祁七在旁边一张桌吃饭,他一看情况不妙,一个猫步,冲了上来一把抱住 老陈,接二连三地催我快走,老陈嚷着拿刀杀人,我愣着不动,我心想你敢,再说我就被你 一句话吓住了。怎么回事,你走哇,祁七对我大嚷。老陈血红的眼,看上去蛮恐怖的。我赶 忙跑了,一头钻进宿舍。我抢了老陈饭碗了?我没有。我百思不得其解。假如有一个转正的 机会,我就给老陈,他有孩子要上学,他年龄不小了以后没什么机会了。我想了好多,转念 一想,有,我也不给,谁让他和我打架。
我到办公室除了看报喝茶打电话,再不就听人吹牛。我真正意义上做的第一件事,就是 给书记写在任期间个人工作情况汇报,县委组织部来电话指明说必须在三日内送达,周主任 神秘地说,书记要走了。书记要走了,我心里咯噔了一下,拿笔的手也顿了一下,周主任没 看见。我想王虹这下没希望了,我本想找书记,替王虹说说好话,也许能到乡中学。
王虹到我办公室找我,我正和佩翠校稿,头挨头。奇怪,她们的脸都有点红,弄得我也 不好意思。佩翠主动退了。王虹说这么快呀!我知道她说这话的意思,我说这是我的工作, 不是你想的那样。王虹请我帮忙来的,一路颠簸,头发都散乱了,我把她带到宿舍洗了脸。 正好碰到隔壁住着的刘仁才,他是分管农业的副书记。刘书记和我不只是熟,他夜里打鼾我 都能听到,他工作忙,回来也迟,他给了我一把钥匙,一来我给他打扫卫生,冬天晒晒被子 ,二来给他的暖瓶泡上水,每天回宿舍有热水洗脸洗脚。
吴文书啊,对象来啦。我说,刘书记,是我同事。刘书记嘿嘿地笑了两声。谈对象怕什 么。
王虹好像挺激动的,问我,他是什么人,声音压得很低。我说是刘书记。王虹会意地点 了点头。
我和王虹聊了些近况,王虹特别想了解今年哪些人要调动,以及找什么人能摆平。以我 当时的判断,王虹探讨的那些问题都仅仅停留在技术层面上,距真正实施还有一段不小的距 离。
老陈跑到宿舍找我,说周主任催材料。我要回办公室,王虹说她下午没课,顺便到医院 带点药回学校,我说也好,以后陪你聊上半天。
书记走了,悄无声息地到异地做他的干部,当然是升了。我感觉做了一件伟大的事业, 简直可以写进当地的历史,凭这一点把书记对我的人情扯平了,他接我来,我送他走。他接 我来的是电话,我送他走的是材料。没有我给他写的美言美语,他能被提拔吗?所以,这以 后我经常想找他,哪怕是介绍一笔生意做做也好,可惜一直没有这个机会。
我要看看书记喜欢的女人是什么样子。
我到财政所拿报发票的钱,有茶叶有香烟,还有老陈买的两面红旗四只暖瓶。许所长给 我倒了杯水,寒暄了几句。会计小韩接过我的发票,一头钻进了塑钢做的高过人两头的围栏 。
我抬头看到了高个的女会计,脸白净净的,我听老陈说过她就姓高,我喊她高会计。说 实话我一见到这个女人就觉得她的气质不一般,在小镇上还真只配和书记这样的人好,要不 真糟蹋了。我也是男人,看到这样的女人我的第一反应就是嫉妒和她相好的那个男人。只可 惜我嫉妒的对象错了。我怎么能嫉妒书记呢?我老是忘不掉以前她家的那个位置,以及那条 伸向她家的那条断头的石子路。
她看到我了,主动和我打招呼,弄得我措手不及,要不是书记走了,我也会受宠若惊的 ,找她就可以把王虹的问题解决掉。
