蝴蝶不造梦
作者:秀实
正文
正文 第一篇 耳中人
    從廂房的門口望出去,是一方黃泥土地。

    黃泥土地東西大約有二十步的距離,中央接近大門處擺放著一個黃銅大鼎。鼎身朝南的一邊,縷刻著幾個蒼勁如松的古隸字:導引之門。

    在這個距離大都約七日驛馬行程的西面的小城邑裏,有這麼的一座規模不小的道觀,極為罕見。邑裏的人無論男女老少,節假日都會到這裏遊逛。道觀的外面也有一番自然景觀。

    挨著道觀西邊是一片酸棗林。

    譚晉元剛從廂房裏睡醒,揉了揉雙眼,便朝窗外望去。酸棗林外,一片晚霞染紅了天邊。他感到渾身乏力,剛才按《神農本草經》和自己上山採藥的經驗,調研了一服能讓自己神魂出竅的湯藥。喝了後跌坐蒲圈上,入定凝神。沒多久竟昏昏睡著了。

    晉元是邑裏的讀書人,前年春,因為一篇〈相乘相侮的經世學〉高中鄉試,從此便教同邑的讀書人欣羨不已。道左相逢,除了恭敬執禮,眼神都瞇著地看他,好像非看清楚究竟高中鄉試的人是怎個模樣。晉元個子高大,長七尺,形貎俊朗,彷彿是這個鄉邑裏所有「諸生」的榜樣。

    明年秋,晉元便得赴京應試。他現在既要翻經書,也得習道術。寅時起床後,便頗不清閒。京試晉元倒不掛心,因為他自持個人的才華和姻親的關係,在朝廷中疏通一官半職並無困難,邑裏的人也都這樣認為,晉元將是全邑人的光榮。它日晉元跨馬還鄉,簇擁前後的隨從侍僕和連緜道巷的朝廷賜賞,何等風光。這已成了日薄西山,酸棗林下一眾鄉親父老的話題。反倒是他練習了三個多月的「導引之術」,把握不大。早晚打坐,神魂若掙脫軀體,冥思實想之間,又好像有點領悟。若得若失,令晉元迷惘得很。

    戊申日,晉元午飯後半個時辰,喝下了湯藥,又再跌坐修道。那是他自訂的每日功課。跌坐未久,他軀體漸虛,神魂轉盈,心裏正絲絲竊喜。忽然,他聽到一串輕薄如蠅的聲音,自耳內傳出來:

    我,太虛的神仙,我就挨坐你前方的茶几上,只要你張開眼,便可以見

    到我了。

    半疑半信間,晉元慢慢張開了如縫的眼皮,在睫毛交織間,他看到跟前那個茶几。所有的擺設仍在,那裏有太虛神仙的踪影!只是,那個漆上「喜鵲報春圖」的茶海,卻傾側了,一灘鐵觀音,在濃郁的紫檀木氣味羼雜中,暗香浮動。晉元疑惑了,難道他的修行有了成效,他練製的丹藥真的靈驗了!

    以後午課跌坐,晉元都聽到太虛神仙相同的聲音。但每次他睜開眼看,隔著樹影、隔著帘子的室內光影中,牆角天花,都沒有所謂太虛神仙的影子。晉元每晚秉燭翻書,倚欄冥思,堅信終有一天都看到太虛神仙。只要這日來臨,也就是他修練成功之日。

    夏暑的大雨漸退,這個鄉邑午後常颳起了風沙來。風沙來襲時,晉元把窗戶緊關,在縫隙間糊上了草紙。酸棗樹被風沙打得沙沙作聲,隱隱瀰漫在房間內。雨聲漸退,風沙聲漸密,距離京試的日期又更迫近了。

    甲子日,氣溫驟降。晉元多披了一件外衣,午間如常的打坐起來。他先茹素淨體,恭敬焚香,便慢慢的跌坐於蒲團上。腦內的雜念剎那間消失,思想是空澄無物。房間雖小,世界卻無邊。

    沒多久,一個境況誕生了。飄飛著五色的彩帶,無數的飛鳥翱翔其間,有時是大海浩瀚,有時是藍天無垠。而隱隱間,太虛神仙的聲音又響起來。聲音仍是如果蠅般細小:

    這回是可以見的了!

    晉元聽慣了,已不慌張也不詫異,他微微頷首。就這樣,他的耳渦裏好像有一頭果蠅在振動著翅膀般,漸漸由內耳向外耳走去。然後,他的右耳像給物件觸砸著,聲音便靜寂下來。晉元感覺有物件從他的耳朵中跑了出來,便微微的把眼睜開。

    茶几上,剛沖泡過茶的竹筒形的湯瓶旁,挨著一個小矮人。矮人高只有三寸左右,相貎凶惡猙獰,活像地獄內的母夜叉。他向著晉元發出「咭咭嘻……咭咭……嘻嘻」的笑聲。晉元朝他微微笑著,一言不發。沒多久,矮人從茶几跳下地上,並且以左手撐著地面,不停的逆時針旋轉著,有時又連接的翻著筋斗,像市集上那隻猴子般的耍雜技。晉元疑惑不已,這是一直以來藏在我身內的太虛神仙哩,竟是如此面目。

    忽然,傳來急促的扣門聲,並且有人大喊著:「快開門!快開門!」。原來是道觀的弟子來稟告,酸棗樹林的棗子無故掉下來,如下冰雹般。矮人聽到這番話,變得像一隻尋找不著洞窟的老鼠,圍繞著房間奔走,橫沖直撞,十分張惶。後來也不知跑到那裏去了。

    矮人失踪了,晉元突然神魂頓失。他不停大呼大叫著,好像患上瘋癲病。道觀的第子撞門進來,摻扶著他,把他按倒在床上。主持是邑內著名的醫生,他趕緊跑來給晉元看病。最後他說,晉元的是「離魂病」,可以治好,但非得治療大半年不可。

    晉元留在道觀治病,就這樣錯過了京試。邑裏的人都流傳說,那天酸棗林的棗子如冰雹般落下,是凶象。晉元考不上大官,我們整個邑從此要受天災蹂躪,要過苦日子。(改編自蒲松齡《聊齋誌異‧卷十五‧耳中人》)
正文 第二篇 打錯了
    按下最後一個號碼,我便懷疑撥的是個錯號,來不及掛線間,對方的聲音已經響起:「打錯了!」

    我感到奇怪,為甚麼對方會知道是個錯號。我嘗試按下重撥鍵,結果仍舊一樣,一把清脆的女聲:「打錯了!」

    我猶豫了一會,終於好奇的再一次按下重撥鍵。這次我是戰戰兢兢的,因為隨時會招來一堆髒話。

    「打錯了!」電流聲同時靜止。這時列車已靠站,我得匆忙的趕到西線搶佔一個座位,便把諾基亞掛回腰間。

    因為太疲倦,在列車抵達「芒果核站」我才醒來。捧著脹鼓鼓的公事包,顛顛搖搖的朝「夏果大廈」的出口走去。

    有一個叫杏兒的女子會在一根燈柱下等候著。我是約了杏兒。她是應該在這兒等候她的新婚丈夫。燈柱好挺直,好高,但光線極強,會把杏兒的身影如梅花般打印在水泥地上。

    這時諾基亞響起了 I believe 的歌聲,我拿出來聽,是早前那個女子的聲音,「你是誰?為甚麼一個錯號你能夠連撥了三次!」

    我想,總不能把別人不相信的真相說出來,於是我說:「對不起!」

    電話那頭沉默著,我又再說了一遍:「對不起!」

    「你本來是給誰撥電話的?」她問。

    「對不起,我本來是打給一個叫杏兒的女子。」我道歉了三次。

    「不相信。」她說。

    「妳憑甚麼會不相信!」我想她真是一個奇怪的女子。

    「因為我就是你要找的杏兒。」她說。

    「那妳怎麼說我打錯了?」我迷惑。

    「你是打錯了!」她說。

    「可以解釋一下嗎?」我說。

    「以後見面才和你解釋。」她說完便掛線了。

    我在街口看到那根燈柱了,筆直的伸向藍墨的天空,五盞白光燈把馬路照得如同白晝。但杏兒沒在燈柱下,水泥地空蕩蕩的。

    我拿出諾基亞,蘋果、梨子、梨子、橙、葡萄、西瓜、蘋果、奇異果,小心翼翼地逐個數字按下。那是杏兒的電話。

    「喂!找誰呀!」如成熟水果般嬌滴,那確實是杏兒的聲音。

    「打錯了!」我慌忙掛斷。
正文 第三篇 薰衣草茶
    E把剛買回來的音樂光盤放進DVD機裏,然後關閉燒水的瓦斯爐。墨綠色的圓桌上擺放著一個精緻的八角型鐵罐,和一應俱全的茶具,包括茶壺、茶杯、茶隔、茶葉勺、竹夾、茶海等等,還有一個小小的電爐頭及爐頭上的一個有提手的玻璃壺。

    把沸水從廚房內提出來,注入電爐頭上的玻璃壺,到約莫三份二水位時,音樂便開始從DVD機那裏流瀉出來,沒多久,就有如一種極其輕盈的蜘蛛腳爬遍E的身軀。先是從E赤祼的足踝開始,然後向上,在E的腹肚間猶疑著,像尋找結網的最佳位置,再往上爬挑動著E那些細微的胸毛,最後繞過E的下巴,盤據在臉上及髮鬚間。

    按開電爐頭的開關,沸水便從底端冒起急驟的小水泡。整個玻璃壺內都極其騷動不安,那是不能再壞的灼熱和翻滾。E想,這個玻璃壺便仿如一個成年男子心臟的大小吧,而,僅是假設,倘若一個頽敗之極的中年男子,在一家連鎖快餐店的二樓,面對一個堅決要在今晚離他而去的女子,和她前面的一碟連碎屑也吃光了的芝士蛋糕,他的心臟便應有類似的情況出現了。

    外面的花園甬道上有兩個男人穿過。一把是粗濁得如多喝了酒的聲音,另一把卻鎮定得如教堂的鐘聲。遺下了四句話後,E知道,他們走進了黃槐樹樹蔭底下。

    「實在不應該再耽誤時間。」

    「我是控制不了自己啊!」

    「直子說明天一早來找你。」

    「你是知道的,我喜歡綠子。」

    E無意間把視線投向露台,這叫他大吃一驚。因為透過玻璃門他看到一個詩朗誦會就在他的陽台上舉行。約莫是八、九個人吧,大都年青,男女都穿得很輕便,藍牛仔衭配單色文化裇。祇是站在中間的朗誦者與別不同。一個微微曲髮的女子,約一百五十六公分,簡單的一套粉紅色連衣裙,頸上繫著一條深棕色小絲巾,把胸口白晰的皮膚顯露了出來,在黯淡的露台上彷彿是最光亮的一塊。她微微低下頭,讀著詩稿,柔軟得令人傷心。

    「慾望文字中我滿懷心事

    那些歌謠如輕輕的雪片黏在臉頰上

    花園裏遍植了紫色小花的樹木

    有人在一個海岸上堆積著漂木……」

    E為之慄然。他曾在另一個星球上堆積著漂木,那時他非常的薄倖,曾經多次悄悄的偽裝出冷漠,把身上的綠葉脫盡,賸下一個猙獰的骨架。

    那個女子朗誦完後,自然地溜了E一眼,眼神滿是可惜。然後她走進拍著掌的人堆裏。不知怎的,圍攏著的人堆愈來愈少,像彼此相互侵吞著。最終,只餘下那個朗誦女子。

    那個女子躡手躡腳地走進大廳來了,坐在沙發上。然後把雙腳抽起,躺下來睡著了。E小心翼翼地從睡房拿來一張被蓋子,從她骨稜稜的腳掌開始,一直蓋到胸口上白晰的皮膚。

    音樂靜止了。E扭開八角型鐵罐的蓋子,一陣薰衣草獨特的幽香散發出來。如在一泓靜水中投下了一顆石子,他感到漣漪在他的腦中,向外盪開。

    E慢慢喝著薰衣草茶,燈光鬆弛起來,露台吹進的風也紓緩了,後面沙發上睡著的朗誦女子不知在甚麼時候,是怎樣離開的。
正文 第四篇 許願樹
    離開熱鬧的人群裏,俊輝和婉碧一同往公交站走去。

    回頭時,那株綴滿了寶牒的大樹,在艷紅如火的焚燒中,透出了深淺不一的翠綠,撐向漸黯的天色。

    在樹下圍攏著的人逐漸散去,煙火在晚風吹拂中,愈見散淡。當樹下最後一個售賣煙燭冥鏹的攤販,把攤檔拆卸移走時,林村的天空已黯淡了一半,不旋踵如半瓶墨水注入墨硯內,向中央滲透成了漆黑的一片。麻雀、喜鵲、白頭鵯、紅耳鵯等的瑣碎的鳴聲,也開始沉澱成夜的寂靜。這裏沒有完整的池塘,溝渠中的蟾蜍,發出駭人的噪音。

    此刻,俊輝和婉碧仍然坐在往市區的公交車上。婉碧看來疲倦了,她枕在俊輝的肩膊上歇息著。穿越幾個屋邨後,車子離開了市鎮,躍上了高速,一邊是吐露港的燈火兩岸,一邊是大埔馬料水的起伏山巒。此時婉碧坐正了,她問俊輝:「剛才你拋寶牒時,許了個甚麼願呢?」

    「和妳的相同。」俊輝感到有點睏。

    「妳知道我許了甚麼願嗎?」婉碧說。

    「知道。」俊輝說。

    「那你說說你許了甚麼願?」婉碧興致勃勃。

    「不是說過了嗎,和妳的一樣。」俊輝說,眼睛看著窗外流動的風景。

    「那即是甚麼願呢,不能說嗎?」婉碧語氣急了。

    「妳都知道了,還用說嗎!」俊輝說,沙田第一城的燈火倒塌在城門河上。

    「那即是甚麼願,快說呀!」婉碧語氣急而浮。

    「那妳許的是甚麼願?」俊輝緩慢地說。

    「是我先問你呀,你怎反過來問我呢?」婉碧提高了聲調。

    「沒關係哩,反正妳我許的願是一樣的,無所謂誰問誰吧。」俊輝解釋。

    「你就不能先說說你許的甚麼願嗎?」婉碧語氣平伏點。

    俊輝睏倦的眼光中映照出獅子山隧道的吊詭光影。他沉默著。

    「你一定是許了個不為我知的願?」婉碧語氣倔強。

    「怎會,」俊輝說,「我許的是我們之間的善願。」

    「那你怎不能說給我知?」婉碧的語氣又提升了。

    「不是不說給妳知,而是妳我的願望一樣,妳已經知道了。」俊輝解釋。

    「說到底,你許了一個不能讓我知的願。」婉碧流露出不忿。

    車子經過窩打老道的紅磚教堂,婉碧別過臉來。教堂的十字架在九龍城的夜空中,如一個愛情的墓碑。他們沉默了。車子快要拐出彌敦道時,俊輝先開口:

    「到彌敦酒店的嵩雲廳吃晚飯好嗎?」

    「沒胃口!」婉碧仍別著臉。

    「怎了,」俊輝說,「是因為我不把願望說出來嗎?」

    婉碧點點頭。

    「妳知道嗎?」俊輝稍停頓,「在許願樹下許的願望,如果說了出來,便不靈驗了。」

    「沒這回事。」婉碧仍別著臉。

    「不相信嗎?那我說了出來妳不要後悔啊!」俊輝無奈的說。

    「不後悔,你說。」婉碧看著俊輝玳瑁框的眼鏡映照著城市的霓虹。

    「好,妳聽著,」俊輝說,「當我把寶牒拋上許願樹時,我一直默唸著我的願望,那是希望我們……」

    「哎!別說了,算了,」婉碧慌張,「到站了,我們下車吧!」

    深宵,村屋中傳來疏落的麻雀牌聲,許願樹的樹仙正查看著每一個懸掛著的寶牒,有的把它拋在地上,有的仍讓它懸在枝椏上。美願如美果,腐爛了便滋潤這個冷漠的人世間。
正文 第四篇 許願樹
    離開熱鬧的人群裏,俊輝和婉碧一同往公交站走去。

    回頭時,那株綴滿了寶牒的大樹,在艷紅如火的焚燒中,透出了深淺不一的翠綠,撐向漸黯的天色。

    在樹下圍攏著的人逐漸散去,煙火在晚風吹拂中,愈見散淡。當樹下最後一個售賣煙燭冥鏹的攤販,把攤檔拆卸移走時,林村的天空已黯淡了一半,不旋踵如半瓶墨水注入墨硯內,向中央滲透成了漆黑的一片。麻雀、喜鵲、白頭鵯、紅耳鵯等的瑣碎的鳴聲,也開始沉澱成夜的寂靜。這裏沒有完整的池塘,溝渠中的蟾蜍,發出駭人的噪音。

    此刻,俊輝和婉碧仍然坐在往市區的公交車上。婉碧看來疲倦了,她枕在俊輝的肩膊上歇息著。穿越幾個屋邨後,車子離開了市鎮,躍上了高速,一邊是吐露港的燈火兩岸,一邊是大埔馬料水的起伏山巒。此時婉碧坐正了,她問俊輝:「剛才你拋寶牒時,許了個甚麼願呢?」

    「和妳的相同。」俊輝感到有點睏。

    「妳知道我許了甚麼願嗎?」婉碧說。

    「知道。」俊輝說。

    「那你說說你許了甚麼願?」婉碧興致勃勃。

    「不是說過了嗎,和妳的一樣。」俊輝說,眼睛看著窗外流動的風景。

    「那即是甚麼願呢,不能說嗎?」婉碧語氣急了。

    「妳都知道了,還用說嗎!」俊輝說,沙田第一城的燈火倒塌在城門河上。

    「那即是甚麼願,快說呀!」婉碧語氣急而浮。

    「那妳許的是甚麼願?」俊輝緩慢地說。

    「是我先問你呀,你怎反過來問我呢?」婉碧提高了聲調。

    「沒關係哩,反正妳我許的願是一樣的,無所謂誰問誰吧。」俊輝解釋。

    「你就不能先說說你許的甚麼願嗎?」婉碧語氣平伏點。

    俊輝睏倦的眼光中映照出獅子山隧道的吊詭光影。他沉默著。

    「你一定是許了個不為我知的願?」婉碧語氣倔強。

    「怎會,」俊輝說,「我許的是我們之間的善願。」

    「那你怎不能說給我知?」婉碧的語氣又提升了。

    「不是不說給妳知,而是妳我的願望一樣,妳已經知道了。」俊輝解釋。

    「說到底,你許了一個不能讓我知的願。」婉碧流露出不忿。

    車子經過窩打老道的紅磚教堂,婉碧別過臉來。教堂的十字架在九龍城的夜空中,如一個愛情的墓碑。他們沉默了。車子快要拐出彌敦道時,俊輝先開口:

    「到彌敦酒店的嵩雲廳吃晚飯好嗎?」

    「沒胃口!」婉碧仍別著臉。

    「怎了,」俊輝說,「是因為我不把願望說出來嗎?」

    婉碧點點頭。

    「妳知道嗎?」俊輝稍停頓,「在許願樹下許的願望,如果說了出來,便不靈驗了。」

    「沒這回事。」婉碧仍別著臉。

    「不相信嗎?那我說了出來妳不要後悔啊!」俊輝無奈的說。

    「不後悔,你說。」婉碧看著俊輝玳瑁框的眼鏡映照著城市的霓虹。

    「好,妳聽著,」俊輝說,「當我把寶牒拋上許願樹時,我一直默唸著我的願望,那是希望我們……」

    「哎!別說了,算了,」婉碧慌張,「到站了,我們下車吧!」

    深宵,村屋中傳來疏落的麻雀牌聲,許願樹的樹仙正查看著每一個懸掛著的寶牒,有的把它拋在地上,有的仍讓它懸在枝椏上。美願如美果,腐爛了便滋潤這個冷漠的人世間。
正文 第五篇 樓梯
    個子不高的男人,左手拿著一個大袋子,右手抱著一個小孩,狼狽的沿樓梯走上山坡上的屋邨。大約是五時的光景吧,我放學途中,看見這個男子。

    男子一級一級的爬著,顛顛搖搖的背影,看起來是多麼的辛苦。走了約十分鐘,男子在樓梯的彎角處歇下來。這時他把頭轉過來,癯瘦的面頰、落寞的眼神,彷彿在沉重的生命壓力下無聲地掙扎著。我想起學校地理室懸掛著的那幅圖畫,一頭瘦骨嶙峋的騾子,背負著如山丘般的貨物,在主人的鞭影揮舞下,蹣跚而行。

    太陽正緩緩地下沉,懸浮在東九龍那一爿新填海區的樓房上。晚霞佈滿天空,如燃燒著的火燄向西邊蔓延。我想起唐人「夕陽無限好,只是近黃昏」的詩句。夕陽無疑斑爛如錦,但可惜為時不久,便給四方八面的黑暗腳印所踐踏。眼前這個男人,看樣子也已有五十來歲了,卻仍得為生活而奔波勞碌。

    他把抱著的小孩放下,是個小女孩,看來只有兩、三歲吧。樣子伶俐乖巧,瀏海下一對精靈的眼睛閃爍著星子,圓臉蛋兒泛著紅霞。她右手捏著一塊麵包,看起來無憂無累。男人又抱起了女孩,提著袋子,再啟步了。這個六十年代興建的公共屋邨,經歷了許多的風風雨雨,也曾經重修過。眼前這幢是「荷花樓」,自然令人聯想及那些風雨中的荷花。

    男人緩緩地爬著樓梯,他手上的袋子愈顯得沉重。那是某間超級市場的袋子。裏面盛著的不知是甚麼東西。好幾次我想往前靠點,偷窺袋子裏的究竟。但我的好奇心得到滿足了,男人一不小心,手裏的袋子便掉在樓梯上。袋子裏的東西隨之翻滾出來。裏面的物品真是五花八門。有橙、有麵包、有巧克力糖,也有奶瓶、有毛巾、有嬰兒的尿布,更有一些如鎖匙、玩具熊、絨布球等雜物。

    男人顯得十分狼狽,他把小孩放在樓梯上,便俯身去檢拾袋裏的雜物,但瞬間他猶豫了,因為有些物品,如橙、絨布球等,滾落在樓梯的平台。他要去檢拾,便得把小孩留在梯級的中央,這時他抬頭看著我,聲音微弱地說:「好孩子,能替我把那些物件檢起來嗎?」我本來便打算幫助他的,所以毫不猶疑地說:「大叔,沒問題,我替你檢吧。」男人一手扶著小孩,一手整理袋子。我把地上的橙和絨布球交到他的手裏時,他感激地看著我,說:「多謝妳!」我也說道:「舉手之勞,不客氣哩!」

    我們便一先一後的走著,我說:「大叔,不如我替你抱著小孩,你拿著袋子吧!」男人遲疑著時,我又說:「現在西斜的陽光猛烈哩,你這樣走辛苦!就這樣吧,把小孩交給我好了。」我幾乎是伸手去把他的小孩接過來。小孩在我懷抱裏,安靜地把玩著我校服上的領帶結。

    太陽開始淡落了。樓梯欄杆的影子橫臥在梯級上,曲折的有如一幅西洋透視畫。此刻,我們像是畫中的人。落在我身後的男人說:「我住在荷葉樓,妳呢?」我說:「我不住這兒,只是放學到外婆家吃飯吧!」漸漸,他落後的更多,我回頭喊:「你太太呢?」男人低下頭,走上來撫摸著小女孩的頭髮:「她媽媽前年在鄉下意外過身了,我一邊工作、一邊帶著她。」那時,太陽己全然落下,天空開始黯淡,幾頭鳥鴉從頭上飛過,發出嘎嘎聲。男人繼續說:「現在我每天下班,到托兒所接她回家,辛苦是辛苦,但沒法了。這個女孩命蹇呢!」說到這裏,男人聲音有點哽咽。

