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土
作者:令狐瓜子
第二卷
第二卷 第一章 车前进喝醉了
    1

    时光犹如洪道河里的水一般静静地流淌,一转眼便到了一九九八年的春天。这年的春天,跟往年的春天一样,春风化雨,大地复苏,草木照样绿,鲜花照样开,蜂蝶照样飞舞,燕子照样归来。被严寒**了一个冬天的人们,都脱掉了厚厚的棉衣,不管男女老幼,不管农牧工商,都伸开了拳脚,抖擞起精神,开始忙忙碌碌,向着各自的希望和幸福飞奔。

    车前进骑着摩托车,一路穿村越岭,行驶在**峪狭长的山谷里。当他靠近封龙镇,望见封龙营业所那座三层小楼房的时候,忍不住减慢速度,在封龙大桥头停下,然后走下河滩,坐到一块圆滚滚的巨石上,蹙着眉头吸起烟来。

    车前进在封龙营业所工作了十一个年头。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封龙营业所的员工走马灯似地换,长的三五年,短的七八个月,想方设法调到县城或者离家近的单位去了。但是车前进没有动过调工作的念头。他从小在封龙镇这块土地上生活,对这里的山山水水一草一木都产生了深厚的感情。他从出纳员做起,然后是会计员、内勤主任、副主任直到现在的营业所主任。他在社会面上吃得开,封龙镇的人无论身份高低,无论白道黑道,谁都给他几分薄面,他在这里如鱼得水,生活很是滋润。看着员工们一个个地调走,奔了好前程,石青叶说:“你叫车前进,可是这么多年,你都在封龙镇稍息立正原地踏步,没见你前进半步!”

    车前进听了默然不语。他十一年没有离开封龙镇,不等于永远都不会离开。今天上午,他去尧县支行,路永恒行长向他正式公布了上级行下达的撤并机构名单,尧县支行有两个,其中一个就是封龙营业所。车前进懵了,当场就和路永恒争执起来:“不是说先撤位置偏僻的网点吗?封龙镇距离县城不到二十里,为什么远的不撤,先撤我们?”

    路永恒说:“撤并封龙营业所是上级行综合各种情况确定的,不是我们随便拍脑门儿拍的。年初会议精神你也学习了,撤并网点是泽丰银行改革的需要,是大势所趋。我们泽丰银行的奋斗目标是建成现代化的大型国有商业银行,工作重心要从农村转移,迅速占领城市金融市场,大力发展城市业务。支行的市场定位在县城,撤并你们,这只是第一批,还会有第二批,第三批,将来乡镇营业所统统留不住。先撤后撤最后都得撤,只是时间早晚的问题。”

    车前进说:“封龙镇的老百姓就认我们泽丰银行,说我们是大银行,对我们很信任。我们撤了,老百姓办业务会很不方便。”

    路永恒说:“我们为老百姓搞好服务是应该的,但是我们搞经营,要追求利润最大化。封龙镇经济落后,没有像样的支柱产业和龙头企业。尽管八十年代中后期小尾寒羊养殖发展很快,县里连续几年在那儿举办赛羊大会,带动了羊绒市场的快速兴起。然而利令智昏,羊商贩们为了赚钱,居然疯狂的在羊绒里掺杂石粉和白糖,被外商发现大批退货,外贸公司库存积压,不能结算。商贩们损失惨重,大都赔了钱。羊绒市场随后关门,那些梳绒厂纷纷倒闭,致使封龙营业所贷款大量沉淀,形成不良。别说本金,连利息也收不上来。存款呢,一年连一百万都增不上,长几十万都费劲,年年决算都亏损。长此下去,我们还能够生存吗?我们的事业还能发展吗?”

    车前进说:“我想不通。许多企业关停倒闭吧,银行是国家经济运行的命脉,怎么也会关门?”

    路永恒说:“泽丰银行是一级法人制度,上级行的政策我们必须不折不扣地落实。你是党员,又是中层干部,你的情绪会直接影响员工。处理不好,还会影响到老百姓,给撤并工作带来阻力。如果走到那一步,对你本人不好,对支行党委也不好,上级行领导追究起来,这责任你我谁能负得起?”

    车前进说:“上级行领导来了,我也是这态度。”

    路永恒说:“前进同志,这是改革大事,是政治任务,你一定要有政治敏锐性,要顾全大局,必须按时完成撤并。至于你的工作安排,支行党委会有考虑。封龙营业所经营水平不高,主要受当地经济环境所制约。你所做的工作,支行党委是看得见的,我们会在机关给你安排一个合适的位置。”

    车前进说:“路行长,你误会了,我并非担心我个人。我只是在封龙营业所工作长了,现在要撤并,我从感情上难以接受。”

    路永恒说:“你的心情我理解,我也是从封龙营业所出来,才当上这行长,把它撤了我也难受。中国不改革,老百姓就吃不饱饭,就不能发家致富。泽丰银行不改革,我们也不能生存。人挪活,树挪死,你不走出来,永远窝在封龙镇,个人素质怎么提高?难道你永远满足于当一个营业所主任,你就不想上进,谋求更大的进步?”

    车前行笑着说:“当前改革形势严峻,工人下岗成了潮流,我们从农村里爬出来的泥腿子,能够稳稳当当地保住饭碗就不错了,哪儿还敢好高骛远想别的。”

    2

    车前进静静地坐在河滩上。他清楚,他和路永恒争论,不过是在情感上发泄一下而已。不管他是否接受,泽丰银行改革的洪流,就如同眼前这洪道河水,还是要奔腾向前,一刻也不会停下来。

    十一届三中全会召开以后,党和国家把工作重心转移到经济建设上来,实行了改革开放的伟大决策。八十年代末九十年代初,东欧剧变,苏联解体,世界向多元化发展,经济全球化趋势不断加强。国内一些人对社会主义前途缺乏信心,对党的基本路线信仰发生动摇,姓“资”姓“社”问题被人重新提出,自由化思潮严重泛滥。紧急关头,邓小平同志发表南巡讲话,国家经济体制改革进程加快,由计划经济转向发展市场经济。同时,金融体制改革不断深化。泽丰银行作为四大专业银行之一,也加快了向商业银行经营转轨的步伐。这些年,先是划出政策性业务和人员,与泽丰发展银行分设,随后与泽丰信用社脱离行政隶属关系,这“一分一脱”使得泽丰银行放下了沉重的政策性经营包袱,大踏步向国有独资商业银行迈进。

    在泽丰银行改革的浪潮中,车前进明显感受到身边发生的一系列惊人变化:记账方式由收付记账法改为借贷记账法,撤掉储蓄代办站,储蓄专柜实行单独会计核算,办公工具逐渐丢掉算盘,配置电脑实现电子化办公。成立信用卡部发放金谷信用卡,结算业务实现24小时到账,信贷资产新老划段,准备向长城资产管理公司剥离不良贷款等等,这些革新措施,员工们尽管一时难以适应,至多不过发几句无关痛痒的牢骚。但是“双向选择,竞争上岗”的人事制度改革却戳到了大家的痛楚。市场经济改革让许多国有企业破产倒闭或者资产重组,工人纷纷下岗,被迫下海经商,连很吃香的供销社和粮站都走向衰败,寻找新的生存出路。泽丰银行员工始终以为银行属于全民所有制企业,是国家的经济命脉,谁关门银行也不会关门,谁下岗银行员工也不会下岗,大家吃定了大锅饭,抱定了铁饭碗。然而这项人事改革制度一出台,让泽丰银行所有员工有了危机意识和忧患意识,大家猛然意识到在国家实施市场经济的大政方针之下,改革涉及到每一个人的命运,下岗离自己并不遥远,引发了思想上的大震荡。

    想到这些,车前进感慨万千。几年前,国家实行新的工资制度改革,银行系统走在前面,工资大幅度上涨,一个刚上班的年轻储蓄员的工资是一位老教师的两倍还多,银行成为社会公众十分羡慕的行业。谁能想到,不过三五年的好光景,这个饭碗却端不牢靠了。如果说“双向选择,竞争上岗”只是人事制度改革的初步尝试,没有刚性的下岗指标,给人的冲击力还不够大的话。那么,今年省分行召开年初工作会议,提出了力度更大的人事改革措施,就让人寝食难安,切实感到惶恐和痛苦了。泽丰银行在金融同业中率先提出科学设置营业网点,对低效网点予以撤并,实行减员增效,在鼓励符合条件的老员工主动申请内退的同时,对储蓄代办员通过考试进行清退。对银行员工落实“三定两聘”,落聘者执行待岗,培训后仍然不能胜任工作,竞聘岗位不成功者,予以解聘。会议精神传达以后,犹如一枚重型炸弹,将所有员工都给炸晕了,都感到了巨大的精神压力。人人自危,车前进的心自然无法平静。他也是人,他也要养家糊口。他要赡养亲生母亲,不断接济补贴车永进。还要照看“山东母亲”,逢年过节都要寄钱寄物。工作之外,他没有从事其他的营生,家庭全部的经济收入,就是他和石青叶的工资。这些年封龙卫生院也进行改革,自负盈亏,经营也不景气,石青叶收入不高,而且按月发不出工资。车前进给石青叶念叨:“如果真下岗了,我干点什么呢?要不然,还回到龙山庄种地去?”

    石青叶怕他窝出病来,安慰他:“你还怕营业所的员工和你争这主任的位子?即使有人争,他们也争不过你。”

    车前进觉得石青叶的话有道理。保住了主任,就等于保住了饭碗。车前进心里着实轻松了不少。孰料,他只顾考虑了员工个体的去留,没想到封龙营业所居然给连窝端了。虽然路永恒承诺给他安排职位,但是跟他干的这帮兄弟们呢?这种形势下,支行都能妥善安置他们吗?

    车前进遥望着封龙营业所的楼房不敢回去。直到太阳落山了,王勇战骑着小80摩托车从封龙大桥上驶过回了县城,估摸着谢向上他们也都下班走了,他这才起身离开了河滩。

    车前进和石青叶结婚以后,就住在封龙营业所后院的两间闲房里。他回去的时侯,石青叶正在恼着脸骂车常乐:“这么简单的题都不会做,你长得是猪脑子啊?”

    车常乐趴着桌子写作业,哭得眼泪一把鼻涕一把的。车前进赶忙掏出从县城买回的酸奶哄他:“快擦擦鼻涕喝吧。”

    石青叶说:“喝个屁!一会儿我检查,都做不对,晚饭不要吃了。”

    车常乐泣抽泣抽哭得越发厉害了。车前进说:“那就做完了再吃,不惹你妈生气。”

    石青叶说:“你要有本事,腰里称个千儿八百万的,我耐烦生他的气。”

    车前进说:“又冲我来了。我又哪儿惹着你了?”

    石青叶没好气地说:“你哪儿哪儿都惹着我了。你看看周围的人,都张罗着在县城买房,你却半点不着急。前年你们单位在县城集资盖家属楼,王勇战买了,连向上年纪轻轻地都买了,就你不上心。我们结婚六七年了,还住在这憋憋囚囚的破房子里。难道你想在封龙镇囚一辈子?”

    车前进说:“营业所马上要撤了,就是想呆也呆不成了。”

    石青叶正往锅里倒油炒鸡蛋,听了车前进的话,立刻停了下来,转过身吃惊地问:“撤了?撤到哪里去?”

    车前进说:“业务跟城关营业所合并。”

    石青叶说:“人员怎么安排?让你去哪儿?”

    车前进说:“路行长说给我在支行机关安排个位置。”

    石青叶顿时放下心来,发现锅油冒烟,立刻把打散调好的鸡蛋,哗地一下倒在锅里,一边翻炒一边说:“早该撤了。撤了你就带着常乐去县城读书。”

    车常乐说:“我不去。我去了也跟不上。”

    石青叶说:“你能跟上,我就让你去冀中市了。”

    车前进说:“我现在担心,怎么跟所里的弟兄们说这事。”

    石青叶把炒好的鸡蛋盛进盘子里,轻松地说:“这有什么好担心的。你以为他们和你一样喜欢呆在这封龙镇啊,他们早想离开这穷山恶水了。我保证他们听到撤所的消息会高兴地蹦起来。”

    3

    第二天上班,车前进召集大家开会,宣布了封龙营业所撤并的事情。果如石青叶所料,大家都很高兴。王勇战当场高喊万岁。谢向上说:“正想往城里调,这下省事,不用费劲找人了。”

    谢向上和谢玉秀一九九五年结婚,去年秋天生了女儿朵朵,因为上班近,照顾家里方便,一直住在谢家沟。婚后不久,尧县支行在县城东环路卖地集资盖家属楼,他们省吃俭用,东借西借,分期付款买了房。既然在县城买了房,自然想调往县城。谢向东通过崔金城找路永恒,路永恒说谢向上是内勤主任不大好调动,硬要调动,除非免职。谢向上毫不在乎地说免职就免职。崔金城说目前正搞改革,免职为一般员工,初来县城,人际关系不稳,根基不牢,真要搞“三定两聘”,争岗怕不占优势,最好等人事改革过了再说。如今,封龙营业所撤了,他想:人随业务走,自然就调到城关营业所了。

    车前进心里始终笼罩着一层隐忧:谁敢说营业所业务并到县城,人也一定都跟着调到县城?难道不会调到那些离家更远的乡镇营业所去吗?为了稳定队伍,不给撤并找麻烦,他没敢说出来。

    会议结束,车前进去封龙镇政府向谢向东汇报。三年前,谢向东从青秀乡调到封龙镇任党委书记。听说封龙营业所要撤并,谢向东说:“你们撤了,对封龙镇经济发展可不利啊。这不是小事情,我要向县领导反映情况。”