可我对这个女人的态度在认识上始终是充满矛盾的。
书记像往常一样,喜欢走那条小路。奇怪,他出现在那条路上的时候,四周没有一个人 。去了多长时间,没人知道,他出来的时候,路上也没有一个人。瞎灯黑火的,甭说一个小 根树桩了,就是一个石子也能把人绊倒。书记绊倒了,摔得很重,瘸了几天。要是有个人他 也不会滑倒,还是驾驶员小赵拉起他,用车把他带到医院,忙坏了张大夫,又是西药又是推 拿,折腾到半夜。张大夫说,书记你发福了,又要高升了。周主任忙前忙后,惟恐有什么闪 失。
第二天,建管所和建筑公司的人就到四楼会议室就那条路进行会办。最后,以会议纪要 的形式备忘,当然要归档的。我每年都要写总结,每本会议纪要我都要翻一遍的,像这条路 就是当年的实事工程之一。这份会议纪要就一页。
时间:2003年4月3日
地点:四楼会议室
出席人员:分管领导李书记(集镇建设),财政所许光荣所长、建管所姜奎所长、土管 所王小石所长、建筑公司张其高经理,四单位共八人。
经研究会商:将李巷河桥南西500米(以桥始)拓宽至6米沙石路面,纳入2003年城镇建 设规划。预算资金一万元由乡财政统一支出。建管所负责技术,土管所负责土地规划,建筑 公司负责施工,确保工程质量,保证在本月底顺利验收。
工程建设总负责:李江书记
项目经理:张其高
技术监督:姜奎
工程指挥部:乡建管所
记录人:周凡
老陈给与会的领导送茶水,听到了几句发言。会议结束了问周主任,为啥不装路灯,既 然弄了一步到位算了。周主任没好气地说,你给李书记说说看啊,看他同意不同意。
老陈扑哧一口气笑出了声,忙说,我这么多年白活了。说这话活脱脱像个太监,老太监 。这话是佩翠说的,不是我说的。老陈知道是我说的,再耍酒疯,我可丢不起面子。
没有这个女人哪有这条路,就像没有书记哪有我进小镇的机会。每个人都在寻找自己需 要的那个人。比如孙正平,比如王虹。哎呀,王虹烦死了,来过一次就算了,她隔三差五给 我打电话。她每次说不到两句就挂了,偏要我打给她,她说她是用村部的公用电话打的,说 是公用电话,其实就是老百姓家里的电话,没有计费器,很不规矩。还说反正你的电话不要 钱。这个王虹,好在那时没有和她做那个。要不然现在准睡在我这儿了。我庆幸自己当时没 有贪她的色。
刘书记三天两天往乡下跑,不是产业结构调整,就是各种现场会,还要接待县电视台的 记者。我临时给他准备一些讲话稿,混得不少油汤油水,刚进来的两个大学生公务员羡慕不 已,常跟我说,吴老师快活死了,也带我们去混混。他妈的,我能带得了吗,这不是成心奚 落我。好在刘书记快活着,喝多了,我就扶着他回宿舍,倒上茶水。等一切安顿好,我再帮 他熄了灯。
刘书记一百件九十九件好,就一件不好,喝了酒会说酒话。我第一次听,真的浑身热血 沸腾。后来,感觉有点不对劲。程序不对呀,他妈的我是为谁服务的,是乡长啊!怪不得侯 乡长上次叫我到他办公室,问我最近忙了什么,材料要多磨。我知道侯乡长是在批评我。
李书记是提拔到外地的,宣布决定的第二天就上任去了。新书记还悬着,县委暂时没有 宣布,工作由侯乡长临时代着。平时难得看到侯乡长人的,我不相信有些人的判断,说侯乡 长三天两头跑县委。还说,刘书记也在跑,大家都在跑。我搞不懂这些消息从哪传来的。也 好,没人看着多舒服。大院里就是我们办公室正常开着门,周主任忙着签饭单,偶尔我也签 两张,我偷偷使了一回权,给佩翠和那两个大学生公务员签了五十元规格的菜单,外加两瓶 啤酒。