    終於走完了這陟峭的梯級,男人說:「感謝妳,我到家了!」我把小女孩歸還給他,小女孩扯著我領帶的手,終於鬆脫了。我一邊哼著今日老師教的樂曲「漁舟唱晚」,一邊跑到外婆家中。
正文 第六篇 狐狸精
    五十六歲的胡天瑞,在秋天某個早上醒來時,發覺四周仍是一遍漆黑。他高聲喊著:「我睡醒了呀,是這個世界還沒甦醒過來嗎?」從眼科醫院出來時,他證實自己已經瞎了,連醫生也解釋不了他忽然變成瞎子的原因。

    他的鄰居黃少蓮給他買了一副盲人眼鏡,和一根盲人用的手扙。胡天瑞自此不出門,整日悶在家裏,自彈自唱起粵曲來。整天「依依唉唉」的,弄得黃少蓮神魂不定,但也沒啥辦法。

    黃少蓮帶著一個十五歲的男孩子,丈夫兩年前在一場夏日的大雨中離家,自此便音訊全無。她遇人便訴說:「就這樣走的不明不白,一定是碰上了狐狸精!」那個男孩叫「振忠」,長的清秀,眉宇間隱隱有一股剛勁之氣。他不多言,遇上任何事總是淡定得很。

    振忠每天從學校回來,總是先敲胡天瑞的門,然後逕自進入,替他打點生活上的瑣屑事務。胡天瑞也不說話,自顧自的唱著拉著。振忠回家後便把自己關在房間內,溫習每天的功課。

    振忠也從不探問父親的事。黃少蓮也不會主動的說。晚上九時左右,黃少蓮下班回家,也是先敲胡天瑞的門,逕自進入,坐一會兒才把門鎖好回家。母子有兩個小時的相處。振忠總會安慰母親,說父親不是跟那個狐狸精跑了。

    黃少蓮每次都會說:「妳怎知道不會?那個狐狸精我都碰見過啦。」原來黃少蓮好幾次在附近的百貨公司上,遇上丈夫和一個燙短髮的端莊女子走在一走。振忠也總是安慰母親說:「我雖然年紀仍小,但也知道狐狸精不是這個樣子的。」

    胡天瑞終於出門了。他敲打著黃少蓮的門。黃少蓮已換上睡衣,她知道胡天瑞瞎了,也就不更衣,逕自迎接胡天瑞進來。聊了一會,胡天瑞忽然摘下盲人眼鏡,說:「我開眼了!可以看到東西了。」嚇得黃少蓮慌忙跑進房間,換上衣服。

    胡天瑞欠著身子,對黃少蓮說:「我瞎眼前,在街口見過妳丈夫和一個濃妝妖艷的女子走在一起,憑她勾魂攝魄的眼神,我知道就是妳見過的那個燙短髮的端莊女子。」
正文 第七篇 局外人
    駿在風雅咖啡店的一角坐下,侍應利落的把一杯檸檬梳打水送上。那是一隻造型像喇叭的玻璃杯,清透的水上懸浮著幾片冰塊。

    駿拿起來把嘴唇貼在喇叭邊沿上,讓冰水浸淫在兩片嘴唇間。出門時,駿沒忘在乾燥的嘴唇上塗拭草莓味的潤唇膏。此刻,淡淡的草莓味在他的味蕾上飄游著。潤唇膏是瑪利送給他的。

    「這個送給你,以後我們就吻得更陶醉了。」

    窗外是貫通城市西部的通衢大道,陽光白花花的撒在柏油路面上。疏落的幾株洋紫荊搖曳著影子。冰水連同草莓味滲到了舌底,駿咽了一口氣,涼氣浸徹口腔。

    升降機的門嗖一聲的打開,鵬進來了。他一件休閑服,腥紅色的,胸前是一張地圖,黑暗的非洲大陸。他在駿對面坐下。把椅子拉開時,連帶把桌上的餐巾扯落在地面暗紅色的葵花圖案上。餐巾像一朵凋萎的花,掉在泥土上。

    跟隨在鵬身後的,當然,是瑪利。她在鵬的右手邊坐下。鏽上金縷絲的白色文化衫,迷彩綠色的短褲。頎長的雙腿擱在桌子的橫木上,膝蓋上脂肪裂變時造成的皮膚斑紋隱約地在晃動的光線下浮現。這和瑪利胸前的鎖骨,都是駿所熟悉的肌膚。

    侍應送上了可樂和凍朱古力,再放下一籃子的脆炸薯角。

    「你好,」鵬說,「不好意思,要你老遠跑出來。」

    「你別太客氣了,」駿頓了頓,「瑪利時常在我面前提及你,誇你是個好男人。」

    「嗯,」鵬抱著雙拳,「她倒從沒在我面前誇讚過我半句哩!」

    「這你要諒解,」駿靠在椅背,「女人都比較含蓄。」

    「哈哈!」鵬右手順勢掃掃瑪利擱在椅子上的手背,微笑著,「你好像較我更清楚瑪利的一切!」

    「嗯,」駿刻意把聲音壓低,「瑪利說,你們在一起都快八年了。」

    「瑪利昨晚才對我說」,鵬提高了聲音,「你倆偷偷在一起,有半年了,沒錯吧?」

    「確實是的,」駿把視線投在窗外,「這是瑪利的忠誠。」

    「忠誠?」鵬不屑,「她總是向我撒謊哩。」

    「你也不見得誠實,」這時瑪利插話,「駿就能對我真心說話。」

    氣氛一下子凝滯著。

    「兩人要和洽相處,坦白是最關鍵的。」駿應和著,順勢溜了瑪利一眼。

    「看來你們倒很合拍呢,」鵬遲緩地吐出每一隻字,「但請問,你能有甚麼承諾給瑪利嗎?」

    「兩人能坦然相處,便足夠了,」駿雙手搭在胸前,「如果兩人志趣不同,漠不關心,再多的承諾反倒成了相處時的羈絆。」

    「我真的沒話說了,感謝這次你和我見面,」鵬向侍應招手,「結賬!」。

    瑪利不發一言,轉身便離去。鵬焦急了,喊著要她留下,但轉眼她的背影已消失在樓梯轉角處。鵬連侍應找來的零錢也等不及,便追了出去。

    「再見!」

    遺下駿一個人。他拿起杯子貼在嘴唇上,冰水連草莓味,慢慢滲進他的口腔。沒多久,駿的電話鈴聲響起。

    「我的瑪利,妳在哪裏……」駿興奮地站起來。

    我和我的情人也剛分手。我坐在他們隔壁的桌子上,巧合的是,我和駿同樣喝著檸檬梳打水。那時,我正讀到卡繆《局外人》的第二章,小說裏的女主角也叫瑪利。她在法庭作供,表示不相信她的男友莫魯蘇殺人。而其實,在沙灘上,莫魯蘇向那個阿拉伯青年開了五槍。他是先開一槍,停下來,再連續開了四槍。

    我知道,瑪利的丈夫是鵬,駿是她的情人。
正文 第八篇 鏡子
    早上十時二十三分。

    白日離開木屋,沿著山路往這個湖泊走去。他揹著魚簍,右手提著苦竹做的釣竿,在漫山紅耳鵯細細碎碎的鳴聲中,輕盈地走著。那些膽小的紅耳鵯有時會在他頭頂的樹榦上幌一幌,留下幾聲清脆 ,然後消失在大葉榕樹間。

    在湖邊的一塊岩石坐下來,白日把魚簍放下,右手一揮,魚絲便順勢滑進湖水裏。

    湖水如鏡的平滑,反照著廣闊的天空。飽滿的蔚藍,有幾縷白雲浮動著。白日疑惑,那個才是真實的天空哩,他好幾次抬頭凝望藍天,又低下頭來思索。湖水在上,藍空在下,那倒沒有錯!

    早上的湖很清幽,空氣緩慢地滑動,一片敗葉如釣絲的垂直掉下湖面,湖水牽連著藍天微微的悸動著。這已足夠使白日感到驚訝。

    下午三時四十五分。

    雨下了。那是一場細而密的雨水,把整個湖面覆蓋著。湖邊的樹木,在水氣氤氳裏,已分辨不了是苦棟花還是油柑子。

    釣絲仍沒入湖水中。釣竿偶爾微微的顫動,好像有所牽引般,那暗沉了的湖面讓白日心裏發慌,好像有霉菌在快速生長著。

    雨點打在湖面上,湖水沸騰。在雨傘下,白日把身子蜷縮成一頭蜥蝪般,轉動著的眼睛彷彿在尋找消失了的藍天。白日在想,如果這時有魚上釣,那便可以動身回去了。那間小屋和屋簷懸掛著的菊池氏細鯽魚乾,都在等候著他回來。

    雨水打在空洞的魚簍上,發出噗噗的響聲。

    下午五時三十分。

    如一幅縵幕般把灰黯的雨天拉下,天空回復了淡淡的藍,湖水也是淡淡的藍,但細看好像羼雜著秋天樹木的濃綠和枯黃。

    白日剛剛甦醒過來。雨水下的最大時他發覺釣絲不停地抖動。他拉起釣竿,一條細鱗鯿魚掙扎著離開湖面。他小心翼翼地把牠放進魚簍內。他想,再多一尾便回去了。

    然後白日睡著了。一隻銀綠色的瓢蟲曾經停駐在他右手的袖子上,後來飛走了,留下一道旋轉的弧線。雨水慢慢的消減,終於歇止了。

    四週的景物如舊,藍天和湖水不變。白日的身軀偶一傾軋,便掉進了湖水裏去。他掙扎著,他看到成群的菊池氏細鯽和細鱗鯿魚無憂地在傲游。然後,他失去了知覺。

    下午六時二十分。

    黃昏來臨了。
正文 第九篇 訪友
    我騎著腳踏車,傍晚去C鎮造訪我的朋友五中。五中在電話裏說,我們先得相互溝通,明天的會議才能出現我們樂見的結局。

    腳踏車前的盛物籃子裏放了三袋雜物。當中有的是我下午列印好的文件,包括我撰寫的具體會議操作方法,具體的利益分配,具體的權力組合等等。另有一個是環保購物袋子,上面印上一頭漫畫小豬。小豬蹲坐馬桶上看書,旁邊有一行小字:我愛看書。最後的是一個黑色的攤販用塑料袋,放著一堆無用的雜物。

    腳踏車在狹窄的民居小巷中穿梭,也穿過高低不平的田間小路,朝C鎮進發。我的心情很難形容,好像懷抱著的理想,要穿越一個紛亂的世界,方能達到。因為我擔心遇上搶劫、遇上車禍、遇上大雨,最近心神恍惚,也竊嫌的會遇上鬼怪。

    腳踏車來到了一個熱鬧的鄉鎮。路已經走了半程。天空漸漸黝黑,路燈已經點亮起來。夜晚來臨,環境更為雜亂。靠站的公交、拉客的摩托、慢駛的計程車,和擠成一條狹窄河道般的人流。這種熱鬧的景象擾亂了所有美好的緩慢和寧靜。我沿著幹線旁的小路前進。在人群中左擺右拽的。簷樓下垂著的懸掛物,令我厭惡。有時是衣物褲子,有時是商品掛飾,有時更是不明所以的垂懸下來的繩子,像極向失意的人說,來這裏上吊吧。腳踏車走的不順暢,地面的台階漸漸高出起來。最後,路到了盡頭,沒法再走了。

    左腳仍跨在腳踏車上,我顧盼注目著。四週都是人和車,在流光疊影中我得分辨出前路。躊躇間,不知怎的腳踏車前輪竟溜過路旁殘缺了的石壆。我慌忙跳下,重心頓失,便摔倒在地面。待回頭時腳踏車己躺在一幅青灰色的水泥地上。

    一個修車工人對趕來的我說:「車子己解體了,不能再用。」我看到解體了的腳踏車,分作四塊。至今中間那塊,包括僵直的鏈蓋板和輕微顫抖著的腳踏,仍烙在我心裏。

    一個家庭主婦,一個小女孩,正檢拾著我三個袋子裏的東西,像檢拾無主的物品。我想,一切都沒用了,一些雜物,一些文件,隨她們檢走吧。但到我醒悟到那個印有漫畫小豬的購物袋不能丟去時,己經太遲了。現場除了腳踏車的殘骸,甚麼都沒有。

    我呆立著,想到要給五中打電話,但手機在我摔倒在地時壞了。我沮喪的走到一家快餐店去,卻意外看到檢拾我東西的女人,捧著一盆洗滌好的衣物迎面出來。我指著她的盆子,說:「這個購物袋印有漫畫小豬,是我的物件!」女人很友善地說:「都給你看看,那件合適的便拿去好了。」一切都莫名其妙,我拿了購物袋,便離開。

    我擠在如狹窄河道般的人流中,攔計程車回去。太混亂了,計程車一停下,便有四方八面的人竄入。我焦慮中看到一輛計程車,車頭燈一閃一閃的緩緩向我靠來,我心裏滿是希望。一個平頭的小伙子卻在此時衝過來,把計程車的門打開,手腳麻利的跳了進去。我對他說,你去哪,他說去西鄉,我說去西鄉的哪裏,他說三三,我說順道的哩,一起吧,他說不好。待的士開行時,他把頭伸出來,揚著手,說:「上來吧!」我看到車後座右側坐了另一個人,我判斷那是一個壞人,便說:「不了!」

    而,我仍舊在路旁攔截著一輛又一輛的計程車,至今仍沒有離開這個不知名的鄉鎮。
正文 第十篇 半碗麵條
    彭嫣走在這條馬路上。

    路的右邊是一排遊樂場的堡壘式的房子,左手是一排大樹。樹木把枝椏伸延到馬路的中央,葉子覆蓋了馬路的一半,從遊樂場到酒店的過路人都往樹影下走。這種樹木主榦粗矮,在一米高處左右便分開六、七個枝椏,然後朝天空攀爬,好像要把浮雲和雨點抓著。彭焉問過他學植物學的朋友霍爾,霍爾只搔著頭沒答話。那次彭嫣說,下回我拍了相片拿來給你看好了。

    後來彭嫣也真的給這些樹木拍了相片。那是一個秋天,白雲像絲絮飄的很高很輕,樹木的枝椏很軟弱似的,開始有葉子掉在馬路。她站在馬路那個綠色的郵筒旁,拿起NIKON DSLR D90單鏡數碼照相機,把鏡頭朝著樹木的枝椏,像一個望天的墨西哥流浪女人。她想起了去年那個颱風天她給霍爾哼的那首曲〝白雲從不向天空承諾〞。樹木有的枝椏在天空中糾結著,飄下來的葉子已分不清是哪一株的。彭焉在200焦距的鏡頭內看到一隻頭上有尖角、兩頰紅色的小鳥立在枝頭上看風色,不一會便飛離了鏡頭。

    沒多久便零碎的灑下點雨水,彭嫣把相機收好,在街角找了一家東北麵館坐下來。如小肥羊般的老板娘把一碗三絲拉麵放在她面前,窗外的雨點愈飄愈密。她背包內沒有一把雨傘。彭嫣吃著拉麵,麵條給掏賸半碗時,她想到了霍爾。彭嫣把筷子擱在碗邊,拿出她的〝索愛〞C950來,利落的打起短訊來。

    〝我真的給那些樹木拍了照。你想不到吧!〞

    〝現在這裏下著雨哩!可我沒帶雨傘,怎好呢?〞

    〝那些樹木的枝椏很特別,你也一定喜歡。〞

    〝對了,我摘取了其中的一幅,用作手機的牆紙。〞

    〝你在嗎?〞

    手機響起來了,是〝白雲從不向天空承諾〞的調子。彭嫣拿起來,卻是相識了七年的男友嚴森打進的。她輕輕地把手機關上,手機螢幕上的樹木枝椏漸漸黯淡下來,終致全然的漆黑了。彭嫣把手耭丟進背包內,然後冒著雨點,疾步跑往車站。

    半碗麵條在彭嫣的肚子裏翻騰著,半碗麵條在油湯裏慢慢冷卻。
正文 第十一篇 魚
    冬日的天空綴滿了奇異的色彩,如一幅印第安人的披篷掛在一個神秘的山峰上。那個南方的城市和歲月,沉沒在群山之間。

    那時我在陌生地上,和著那些印第安人慶祝狩獵歸來。他們到處燃點起一堆堆篝火。整個谷地都飄飛著閃爍的粒子。烤肉的香氣漸漸滿溢了,沉淫著黑夜裏的樹木的末梢神經。濃淡不一的陰影隱藏著禿鷹、斑豹和土狼們貪婪和饑餓的眼睛。

    歡娛過後,整個山谷的火燄漸漸熄滅。我枕在一塊大石上沉沉睡去。星子開始顯露出強光來,穿越我透明的身軀。諾爾曼拉達說:「遠方的朋友,此刻你是一尾垂死的魚!」

    天明了,層雲如傾瀉了的油彩延伸到山的崚線。我從石塊上站起來,望著遠方的天空。隔夜的山谷冷卻了,我想到昨晚那頓盛宴。每個昨日都如一頓冷飯,每個晚上都給翻熱,才吃進肚子。

    我憂鬱的離開了這裏。

    我踏著滿地枯萎的星光,憂鬱的離開了這裏。離去前,諾爾曼拉達說:「你是一尾回溯前生的魚!」

    叢林的面積很廣,四季在裏面同時輪替著。我走過如掌紅葉的喬木下,歇息在如綢雪白的溪流旁。始終有一頭巨大的蜥蝪出現在我身旁。我蹲下吃著晚餐時,牠隱伏在羊齒橛類植物的綠葉間,除了那雙如線的眼睛外,已分不清牠和羊齒植物間的輪廓。

    晚上睡中醒來,在如井的樹蓋空隙裏,玲瓏地懸掛著一個蒼白的月亮。我在朦朧中找尋那頭巨大的蜥蝪。牠熟睡著的身軀起伏抖動,且在透明的澄黃晶瑩中呈現著皺摺的紋理。

    一夜整個叢林都落下葉子,落葉把所有的都淹沒了。在枯葉堆中,一切都是褐黃色的世界。

    後來我看到光脫脫的枝椏,風把我身上的枯葉颺起。我看到那頭巨大的蜥蝪,正用牠的卷舌不停地吞食著枯葉,身軀在吞食中逐漸蛻變得年青強壯。

    而我,也開始感到那些變改。
正文 第十二篇 禾德的籃子
    禾德在一家貿易公司當低級文員,負責文件的整理和抄寫。他的辦公桌在大廳的角落,給兩幅牆壁夾著,前面是一條通往茶水房的窄道。頭頂是一個吊柜,擺放著公司十多年的文件。

    整個辦公室約三十坪,呈日字形。二十個同事裏,阿Dick的座位和他最近。沒事可做時,他總是愛數阿Dick深黑西服上頭屑的多少。   

    阿Dick和靠窗口座位的Apple是公開的一對。公司的同事都知道,祇要阿Dick升上部門經理,便是他倆結婚的時候。這兩年,公司調昇過兩次職員,兩次阿Dick都是大熱落敗。第一次是不為人注意的阿Ram爆冷,第二次給來了才一年的Betty插隊。阿Ram是一個胖子,臉青青白白的,獨來獨往。Betty則是一個漂亮的留學生,愛在腰間結一條彩巾,有點傲慢。

    沒資格昇職的同事一直都支持阿Dick,大夥兒並說好要在阿Dick升職日安排一個瘋狂舞會慶祝一番。但兩次機會都落選,大家不明所以,開始有點心灰意冷了。

    關於阿Dick的落選,同事間開始有傳言。禾德曾聽到廣告組的同事在茶水間說話:

    「阿Dick不知天高地厚,自以為經理非他莫屬,功高震主,老闆就是不讓他昇遷!」

    「聽說Apple以前是老闆的女朋友,就是因為這樣,老闆才不昇阿Dick。」

    「誰叫那個Betty的父親是老闆生意上的世交,阿Dick命定倒霉!」

    禾德有一件工作是每天必做的。就是拿著一個精巧的竹籃子到同事的座位間收集完好的廢紙張,這是公司五年來的環保政策,說要拿去作「再生紙」用。下班後同事都離去,他一個人把紙張疊好,放在牆角的小几上,彩籃子則放回頭頂的吊柜裏。    

    禾德想,老闆總算不錯,賺錢之餘也有點良心,不浪費多餘的紙張。每逢星期一中午,老闆的秘書阿Cat便會把這一大疊紙取走。禾德算過,公司二十個同事,每日製造的廢紙至少有二百張,一個星期便累積千二張了,不可謂不驚人。

    今年公司又有好消息,要提拔一位主任當經理。阿Dick的婚事又成了同事間的話題。細心的同事屈指算過,Apple已經三十二歲了,不能再拖。三個月後,結果張貼出來,是阿Dick後面的阿Paul。這次阿Dick忍無可忍,他推開老闆房間的大門,要問過究竟。

    「公司做事,都是講究公平的。誰有能力,誰有歸心,誰就可以脫穎而出。」老闆說罷,從公文柜裏拿出一疊廢紙來,阿Dick一翻,每張都疏疏落落的寫上十餘個字,都是他在公司裏塗給Apple的情話。
正文 第十三篇 楊春白雪
    楊春把身彎下,在地上檢拾完整的枝條來搭建一個空間。他對我說起這件事時,是凌晨三時五十分。我倆並肩靠著二十九樓的窗台,外邊燈火疏落,大雨中的城市如一頭困敝不已的老牛在破爛的棚屋中顫抖。

    楊春說,從現在開始,要挑選那些完好的柴枝,搭建一個廣闊的空間。我問他為甚麼。他側過臉來,望著我認真地說,對我而言,時間已是永恆的,我需要的是一個永恆的空間。我並不知道他的意思,但看到他落泊的樣子,我只能說,如果有地方需要我幫忙,請不吝開口。

    楊春的鬍子已經三個星期沒刮了。和這個城市一樣,一副頹敗相。我是學過「面相學」的,有了鬍子的楊春,從火型稍稍轉靠到木型,那對楊春的命是好的。臨睡前我對他說,如果可以的話,請不要把腳毛刮去。楊春擺出一副無聊的表情,便倒頭睡去。

    關燈前我爬起床,偷偷地掀起被子一角,楊春的腳毛其實不濃密,看來要改變他的命運,並不容易。唉!算了,因緣際會都是注定的。

    此後楊春便開始他的計劃。晚飯後他便把自己關在房間內,用柴枝來搭建他的「私人空間」。他變得沉默,很少和我說話。半個月後我透過門縫看到他佝僂的身影,正小心翼翼地把柴枝疊起來。那些一劃一豎的枝條相互支撐著,形成了一個奇特的結構。

    楊春曾向我作出解說,移動每一根柴枝都影響整個空間的結構,縱然它未必會崩塌,但改變結構的狀況是一定的了。他語氣堅定地說,我要的是現在這種結構。

    那把現實生活中的我弄得糊塗了。

    後來我問過他,為甚麼不砌樂高。他說那沒意思。

    某一次我說,南城百貨玩具部大減價,不如買積木來砌吧,省時又容易。他瞟了我一眼,說,瘋子。

    再後不久,他的「私人空間」已建成五呎高。我細心觀察過,數千枝柴枝裏,每枝都修理過,置放於最適當的位置上,互不能替代。我問楊春,搭這個目的是啥。他說,要困著飛翔的緣份。弄得我莫明所以。

    那年夏天,我在一場大雨中結婚了。某次隨太太上菜市場,竟遇見白雪。她挽著一個白色的菜籃子。白雪是我舊時的戀人。我們裝作互不認識從雞鴨籠間擦身而過。晚上獨自在家時我給她掛電話,問起她的近況。東拉西扯聊了好一會,終於我蹩不住了。

    「為甚麼妳的菜籃子裏盛滿了白色羽毛?」

    「你不明白,我要編織一雙翅膀,插在背上飛翔。」

    「不要再胡鬧了,妳知道嗎,我仍想念著妳!」

    「我有了新男朋友,況且你也結了婚。忘了吧!」

    「不好忘記。」

    我幽幽地掛上線,徹夜難眠。寒冬來臨,黃昏下班回家,穿過屋村後面的公園時,葉子飄落如雪,我意外地碰上了白雪。那時她坐在沒有靠背的長椅上,右手邊是一叢形狀奇特的枯枝。

