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不必來找我
作者︰常青
第三篇  你不必來找我
第三篇 你不必來找我 第一節
    我以為我是第一個知道自己將被借調到鄉政府的。沒想到在周一下午的例會上,張校長 笑眯眯地向全體教職工通報了消息。我偷偷瞅了一眼王虹,正好與她的目光會合,她臉一沉 ,身子本能地一扭,像要背過我,一下子竟沒有轉成,她忘了李書燕和她兩個人合擠在一張 椅子上。她還想轉,正在听校長講話的李書燕捏了她一下。這些都沒有躲得過我的眼楮。

    石揚中學一共才六個班級,不過,初一兩個班的人數都超過了六十人,教室里擠得嚴嚴 實實的,每個任課老師都有牢騷。班主任一連換了幾次,效果還是不怎麼好。現在的班主任 一個是王虹,一個就是李書燕。校長說柔性管理也許比剛性管理好些,他把學生當做試驗品 了。上完課的老師一進辦公室滿是粉筆灰的手還沒來得及往水盆伸,就開始交流上課的感受 。某某就是不听,一堂課從上課到結束課本就沒打開過;某某呼呼大睡,口水淋濕了教科書 ,一副傻相。還有,期中、期末考試總比不過鄉里另外一所初中平行班,連鄉里舉行的各類 比賽正常也都是第三名,某人說了只要參與就有獎。這意思是我們學校每次拿到的第三名沒 有一點科技含量,校長給我們的慶功酒白費了。這些話校長不是听不到,開例會,李書燕多 次問校長,為什麼不能把初一再分出一個班?

    人從哪里來?這個人當然是指教師了。沒有教師,課開不了啊!校長是老實人,他始終 微笑著。

    現在,我要走了,校長能不犯愁嗎?誰來帶我的兩個班課。我是不管了,我早想離開這 個鬼地方。校長他不能一走了之啊。

    不光我要走,三十歲以下的年輕教師都想走。每個人在暗地里各顯神通努力著,而且還 互相保密著,因為每年能調到鎮上的鄉初中也就兩三個人,村里往鎮上調,鎮上就得往村里 派,鎮上的教師也有危機,整天提心吊膽,他們的任務是要保住自己既得的位置。他們說的 話才氣人呢,你們調什麼調,底下舒服,不是蠻好嗎?我們是底下,他們是上面。和我同宿 舍的孫正平就是去年從鄉中心初中派下來的,鄉教委的人說了,每年上面都要派人下來支教 。他很是憤憤不平,憑啥叫我下來。我說他不是課上得不如人就是考試老倒數,他還死不承 認,那我說你課上得好,下來支教的,他又說我奚落他。我說要不你做班主任不負責,他說 某某比他差遠了等等。不過孫正平挺尊重事實的,牢騷沒少發,但是教學不敢不認真,他指 望明年調動,再回到鄉中學去。

    我喜歡王虹,孫正平一直不知道,這是我個人的隱私,我不會告訴任何人。我到這個學 校工作的第二年,王虹從另外一個村的初中平行調過來了。我教語文,她教英語。我對王虹 說過我是沒有一點社會關系,不考研一輩子會葬送在這里。王虹看著我,傻笑。

    我帶初三,那時沒有現在這麼多的輔導書,白天上課內容都是靠晚上刻講義,所以晚上                 時間對我特別重要。鐵筆寫在蠟紙上,鋼板被磨得咯吱響,我有一周刻過一筒蠟紙的記錄, 右手的中指上結了一個硬繭,銅錢眼大,到現在還沒退去。村子里老是停電。每次,燈火一 熄,村里的老百姓不約而同呼叫起來,幾里路都能听見。王虹在我隔壁辦公室,她通常在這 個時候向我借打火機。我偶兒抽點五塊錢一包的“一品梅”,紅紙包裝的那種。黑燈瞎火的 ,我打火點煙,正好喘口氣,煙火一眨一眨的,王虹嗆得直咳嗽。她說討厭,我說你家里沒 人抽煙嗎?她說她爸不抽,我說那你媽抽,她說也不抽。我說那你爺爺肯定抽,或者爺爺的 爺爺抽。她罵我德行。這樣的環境里,有個人說著話哪兒找去。憑心而論,我不希望王虹晚 上一個人待在宿舍里。學校里僅有的一台14英寸的黑白電視機,搬來搬去,天線斷了,現在 是用打毛衣的鋼針代替的,只能收到三個台,中央台和市、縣台。如果屏幕上有雪花的話, 就把鋼針換個方向,原理與轉動的那種沒有什麼兩樣。女教師獨佔了電視機,我不好意思為 這點事和她們爭。

    別看這台電視機,它還有一段光榮歷史呢。鄉長陪縣教育局長到農村考察薄弱學校建設 ,恰巧來到我校,局長看了以後,很受鼓舞,當場拍板說作為支持農村教育,給廣大農村教 師鼓鼓勁,無償贈送一台電視機,同時打報告給縣政府,給邊遠學校的教師發放津貼。鄉長 听了前半句非常來神,局長的後半句一出,鄉長愣了一下,繼而帶頭鼓起掌來。鄉長心想, 你說得容易,你做人情我給你貼錢,我們的工資都是鄉里發,鄉長的腦袋決定著我們口袋的 豐盈。同樣道理,調動工作找書記鄉長比找教育局長管用。

    王虹以前也問過我和鄉長熟不熟,我說熟怎麼可能會到這里來,她總是這樣有事沒事問 我這樣的事,我煩,她就繞著問。我心想我出去可以帶著你走,你出去就飛了還認得我?所 以,我不希望王虹找到什麼關系。