    下午,谢向东去县里开会,顺便找到主管金融工作的副县长夏繁星。夏繁星说:“这件事早有其他县金融办向省里反映了。省政府下发了张副省长在泽丰银行行长会议上的讲话。明确表示当地各级政府不得干涉和阻挠银行改革。”

    夏繁星如此讲,谢向东就不再说了。夏繁星说:“金融体制改革,撤并网点,归根结底,还是当地经济环境差。”

    谢向东点点头说:“封龙镇属于山地,交通不便,产业基础差,项目少,没什么资源潜力。”

    夏繁星说:“现在搞旅游比较热门,封龙镇山场资源丰富,既有道教圣地青秀山,又有尧帝文化发源地的龙山,洪道河蜿蜒而过,十里画廊,风光秀美。有山有水,大有文章可做。”

    谢向东认真地听着。夏繁星说:“九十年代初,你们封龙镇龙山庄的老干部车阵,带人考察了青秀山,建议县政府改造了青秀山的庙会文化。今年县里计划再次邀请车老他们到县里来,考察龙山,深挖尧帝文化,扩大尧县品牌,以品牌效应带动尧县经济的快速发展。你们应该好好握好这次机会,向他们请教和探讨,如何把青秀山庙会文化和龙山的尧帝文化结合起来,形成以洪道河为主线的旅游文化,规划好封龙镇的旅游业。”

    谢向东说:“是,我们谢家沟正在借助青秀山的影响,开发落日峡,宣传‘农家乐休闲一日游’。我们争取从发展旅游业入手,促进封龙镇的经济大发展。”

    4

    封龙营业所顺利撤并了。车前进密切关注老百姓的思想动向,做好解释工作,没有引起震荡和骚乱,也没有如预想的那样,导致存款大幅度下降。一位老人对他说:“我们信得过你,你到哪里我们就把钱存到哪里,跟你打交道,我们放心。”

    车前进听了,心里**辣的,他觉得有了这句话,就没在封龙营业所白呆这么多年。尧县支行办公室副主任李瑞雪和会计股股长李兴会带队来做撤并工作,交接完账务,清理封存好财产便迅速离开了。车前进坐在空荡荡的营业室里,望着丢得满地狼藉的破损纸条和废旧凭证,心里十分难受,忍不住拿起笤帚,弓着身子一点一点地扫起地来。王勇战进来说:“还打扫它干嘛?今后我们又不占了。”

    车前进依旧默默地打扫着。谢向上进来了,一时心有所感,也跟着打扫起来。接着大家都动了手,拖地、抹桌子、擦窗户、扫院子,不一会儿便把营业所里里外外打扫得干干净净。车前进说:“走,去望江楼,我请大家喝酒。”

    大家聚在望江楼上,窗外便是滔滔而过的洪道河。大家互相敬酒,每个人都喝醉了,大声喊叫,无拘无束,不管不顾,尽情释放着心中的感情。车前进扯着嗓子唱歌:“……爱江山更爱美人,哪个英雄好汉宁愿孤单,好儿郎浑身是胆,壮志豪情四海远名扬。人生短短几个秋啊,不醉不罢休……”

    大家都跟着他放声高歌,边唱便用筷子敲桌子,敲碗:“……东边我的美人哪,西边黄河流,来呀来喝酒啊不醉不罢休,愁情烦事别放心头。人生短短几个秋啊,不醉不罢休,东边我的美人,西边黄河流,来呀来喝酒啊不醉不罢休,愁情烦事别放心头……”

    他们反来复去地唱着,到最后简直是嚷,是嚎,是吆喝。唱到**处,大家一起哈哈大笑。车前进摇来晃去,一头栽在桌子上,弯腰狂呕,把吃进去的酒食全都吐了出来。

    王勇战背他回营业所,他烂醉如泥,一觉睡到后半夜才醒:业务撤了,人却没说怎么安置。第二天起来,他跟路永恒打电话。路永恒叫他到县城,当面对他说:“人员的事已经研究好了。原本就想今天给你们公布。是这样,上级行另有新精神,有贷款业务的营业所撤并后,除了柜台业务需要,可以人随业务走,其他人原地留守,清收不良贷款。”

    车前进愣住了。路永恒说:“我们本想在支行机关给你安排个位置,谁想到……只能暂时委屈你带着谢向上和王勇战原地留守了。”

    车前进从路永恒办公桌上的烟盒里抽了一根叼在嘴上。路永恒拉开抽屉,拿了一盒整金玉兰扔给他。车前进说:“把我一个人留下。让谢向上和王勇战都回县城。”

    路永恒说:“我们不能违背上级行精神……”

    车前进说:“现在谁都知道,撤并网点后就要裁员。营业所撤了,如果他们继续留守,将来竞聘没有岗位,到其他网点或部室竞聘,十有八九会落聘。我下不下岗无所谓,大不了从哪儿来回哪儿去。他们跟我干了这么多年,临了不能落这么个下场。”

    路永恒说:“你们还是顾全大局,暂时过渡一下吧。”

    车前进说:“上级行改革从基层做起,他们看不到基层员工的痛苦,你应该看得到。恻隐之心人皆有之,请你顾念他们还要赡养老人,养育儿女,给他们一条出路吧。”
第二卷 第二章 觉得肋下一热
    5

    封龙营业所变成了留守处。石青叶知道结果后,立刻跳了起来:“这不明摆着欺负人,把我们当傻子耍弄吗?”

    车前进说:“是改革就会涉及到人,就会有痛苦。”

    石青叶说:“行里的人多呢,凭什么轮到我们先痛苦?路永恒不是答应了给你在支行安排位置吗,他为什么说了不算?这纯粹是卸磨杀驴。”

    车前进说:“营业所都撤了,还能留守多久,横竖不过一年半载就调我们去县城了。”

    石青叶说:“你就是窝囊!你不能硬气一点,跟他们闹腾啊。老娘我不信这个邪,我找他路永恒去。”

    车前进说:“事情已成定局,我们就想开点,正视和接受这个现实吧。”

    石青叶大声嚷嚷:“你接受我不接受,你愿意留在封龙镇你留你的,我带常乐去县城,他的学习已经耽误不起了。”

    说完,赌气出门去了。车前进心里也很难受,可是现实已经是这样了,闹来闹去又能怎么样?晚上,车前进躺在被窝里心痒难耐,挪挪蹭蹭像个蛆似的怎么都睡不着。他想施展身手,在石青叶身上有所作为,她却蜷着身子把被子裹得紧紧的。车前进腆着脸撩拨石青叶:“这还没到端午节呢,你这就着急包上粽子了?”

    石青叶不理他。车前进轻轻扯动她的被子,把嘴伸到她脸上,喷着鼻息,做出嗅气味样子说:“来,我们把粽子叶剥了,我尝尝香不香?”

    石青叶屁股一拱:“滚一边去。”

    石青叶接了话,车前进心里踏实了。他靠过去隔着被子搂着她说:“我认真反省了一下,我对常乐是不够关心,我想弥补他。”

    石青叶以为他在说车常乐转学的事:“你最好想通了。”

    车前进说:“想通了想通了。”

    说着就撩她的被子,石青叶象征性地做了几个抗拒动作,把他放了进来。车前进拥抱着她丰满光滑的身子说:“我们抓紧时间给常乐要个弟弟吧。”

    石青叶立刻醒悟过来,恼火地说:“要个屁!”

    车前进一使劲儿,抱得更紧了:“不要弟弟,要个妹妹也行。”

    石青叶说:“滚开,少给我扯这些没用的。”

    说着话,奋力挣开车前进,连推带踹,把他从被窝里驱逐出去。车前进装得可怜巴巴地说:“实话跟你说,我现在都不敢回家了,一回家我娘就唠叨让我们生孩子。”

    石青叶说:“你娘唠叨,让你娘生去。”

    这话说得过分,车前进生气了:“你会不会说话啊?”

    石青叶重新裹了裹被子,不耐烦地说:“别烦了,睡觉!”

    车前进心里的火苗子腾腾腾地往上窜,真想强行扯开被子给她一点教训。他努力克制,终究没有动手。这一夜,车前进失眠了。结婚以后,他提出要孩子。石青叶说常乐还小,等他大一些再要。车前进也没多想。一连两年都没见石青叶的肚子有动静,前进娘等得不耐烦了。车前进跟石青叶商量。她又说家里经济条件差,养不起两个孩子,等经济条件好些了再要。后来村里传出闲话,说车前进生不出孩子,是不是捐肾丧失了生育能力?前进娘盛怒之下逼着车前进要孩子。石青叶依旧说要孩子的时机还不成熟。车前进说你总得要我对得起祖宗,让我留一个后人吧。石青叶说常乐都姓了你的姓,还不算给你们家留后?车前进不高兴,他说我知道你怕我有了亲生孩子会虐待常乐,怕他受委屈。可是这些年我照顾你们母子还不尽心?你也要将心比心,换位思考,我想要个孩子的要求过分吗?石青叶听他说得伤感,怕他起了歪心,就答应了他。可是等到车前进真要付诸行动的时候,她又说身体不行,吃药不能怀孕。就这样今天拖了明天拖一直拖到了现在。前进娘认为石青叶心术不正,婆媳关系搞得很僵。她怨恨这个狠心肠的女人。含着眼泪对车前进说儿啊,你这受苦遭罪的命啊!

    营业所撤了,人却留守,车前进本就不痛快。石青叶又这样待他,就更加情绪低落。一连几天,家里什么事他都不管,整天跑到街上闲混跟人下象棋、玩扑克、下馆子喝酒。石青叶强忍着,忍不住了就说他,他就嘻嘻哈哈打混混儿。石青叶冷笑说:“你这是耍无赖,跟我较劲是不是?你以为这样我就给你生孩子?好,我生,你看我给谁生!”

    车前进怒从心头起,抬手给了她一个响亮的耳光。结婚六年,这是车前进第一次打她,石青叶受不了,委屈的眼泪缓缓流下来。车前进打过之后,马上后悔,转身向院外走去。

    车前进来到洪道河边,满河滩的槐树已经长出一串串的花蕾,冒出洁白的嫩苞,眼看着又到了槐花飘香的季节。他踩着河滩上的鹅卵石漫无目的地走着,居然走到了葫芦岭下面。看到吞噬韩桂芬的那口大水井,他才停下来。他走到井边,探身望去,井里只有一堆乱石。他在井沿上坐下,把双腿垂到井壁上晃来晃去。他想起当年和韩桂芬夜晚坐在龙山庄村外蓄水大井约会的情景,耳边响起约会时唱的情歌:

    “心里有眼里有口里没有

    情哥哥你心思猜不透

    红萝卜儿的胳膊白萝卜的腿儿

    花芯芯的脸庞红嘟嘟的嘴儿

    小妹妹和情哥哥一对对儿

    刀压在脖子上也不悔

    情哥哥,情哥哥

    真叫人心牵挂

    撇东撇西唯独你撇不下……”

    车前进仰望着茂密的槐树林。他想,如果当年他和韩桂芬结了婚,她一定不会嫌他买不起房子,他想生几个孩子就生几个孩子,她一定不会逆着他。而且他们的儿女现在已经长大,背着书包上学了。车前进在心里呐喊:“桂芬,你说十八年后来见我,你说话算话吗?我想你了,我真的很想你了。”

    6

    车前进回到封龙留守处,径直走到车常乐身边,把在河滩上捡到的一块儿彩玉托在掌心里给他看。车常乐大喜,伸手去抢:“快给我。”

    车前进故意逗他,攥紧了不松。车常乐使劲掰他的手,他哈哈一笑,便松了手。车常乐左看右看,爱不释手,兴奋地说:“这是天狗食日,我的十二生肖石终于凑齐了。”

    石青叶说:“玩物丧志,你就是让这些破石头耽误了学习。这学期再考不好,我把你那些破石头都给扔了。”

    车常乐说:“你把我的石头扔了,我就……”

    石青叶一瞪眼,车常乐一缩脖子,笑嘻嘻地说:“我就不叫你妈。”

    石青叶微微一笑,凑过来说:“我看看。”

    车常乐不让她看。石青叶说:“我不扔。”

    车常乐极不情愿地给了,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生怕她给扔了。石青叶端详了一会儿说:“是很像一只狗,一只狠心咬人的狗!”

    晚上,石青叶的被窝松踏踏的,露着圆润的肩头。车前进视而不见,拉了灯,钻进自己的被窝,背对着她,合眼睡去了。躺了一会儿,听见石青叶小声啜泣。车前进硬起心肠,装作听不见。又过了一会儿,他觉得肋下一热,一只手悄悄探了过来,在他脊背上轻轻摩挲。不过几下,车前进的心就软了。他叹了一口气,转身撩开被角,柔声说:“欢迎光临,我一定提供令夫人满意的服务!”