    我和白雪都沉默著。我留意到她背上的翅膀已編織好七、八分光景。每條羽毛都按著不同尺寸順序排列,然後以魚絲緊綁著。那是一雙極其雪白的翅膀,羽毛茸茸柔密,稍微露出的羽梗堅硬而微微發黃,如一個純潔的夢。

    「還有兩、三個月我便可以飛翔了。你要為我高興。」

    「我會。」

    然後我們再沉默。環境變改了,談話也困難,真是料想不及。

    「尋找這麼多大小不一的羽毛,號碼不缺,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啊!」

    「是啊!我花了許多功夫。」

    我察覺到白雪臉上隱隱約約的淚痕,但我假裝沒有看見,便匆匆向她道別。在回家的路上,我想,但願楊春的私人空間可以囚禁白雪的飛翔!
正文 第十四篇 午後五時三刻
    拉開窗帘子,陽光像一群獅子般撲進屋內,在沉寂的擺設中如發出了森林裏的吼叫聲。花瓶內一束向日葵顫顫抖抖,彷彿一陣怪風正掠過,光影搖曳間把赭黃的花瓣抖落在茶几上。掛畫中祈禱的人都抬起頭來,透出詫異眼神,教堂的鐘聲剎時間靜止了。慢慢,獵犬仰著頭,發出令人毛骨聳然的吠叫。整幅牆壁像極是一堵雕塑,有了活動的空間。一隻驚惶的飛蛾從帘子間跌撞而出,為渺小的生命而奪路狂奔。燈光閃搖不定,天花的塗彩如一大塊黑雲,正發出寧靜的閃電,一場大雨好像要在房間內落下。地毯子的翠綠剪花隨風偃臥,疏落的黃點沉動搖擺……

    空間內一切都像騷動不安。除了他。

    他安坐在角落上的一張梨木椅子上。雙手擱在椅沿,手指緊握著椅扶。已經是午後的五時三

    刻,關閉了門窗,房間便是一個與繁華隔閡了的私人空間。窗外傳來一陣船笛聲,陽光彷彿剎那間黯淡起來。時間和空間,都已和這個騷動的城市脫勾。

    流動的、變形的、透明的生命脫落了軀體,懸浮在空間內。書桌平滑的玻璃上漂浮著一本給翻開了的書,如流動的小舟。挨近書脊,夾在兩頁的文字中,有一組句子發出了金色的亮光:我忘卻了已是甚麼年代,甚麼身份,你沒有血淋淋的生命,白瓷般的肌肉仍可果腹。書沿右角處是一杯喝完了的咖啡,餘跡在杯口處留下了空洞的象形文字,那是一種聲音在興奮後的凝定。在吹動的冷空氣中,貼在書架上的一張枯黃的POST-IN哆嗦著,縷述著的留言如正忍受著一場永恆的冬雨。

    電腦熒屏透視了網絡中的訊息。利用無數的超連結,織就一個天羅地網。無盡的虛擬築構成一種安穩的平衡,誰都不想破壞。文辭成了最好的塗彩,縱橫地在跳動著的心臟上塗抹七彩的顏料。那誘惑的形狀使人不想再去挨近,聆聽來自深層的跳動聲;也使人不想去剖開,看涌動著的紅色液體在流逝。一則MAIL或ICQ,便是一枝節日的磷光棒,發出足夠溫暖的光芒。拒絕了星夜的都市,沸騰著空洞吶喊的歌聲。

    披著灰藍色襯衣的他,已沒有了呼息。敞開了的胸口靜下來,眼睛黯淡了光采。機械的時間,規範了的動作,大眾平庸了的解讀,令他重新活動起來。他看著他,站起身來,拉開書柜的門,尋出一張CD,放進播音機內,壓下按鈕。瞬間,整個空間都瀰漫著騷動的音符,是一闕叫「風雨無阻」的曲子。不願讓妳看到我的傷處,是真正無悔的雨無阻……而那些省略號,夠不夠省略記錄了的悲愴。

    他想回去了,他又堅持不想回去。他想走近窗門窺看外邊的天氣,他又堅持不管風雨或晴朗。他想掙脫所有的緣份,他又是優柔寡斷的只懂靜待變化。他與他總是如翻開了的棉被和棉被套,再也放不回那個空間里去。總有不熨貼,總有翹起來,也總有不完全摺疊。

    但他必需回去,因為他飄浮久了,感覺不到堅硬的撞擊。他又不斷枯萎,如缺乏一場競爭,沒有了飛翔的力量。在時間的拉鋸中,他終於回去了。

    夜色里總覺得有一個朦朧的背影,在地鐵月台的前方走著,有時是窈窕的穿花,有時是飛揚的神采,也有時是偷偷的飲泣,或是在虛擬之外的關懷,活色生香,而總帶著城市的陌生。
正文 第十五篇 時間
    「麻煩你等我一下子!」天娜對著剛來的雲遜說。

    「沒問題。」雲遜輕答。

    把身上的浴袍褪去。在明亮的鏡子裏,柔軟的絲質布料自天娜的肩膊慢慢卸除,在胸脯前稍為停頓一下,然後經過臀上的弧線,滑落地板上。如蠶蟲吐絲後脫蛹而出,露出了成熟的肉體。

    拉上浴門,扭開水龍頭,溫熱的水珠如瀑布般灑下。天娜赤祼的軀體在浴門翠綠天葵的蝕雕花飾後,如在無慾無私的自然中洗沐,令人迷醉。溫熱的水珠滲透了每一吋肌膚,白晰的臂胳閃著晶瑩剔透的水光。天娜拿起從冰島旅途中買回來的沐浴露,讓一小勻傾注在掌心,然後輕輕地往身上塗。

    沐浴露是把二十一種海拔七千公尺以上的高山自然香草植物混和了冰島火山泥和格陵蘭冰塊製成,,微黃氣泡中稍稍帶點琥珀色。幽香瞬間瀰漫整個浴室,並自百葉門縫中捎捎透出臥間。臥間凌亂的床褥上,“The Best Loved Poems of the American People” 仍攤開著第18頁,那些詩句彷彿浸淫在幽香中:

    My life is a homing bird that flies

    Through the starry dusk and dew

    Home to the heaven of your true eyes,

    Home, dear heart,

    To you.

    客廳裏的雲遜懷著興奮的心情等待著。雲遜是 Sunrise 書店的老闆。上月最後一個星期五城市最繁忙的傍晚下著大雨。天娜立在小簷篷底下避雨,簷滴打濕了梨子棕的頭髮,沿著髮梢流到她性感的肩膊上。XIX牌今夏時款 Low-Cut 上衣滲染了雨水,看來像一雙沾濕了的熱帶雨林的杏衣蝶的翅膀般。天娜動也不動的乾是焦急,交叉在胸前的雙手抱著一個文件袋。雲遜拉開門縫,給她遞來雨傘。天娜拿了便走,也沒回頭,也沒說謝,也沒說何時璧還,便隱沒在人潮洶湧的街道裏。上星期二天娜終於光臨,那是一個春光明媚的下午,天娜挽著一個紫色手袋,如薰風一樣吹來這個小店。她把雨傘還給雲遜,兩人從此認識,並開始了這段情緣。

    「妳是這個城市裏永恆的彩蝶!」雲遜常說。

    此刻雲遜手上拿著一枝剛從花店買回來的玫瑰。這是一枝基因改良的玫瑰花,艷紅的花瓣邊緣帶著一條金邊,如迫真無異的綢緞花般。天娜在浴室裏哼著輕快的調子,雲遜微微的笑著。他想,三個星期了,天娜終於答允與他看這齣擁有百餘位演員而每晚不足二十個觀眾的百老匯歌劇 Swan。小型劇場就在街尾。出席這種場合,天娜總是隆重其事,雲遜感到無比的心滿意足。

    幾片花瓣悄悄掉在雲遜擦得烏黑的皮鞋上。壁鐘敲起了一下嘹亮的聲響,窗外隱隱傳來救護車悠長的鳴聲。雲遜感到有點倦意,身子自然地微微傾側,肘子支撐在沙發上的一個咕臣上。他無所事事地注視著眼前的玫瑰,約一呎的莖上疏落地分佈著尖剌,三片墨綠不一的葉子仍是那麼柔軟,葉脈仍是那樣分明。雲遜笑起來,魚尾紋正悄悄爬在他的眼角上。

    天娜忘情地沐浴著,浴露形成的雪白泡沫掩蓋了她五分三的身軀。她彎下腰來慢慢地撫擦著小腿和足踝。如浸沐在一個深谷溫泉裏,而不知谷外日夜的瞬間變改。雪白的泡沫破滅了又成形,天娜的身軀如大地在晦明變化間間歇地暴露著。雪白的泡沫飄揚在她的髮間,飄揚在整個空間,天娜輕輕地哼著她在法蘭明遜研究所取得昆蟲學獎時的小調。

    雲遜耐心地坐著,他爽性把整個人陷進沙發裏去。他看到一隻紅點甲蟲黏在火爐頂的掛畫上,他又笑起來了。枕在咕臣上的頭髮散亂了,露出了如秋郊蘆葦般的白髮。玫瑰花瓣又落下幾片來,雲遜感到更睏,他想,倒不如小睡片餉。

    水珠從天而降,把天娜身上的泡沫沖擦乾淨,天娜的皮膚吸滿了幽香和水份,嬌柔欲滴。她柔軟的身子如慵懶無力,但眉目神采卻輕巧飛揚。泡沫自她的腳下流走了,空氣靜寂中響起了啷噹的流水聲。跨出浴間的天娜全身赤祼,一襲茜菲紅的浴巾掩不住著她的美態動人。

    一踏進客廳,天娜驚嚇不已,浴巾自她的身上跌下。眼前的雲遜,頭髮斑白,兩頰鬍鬚,斑紋佈滿了他的疲困的臉容,垂在沙發旁的手背乾癯的皮層如快將剝落的洋葱皮。而地毯上,一群螞蟻正無聲無息地噬咬著一枝枯萎了的玫瑰。

    此時雲遜醒來了,他吃力扶起身子,望著天娜吞吐地說:

    「永恆的蝴蝶,再遲一瞬我便不能再等待妳了!」
正文 第十六篇 上簽
    假期開始,我便和妻兒乘船到大澳山東涌去 。東涌海邊有一座侯王宮,每年的舊曆年假,我家例必到那裡求簽。

    我們是新派的家庭,對這種民間的信仰並不熱衷。每年到東涌去,祇是一種慣性的家庭活動。求簽,也祇是貪圖方便,這有如粵人所說的「近城煌廟怎能不求簽」。至於簽文的吉凶,我是完全不在意的。我曾經抱著好奇心,在城中某著名的廟宇中連續三次求簽問進修的好壞,結果都是「下下」,祇是我執意地依照原定計劃進行;如今進修完畢,而不見有任何凶象。這成了我常向朋友誇耀的話題。

    車站的人龍不長,我們仍能挑選到看海的窗口座位。兒子因為在假期中,顯得很興奮,沿途不停地哼著歌曲。公車離開了海岸,折入群山之間,沿著一條縱深的河谷行駛。不久便停在東涌終點站了。

    我們穿越田徑走向侯王宮,入眼盡是鄉村景色,使人胸懷舒暢。太陽和昫的臨照著大地。半個小時許,我們便抵達侯王宮。

    侯王宮面向東涌灣,背後是一棵老榕。朝汐如時退漲,老榕按季榮枯,祇有這座廟宇,依舊油漆剝落,依舊椽樑傾側。廟宇的四週,新增添了一些市政設施,有燒烤爐、蹺蹺板、秋千架等,更顯出這間廟宇的破落。

    我們在球場的看台上野餐。海風吹拂,草綠如茵。兒子邊吃著三文治,邊指著大海說:

    「那邊大幅大幅的陰影是甚麼?」

    「是填海區,」我和妻子不約而同的朝大海看去,說,「那裡將來是新飛機場。」

    「人類科技的發展危害了大自然,」我補充說,那是我的職業病,「生活在那裡的中華白海豚要瀕臨遷徙的命運了。」

    兒子沒說甚麼,逕自往球場去玩耍。

    午後我們都有點疲倦,我悄悄地往侯王宮走去。這個時候,求簽的善信寥寥可數,廟宇門庭冷清。疏落的香薰縈繞著壇前昏黯的燈火,天井裡透進一方塊的陽光。廟宇雖小,卻令人感到神秘裡的莊嚴。

    我拿起檯上的簽筒,在蒲草上跪下鞠躬,雙目注視著玄色的神像,輕輕地搖動簽筒。不一會,一枝竹簽離開手中,翻騰掉在泥地上。我拾起來一看,是「八十三號」簽。我把兩元放在桌上,在簽架上取出簽紙,一看,是上上簽,題「白花點將」。在水漬上的簽文依然清晰可辨:

    馬頭勒轉聽龍吟,封詔今朝拜紫辰,綠袍紫綬懷琴瑟,來報東君說好音。 

    我懷著輕鬆的心情步出廟門,一把嬌羞的女子聲叫停了我。那是一位作村姑打扮的少婦,臉龐清秀,眉額高貴,和懷裡的嬰兒一個模樣的討人喜愛。

    「這位先生,替我看看是那號的簽好嗎?」

    「沒關係,」我說,「是十八號吧。我給妳去拿好了。」

    我取下簽紙一看,是下下簽,題「岳飛出罪」。簽文如下:

    世寶無過隨日用,何須機巧苦貪多,鐵船過海波浪急,不信但看伴燈蛾,

    我斜瞟了她一眼,她仍跪在壇前,低頭看著懷裡的嬰兒。我心念一轉,把我的八十三號簽給了她,說:

    「恭喜妳啊!在紅日子裡求得好簽。」

    「謝你了。」她說話很輕,頭也沒有抬起。然後拿著簽紙走到廟祝那裡求解。我也往球場走回。

    多坐了一會,身後的山影便慢慢地覆蓋著我們。

    我們依循舊路走回車站去,在田野間,我再遇見那位少婦,和我們同一個方向走著。我們越過她,走進山的陰影裡。終於走到公路邊來。

    我隨手把簽紙拋在路旁的垃圾桶裡,便攜著妻兒橫過馬路,朝侯車站走去。登車後,我朝車尾窗外望,看見那個少婦坐在店鋪外的木椅上,笑嘻嘻地逗著懷裡的嬰兒。而公路的盡處,是灰蒼蒼的大海和灰蒼蒼的天空,我想,浪濤裡的中華白海豚仍能樂極忘形地嬉水罷。
正文 第十七篇 搬家
    純遠要從香港搬到離島去。這要教熟識他的朋友感到意外。

    早上,公司內的同事圍著他的寫字桌,我一言你一語的迫逼著,要他把搬家的真正原因說出來。玫瑰嗔道:「誰都知道你愛夜遊,像漢城那裡的男子般,非待到十一時後不回家。你怎可能搬到離島住呢?」家榮氣惱的指著他:「阿遠,你老實點對我們這班兄弟吧!你說,你說呀,是甚原因叫你拋棄多年的死黨?」Elizabeth 叉著二十八小蠻腰,彎低身子說:「你們不用猜了,我知,阿遠發達啦!要摔掉我們這班窮鬼。」就連茶水部的肥福也自話自說的湊上一句:「一變臉就闊啦!」

    星期六在家裡晚飯,純遠把這個決定向家人說出來。話甫說完,家姊便把筷子用力地拍在桌上,搶著喊:「你再說一遍,不想見阿爸阿媽啦!三天前剛說過要省錢買樓和阿霞結婚,三天後又說要搬開住。胡言亂語,真不知所謂!」阿爸咽下一口飯,一把男低音幽幽地從齒間漏出:「仔仔,你是不是遇上了因難?不妨和阿爸說,看能不能幫幫你。」還是日間在賽馬會兼職的阿媽心平氣和,「遠仔吃飯吧,不要理他們了,」才歇一口,又說:「唉!遠仔長大了,搬到外邊過獨立生活也是好的。是了,你甚麼時候要走呢?」明年上中五的阿妹歡天喜地道:「阿哥走了,我可以獨佔一間房。可以把陳曉東的海報全貼出來,晚晚看著他睡覺多甜呢!」來作客的銀姨也插嘴:「純遠你是家裡的獨子,不能不顧爸媽啊!再想想才決定好嗎?」    

    純遠離開家裡,坐車到天廊咖啡閣和阿霞見面。他把要搬到離島的消息說給阿霞知。阿霞先是埋怨:「那我們以後見面的時間更少了。看你是多麼的不關心我!」然後她有點兒惱火:「我住在東區,你卻要搬到離島去。這是安個甚麼心?是要疏遠我啦?」再後,一口喝罷跟前的檸蜜,竟邊哭泣邊說著:「我知,你有了新女友。她長得比我漂亮,身裁又比我好,又有本領。你想方便和她幽會,所以搬到離島去住。」

    昏黃的街燈下,純遠一步一步地走回家去,地上的影子給拉長、斷了,又再拉長、斷了。他聳了聳兩肩,決定不搬到離島去。
正文 第十八篇 一頭毛驢
    這個下午,整個辦公室的空氣凝固了!

    因為還有兩個多小時,宏達貿易公司便得結業。大家的心情都很複雜,但都保持沉默,不願多說。四壁的燈光亮著,照亮了那一系列的複製西洋名畫。米勒的《晚鐘》,梵高的《麥稻田上的烏鴉》,馬蒂斯的《裸體女人》,莫奈的《睡蓮》,還有不少各具特色的文藝復興時期作品。但最特別的,要數是掛在總經理室內的那幅中國畫。這幅畫沒有人知道是複製誰家的名作。畫面是,一頭毛驢。

    這頭毛驢身型稍胖,後肢略彎,前肢踏地,雙耳高而豎,尾巴貼股,軀體微微前欺,毛髮呈灰黑色,是一副悠閒自得的樣子。進過經理室的職員都一致的認為毛驢醜陋,一圍黑塊,毫沒美感。秘書阿 Ann 便逢人訴苦:「那黑黝黝的一頭怪物,看得人心發麻!」

    劉主任首先打破這種緘默。他先撥了個電話回家,並特意向著話筒,大聲的喊:「Rose,我訂了尖東海景酒店的雙人餐,不必預備晚飯啦!」然後便放下話筒,環顧眾人,但竟沒有人理睬他,大家彷彿給一種窮途末路的氛圍籠罩著,都呆著等待宣判。他忍耐不住,便爽性站了出來,向著大家說:「公司為甚麼會結業?上半年不是還加了我們二十巴仙的薪酬嗎?」大家面面相覷一會兒後,終於有了回響。「還不是那個新來的少東不善理財,一年不到便搞垮了公司。」,阿發抱怨說,「看他一副德性,就不是做生意的料子。」大家七咀八舌的應和著,爆出了不少秘聞來。「反正都結束了,我把實情說出來吧。」財務部的 Helen 故作神秘的說,「公司欠比華銀行一筆四十五萬元的債務,迫不得已要賣盤結業。」

    終於等到四時五十分,經理室的門開啟,阿 Ann 拿著一張告示,貼在走廊的 Broad 上。告示內容說:茲因公司資金周轉出現不可挽救的危機,本人現決定從今天後,結束一切業務。除向各同僚表示歉意外,並會按勞工法例作出妥善安排。

    入夜後,所有人都離開了,整間公司黑漆漆的。總經理室內的毛驢,仍靠在冷牆上。那是明四大家之一沈周的真蹟《毛驢圖》。十五年前有人登報徵讓,那時拍賣行曾作出四十七萬元的估值。
正文 第十九篇 在得瑞廣場的日本女子
    我們是午後三時才來到得瑞廣場的。那時是夏末秋初,披一件文化恤仍可以應付巴黎的天氣。我和兩個朋友在蒙馬特的 Abbesses 站下車。四周張望,尋找那座耀眼的聖心堂。遍尋不著。「往上坡路走準沒錯!」朋友說。

    就這樣,我們穿過一條碎石路,來到了得瑞廣場。那是個小小的空地,中央是個花園。園內開設露天茶座。環繞著四週,不是路邊茶座,便是紀念品小店。但吸引我們的,卻是圍繞在這裏的街頭畫檔。

    這些畫檔少說也有有五十餘個。當中佔了一半是給人畫像的。這些畫檔,佔地很少,一張椅一個畫架便足夠。畫人像的多擠在廣場的南端。那裏也是遊人最多的地方。遊客穿梭其中,慢慢地走著,一邊看看畫家手上的草稿,一邊端詳前面的模特兒。繼而作出許多不同的趣怪表情。當然,這些表情背後其實是多種不同的「符號批評」。 

    我也是如此隨著人潮的流向,發現那個日本女子的。那個日本女子打扮得十分端莊,但樣貌身段卻又十分迷人。她披著一襲湖水藍行政西服,衣剛稱身,骨架豐腴都恰如其份。裸露出來的小腿,既具曲線的柔美,也有肌肉的活力。

    圍著這個攤檔的人最多,大家都盯著她。有的更拿起照像機,一時間白光閃過不停。那個女子既不顯得煩厭,也不羞怯,只微微的彎起嘴線,甜美的笑著。我夾在人群當中,從後面自然而然的擠到前排。便更能仔細地看到那個女 子 的面容。她燙直髮,長剛及肩。臉蛋是杏子型。鼻樑挺直。牙如白貝。雙眼澄明,黑白間沒有陰影。眉彎而深。耳項卻是性感的掩映著。彷彿是做出來的美人胚模。

    圍觀的人愈來愈多。開始有人批評起畫家的手稿。他們用的是各種不同的語言,批評畫者的技法。有的說把臉畫得太削,有的說雙眼畫得太模糊,也有的說線條雜亂。倒像是個小型的國際美術研討會。最後,一個肩著背囊的吉卜賽男子,喊了出來:

    「真人就是一個藝術品哩,還作甚麼畫呢?」

    跟著便擺動軀體,推開人群,掉身離開。研討會就隨著圍觀人群的笑聲落幕。我冷靜的看著這個女子。她掃瞄一下騷動的人群,用尖長的手指掃撥額前的瀏海,仍舊呆坐著。此刻,畫家已站起來。她轉個身向著群眾,揮舞畫筆,竭力地說:

    「我是巴黎大學藝術系的教授 Orwell 博士。我要說與你們知,藝術不是真相的模仿。真人雖美,但不恆久;惟藝術可以長留。」

    此時,那個女子彷彿倦了,也彷彿這一切與她漠然不關。她彎下身子稍作休歇。襯衣領後露出了更多的白晰肌膚。我趕緊拿出相機,拍下這動人的一瞬。然後便脫離行列,走回露天茶座去。

    艷陽下,朋友正啖著 Danish Apricot (法式草莓酥),爭論梵高生前唯一能賣出的畫作。
正文 第二十篇 惠陽的家
    玫瑰推門進來。這個四十坪的空間,是惠陽的家。

    這個家有一房一廳,近門口處是廚,靠窗口那邊是廁。除此外便更沒有其餘的空間。

    廳是右L形的。L頭放了一張花布沙發。那是由向日葵組成的不規則圖畫,二人座。兩邊扶手是古銅支架。沙發上有兩個咕臣,一個是紅色的小新,另一個是綠色的,也是小新。兩個小新像軟綿綿的躺在軟褥上。沙發對著一個四層組合柜。柜是北歐貨,棗紅色,由頂到底都鑲彫花玻璃。第一層放的是錄影帶和像片簿,約有百餘盒影帶,二十多本像片簿。均置放得整整齊齊。第二層放的是杯碟瓷器。其中一套是縷飾金邊的西洋茶具,四人份,佔了相當空間。迫得那些趣致的小器冊瑟縮在角落裏。第三層堆滿了獎座和獎牌。有的是高高的一塔,有的是矮小的雕塑;有的是碟,也有的是碗。形狀各異。後面是一疊獎狀,紙邊己褶皺變色。這些都是「寫作比賽」的勝利品,可以連綴成一部感人的少年詩人傳。頂層放著較大型的擺設。最引人注目的是,一塊紫水晶,足有一呎高,中間挖空,裏面擠滿了的六角型的水晶柱。窗角處有一架羅蜜歐電話,粉紅色。