    現在,燈又熄了。我抽著煙,傻傻地看天花板,不,是一種叫石棉做的帶著凹凸花紋的 建築材料,一踫就散下白石灰樣的粉末。農村里經常能看到安裝這些天花的,他們在自行車 龍頭上綁一塊白色的板子,上面寫著“繃天花”的字樣,騎著車在村里到處吆喝。我不走, 王虹也不走。我得等電來,我還有兩張蠟紙沒有刻好,明天等著用的。
第三篇 你不必來找我 第二節
    孫正平是從鎮上中學派下來的,校長對他挺尊重,听課總喜歡帶著他。無論是王虹教的 英語,還是我教的語文,他們一個也不放過。孫正平總不辜負校長的期望,認真地說些听後 感。別看孫正平這麼認真,一到宿舍他就罵開了,媽的,煩死了,明的是尊重,暗地是整我 。我說你怎麼這樣想,他說我哪听得懂那些鳥課。我說那你在會上放什麼屁,你不是存心坑 人,校長就希望有人替他說他心里想說的話。孫正平火了。我見他這個樣子,趕忙找台階下 場子。我說孫老師以後就不要理他了,就說身體不舒服吃著藥。孫正平坐在床上,半天不說 一句話。

    電視機被孫正平從女教師宿舍搬過來了,女教師不讓搬,孫正平說這是公家的東西,男 女都有權用,我們用一學期再給你們用一學期。盡管這是廢話,但就這麼一說,女教師們不 吭聲了,至于嘴里嘟噥什麼,我也不管它了。我沾了孫正平的光,不是他的維權,我哪里看 得上電視。晚上,我除了刻鋼板就埋在宿舍里看電視。王虹借孫正平回家經常到我宿舍看電 視。我們一起看電視,我們一起笑。  孫正平問我女教師有沒有到我們宿舍來過,我裝含 糊敷衍了幾句。他拿出一個瓖著亮珠的發夾問我,這是誰的?我說不知道,他說宿舍就我們 兩個人,真他媽神了。我說王虹來看過電視。原來王虹的發夾掉在了孫正平的床上,我坐在 我自己床上,王虹坐在孫正平的床沿上,發夾從褲子口袋里冒了出來。孫正平有事沒事問我 和王虹干了什麼。我說看電視。孫正平不信。我敢打賭我什麼也沒做。孫正平罵我沒出息。

    我要走了,我要到鄉里報到。

    王虹向我要鋼板,我給了她。我不需要它了,王虹還要用的。我把剩下了兩筒蠟紙也一 並給了她。我臨行前的一天,學校送了我。校長斟了滿滿一杯白酒給我,他和我坐在一條凳 上。我感動不已,盡管從明天開始我算是政府機關的人了,但今天我依然是校長的部下。我 站起來恭恭敬敬地敬了校長,同事們也是好話連篇,祝願我好好干,將來做了公務員別忘了 大家。我說一定一定,我是從石揚中學出來的,無論哪一天都是石揚中學的人。學校食堂就 我們幾個正常開伙,絕大多數教師家就在附近的村里。逢到下雨或是考試,學校貼上十塊錢 買些肉、魚簡單地集體會個餐,所以大家是渴望下雨的。食堂僅有一張八仙桌,坐不下,就 臨時搬上乒乓球桌,平時球桌派上用場的機會並不多,還是“紅雙喜”牌的呢,是鄉里統一 配給的。大家圍坐在球桌旁,喝酒吹牛,說黃段子,挺熱鬧。當然,這些都得等學生離了校 ,不然影響師表形象的。

    我喝得有點多了,孫正平被潘和帶回家打麻將了,還有幾個埋在村部小店里斗地主。我 想吐,頭還有點發暈。我記得辦公桌里還有一包茶葉,我去拿茶葉,明天這個桌子就不是我 的了。

    我搖搖晃晃地開了辦公室的門,一個黑影嚇了我一跳。王虹在我身後,我說你嚇著我了 ,她說現在膽怎麼一下子變小了。她還說我騙她,我說我怎麼騙你啦,騙你不得好死,騙你 一輩子娶不到老婆,娶老婆死老婆。王虹說我是一派胡言,我說我沒醉,騙你不是人。

    王虹要我說出誰是我的關系。

    沒關系怎麼能進政府機關,而且是大關系。我說是縣長,她問哪個縣長,我說隨便哪個 縣長。她又說我瞞她。我為什麼不能瞞她。

    我偶爾在報上寫些豆腐塊,排遣一些情緒。在文化不發達的鄉下,經常被一些不明真相 的讀者誤認為我可能是個什麼人物。其實,我知道我擁有的這些和文人根本是搭不上邊的。 不少人把這個看成了我的高人之處。王虹也不例外。

    王虹關上辦公室的門,我說我要回宿舍睡覺。王虹不但賴著不走,大有佔領地盤的架勢 。我說我醉了,王虹說我裝的。她把手在我腰上捏了一下,正好捏在那根使人興奮的笑筋上 。笑過之後,我仍堅持回宿舍。我還刻意重復了一遍,今晚我要睡覺,電視不放了。

    我真的關上了宿舍門,睡了。孫正平什麼時候回來的我也不知道。孫正平又拷問我王虹 昨晚有沒有來看電視,我說沒有,這回他相信我了。他說,你小子太精明,今晚要是你干了 ,你就永遠甭想跑了。我不懂他說的什麼。他總說些這種不明不白的話。