刘书记晚上回宿舍,喝了酒就喊我过去,我知道他有个习惯,酒话也要人陪着他说,而 且他从不承认他是醉酒的。他常对我说,好好干,表现放好些,等着机会。我知道他又鼓励 我。我点头哈腰,像条狗,又是倒茶,又是捶腰。说老陈像太监,我也像极了。
我屁颠屁颠地为刘书记整理办公桌上的杂物,无意中看到了刘书记和侯乡长的合影,李 书记坐在中间,靠得多紧哪,侯乡长微笑着,如沐春风,笑脸掩不住眼镜后面藏着的几分威 严。看着侯乡长,我一想刘书记刚才说过的话,禁不住有些后怕。我刚刚读完李国文的《当 文人遭遇皇帝》这篇文章,李老小时候真在我们这儿生活过,后来才去了上海,后来再到北 京的。
我还用笔画下了他文中的几大段话:
在中国,数千年来,叫做士,叫做文人,叫做知识分子的阶层中绝大多数人,由于其心 灵深处,对于权力,有一种亲和性;对于长官,有一种趋迎性;对于统治阶层,有一种依附 性;对于名利场,有一种竞逐性,因之特别崇信孔夫子的“学而优则仕”之说。矢志不渝, 奔走终生,一息尚存,斗争不止,悬梁刺股,囊萤映雪,以书为砖,敲开仕门。这种与生俱 来的,不教自会的本能,如蛾趋火,如蝇逐臭。
于是,凡文人当官者,或想当官者,无不处于这样的蝇营狗苟之中。没做到官者,内心 空落落的,惶惶不安,做到了官者,生怕坐不稳当,惴惴不安;做了不大的官者,要往上爬 往上攀,悚怵不安;官做大了者,又怕高处不胜寒,忐忑不安。总而言之,那按捺不住的“ 入仕”情结,那百折不挠的“为官”情结,既痛苦,又追求,既煎熬,又贪恋,既战战兢兢 ,又屁颠屁颠,既清高不屑,又乐此不疲。然而,“学而优则仕”,谈何容易。
……
因此,文人搞政治,面对这杯苦酒,大致有三种饮法。
一种,聪明一点的。浅尝辄止,见好便收,激流勇退,金盆洗手。
又一种,不那么聪明的,越喝越多,越饮越乱,不能自拔,无法收场。
再一种,觉得自己聪明,其实并不聪明的,进退失据,内外交困,搭上脑袋,血本无归 。
……
我距文人的标准差远了,更不是什么干部。只是偶尔读些书。
酒醒了,刘书记起来洗了把脸,他依然关心我的工作和生活,只是酒后对我说的那些话 只字不提,他不提我也不好多问。
王虹又来了,这回她赖着要我请客。我答应了。这真够为难我的,在食堂吃别人怎么看 。其他人不说,佩翠肯定以为是我对象,我正准备到镇上物色对象呢。假如带到街上小饭店 也说不清楚,就这么个方圆四五百米大个小街,没有几个不认识我的,包括那些摆摊的、卖 水果的、修鞋子的、爆米花的,他们的秤被城管队没收找我拿过,爆米花机被环卫所抬到保 管室,就是我锁的门。要是让这些人看到了真是没法解释,他们的嘴是朝天的,一晓百晓, 不是让人抓住脚踩两只船吗?这个王虹,真要我的命,不是念及同事情面,我才不理她呢。 话虽这么说,我心里还是不忍拒绝她的。