    L底中央是一張圓玻璃桌,配四張綠色的金屬椅。椅背飾有金屬的攀緣葉子,在適當處掛著葡萄果。十分雅緻。只放了一桌四椅,便佔去了這邊大部份的空間。壁上釘掛著一幀明亮的西洋畫。前面是兩個歇息的農人,背後有一所教堂,類似「稻場上懶洋洋的午晝」。天花板垂下橙紅的東洋罩,罩上塗抹著不規則的暖色彩。

    房間正方形。放置一張雙人床,一個衣柜,一座書桌。地板鋪著那種拼湊的地毯。上面是兩雙拖鞋,共四頭加菲貓。床褥整齊地覆蓋著安樂窩,上面長滿了和花布沙發相同的向日葵。

    衣柜門上是一面鏡子,曾經映照過惠陽的十九歲的結實軀體。書桌上堆著一大疊書冊,都是中外的文學書。《少年維特的煩惱》卻給丟在椅腳邊,挨著《寂寞的十七歲》。窗欄上傾斜垂落一張「清明上河圖」掛曆。

    向街市的窗外有個小小的花架,放著幾盆植物。但都枯萎了,只有雜草從乾泥裏鑽出。外面的世界,已不屬惠陽的。初搬來時,惠陽說過:我只屬於這個空間。

    玫瑰來不及打開廚房和浴間的門,便給電話聲驚起。她蹌踉地爬到羅蜜歐那裏。

    「是惠陽嗎?」一把嬌柔的女聲,「怎麼還忘不了那個溫柔窩啦!」

    「我是玫瑰,惠陽的同居女友,你是惠陽的哪一位呀!」

    「………」

    先是一個旅行袋跌在木板上,發出啪的一聲。然後約十秒,一把鎖匙掉在地上,傳來空洞的金屬碰撞聲。
正文 第二十一篇 廣告列車
    凌晨時份,銀灰色的列車駛進太子站。這是最後的一班列車,空洞的車廂內祇有疏落的乘客。

    車廂旁大幅的玻璃窗把牆上色彩斑爛的廣告畫紙反映出來,貼印在對面牆壁上同樣色彩斑爛的廣告畫上。秋怡說過,那像是一張利用雙重曝光印刷出來的藝術品。

    車門吱一聲的打開了。一個披著長髮的城市少女趟進這個空間來,坐在對面的長椅上。然後,她交疊起雙腿,目光朝車廂四週掃瞄起來。在這個少女身上,定宇聯想到和女性青春相關的形形色色的廣告商品。像「詩紛護髮素」、「飄柔洗髮水」、「莊生潤膚露」、「華歌爾胸圍」、「纖纖減肥茶」、「萊維士絲襪」……

    車到了旺角站,進來了一位外型粗獷的男士。他上身穿著一件紅色背心,露出了大部份黑黝的肌肉。下面是一條破舊的牛仔衭。他往長髮少女那邊瞄了一眼,便兀自的靠著鐵柱,從口袋裡抽出一份馬報來。在這位男士身上,又令定宇想到那些推銷雄性品味的廣告來。像「駱駝濾咀香煙」、「蘇聯全天候軍錶」、「黑貓太陽眼鏡」、「興士內衭」、「杜蕾斯超薄型避孕套」……

    想著不覺,車子溜進了尖沙嘴站。一個婦人攜著兩個孩子走進車廂。雖然是深夜,但孩子的精神看起來仍很充沛。「媽,阿妹把腳踏在椅上!」小男孩撕喊著。「沒有呀,哼!」小女孩尖聲地叫。車廂頓時吵鬧起來。定宇看著、看著,又想到廣告上那些和溫馨家庭有關的產品來。像「克寧無脂奶粉」、「刀嘜花生油」、「惠而浦多心思家庭電器」、「保家安儲蓄保險計劃」、「番禺祈福新村」……

    定宇從金鐘站走出來,在街角處看到立在巴士站下的秋怡。秋怡的背後,是大廈外牆上一幅大得驚人的燈光廣告。霓虹燈熠熠閃亮,強烈的射出耀眼的光芒。此刻,定宇分不出廣告在推銷甚麼,祇覺得眼前的秋怡,活像是廣告牌裡的女主角,正向他展露未來的幸福。

    夜已深,港九兩岸依然華燈璀燦,廣告霓虹依然照亮這個不眠的城市。定宇拖著秋怡,往城中的一家名店走去。
正文 第二十二篇 公園裡的加加
    東邊的太陽才露出一絲白光,加加便從公園土丘內的洞穴爬出來。

    面對大幅的草坪,他伸一伸腰,便跑進如大海般的綠油油裡。他口中一邊喊著:「Run!Run!」一邊奔走。角度傾斜的日照把他活躍的影子吃力地拉扯著,彷彿是一場和時間角力的遊戲般。

    此時公園內沒有一個人影。最早的晨運客也要七時才抵達。因為這是公園的開門時間。公園內的植物,休歇了一個夜晚,已恢復生氣。露水結在身上,飛與不飛的昆蟲掛藏在枝椏上。昨日給割損的傷口也癒合好,桹鬚伸長脖子拼命地吸吮著土壤裡的水份。

    青綠的草蜢在草坪上跳躍,一群一群的,是團體的活動。草蜢有辨別綠色的天性,愈是綠色的草坪愈多草蜢聚居。牠們啃咬著草杆,吃著牠們新鮮的早點。螞蟻列隊從洞穴出來,開始新一天的工作,搬運比自己身重三百倍的糧食回家。此時加加跑倦了,坐在公園的石塊上,吃著剛摘下來的草莓。這些紅彤彤的草莓,溢出甜美的香氛,引來一隻翼長五吋的彩蝶飛來。牠搖曳雙翼,像是要分一杯羹似的。

    加加在這個填海區內的公園內生活已有半個月。他避開家人的追尋,來到這裡藏匿著。加加的父親正懸紅一百五十萬元,獎賞給能找回他兒子的線人。這個能呼風喚雨的商界強人。據《資本家雜誌》揭露,是唯一能裝設有電腦操控全自動化家居設施的人。擁有這套設施的主人可以在回家的車上開動熱水器,並能預設好半小時後按摩浴缸裡盛滿了四份之三而水溫在八十二度的水。兩年前,加加的「小芝華」走失時,父親也曾懸紅十萬元。但始終尋找不著。他只好託親人在美國的狗店買回一隻毛色完全相同的「小芝華」。那時加加五歲,他並不知道不是原來的那隻,一樣的抱著牠入睡!

    三呎外,一隻灰白色的高冠鸛立在矮樹頂,迎著陽光在唱歌。牠的歌聲活像一首學堂裡的兒歌,簡單而悅耳的旋律,隨風飄揚在空間裡。「123,321,1234567……」。

    加加站起來,朝北面走去。那是一個無人會到的公園邊埵,種有十餘株大樹。那裡埋藏著他的日常用品。他翻開其中一個膠箱,拿出毛巾牙刷來,就在附近的水龍喉處梳洗起來。漱口水灑在泥土上,乾了一個夜晚的泥土呈現潮濕了的深色。一條蚯蚓此時翻動著,露出了半截身子來。

    蔚藍的天空有吹不散的白紗,一隻老鷹在盤旋。但始終不曾低飛和歇息。玫瑰園內的花朵開著斑爛的花兒,吸引了不少好色的飛蟲來探訪。那是整個公園內最熱鬧的地方。

    遠處有嘈雜的人聲傳來,是公園的開放時間到了。加加轉身走進土丘內的洞穴,慢慢移動一塊大石,把洞口堵塞住。洞口植有三株粗榦的大葉棕櫚,如品字形的佈列著。

    公園熱鬧的一日開始了。
正文 第二十三篇 八月,文生經過向日葵田
    公共車子在路上飛馳,午間的陽光把車外的世界照得色澤分明。

    椅背後的匣箱內,放著許多幅完成或未完成的畫稿。未完成的畫稿裏,有的已塗上色彩,有的僅是炭筆草稿。匣子旁臥著一個布袋子,裏面東歪西倒著許多畫筆和顏料。

    車子向南開去,陽光從左邊窗門射進。使得顛簸的車箱內呈現一個奇怪的景觀。狹窄的空間像給剖開了似的,一邊光暗掩映看得見飛揚的灰塵,另一邊卻暗淡憔悴分不清旅客的臉容。車箱是擠迫的,既有屈曲肢體的旅客,也堆滿層層疊疊的行李。

    車子駛過一座木橋,發出了沙沙擦擦的聲響,車箱拋移得更厲害。有的行李從上面掉下,乘客發出了雜亂的叫喊聲。坐在車頭位子,熟睡了的文生給驚醒起來。他擦擦雙眼,下意識的摸摸身後的匣箱,然後睜開一縫。隨即給窗外的景色,震攝著模糊的視線。

    窗外左右,是一大片的向日葵田,黃色的花蕾延伸至天邊。那是極為壯觀的一幕。他想到

    《奧諾奇書》中所寫的天堂:「那如雲靄般黃色的迷霧,籠罩著四週。有幻彩般的光線從黃色迷霧中射進,如扇狀。在夾縫裏有時看到張開羽白翅膀的小天使。」

    那時已是八月,向日葵最旺盛的生機已過去。雖則仍有力量可以追隨著日照,但頭卻彎得更低。有的更索性把頭重重垂下,像一個垂暮的老人,埋著頭顱的立著不動。彷彿生命正給微風一點一點的吹散。

    在大片大片的向日葵田中,偶爾夾著一兩幅甘蔗田。八月正是甘蔗的壯年,每一條枝榦都是粗壯的,在薄薄的褐衣後呈現生命的青綠。文生的情懷顯得十分激動。今年他三十多歲,但

    竟愛上八月的向日葵。八月,有的向日葵田已沒有黃花,剩下一塊綠色。

    他想起匣箱內所有的畫稿中那幅「花瓶裏的向日葵」,那是兩年前的作品。寫這種普通的植物,畫壇上無人青睞。那瓶向日葵,也是八月的,過了最燦爛的時候。鮮黃的花瓣已丟落,花蕾變得黃棕色。文生不自覺的把手繞到身後,撫摸著堅硬的匣箱。

    八月,文生乘車經過大片的向日葵田。他在旅途中沉沉的睡著了,許多向日葵在他的心中盛放。
正文 第二十四篇 綠頭髮
    這座舊樓在四週的新建大廈群裏,顯得十分寒愴。

    政府的「土地發展公司」對這座大廈早已虎視眈眈,只待它的業權屆滿。幾個相關的部門便會聯手,務求以最快的速度換上新顏。

    四周新建的大樓,都是高聳入雲的;有的更是用上不同色彩的玻璃牆幕。玻璃相互映照,有時會把一幅夾縫裏的藍天反照出來,為這個城市增添了現代化的奇異景觀。

    這座舊樓曾經有過輝煌的歲月。那是六十年代。那時從這裏的十一樓可以看到整個維多利亞港。在稠密的樓房中,可以尋到尖沙咀高聳的鐘樓。

    現在已四十多歲的維新,今天早上如常地坐在辦公桌前。辦公室的窗門面向著這座舊樓。這座舊樓雖則寒傖,卻有它獨特的標誌。那便是天台上的「綠頭髮」。整個天台,都給綠色植物覆蓋著,看上去彷彿是長了一頭綠髮。

    維新的童年在這區渡過。那時他家住在一條首尾只有三個路口的小街。歲月在這條小街上曾經蹣跚地走過。後來小街的風貌逐漸改變,兩旁起了新的建築物。有了郵局,酒家,辦館,和幾間商戶。維新也告別了童年,踏入少年。

    這座「綠頭髮」是維新讀中學二年級時,在窗前出現的。維新的印像很深。因為他們全家都看著這幢樓房建成。維新媽在晚飯時總喜抱怨說:「黑人憎,大半維港的景色都給它遮擋了!」維新爸卻常這樣慨嘆:「看著時代變遷,老盡少年心!」而那時維新和他的哥姊一樣,沒有多大感覺。

    那時,市區的上空仍有風箏在飛揚。這座「綠頭髮」上,仍有同年紀的少年彼此共同擁有那一片藍天。那時,「綠頭髮」沒有現在的茂密。這幢樓宇仍沒有這個獨特的標誌。再後,四周都建成更高的大廈,只有「綠頭髮」仍飛揚在維港的風雨中。  

    大學畢業後維新在這裏工作,便一直看著「綠頭髮」在風雨中慢慢的成長。「綠頭髮」完完全全覆蓋了樓頂時,維新也結了婚。附近的景貌大大的改觀後,維新的兒子已升讀小學,鼻樑上已架起一幅小小的眼鏡。

    現在,除了這座「綠頭髮」外,這區裏幾乎再沒有甚麼事物可供維新追憶童年的。今早,維新經過公司外 的 大路口,看到政府在修整的路面上豎立了一塊木板。上面寫著關於這區的「重建計劃」。計劃包括拆卸這座「綠頭髮」。維新手按著案頭的文件,凝看著這座和自己一樣飽經風霜的樓宇,心中竟湧起一份不捨之情。      
正文 第二十五篇 窗外
    想不到嘉菲會到四十二樓來找我!

    濾光玻璃窗外,是海港的美景。兩岸的高樓隨海岸曲線延伸,灰藍的海水上夾雜著填海得來的大塊大塊黃土地。數十年來不停修修補補的海港仍是如此美麗。

    拿起聽筒,傳來一把清脆的聲音。一隻蒼鷹歛翼,緩緩停歇在狹窄的窗欄上。「差不多下班了!我來找你好嗎?」是嘉菲的聲音。

    一時間不知如何回答,停頓了差不多十秒,我才訥訥的吐出一個字:「好!」

    掛上線後,我望望壁上的時計,距離下班時間還有四十分鐘。我環顧四週,公司內的同事正忙碌地整理餘下的文件,好能準時下班。海傑一邊翻著文件,一邊在講電話;媚媚正埋頭按著計算機,掀開了蓋的茶杯還在桌邊;IDA 彎著腰,把自己埋在桌下,活像是勤奮的<拾穗>女子;WINSTON 一邊抽煙,一邊看著計劃書。對了,S67號報告還差兩頁未完成,我馬上收拾心情,開始工作。

    窗外浮雲飄動,光陰在流逝。接近嘉菲來探望我的時間愈來愈近了。秋冬之間,獅子山的景色份外美麗動人。連綿的峰巒上夾雜著些微翠綠,山陵曲折有致,伴上幾片稀薄的白雲,叫人不得不多看一眼。我把目光放遠,掃瞄一匝。噢!JUNE 還未把日本總公司的FAX 拿來。我大力按下桌上的電鈴,叫她進來。

    「對不起!FAX 稿給第二組拿去了。他們說在下班前交回。」JUNE 說。

    「叫他們馬上拿回來,我要趕用。」我近乎咆哮。

    我是這三個月才認識嘉菲。但彼此交談沒超過二十五句。嘉菲是懂得打扮的漂亮女子。身架好,愛穿今秋流行的黑白套裝。有時是白外套黑短裙,有時是黑外衣白西衭,有時則是全身的白,祇結上黑色的圍巾,或全身的黑配上白皮帶和白頭飾。總之是費耗心思,叫人眼為之一亮。

    嘉菲在二十樓的貿易公司上班。我第一次見到她是在升降機內。那是午飯時候,嘉菲披著一襲黑白套裝進來。她向我點頭,並介紹身旁的 PETER 給我認識。我對 PETER 沒有好感,連樣子也不多看他一眼。但他胸前的紅葉領帶卻一直在我思維裡揮之不去。

    尚餘五分鐘便下班了。我走到茶几,拿出兩份杯子,又把咖啡和糖放在几上。一切準備妥當。我站在鏡前梳理頭髮,然後返回座位。

    時鐘的分針指著「12」,我移好大班椅,挪動一下西裝的領口,正襟危坐。不一刻,叩門聲一下一下清脆的傳來,我咳一聲的掃清喉嚨,然後把聲浪提高:

    「請進來!」

    桃木門緩緩的打開了一道縫。披一身黑白的嘉菲就站在門外,她笑著探身進來。我正興高采烈的要招呼她坐下時,門縫外竟立著結著紅葉領帶的 PETER。熱熾的興頭不禁一下子冷卻下來。

    窗外雲光漸黯,獅子山去了色彩,那一塊一塊的開鑿痕跡如身軀上的傷口,在夜將臨時,露出微微的亮白。
正文 第二十六篇 問劉十九
    絲皚新焙酒,紅泥小火爐。晚來天欲雪,能飲一杯無?

    白居易《問劉十九》

    檐篷底下的幾株山茶祇餘下數十片綠色的葉子。枝椏靜止著,細小的花苞也凝著不動,彷彿是等待了許久的一夥兒祈福者。

    這個村落離市集有三十分鐘的馬車路程。住了五十多戶人家。雲外京城的消息,傳到這裏來,有時得花三個月以上的時間。上年的穀雨時節,天空灑下微微細雨。晚飯過後,南埵的三叔公在土地廟前的樺樹下,把皇城「廢妃立妾」的醜聞帶到這個平靜的小村莊來。半年下來,村民間閒著見面時,談東說西,最後總會談到這件事來。村裏有個姓霍的說書人,據說是戰亂前的秀才。他不知怎的,心生一計,便把這個宮禕軼聞編為民間傳說,黃昏時就在廟前的樺樹下,扯著喉嚨的說起來。他立在石塊上,邊搖著紙扇,邊動著眼珠子,在數十個小孩和婦孺中間口沫橫飛。

    張成的草房子離古廟不遠,黃昏時說書人的聲音隱隱傳入屋內。這個三棟屋的南座,是他的書房。此夜便祇有他一個人在。妻小們都在另一邊幹家活去了。時局不靖,據老爺昨天的訓示,還是多留點乾糧在家較好。他跑到柴房去,拿出去冬新釀的酒。然又到廚房燃起柴火來。戰亂期間不得已讓婢僕辭別回鄉,如今這些工作就祇好自己來做了。

    再不消半個時辰,天還未全黑,村子四野卻都已寧靜起來。偶爾空洞的傳來疏落的禽畜叫聲。書房內的燈燃點起來,微微的照亮四壁。書桌的另一邊,一個紅泥掐作的爐子,正燃燒著藍藍的火焰。爐子旁邊是一瓶酒,強烈的辣味瀰漫著空間。酒面浮著白絲似的泡沬,在窗外吹進的微風裏輕輕盪漾。張成推開窗扉,探頭往外看看。黑暗的天幕灰濛濛的發著白茫,空曠的 四野上,一切都靜默著,彷彿隱藏著甚麼重大的秘密般。張成暗忖,這種徵兆,正表示今夜得降雪了。

    雪夜溫酒而飲,那真有助詩興。張成翻動桌上的紙筆,找出昨天還未寫好的詩稿。那是一首贈劉同的作品。劉同就住在這條村莊的北面,靠近紅磚橋那裏。劉同也是擅詩的,因此兩人成了莫逆。村莊裏的人都敬重他倆,稱他們為「南張北劉」。張排第七,又稱張七;劉行十九,又稱劉十九。在阡陌上遇上時,莊稼人都呼他們為「張七劉十九」。更巧的是,從張七的三棟屋走到劉十九的草廬,剛好是二十六里。

    張成把窗紙糊好,往柴房提了個燈,便輕輕地推門外出。他想,論雅興,喝酒寫詩不如把盞清議。不久田壟間飄著一盞燈火,恍如一隻降雪前的螢火蟲。
正文 第二十七篇 紐約的雪
    晚上十時許,紐約洛克菲勒廣場一帶的馬路上,依然擠滿了穿梭往來的車輛。

    楊劍把頭靠近出租車的玻璃上,好奇地注視著街道的一切。尤其是當廣場上高聳的聖誕樹出現時,他幾乎把整個的五官都貼到玻璃窗上來。

    洛克菲勒廣場是到紐約的人必參觀的熱點。夏天那裏是高級咖啡店。喝一杯藍山拼配要十二美元,還未算小費在內。冬天咖啡店歇業,改為天然的溜冰場。每當聖誕來臨,廣場上便聳立著一株高逾四十呎的聖誕樹。樹上掛滿數以百計的燈泡,閃過不停。若那是下著聖誕瑞雪的晚上,白雪便會在閃動著的燈泡四週飄飛。那真是過目難忘,叫人驚嘆讚美的!

    楊劍到美國已有三年,還是第一次到紐約來。十一月初,他意外地收到麗華的來信,邀請他到紐約來過節。他讀到信裏這麼的幾句話,是叫他不能不來的:

    「我在這個地方不覺已渡過第七個聖誕。每年這個日子,我都會給自己做一個有麻辣  毛豆和豆板醬麵的晚飯。菜弄好了,擺在窗前。看著窗外亮麗的帝國大廈,邊吃邊想著家鄉。今年,我想在紅格子的檯布上放兩隻客家碗和一支紅燭。然後帶你到洛克菲勒廣場上,看雪花在頭頂飛舞。子夜一臨,鐘聲響動,許多不同國藉的情侶都會在樹下旁若無人地擁吻。雪花繞著他們在舞……」

    想到麻辣毛豆和豆板醬麵,楊劍不覺的感到肚子的空洞。他把信箋從口袋裏拿出來,仔細的把地址向司機再唸一遍。麗華住在 Murray Hill  的第三十七街。那是一幢舊式公寓,她租住十八層的一個二百呎的單位。麗華在信上說過,因為從這裏走到 Bryant Park  的公眾圖書館才不過十分鐘,所以她才租下這裏。

    車子終於停下來。楊劍把車門推開,雪花便飄到他的脖子內,滲出一陣寒意。他沿著幽暗的長廊,走到一架古老的升降機前。他開始感到內心砰砰的跳動。不知道麗華見到他時,第一句說的是甚麼話。升降機在十一樓停下,一對波多黎各裔男女摟著進入,靠在角落上便親熱起來,彷彿看不到他的存在。升降機搖了搖便在十八樓停下。楊劍走出去,沿著走廊尋找起  E 字來。終於,他停在一度黑黝黝的門前。門上的信箱擠著大疊信札。他顫抖的伸起右手,按響門鐘。不一刻,門縫裏一個女子探頭出來。他認出是麗華。

    麗華把門打開,摟著他便說;「聖誕快樂!」紐約的雪,這個聖誕夜仍不歇的下著。
正文 第二十八篇 愛上文學的女孩
    馮非芸並不知道,她那首詩躺在中環郵箱內足足有整個冬季。

    從下午開始,街道便下著濛濛細雨。車子從金鐘進入中環時,堵塞在舊中國銀行那裏。凌逸坐在巴士上層。他看著混亂的街景,感到很無可奈何。他想,下回遇上雨天,一定要在金鐘下車。經商場裏的甬道走到中環,也不很遠。況且,其中的一段還可以看到維港的景色哩!