    我說我找不到老婆,孫正平不信,還說我油性重。他說女人多的是,像學校門前河里的 水,一舀一瓢。我知道他可能就是因為舀得太多,才被流放到我們這里來的。
第三篇 你不必來找我 第三節
    鄉政府對我來說幾乎是陌生的。我祖宗八代都是種地的,沒有一個進過衙門謀過職事。 現在輪到我進政府大院的門,心里還是戰戰兢兢的。我不知道我來這里干什麼,我又能干什 麼。辦公室的周主任熱情地接待了我,說他們向文教上借人,鄉教委就推薦了我。我頓時明 白了我的關系。我要感謝我的關系,也要原原本本地告訴王虹,我的關系不是縣長是鄉教委 主任,也不是,是鄉長,因為是鄉長決定要不要我,我的工作就是為他寫發言稿。周主任明 確了我的工作,給了我四把鑰匙,兩把宿舍門的,一把是辦公桌,還有一把是文件櫃上的。

    我稍稍安頓好,就正兒八經地上班了。周主任說,劉書記找你,你過去一下。

    我見過劉書記,是在教師節大會上,他講過話,還給大伙發過獎狀。那會兒,我坐在劇 場的最後一排。想跑到前面看看,怕大家笑我沒素質,只好把腳踮起來,拼命伸脖子。回去 兩三天還有點酸,我哪好意思和大家說,連走路都有些歪,歪身子正好襯出脖子的正。王虹 和我開玩笑,是不是晚上家長請飯,給狗咬了。我說家長請我也會請你的,你眼楮睜著。

    不提王虹了,我現在沒工夫理她。

    書記問我是哪兒人,以及家里有些什麼人。我如實說,我要給書記留個好印象。要是校 長問我我才不這樣呢。他提拔不了我,他對我的重用就是把最差的班給我教,要我考出最好 的成績來。我上過好幾次當。現在不一樣了。書記問什麼我答什麼。事後我在想,書記是考 我呢,還是其他什麼意思,我回憶了我說過的每一句話,那句有漏洞,那句到位。我後悔事 先沒有認真準備一下。回味書記的每一句問話,我總能體味到一種平等。書記也是人,我以 前怎麼忘了他也是人呢?我笑我自己。在最短的時間里改變了我對書記以前的看法。我懷疑 以前听來的關于書記的種種傳聞的真實性,以及民間對書記評價的不公。我感到我就是書記 的人了,我得維護書記的威信。

    周主任問我書記都說了些什麼,我一五一十地說了。周主任笑眯眯的,他總是笑眯眯的 。我平時沒什麼事,喝茶看報紙,再不就听那些找領導的人吹牛。領導忙,來的人喜歡在我 們辦公室等。我听得格外認真,好多是我在學校里無法知道的。

    開會都是周主任去做記錄。他是主任,我是寫稿的。我的前任身體不好,做過手術正常 吃藥,偶爾到辦公室來坐坐,久而久之,我們熟悉了,成了朋友。我什麼也不懂,我得虛心 向他學習。

    我們辦公室有六個人,除了周主任和我,一個公勤員,負責打掃和供應茶水的,一個負 責檔案和外勤的,另外文印室還有兩個打字員。我是借用,公勤員是長期雇工,打字員佩翠 是臨時工。我們三個常常結在一起的時候,公勤員老陳是我們的頭,他到機關時間比我和佩 翠長多了,我們都听他說一些院里的佚事,這些周主任肯定不會跟我說的。

    我佩服老陳頭。

    他指著小石橋邊的一條石子路問我,你知道這條路怎麼來的嗎?我說你是老革命了,我 初來乍到,什麼都在學。好啊!他說我告訴你。

    我對他說的一套將信將疑,我要親眼看看和書記相過好的女人,她就在小鎮上。

    老陳頭當過兵,復員回鄉就到大院做勤雜工,送走了好幾任領導,一個個都要他好好干 ,一有機會就給他轉上關系。他一直在等。他最近似乎有些急了,牢騷也多起來了。周主任 看他發牢騷,也不好說什麼,我插不上話。周主任暗地里囑托我,看著他,千萬別出什麼事 。我一頭霧水。

    我問過佩翠。老陳為啥不找書記鄉長,整天盯著周主任?她起先埋頭不語,我又問了一 句,她才懶洋洋地說,他敢呀!我說,周主任能解決嗎?佩翠瞪了我一眼,你考慮你自己的 問題。我有啥問題。

    鄉政府食堂是塊肥肉,一到合同到期的時候,想承包的人很多,我認識的也有,不認識 的居多,有打听租金的,有套近乎的。沒有找我的,我只是接到電話傳個話而已。現包人對 我和老陳也特別客氣,有事沒事喊我和老陳去喝酒。我總喜歡帶佩翠。她和我一樣,對象也 沒談呢,有飯就混一頓,省得花自己口袋里本就不豐的錢。

    老陳貪酒,酒多話就多,話多就談轉正的事,沒人真心幫忙之類。我討厭他有人前沒人 後老談這個話題。大概我說到了老陳的痛處。他反罵我嘴說×不疼。我听不下去,再說我大 小也是文職人員,比你個勤雜工強多了。這話雖然沒說出口,但我面對惱怒的老陳卻不甘示 弱,顯然表明了我的態度。

    我和老陳打了一架,我工作以來的第一場架。好在我們吃飯的時候,食堂里已經沒什麼 人了,要不就更丟人了。我和老陳揪在一起,他想壓住我,我一個反抄,反過手,抓住了他 的手腕。送報紙的祁七在旁邊一張桌吃飯,他一看情況不妙,一個貓步,沖了上來一把抱住 老陳,接二連三地催我快走,老陳嚷著拿刀殺人,我愣著不動,我心想你敢,再說我就被你 一句話嚇住了。怎麼回事,你走哇,祁七對我大嚷。老陳血紅的眼,看上去蠻恐怖的。我趕 忙跑了,一頭鑽進宿舍。我搶了老陳飯碗了?我沒有。我百思不得其解。假如有一個轉正的 機會,我就給老陳,他有孩子要上學,他年齡不小了以後沒什麼機會了。我想了好多,轉念 一想,有,我也不給,誰讓他和我打架。
第三篇 你不必來找我 第四節
    我到辦公室除了看報喝茶打電話,再不就听人吹牛。我真正意義上做的第一件事,就是 給書記寫在任期間個人工作情況匯報,縣委組織部來電話指明說必須在三日內送達,周主任 神秘地說,書記要走了。書記要走了,我心里咯 了一下,拿筆的手也頓了一下,周主任沒 看見。我想王虹這下沒希望了,我本想找書記,替王虹說說好話,也許能到鄉中學。