    石青叶使劲拧了他胳膊一把,疼得车前进嗷地一声叫,石青叶急忙张口咬住了他的嘴巴,不让他发出声来。

    7

    太阳慢慢从东方升起来,把洪道河照得波光粼粼,亮亮堂堂。车前进在河边锻炼身体,踢腿、打拳、调息,掬起河水洗了脸,哼唱着小曲儿兴致勃勃地往回走。

    这一天是封龙镇大集,小商小贩们大早起便从四面八方赶来,在街道两旁占地摆摊,陈列商品。车前进路过供销社前面的广场,买了豆浆和油条。回到家时,石青叶已经起床,正在梳洗打扮。他瞅着她凸凹有致的身材,想起昨晚欢娱时的柔情蜜意,忍不住从背后抱住了她。石青叶望着他**的眼神,心里一荡,也起了异样的感觉,在他脸上亲了一下说:“快别起腻了,叫常乐快起床。”

    吃过早饭,送走石青叶和车常乐,车前进里里外外都收拾干净了,仍然兴致高昂,想找些事情来做。他站在留守处大门口,望着熙熙攘攘的集市。若是往常,老百姓们借赶集的机会来存取款,应该是他们最忙的时候。现在却无所事事,闲得发慌。一些熟人过来跟他打过招呼,去了对面封龙信用社办业务。封龙信用社主任刘鹤梁从大门里走出来,得意洋洋地向他挥手致意,他更觉得不是个滋味,强笑着敷衍了一句,转身回到留守处。

    车前进坐在办公室里,随手翻看起桌上那份《封龙、花盆留守处不良贷款清收保全考核办法》。这份文件是尧县支行几天前刚印发的,核心精神就是下达收贷任务,实行任务跟效益工资挂钩。从现在起只发保底工资,六个月没有进度,只发职务工资。路永恒专门把他和花盆留守处主任陆天明叫到县支行开会。车前进心情不好,多少有点破罐子破摔的意思,路永恒说了什么他也没往心里去,回来后,更没及时向谢向上和王勇战传达。如今,他觉得有必要把他们叫过来一起学习,商榷下一步应该怎么做。

    车前进拿起电话,拨打信息台,寻呼谢向上和王勇战的BP机。收到车前进的寻呼信息,谢向上和王勇战先后赶到封龙镇。对县支行的留守安排,他们意见很大。王勇战愤怒地说:“都是储蓄员,为什么把我留下,我不服气!”

    谢向上认为这次怎么也能随业务调到县城。没想到还真没调走。尽管他的内勤主任待遇还保留着。但是希望落空,他也憋了一肚子气:“留守,留守,就这破院子,有什么可守的?他还能长翅膀飞了,长脚跑了?”

    所以,撤所后就再没到过封龙镇,他们用不上班来发泄不满。车前进读完文件,对他们说:“条款很残酷,形势很严峻。如果我们干坐着不清收,当下就挣不到工资,吃不上饭了。”

    王勇战说:“吃不上饭我们到路永恒他们家吃去!”

    谢向上说:“我感觉这是步步为营,给我们下套儿。”

    王勇战说:“先撤并,再留守,紧接着砸饭碗。这不活活往死路上逼我们吗?”

    谢向上说:“泽丰银行的工作数要贷款最难。年年都开展大规模的集中清收攻坚战,一轮儿一轮儿都催收过多少回了。连县政府都组织乡镇政府帮助清收过,公安局、检察院、法院组成过专门的经济法庭,该逮的人逮了,该抓的人抓了,结果不良贷款越清越多。”

    王勇战说:“爱多不多,爱还不还。他让留守就留守,我打算买辆面包车跑出租,他扣他的,我挣我的。”

    谢向上说:“我看行,现在跑出租比上班挣钱。”

    车前进说:“男怕入错行,女怕嫁错郎。半途改行,可不容易。”

    王勇战说:“这不让改革给逼的吗?泽丰银行亏损很大程度上是政策原因造成的,却要砸我们的饭碗,这太不公平了。”

    谢向上说:“我们勤勤恳恳、兢兢业业、老老实实,该上班上班该干活干活儿,怎么能怨我们呢?”

    车前进一看,这要不阻止,马上会进入新一轮儿的抱怨之中。他严肃地问:“你们说实话,泽丰银行这碗饭今后还想不想继续吃了?”

    谢向上说:“我们在泽丰银行工作这么多年,把青春都抛进去了。当初考泽丰银行,我夜以继日,苦熬俩月,多不容易。谁想丢这饭碗啊。”

    王勇战说:“这工作是我当三年兵换来的。这要把工作丢了,我当兵不白受苦了吗?”

    车前进说:“既然如此,我们就团结一致努力搞清收。改革的事情,我们无力抗拒,也无法改变,我们可以决定自己这双手,我们要用实际行动证明,我们不是孬种。”

    谢向上和王勇战仍然存在很大畏难情绪。谢向上说:“营业所不撤,我们人强马壮都收不上来,现在营业所撤了,就凭我们三人,人家更不给钱了。”

    车前进说:“以前没有收上来,说明我们用心不够,方法不对头,工作不到位。收不收跟我们没关系,贷款损失了是国家的,我们该挣多少还是挣多少。现在不同了,我们不干,就不给工资。”

    谢向上说:“我觉得支行制定的考核办法,太不人道。”

    王勇战说:“我们找路永恒去,他不改办法,我们就给他闹腾。”

    谢向上说:“对,你是树,我是藤,我绕你……”

    王勇战说:“你是灯,我是油,我耗你……”

    谢向上说:“你是饼,我是锅,我烙你……”

    王勇战说:“你是茶,我是水,我泡你……”

    车前进说:“世上无难事,只要肯登攀。我们说贷款难收,说贷款户不讲信用。可是,为什么人家冀南分行平安营业所搞得那么好,整个金融系统都学习他们的优秀事迹呢?”

    谢向上和王勇战无言以对。车前进说:“行与不行,我们做着看。如果我们俯下身子踏踏实实做了,真正付出了辛苦还完不成任务,我想县支行也不会眼睁睁看我们饿死!”

    谢向上说:“如果不是我们太悲观,就是你太天真。”

    车前进态度异常坚定:“改革把我们当成羊,我们要把自己变成狼,三匹嗷嗷叫的狼。”
第二卷 第三章 是更年期到了
    8

    封龙留守处有一千多万不良贷款。从贷款发放的历史看,乱得就像一锅粥。一部分是一九九七年以前发放的,这部分贷款手续简单,债务难以落实。一部分贷款属于供销社民营债务转嫁。还有一部分贷款是一九八二年前集体旧贷款落实给农户的。贷款余额多则数万元,少则几十元,五千多个贷款户散落在封龙镇、卧马乡、青秀乡、白银乡和土岭乡五个乡镇的六十多个行政村,二百多个自然村里。

    这五个乡镇崇山峻岭,沟壑纵横,交通不便。乡镇政府所在地村庄之间铺上了柏油路,可是村与村之间还是土路,何况有些村庄是由一些小自然村组成的。如果把一条条的山谷比喻成瓜藤,那么那些小自然村就像缀在藤上的一个个小瓜儿,散落在沟沟汊汊里。通往这些自然村的路非常难走,有的地段简直没有像样路,就是沟底的河湾。这些路段经常是夏天下雨没了路,冬天下雪找不到路。县支行给封龙留守处留了一辆旧摩托车,但是山高路陡,有四十多个自然村连摩托车都很难骑进去。

    车前进他们的清收工作开展起来异常艰难。贷款户赖账心理十分普遍,非常严重,都不给他们好脸色,不给他们好言语。有的说以前找过多少遍都没还,现在也别想拿走一分钱。有的说我贷款的时候,也不是你们贷给的,你们凭什么给我要?有的说不是法院要过了吗?你们还找我干什么?有的说国家的钱,就算是扶贫了,扶贫贷款就是救济款,有的说现在没钱,等将来有钱了一定还。有人说你们等着我出去借去,一去就跑没影儿了。最气人的是这一天去葫芦村要贷款,一个无赖捏着十块钱冲他们晃。他说就这十块钱,要就拿着,不要我买烟抽去。车前进说十块钱也不嫌少。说完把钱接了,让王勇战现开还款收据,搞得他很难堪:“国家的钱,又不是你们自己的。上边儿连你们的摊子都撤了,你们至于这样卖命吗?”

    车前进义正言辞地说:“怎么不至于,欠债还钱,天经地义。阵地撤了钱不能丢。”

    从葫芦峪村出来,王勇战丧气地说:“我们哪是要账的,简直像要饭的叫花子。”

    车前进安慰他说:“就是因为事情难做,你做成了,别人才对你刮目相看。如果挺容易挺简单,举手之劳谁都能做,怎么能显出你有能力?”

    王勇战说:“车主任,难道你心里就没有一点儿抱怨,真这么乐观?”

    车前进说:“抱怨肯定是有。不过,如果你上过战场,冒着枪林弹雨,在死人堆里爬出来,捡回了一条命,就什么都想开了。你就会很庆幸自己还活着,你就觉得阳光很好,空气很好,山也好,水也好,你看什么都好,看到什么人都觉得亲,你什么都不会计较了。”

    王勇战说:“我们也就罢了,以前上班也就是吃吃喝喝混日子,也没做过什么大贡献。你就不同了,这么多年在营业所兢兢业业地干,他们确实很应该把你给安排妥当了。要不,这会让干事的人多灰心,以后谁还会卖命了?”

    车前行笑了笑说:“也许我们自己感觉现在是遭受了点不公平的对待,工作和生活都面临一些困难。不过,领导也有领导的难处,互相理解吧。世上没有跨不过去的坎儿。问题和困难都是暂时的,只要我们人还在,手底下还有事情做,就什么都不怕。”

    9

    翻过葫芦岭,前往谢家沟。谢向上在村里等着他们,一起走街串巷找贷款户。有些人上话茬挖苦谢向上,旁人没说得特别难听,玉山婶说话就很露骨了。

    封龙镇羊绒市场红火的时候,玉山叔看别人发财也心动了,在封龙营业所贷款五千元走山西,跑内蒙,贩卖羊绒羊皮。利欲熏心,在葫芦岭上刨石英粉和在羊绒里增加重量,开始还能够蒙混过关,后来贩子们互相效仿,都这样捣鬼就露了陷,尧县外贸公司不收了,大量的掺假羊绒压在手里,羊绒价钱一下子跌落下来。玉山叔赔了不少钱,营业所跟他要了多少回贷款都还不了。

    玉山叔外出包工不在家,玉山婶不看车前进和王勇战,只管冲谢向上冷嘲热讽:“你们银行的贷款,别人都还了吗?都还了,我就还。别人不还,你找我们还,我说侄女婿,你这是要大义灭亲啊!”

    一番话说得谢向上脸红红的。玉山叔原来是村支书,谢向东来封龙镇以后调整村班子,民主选举,村民把玉山叔选下去,选明慧哥当了村支书。玉山婶在背后大骂谢向东,两家的关系受到了影响。

    车前进接过她的话茬说:“我们不光找你,谁欠贷款我们找谁!”

    玉山婶冷笑说:“是嘛,那我可要睁大眼睛看着了,我说侄女婿,你家老丈人好像贷款也不少吧。”

    谢向上平日里看她就很反感,忍不住反唇相讥:“你先操好你自己的心吧!”

    玉山婶登时炸腾起来:“你老丈人有贷款可以不还,我们不还就不行?”

    谢向上说:“谁说我老丈人的贷款不还了?”

    玉山婶大声嚷嚷说:“他们还了吗,他们还呀!”

    正在争吵,玉山爹骑着三轮车从落日峡里下来。谢向上立刻闭了嘴。玉山婶不依不饶,示威一般对玉山爹说:“他大伯,你来得正好,你女婿堵着门口要债,快把我们逼死了。你女婿说你的贷款还完了。你和他叔好歹也是一个娘生的,总不能看我们活生生的被你女婿逼死。你开饭店发大财,借几千块钱给我们。你对兄弟讲了情义,你女婿对银行尽了忠心,两头都落好处,这是多好的事情啊!”

    玉山婶一口一个你女婿,玉山爹脸色很难看。接话不是,不接话不是,他跟车前进打个招呼,很尴尬地走了。车前进对玉山婶说:“你们欠银行贷款是事实,推脱不掉。今天就这样吧,你们先准备着,等谢支书回来,我们还找他。”

    玉山婶听车前进口风松动,过了今天这一关,马上松下了一脸的赘肉,得意洋洋地说:“等他回来让他主动去找你们。你们走好啊,侄女婿你也走好。你老丈人开着饭店,我就不留你们吃饭啦。”

    谢向上恨不得掉转身过去抽死她。他们路过村当街水井的时候,看到谢老黑骑在破碾棚门前的碌碡上,抱着一个脏兮兮的布娃娃女孩儿,正在摇头晃脑地唱儿歌:“

    小小子儿,坐门墩儿。

    哭着喊着要媳妇儿。

    要媳妇儿干嘛呢?

    做鞋,做袜儿。

    做裤子,做褂儿。

    点着灯说话儿,

    吹灭灯做伴儿。

    早晨起来梳小辫儿。

    谢老黑的脸又黑又脏,只有眼仁儿是白的,而且还带着红血丝儿。他看人的时候,目光是直的,似乎一下看到你心中最敏感最脆弱的那根神经。他猛不丁呲牙一笑,吓得心头突突突直跳。

    谢向上在村中住久了,已经司空见惯。车前进看到他,不由自主地想起韩桂芬。车前进曾经恨过谢老黑,怨他没有及时把韩桂芬救过来。但是后来,他这想法就没了。他开始怨自己,他觉得是因为自己不够坚定,没有完成对韩桂芬爱情的承诺,致使韩桂芬伤心绝望而自杀。人们议论的没错,是他害死了韩桂芬,也毁了谢老黑的一生。车前进看到谢老黑心头五味杂陈,充满了自责和愧疚。

    王勇战望着谢老黑,忍不住发感慨:“我就想不明白,这人怎么这么脆弱,为了一个女人,还至于疯了吗?”

    谢向上怕车前进伤感,轻描淡写地说:“我这叔伯哥人实在,遇事不会转弯儿。他买第一个媳妇儿的时候,我就有预感,提醒过他一定得看好了。我说她不会和你安心过日子,她早晚要跑。结果真跑了。”

    王勇战说:“你怎么知道人家要跑?”