    凌逸有一個郵箱開在中環郵局。他認為每年祇花幾百元,換一個私人空間是很划得來的。

    這個私人空間,可以給他做一些「不能說與別人知」的私事。如訂購那類雜誌,登徵友啟事等等。不過,他雖然是這樣的想,卻始終未曾如此做過。信箱主要是用來和國內的朋友聯繫。這次要到中環,也是因為國內的朋友說要給他寄大批的文學書,讓他評介。而他們會在「洞庭文叢」裏留一號出版他的書。這次,他就是要去收授這種「利益包裹」。

    車子堵在路心,一盞紅綠燈的時間才移動幾個車位。他迫不得已瞌睡起來。凌逸不知怎的想到那個文壇聚會來。那是三個星期前的,「菁菁詩社」要宴請四川來的詩人。主席李翠湖找著他作陪。那晚一桌十二人,主人家佔七位,客人佔五位。這五位盆地詩人,三男兩女,都是年輕的小夥子。凌逸好不容易才捱到散席,心裏不歇地咕嚕著「浪費時間」。

    抵達郵局,已是四十五分鐘後的事。走過天星碼頭,鐘樓傳來嘹亮的「噹噹」聲。他逕自的跑上郵局三樓,掏出鎖匙把那個小箱子打開。箱裏竟是空空的,除了一封薄薄的信封外,便甚麼都沒有。

    凌逸感到重大的失望。他探手進去把那封信掏出來。那是張藍色信封,用藍色走珠筆寫上端正的女性字;

    凌逸 收

    香港中環郵政信箱 765 號

    凌逸把玩在手裏,明顯的內裏祇是一張薄紙。他猜不到是誰的信。風帆皇后的紀念票,郵戳是本地的。那會是誰呢?浸大的王薇?寫作坊的阿麗?三人詩會的海風?對,一定是那個譚予。上月朋友介紹給他認識時,她整個晚上都纏著他談話,並向他要了名片。他很記得離去時她說的一句話;

    「以後一定會給你寫信啊!」

    凌逸在美心快餐店坐下,他要了一客十塊錢的下午茶。喝了一口咖啡,便小心翼翼的把信口撕開。抽出薄薄的信紙來。那是一張紅色有圖畫的信箋。畫的是一幅農村小屋圖。他翻開信紙,急著看的是誰寫。信後的署名卻是「馮非芸」。

    馮非芸,那是誰呢?凌逸真的摸不著頭惱,他把這三個字在腦裏轉了數轉。終於抓著些兒線索。一個星期前在灣仔,他遇上「香江文學社」的副主席陳川。陳川把身旁的女子介紹給他認識。那是一個清純的女子,像讀完書剛出來做事的那種,掛著入世未深的眼神。她們眼底的世界,都是美好的。她們也樂於助人,易和陌生人結識。記得那回和她握手後,她 便 恭敬的說:

    「凌先生,可否給我一張名片?」

    凌逸一口把咖啡喝光。對,是她了。想到她說話時那個小嘴巴,像極蓮塘上吮水的金魚。他拿起來慢慢的讀著。不消一分鐘,已讀到最後:

    ……十分喜歡你的《有人說我應該給妳寫首詩》,我真希望詩中那個主角是我哩!但

    最後那兩句「歲月是長廊般的詩行/在風吹過時響起空洞的跫音」,我不知是甚麼意

    思。下次給我來信時,可否告知我?……

    凌逸把信放進口袋裏,便步進地鐵去。此後,他一連多個星期都收到馮非芸的來信。每回他都會在深宵完成文稿後,用電腦簡單的覆她數句話。不外乎勸勉她多讀好的文學書,也多練習寫作。第五次覆信時,凌逸還寄上了自己的詩集《八面風》。

    濛濛雨的季節終於過去。這段日子,凌逸在國內贏得了「普惠全國詩賽冠軍杯」。也給聘為「南風詩刊」的顧問。九七回歸在即,各行各界一片熱鬧,凌逸的酬酢更忙。而馮非芸一樣的給她來信,文筆且愈見傾慕。祇是,凌逸回信的次數開始疏落。有時候,更祇是三言兩語的紙條。最近幾次,馮非芸更學習寫起詩來。說要他給予指點。

    最難忘記是冬日的灣仔

    一次偶爾的相知

    便開展了一縷懸念

    當季候風來時

    窗前的風鈴訴說藍天的空曠

    我在書桌前,流下孤寂的眼淚 

    凌逸正走過灣仔,他邊趕著去新書發佈會,邊用流動電話和文壇聯繫。中環的信箱,凌逸久未打開。馮非芸這首詩,瑟縮在箱子內,和她的感情一樣,已有整整的一個冬季。
正文 第二十九篇 糖城一天
    「游泳池早上不開放,對不起!」金髮少女移開書本上目光,一臉鄙夷的態度向着何漢,冷冷地說。

    何漢用他硬綁綁的口音,回說一句「Fan Q」,便憋着一肚子氣離去。他沿着車路走回家。日照開始猛烈,整個糖城像一盤菜餚般,逐漸在鍋上燒熱。從泳池走回去,大約是二十分鐘的光景。何漢用左手掌擋隔着陽光,辛勤地走着。路旁別戶人家的信箱,有的緑旗子擺下,有的竪直。何漢為此思索好幾回,但仍想不通是甚麼緣故。

    二千多呎的房子和後花園,現在只有何漢一人。他拿起從香港帶來的指頭血壓計,仔細地量起血壓來。三分鐘後,結果出現。何漢認為不準確。他決定到四十九公路口的那間超級市場去,再測試過,並且順道買點東西回來,好作午間的小食。

    他沿着Pepper Drive折入Cotton Stock,再轉入Sugar Mill,便朝大道走去。他一邊走着,一邊把路名抄寫在紙條上。四週都是靜悶的,就算有車子從他身旁擦過,也都是滑溜溜的無聲無息。到了超級市場,他推着購物車,往貨架上取了些餅餌,還有一大袋「甜乾果」,付畢三元七五的美金,便走到免費量血壓的角落去。量度有了結果,竟和家中的一樣。何漢感到很可惜。之後,他無聊的在「家鄉鷄」吃了個套餐,便又步行回去。

    小睡醒來,已是下午四時半。何漢攜着那袋甜乾果,往湖畔走去。他站在樹下,拍了兩下掌,便有三數隻花鴨從對面飛來。他把乾果傾倒在草地上。鴨子開心地啄食着,何漢也開心的笑起來。他走近要撫摸其中一隻,但鴨子打着兩翼,驚慌地跑開了,且遺下幾片羽毛在地上。

    晚飯後,兒子和媳婦都忙着工作。何漢穿着背心,踏着拖鞋,獨個兒往附近逛逛。天逐寸逐寸地黯淡下來,小小的蝠鼠開始在空中飛旋。一個胖婦拖着她肥胖狗,迎着走來,對他說了聲「哈囉」。兩個青年踏着單車,飛馳而過,對話聲大得吵架般。路的兩旁,仍有幾戶人的草地上擱着未撿拾的晚報。何漢走得差不多遠了,便掉頭回去。西邊的天空,烏雲密佈,日光詭異,像一場風雨要襲來。路燈的光線,照着何漢瘦長的身影,躡進屋子的門隙。

    又是一個難眠的夜晚,困在密封的子室中,難以溜走。

    ﹝附記﹞糖城Sugar Land,在美國德州休士頓西南,毗鄰First Colony,是新興的住宅區,有不少華人遷居於此。
正文 第三十篇 川流不息的車輛駛過路旁的石像
    他坐在一條通衢大道旁,如那些用石塊雕鑿而作的藝術品,紋風不動。

    一片蘂子落在他的頭頂,然後緩緩的,自前額的髮梢飄下。葉緣觸及他那挺直的鼻樑,再擱在他屈曲着的大腿上。一輛穿州跨市的大貨櫃車在面前駛過,揚起一陣夾雜着氣油味的風。葉子抖一抖柄梗,便又下墮在他的右鞋面上。然後地面傳來令人難以察覺的震動,使葉子翻滾在泥地上,像屍體般。

    一輛香檳色的凌志房車駛過。駕車者的側面是個英偉的剪影。坐在旁邊的女子,在玻璃鏡後看着他,雙眼好像寫着一則不完整的都市童話,一句一句地,斷斷續續地接連起來。白雲的影子投印在車身上,斑駁如秋日的荷花池。

    「小城故事多,充滿喜和樂。若是你到小城來,收穫……」,,清脆的歌聲隨着一輛麵包車戛然停在紅燈前,嘹亮地散發在空氣中,彷彿是大河上飄來的漁歌聲。駕車的那個女子,時髦的髮式和墨鏡,像極是電影《桃花源記》裏女主角般的裝扮。

    一個洋人擠在一輛萬事得開篷121中,緊貼在麵包車後停下來。金髮如秋收的禾穗飄動着。洋人看着如石像的他,像思索着一件名家的傑作,甚至要把他一身草綠色衣服看成是青銅般才舒服。

    然後有不同的車子經過,有掛着名貴車牌的豪華扆車,有公車和計程車,也有呼嘯的摩托車。偶爾還看到祇餘車架的貨櫃車,拖着壞車的拖車。

    一個穿着背心的男子,在一輛不靠路邊的私家車上匆匆走下來。然後一邊走在路上一邊和駕駛者打着招呼。擦過他身旁時,幾乎要把他手上的文件踫跌在地上。他仍是動也不動,整個宇宙彷彿圍繞着他在旋轉。

    接近下班時候,駛過的車輛愈來愈多。終於他揚起右腳,重重地踏在落葉的屍體上。然後穿越那些車輛,走離大道,影子消失在馬路外。

    石像已搬離了,通衢大道上的車輛,依然流動着。
正文 第三十一篇 文件袋裏的愛桃麗
    十月二十六日,維克斯在林白大道的車禍中喪生。維克斯的「雪鐵龍」內,撒滿折斷了的黃玫瑰。

    維克斯死後的十五日,愛桃麗從他的家屬中接到一袋舊文件。

    文件是用一個棕色的公文袋裝着的。正面寫着「我親愛的麗」幾個字。愛桃麗逐一的把文件從裏面拿出來。

    首先是一張聖誕卡。那是五年前愛桃麗初識維克斯時送給他的。維克斯那時還是一個大學生,唸商管第四年。他認識了她以後,便對她展開了瘋狂的追求。三個星期後,她便把初吻獻了給她。

    然後,是一套書簽,共三張。第一張是中國山水畫,印上一首宋詞:「似楚江暝宿,風燈凌亂,少年羈旅」,不知出處。維克斯曾笑着說她心境蒼老。第二張印上一罐汽水,罐皮上燙着「空氣‧陽光‧水份‧愛情」幾個字,維克斯最喜歡這張,曾把它壓在書桌玻璃下。第三張是最精緻的,壓上燙金凸字「耶和華」,但維克斯似乎並不喜歡這一張。

    隨着掉下來的,是一幀舊相片。大學畢業那年,她旅行台灣阿里山時,在連理樹前拍的。維克斯生前,隨身攜帶着,且喜歡在朋友面前拿出來炫耀,說:「我就是喜歡她的東眼和長腿。」然後吻一下,才放回口袋裏。

    再拿出來的是一疊信,用橡皮圈紮着的,有七封,都是這五年間愛桃麗給他的信。某次她因回家時間和維克吵鬧,說了句「我寧可放棄你也不願和父母爭執」後,便寫了信向他解釋。又有封是維克斯被公司派到馬來西亞考察七日時,她要告訴他家中的貓兒死去,給他寫的。其餘的,都不外談瑣事訴衷情。

    最後,是一封粉藍信封、没有郵戳的信。愛桃麗把它拆開,拿出淡黃的信箋,讀着信中的字句:「我的麗:對不起,我忍不住要冒犯您了。這個聖誕節,我希望能攜着你的手,步入教堂。生命雖然連環相扣,卻不能作全部的擁有。但我只想擁有你。深愛你的維克斯。十月二十六日。」

    愛桃麗的生命,彷彿走進這個文件袋裏,封口給繩子緊緊纏繞着。
正文 第三十二篇 兩個女孩
    從這裡外望,是一幅斑駁的水泥地。那原是一座籃球場,現在卻因長久的廢置,兩邊的球架都毁塌了。地面也左一塊、右一疊的堆着破碎的水泥塊。

    午寐後,王豐喜歡耽在這個小屋二樓的窗前,看着這幅破損不堪的水泥地,搜索作畫的題材。日影把東邊建築物的輪廊如剪紙的模樣般,投印在地上。他心裡常這樣想,這不活一幅簡單樸素的民間藝術畫嗎?

    大約三時半,便會有二十來個三至五歲的子男孩,從附近的閭巷中跑來這裡玩耍。他們有的蹬着拖鞋,有的赤着腳,但都一樣的靈活如猴。最先是三五個聚在一起,踢踢石塊,打打扭扭。後來人數多了,便分作朋黨,互相追追逐逐,蹦蹦跳跳。大概是在玩他們的「兵賊遊戲」吧。紛雜的童聲顯得特別清脆嘹亮。

    白日耀眼的村莊建築物中,成年男女在新設的加工廠內忙着,老年人圍坐在涼亭中聊天,或在樹蔭下的河堤打瞌睡。這幅水泥地,如一面旗子待升起。王豐決定就以這面旗子作為圖畫的背景,他認為這是相當有意義的。況且他一直認為,人物畫中的「孩童畫」才是有價值的。

    小男孩玩得鬧烘烘時,在水泥地上唯一的大樹後,悄悄的站着兩個小女孩。女孩披着相同的劉海,紮起相同的辮子,有着相同的空洞的大眼睛。其餘的不同,王豐認為都不重要。他甚至以為,女孩衣服的頻色可以隨畫意來改動,以配合畫稿的主題。

    女孩不投入男孩堆內和他們一起玩耍。王豐没有想過真正的原因是甚麼。他心中早已認定,女孩是內向的,不如男孩的活潑好動。女孩靜止地站在老遠的地方,看着男孩子玩耍,是理所當然的了。

    王豐架起畫框,描畫起那堆男孩來。他捕捉當中幾個孩子的動作和表情,勾勒出一個輪廊來。草圖差不多打好的時候,天色也暗淡起來了。孩子早已散去,留下一幅空洞洞的水泥地。他擱下筆,跑到外面吃飯去。

    在留月閣飯館裡,他慢慢地品嚐着他嗜吃的糖醋松子魚,心中暗暗叫好不迭。鄰卓的談話聲,卻使他為之一怔。

    「杏嫦前日不是生了個女的嗎?」說話的是一個較年長的女人,「聽她的愛人說,昨晚在大塘那邊把小的溺死了。他們想追男的,祇有這樣了。」

    「人人都想有龍種,」另一個女人應道,「女孩不值錢啦,那有甚麼辦法?」

    王豐幾乎嗆了口飯。他馬上放下飯碗,一逕兒跑回小屋。撕下他原先的畫稿,鋪上新的稿紙。凝神地,細意地,逐筆逐筆的描畫起那兩對空洞的大眼睛來。
正文 第三十三篇 某個休士頓女子
    李奧和朋友在休士頓Galleria購物區閒逛。甬道兩旁,形形色色的名店陳展着最時髦的服裝和首飾,還有最頂級的售價標籤,一刻不放鬆地抓緊過路人的目光。

    一個把這些時髦的服裝和首飾穿戴在動人身上的女子,迎着他們走過來,要較這裡千百間店鋪的陳展品更為吸引。李奧和他的朋友們,目光同被召喚過去,追隨着她的每一個踏步每一次擺手。起先是她的正面,然後是側面,再後是背影了。待她的背影消失在停車場的入口處後,他們的思想才回復過來;繼而李奧想,要不要抛開朋友,追到停車場裡去,看她駕着血紅色的跑車,風馳電掣地拐彎,留一把棕髮在他思想的風中。

    李奧想,這個女子標致動人,身材高挑,濃纖合度,並且儀態優美,藍棕色的雙目散發出神韻精靈。但最吸引他的是她一身的裝扮,露出了大部份的黑色褻衣和黑色絲襪,配襯在淺棕色的皮膚上,這足以令他馳想非非。這個女子,李奧肯定是「上帝製造出來誘惑自己」的少數傑作。看她一手拿着公事皮包,一手挾着無線電話,匆匆趕路,步韻分明,便像極是《豪門恩怨》裡叱吒商場的決策人物。李奧把右手揚一揚,口裡唸唸有辭道:「她肯定是這個南方大都市裡顛倒眾生的女強人。」

    其後在Wall Street Café內,李奧和他的幾個朋友談起這個女子來。

    米高說:「這種女子,如女神般叫人仰望,但不能親近。她是人神的混合體。」

    布里吉斯說:「看這種女子,不能用帶有世俗的性愛眼光,這足以褻瀆了她的神聖。」

    羅倫斯說:「相信她的祼體,和古希臘維納斯女神的一樣美。頭頂到肚臍到腳底的比例應該是零點六一八比一。」

    李奧始終不發一言,他的朋友硬要他發表意見。李奧迫不得已,高聲地說:「我願意用我最寶貴的五年,換取她的一夜情。」

    公園內,Water-Wall數以千噸的水依然流瀉着,在四面車道包圍底下,激奏出大自然動人的節拍。
正文 第三十四篇 木頭人
    没有人知道這個九月,文員張軍到了哪裏去。

    十月後,李彤發覺張軍的桌子上多了一個木造的人物雕塑。這個雕塑的造形很怪,祇有人的形象,四肢和五官都模糊不清;但木頭的天然花紋在人面上形成了一雙眼睛,很有點邪氣。另外,張軍的桌面玻璃下,壓着一幀彩照。照片上,他一個人站在一列色彩詭異的屋子前。這些屋子,有着共同的特色,就是窗子都特別小。張軍蠱惑地笑着,但眼光卻望着照片左上角。

    李彤對黃嫦說出這件事。黃嫦特別在下班後,拿起木頭人仔細地端詳一番。除了感到奇怪之外,也没發覺甚麼。事情也就逐然的淡忘下來了。那個木頭人,依舊在張軍的桌上,伶伶俐俐的穏立着。

    三個星期後,張軍没有上班。辦公室內的同事竊竊私語起來。午飯的時候,大伙兒約好在城堡餐廳內,商討張軍告假的原因。

    黃嫦說:「張軍肯定中邪了。瞧他桌面那個木頭人,正常人便不會拿來作擺設的了。」

    陳俊說:「木頭人雙眼蠱惑。依我看來,應是給下了咒語。」

    李彤也說:「張軍在九月不知到了甚麼地方,會不會在南洋一帶中了降頭?」

    大家議論紛紛,但一致認為張軍有問題。午飯便在這種熱鬧的討論中結束。

    第二天,黃嫦的桌上多了個小白瓷觀音。李彤辦公桌玻璃下,也壓着一張八卦黃符。陳俊午飯從外面回來,手中拿着一個耶穌像擺設。其他人的辦公桌上,也各有了新的陳設。不久,漂亮動人的劉主任頸上,戴着一個鑲鑽的十字架鏈墜,耀眼得人人可以看到。何發打趣說:「基督最後的誘感又開始了。」

    一個月後,經理在下班向大家宣告,張軍辭職了。辦公室內霎時起了輕微的騷動,大家彷彿鬆了口氣。張軍桌子上,那個木頭人已不知去向。

    怱然,背後傳來了嬸媽的聲音:「這個木頭人不是文員張軍的嗎,怎麼會丟在垃圾桶裏去呢?」大家回頭過來,面面相覷,一時說不出半句話來。
正文 第三十五篇 美滿城髮廊
    傍晚來了一場大雨,凹凸不平的馬路上佈滿了一窪窪的積水,在路燈的照射下猶如破碎了的玻璃鏡片撤滿地上。

    懷德路的兩旁是列洋紫荊,此時仍開着淡紅的花。紫荊樹後的店鋪懶洋洋的開着,店裏的人閒散的坐在門外,或吸着香煙,或哄着嬰孩。偶然會有摩托車從路上駛過,發出引擎的呼嘯聲。

    吃過了夜飯,李國從店子走到街外。剛好一滴雨水從紫荊葉上滑下,落在他的鼻尖上。他抺了一抺,抬頭看看天色,河口那邊的天腳已鋪上薄薄的一片紅霞。「天要放晴了,」他自言自語,「明早得到沙灣去提些貨。」

    對面市場漸漸熱鬧起來。商販們開始推來營生的木塊,搭起簡陋的貨攤。隨着一盞一盞石油氣燈逐漸的亮起,一個小規模的夜市場終於形成了。

    李國橫過馬路向市場走去,背影瞬即混和在人潮中。此時整個店子只有兩個打工妹在。她們挨在理髮椅上,七嘴八舌的聊着、笑着。

    「〝饒舌婦〞的白話怎麼說?」胖的側着頭。

    「八卦婆。」瘦的答。

    「〝旮旯〞呢?」

    「窿罅。」

    哈哈哈……

    後邊牆壁上,貼滿了書畫掛幅。和其他髮廊不同的地方,便是這些了。其它髮廊的牆壁,總是綴滿了褪色的王祖賢和劉德華。

    李國返回髮廊時,妻子和兩個打工妹正在忙碌的為顧客洗頭,還有一個年輕伙子在椅上候着,衣服穿得像個港客。李國趕緊放下果籃,把新一期的《特區文藝》插在右邊口袋,拿起「潘婷」便往子伙子的髮上倒,「老闆吃過飯哩!」他邊笑嘻嘻邊動着雙手。一時間,狹子的髮廊內充滿熱鬧的氣氛。

    「這裏有没有按摩的?」

    「没有,我們是幹正經生意的呀!老闆洗個臉吧,鬆弛鬆馳也很舒服哩。」

    玻璃門上,「文明戶」旁的招工紙,鮮活的顏色給剛才的雨水打褪了三分,如一面旗子在晚風裏靜靜地飄着。小鎮的夜更深了,又有三個外勞般模樣的顧客推門進來。

    整條懷德路逐漸靜下來。紫荊樹後,只有美滿城髮廊亮着通明的燈火。
正文 第三十六篇 黃金項鏈
    愛倫坡鎮唯一的金舖裏,陣展着一條黃金項鏈。

    項鏈放在大門中央的窗櫥內,用紅絨製成的托盤盛着。左右各有一盞小射燈,强光使得整條項鏈都閃閃生輝。項鏈的手工極精美,一環一環如蟠龍扣的連接着。店子營業時間內,經常有路過的人湊近頭顱仔細地注視,目光絶不含糊。好奇的人們猜測着項鏈的價錢,但答案相距很大。鎮上,只有少數的有錢人才真正知道它的價格。

    下班時,瑪花小姐必得經過這間金舖。每次,她都會停下來凝看着這條項鏈。把這條項鏈佩帶在頸上,是她的夢想。好多回,她特意彎下身子,移動自己在玻璃鏡裏的影子,貼合在項鏈上,好能看看戴上項鏈的她是怎個模樣。

    瑪花小姐有不俗的身段,容貌姣好,而且善於從衣飾上表露自己的優點,所以不乏追求者,從鄰家到公司都有付羶的螞蟻。瑪花小姐也錯過了好幾段姻緣。過了今年復活節,她便二十六歲了。

    對聖彼德的離去,瑪花小姐身邊的親友都感到很奇怪。聖彼德是飽學之士,風度翩翩,而且身材健碩。這一雙情侶,鎮上的人都認為是天作之合。鄰家曾經多次看到他倆在家門後熱烈地擁吻。但去年夏天,他竟一聲不響的離開瑪花小姐,這叫其他人大感意外,紛紛揣測箇中的原因。没多久,真正的原因終於流傳開來。原來瑪花小姐要求聖彼德買下那條黃金項鏈作為訂情信物,就這樣把聖彼德嚇跑了。

    瑪花小姐不愁寂寞,她依然享愛着這種被寵愛的日子。

    某一天,街上下着大雨,瑪花小姐如常地在下班時候駐足觀看這條項鏈。街上灰暗暗的,使得玻璃鏡內的容貌更為清晰。項鏈又貼在她的頸上了,她得意笑着,幻想着這美好的一天。她端詳着那個佩戴上黃金項鏈尊貴的她,陶醉地一再細看。忽然她發覺左眼角下,一條魚尾紋正悄悄地爬出來,右眼下又有幾條小草般的皺紋偷偷長出。她為之大驚失色,掩着心胸走回家去。

    此後,窗櫥前再看不見瑪花小姐的倩影。而黃金項鏈伋擺放在窗櫥內,發出閃閃的光輝,誘惑着鎮上的人。
正文 第三十七篇 墮下的蘋果
    我開始離開家中的露台。我忘了把存折裏的三百元留給婆婆,給她明天八十歲生日時買零食。婆婆是最疼我的。中一那年,我因為籃球比賽摔傷手腕,入院打石膏。晚上,她没有吃飯,後來我發覺她在露台外悄悄流淚。那晚的夜空没有星星。

    二十九樓。

    阿媽,我對不起妳,我不孝,希望來生可以報答妳。請妳保重身體,不要為我難過。我死了之後,妳把我葬在阿爸旁邊。我床上那隻加菲貓,妳拿來給我陪葬。上次妳皮包內的三十元,是我拿去的,妳會原諒我嗎?以後我生日時,希望妳能帶着細妹來看我,我好想看清楚妳們的樣子。阿媽,妳不要打麻雀了,多點陪細妹。細妹,家姐抽屜裏的Yes Card都給了妳。妳以後記緊要聽阿媽的話,不要常常去夜街……阿媽,為甚麼妳臉上的皺紋又深又多?