王虹宿舍与我宿舍一墙之隔,孙正平没来的时候,正常是我一人住。王虹家比较远,平 时也少回家,就我们两人正常住在学校。我从没体会过乡下夜晚的迷人,常常是寂寞陪伴着 我。我躺在床上,屏心静气,倾听王虹那里发出的声音,有了她那里的声音,我才能感到我 自己的存在,我那时简直这样想,这世上假如没有了王虹的声音,这世界还算世界吗?我需 要她的声音,比如她的咳嗽,洗澡,甚至她小便。我还偷看了她洗澡。
我是从她宿舍的后窗看的,后窗经受的雨水多,底框下的沙浆剥蚀了,那儿有一条缝, 窗帘根本顾及不到。我听惯了她那里的声音,轻易地判断出她此时在干什么。根据水响,我 知道她是洗脸还是洗衣服。我绕过学校围墙,蹑手蹑脚钻进一块油菜地,油菜花发出涩涩的 清香。我大气不敢出,蹲在墙根,瞄眼看她洗澡,一只木盆,满满的,像个底座。屋里灯光 很暗,王虹像庙宇里的观音菩萨,我两腿发软,几乎不能自持。在她穿衣的当儿,我跌跌爬 爬地又钻进油菜地,一个踉跄,瘫在地上,好长一阵时间才爬起。
那晚,我梦遗了。第二天下雨,我照常洗被单,王虹笑我脑子坏了。我不敢正眼看王虹 ,看到她我就会想起那个坐在木盆里的观音。
王虹就是这样走进我的梦里的,我的生命里有过王虹,这是铁定的事实。王虹给了我快 乐,这也是事实。也许将来,我会娶王虹,但现在不能。
中午时分,刘书记从乡下回来,他习惯地到宿舍洗把脸。见我宿舍门大开四敞的,一脚 踏了进来,王虹怯生生站了起来。我说是刘书记,她是我过去的同事。刘书记和颜悦色,满 脸堆笑。走,吃饭去,和我一起吃。我说这怎么行,书记乡长吃饭是专门的饭厅,这个规矩 我是懂的。没事,今天没其他人,就我一人在。刘书记说这话真让我感动,他没喝酒啊,不 就是表态吗?走,和刘书记共进午餐。王虹受宠若惊,她这种感觉我也有过,很正常。书记 的平易近人再次打动了我和王虹。
刘书记亲自夹菜给王虹,食堂承包人老董拍惯了马屁,今天没拍在点子上,倒让我占了 便宜。他拿来一扎生啤,又带来几罐“雪碧”,恭恭敬敬地敬酒,故意加大嗓门,吩咐烧菜 的小徐菜里多放色拉油,他知道刘书记有高血脂。他不知道怎么称呼王虹,我刚要接过话, 刘书记话已说出口,是我侄女。王虹脸一红,抿着大嘴咪了一口雪碧,谢谢。我想,谢他干 吗?谢我,谢刘书记。
就这一次彻底改变了王虹的命运。我一想这事,心里就特别的酸痛,莫名的酸,莫名的 痛。最痛苦不是这痛本身,而是这痛不能对任何人说。
小镇的平静是有它自己特点的,每个人都忙着各自的事,没有利益相争也就没有纠葛。 有什么好争的,每个人都按照自己的平行线在走。没事的时候我会和老陈聊财政所的高会计 ,聊起她,老陈的话特别多。
我说了,我对这个女人的态度在认识上始终是充满矛盾的。
和她相好的那个人应该是怎样的一个人呢?杀猪的、修鞋的、食堂打杂的,可能她都不 愿意,她喜欢书记这样的人,她喜欢他什么呢?再者,假如她真的和杀猪的、修鞋的、食堂 打杂的相好,又有什么不好呢?
她的选择与相好这个词的本义多少有些背离,她不是在选择相好的。可是,这样想又有 一个问题来了,她有选择的权利与自由吗?排除了自由选择能算是相好吗?但也不至于是强 奸吧,如果这样她为什么不报案。这世界上难道还有自愿的被强奸者。我被这流氓的想法折 腾得失眠了。
最后,我倒同情起高会计来。李书记走了,她怎么办呢?对于她来说是幸呢?还是不幸 ?