    谢向上说:“那个女人长得白白净净,伶伶俐俐,在打麦场上,当着那么多人唱歌跳舞,笑得嘎嘎响,没有表现出一点儿被拐卖的痛苦。最主要的是她的名字是假的。”

    王勇战说:“她叫什么名字?”

    谢向上说:“夏初蕾。”

    王勇战说:“夏初蕾,这名字取得挺洋气挺有文化啊。”

    谢向上说:“那是,这名字可是你琼瑶阿姨取得。”

    王勇战惊讶地说:“这女人和琼瑶有关系?谁有这么大本事,把琼瑶的亲戚给拐卖到这谢家沟来。”

    谢向上笑着说:“夏初蕾是《一颗红豆》中的女主人公。这女人定是喜欢看琼瑶的小说,用了夏初蕾这个假名字糊弄人。”

    王勇战说:“你怎么肯定是假名字?世上同名同姓的人多着呢。”

    谢向上说:“当时老黑哥也这样说。可是即便是巧合,你刚才也说这名字洋气有文化,出自这种文化家庭的女人肯甘心跟着你在这穷山沟里种地过苦日子?”

    王勇战点点头说:“嗯,有道理。这女人也太目空一切,小瞧山里人没文化。如果把那女人当初卖给你,那她可就有的受了。你一定折腾的她这个夏初蕾变成夏残花、夏败柳。”

    谢向上笑着说:“你拉倒吧。我哪有你那本事。”

    谢向上不想当着车前进多说谢老黑,就转了话题说中午了,不要找贷款户了,让他们先去家里吃饭。谢玉秀还在家里休产假,谢向上让她去落日峡平安饭店要几个凉菜。谢玉秀的意思是让他们直接去饭店吃饭。谢向上就把跟玉山婶吵架,让她父亲撞见的事情说了。谢玉秀瞪了他一眼,骑着自行车去了落日峡。谢明慧说:“家里有客人,直接领来吧,找这费事干什么?”

    谢玉秀说:“向上的几个同事,非要在家吃。”

    谢明慧就明白是怎么回事,不言语了,用塑料袋儿打包,装了猪蹄儿、小焖鱼儿、牛肉、煮花生米和豆腐干。离开的时候,谢玉秀跟父亲打招呼,玉山爹铁青着脸不理他。

    饭后,车前进怕谢向上再在乡亲们面前难堪,没让他跟着去村里转。谢玉秀对谢向上:“我瞧着,你今天把我爹气得够呛,晚上过去看看吧!”

    10

    平安饭店坐落在落日峡里面一个叫车到口的地方。所谓车到口,就是说以前村民种地的时候,用马车驴车送粪拉庄稼什么的,只能走到这里,再往里越走越窄,越走越陡,人站在峡谷中间伸开两臂就能触到两边崖壁,再往上走迎面有一个十来米高的小瀑布,双轮车根本上不去,上下运送东西全靠人背牲口驮了。落日峡开发后,在这里筑起了石坝,成了一个L型的小水湖。在湖面崖壁上修起了栈道,供游客行走游览景色。

    平安饭店坐东朝西,背靠一处陡峭的山坡,溪水从对面山崖下面哗啦啦地流过。两侧绿树环绕,有杏树、桃树、杨树和核桃树,还有两棵高大雄壮的老柿子树。院子里有花有竹有石,环境幽雅。花竹之间,有木制长廊、草亭,亭子里摆放了石桌石凳,客人一边观赏山景,一边用餐饮酒,十分惬意。

    当年,车前进结婚以后,为了避嫌,他很少跟谢玉山他们家来往。可是谢玉山的心病却没有因此而消除,他对谢明慧和车前进的厌憎之情与日俱增。从医学理论上说换肾手术成功,不影响他们过正常的夫妻生活。但是,谢玉山这条命是从阎王爷手里抢回来的。玉山娘关心儿子,不让他劳动。话里话外,总是暗示谢明慧不要在夫妻生活方面累着谢玉山。谢明慧努力克制着欲望,从不主动要求。谢玉山有需要,她也是压抑着自己,被动奉承,不敢尽情释放热情。如果谢玉山要求稍微频繁,她会找理由拒绝,这让谢玉山十分无趣。那时候,电视上经常播放一则补肾药物的广告:一对夫妻紧贴在一起,手里拿着补肾药物,女的娇滴滴地说喝补肾良药,他好我也好。这则广告让谢玉山痛彻心肺,恨得牙痒。他和谢明慧在一起,往往正在**渐深之时突然冒出一个邪恶的念头,他体内运行着的是车前进的肾,他觉得跟谢明慧亲热的人不是他,而是车前进附体在他身上。这念头一闪,他登时没了心情,心中充满了怨恨。有一次,他控制不住情绪,冲着谢明慧没头没脑地狠揍:“我打死你们这对狗男女!”

    谢明慧忍耐着,仍凭他疯狂地发泄。谢玉山说:“你恨我吧?”

    谢明慧头发凌乱,默默摇头。谢玉山说:“你后悔了吧?”

    谢明慧面无表情,躺在被窝里,翻身过去,给了他一个脊梁,淡淡地说:“睡吧。”

    谢玉山就抱着她哭,摇着她身子,声泪俱下地道歉。夜深人静,谢玉山已经睡去,谢明慧咬着被角暗暗饮泣。谢明慧的软弱,让谢玉山变本加厉,无事生非,对她的打骂越来越疯狂。他甚至疑神疑鬼,认为谢平安不是他亲生的孩子。谢明慧激动地说:“你可以侮辱我,你不能侮辱前进。”

    谢玉山大发脾气,他歇斯底里地说:“我侮辱他?是他侮辱我。你以为我不知道,以为我傻,当年,你们在北京的时候就给我戴上绿帽子了。”

    谢明慧觉得他疯了。她担心继续在封龙镇住下去,说不定哪一天他会撒泼闹到大街上去,让他们两家的人脸面丢尽,都抬不起头来做人。她对玉山爹娘说:“我要回谢家沟。”

    谢玉山一脚踢翻了凳子,大声说:“我早想回了,我们他娘的现在就回去!”

    玉山爹娘痛苦地摇头,只好关门大吉,打点行装,回到谢家沟。那时候,县里正安排政府部门与贫困村“手拉手”结对子帮扶脱贫。尧县团委包谢家沟。谢向东是团委书记,他通过市团委牵线搭桥,联系到桃谷县一个电力安装服务公司的老板。那位老板慷慨解囊,投资三十万翻盖了谢家沟小学校和村委会,在落日峡半山腰打了一眼深水井灌溉高处的农田。免费为村民整改电路,换下破损的旧电线,保证村民用电安全。这些事情办妥以后,那位老板向村里提出投资合伙开发落日峡搞旅游,以承包开发荒山的名义与村委会签订了合同。谢明慧回村后,力主开了这家平安饭店,主要经营农家特色饭菜。

    这个季节,虽然天气变暖,杨柳染绿,山坡上野山杏、野山桃一蓬蓬地陆续盛开,但是满山的灌木还没有大面积的返青,山里的景色看上去还带有一点儿冬季的荒凉。平安饭店刚开张不过半月,来沟里玩得游客还不多,晚上几乎没什么生意。

    玉山爹阴沉着脸,看到谢向上和谢玉秀抱着朵朵进门,就像没看到一样。谢明慧亲热地抱过朵朵。谢玉秀向父亲撒娇:“你还为上午的事不高兴呢?向上怕你生气,特意过来看看你。”

    玉山爹说:“看我?我看是黄鼠狼给鸡拜年,你们是来要贷款的吧!我没钱,你们有钱你们还。”

    谢玉秀笑着说:“我们还我们还,只要你消气就行!”

    玉山爹说:“家里有什么人就沾什么光,我有在银行上班的女婿,有贷款就可以不还。”

    谢向上脸色难看。谢玉秀怕他蛮劲儿上来,不管不顾地发作,连忙替他说话:“向上做得是不对,可我们得理解他。营业所撤了,县里让留守,工资跟清收任务挂钩。他到村里要贷款也是没有办法,他得养活我和朵朵呀!”

    玉山爹冷冷地说:“他养不起你们,爹养活你们!”

    话不投机,谢向上觉得再待下去也没有意思,正好朵朵又哭又闹,就闷闷不乐地离开了。谢明慧送他们走出饭店外,站在路旁小声对他们说:“今后,贷款的事你们找我,不要跟爹说了。”

    11

    谢明慧回到饭店,玉山爹依旧余怒未消。她笑着劝他说:“你不要怪向上了。这些年他和玉秀省吃俭用,替我们还了不少贷款利息。今天的事,都怨婶子故意找茬。”

    玉山娘也跟着数落他:“你真是越老脾气越倔,你不知道他婶子是什么人?你惹不起她,就惹你女婿。”

    玉山爹说:“他跟自己村里人要贷款,人家能不恨他?我怕他做事没深浅,老得罪人,这样下去没法在谢家沟呆。”

    谢玉山不以为然地说:“现在这世道,谁贷款想还啊。镇上那些梳绒厂,说倒就倒了,哪个没有几十万、上百万的贷款?人家一分钱不还,谁把人家怎么样了?人家照样开好车,照样花天酒地。跟他们比,我们那点贷款算个屁啊!”

    谢明慧说:“欠债不还,总是良心难安。”

    谢玉山振振有词地说:“镇政府欠我们饭费不结账,他们怎么就不良心难安呢?都懂得良心难安,社会上哪里还有那么多三角债啊。跟你们说,这贷款我们可不还啊。”

    谢明慧说:“别人是别人,我们是我们。这贷款是银行当年给我们的救命钱,要是不还,我睡觉不踏实。”

    谢玉山讥讽她:“你睡不踏实,不是为钱是为了人吧!”

    谢明慧听谢玉山说话不是味儿,就没再说下去。村里的信用站有明慧爹负责。第二天上午,她回娘家取了五千块钱去了谢向上家。谢向上上班去了,她把钱交给谢玉秀:“日常生活开销需要钱,家里还有外欠账。饭店挣钱就那几个月旺季,可一些单位不及时结账。虽说存了一点钱,但你哥这病随时需要花钱。如今,向上他们有难处,前进心里肯定也着急。当初他帮了我们,现在我们再难,也不能无动于衷,袖手旁观。让向上跟前进说,先还五千块,剩下的钱错些日子再说。”

    谢玉秀说:“这钱你拿回去吧。我们手里还有点钱,向上说再跟他大哥借点,先还一部分贷款。”

    谢明慧说:“你们不要把爹的话当真。一码归一码,我们贷得款怎么让你们还呢。你工资不高,还发不及时。向上现在又光挣几百块钱的保底工资,朵朵要吃奶粉,你们也要生活。你们买房跟向东借了不少钱,怎么好意思老跟他借。”

    谢明慧说得很诚恳,谢玉秀就把钱接了。下午,谢向上回家,谢玉秀把钱给他,谢向上说:“今天我在镇政府找了大哥,他借给我们三千块钱。”

    谢玉秀说:“嫂子拿来了,你就先还了吧。她说得也对,我们不能但凡遇到个事就跟大哥张口。”

    谢向上不由得感叹说:“嫂子真是个好人。小时候我们去西岗上偷她们家的杏儿,被她发现,我跑得慢,跑着跑着栽倒了,手心里扎进去那么长的一根酸枣刺,疼得我直哭。她哄着我,让我闭上眼,一下给我把刺拔出来,捻了土面面儿洒在伤口上,还摘了杏儿给我吃。我觉得她可亲可漂亮了。那时候,我娘瞎盘算,想着把她娶到家里给大哥做媳妇儿。我听了可高兴了,我偷偷给她说,她笑得前仰后合。说大哥是才子,将来考大学,会有大出息。她是笨丫头,一辈子种地受苦的命,哪配的上他。没想到她是背地里爱你哥爱得死去活来。哎,她在你们家过得太憋屈了。我担心这样下去,早晚有一天,她会出大问题。”

    谢玉秀说:“我哥得了病,人才变了。以前他是多好多帅的一个人啊,要不我嫂也不会爱他爱得那样深啊。”

    谢向上说:“你哥闹也就算了,你爹说话也蛮不讲理。”

    谢玉秀说:“爹的脾气是大了,说来说去,还不都是因为我哥。我哥什么事也不干,光跟我嫂打架,我爹觉得生活没盼头。这些年,为了撑这个家,把他熬磨坏了。这才五十多岁的人,腰都直不起来了,头发也都白光了。”

    谢向上说:“要我看啊,你爹就是更年期到了。”

    谢玉秀捶了他一拳头:“你才更年期呢。”

    12

    看着谢向上拿来的五千块钱,车前进心情很沉重:“这是我们收回的第一笔贷款,按说我们应该高兴,可是她……她没觉得我们是在狠心逼她吧。”

    谢向上说:“她理解你工作遇到了坎儿,家里再难也要把贷款还上。”

    车前进说:“你说我们拿这钱合适吗,她遭难花钱的地方还多呢。”

    谢向上说:“嫂子的脾气你也知道,她是个要强的人。不愿意沾光欠人家的。”

    车前进点点头:“那好吧。不管怎么说,这是个好的开端,我们应该庆贺一下。”

    中午,他们包饺子吃,车前进到街上买了花生米和猪头肉,石青叶又炒了两个菜,他们就喝了起来。真正喝酒的只有王勇战。谢向上酒量小,倒了一杯啤酒抿着喝,跟不喝一样。车前进正准备要孩子,在石青叶强迫管制下,已经戒烟戒酒,泡了一壶茶水陪着。他看王勇战一杯杯地喝着挺香,实在难受,干脆擀片儿帮石青叶包饺子去了。石青叶问谢向上:“你大哥跟我们卫生局长关系是不是很好?怎么局长每次来我们医院都找他陪着吃饭啊!”