    二十三樓。

    嘻!上次放學在麥記,珊珊說自己的英文程度差勁。我勸她找補習,衰鬼Alice叫她多吃點英文字母粉。她們問我「金徽100」的來源,其實是泰臣表哥給我的。但總之,這次我没有拿煙仔回校,是他們串同來「屈」我的。

    十五樓。

    阿明,多謝你和排骨今次給我的幫助,好多謝你們。我知道你在追求我,但我真的不想在這時拍拖。你的身型又不襯我。我怎可以接受你呢。你功課不錯,心地又好,人又開朗,一定會找到比我更好的女孩子,不必為我傷心,忘記我吧。那張在班會旅行時拍的相片,你把它撕掉好了。你不知道,阿June對你有意思嗎?

    六樓。

    何老師、阿寶、珊珊,我不會怪責妳們的。妳們實在太愚蠢了,這麼容易便給人蒙蔽。但老頭、芝芝,我一定不放過妳倆。這次妳們陷害我,一定没有好下場……咦!為甚麼天空是那麼的高?

    地面。
正文 第三十八篇 千千闋歌
    我在陳慧麗背後,輕輕地按着百多個琴鍵。電子琴奏出「綠島小夜曲」的調子,伴着她的歌聲,在這個燈光幽暗的空間內流轉。

    今夜,不知甚麼缘故,我是有點漫不經心,有時節拍也給搞亂了。遇上這些情況,陳慧麗總會瞥我一眼,嘴角微微的笑着,像是鼓勵,又像寬恕。

    歌唱完了,寥寥地響起疏落的掌聲。我在這裏當琴師已四年多,清楚知道這區人客的Style。他們只顧談話和享受晚餐,不太理會琴師和歌女的表演;但偶爾會有單身寂寞的男子,連續幾個星期的晚上來捧歌女的場。這些歌後的孤掌,總是份外響亮,惹來食客的目光。

    陳慧麗轉過來,問我剛才唱得怎樣。我答道:「很好嘛!」她微微的把頭仰起,露出編貝似的牙齒笑着,烏黑的秀髮飄揚在身後,像廣告片裏推銷洗髮水的那個東洋少女般,但她更有青春以外的醉人韻味。

    我知道她為甚麼會笑。因為每次我都會用相同的答案回答她這個相同的問題,這是我們一種開玩笑的方式。聊不了幾句,她對我說:

    「千千闕歌。」

    我點一點頭,便翻動着曲譜。這是她在這裏的最後一個晚上,選唱這首歌是適合不過的。我望她一眼,示意開始了;她擺擺右手掌,表示作好了準備。我凝視着她亮麗的背影,把音樂奏起。

    「……臨行臨別,才頓感哀傷的漂亮

    原來全是你,令我的思憶漫長

    何年何月,才又可今宵一樣

    停留凝望裏,讓眼睛講彼此立場……」

    我用左腳,開動地上的電掣。陳慧麗頭頂上那盞七彩燈,刹時亮起,且不停地轉動着。台上,充滿了光與色。我看到陳慧麗開始投入,使勁地竭力地唱着,又不時望着我,雙眼閃動着十字形的淚光。我彎曲身子,也使勁地彈着,且和她一起唱着:

    「來日緃使千千闕歌,飄於遠方我路上    

    來日緃使千千晚星,亮過今晚月亮

    都比不起這宵美麗……」

    餐廳內,桌子上的小紅燭,有些又復亮起,有些又復熄滅。有人客結賬離去,有人客推門進來。
正文 第三十九篇 樹屍
    一個有月色的晚上,我們從崇明島趕回上海。

    到了上海市郊,我們登上一輛小轎車。司機對我們說,約莫一個多小時的車程,才能返抵酒店。窗外是黑漆漆的一片,只偶爾有幾盞微弱的燈火飄過。經過整日的行程後,我們都感到十分疲倦,便靠在椅背上各自打起瞌睡來。通往上海市的道路仍在擴建中,路面凹凸不平,車廂顛簸搖擺,實在難以安穩地睡覺。有時車輪會陷入較深的土坑中,產生較大的起落。我們便自然地從夢中驚醒過來,互相瞟了對方一眼,作個苦笑,又再尋夢去。後來,我有了一個長時間的睡眠。我想,這不是因為車子駛回平坦的柏油路上去,而是我實在是太睏倦了。

    我作了一個夢。我夢見崇明島上的胡先生熱誠地招呼着我。他引領我到貴賓室裏坐下,然後右手拿出一包我常抽的「純沙龍」來,遞到我的面前。左手自西服的口袋裏箝出火機。我用指頭拉出一支煙,掛在口中,身軀微微的前彎,示意他為我點上。我知道,胡先生是小島上那些少數享有特權的人士,譬如可以隨便挑選這裏的女職員來陪夜。我們客氣地胡說瞎謅着。没多久,一個美麗姣好的女侍細心謹慎地端上一杯島上的特產「崇明茶」來,我端起茶杯,喝了一口。胡先生小聲小氣的問我怎樣,我連忙說「好,好極了。」胡先生的臉容寛髮多了,滿意地笑起來。然後,他從西服裏口袋,慢慢地拿出一份合同來。

    我醒過來。看看窗外,依舊是漆黑一片,難分草木。揉了揉眼睛,只好又再睡了。不一會,有人用力地拍打着我的手臂,我睜開眼睛,不覺睡意全消。

    「你看,」婉君把身子微微地前靠着,「路旁那一排排躺着的是甚麼?」

    「那像一截灰白的肢體,」我循着她的方向望過去,「那是被砍掉的樹木。」

    「那不是很浪費了嗎?」婉君說,「太可怖了。」

    這個景象,一個接一個淌血的樹樁,一根連一根殭直的樹屍,大概維持了半個小時的車程。没多久,高樓大廈的燈火已一點一點的灑在窗前。大概快要進入上海市了。車子拐進大馬路,街上擠滿着營生的人民。

    「這裏就是如此,」婉君忽然說,「誰擋路,誰就被砍掉。」

    「那不過是樹木罷了」我拍着她的肩膊,「不要胡思亂想了」

    返抵酒店沐浴的時候,對那份開山建廠的合同,我已有了決定。
正文 第四十篇 奔向長安
    那時已是深宵,筆直的長街靜悄悄的没有任何聲響。往路的盡頭眺望,只見兩旁的屋子,如一幅幅巨牆,紋風不動地立着。除了街燈,所有的窗火都熄滅了。一條狗緩緩地棋過馬路,没有半個人影。

    徐朔在車站等候回長安的公共汽車。他惦記着妻兒,這個晚上必得回去。他心中很想僱輛車子,快點回家,但想到口袋裏的錢不多時,便打消了這個主意。樓角掛着一輪蒼白的明月,他想起宋詞中的句子,「惟南皓月冷千山,冥冥歸去無人管」,不禁多看了一眼。

    四週傳來幾聲狗吠,流浪的心靈總是難以安睡的。徐朔為這些畜生而悲痛。他有點兒累,解下肩膊的書囊放在地上。他只是苦候着。

    路的遠方,傳來車輪摩擦地面的嘈雜聲。在寂靜的夜間,顥得特別響亮吵耳。徐朔拿起地上的書囊,再伸直腰,車子已經駛到他面前停下來。除了駕車的漢子外,車廂內空洞無人。那漢子瞧了徐朔一眼,木無表情,又驅着車子往前衝。徐朔挑了車尾的座位半躺着。街上的景物夾着疾風在窗前倒退,快速如葉孤城使出絶世的「天外飛仙」後,把劍收回劍鞘的情景。徐朔是很仰慕葉大俠的,可惜終不能謀見一面。城中的大茶館經過了,然後是車廠,再過了密集的百姓家,車子要駛過大橋了。水面是一片黝黑的,彷彿不曾流動着。岸邊是些雜草,在月色底下,微微的呈現着白光。

    返抵家門,妻子詫異地說:「怎麼來得及趕回家呀!」

    「陳教授對我說,」徐朔邊把書囊裏的書拿出來,邊說,「241S是往來九龍車站和青衣島長安邨的,還是通宵行駛的呢。」

    妻子把桌上大堆的書搬到架上,然後咕嚕咕嚕着,「已經四十歲人了,還唸甚麼碩士呢,真不知怎個想法?」

    徐朔彷彿聽不到似的,又回到桌前自顧自的翻起書來。右角上擺着的一個黑綠色的紙鎮,上面仍縷刻着兩句話,「十年寒窗無人問,一舉成名天下知」。妻子搖了搖頭,回房間伴着兒子先睡了。
正文 第四十一篇 穿越廣場
    唐璜揹着一個重甸甸的布袋,慢慢朝車站廣場走去。

    已經是下午的五時許,傾斜的日照貼在樓頂上,向大地散發着餘熱。一株孤單的樹木,投下了這裏唯一的陰影。樹陰下聚集了一小撮閒人,蹲着在猛抽香煙。

    走到廣場的梯階前,唐璜停下來,掏出手帕拭抺着滿頭的汗水。他輕輕的咳了兩聲,這裏的空氣,彷彿都有灰塵在飛揚。待他要再走時,衣角給人扯了一下。他順勢的回望,發覺一個只有六歲的女孩,伸來雙手向他討錢。

    唐璜自顧自的走着,而且加快了步速。但女孩仍緊跟着。走了没幾步,女孩爽性抱著唐璜的腳跟,坐在地上不動。唐璜看看四週,感到無計可施,只好偷偷的拿出一張壹圓破鈔,交到女孩的掌裏。待唐璜把錢包放回口袋裏後,女孩已消失得無影無踨了。

    他滿以為可以安抵車站,卻不知道這時身後已有六、七個同樣年紀的女孩在緊跟着他。他向報販要了一份晚報後,想起午間在酒店咖啡座的遭遇,嘴角不禁微微的笑起來。

    那個身段窈窕的女郎說,「先生,可以請我喝一咖啡嗎?」

    唐璜斜睨着她的臉龐,用彆扭的普通話回應道,「我是不會結識陌生女子的,請原諒。」

    女郎没趣的扭動着腰肢走了。

    此時,廣場上大熒螢幕強力的播音器,忽然播出了宏大的聲音。那是這裏近期促銷最力的一隻產品,「太太口服,丈夫心服……」尖銳的喇叭聲真剌進唐璜的耳膜裏。唐璜聳一聳肩膊,便再往前行。

    但他一舉足,卻寸步不動了。跟在後面的那一群女孩已在前面攔住他的去路,爭着伸出骯髒的手掌,向他討錢。更有兩個年齡只有三、兩歲的女孩,分別抱着他的兩腳,叫他只能站立在原地。唐璜大聲的叫,「給我讓開,我要喊公安了!」但那些女孩仍舊不動,堅持着原來的姿勢。這時,開始有過路的人駐足下來,看着唐琪的窘態。卻没有人肯伸出援手。

    彼此這樣的堅持了五分鐘。圍觀的人逐漸多起來,更吸引了幾個打扮濃艷的女郎。其中一個穿短褲,有修長雙腿的,溫聲地勸說:「先生你就給她們幾個毫錢罷,否則她們是不會離開的。」

    「那是不行的啊!」唐璜露出苦澀的表情,「給了她們,又有更多的來,那可是不容易應付的哩!」

    這時,看熱鬧的人更多。唐璜不歇地和她們糾纏着,正感到絶望無計時,人群裏忽然站出了一個衣飾時髦、架着陽鏡的女郎,望着唐琪說:「這絶不能給錢啊!我也上過她們的當」,跟着,她朝着女孩們正色地駡:「你們馬上離去,我要到酒店請公安啦!」說罷便轉身朝酒店方向走去。一時間,女孩便起着哄散得無影無踨了。唐璜用感激的目光,看着女郎的背影。只見她頭也不回,消失在酒店大堂的玻璃門後。

    擺脫了那些女孩,唐璜終於走進海關。他選擇了一條較短的人龍,跟在後頭。好不容易把回鄉證交給了關員,唐琪才鬆下一口氣。他走過橋頭,河道的兩岸,此時都已燈火通明,各不遜色。
正文 第四十二篇 天鵝
    在這個會所的游泳池內,星期四的下午,前來享用設施皂人是少之又少的。

    泳池的前方是幅落地大窗。窗外可以看到一列大山和山下的小鎮。小鎮和這裏的距離,約莫三十五分鐘的車程,使得那座紫色教堂頂的十字架,看來像一個別致的小襟針。

    余可華從水裏躍起,扶着把手,一扭身便坐在泳池的邊綠。晶瑩的水珠自她的頭髮和身軀流下。她披着一身銀色的泳衣。泳衣彷若是依照着她成熟均稱而略作誇張的身段來裁。假若這裏擠滿了泳客,任何人都會把目光投射在她的身上。

    余可華便是從教堂那邊駕車前來這裏的。那輛進口的紫色德國轎跑車,此刻便停泊在會所的車場內,供工作人員清潔上蠟。見過她駕駛跑車的公司職員,無不認同法蘭的說法。有一回,法蘭呷了一口Blue Mountain,瞇着地中海般藍的眼睛對他們說,「這輛跑車和我們的女波士最合襯不過了!」話未說完,整個辦公室便哄笑起來。這時,紫色跑車的已轉入42號高速公路,把午後的太陽拋得更後。以後的好一段日子,女波士的私事便成了辦公室內最熱門的話題。人們肆無忌憚的談論着,直至總辦公室的門再次打開,播音員般的地道美語再飄揚在空氣中,公開的談論才又回復為竊竊的私語。

    公司內進過總辦公室的職員不多。余可華偶爾會和她的私人秘書James看到女波士左手上的鑽戒,便小心翼翼地和她談起來。

    「手上的那個是男朋友送的啊!好漂亮哩!」James雙手抱着半呎厚的文件,謹慎地吞吐着。他調陞為秘書,已有半年了,「男左女右。我戴的可是左手呢!」女波士若無其事的回答。

    同事們喜歡從James那裏探聽女波士的消息。有的更調戲說James近水樓台,加把勁便可財色兼得。但有關女波士的感情生活,大家仍是一無所知,憑空臆想。

    余可華慢慢站起來,然後踏上跳板。她彎下身子,隻臂前伸,緃身跳下池水。濺起的浪花把她的倒影打碎了。窗外依然是一列大山。山下的小教堂,響起了「拾穗」般的晚鐘。

    未幾,天色微黯,一輛紫色的跑車,離開這裏,朝山腳駛去。
正文 第四十三篇 蝴蝶不造夢
    坊間有本詩集,叫《蝴蝶不造夢》的。

    那天傍晚,我路經旺角,還賸少許時間,便鑽上亞皆老街著名的綠林書屋去,希望買幾本關於心理學的書給倩華。在狹窄的甬道上繞行了一匝,我胡亂的檢起三本書皮上印有「心理學」三個字的書,便往收銀處走去。在一個不當眼的木架上,無意的我發現了這本書。書名怪新鮮的,好像又有點意思。没多思索,我便拿起來,混在手上的書堆裏,一拼地買下了。

    我是極愛倩華的,如同喜愛我自己快擇的生活般。得中學四年級開始,我便漸漸地如此不能理解地愛上她。以致在後來的日子裏,我上大學,出來工作,都能夠專心致意地去應付。大概三個星期前吧!和她背靠着背,坐在灣山巖上。我朝西看着落日,她面東欣賞彩霞。就這樣不發一言的坐到天色黯落。那段日子,我剛接到公司給我陞職通知。我一直在回味,這幾年間事業和感情的兩皆得意。不知怎的,忽然我衝動地站立起來,撕破喉嚨來大喊:「倩華!」嘹亮打破了沉默的群山。倩華看着我,傻傻地笑起來。

    在麗麗餐廳裏,我找到了倩華。她低着頭,正翻看着疊講義。她剛下課,從大學趕來,那應是教授們新派發的功課。我在對面坐下,她抬起頭看看我,微微地笑起來。我是毫無痕跡地接受她的。小至一顆耳珠的配搭,大至一次性情的流露。我都感到順心順意。我把書本交給她,她擺到牆邊,便和我聊起今日的事。聊到晚餐後的第二杯咖啡,我們才離去。然後,漫無目的地在街上走着,隨意不經地談着笑着,享受着心靈上有迴響和有溫暖的愉悅。

    這個星期四,忙碌的一天完了。我一踏出公司的大門,便看到倩華靠在雲石牆上等我。倩華化上濃粧,但毫不影響我的直覺。我格外開心,幾乎是跑過去按着她的肩膊。倩華是天生没有誇張的動作和表情的。她一直笑着,神采特別明朗。我們自然地上館子,然後在街頭漫步。四月的界限街,灰灰的地上鋪滿了黃槐樹的葉子。倩華把頭輕枕在我的肩上,我隨口問她:「倦了?」

    「兩個月後我便大學畢業了,」她微仰着臉,輕聲細說:「那時我們結婚好嗎?」

    「為甚麼不好?」我實在高興極了,「但怎麼忽然想到要結婚?」

    「没甚麼!」她低下頭,「蝴蝶不造夢,我好想把美好的夢境化為現實!」

    我不發一言,捧着她的臉,便在黃黃的街燈下吻着她起來。
正文 第四十四篇 約翰走路
    前面,没有一個人影;後面也没有一個人影。

    在這條筆直的路上,約翰一步一步的走着。

    路的兩旁,種植了軀榦幹粗大、枝葉茂密的樹木,約莫七步一株。下午五時左右,雖然太陽仍未下山,但在這條路上,視野已經是模模糊糊了。甚至,看不到它的盡頭──約翰要到的地方。

    剛才在城區著名的酒店餐廳裏,約翰因為高興,喝了不少酒。此刻,酒精隨血脈帶上了他的腦袋,使得他有點醺醺然。右手持着的燈籠在左搖右擺的動着,看來像一隻不歸家的白蝴蝶。但,他仍算得是清醒的,因為剛才台下熱列舉手的情景,正清晰地重現在他腦中。他的口不自覺地動着,彷彿晚餐那件較韌的牛柳還未咀嚼完。

    路上有斑駁不齊的草坪和凌亂的落葉。約翰慢慢地踏着過去。整條路不聲不響,活像一條未經觸動的琴絃;而提燈的約翰,便是踏着絃線的特技人。路愈來愈黯,約翰蹲在一個廢棄的木箱上,把燈籠點上火。到火舌安靜,火光也平穩下來,約翰便又再前行。時間略晚,他開始走得較急。

    一點火光,使他想起秘書瑪莉眼裏那兩點燭光。前晚在旋轉餐廳晚飯時,談到公司業績的前景,瑪莉抬起頭憐憫地看着他時所見到的。瑪莉那雙藍如湖泊的眼眸,動人心絃,是最寧靜美麗的音樂。而此時,瑪莉應還在公司裏,為他整理半年的帳目。

    約翰開始走上紅磚路上。兩旁開始見到一張張交錯放置着的情侶椅子。椅上鋪滿落葉和殘枝。他站上其中一張去,看城區剛亮起的燈海。每個夜,城區都是熱鬧的、繽紛的。商賈名流,都在名店酒樓裏穿插活躍,一諾定千金,一擲花萬金。看着想着,直路不覺間全然黝黯,樹榦成了黑壓壓的影子。此時,約翰回頭看着,他感到一陣暈眩,路彷彿如顫動的琴絃,急促震盪着。他幾乎要從椅上掉下來。

    路的盡頭,一盞微弱的燈亮起。他匆匆的走過去。
正文 第四十五篇 後園
    後園內北風吹得緊,草木發出沙啞的聲音。料想三數日內,雪片便會飄下。

    不是没工夫打理,只是我喜歡那種荒蕪的情景。若草剪得平齊分毫不差,葉修得攏聚没有違規,枱椅擺放整齊有序。這種講究,除了討訪客的歡心外,實在一無可觀。後園藝術,一定要有自然的況味。

    我夜間工作的書房,窗子正對後園。夜晚,我會亮起石塊上那盞微弱的小燈。昏暗的光線把草叢樹木照出深淺的序列。那種寧靜的氣氛,常叫我陷入深深的回憶當中。

    我看書或寫作,倦了,便會抬起頭來,隔着玻璃從紗窗的隙縫中凝看着園內的景致。四週是一幅黑壓壓的矮牆,高約米半,牆上有鄰家後園高出的樹影。

    牆的東邊有一條裂縫,裂縫隱藏在一株石榴樹後面。從這裏可以窺看鄰家的後院和廳房。我記得,是那個晚上偷進來的野貓使我發現這條裂縫。那次我從裂縫望人,除了石路上搖擺着的燈火外,一切都是那麼暗和靜。鄰家的住客,顯然還没有回來。

    那段時間,我正在寫作一部中篇。故事也是圍繞着後園相互毗連的兩戶人家。整個情節,也是由偷進後園的野貓開始。我避開朋友,搬來這個僻靜的小鎮,為的就是寫這個中篇小說。除了散步、投郵和購物外,每天我都把自己關在這個屋子裏。這次的寫作,顯然不太順利。有一種奇怪的渴望,渴望雪能夠早點飄下。小說情節的發展,實在需要安排一場冬雪,否則後園一切的痕跡是没辦法抹掉的,而我實在是没法再寫下去了。雪融的春日,我會為鄰居們安排一場後園派對;在派對中,給雪掩蓋了的痕跡會逐一顯露出來。

    三日後的深宵,我正在燈下睏睡,微微的撲撲聲把我喚醒。我抬起頭,發覺雪片紛紛落下,拍打在玻璃窗上。我揉揉眼睛,架上眼鏡,闔上書冊,看着窗外,只覺鄰家的後院更靜了。我拿起筆,開始寫下去。
正文 第四十六篇 陸蠡之死
    上海己經成為孤島,但陸蠡並没有後悔他的不離開。

    晚間,日寇實施燈火管制。陸蠡在文化生活出版社的小房間內,藉着油燈微弱的光線工作。案上,只有一杯濃澀的茶,和他的三本散文集《海星》、《竹刀》、《囚綠記》陪伴着他,慰解着友人陸續離去後的寂寞。

    他喝了一口尚有餘溫的茶。茶葉是朋友倉促離開上海時留給他的。然後拉開抽屜,把朋友的信拿出來,讀着這樣的句子:「你還是到內地來吧,就是把書店丟了,也無所謂,因為人是很重要的,要有人才有事業。」他思索了一會,拿出紙筆,寫了一封信,表明他守護出版社和不離開上海的決心。心情稍為平伏,便放下蚊帳,往床蓆上卧倒。翌晨,他步行到街尾的小郵局將信投寄,順道到市場一趟,買了些糕點回去。

    一踏上樓梯,在梯旁賣報紙香煙的青年便從後高喊着:「陸先生,陸先生!」然後衝到他面前,氣咻咻地說:「不得了,日本憲兵抄查了樓上的出版社,用大卡車把所有的存書都搬走了!」頓了一頓,又說:「他們咆吼着要找負責人,我看你還是躲躲吧!」