老陈不听我的这番理论。他太粗,也直截了当,说老高至少落得个快活。说这话好像他 喝酒后的感觉一样。
后来,我再去财政所,总爱和高会计说说话,我试图从她的某一个细节里找到我希望看 到的哀怨或是兴奋。她爱笑,表情也很丰富,我自己倒模糊起来了。
什么人来当书记,老百姓似乎不怎么关心。该上班的上班,想上访的就来上访,一天, 我接待过三批人上访,为房屋拆迁的,拖欠养老金的,甚至还有被村干部打的。该交给分管 领导的给领导,能有个答复的就尽量劝其回家。我整天不是接待上面的各种检查,就是打电 话给村组干部,让他们把人带走。
王虹老是找茬,我特别不高兴。她这次来,还刻意地打扮了一番。
我老远就看到她拎着一只包晃悠晃悠地过来了,她这副模样真让我心生几分怜悯。她只 奔我的办公室,我怕听别人的闲话,主动迎了上去。
我说,你这是干啥嘛?她一笑,几只黏玉米,带给刘书记和你尝尝。我说,哎呀,刘书 记天天下乡,要吃天天顿顿都能吃到。我话说得有些快了,王虹一脸无奈。看她僵在那儿, 我的心又乱了。
我给刘书记送去熟玉米的时候,已是晚上十点了。刘书记在看当天的日报,我说了这是 王虹的意思。刘书记记起来了,他问我王虹是哪儿人,多大了。我一五一十地说了,我还说 她想调动,折腾了好几年,婆家也没找。我还叹了一口气。其实,这口气是我故意叹的,我 之所以叹给刘书记听,目的是希望能引起他的同情。刘书记继续看他的报纸,我悄悄地退了 。
乡长在新书记上任的那天,主持了迎新会,县委组织部的徐副部长宣读了县委的任命, 我做的记录。侯乡长带头表态,将紧紧团结在新书记的周围,努力工作,争取各项工作开创 新局面。新书记带头鼓掌,并作了激情洋溢的讲话,再三请求县委放心。刘书记依然分管农 业,新班子除了来了个新书记,其他并没有多大的变化。
周主任对我的工作一般不过问,他负责拟文件报请领导签发,同时对上级来文逐一分类 ,请领导阅示,再通知各部门落实;中午和晚上的招待他也要参加,忙得够呛。我写好的材 料,他负责改错别字,个别不通顺的地方,他还得亲自动笔修改。我的工作不就是写材料吗 ?自然埋头写。
后来,侯乡长身体一直不好,三天两头请假。周主任一接到乡长的电话,就愣着不吭声 ,然后照例向新书记作简单的说明。刘书记倒是跑得勤快,经常去新书记的办公室汇报近期 工作,他还指示我罗列了七八条,我请佩翠打印了。
刘书记喝了酒也牢骚满腹,说得有些怕人。我就是担心他在大庭广众发表演说,要是传 到别人耳朵里怎么办?或是被少数别有用心的人做文章怎么办?
你知道他嚷什么?不是侯浩拦着,我早是乡长了,他算什么东西?侯浩是我们一把手乡 长,正科级。刘书记是副职,四十大几了仍是副科,要不马上就没机会了,说良心话,能不 急吗?
其实,侯乡长肚里也有话。周主任明确对我说,以后多跑跑侯乡长哪,不要老跟着刘书 记,围绕中心工作服务是我们办公室的职责。周主任一般不讲话,讲话就有非同寻常的分量 。我知道,周主任发现了我工作的漏洞。我得靠侯乡长近一些。侯乡长,人也不错。虽然我 怕他,但决不影响他在我心目中的位置。
侯乡长也是能做书记的,就一步之遥啊!多可惜,碰到我也会恨出病来。乡长和书记的 感觉就是不同啊!谁说的,老陈,这个老太监,谁叫他那时候与我打架,即使说对了,我在 嘴上也不认同。
我压根没想到,我的一句还想她呢!佩翠问我,打死我也不会承认的 。
我问过周主任,今年乡中学的招生计划是多少,给乡里一个民办中学多少指标。周主任 对我的问题不感兴趣。问我家里什么人上学,我说是王虹打听调动的事,周主任没有吭声。 我也不好再把话往下说。
老陈干咳了几声,看苗头他又要开始插话了,我害怕他说话,不文明还是小事,他说的 那些,有的是不能听的。为了避开这种污染,有时我故意装做没听见,话竟然得罪了王虹,两个月快过去了,仍不见她的踪影。我后 悔死了,怎么说出那样的话来。真的,她不来我这样倒好,省得跟他 去辩论,弄得不好又要打架。周主任都让他,何况我呢?他能不要命,我不能。
老吴,你那个女的哪里去了。我说哪个。你原来学校的,他问的是王虹。我说还在那个 学校。老陈也不吭声了。妈啊!我最害怕不吭声的人。不吭声有三分,不吭声的狗咬死人, 不吭声,神仙难下手。老陈不是不吭声的人啊!