    谢向上说:“他们是师范同学。”

    石青叶说:“让你大哥给说说,把我调到县城去行不?”

    车前进瞪了她一眼,饺子片儿也不擀了,坐回去对谢向上说:“你别听她瞎说,来,喝酒。”

    石青叶说:“常乐去县城读书,没个人照顾他不行。原以为营业所撤了,前进能去县城,没想到又留守了……”

    谢向上说:“我大哥就在镇政府,低头不见抬头见,你亲口问问不就行了?”

    石青叶说:“他是书记,我们惧他。你给问问,能办就办,不能办拉倒。”

    谢向上说:“那好吧。”

    石青叶抢过车前进的茶杯跟他敬酒:“我先谢谢你!”

    谢向上喝不了,象征性地喝了一小口。王勇战说:“喝了这杯你是能死啊还是怎么着,嫂子敬你,你敢不干?”

    谢向上只好勉强干了一杯。饭后,谢向上和王勇战回宿舍休息。车前进埋怨石青叶:“我们刚跟玉秀说了常乐转学的事,玉秀答应暑假开学,让常乐和平安一起去三小读书,这才几天呢,你又跟向上说调动工作。我们还有脸吗?”

    石青叶用手理了理挡在眼前的乱发,理直气壮地说:“我觉得我的脸大着呢。你把肾都白给他们了,我让他们办几件事算什么?”

    说着,转身坐回餐桌,举起酒瓶来就要灌,车前进一把夺下她的酒瓶:“调工作是说句话就能办的事吗?你没看出向上很为难吗?我们这么做,不是有点儿……”

    石青叶说:“有点不地道是不是?”

    车前进说:“不是……”

    “不是个屁!”石青叶气呼呼地说:“我告诉你车前进,你找得就是不地道的女人,嫌我不地道你别娶我啊,我求你娶我了吗?”

    车前进说:“你这是说到哪儿去了。”

    石青叶站起身来,伸手抓起一只碗啪地摔碎在地上,眼泪大颗大颗地落下来,她伤心地望着车前进说:“但凡有点办法,我愿意这么做吗?自打我跟了你,我是省吃俭用,一心一意给你过日子。有时候,我自己都怀疑,这是我石青叶吗?那个想做什么就做什么的石青叶哪里去了,那个破鞋烂货石青叶哪里去了?啊哈哈啊哈哈……”

    石青叶扑在床上痛哭。车前进蹲下身子,收拾着地上的碗筷,含着眼泪说:“我知道你跟着我受了不少委屈。是我没本事……”
第二卷 第四章 永远也不叫他
    13

    谢玉山又跟谢明慧闹起来了。

    谢向上把还贷款的回单给谢明慧送去的时候,不巧正被谢玉山撞见了。谢玉山大发雷霆:“不是说了,不让还吗?”

    谢明慧不搭理他,他追在谢明慧屁股后边闹:“你说话啊,你为什么还?你遭难,他给你贷款。他遭难,你还他钱,你们倒是心心相印!你他娘的快去把那钱给我要回来!”

    气得谢明慧躲进屋里默默流泪,谢玉山追进去继续骂:“你就会装,成天装得屈呆呆的,好像多可怜似的。你让人都同情你,都恨我,说我对不起你,辜负你,骂我不是东西,是白眼狼。我他娘的是狼吗?我他娘的是王八,戴绿帽子的活王八。”

    谢玉山越骂越激动,抬脚就要踢谢明慧,被谢向上拽住了:“哥,你别闹了,我把那五千块钱给你送回来行不?”

    谢玉山转头骂谢向上:“少他娘在我面前装蛋,你们别一个个都觉得自己跟个人似的,让你们当个王八试试,你们他娘的还不如我是人哩。”

    谢明慧哭着冲出门,跑出饭店。玉山娘气得脸都白了:“祖宗,你不要发疯了行不?”

    明慧侄女谢晓娟初中毕业不念书了,在平安饭店当服务员。谢明慧一跑,她立刻跟着追下去了。谢向上怕谢明慧出事,说了句“我追我嫂去”就出了门。他在谢家沟村南口追上了谢晓娟,谢晓娟说:“我姑去河边儿了。”

    谢向上顺着村东的土道儿,跑到洪道河岸边的大路上,看到前面有个人影儿,刚一宽心,走近了一看却是谢老黑。谢老黑蓬头垢面,嘿嘿嘿地傻笑着。谢向上绕过他,一直追到槐树林青石桥上,看到谢明慧在淹死韩桂芬的枯井边直挺挺地站着。

    谢向上想张口叫她,又怕刺激了她,悄悄踏过石桥,慢慢走过去。谢明慧没有动,也没有看他。谢向上猛地抓住她枯瘦的胳膊说:“嫂,我们回去吧。”

    谢明慧僵着身子。谢向上说:“平安还在家里等你呢。”

    谢明慧咧嘴笑了一下:“没事,这口井没水。”

    谢向上说:“那也回吧,这里挺吓人的,都说有鬼。”

    谢明慧说:“我不怕,我现在就是鬼了。”

    谢向上说:“嫂,我们都知道你心里委屈。你先回家去,回去了,你想打就打,想骂就骂,怎么出气都行。”

    谢明慧说:“我不委屈。我只是想对桂芬说,她死得对,死的好,死得值!”

    谢向上听了,又感到害怕。这时候,身后有手电的光束一闪一闪地打过来。是明慧哥嫂和谢晓娟一起找过来了,他们把谢明慧强行拽离井边。谢明慧突然撕心裂肺地哭喊:“我好恨啊,我已经跳下去了,你们为什么还要救我上来啊!”

    14

    谢明慧让谢玉山逼得要寻死,明慧哥大怒。回村后,他让谢明慧回娘家。他去找谢玉山算账。谢明慧追着哥哥回到饭店。

    进了门,明慧哥叫骂指责谢玉山。谢玉山不服气,犟嘴狡辩,乱说谢明慧的不是。明慧哥越说火气越大,伸手就要揍他,谢向上急忙拦住。一会儿功夫,明慧爹娘也找上门来,明慧娘在院子里蹦着高儿骂:“狼心狗肺的王八羔子们,这么虐待我丫头,你们伤德了,老天爷看着哩,你们会遭报应的,下炕就栽死你们,吃饭噎死你们,出门就撞死你们,响雷劈死你们……”

    玉山爹娘低声下气赔情说好话。明慧爹不理他们,拽起谢明慧就往外走:“丫头,跟爹回家,明天就去镇上离婚!”

    谢明慧哽咽着说:“爹,我哪有脸回去啊,你不要管我了,死活是我的命。”

    谢平安见了,扑过去一把抱着明慧爹的大腿,仰着小脸儿哭喊:“姥爷,你不要带我妈走,姥姥、舅舅、妗妗、我不要妈妈走……妈妈你不要走!”

    谢明慧抱着谢平安哭成一团:“妈妈不走,妈妈不走!”

    明慧娘骂谢明慧:“没出息的东西,你长点志气,守着这么个废物有什么好!”

    谢玉山原本让明慧哥吓得躲到一旁窝着去了,一听这话又跳了过来,气急败坏地喊叫:“你骂谁是废物?”

    明慧娘破口大骂:“我就骂你是废物,废物,废物……”

    谢玉山犯浑晕了头,他抄起一把铁锹,向着明慧娘就冲过来:“不活了,都不活了,我戳死你们!”

    吓得谢向上急忙上前夺他的铁锹。明慧哥火冒三丈,抬脚踹向谢玉山,谢明慧扑过去阻挡,明慧哥收脚不及,一脚正踹在谢明慧腰眼上。谢明慧哎呀一声,摁着腰瘫倒在地上。明慧娘顾不得叫骂,搂着谢明慧呜呜痛哭:“我苦命的丫头,你后悔死娘了,知道这样,娘就是死了也不让你嫁到他们家啊!”

    17

    谢明慧断了一根肋骨,住进了封龙卫生院。石青叶让车前去探望一下。车前进犹豫着,石青叶说:“你怕什么?”

    车前进说:“我怕什么?!”

    石青叶说:“出了这样的事,不知道没法子,这都到家门口了,不去不合情理。”

    车前进说:“这可是你让我去的。”

    石青叶心里一暖,得意地说:“看来你还是怕我不高兴!”

    车前进在街上的小超市里买了些食品礼盒和水果就去了封龙卫生院。他走进病房,里面满是人。明慧爹娘、明慧嫂、玉山娘、谢玉秀还有谢平安都在。车前进已经很久没有这样面对谢明慧了,看到她躺在病床上,霎那间想起了从前那许多事来,万千关怀都化作了一句话:“你没事吧?”

    谢明慧一阵心酸,强笑着说:“我没事。”

    接下来两个人再无话说。谢明慧示意谢平安:“叫舅舅。”

    谢平安瞪着大眼睛,眼神中满是敌意。谢明慧说:“叫啊。”

    谢平安撅着小嘴儿,倔强地说:“我不叫,我就不叫,我永远也不叫他。就是因为他,爸爸才老跟你打架。”

    谢明慧瞪起眼睛,板起脸,吓唬她说:“你胡说什么呢!”

    谢平安哇地一声哭了。谢玉秀过来哄她,牵着她的手出去了。明慧娘叹了一口气说:“前进呀,你可把明慧给坑苦啦。你是毁了她的一生做好人。你好好看看她,当初那是多么水灵的一朵花啊,现在让他们糟践成什么样子了,这脸上还有血色吗?身上瘦的还有肉吗?”

    玉山娘说:“亲家,我们错了,你也知道玉山的情况,我们凡事都依着他,把他惯瞎了。我们保证,再也不让明慧受委屈了。”

    明慧爹说:“我们丫头也是爹娘身上掉下的肉,你们这样对待她,是不是小瞧我们娘家没人了?她要是好不了,我跟你们家没完。”

    玉山娘陪着笑脸儿不住道歉。谢明慧拦着爹娘:“你们不要老说了。”

    车前进很尴尬。谢明慧说:“我没事,你忙去吧。”

    车前进跟大家打了一声招呼,退出病房。谢玉秀哄着谢平安在院里。一看他出来,谢平安就把身子扭过去了。谢玉秀送出院门:“我知道,我们对不起你,我哥他……”

    车前进笑了笑:“没事,医院里有什么事,给你嫂子说。”

    18

    平安饭店平日全靠谢明慧打理经营,她住了院,正常营业受到影响。谢玉秀把朵朵丢给向东娘,接手做了掌柜。谢向上收贷回家早了也过去帮忙。玉山爹依旧对他待理不理。他感到不是滋味,跟谢玉秀说起,她就压着说他。她疲惫地说:“家里的事情够多了够乱了,你的神经就不要那么敏感了。都是一家人,哪有那么多事。”

    他们不知道,玉山爹把这场风波的罪魁祸首迁怒到了谢向上头上。他的逻辑是:他们不来要贷款,谢明慧就不会还贷款,谢玉山就不会跟她打架,谢明慧就不会住院,就不会影响饭店的生意。

    这天下午,胡光明开着面包车来了,他陪着尧县支行办公室副主任李瑞雪和几个朋友来玩儿,谢向上连忙迎上去。胡光明说:“你怎么在这儿?”

    谢向上说:“这饭店是我岳父他们开的。”

    胡光明说:“我还不知这是你岳父开的?你脑子开窍了,入了股份?”

    谢向上说:“我哪儿有你那个精明脑袋。”

    谢向上过去招呼李瑞雪。胡光明说:“今天你可要好好把李主任招待好,她一高兴没准儿就把你调办公室去了。”

    李瑞雪笑着说:“我可没有那本事!”

    胡光明说:“李主任,你是不知道,这小子念书的时候,文章写得可好哩。尤其最擅长写情书,写得文采风流,**悱恻。我说得对不对啊,玉秀。”

    谢玉秀提着一壶茶水过来,笑眯眯地说:“这个你别问我,你得问雪梅。”

    一句话把胡光明给呛住了,急切中不能应变回敬,仰起头来哈哈一笑,将心中的那点不快掩饰了过去。他冲谢向上说:“我们先去沟里转一转,爬爬山。你炖只柴鸡,焖条鲤鱼,一会儿下来,你赔李主任一起吃饭啊。”

    胡光明他们顺着石阶上了水坝,沿着栈道向谷底走去了。谢玉秀的话,也吓了谢向上一跳,有些没病觉虚,他不能问她,只能装傻:“你做好思想准备啊,这顿饭就白吃了。”

    果然,酒饱饭足,胡光明说结账,谢向上一客气,他立刻顺杆爬:“今天这顿就打扰了,改天你去县城,我在蓝城请你,吃喝玩乐一条龙。”

    最后一桌客人也走了。谢玉秀和谢向上拾掇完了要回村,玉山爹过来冲谢向上一伸手:“把那桌饭钱结了。”

    谢向上愣住了,他看着谢玉秀,谢玉秀说:“爹,你……”

    玉山爹说:“你这么慷慨大方,定是发财了。一个女婿半个儿,看来我不开这个小店儿,仰着脖儿扳着脚丫睡大觉,下半辈子的吃喝都有了着落,不用发半点愁了。”

    谢向上赌气去摸口袋,没带钱。他问谢玉秀要,谢玉秀拿眼瞪他:“你!”

    谢向上气呼呼地对玉山爹说:“明天给你!”