    王虹到我辦公室找我,我正和佩翠校稿,頭挨頭。奇怪,她們的臉都有點紅,弄得我也 不好意思。佩翠主動退了。王虹說這麼快呀!我知道她說這話的意思,我說這是我的工作, 不是你想的那樣。王虹請我幫忙來的,一路顛簸,頭發都散亂了,我把她帶到宿舍洗了臉。 正好踫到隔壁住著的劉仁才,他是分管農業的副書記。劉書記和我不只是熟,他夜里打鼾我 都能听到,他工作忙,回來也遲,他給了我一把鑰匙,一來我給他打掃衛生,冬天曬曬被子 ,二來給他的暖瓶泡上水,每天回宿舍有熱水洗臉洗腳。

    吳文書啊,對象來啦。我說,劉書記,是我同事。劉書記嘿嘿地笑了兩聲。談對象怕什 麼。

    王虹好像挺激動的,問我,他是什麼人,聲音壓得很低。我說是劉書記。王虹會意地點 了點頭。

    我和王虹聊了些近況,王虹特別想了解今年哪些人要調動,以及找什麼人能擺平。以我 當時的判斷,王虹探討的那些問題都僅僅停留在技術層面上,距真正實施還有一段不小的距 離。

    老陳跑到宿舍找我,說周主任催材料。我要回辦公室,王虹說她下午沒課,順便到醫院 帶點藥回學校,我說也好,以後陪你聊上半天。

    書記走了,悄無聲息地到異地做他的干部,當然是升了。我感覺做了一件偉大的事業, 簡直可以寫進當地的歷史,憑這一點把書記對我的人情扯平了,他接我來,我送他走。他接 我來的是電話,我送他走的是材料。沒有我給他寫的美言美語,他能被提拔嗎?所以,這以 後我經常想找他,哪怕是介紹一筆生意做做也好,可惜一直沒有這個機會。

    我要看看書記喜歡的女人是什麼樣子。

    我到財政所拿報發票的錢,有茶葉有香煙,還有老陳買的兩面紅旗四只暖瓶。許所長給 我倒了杯水,寒暄了幾句。會計小韓接過我的發票,一頭鑽進了塑鋼做的高過人兩頭的圍欄 。

    我抬頭看到了高個的女會計,臉白淨淨的,我听老陳說過她就姓高,我喊她高會計。說 實話我一見到這個女人就覺得她的氣質不一般,在小鎮上還真只配和書記這樣的人好,要不 真糟蹋了。我也是男人,看到這樣的女人我的第一反應就是嫉妒和她相好的那個男人。只可 惜我嫉妒的對象錯了。我怎麼能嫉妒書記呢?我老是忘不掉以前她家的那個位置,以及那條 伸向她家的那條斷頭的石子路。

    她看到我了,主動和我打招呼,弄得我措手不及,要不是書記走了,我也會受寵若驚的 ,找她就可以把王虹的問題解決掉。

    可我對這個女人的態度在認識上始終是充滿矛盾的。

    書記像往常一樣,喜歡走那條小路。奇怪,他出現在那條路上的時候,四周沒有一個人 。去了多長時間,沒人知道,他出來的時候,路上也沒有一個人。瞎燈黑火的,甭說一個小 根樹樁了,就是一個石子也能把人絆倒。書記絆倒了,摔得很重,瘸了幾天。要是有個人他 也不會滑倒,還是駕駛員小趙拉起他,用車把他帶到醫院,忙壞了張大夫,又是西藥又是推 拿,折騰到半夜。張大夫說,書記你發福了,又要高升了。周主任忙前忙後,惟恐有什麼閃 失。

    第二天,建管所和建築公司的人就到四樓會議室就那條路進行會辦。最後,以會議紀要 的形式備忘,當然要歸檔的。我每年都要寫總結,每本會議紀要我都要翻一遍的,像這條路 就是當年的實事工程之一。這份會議紀要就一頁。

    時間︰2003年4月3日

    地點︰四樓會議室

    出席人員︰分管領導李書記(集鎮建設),財政所許光榮所長、建管所姜奎所長、土管 所王小石所長、建築公司張其高經理,四單位共八人。

    經研究會商︰將李巷河橋南西500米(以橋始)拓寬至6米沙石路面,納入2003年城鎮建 設規劃。預算資金一萬元由鄉財政統一支出。建管所負責技術,土管所負責土地規劃,建築 公司負責施工,確保工程質量,保證在本月底順利驗收。

    工程建設總負責︰李江書記

    項目經理︰張其高

    技術監督︰姜奎

    工程指揮部︰鄉建管所  

    記錄人︰周凡  

    老陳給與會的領導送茶水,听到了幾句發言。會議結束了問周主任,為啥不裝路燈,既 然弄了一步到位算了。周主任沒好氣地說,你給李書記說說看啊,看他同意不同意。

    老陳撲哧一口氣笑出了聲,忙說,我這麼多年白活了。說這話活脫脫像個太監,老太監 。這話是佩翠說的,不是我說的。老陳知道是我說的,再耍酒瘋,我可丟不起面子。
第三篇 你不必來找我 第五節
    沒有這個女人哪有這條路,就像沒有書記哪有我進小鎮的機會。每個人都在尋找自己需 要的那個人。比如孫正平,比如王虹。哎呀,王虹煩死了,來過一次就算了,她隔三差五給 我打電話。她每次說不到兩句就掛了,偏要我打給她,她說她是用村部的公用電話打的,說 是公用電話,其實就是老百姓家里的電話,沒有計費器,很不規矩。還說反正你的電話不要 錢。這個王虹,好在那時沒有和她做那個。要不然現在準睡在我這兒了。我慶幸自己當時沒 有貪她的色。