我和老陈喝酒了。我请客,在街上四宝餐厅,一个光头开的小饭店,他家还有杂货店, 老陈经常到他家采购扫帚拖把这类东西,我拿些笔墨纸砚文件夹等办公用品。两杯酒下肚, 老陈话多了,我唯唯诺诺听他说,替他倒酒。我害怕他为转正的事不开心,再耍酒疯,周主 任明令不准我和他喝酒,今天瞒着周主任才到这里来的。
他问我,那个女的真的和你不来往了?什么?他说得我糊里糊涂的。你难道真的不知道 她现在在乡中心小学?我说,你说谁呢?你女朋友哇。老陈嘴吐着花生皮,花生皮沾在唇上 ,好像没有走的意思,横翘着。我一拍大腿,什么都明白了。
我被县里抽调到人口普查办公室收集样本数据,吃住在“越华大酒店”,一日三餐都按 时供应,服务小姐一个个长得如花似玉,真是秀色可餐,我都不想走了,假如他们招大堂经 理,我说不定真的来应聘呢。只是我的个头矮了点,没什么竞争优势。
灯红酒绿,我把王虹早忘了。
我有劲还不如和那些服务小姐打打岔,说不定哪天请客也多个熟人打个折优惠些。时间 长了,我和那些小姐们真混熟了。她们热情开朗,对谁都彬彬有礼,开始我还挺新鲜,后来 觉得有些造作了。本来我还打算在这群小姐中物色一个对象的,后来迅速改变了主意。看她 们没有原则的有礼,只要花钱住店就笑脸相迎,我程度不同地流露出鄙视。这和那种小姐在 形式上几乎没什么两样,虽说性质不同。但眼睛盯住消费者口袋的惟一目的没有变。
我没带换身衣服,新书记的驾驶员来县里办事,恰好在“越华大酒店”吃晚饭,我顺车 回乡里。刘书记睡了,我开了门也睡了。半夜,我被异样的声音弄醒了,是女人的声音,很 小,嗡嗡嘤嘤,断断续续。我睡意全无,屏住呼吸,侧耳静听,这声音弄得我心里乱乱的。 女人的呻吟一浪高过一浪,我仿佛又回到了乡下那片油菜地……
第二天,我很晚才起来。起来的时候,太阳已好高。我顾不得别的了,直接来到公路边 ,拦了一辆沾满灰土的黄色中巴进了城。
日落西山,霞光披在高大的建筑物上,显出了静穆的意味。我喜欢在这个时候去看看那 些树。“紫薇路”两旁都是茂密的法国梧桐,地上已没有了中午时分从叶缝里流淌下的斑驳 的影子。走在这样的林阴道上,我产生了想回家看看爹和娘的念头。
有人叫你,同行的季秘书提醒我。孙正平不知从哪里冒了出来。兄弟啊!不错,王虹是 你弄上去的吧,她肯定早被你小子“办”了,你以前对我没讲真话。孙正平的意思我懂,我 没回嘴。我知道下面上来一个人,上面必须下去一个人。今年,当然不是孙正平了,可能是 梁正平,也可能是赵正平。
王虹上来了,我怎么没听说呢?我要亲自问问王虹。
我看到王虹曾有一种负罪感,只想早早打发她走。
现在王虹距我很近了,不需要走二十里的土路找我了。她有好长时间没来找我了。也许 是新环境,总有个适应过程,或是又临近期中考试了,说不定她正忙着给学生复习呢。我自 信:王虹一定会到我这里来的。
刘书记陪新书记视察农业高新示范园区,我随行。在到村子前,我看到张校长,他推着 一辆半旧的自行车,看到我们浩浩荡荡的一群人围着一个人,他也好奇地放慢了脚步,一看 我在场,他眼睛一亮。我伸出手握住了校长的手,他一把接住。他说王虹半路调走,现在不 得已,请了一个退休的老教师代王虹的课。校长的每一句话都敲打在我心上。