    玉山爹说:“没本事就别冒充大尾巴狼。什么时候腰板粗了,真当了大款,再充阔气吧。”  

    谢向上肺都快气炸了,丢下谢玉秀,转身就走了。谢玉秀刚回到家,他就大发脾气:“你哥疯了,你爹疯了,你们家的人都疯了。”

    谢玉秀说:“你胡说把道什么呢?”

    谢向上说:“你哥你嫂打架,他不怨你哥,怨我,冲我撒气,骂我是大尾巴狼!”

    谢玉秀说:“我爹说你,你不好受,你以为我就好受吗?”

    说着往炕上一坐,背过身去,难过地哭起来。她一哭,谢向上马上不闹了。看她哭个不停,心里一软,过去搂住了哄她:“好了,我不生气,你也别哭了。”

    谢玉秀扑在谢向上的怀里,央求他说:“我爹他老了,过得又不顺心,你不要跟他计较。”

    谢向上轻轻抚摸着她的后背,动情地说:“嗯,我想明白了,纵使他有千般不是,可是他把你给了我,他就是天天骂我,我也不觉得委屈了。你是我最珍贵的宝贝!”

    谢玉秀听了,心中顿时涌出一股甜蜜的暖流。
第二卷 第五章 泼在胡光明脸上
    19

    石青叶的例假这一次又来得奇准。她答应给车前进生孩子,他们准备了两个月,又努力了两个月却没怀上。石青叶清楚每个月自然受孕率为百分之二十五左右,她又是高龄怀孕,俩月没动静也很正常。但是,车前进要孩子的心情迫切,对怀孕的知识知之甚少,她担心他会失望,会不高兴。

    晚上,石青叶去镇政府公共厕所,半天才回来。车前进说:“我以为你掉茅坑里了,才说要去捞你。”

    石青叶蹭地一下跳**,在被窝里用脚丫子摩挲着车前进的小腿肚子儿,似笑非笑地盯着他,故意叹口气说:“哎,革命尚未成功,同志仍需努力啊。”

    车前进心头一慌:“这个月,你又来了?”

    石青叶点点头:“嗯。你不要紧张,这很正常。”

    车前进说:“你怀常乐,几个月才怀上啊?”

    石青叶说:“我哪儿记得住。”

    车前进说:“不会有什么问题吧?”

    石青叶为车前进宽心,故作轻松地说:“我已经生过常乐,会有什么问题?你不要着急。”

    话虽如此,石青叶的例假干净以后,还是瞒着车前进,来到县医院妇产科做检查。检查结果,石青叶输卵管畅通无阻,卵泡发育正常,只有子宫颈有点轻微的炎症。为她做检查的女医生给开了点儿消炎药,说:“怀孕没问题。”

    可是又过了两个月,还是徒劳无功。车前进和石青叶有了压力,他们又来到县医院。女医生说:“你们要配合好,精神一定要放松,越有思想压力越不容易怀孕。再就是要掐好时间,算对排卵期。”

    于是,他们就努力放松,为了提高成功率,石青叶还吃了促进排卵的药物。又忙活了两个月,石青叶依旧没有动静,他们慌神了。他们再次来到县医院,女医生问车前进说:“你检查过身体吗?”

    车前进说:“我也要检查?”

    女医生说:“生孩子是两个人的事,谁有问题都不行。”

    车前进做了男科检查,结果**活力差些,其他指标都正常。女医生叮嘱他:“我给你开些增强**活力的药丸儿吃,你记着平常多加强锻炼。”

    石青叶问:“他捐过肾,是不是这影响的?”

    女医生诧异地望着车前进,一边开药方一边说:“捐肾不影响生育。我觉得还是你们思想压力过大,一切要顺其自然,不要着急,不要紧张。”

    到了夜晚,他们仰面朝天躺在床上,心窝异常沉闷,像是压了一块大石头。车前进自言自语地说:“我平生没干过什么缺德的事啊。老天爷为什么连一男半女也不给我?”

    石青叶说他:“看你,不是让放松吗,怎么老胡思乱想?”

    车前进懊丧地说:“从春天忙活到秋天,人家地里的庄稼都收了,我们地里的苗连芽都没有发。我不是年轻小伙子了,有的是时间,有的是机会。”

    石青叶说:“你是怨我没早给你生孩子吗?”

    车前进叹息说:“是我命该如此。”

    石青叶说:“挺强势的一条汉子,不服输不服软的,现在遇到点事,就这样悲观,这样怂了?”

    车前进激动地说:“我就是怂了,我知道是我不行。”

    石青叶连忙说:“我说错了。怀不了孕,都是我的过……”

    20

    车前进陷入了深深的苦恼和悲伤之中,他在外面强颜欢笑,一进家门笑容顿时就消失了。石青叶说得对,她生了车常乐,证明她没问题。女医生说得也对,捐肾不影响生育,谢明慧生了谢平安。都没问题,是哪里出了问题?车前进郁郁寡欢,石青叶怎么劝,他都提不起精神,他甚至失去了和她亲热的欲望。石青叶很难过,很心疼。晚上,当她贴在他身上,想给他温暖的时候,车前进泄气地说:“睡觉吧,白费那劲干嘛!”

    车前进不愿意在家呆了,为了避开石青叶,他干脆带着谢向上他们一头钻进了青秀乡的深山里去收贷款。看他收拾被褥,像是要下乡长住。石青叶问他什么时候回来,车前进也不抬头看她,随口说了句:“贷款收完了就回来了。”

    车前进头也不回地走了。他们来到了青秀乡,跟贷款时那种被人捧被人敬的情况不同,人们听说他们来催收贷款,都没好脸色。连走了几个村,想找村干部给联系一个住宿吃饭的地方,那些村干部都推三阻四不给安排。后来,想起谢向东在青秀乡政府工作过,谢向上给他打电话。谢向东找了岭南村的书记,这才在小学校安排了个落脚的地方,在小学校的伙房搭伙吃饭。做饭的妇人有五十来岁,为人很热情。在闲聊中,他们才知道老郭是他哥哥,她是小光的姑姑。小光姑给他们说起了哥哥的不幸遭遇,说起了小光游手好闲不争气。她听说谢向上是谢家沟村里人,就向他打听玉山娘。车前进笑着说:“你算问对人了,那是她丈母娘。”

    小光姑兴奋地说:“是嘛?这可太巧了。她身体还行吧?”

    谢向上说:“还行。你怎么认识她?”

    小光姑说:“嗯。我娘家是封龙镇,以前认识。听说他儿子身体不好,日子难过。现在好多了吧。”

    谢向上说:“好多了。”

    小光姑说:“你们小两口过得也挺好吧。”

    谢向上说:“挺好。”

    小光姑说:“你们不打架吧。”

    谢向上说:“不打架。”

    小光姑说:“这就对了,媳妇娶到家,是要疼的。打媳妇的人最没出息。你们有孩子了吗?”

    谢向上说:“有了。”

    小光姑说:“是个男孩儿还是女孩儿?”

    谢向上说:“是个女孩儿。”

    小光姑说:“女孩儿好。生男孩是名誉,生女孩儿是福气。孩子多大了?”

    谢向上说:“去年生的,还不到一周岁。”

    小光姑问这问那,亲切地跟谢向上拉着家常。谢向上爱说,就跟她一起拉呱。王勇战就笑话他跟老婆子也有话说。后来的日子,小光姑非常用心地照顾着他们,不管他们回来多晚,总有热乎乎的饭菜等着他们。有时候家里有什么好吃的新鲜蔬菜和瓜果下来,都拿过来给他们吃。

    青秀乡山高地广,村落不集中,这条沟壑里有两三家,那个山岗上住着五六家。车前进他们翻山越岭,一个村一个村地找,一家一户地问。这一天,他们到青秀山后山一个叫北沟的自然村,找一个叫孟老实的人。孟老实的家坐落在北沟村西的半山腰里,就他一户人家。鸡鸣犬吠,绿树环抱,四周景色倒是不错。进了院子再一看,这个家太穷了。孟老实父母都有病,媳妇是傻子,儿子也是傻子,所幸女儿孟珍长得还很齐整,脑子也正常。孟珍在岭南村小学读书,每天一个来回,中午在学校吃饭。她吃不起食堂,就吃自己带的饭。小光姑心疼她,故意给她留一些,不收她的钱。孟珍很自尊,她不肯吃。小光姑无奈,只好给她把饭热了再吃。

    车前进他们在孟老实家院子里看到了孟珍,才知道她是孟老实的女儿。孟老实认账,可是他还不起钱。他们相信他说的是实话,没有逼他还钱。他们很同情孟珍。回来的路上,都说这个孩子太不幸了。这个家要想彻底翻身,除非等她长大了念书有了出息。可是看这个家现在的样子希望很是渺茫。特别是车前进看着很难受,不仅没有收上来贷款,而且还给孟老实放下了两百元钱。

    孟珍的处境使车前进想起了韩桂芬。孟珍家跟韩桂芬家太相似了。他甚至越看越觉得孟珍跟韩桂芬长得很像。后来在学校,他问孟珍的年龄。孟珍果然是他给韩桂芬迁坟那年生的。车前进想,孟珍孟珍,梦想成真!难道孟珍就是韩桂芬转世吗?可是,韩桂芬说她的来世叫槐花啊!

    车前进一边觉得自己好笑,一边真的对孟珍关注起来。青秀山山高空气湿,凭空生云,有云即雨。传说一年有七十二场浇花雨。别看天气晴朗,大雨说来就来。那天下午放学的时候,大雨铺天盖地地浇下来,天都黑严了还不停。孟珍回不了家,就跟几个在学校住宿的小学生一起睡下了。睡到半夜,孟珍突然发病。车前进他们冒雨把她送到青秀乡卫生院。新分配来的小医生陆天龙值班,说是夜里着凉得了急性肠炎,连忙给她输液。输完液已是凌晨。车前进背她回来,看到宿舍的窗户糊着破报纸,透风透得厉害。再看学校教室内的桌椅门窗,也是破破烂烂,车前进动了恻隐之心。

    这一天,车前进他们出去收贷,赶上青秀村大集,看到孟老实正在卖一只黑山羊。车前进过去给他说话,孟老实说车前进他们是好人,他要把羊卖了还贷款。车前进制止了他,替他牵着羊,强行把他拉出了集市。车前进对他说:“你要好好供孟珍读书,你这个家将来过得怎么样,全指望她了。”

    孟老实伤心地说:“这个孩子命苦,她不该生在我们家。”

    车前进说:“如果以后有困难,你可以找我。”

    孟老实说:“那怎么好意思,不能麻烦你。”

    当夜,车前进失眠了。他的善心再一次萌生,不管孟珍是不是韩桂芬转世,他都要关心她。他甚至突发奇想,既然他和石青叶怀不了孕,何不领养孟珍做女儿,帮她摆脱困难不堪的处境?但是,马上他就被自己这个不切实际的想法逗笑了。孟老实怎么肯把女儿给他?金窝银窝不如自己的狗窝。家再穷,母兄再傻,那也是孟珍的亲人,她怎么忍心会舍弃他们呢?

    石青叶,我的爱人,难道我们今生真无儿女缘,你就不能给我生一个孩子吗?车前进这样想着,一行热泪滚落在枕头上。

    21

    车前进走后,石青叶心里很苦闷,晚上一躺在床上就哭。这一天,前进娘到镇上赶集,顺便送来一小袋豆角和西红柿。看她精神不振,就问她。她实在憋得难受,就哭着说了。前进娘说:“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早让你们要,就是不听,嫌我唠叨,嫌我麻烦。现在知道难受了吧。”

    石青叶说:“您经得多,见得多,有什么办法不?”

    前进娘的办法就是上山烧香。她带着石青叶来到龙山灵云寺。灵云寺的主持,法名唤作释延静,是一位五十岁左右的女尼。前进娘每月初一、十五都来寺庙烧香,跟释延静很熟。她向释延静讲了求子的事情。释延静带她们来到大殿,点燃香烛,冲着尧母神像恭恭敬敬地跪拜。释延静敲击神案上的铜磬,响一下,叩一个头。叩头完毕,前进娘在神案上前的木箱里投放了供养钱。释延静回禅房包了三包药面,让石青叶在行房当晚服用,连服三晚。石青叶红着脸接了,对释延静千恩万谢,顿时感觉有了希望。

    从禅房出来离开寺院,路过柏树林边的古井,桂芬娘正在拧着辘轳打水。桂芬爹死后,桂芬哥在封龙镇走失了,车前进带人走遍了附近几个乡镇,到处张贴寻人广告,始终没有下落。桂芬娘眼泪哭干,心灰意懒,抛家舍业上了龙山,在灵云寺陪伴释延静当了带发修行的杂役。车前进结婚以后,前进娘难以释怀,总拿石青叶和韩桂芬比较,韩桂芬是黄花大闺女,她臭的是名声。石青叶是**,连名声带身子都臭。桂芬爹死了,桂芬哥丢了,桂芬娘孤苦伶仃,十分可怜。前进娘想起她同意给韩桂芬迁坟时的宽宏大量便生愧疚。车前进来山上看望,她不仅不阻拦,而且她每次上山烧香时,都托释延静转交给她一些衣物和吃食。

    桂芬娘随便看了她们一眼,挑起水桶颤颤巍巍地进了寺院。她们出了山门,迎面十来人犹如众星捧月般陪着一位精神矍铄的老人从斜山道走上来。走近了看,里面有夏繁星和谢向东。山路狭窄,她们避在道旁,先让他们过去。石青叶跟谢向东打招呼,谢向东站住了。原来,他们陪同当年“青秀山考察团”的成员,冀中师范原校长刘清泉来龙山考察尧帝文化。

    谢向东停下来,等夏繁星他们进了山门后,对石青叶说:“你调工作的事说得差不多了,估计过几日就下调令了。”

    石青叶欣喜若狂:“知道调我去哪儿不?”