    劉書記三天兩天往鄉下跑,不是產業結構調整,就是各種現場會,還要接待縣電視台的 記者。我臨時給他準備一些講話稿,混得不少油湯油水,剛進來的兩個大學生公務員羨慕不 已,常跟我說,吳老師快活死了,也帶我們去混混。他媽的,我能帶得了嗎,這不是成心奚 落我。好在劉書記快活著,喝多了,我就扶著他回宿舍,倒上茶水。等一切安頓好,我再幫 他熄了燈。

    劉書記一百件九十九件好,就一件不好,喝了酒會說酒話。我第一次听,真的渾身熱血 沸騰。後來,感覺有點不對勁。程序不對呀,他媽的我是為誰服務的,是鄉長啊!怪不得侯 鄉長上次叫我到他辦公室,問我最近忙了什麼,材料要多磨。我知道侯鄉長是在批評我。

    李書記是提拔到外地的,宣布決定的第二天就上任去了。新書記還懸著,縣委暫時沒有 宣布,工作由侯鄉長臨時代著。平時難得看到侯鄉長人的,我不相信有些人的判斷,說侯鄉 長三天兩頭跑縣委。還說,劉書記也在跑,大家都在跑。我搞不懂這些消息從哪傳來的。也 好,沒人看著多舒服。大院里就是我們辦公室正常開著門,周主任忙著簽飯單,偶爾我也簽 兩張,我偷偷使了一回權,給佩翠和那兩個大學生公務員簽了五十元規格的菜單,外加兩瓶 啤酒。

    劉書記晚上回宿舍,喝了酒就喊我過去,我知道他有個習慣,酒話也要人陪著他說,而 且他從不承認他是醉酒的。他常對我說,好好干,表現放好些,等著機會。我知道他又鼓勵 我。我點頭哈腰,像條狗,又是倒茶,又是捶腰。說老陳像太監,我也像極了。

    我屁顛屁顛地為劉書記整理辦公桌上的雜物,無意中看到了劉書記和侯鄉長的合影,李 書記坐在中間,靠得多緊哪,侯鄉長微笑著,如沐春風,笑臉掩不住眼鏡後面藏著的幾分威 嚴。看著侯鄉長,我一想劉書記剛才說過的話,禁不住有些後怕。我剛剛讀完李國文的《當 文人遭遇皇帝》這篇文章,李老小時候真在我們這兒生活過,後來才去了上海,後來再到北 京的。

    我還用筆畫下了他文中的幾大段話︰

    在中國,數千年來,叫做士,叫做文人,叫做知識分子的階層中絕大多數人,由于其心 靈深處,對于權力,有一種親和性;對于長官,有一種趨迎性;對于統治階層,有一種依附 性;對于名利場,有一種競逐性,因之特別崇信孔夫子的“學而優則仕”之說。矢志不渝, 奔走終生,一息尚存,斗爭不止,懸梁刺股,囊螢映雪,以書為磚,敲開仕門。這種與生俱 來的,不教自會的本能,如蛾趨火,如蠅逐臭。

    于是,凡文人當官者,或想當官者,無不處于這樣的蠅營狗苟之中。沒做到官者,內心 空落落的,惶惶不安,做到了官者,生怕坐不穩當,惴惴不安;做了不大的官者,要往上爬 往上攀,悚怵不安;官做大了者,又怕高處不勝寒,忐忑不安。總而言之,那按捺不住的“ 入仕”情結,那百折不撓的“為官”情結,既痛苦,又追求,既煎熬,又貪戀,既戰戰兢兢 ,又屁顛屁顛,既清高不屑,又樂此不疲。然而,“學而優則仕”,談何容易。

    ……

    因此,文人搞政治,面對這杯苦酒,大致有三種飲法。

    一種,聰明一點的。淺嘗輒止,見好便收,激流勇退,金盆洗手。

    又一種,不那麼聰明的,越喝越多,越飲越亂,不能自拔,無法收場。

    再一種,覺得自己聰明,其實並不聰明的,進退失據,內外交困,搭上腦袋,血本無歸 。

    ……

    我距文人的標準差遠了,更不是什麼干部。只是偶爾讀些書。

    酒醒了,劉書記起來洗了把臉,他依然關心我的工作和生活,只是酒後對我說的那些話 只字不提,他不提我也不好多問。

    王虹又來了,這回她賴著要我請客。我答應了。這真夠為難我的,在食堂吃別人怎麼看 。其他人不說,佩翠肯定以為是我對象,我正準備到鎮上物色對象呢。假如帶到街上小飯店 也說不清楚,就這麼個方圓四五百米大個小街,沒有幾個不認識我的,包括那些擺攤的、賣 水果的、修鞋子的、爆米花的,他們的秤被城管隊沒收找我拿過,爆米花機被環衛所抬到保 管室,就是我鎖的門。要是讓這些人看到了真是沒法解釋,他們的嘴是朝天的,一曉百曉, 不是讓人抓住腳踩兩只船嗎?這個王虹,真要我的命,不是念及同事情面,我才不理她呢。 話雖這麼說,我心里還是不忍拒絕她的。