    陸蠡聽罷,没有說句「多謝」,便逕往樓上衝去。當他看到被強盜搜掠過的出版社,馬上怒氣沖沖地到租界巡捕房理論。衙差不講理,拘禁他在中央捕房六○三號室。

    不久,陸蠡給轉解到日本憲兵拘留所,受盡精神和肉體的折磨。三個月後的一天,大兵把他揪出來,問他:「大東亞政策有没有希望?」

    「無望!」陸蠡艱苦地吐出這兩字,目如利刀的瞅視着。

    幾個大兵衝上來,扯着他的頭髮,又打又踢。陸蠡倒在地上。大兵仍不放過他,用水往他嘴裏灌。他的肚腹漸漸脹起來,唇上微弱的血色都褪去……陸蠡失蹤了,無人知道他的下落。

    天冷了,朋友把棉襖寄給他。但不久便收到退郵,上面印上「查無此人」四個字。
正文 第四十七篇 高攀
    「我叫洪大碩,三十二歲,香港居民。」

    「八九年五月開始,我受聘為市政局油尖區健體中心男女子器械健體班導師,負責任教每星期一三五下午六時至七時的學員。今年十月份的T6班有學員三十人;但到月中,只剩下十個左右。王秀錫是其中一個。」

    「根據辦事處給我的資料,王秀錫,中國男子,二十七歲,職業石化產品推銷員,報住藍田舊邨第十六座十九樓零三室,身體缺陷欄没有任何紀錄。」

    「第一課時,我曾為他檢查身體。他身高一六五厘米,體重五十五公斤,體型瘦削,血壓、脈搏都正常。他有時架上眼鏡,有時不戴。」

    「第三課時,那日應該是十月七日,他曾向我透露健身的目的。他說他交上女朋友,是女友叫他來健身的。女友希望他有V字型的身裁。他說話的時候,給人感到他的自卑和害羞。」

    「那次,他同時向我說,左額的血脈有腫脹的感覺。我曾叫他循序漸進地練習,不可過分逞強。我又拿出中心的資料,向他解釋人體運動時心跳頻率和血液含氧量的關係,一再叮囑他不可勉強。」

    「此後好幾次,我看到他因過份用力而露出痛苦的表情。給我的感覺是,他想在最短的時間內收到最理想的效果。」

    「事發當日是十月二十一日星期五,還有兩課T6班便結束。他準時來到中心,毫無異樣。大約六時三十五分,學員劉克勤告知我王秀錫發生意外。我走近時,看到他躺在仰卧板上,一動也不動,雙手垂貼地面,雙眼瞌上,頭微偏向右。我搖動他的左肩,他完全没有反應。我大叫並走到外面通知中心職員報警。十五分鐘左右,救護人員上來把他抬走。」

    「我的供詞到這裏完畢。多謝法官大人。」

     洪大碩退下,庭警把一位戴有珠寶項鏈、身裁動人的證人帶上。
正文 第四十八篇 計程車
    中午,我擠上了一輛由灣仔往銅鑼灣的電車。

    車廂內所有的空間,都擠滿了人,連樓梯也不例外。天氣那麼熱,人們緊緊地挨貼着,那種感覺怪難受的。過了幾個站,我終於給擠進下層的中間。我原想往上層攢的,那是我乘公共汽車的習慣。至少,上層的空氣没有那麼憋悶,也没那麼擠,給扒手光顧的可能性便大減。但這次我只能隨着人潮緩緩流動,走進了下層。

    我摸摸口袋裏的錢包,它仍舊靜靜地貼在我的腰上。錢包是新購的,犛牛皮,深淺不勻的泥黃色,裏頭有不少間隔。信用咭、證件、駕駛執照、兒子三週歲的照片,和幾張字條,統統都夾在裏面。當然,少不得的是錢,七百六十元共五張紙幣。我每日都會把錢包整理,所以,可以清楚的把裏面一切數列出來。

    我極少在這種時候乘電車。我扭曲着身軀站着,右手握着頭上把手,和右腳一同支撐着重心。渾身上下都不自在,身體不知怎樣放,思想也不知怎樣放。我重複的看着那幀小廣告牌。小框框內有山林有綠原,有碧水有長空,還有古樸的村屋。那是一家旅行社宣傳它們的「馬爾代夫團」。我想,這個假期到外地散散心也不錯。我用手臂擦擦腰間,錢包仍在。

    我終於注意到身旁的人。前面是一個中年女人,但我不曾看到她的臉龐。她的脖子、耳朵、手腕、指間都有炫目的珠寶。我想,扒手會先打她的主意。左邊立着個女學生,我偷偷地窺看她。她眉目極為端莊,燙短髮。但我討厭她的背包頂着我。左側坐着一個老伯,狹小的雙目不停地左右掃視。身後兩個男人,我倒是特別警戒着。他們腰間掛着傳呼機,高聲大氣地談着今晚的賽事,看來並不友善。

    電車經過消防局,要駛進銅鑼灣。我再往前擠,預備下車。伸手探進口袋,錢包仍好好的在那裏,我輕輕透了一口氣。
正文 第四十九篇 感嘆號
    星期五下午六時,都市的太陽已隱伏在高樓的背後,少數搶先亮起的霓虹燈飾,宣佈了夜的來臨。港島銅鑼灣區,這個在名流闊太口中有「小銀座」之稱的購物飲食中心,開始出現下班回家、上街晚飯、逛商場名店和閒蕩的人潮。他們推着、擠着、跟着、碰着,然後不規則的沿十字路口、斑馬綫上流動。這是個繁華熱鬧的市面。

    綠燈亮起,人潮橫過對面,但瞬間又有一大群人,給堵截在紅燈前。四方八面穿流不息的人群裏,一個臉龐秀麗的少女混在其中,像長篇鉅著裏的一個「感嘆號」。

    這個叫蘇眉眉的少女,十七歲,穿著一身白色的校服,背著一個「彩鴨牌」手袋。她正橫過電車路,朝崇光百貨公司走去。

    百貨公司三樓是售賣女性時裝、內衣和化粧品的。她買下一個粉盒和一支朱紅色的唇膏,一襲「浪漫時刻」系列的內衣,一件日本白紡上衣和一條青綠色的意大利圓裙。

    她用父親給她的附屬卡去支付二千七百六十元的賬單。

    毗鄰酒店是「城市會」。她出示會員證,被領噴水池旁的卡座上。她和她的手挽物件對坐着。這個西餐部寥寥的只有幾座人客,和道旁公開的食肆那種客似雲來的情況大大不同。她點了一客晚餐,便托着腮呆呆坐着。這個時候,父親的坐駕應該從下面經過,駛往九龍;媽仍然在何叔叔的公司裏忙着。晚餐逐一捧上,她規矩地吃着,表情不笑不怒,只是喝過白酒的雙頰泛出微紅。四週無人可以搭訕,她終於召來侍應,簽單離出。

    走回街上,市面已顯得略略冷清。日資百貨公司都已打烊,半數商店也拉下捲閘。因下過一場驟雨,路面的積水閃爍着霓虹的光芒,彷彿是城市熱鬧的遺痕。她朝怡和街的電車站走去,那幾個彩色的公司膠袋使得她素白的背影添上色彩。但街燈下的影子,仍是一個灰色的感嘆號般!
正文 第五十篇 拒絶
    羅娜又一次拒絶了我的約會。

     我本來是打算邀約她在課後到科學館的餐室共進下午茶的。當然,如果可以的話,我會極力游說她拋下課業,和我共渡一個晚上,然後踏着月色,沿維基斯麥克路漫步送她回宿舍。

     但現在,我只能坐在威爾殊宿舍的三樓發呆。宿舍的窗外,可以看到校園唯一的欖球場地,和山坡上那座天主堂。

     天色慢慢變灰,十字架旁開始有雲彩浮現。一個校警在山坡上策馬而過。場中兩支欖球隊依然激烈地在比賽着。隱約有鐘聲,自遠處傳來,那是下午六時了。一個寂寞的夜,在黃昏後便得展開。

     羅娜不來赴約,每次都推說功課太忙。她是藝術系三年級的學生,我不明白她怎樣的忙碌。我揣測,這只是她的藉口,或許,她已另結新歡。想到這裏,我興味索然,只有拿出筆記簿,在電腦螢光幕上計算那些土木工程學的算題。

     今早在藝術館二樓的走廊上碰見羅娜,她和同系的兩個同學邊走邊談着,神情相當輕鬆愉快。羅娜有一雙藍如海洋的眸子,金黃如稻熟的頭髮掛在嬌俏的面龐上,標致緻迷人。我想,羅娜是會有許多追求者的,我只是其中的一個。今夜,或許她選擇了別人。我把電腦關上,拿起浴巾便往浴室走去。

     水珠從我頭上灑落,冰涼漸漸滲到腳尖。我的思緒好像冷靜多了。我記得,這回羅娜拒絶我的原因,是要到維納廣場去看「宇宙主人」。想到這裏,我便趕快抺乾身子,披上衣服,跑往維納廣場去,好尋個真相。

     入夜的維納廣場上,人來人往。我一眼便看出那個雕像「宇宙主人」。那是包洛茲爵士用銅和木製成的人像藝術品。「他」坐在椅上,屈曲身子,左手彎成九十度角,右手按着地面。而羅娜,就坐在「他」的面前,回頭看着「他」的臉,神情陶醉。

     羅娜果然另結新歡,我只好悄悄地走離廣場。
正文 第五十一篇 偷窺
    對面是一排三十多層高的屋邨大廈。黃昏五時半左右,日照已弱,窗戶逐漸地燃亮起他們的燈火,或黃或白,燦爛閃爍。從這邊望過去,彷彿是一幅圖案不規則的燈牆。而燈牆外面,天空黯淡無光。浮塵和雲霧背後,隱藏着數之不盡的星子。

     力康從公司回來,滿身疲乏。他躺卧在客廳裏那張足以吞噬着整個軀體的大沙發上,呷着紅茶,讀着晚報,享受忙碌夾縫間的片刻悠閒。

     没多久,他往卧房去更衣,脫去星期三的灰藍西服和紅色領帶,換上一襲白背心和白運動褲。床頭掛着一幅海報般大小的結婚照,背景巴黎鐵塔和和榭麗舍道。牆壁髹漆上帶白紋的淡紅色。粧台上有各種小件擺設。

     最左的一扇窗應該是廚房了。小薇正忙着炊煮。這次她把髮結了辮子,披着一件淺藍運動衣。令我印象最深刻的是那個橙紅色的電飯煲,在單調的色彩中它是最刺眼的了。

     又一陣子,他們便坐在客廳裏吃飯。餐桌上剛好是一個圓形的樂都牌壁鐘,能清楚的知道時間。他們對坐着,邊談邊吃,氣氛似乎親切融洽。

     之後,他們收拾好碗碟,便並坐着沙發上,應該是看「笑傲在明天」了。這以後,除了進進洗手間,接接電話,或打掃房間外,他們是很少走動的了。左邊牆角衣柱上,常掛着一襲女裝制服。小薇應該是恒生銀行的職員。

     第一台上映「歡樂今宵」了。他們輪流往沐浴。浴室的窗門嵌上磨沙玻璃,人影也只能模模糊糊見到。再晚,力康在客廳的餐桌上工作,左翻右揭,大概是在處理公司文件。小薇則在睡房,執拾衣物,然後拉上半透明的窗簾。此時只能看到人影的輪廓。

     又半晌,力康熄去廳中燈火,除了卧房的光線外,一片漆黑。兩個人影摟抱着,頃刻倒下去……

     燈牆上隱藏着一隻城市之眼,今夜正瞄準他們。
正文 第五十二篇 趙老師泡麵
    下午三時四十五分,三下較長的鈴聲響過,趙老師便拿出抽屜內的三件食具──膠筷子、膠麵碗、膠碗蓋,往洗手間走去。

    他緩慢而又謹慎的,逐一把各件食具洗滌好,又用沸水沖洗過,才把它們擱在一邊。然後,他拍拍雙手,從盒子裏拿出一包「統一牌」即食麵──通常,盒子裏會放着三數包即食麵,和半包「安樂園」梳打餅。他小心翼翼的撕開封袋,先把調味粉傾倒在麵碗中,再把麵餅折成四、五片小塊,整齊安放在碗內,如拚疊積木般。

    趙老師吸一口氣,像是作好一件事般。他立着不動,朝窗外看看那片長年不變的山坡。那片山坡自趙老師來後十五年,没有半絲改變,一樣是雜草亂生,閒花亂長。這大約六、七秒光景,他才將沸水注入碗內,然後捧着滿溢的下午餐返回座位去。他歇着,間或和離去的同事說聲「再見」,或聊三兩句閒話。過了五分鐘,差不多四時正,他深長的嘆氣道:「唉!吃麵。」左手便拿起蓋子,把它擱在書桌玻璃片上。玻璃片有一幀老遠以前在台灣師範大學畢業時拍的照片。右手隨即執起筷子,將麵撥弄,好使調味粉均勻成湯。

    趙老師彎着身,弓着背,姿勢如法國雕刻大師那件傑作「思想者」般摸樣。他開始吃第一口麵。吃前,他先向麵條吹氣,然後才送進嘴裏。如是這般一口一口吃着,身軀仍是不動的。到麵條差不多吃完,他才坐直身子,捧着麵碗,將剩餘的碎麵和湯往口裏送。

    趙老師把食具放回桌子上,嘆一口氣:「唉!吃完。」便站起來,拿着食具到洗手間洗滌。不多久,一切都弄好,他便搬來一大疊中史作業,放在枱頭,準備批改。

    他瞥一眼窗外那片依然的山坡,喝一口茶,翻開第一本作業,開始埋首工作。那片山坡,好像没多一株草,没少一片葉:而趙老師呢?初來時是文憑教員,十五年後,仍是文憑教員,臉上的皺紋是多了,頂上的頭髮卻少了。
正文 第五十三篇 回家路上
    「若和紐約相比,香港的治安可以稱得上相當太平的。八九年,紐約市發生謀殺事件壹玖零伍宗、強姦叁貳伍叁宗、搶劫玖叁伍伍柒宗,而香港則依次分別為壹零柒宗、壹貳零宗及捌陸零零宗。可見市民的安全度仍很高……」愁遠一邊看着報章的社論,一邊朝遮打花園的地鐵站走去。

    那是週三黃昏的六時十五分,街上的酷熱已略為減退。陽光袛能照射到高樓上那挺直的一小截,玻璃幕牆耀眼的金光大半消失。中國銀行大廈頂部的兩枝旗桿,亮着如兩根神仙棒般。「九七以後,」愁遠想着,「左邊的那根應懸掛上五星旗,右邊的是特區旗吧!」

    「特區旗」的設計圖案已拍板選定了,樣式怪難看的,了無新意。「如果我參賽,我會以月亮為圖案的主體。意思?那含意可深了!大陸是五星,台灣是青天白日,香港則是月亮。那我們中國人可以獨霸整個天空了。」在一次舊生會聚會中,愁遠擁着酒杯口沬橫飛地說,惹得哄堂大笑。

    走下地鐵站,愁遠從口袋裏掏出二百元的儲值車票,塞進入閘機內,然後隨着人潮走去。沿途是一幅又一幅大小不同的廣告板,推銷的產品,衣食住行消閒的樣樣齊全。愁遠感到喉頭有點乾涸,他用提着公文袋的左手按按褲袋,然後把拿着晚報的右手彎過去,掏出一盒喉糖來,把一粒放入口中。他鑽進月台的人群裏去,細心欣賞着那幅他看過無數次的「圏中百態」,心裏在暗笑着:埋推、攪三角、俾人收埋、大食細、挖角、拖、拉、俾人篤……樟腦的薄荷味滲透到他整個口腔,喉嚨的細胞好像重新活動起來。

    上星期在「五月廊」的下午茶座碰見皓明,談到他在電視台的工作。皓明說,今日娛樂圏男女關係極為隨便,隔着卡座,他把頭湊前,警覺地按低聲音:早前陳丹媚,那個拍《風中回眸》的純情女星呢,說要到美國留學,實則給海外大亨作情婦,為情半年,現在躲在加拿大滿地可同居,她還帶着媽咪一同過去……想起這番話,愁遠不意掃瞄一下車廂內的面龐,個個都顯得安然無樣般。

    列車穿過隧道,車廂內充滿着單調的機械磨擦聲。鄰座穿背心的男子掏出一份報紙,愁遠一望便知是銷路最好的《路馬消息》。名馬評家陸玖的孖T貼士是:「頭關」得勝膽拖有發、皇風、鑽上光輝;「尾關」大皇爺膽拖好利年、樂滿堂、特駒、源運。愁遠暗忖,三乘六共十八注,買一百零捌元搏個大彩池也不錯;但大皇爺騎師威利正行霉運,會不會由同廄的財來路底出,紅牌見習生謝成皇手風正順呢!愁遠把那幾個號碼默記在心中。

     列車抵旺角,愁遠登上大堂,但見人頭湧動,要較平時的多。他看見甬道口有一大群員在戒備着,查閱出閘乘客的身份證。愁遠跟在人潮緩緩流出,他想起報紙那段社論,不禁衝口而出,叫道:

    「呸!騙人的數字。」
正文 第五十四篇 燭火仍在燃燒
    我認識白彩雲,她是我的好朋友。她和妳一樣,都有一雙鳳眼和一個尖下巴。但她的頭髮是巻曲的,不如妳的燙直。他說。

    我知道她是寫詩的,是個女詩人。我買了她的一本詩集《渡了河仍是前路茫茫》。但除了少數的幾首外,我看不懂其餘的。娟說。

    她和我都是寫詩的,差不多是同期的詩人。她有潛質,有天份。不過我和她的詩風卻是大大的不同。他說。

    我寫的詩比較簡明,我主張化繁為簡的「環保文學」。她卻不同,愛把深情藏在語言的迷宮內。她喜歡說,我是屬於未來派的。不知妳看過我批評她的詩作的那篇文章没有。他再說。

    没有。叫甚麼題目。娟說。

    《失落在時光隧道裏的靈魂》,在《四方雜誌》六月號發表。他說。

    她的心腸頂好。她曾在詩中說,為了這個扭曲了的世界,寧願犧牲放棄美麗的面孔。我很感動。娟說。

    我看過她的彩照,刊在報章上的一篇專訪裏。她應是個有氣質的女作家。我也認為她是個美麗的女子。她不寫作,仍可走演藝的路線。頓了頓,娟又說。

    昨天我和白彩雲同吃午飯。飯後陪她到彌敦道「合成」,買了千多元的香水。也特然冒出一個怪念頭,說,如果每個香水瓶子上都印有一首美麗的小詩,那多好!他說。

    化裝品修飾人的外表,詩美化人的心靈。那確是個好主意。娟說。

    白彩雲在文壇,聲譽日隆。她透露年底前會出版一本新詩集。詩集封面有她的彩照,書裏還夾着一張楓葉形的心意咭。他說。

    她的書我都會買。娟說。

    今晚我們到那裏吃飯?他說。

    我很睏了,想回家。而且我要教細妹功課。娟說。

    妳喜歡文學,怎麼不嘗試提筆寫寫?他說。

    我没有天份。娟說。

    但妳願意嘗試嗎?他說。

    心倒想一試。娟說。

    今晚吃飯時和妳詳談好嗎?他說。

    也好。我們找一間桌面燃着蠟燭的餐廳,我飯後要吃一客火燄雪糕。娟說。
正文 第五十五篇 那時,草地便成了雪地
    包括唐士岩教練在內,上半場過後,我們都以為言場球賽必輪無疑。那時,「草田騎」隊以三球領先我們的「斑豹」隊。

    球賽開始五分鐘後,從球員席望上去弧型的藍天,不知怎的便飄下綿綿密密的雨點來。兩點漫佈整個天幕,蔚藍的布幔彷彿給拉起,慢慢一個藍綠色舞台和水銀射燈便出現在眼前。那時,兩隊爭持正烈。「草田騎」是擅水地作戰的悍隊,我們雖然拚盡,但逃不了失球的命運。上半場的二十三至四十一分鐘內,我隊連接失守。衹能眼白白地看着濕滑的球兒滾入自己的龍門裏去。唐教練為此三次低頭不語。

    我必得給你們述說這三個失球的過程。雖然唐教練不同意。他認為會打擊團隊的士氣。第一個失球是這樣的,「草田騎」的十號截得來球,直線交給衝前的二十一號。我記起來了,他叫「紅箭」,竄力強,走位飄忽。我隊負責盯牢他的「火機」,在娥眉月前滑倒,還來不及起來時,球兒便給他乖巧的射進柱頂位。這個失球,我和你們的意見不同,我認為守門員「阿奇」不用負責。因為這種情境,有經驗的守門員都寧願失位而出迎。阿奇的判斷是正確的。

    第二個失球很無辜。我要問你們,賽前没有看過他們的錄像嗎?這是他們開角球的戰略。又是「紅箭」,他跟本不在意門前擾攘的隊友,那是用來擾亂我們的防守吧!我看到他用左腳掘在濕滋滋的草皮上,把球踢出。球兒越過門檻,就飛到從十八碼處衝前的「符碌」頭上,電光火石般,阿奇來不及反應,球兒便破網。

    第三個失球不必說了。因為那是個十二碼。要說的倒是,應不應輪這個球。我認為是冤枉的。「蛇皮」實在不必從後勾跌盤球進禁區的「黑星」。我已經止一次說過,「草田騎」的「紅黑雙煞」是他們的取分鑰匙。面對他們,要纏不要搶。蛇皮給他們盤過,但後面還有「賴皮」。這球輪在急躁,真不值得。

    天色愈來愈昏黯。半場休息時候,終於下起雪來。十多分鐘,白雪便把草地蓋上了一層透明的薄膜。下半場賽至二十分鐘,球場已成了一個雪地。比數雖則仍是三對零,我卻暗自叫好,這真是天賜良機。「斑豹」把腳上的球不竭地往前送,陰差陽錯,二十分鐘內便追回三球。我知道,東北的「斑豹」不懼雪。這是他們的長處。那時距完場還有五分鐘。我望天打卦,希望有奇蹟降臨。

    雪花綴滿了個空間,在場邊已不能清楚看到球員的活動。有時球員從雪中走過去,我看着他們的背影逐漸消失,彷彿一群斑豹在雪地追逐野馬。我直覺會有好兆頭出現。大鐘指正四十五分,比賽時間終於到了。我正盤算應該如何部署加時賽,忽然場裏傳來球員的騷動聲,跟着我看到清道夫「丸仔」邊朝着我們跑來,邊大叫:

    「鹹蛋射入決定性的一球!鹹蛋射入決定性的一球!」

    球證的笛聲在大雪中悠悠傳來。我通臉發燙,轉身朝EXIT走去。
正文 第五十六篇 穿黑色方頭鞋的女子
    我一直以為,穿黑色方頭鞋的女子,必定具有純良的品性!如果她現在是你的好情人,將來便會是你的好妻子。

    穿這種鞋的女子,都愛披上一襲長袖碎花恤衫,衫腳外露。下身則穿上半截西裙。通常裙腳都膝蓋上。而這種女子都應有修長的小腿。脛上的肌肉紮實的,走路時看得到肌理。從而會使你想像覆蓋着的那塊大腿的肌理。這種女子,大多不會有一把長長的秀髮。她們總是把黑髮微微的曲,輕盈地垂掛在肩膊上。

    我以為,這種女子,這種裝扮,確是很誘人的。若她們臉容紅潤,五官端莊,且劃上瘦瘦彎彎的眼眉。那便不得了,準會使我如喝了「高粱」般,頭腦醉昏昏的。

    若在地鐵車廂內遇上這種女子,我總會偷偷地睨着她。這種女子不多,不容易遇得上。我時常想,世間的好女子本不多,這種女子當然更加罕有。

    母親年輕時的裝扮便是這樣的了。那時我還小,在唸小學。但我的印像卻很深刻。母親要撫育我們七兄弟姊妹,擔子不輕。她常蹬着那雙黑色方頭鞋,往市場上跑。然後挑回一數袋物件。有的是我們晚上的菜餚,有的則是工廠的塑料珠子。童年家裏很窮,但生活卻快樂。兄弟姊妹最牽掛的,是每個晚上期待母親回來的叩門聲。

    放學推開家門,只要看到母親那雙黑色方頭鞋擱在牆邊。我便興奮不已。我知道母親整個晚上都會留在家,弄飯洗衣,打掃門窗。我心中一直敬佩母親。她瘦小的身軀竟能擔了整頭家。母親是世間最好的女子,我一直這樣想。