    谢向东说:“好像是城关镇卫生院。”

    石青叶说:“太谢谢你了。等前进回来,我们好好请你。”

    谢向东笑了笑说:“听说车主任背着被子去了青秀山?”

    石青叶说:“他傻呗,营业所都撤了,他还卖命!”

    谢向东说:“车主任能干,是个好人。”

    石青叶说:“哎,好人没好报。”

    22

    石青叶引颈而望,排卵期又快到了,还不见车前进回来。她心急火燎,真想跑去青秀乡找他。这天正在郁闷,忽然看到一辆辆警车从镇上呼啸而过,往青秀乡方向而去,连封龙镇派出所都出警了。很快,镇上传开消息,说是青秀乡铺子峪发生特大杀人灭门惨案。省市公安局下令调动尧县、桃谷、河阳三县警力在青秀乡布防,对各村进行拉网式排查,包围青秀山开展大规模地搜山活动。

    石青叶忧心冲冲,坐卧不安,非常担心车前进的安全。拨打寻呼台发信息,他不回话。打电话不知道他具体在哪个村子。她骑自行车去青秀乡,走到半路,对面过来的人说警察设卡,不准闲杂人等进山。石青叶越想越生气,把那口压在心底已久的怨气洒了出来:“我找路永恒去,看他管不管员工的死活了!”

    石青叶来到尧县支行,门卫老严刚一拦,石青叶就发开脾气,吵吵嚷嚷径直闯到了路永恒的办公室。路永恒立刻打电话问夏繁星。夏县长说形势严峻,让他不要添乱了。崔金城急忙护驾,给谢向东打电话,托他在青秀乡的关系给找一找人。谢向东直接说他们在岭南村,然后又联系青秀乡书记派人在设卡路口等待,让路永恒他们过去接人。

    当路永恒见到车前进他们的时候,他惊呆了,眼前的三个人,头发凌乱,面容黑瘦,浑身上下带着风尘,猛地一看,跟山里种地的老百姓一个样。车前进说,他们来青秀乡十六天,徒步往返五百余里,足迹踏遍十个行政村、三十五个自然村,六百多个贷款户。除了三十户外迁,一户死亡,四十户确实无力偿还外,剩余的五百来户三千六百多元老扶贫贷款利息全部收回,占应收利息的百分之九十。收回逾期贷款两千多元,总共收回本息五千七百多元。

    车前进汇报了几个数据,对在青秀乡经历的困难只字未提,谢向上忍不住说:“为了要贷款,车主任差点送了命。那天我们去上岗村,回来的时候天都黑了,又刚下过雨,路很滑,车主任只顾嘱咐我们,他却摔倒跑了坡,幸亏被一块大石头护住了。他的左腿受了伤,血流不止,你们看他,现在走路还一瘸一拐的。”

    路永恒俯身拉开车前进的裤脚,看了看他带血痂的伤口,表情凝重,说了句:“回吧!”

    车前进说:“还不能回去。”

    路永恒疑惑地望着他:“怎么?你们还要继续收下去?”

    车前进摇摇头说:“我们刚来的时候,连个住处都找不到,是岭南小学校长行方便,给了我们吃饭睡觉的地方。县政府每年都给我们银行分配结对子帮扶单位。你能不能献一献爱心,把岭南小学也帮扶了,出钱给他们装上门窗玻璃,赠送一些桌椅呢?”

    路永恒想了想说:“好吧。我回去就让崔金城办这件事。”

    俗话说小别胜新婚。石青叶眼睛发亮,面带喜色,兴致高昂。车前进毫不兴奋,直到石青叶说她就要调到城关镇卫生院,他才有了精神气儿:“没想到,谢书记这么给办事。”

    晚饭后,石青叶拉他去封龙镇水泥厂澡堂子洗澡,要了单间。石青叶给他搓背,污泥一层层地掉下来,石青叶取笑他说:“这都够上一亩地的粪了。”

    车前进高兴地说:“常乐转到三小,你调到县城,双喜临门啊。”

    石青叶说:“我再给你怀个孩子,就三喜临门了。”

    一提怀孕,车前进的心登时沉了下去。石青叶告诉他到灵云寺烧香讨药的事情。车前进半信半疑。石青叶从后边搂住他的腰,抚摸着他胸前发达的肌肉,轻吻着他的脊背,在他耳边柔声说:“心诚则灵,我们要相信尧母,我们一定行的。”

    车前进转过身子,望着石青叶**的眼神,她那潮湿的发丝儿擦着他的脸颊,洗发水的香气一缕缕的飘进他的鼻孔,一直钻到他的心里,他心里发痒,发烫,慢慢的整个身体都发热发胀。他猛地抱住她的头,冲着她的嘴唇狂吻下去。

    23

    尧县卫生局下了调令,石青叶调到城关镇卫生院。王勇战在城西洪道河岸边为车前进租了三间平房。搬家那天,胡光明和石雪梅知道了音信儿都来帮忙,装装卸卸从大早起一直忙到午后才安顿下来。胡光明坚持在蓝城请客,谢向上说:“你早该请了。你现在是大款,拔根毛比我们大腿都粗。”

    胡光明参加工作时间不长,二建公司就散摊儿了。他跟着一个大包工头当技术员。混得熟了,包工头就把一些挖地沟、垒院墙、打地面、搞绿化的小活儿给他干。胡光明有心,卧薪尝胆地干了几年,逐渐摸清了这个行业的套路,积攒了一些人脉,便成立了包工队,自己当老板。混了几年,在封龙镇有了小名气。家里翻盖了二层小楼,开上了面包车,手里也拿了手机,举手投足,说话办事,咋咋呼呼,确是一副暴发户有钱人的架势。胡光明在席间张牙舞爪,夸夸其谈,别人根本插不上嘴。石雪梅呛白他:“你不说话,还怕人当哑巴把你卖啦,不嫌丢人!”

    胡光明说:“我不说了。向上你说!”

    谢向上微笑着说:“我们都愿意听你说。”

    胡光明说:“我是正想说,可是人家讨厌我,人家愿意听你说,拜托你助人为乐,满足一下人家多年的愿望吧!”

    谢向上呵呵直笑。石雪梅狠狠地盯着胡光明。谢向上一端酒杯说:“来,我敬你们两口子。希望你们多发财。”

    胡光明大声说:“好,我就喜欢听人祝我发财。”

    石雪梅端起酒杯,三人干了一杯。胡光明说:“痛快!”

    石雪梅不愿看他的臭德行,起身走了出去。这些年,谢向上几乎没跟石雪梅主动来往过。每天上下班路过葫芦峪,从她家门前过,他也从没踏进过她的家门。在街上遇见,只是说一两句不疼不痒的话。若说他对石雪梅一点感情都没有,那不可能。虽然谢玉秀是他的初恋,但是谢玉秀更像是一个梦幻,他只是用心来感受着她的美好。石雪梅给他的却是实实在在的感受,他们牵手过,拥抱过,亲吻过,他不可能彻底忘记她。从他们相遇时,石雪梅看他的眼神,他也明白,她对他并未忘情。他尽量回避着她,同她保持距离,他不想谢玉秀对他有什么误会,也不想胡光明为此耿耿于怀,受到伤害。

    石雪梅一出去,胡光明登时旧态复萌,又来劲了。他高谈阔论,吹得天花乱坠。王勇战借酒将军:“胡老板,你吹得你这么有钱,那就赶紧把欠我们的贷款还了。”

    当初胡光明白手起家开始创业,在封龙营业所贷了五万元,目前连本带利还有两万三千多块钱没还。胡光明听了,立刻顾左右而言他,王勇战紧追不舍,逼得他不得不接口:“现在你们银行欠我的钱,比我欠你们的钱多。我给你们盖家属楼,垫了几十万资金。我整天追在你们办公室李主任屁股后边要,就是不好好给我支付预付款。要是把钱给我了,我立马连本带息给你们结清。”

    王勇战说:“你这是给我们放空炮,开空头支票呢。”

    谢向上说:“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你把箱子底的钱敛巴敛巴也够我们的。”

    胡光明说:“你不喝酒就别说话。要想要钱先喝酒。”

    谢向上说:“怎么个喝法?”

    胡光明说:“白酒一杯两千。啤酒嘛,让着你,一瓶五千。”

    谢向上一咬牙:“喝啤酒!”

    胡光明看他要来真的,便说:“事先说清,吐了不算!”

    谢向上指着他的鼻子说:“奸商!”

    一瓶啤酒倒四杯,谢向上喝了三杯脸就红了。他吃口菜稳了稳心神,又喝了两杯,眼睛也红了。车前进拦着他们说:“别喝了。”

    胡光明靠着椅子嘻嘻直笑。谢向上带着醉意说:“幸灾乐祸吧你!”

    胡光明说:“我幸灾乐祸?你喝得我都肉疼!”

    谢向上又喝了两杯,胃里翻腾,喉头一缩一缩地往上呕。 胡光明说:“再喝一杯就两瓶,一万块钱就到手了。”

    谢向上直愣愣地看着胡光明。胡光明说:“好好好,我陪你喝,要不又说我欺负你。”

    举起自己的酒杯,一饮而尽。谢向上喷着酒气说:“给我倒酒。”

    石青叶夺过酒瓶。啪的一声响,胡光明用嘴重新咬开一瓶酒给谢向上倒上。谢向上端起酒杯直伸到胡光明胸前,晃来晃去都端不稳了。胡光明说:“先说清,洒了不算啊。”

    正将到点儿上,石雪梅冲了进来,瞪着眼睛冲胡光明吼叫:“你还有完没完了?”

    胡光明笑嘻嘻地说:“他自己愿意喝。”

    谢向上挺着一根手指不说话。胡光明说:“知道知道,你是说还差一杯就一万块了,你还喝不?”

    车前进说:“喝什么喝,你别逗他了。”

    谢向上醉醺醺地说:“喝,我怕你呀!”

    胡光明就笑:“不怕不怕,你喝!”

    石雪梅夺过谢向上的酒杯,忽地一下泼在胡光明脸上,接着一抬脚又把剩下的两瓶啤酒砰砰踢倒。
第二卷 第六章 我要学算卦去
    车前进刚把新家安顿好,路永恒便安排他们参加县委县政府开展的“千名干部下百村”活动。今年县里的“三提五统”征收困难,县委县政府从县直单位抽人组成工作队下乡包村,帮助乡镇征收。时间一个月,下乡期间,吃住在村。

    县委县政府在大楼前面广场召开“千名干部下百村”誓师动员大会。主管县长宣布方案,县长做动员,县委书记讲意见,工作队代表做了铿锵有力地表态发言,向县委宣誓,向县政府保证,不丢单位的人,不丢自己的脸,不完成“三提五统”征收任务绝不回还。尧县支行抽调了六人,分包封龙镇的四个村,路永恒带车亲自送到封龙镇。封龙镇政府在大院里挑起横幅召开欢迎会,谢向东宣布了驻村名单。车前进去谢家沟,王勇战去葫芦村,谢向上去龙山庄,办公室小梁在封龙镇。欢迎结束,封龙村支书姚谦走过来热情邀请路永恒他们去望江楼吃饭。

    路过封龙留守处,路永恒走进小院儿转了一圈儿。他说:“这地方马上就得给别人了。”

    车前进问他留守处房产处置情况。路永恒说:“社会上许多人都给我打招呼,搞得我很头痛。”

    车前进说:“我也不得安生。姚谦和于振中都志在必得,论经济实力,姚谦和于振中不相上下。论政治,姚谦略胜于振中一筹。于振中欠我们二十多万的贷款,我找过他多次,他说你们给我地方儿,我就还你们贷款。我担心,如果他买不到营业所的房产,这些贷款恐怕形成死账,再不好收不回来。”

    路永恒说:“姚谦那边干涉的力度太大,都托到夏县长那里了。夏县长主管金融,在许多事上都要用他。”

    车前进说:“县领导的关系需要考虑,我们自身的利益也很重要。员工们都死死地盯着这件事呢。”

    路永恒不置可否,他摸了摸苹果树的树干说:“这棵树还是我亲手栽的呢!”

    25

    车前进到谢家沟驻村,明慧哥格外高兴。他清楚车前进的为人,私下提醒他:“征收‘三提五统’是个得罪人的差事,你不要太靠前。这不是收贷款,是你份内的事情。反正有镇里的下乡干部,你就当出来散散心,没事就去落日峡闲逛去,我好吃好喝招待你。”

    车前进说:“谢谢你,我心里有数。”

    谢家沟不过百户,人口不足四百人。跟要贷款一样,老百姓都不愿意交“三提五统”,软磨硬泡了一星期都没有进度。封龙镇副镇长刘小虎很着急,不断给明慧哥施压。明慧哥说:“这种事着急不行,得慢慢来。”

    对这种老百姓都很反感很抵触的事情,明慧哥不愿太过激进,让乡亲们在背后骂他。他和其他村通气,暗中盯着他们的动静。刘小虎说:“你有点政治觉悟和大局意识行不行?县里造了这么大声势,这‘三提五统’你们还能抗得过去?你们趁早醒醒,别做白日梦了。”

    明慧哥说:“老百姓不理解,如果硬来,怕闹出事。听说青秀乡的老百姓把夏县长的车都砸了。”

    刘小虎说:“那白云乡的‘三提五统’都快收完了,你们怎么不说?”