    王虹宿舍與我宿舍一牆之隔,孫正平沒來的時候,正常是我一人住。王虹家比較遠,平 時也少回家,就我們兩人正常住在學校。我從沒體會過鄉下夜晚的迷人,常常是寂寞陪伴著 我。我躺在床上,屏心靜氣,傾听王虹那里發出的聲音,有了她那里的聲音,我才能感到我 自己的存在,我那時簡直這樣想,這世上假如沒有了王虹的聲音,這世界還算世界嗎?我需 要她的聲音,比如她的咳嗽,洗澡,甚至她小便。我還偷看了她洗澡。

    我是從她宿舍的後窗看的,後窗經受的雨水多,底框下的沙漿剝蝕了,那兒有一條縫, 窗簾根本顧及不到。我听慣了她那里的聲音,輕易地判斷出她此時在干什麼。根據水響,我 知道她是洗臉還是洗衣服。我繞過學校圍牆,躡手躡腳鑽進一塊油菜地,油菜花發出澀澀的 清香。我大氣不敢出,蹲在牆根,瞄眼看她洗澡,一只木盆,滿滿的,像個底座。屋里燈光 很暗,王虹像廟宇里的觀音菩薩,我兩腿發軟,幾乎不能自持。在她穿衣的當兒,我跌跌爬 爬地又鑽進油菜地,一個踉蹌,癱在地上,好長一陣時間才爬起。

    那晚,我夢遺了。第二天下雨,我照常洗被單,王虹笑我腦子壞了。我不敢正眼看王虹 ,看到她我就會想起那個坐在木盆里的觀音。

    王虹就是這樣走進我的夢里的,我的生命里有過王虹,這是鐵定的事實。王虹給了我快 樂,這也是事實。也許將來,我會娶王虹,但現在不能。

    中午時分,劉書記從鄉下回來,他習慣地到宿舍洗把臉。見我宿舍門大開四敞的,一腳 踏了進來,王虹怯生生站了起來。我說是劉書記,她是我過去的同事。劉書記和顏悅色,滿 臉堆笑。走,吃飯去,和我一起吃。我說這怎麼行,書記鄉長吃飯是專門的飯廳,這個規矩 我是懂的。沒事,今天沒其他人,就我一人在。劉書記說這話真讓我感動,他沒喝酒啊,不 就是表態嗎?走,和劉書記共進午餐。王虹受寵若驚,她這種感覺我也有過,很正常。書記 的平易近人再次打動了我和王虹。

    劉書記親自夾菜給王虹,食堂承包人老董拍慣了馬屁,今天沒拍在點子上,倒讓我佔了 便宜。他拿來一扎生啤,又帶來幾罐“雪碧”,恭恭敬敬地敬酒,故意加大嗓門,吩咐燒菜 的小徐菜里多放色拉油,他知道劉書記有高血脂。他不知道怎麼稱呼王虹,我剛要接過話, 劉書記話已說出口,是我佷女。王虹臉一紅,抿著大嘴咪了一口雪碧,謝謝。我想,謝他干 嗎?謝我,謝劉書記。

    就這一次徹底改變了王虹的命運。我一想這事,心里就特別的酸痛,莫名的酸,莫名的 痛。最痛苦不是這痛本身,而是這痛不能對任何人說。 
第三篇 你不必來找我 第六節
    小鎮的平靜是有它自己特點的,每個人都忙著各自的事,沒有利益相爭也就沒有糾葛。 有什麼好爭的,每個人都按照自己的平行線在走。沒事的時候我會和老陳聊財政所的高會計 ,聊起她,老陳的話特別多。

    我說了,我對這個女人的態度在認識上始終是充滿矛盾的。

    和她相好的那個人應該是怎樣的一個人呢?殺豬的、修鞋的、食堂打雜的,可能她都不 願意,她喜歡書記這樣的人,她喜歡他什麼呢?再者,假如她真的和殺豬的、修鞋的、食堂 打雜的相好,又有什麼不好呢?

    她的選擇與相好這個詞的本義多少有些背離,她不是在選擇相好的。可是,這樣想又有 一個問題來了,她有選擇的權利與自由嗎?排除了自由選擇能算是相好嗎?但也不至于是強 奸吧,如果這樣她為什麼不報案。這世界上難道還有自願的被強奸者。我被這流氓的想法折 騰得失眠了。

    最後,我倒同情起高會計來。李書記走了,她怎麼辦呢?對于她來說是幸呢?還是不幸 ?

    老陳不听我的這番理論。他太粗,也直截了當,說老高至少落得個快活。說這話好像他 喝酒後的感覺一樣。

    後來,我再去財政所,總愛和高會計說說話,我試圖從她的某一個細節里找到我希望看 到的哀怨或是興奮。她愛笑,表情也很豐富,我自己倒模糊起來了。

    什麼人來當書記,老百姓似乎不怎麼關心。該上班的上班,想上訪的就來上訪,一天, 我接待過三批人上訪,為房屋拆遷的,拖欠養老金的,甚至還有被村干部打的。該交給分管 領導的給領導,能有個答復的就盡量勸其回家。我整天不是接待上面的各種檢查,就是打電 話給村組干部,讓他們把人帶走。

    王虹老是找茬,我特別不高興。她這次來,還刻意地打扮了一番。

    我老遠就看到她拎著一只包晃悠晃悠地過來了,她這副模樣真讓我心生幾分憐憫。她只 奔我的辦公室,我怕听別人的閑話,主動迎了上去。

    我說,你這是干啥嘛?她一笑,幾只黏玉米,帶給劉書記和你嘗嘗。我說,哎呀,劉書 記天天下鄉,要吃天天頓頓都能吃到。我話說得有些快了,王虹一臉無奈。看她僵在那兒, 我的心又亂了。