    大學畢業後,我遇上穿黑色方頭鞋的阿雪。和她愉快的談了三年的戀愛。阿雪是幼稚園教師,本事專情,舉止端莊。我曾為我準確的判斷而暗自高興。後來,我投資的生意成功了,想過點安定的生活,便興起了結婚的念頭。但這時我和阿雪竟因一點瑣事而分手。五年後,我終於結緍了,妻子卻是一位愛穿白色尖頭高跟鞋的女子,叫阿雲。阿雲常逛街,不會廚藝。但她愛倚在我身上,為點瑣事向疲困的我撒嬌。

    「給我把鞋子脫子,」阿雲把白色尖頭高跟鞋擱在我的腿上,放軟聲音,「我枕在您的胸膛上都快要睡着了!」
正文 第五十七篇 那個微笑
    我又在那個巴士站前候車。

    那個巴士站,筆立在一幅圍牆的外面。圍牆至少有七、八呎高,上邊且建有滿佈尖釘子的鐵絲網。牆後是一幢二兩層高的房子,住着一戶有錢人家。少一個錢,都不能住進這種地方。

    牆的左邊是一道可供私家車出入的大鐵門,漆上銀色,閃閃生輝。鐵門幾乎是密封的,我要墊起腳尖,才可以從窄小的隙縫中窺見內裏的一二。

    因為我的職業,無論早、午、晚,我都有可能來到這個巴士站。候車的時間,我多站到馬路旁的草坪上,踏着那些不分季節都開着的小黃花;或抬頭細看那裏幾株飄着小如點子的黃葉樹木。它們高瘦的樹身,是鳥類飛行的歇腳站。

    有一次,我好奇的走近那道門前偷窺。見到通往屋門的路上。擺放着三部我叫不出名字,但肯定是名牌的房車。我繼續窺探着,冷不防一個人影自我身旁擦過。

    我驚愕起來,看着她。那是一個樣貎極其端莊賢淑的女子,有一把梳理得燙貼而齊肩的秀髮,一身剪裁稱體的衣裙,給人一種高貴和有教養的感覺。

    她望了我一眼,且展露出一個薄薄的微笑。在那一股清幽的香水氣味包圍裏,我作了一個無奈的表情,靦腆的走開了。然後大門開啓,她走了進去。

    此後好幾次,我都特別注意那幢房子。許多時我會走到路邊,抬頭望入圍牆。隔着參差的樹影,三樓的窗門總是垂落了白簾子,看不到甚麼。晚上房間亮着燈子時較好,能看到內裏一些暗影。我猜那個圓錐型的輪廓會是一盞極大的水晶吊燈。

    有時,我因為只顧偷看,會錯過一班車次,遭到公司的主任的吟哦。我又會憧憬着一個浪漫的故事,有機會進去參觀,但這大多數是在家中閒着無聊時才有的想法。

    又有一次,我走到鐵門前,踮起腳往內望。我清楚的看到較多了。下層是落地的窗門,內裏有豪華的陳設。房外是花園,擺放有露天的戶外傢具,款式像是我工作的那間公司所代理的一般。我有了新的憧憬。

    我沉迷地看着,連通房門的甬道設有一張篷幕,兩邊懸着彩色燈泡。我正感到眼界大開時,裏邊傳來一陣狗吠,且有人自後面拍了我一下。

    我回頭,那是一個警員。制服上有他的編號,在陽光下閃閃發亮。

    「把身份證拿出來!」他道。

    我放下手中的箱子拿出身份證。

    他抄錄了一些資料,和胸間的對話器談了一會,然後交還給我。那時一輛巴士來了,我正要離去,他用左手擋隔着,語氣硬綁綁地說:

    「麻煩你隨我回警局一趟。」

    「為甚麼?」我語氣慢慢提高,顯示我的迷惑和不滿,「我並没有犯法,也不牽涉在任何事件中。」

    「你形跡可疑,要回警署作進一步調查。」警員冷冷的說,盯緊我,「希望你合作!」

    我没有回話,僵着。他繼續說:「是這戶人家投訴你!」

    「我不信.」我立着,没有隨他走的意思,並把工作證拿出,解釋道:「我在這裏工作,現在候車回公司。」

    話一說完,大門開了。那位曾向我微笑的女子靠在門柱。「是我投訴他的,」她指着我向警員說,「好幾次看到他在我門外徘徊,意圖不軌!」

    我感到意外,因為那個微笑,原以為她會替我辯護,說我是無意的,只是好奇罷了。但我清楚的失望了。

    「好了,走呀!」警員說。

    我一言不發,隨他走往街角處的一警車。
正文 第五十八篇 杏仁仁
    杏仁仁是我的學生,不過那是幾年前的事了。

    雖則我教過的學生數目不少,但像杏仁仁那樣令我印象難忘的,卻是少之又少。

    打從她入讀我校中二班以後,她的一舉一動,便成為同學、老師間的「熱門話題」。那時,她才十四歲吧。不說她那青春美麗而帶高貴氣質的樣子,單是那口像英文老師般流利自然的英語,就讓無數的同學羡慕。學業優異當然不在話下,難得的是她多才多藝,歌、舞、話劇都有她的份兒。總之,她是無數目光的焦點。我一直有這種感覺,杏仁仁是不屬於這所學校的。這好像一尾名貴的熱帶魚落在街市水族檔般。水族檔當然藉此可以沾光,但在專門店內看到它,似乎更好,更合理。

    雖然風頭勁,上下課的時候,杏仁仁總是單獨的。

    杏仁仁的家長曾經到過學校找我。那年,我是中五甲班的班主任。她父親是個大商賈。是那種有教養的大商賈,和我這個月入僅萬元的教員談話時,也極之客氣,而且恭敬有禮。她母親一看便知是個極能幹的事業型女人,說起話時堅定直截,絶不拖拖沓沓。

    令我感到詫異的,是他們並不因為杏仁仁而來學校。在一間没有窗門,只有一把抽氣扇的小房間內,我們東拉西扯的談着。政局、喝茶、賽馬、治安、經濟、術數等等,都逐一談到,彷彿老朋友在聊天。談了兩個多小時,他們才動身離去。我陪着他倆走過北風呼呼的長廊,要出校門時,他父親才冒出這麼一句:

    「杏仁仁在校內算愉快吧!」

    「她風頭好勁啊」,我頓了頓,又說,「我想她是愉快的!」

    又兩個星期後,校內已見不到她的影子。據說,她父親曾派人前來為她辦理退學手續。她無聲無息地走了,校園刹那間平靜多了。

    杏仁仁是應該接受挑戰的。這點已足夠成為她退學的原因,我想。
正文 第五十九篇 老梯
    這條樓梯,在這幢戰前舊樓裏,串連起六層十二個單位。每個轉角處的天花板上,無論白天或黑夜,都亮着一盞發黃的小燈泡。反正走進這條樓梯裏,便感覺不到時間的流動。

    這條樓梯,窄而且陡斜。兩個人同時爬上或下樓,都必得一前一後的走着;若是兩個人迎頭相遇,除非其中一人側身讓路,否則左肩必定碰上右膊。

    因為日子久了,樓梯殘破不堪。掃灰剝落的牆壁上,又塗滿了一大堆無聊不堪的字句。有些是頑童冒充大人的「老成話」,有些則是憤怒青年的「髒話」或「不平鳴」。最底兩層,更貼滿了各式各樣不同的招紙。招租、尋人、追債、聘請、買賣、補習、托兒……令人眼花撩亂。彷彿是一株病態的老樹,飄掛着損壞褪色的葉子,就算有較鮮明的色彩,也離不開淒紅慘綠和枯黃。

    梯階稜角的破損十分嚴重。大約一百級的樓梯,没有一級是完好的。曾經使一個孕婦滑倒流產的三樓梯間,便是損毁得最嚴重的一層。有人仔細看過,每級樓梯中央的石鎮邊,都是大塊大塊的脫落。不要說是孕婦,年輕力壯的的下梯,走過三樓,也得扶着手把,小心翼翼地踮起腳尖來走。這幾年來,總共有兩個老婦,一個小童,在這條樓梯上發生意外。幸好除了孕婦的那次來了救護車外,其餘的都不太嚴重。

    樓梯的梯心有一塊矮牆作為扶手。對那些衰弱的爬梯者來說,那已是很不錯的了。要是没有這幅矮牆,六樓的何太婆大概得坐在梯級上歇三兩回息,才能回到家去。不過,那些膽小的住客,卻常埋怨這塊牆。因為它堵住了上下的視線,吊着尾或迎在頭的是甚麼人,是没法知道的。這點,四樓的朱小姐描述得最精彩。那年夏天,一個男子從背後搶去花佬太太的金手揀,事後,她說:「那道樓梯呀──真衰。上次呢,我飲完回來,聽到上面有腳步聲。走到二樓,轉角地方有一個人影。我又看不到他是誰,嚇得我匆匆的跑下樓來,到李炳記那裏敲門借電話打,叫阿勇下來接我才敢回去。」朱小姐在這裏住了七年,是日子最淺的住客。她的鄰居,大部份都住滿二十五年以上。一樓前座當私校教員的文叔,小學時便和他父親相依為命,十二年前父親已經過世,現今他仍獨身的住在這裏。看來除非是拆樓,否則他是不會遷走的。

    在二、三樓轉角處,常擺放着兩三箱啤酒或汽水之類的貨物,使得本來經已狹窄的梯面更顯擠迫。樓上的住客也曾為此而吵鬧過。這些貨物,是屬於地下祥發隆雜貨莊的。酒莊的東主是潮洲江,租了二樓後座作為貨倉和住宅,多出的貨物,便霸佔了公共的地方。吵得最厲害的一次,是五樓姓區的三兄弟和潮洲江動手。幸虧梯口賣香煙的梁伯偷偷報警,才得大事化小。

    翻風落雨的日子,近地下的一截梯就會印上了大大小小的濕漉漉的鞋印。這時的老梯,也顯得特別骯髒,所以是最難走的。上落的人,没有一個不發出埋怨的聲音。而言樣的聲音,要到三四樓之間,才和水漬一同漸漸褪去。街道乾後半日,這條樓梯才又回復平常的樣子。

    丟空了半的三樓後座,上月才租了出去。大家都忙着猜測新來的租客是甚麼人。夏天的一個清晨,老梯尚沉睡未甦醒,兩個穿着灰色衫的工人,抬來一張高梯,把一個黃色的招牌箱子,掛在梯口的屋簷上。然後拉上電線,亮起燈光。「北妹3樓後座」幾個大字,比起日間的晨光,還來得刺眼。

    老梯的故事,愈來愈多了。歲月的面貎,愈來愈滄桑了。
正文 第六十篇 小烏龜女子
    那是一條舊馬路的交叉口。我正埋頭於桌上的燒肉飯,拚命地把冷硬的飯粒往口裏送。這間飯店就在路的交叉口上,是這個舊城區裏的一間老字號廣東燒臘店。

    有兩個青年走進店內,我没有在意他們的一舉一動。繼續灌着保健啤酒,咀嚼着香脆的燒肉。但我不得不盯着他們了,因為我發現他們的懷裏共抱摟着三隻烏龜。綠條子機恤的抱着一隻大龜,白背心的除了一隻大龜外,臂彎裏又夾着一隻較小的龜。

    三頭烏龜都有着相同的特微,就是背上頂着一個較一般烏龜為高聳的硬殼子。我感到十分的好奇,不時看着他們,又看着那三頭烏龜。綠條子機恤慢慢地往我的桌子移近,我開始感到討厭。食店怎能容忍他們帶進不三不四的動物?我感到烏龜殼上的微塵在空氣中飄浮着,令人作嘔。我放下筷子,大口灌乾了保健啤酒,便停止進食。以冷酷的目光盯緊他們。

    兩個青年把懷裏的烏龜放在地上,成犄角形勢。我正為他們的行動納悶,只見白背心的一擊掌,三隻烏龜便同往犄角的中心點衝去。奇怪的事發生了。三隻烏龜返回起點時,除了交換了原先站立位置外,也交換了身上的硬殼。我看得目瞠口呆。那兩個青年旋即抱起烏龜,往對街走去。我轉過身來,繼續追看着他們。他們把烏龜放在傾斜的路面,如列隊般朝交叉路口排成一直線。在我來不及思索時,那白背心又擊一掌,三隻烏龜便走起了接力賽來。眼前的情景逗得我哈哈大笑。但我笑不及三聲,便張口結舌,吐不出第四個笑聲來。因為我看到那兩個青年竟然在烏龜一直往前奔走時,藏身在樓梯口後。看那情形,就是存心撇開三頭烏龜。我心頭怏怏不樂,因為我竟在這個溫馨小城裏無意間看到寡義薄情的一幕。寵物在最信任他們的主人時給抛棄了。

    我離開食店,朝鬧市方向走去。

    鬧市人頭湧湧,我漫無目的走着。街道的一旁是攤販,熱烘烘的叫賣聲此起彼落。但尖銳的音頻進不了我的耳鼓。我落寞地,如走在一個偏僻的陌生小鎮。忽然,我眼前一亮。

    我看到那隻最小的烏龜,正徬徨地在人潮中漂流,如落入漩渦裏,四肢不停掙扎。她一臉惶恐的如迷途的羔羊。我想到,小城雖然民風淳樸,但也不是全然没有罪案。三日前,便有一個不肯就範的女子被她的姘頭殺害。雖然只是一隻烏龜,但誰敢說没有人打她的主意?

    我趕上她前頭,和她打招呼。道出了她剛才的際遇,並承諾帶她回原地。她感激不已。我小心翼翼地提着她的手,在人潮裏回頭走。走着走着,攤販的叫聲漸遠漸薄。在一盞紅綠燈前,我回頭,發覺她竟蛻變成一個女子。

    小烏龜女子容貎並不娟好,臉上是一塊一塊淺淺的麻斑。我驚訝不已,但一心想着要帶她返回原地,也不多問。兩人沉默地穿越街巷,任人潮在身旁流過。在一條擺脫了人潮的窄巷中央,我看到一位年輕詩人和他的市井朋友約五、六人,迎着我們而來。

    年輕詩人具有我所傾慕的才華,這種反叛的才華是我所欠缺的。我們平素相聚的機會不多,我便拖着小烏龜女子隨着他們走。年輕詩人並没有怎樣,但他的朋友一路上取笑我,說我特意跑到這個小城來尋歡。在電車上,我把事情的來龍去脈給他們細細道出,費盡唇舌,好不易才遏止了他們的譏笑,並同意隨我一起把小烏龜女子帶回原地。

    電車駛到靠近海邊的一個彎位,其中一位朋友起座,說要下車。為怕別人唾棄,他努力地解釋不得不離群的原因。他說,今天是母親生日,他必得趕這班船回去。但說完後,竟意外地没有一個人改變原先的表情和坐姿。他只有悻悻然下車去。窗外的風光隨着電車路軌而更改,我們一群人沉靜地看着小城的風光,直至電車駛回舊馬路的交叉口。我們才一窩蜂的下車。

    小烏龜女子的家在這裏附近,往山邊再走十分鐘便抵達。我們一群人隨她來到一座古舊卻寬宏的大宅,開門的正是她的父親。他對我的古道熱腸表示十分感激,一再和我坦誠的交談。

    小烏龜女子父親是位身材瘦小的中年人。他講究衣着的整潔,卻嗜愛舊款的洋服。和他談話時,我注意到他胸前的領帶。我十分好奇,還有人能保有這種五十年代的幼條結子。他似乎並不介意我這種不禮貎的目光。後來甚而把頭貼近我的左耳,壓下聲浪:「今天是我女兒的結婚日哩!」他頓了頓,斜瞟了小烏龜女子一眼,又說:「新郎哥大清早便外出,到現在還没有回來呢!」我和他素不相識,不便瞭解太多,便以極之公式的口吻回敬:「就是因為結婚日,要辦的事太多,才這麼久不回來。」然後,我用堅定的外交辭令,說:「我肯定他在下午四時前回來。」隨着談話的結束,我們一班朋友便告辭了。

    就在門外長廊上,我遇上到那個看來似新郎哥的男人。他手上拿着、挽着一包包東西。果然是購物回來。他見我要離去,便把手上的物品放下,一邊和我握手,一邊要我留下參加今晚的婚宴。我笑吟吟地一口拒絶,便和朋友踏下石階離開。

    穿過花圃,一大塊天空以極其幽雅的蔚藍迎上來。我的心情很輕鬆,在雜亂的呼嘯聲裏,我隨着年輕詩人走出大門,先前的一切,早已忘得一乾二淨了。
正文 61郭少
    郭少是我同事。但在暑假結束前兩日,他靜悄悄地把車子開來,將校園內屬於他的一切東西都帶走。

    開課日那天,大家發覺他的座位空空的,連壓在玻璃下的一張小紙箋都没有。同事們熱烈的打聽和談論着,才知道他已辭職不幹了。他没有向任何一個同事告辭,而且還選擇校園最寂靜的時候離去。

    郭少在這校園十多年,没有色彩班爛的雲彩給他帶走;有的,祗是悶雲和烈雨的怨憤。大家都心知肚明,他為甚麼辭掉這份工作。

    過去一年,郭少在校園內是少有的拚搏。清晨,他結着領帶回校,中午和小息都在忙着,也總是最遲一個離開學校的。他全力打拚,是因為肥校長的一個承諾。

    那個學期初始,肥校長和他關在校長室內談話。他的身子陷在軟綿綿的沙發內,戰戰兢兢地恭聽着。

    「你想晉昇職級,今年便得好好表現了。」肥校長嚥一下口水,又說:「我把你安排到輔導組去吧!希望你好好把握機會。」

    「多謝校長栽培,」郭少一邊不停地點頭,一邊誠惶誠恐的問,「校長是說假若我今年肯拚搏,明年是會提拔我了?」

    肥校長微微頷首,趨前拍着他的肩膊,說:「你的機會是很大的!」

    此後,郭少變了。他拚命地做,連週未早上也犧牲了,回校和學生補習。他的一舉一動,都叫人感到他非要拿到這僅餘的「五餅二魚」不可,但這原是許多同事所覬覦的。肥校長就利用這「五餅二魚」,巧施手段,使得同事間割裂對立,達到弄權的目的。郭少得默許「搏昇」的消息傳開去,許多同事對他漸生不滿,死黨與他翻臉。在他背後,同事們在竊竊私語,郭少的處境愈來愈孤立。

    寒假過後,校園內再恢復熱鬧。郭少依然是拚命的「搏」,但眉宇間又添加好些落寞。他在同事間,幾乎是完全孤立的了。更不幸的,他終於激起了眾憤。

    在輔導組的催生下,郭少擔起大旗,推行一個「初中學生校內學習困難」的問卷調查。調查採用不記名的方式,祗針對中、英、數三科的教學方法。於是乎收回的問卷,大部份都是對任教的老師的攻訐和詆毁。這招來了大部同事的不滿,終於鬧到校長裏去。

    校長為了平息眾怒,指令他召開「交代會」。會中,同事一言一語,把他駡得體無完膚。他微底的瘋了。但他必須支持下去,否則,一切功敗垂成。

    終於熬到學期未,「守得雲開見月明」的時刻快要來臨了。某日課後,他到校長室來,聽心目中的一個好消息!

    「唉!」他嘆了一口氣,「總算捱過了!校長,我升級的事已經上報教署吧!」

    肥校長臉上掠過一抺的猙獰的眼神,氣定神閒的說:「我徵詢過許多同事的意見,他們都不同意提升你。況且,當初我没有說過要提升你呢!」

    郭少怒不可遏,他想指着肥校長破口大駡,但一站起來又頽然倒回座位上。他知道,無論如何,他撼不到前面那塊「頑石」。幾日後,他終於遞上了辭職信。

    同事間流傳着,郭少非但辭了職,連家也搬走。他辭退了工作了五年的菲傭,將全副「家財」,連同公積金在內,投進股票期貨市場裏去,以求賺個滿堂紅,可以吐氣揚眉,不再受這種屈辱。但他能否如願,在茫茫人海中脫穎而出,卻没有人知道……這個山間的「小王國」,樹林枯了又長滿葉子,肥校長仍舊戀棧權位如「吃草」。

    【註】吃草,江湖人物俚俗語,即吸毒。
正文 62以嘉敏來紀年
    那時學校的規模很大,相當於其它中學的兩倍。課餘我常喜歡一個人坐在二樓的飯堂,隨意翻看書本,看麻雀群在陽光底下啄食棄在桌子上的白飯粿粒。在這種時候,我偶爾也會想起嘉敏。她正在班房內,把頭枕在白晢透紅的臂胳上,慵倦地看着黑板上的筆記,想起我吧!

    嘉敏入學時,被編進中一第七班。我注意到她那在陌生環境裏飄移不定的眼神。那時我仍在寫詩,在教員室閒坐無事時,便會想到她額前的瀏海,想像她那驚惶的目光如在荒野中搜尋隱蔽的洞穴。我當了他們的班主任。不久她被選為班長。我平生最害怕的,是家中的蟑螂、身邊的瑣事、規範的時間。一學年下來,嘉敏把班裏的瑣事都弄得妥貼非常。我在辦公桌前閒着無聊時,常得忍愛同事們的取笑。山舍校園的秋風來了,牆邊的繡球花也轉了顏色。「你給嘉敏縱壞了!」Miss Fong整理如落葉般的案頭文年時,忽然冒出言麼一句。

    期未考,嘉敏得第十一名,升上了中二A班。我仍然耽於檢拾那些如落葉的句子,綴連成季節的詩篇。在校園,我忙於和另一群色彩分明如玻璃珠子的心靈「遊戲」,嘉敏的樣子開始在我腦中淡出。但有時在長廊上會遇上她。她仍是那樣,如在暗夜裏的貓眸子,但嘴角會掛上一個飽吃鮮魚後的微笑。

    嘉敏唸中三A班時,我在報刊上了專欄。詩寫得比較少。那時嘉敏已經是個大孩子,開始在午飯時拿她家中的瑣事和我像點心般一起裹腹。而我總是在每星期僅有的兩個中史課堂上,抽出零碎的時間和她閒聊。那時,她是無憂的,卻又懂得說點愁。

    校園後的山坡曾經有大石滾下,幸好是暑假,只驚嚇了看風色的喜鵲。日子夾着風雨陰晴在不知不覺中走遠。寫詩和游泳,使我在年輕和衰老間徘徊。那年嘉敏升讀高中,選了文組。她有了初戀,也有了浮蕩的心。我留意到,憂愁開始如浸在藥水中的負片影像,慢慢從她秀麗的臉龐中顯露出來。而我仍在為跛腳的日子寫跛腳的詩,且出版了新的詩集。

    會考那年,嘉敏十七歲。她甚少來看我。我想她既為戀愛僕僕風塵,又得為讀書忙碌!那時我也為了一個「名銜」而常把自己困在圖書館裏。學校同學間聚會,有時談起了嘉敏。大家都說,嘉敏上不了預科。而我總堅持她可以。因為對她,我有了難以詮釋的直覺。吳sir因此向我提出賭局,但大家只是擾攘一番。

    嘉敏令我在這個不設成的賭局裏獲勝。升上預科後。我感到她真的長大了。她總是帶着煩愁來找我談話,又用緊閉的雙唇把心事埋藏。初中時的愉快如窗風翻動桌上的舊詩集,已成昔日的燭火。在寫詩之餘,我因此也更牽掛起她來。我覺得,那時她如飛蛾般,蠢蠢欲撲向昔日的燭火。我曾幻想把昏倒的她抱起,離開這個陌生的校園。

    嘉敏終於留級了。她對我說,要轉到私校去。新學期開始,我在中文堂上又竟再遇上了她。她朝着我輕輕地笑。我看到陽光重新灑落在她的臉上。她彷彿如彩雲般的亮麗,飄過校舍的長廊。我如讀詩般,讀着她年輕的美麗和哀愁。

    嘉敏的年代逝而復臨,但兩年後又必遠去。我想,歷史是認真的,他一定給嘉敏一個華麗的將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