我问校长,王虹走,谁在背后帮她出的力。校长说,你是出题目让我猜呢?还是根本没 把这事当回事,你还好意思说,把我的人弄跑了,还问我。“我的人”,他故意把这个“我 的”两个字说得特别响亮。是啊,连王虹这样的人都让她跑了,这个校长是没法当的。
王虹调走是事实,我暗中出力也成了事实。我是没法抵赖这个事实的。其实,谁帮她调 动的并不重要。
王虹的事放在一边不谈,我得考虑自己转正的事啊。
我依然游动在各种人群中间,寻找着自己的角色。我试探过周主任,他说他快退了,谁 干他这个活是领导做主的事,谁都有可能,不过都要努力。按道理我是接替的合适人选,再 说了刘书记也是这个意思。
问题是刘书记说话能算数吗?我请刘书记出出主意。
刘书记不在办公室,手机也关了。我问门卫小唐,上午看到刘书记出去不,小唐说没见 着,好像有个女的找他。
女的,他爱人?他女儿?我想到了高会计,说不定是高会计。我百无聊赖地在院子里暗 角晃悠。这儿正对着小街的一角,小街上五花八门,刀郎的《2002年的第一场雪》声嘶力竭 ,大概是个盗版的,有一段居然没有声音,断断续续的。人们在吆喝声中穿梭,每个人的脸 上都是凝重的,难道他们也有转正的烦心事?
我找谁呢?乡长最近身体不好,好像是神经衰弱,半夜三更睡不着,常喊我和老陈陪他 “斗地主”。新书记下乡进厂,出席各种会议,中午晚上还得陪酒。哪个不是忙得焦头烂额 ,就连佩翠她们印宣讲材料,也是人停机不停,两人轮留加班。
刘书记说不定醉酒了,或是感冒。我一想不对劲,加快脚步,手一伸拧开了刘书记的门 。眼前的一切,让我傻了眼。王虹在刘书记的床上,刘书记也在。
我本能地拉上门,跑了。
我没回办公室,我知道我闯了大祸。我去哪儿呢?我手头还有工作,说不定周主任正等 我的材料修改呢?还有新来的书记下午有一个关于落实农村医疗改革工作的会,要我做记录 呢。
我捏着裤子口袋里的钥匙,浑身冒汗。我扇了自己一个嘴巴,神经什么呢?我错哪了, 不就是男人的嫉妒,你自己不做还不让人去做;在乎什么呢?大不了丢了一个刘书记,还有 新书记侯乡长他们呢。再说,他敢动我一根毛,我就把他的丑事张扬出去。妈的,他不会说 是我拉的皮条吧。
王虹真不是个东西,胆也太大了,居然跑到大院里来勾引男人。我“呸”地吐了一口浓 痰。早知道我那时就把她搞定,往死里搞,叫他刘黑子做我的小连襟。
渐渐地,我平静了下来,我失去什么了,什么也没失去。只是有点懊恼自己失算,怎么 这么自信。除了我,王虹就不能去找别人。也好,以后王虹再也用不着找我了。
但我一定会去找她的。一定。
原载《钟山》2006年第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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