    我給劉書記送去熟玉米的時候,已是晚上十點了。劉書記在看當天的日報,我說了這是 王虹的意思。劉書記記起來了,他問我王虹是哪兒人,多大了。我一五一十地說了,我還說 她想調動,折騰了好幾年,婆家也沒找。我還嘆了一口氣。其實,這口氣是我故意嘆的,我 之所以嘆給劉書記听,目的是希望能引起他的同情。劉書記繼續看他的報紙,我悄悄地退了 。

    鄉長在新書記上任的那天,主持了迎新會,縣委組織部的徐副部長宣讀了縣委的任命, 我做的記錄。侯鄉長帶頭表態,將緊緊團結在新書記的周圍,努力工作,爭取各項工作開創 新局面。新書記帶頭鼓掌,並作了激情洋溢的講話,再三請求縣委放心。劉書記依然分管農 業,新班子除了來了個新書記,其他並沒有多大的變化。

    周主任對我的工作一般不過問,他負責擬文件報請領導簽發,同時對上級來文逐一分類 ,請領導閱示,再通知各部門落實;中午和晚上的招待他也要參加,忙得夠嗆。我寫好的材 料,他負責改錯別字,個別不通順的地方,他還得親自動筆修改。我的工作不就是寫材料嗎 ?自然埋頭寫。

    後來,侯鄉長身體一直不好,三天兩頭請假。周主任一接到鄉長的電話,就愣著不吭聲 ,然後照例向新書記作簡單的說明。劉書記倒是跑得勤快,經常去新書記的辦公室匯報近期 工作,他還指示我羅列了七八條,我請佩翠打印了。

    劉書記喝了酒也牢騷滿腹,說得有些怕人。我就是擔心他在大庭廣眾發表演說,要是傳 到別人耳朵里怎麼辦?或是被少數別有用心的人做文章怎麼辦?

    你知道他嚷什麼?不是侯浩攔著,我早是鄉長了,他算什麼東西?侯浩是我們一把手鄉 長,正科級。劉書記是副職,四十大幾了仍是副科,要不馬上就沒機會了,說良心話,能不 急嗎?

    其實,侯鄉長肚里也有話。周主任明確對我說,以後多跑跑侯鄉長哪,不要老跟著劉書 記,圍繞中心工作服務是我們辦公室的職責。周主任一般不講話,講話就有非同尋常的分量 。我知道,周主任發現了我工作的漏洞。我得靠侯鄉長近一些。侯鄉長,人也不錯。雖然我 怕他,但決不影響他在我心目中的位置。

    侯鄉長也是能做書記的,就一步之遙啊!多可惜,踫到我也會恨出病來。鄉長和書記的 感覺就是不同啊!誰說的,老陳,這個老太監,誰叫他那時候與我打架,即使說對了,我在 嘴上也不認同。 
第三篇 你不必來找我 第七節
    我壓根沒想到,我的一句還想她呢!佩翠問我,打死我也不會承認的 。

    我問過周主任,今年鄉中學的招生計劃是多少,給鄉里一個民辦中學多少指標。周主任 對我的問題不感興趣。問我家里什麼人上學,我說是王虹打听調動的事,周主任沒有吭聲。 我也不好再把話往下說。

    老陳干咳了幾聲,看苗頭他又要開始插話了,我害怕他說話,不文明還是小事,他說的 那些,有的是不能听的。為了避開這種污染,有時我故意裝做沒听見,話竟然得罪了王虹,兩個月快過去了,仍不見她的蹤影。我後 悔死了,怎麼說出那樣的話來。真的,她不來我這樣倒好,省得跟他 去辯論,弄得不好又要打架。周主任都讓他,何況我呢?他能不要命,我不能。

    老吳,你那個女的哪里去了。我說哪個。你原來學校的,他問的是王虹。我說還在那個 學校。老陳也不吭聲了。媽啊!我最害怕不吭聲的人。不吭聲有三分,不吭聲的狗咬死人, 不吭聲,神仙難下手。老陳不是不吭聲的人啊!

    我和老陳喝酒了。我請客,在街上四寶餐廳,一個光頭開的小飯店,他家還有雜貨店, 老陳經常到他家采購掃帚拖把這類東西,我拿些筆墨紙硯文件夾等辦公用品。兩杯酒下肚, 老陳話多了,我唯唯諾諾听他說,替他倒酒。我害怕他為轉正的事不開心,再耍酒瘋,周主 任明令不準我和他喝酒,今天瞞著周主任才到這里來的。

    他問我,那個女的真的和你不來往了?什麼?他說得我糊里糊涂的。你難道真的不知道 她現在在鄉中心小學?我說,你說誰呢?你女朋友哇。老陳嘴吐著花生皮,花生皮沾在唇上 ,好像沒有走的意思,橫翹著。我一拍大腿,什麼都明白了。

    我被縣里抽調到人口普查辦公室收集樣本數據,吃住在“越華大酒店”,一日三餐都按 時供應,服務小姐一個個長得如花似玉,真是秀色可餐,我都不想走了,假如他們招大堂經 理,我說不定真的來應聘呢。只是我的個頭矮了點,沒什麼競爭優勢。

    燈紅酒綠,我把王虹早忘了。

    我有勁還不如和那些服務小姐打打岔,說不定哪天請客也多個熟人打個折優惠些。時間 長了,我和那些小姐們真混熟了。她們熱情開朗,對誰都彬彬有禮,開始我還挺新鮮,後來 覺得有些造作了。本來我還打算在這群小姐中物色一個對象的,後來迅速改變了主意。看她 們沒有原則的有禮,只要花錢住店就笑臉相迎,我程度不同地流露出鄙視。這和那種小姐在 形式上幾乎沒什麼兩樣,雖說性質不同。但眼楮盯住消費者口袋的惟一目的沒有變。

    我沒帶換身衣服,新書記的駕駛員來縣里辦事,恰好在“越華大酒店”吃晚飯,我順車 回鄉里。劉書記睡了,我開了門也睡了。半夜,我被異樣的聲音弄醒了,是女人的聲音,很 小,嗡嗡嚶嚶,斷斷續續。我睡意全無,屏住呼吸,側耳靜听,這聲音弄得我心里亂亂的。 女人的呻吟一浪高過一浪,我仿佛又回到了鄉下那片油菜地……

    第二天,我很晚才起來。起來的時候,太陽已好高。我顧不得別的了,直接來到公路邊 ,攔了一輛沾滿灰土的黃色中巴進了城。

    日落西山,霞光披在高大的建築物上,顯出了靜穆的意味。我喜歡在這個時候去看看那 些樹。“紫薇路”兩旁都是茂密的法國梧桐,地上已沒有了中午時分從葉縫里流淌下的斑駁 的影子。走在這樣的林陰道上,我產生了想回家看看爹和娘的念頭。

    有人叫你,同行的季秘書提醒我。孫正平不知從哪里冒了出來。兄弟啊!不錯,王虹是 你弄上去的吧,她肯定早被你小子“辦”了,你以前對我沒講真話。孫正平的意思我懂,我 沒回嘴。我知道下面上來一個人,上面必須下去一個人。今年,當然不是孫正平了,可能是 梁正平,也可能是趙正平。

    王虹上來了,我怎麼沒听說呢?我要親自問問王虹。
第三篇 你不必來找我 第八節
    我看到王虹曾有一種負罪感,只想早早打發她走。

    現在王虹距我很近了,不需要走二十里的土路找我了。她有好長時間沒來找我了。也許 是新環境,總有個適應過程,或是又臨近期中考試了,說不定她正忙著給學生復習呢。我自 信︰王虹一定會到我這里來的。

    劉書記陪新書記視察農業高新示範園區,我隨行。在到村子前,我看到張校長,他推著 一輛半舊的自行車,看到我們浩浩蕩蕩的一群人圍著一個人,他也好奇地放慢了腳步,一看 我在場,他眼楮一亮。我伸出手握住了校長的手,他一把接住。他說王虹半路調走,現在不 得已,請了一個退休的老教師代王虹的課。校長的每一句話都敲打在我心上。

    我問校長,王虹走,誰在背後幫她出的力。校長說,你是出題目讓我猜呢?還是根本沒 把這事當回事,你還好意思說,把我的人弄跑了,還問我。“我的人”,他故意把這個“我 的”兩個字說得特別響亮。是啊,連王虹這樣的人都讓她跑了,這個校長是沒法當的。

    王虹調走是事實,我暗中出力也成了事實。我是沒法抵賴這個事實的。其實,誰幫她調 動的並不重要。

    王虹的事放在一邊不談,我得考慮自己轉正的事啊。

    我依然游動在各種人群中間,尋找著自己的角色。我試探過周主任,他說他快退了,誰 干他這個活是領導做主的事,誰都有可能,不過都要努力。按道理我是接替的合適人選,再 說了劉書記也是這個意思。

    問題是劉書記說話能算數嗎?我請劉書記出出主意。

    劉書記不在辦公室,手機也關了。我問門衛小唐,上午看到劉書記出去不,小唐說沒見 著,好像有個女的找他。

    女的,他愛人?他女兒?我想到了高會計,說不定是高會計。我百無聊賴地在院子里暗 角晃悠。這兒正對著小街的一角,小街上五花八門,刀郎的《2002年的第一場雪》聲嘶力竭 ,大概是個盜版的,有一段居然沒有聲音,斷斷續續的。人們在吆喝聲中穿梭,每個人的臉 上都是凝重的,難道他們也有轉正的煩心事?

    我找誰呢?鄉長最近身體不好,好像是神經衰弱,半夜三更睡不著,常喊我和老陳陪他 “斗地主”。新書記下鄉進廠,出席各種會議,中午晚上還得陪酒。哪個不是忙得焦頭爛額 ,就連佩翠她們印宣講材料,也是人停機不停,兩人輪留加班。

    劉書記說不定醉酒了,或是感冒。我一想不對勁,加快腳步,手一伸擰開了劉書記的門 。眼前的一切,讓我傻了眼。王虹在劉書記的床上,劉書記也在。

    我本能地拉上門,跑了。

    我沒回辦公室,我知道我闖了大禍。我去哪兒呢?我手頭還有工作,說不定周主任正等 我的材料修改呢?還有新來的書記下午有一個關于落實農村醫療改革工作的會,要我做記錄 呢。

    我捏著褲子口袋里的鑰匙,渾身冒汗。我扇了自己一個嘴巴,神經什麼呢?我錯哪了, 不就是男人的嫉妒,你自己不做還不讓人去做;在乎什麼呢?大不了丟了一個劉書記,還有 新書記侯鄉長他們呢。再說,他敢動我一根毛,我就把他的丑事張揚出去。媽的,他不會說 是我拉的皮條吧。

    王虹真不是個東西,膽也太大了,居然跑到大院里來勾引男人。我“呸”地吐了一口濃 痰。早知道我那時就把她搞定,往死里搞,叫他劉黑子做我的小連襟。

    漸漸地,我平靜了下來,我失去什麼了,什麼也沒失去。只是有點懊惱自己失算,怎麼 這麼自信。除了我,王虹就不能去找別人。也好,以後王虹再也用不著找我了。

    但我一定會去找她的。一定。

    原載《鐘山》2006年第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