    明慧哥就嘿嘿直笑。刘小虎说:“你就笑吧,有你不笑的时候,我说话你们不听,那就等谢书记亲自来找你们吧。”

    这些年在封龙镇,车前进和刘小虎平日没少在一起打牌喝酒。晚上,两个人躺在村委会的炕上商量如何打开谢家沟的收费局面。外面街道里传来谢老黑喊叫声,忽高忽低,过了一会儿就消失了。刘小虎和车前进继续说,他骂着那些村干部,向车前进问计。车前进看他眼睛都红了,看样子是真着急上火。他刚要说话,村委会外面忽然响起谢老黑唱儿歌的声音,还是那首《小小子儿,坐门墩儿》,他唱了一遍又一遍,声音不快不慢,不高不低,听来着实瘆人。刘小虎从炕上跳起来冲外面骂:“叫你娘那X呢,愿意叫回去冲你娘号丧去。”

    谢老黑还是唱。刘小虎想去制止他,车前进说:“你让他唱吧。”

    刘小虎不肯,火腾腾地冲到院子里,他也不敢开门出去,就用脚“当当”地踹着大门冲外骂,谢老黑不唱了,半晌没有声音。刘小虎耐心等了一会儿,谢老黑再没出声,看样子应该是走了,这才骂骂咧咧地回到屋中。

    车前进安慰他说:“你不要太上火了,明天我试试,找明慧哥谈一谈,顶不顶事我不敢说啊。”

    刘小虎登时笑了,连连道谢:“你给他们家有大恩,你说的话他一定听。”

    第二天早上,明慧哥陪他们吃饭。车前进把他叫到旁边单独跟他分析:“刘镇长说得不错,你是得替谢书记想一想。谢书记仁义,顾老乡情面,这些年,别说你们村私人有事找他,他都想办法给办。就说桃谷县电力公司老板给你们村投资这件事,他不给你们联系能成?将来他还要往上走,你们得给他挣脸。如果真等到让他来催,你们可就被动了。”

    明慧哥低头咂摸车前进话里的味道,他权衡利弊,觉得车前进说的话有道理,便召集村干部连夜分头给村民小组组长做工作,动员本家同宗族人带头缴纳,很快打开了征收局面。七八天以后,就剩下十来户没交了。这些户七拐八拐都跟玉山叔有些关系,顶劲儿最厉害的就是玉山家。

    封龙镇政府财务费用紧张,来人招待在平安饭店记账,年年结账都留个尾巴,谢玉山颇有微词。落日峡开农家饭店的有三四家,来客招待镇政府就转去了别处,很少光顾了。谢向东来了以后情况才有好转。但是,谢玉山不识趣,还催要以前的陈年旧账。谢向东觉得跟镇政府其他领导不好说,就没有给他结。谢明慧怎么说他都说不通,谢玉山就是拧着一根筋。这次征收“三提五统”,他抵触情绪很大,提出用饭费帐顶替“三提五统”。刘小虎清楚这里面丝丝连连的人情关系,他隐忍不发,好言好语说了几次没效果,还吃谢玉山的话茬,他便一把推到明慧哥头上。谢明慧受谢玉山虐待,最近逼得她要寻死,明慧哥很厌烦他们家。而且他看得出这根本就是玉山叔在背后作怪。玉山家这么做就是跟他作对,让他难堪,更是让他万分恼火。玉山家不交钱,剩下的几户都看着他,迟迟不动。刘小虎挤兑明慧哥:“他们是不是觉得有你撑腰,镇里拿他们没办法呀。”

    明慧哥说:“拉倒吧。这家人四六不懂,就是欠收拾。”

    刘小虎说:“你要这么说,那我可就真来硬的啦。我现在就给派出所打电话。”

    话是这么说,明慧哥也不能真同意让刘小虎抓谢玉山他们家的人。他向车前进讨教。车前进说:“我找向上说说吧。”

    车前进回到龙山庄把事情一说,谢向上很恼火:“就他们事儿多,我不管他们家那些破事,有本事让他们折腾吧。”

    车前进说:“不看僧面看佛面,你全当给玉秀挡事了。再说还关系到谢书记呢。”

    谢向上默认了。他一边掏钱一边说:“我也正想找你,你回家说说永进,让他不要老和工作队发生口角了。我说不听他。”

    车前进说:“我早提前把钱给我娘了,他还折腾什么?”

    谢向上说:“婶子是把钱交了。可他不依不饶,他说他是残废,干不了活,国家不给补助不说,还让他掏钱,这不公平,吵吵着要把钱要回去。”

    车前进说:“没事找事。”

    26

    车前进走到老槐树下,就听见车永进正在院子里叫骂下乡工作队,骂他们是混蛋,是强盗,是蠹虫,愤怒地朗诵柳宗元的文章:“悍吏之来吾乡,叫嚣乎东西,隳突乎南北,哗然而骇者,虽鸡犬不得宁焉……孔子曰:苛政猛于虎也。吾尝疑乎是,今以蒋氏观之,犹信,呜呼!熟知赋敛之毒,有甚于是蛇者乎!”

    车前进走进院子,没好气地说:“你瞎嚷嚷什么?”

    车永进说:“我要维护自己的正当权益。”

    车前进说:“这次征收‘三提五统’,县里连公检法司都出动了,你能闹出什么好来。”

    车永进说:“我无畏无惧。真的猛士,敢于直面惨淡的人生,敢于正视淋漓的鲜血。惨象,已使我目不忍视了,流言,尤使我耳不忍闻,我还有什么话可说呢?我懂得衰亡民族之所以默无声息的缘由了。沉默呵,沉默呵!不在沉默中爆发,就在沉默中灭亡。”

    车永进腿脚不方便,但是口齿伶俐,无论车前进说什么,他都理直气壮,讲话一套一套的,驳得车前进一愣一愣的。车前进毕竟是当哥哥的,不跟他较劲。翌日清晨,回谢家沟前,他怕车永进惹事吃亏,又嘱咐了他一番。车永进不以为然,车前进走后,他百无聊赖,便又拄着拐杖,到村委会慷慨陈词,发泄不满。镇干部不拿他当回事,笑嘻嘻地逗着他玩儿,一旦他说得没劲儿了,便拿话刺激他撩拨他。谢向上看不过去,劝他回家,好说歹说,才把他弄出村委会。车永进挥舞着干瘪的手臂说:“我要写文章狠狠揭发他们,批判他们,我要向《冀中日报》投稿给他们曝光。”

    谢向上说:“报社不会给你发表的。”

    车永进说:“我认识《冀中日报》的记者,政教部、群工部、新闻部的人我都认识。我还跟总编握过手。”

    谢向上说:“《冀中日报》是市委党报,是党的宣传喉舌,宣传的都是正面的东西,是弘扬主旋律的。县里开展的“千名干部下百村”活动,已经得到市委市政府肯定,在《冀中日报》发了专版,你要唱反调,稿件绝对枪毙。”

    车永进说:“我咽不下这口气!你看这些干部的工作作风,简直给***抹黑。我要反映,让上边看到老百姓真实的生存状况,让党中央好好整顿党风,管管这些屌干部。”

    谢向上说:“君子洁身自好,我们管不了别人,管好我们自己好了。”

    车永进大声反驳他说:“你这是关门主义,是鸵鸟作风。风声雨声读书声声声入耳,家事国事天下事事事关心。天下兴亡,匹夫有责。处庙堂之高则忧其君,处江湖之远则忧其民。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

    车永进如此雄辩,谢向上甘拜下风,只好顺着他说:“那你写吧,写好了,让我看看。以前我还觉得自己很行,能写点东西。自从认识你,我就傻眼了,我写的那些东西简直不是东西。现在更是越来越不会写,不敢写了。你能教教我吗?”

    车永进说:“提高写作能力,要循序渐进,不能速成。诀窍只有九个字:多阅读、多观察、多写作。如此日积月累,坚持不懈,必有所成……”

    就这样,谢向上把车永进的注意力引到写作上来,使他暂时忘记了现实给他的伤害和不快。写作,是他的王国,是他最擅长最骄傲的地方。车永进讲了一天,讲得滔滔不绝,眉飞色舞。谢向上听得晕头转向,一时之间,哪里消化的了?晚饭后,车永进又拉他同榻而坐,挑灯夜授,直到夜静更深,方才放他回去。第二天早上,谢向上主动来寻,车永进尚未起床。谢向上在院子里和前进娘聊天。车永进醒来后责备他:“你早来了,怎么也不叫醒我?”

    谢向上笑呵呵地说:“古时杨时,程门立雪。我辈不才,岂能见笑于古人?”

    谢向上将他比作宋代大儒程颐,车永进很是高兴,效仿卧龙先生做歌曰:“大梦谁先觉,平生我自知。草堂春睡足,窗外日迟迟。”

    至于其时是深秋而非春天,是秋日而非春日却不去管他了。谢向上双手递给车永进一张纸:“平日闲来无事,琢磨我们银行的工作岗位,仿写了几首宋词,请你给指教一二。”

    车永进接过来观看:“

    汉宫春.出纳员

    孔方先生,把红尘踏遍,谁不钟情?唯与君遇,却无半点心动。随客而来,以礼待、不卑不亢。一朝去、也不挽留,任其随波飘零。

    常在河岸观景,仍衣不湿带,两袖清风。人生事有远近,亦有轻重。但论得失,求富贵、且需亲耕。笑世人,太多聪明,终误了身和名。

    水龙吟.会计员

    问君何苦如此?坐定苦禅不放弃。日日相对,月月相守,年年相似。窗外云闲,阶前菊淡,岂不欣羡?叹时光匆匆,青春去也,不回头,心何寄?

    人生寂寞恒常。惟能忍,终成大器。手扶乾坤,心怀日月,淡却名利。宝马香车,风情万种,不为所迷。最多情犹是,一把算盘,十个数据。

    声声慢.储蓄员

    风风雨雨,兢兢业业,日日月月年年。你来取他来存,笑语相伴。虽有柜台相隔,但是热情隔不断。世态冷,人情寒,此处我心最暖。

    满街网点皆是,恨不得,我把市场独占。门前三包,更向远处放眼。优环境强服务,一天天,蓬勃发展。这功劳,属于每个储蓄员。

    钗头凤.信贷员

    兴水利,忙经商,民心思富到银行。办副业,建工厂,计划经济,规模控制。放,放,放!

    新欠息,旧欠账,信用危机罩市场。先催收,后倒据,防止沉淀,抢收不良。忙,忙,忙!”

    车永进连连摇头:“你这叫宋词?字数相符,格律却不对。宋词的每个词牌,都受既定格律限制的。每个词牌的曲调是固定,词人只是依据词牌的格律来填词,比如这汉宫春词牌为九十六字,上下各四平韵……”

    车永进说起宋词的流派和兴衰史,简直口若悬河,说到兴奋处,随即高声吟诵。谢向上递给他看那几首词,不过是投其所好,把他稳住不去惹事。看他认真投入,讲得十分专业,他便正襟危坐,聚精会神地听讲,前后印证,收获很大。他发自肺腑地说:“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

    车永进说:“师傅领进门,修行在各人。在我们文学社里,你对写作还是比较有悟性的。我很看好你,只要坚持下去,一定会出大成就。”

    谢向上说:“不行不行,我有自知之明,我写东西,也就是兴之所至,瞎闹着玩,哪是那块料。要说搞创作,还得说你,你有文学天赋,将来一定能写出震古烁今的大作品。”

    车永进摇摇头,泄气地说:“我连自己都不能养活,还谈什么创作。这些年我虽然发表了一些诗歌,在县里有了点小名气,可是,我干不了活,没有收入。仅凭那点稿费,连塞牙缝都不够。老这么拖累我娘和我哥,我心里也难受,我想自食其力,想来想去,我想跟车先生学算卦去。”

    谢向上吃惊地说:“算卦?那你不写诗了,文学社还办不办?”

    车永进说:“诗还得写,文学社也要办,可我首先得吃饱饭。”

    谢向上说:“学算卦可不容易。”

    车永进说:“我能读懂《易经》,还学不会算卦?”
第二卷 第七章 那就公事公办
    27

    谢家沟村委会被村民们围攻了。

    车前进从龙山庄回去,把谢向上给的钱交了玉山家的征收费。明慧哥用大喇叭反复广播没有交费户的名单。这些人原是串通好了的。他们听广播里没有玉山爹的名字,就犯了嘀咕,连夜聚拢了找上门去。他们冷嘲热讽,说他当面一套背后一套。玉山爹百般解释,他怀疑是工作队和村委会故意耍花招离间他们。但是,没人相信他,最后都逼得他发了毒誓,大家不欢而散。玉山爹很郁闷,一夜都没睡好觉。第二天听刘小虎又用大喇叭吆喝,他心里烦躁,气冲冲地跑到村委会询问究竟。谢玉山随后跟来。明慧哥不在,车前进道出了实情。玉山爹立刻大发脾气,骂谢向上狗拿耗子多管闲事。刘小虎听不下去,褒贬他诺大年纪不通情理,抗交“三提五统”违法,谢向上这样做完全是为他们好。

    谢玉山不服气:“我们不交钱是违法,你们不给我们结饭费账是什么?”

    刘小虎早就憋着劲儿,受够了他们,他板着脸回敬说:“谁让你们同意记账了,你别让记哎。”

    谢玉山愤怒地说:“你们蛮不讲理。”

    刘小虎平日在乡里横惯了,若非看在谢向东和明慧哥脸上,这些日子,他哪肯受他们的气。他一退再退,他们却不识相,说话不敬,好像他真怕了他们似的。他把桌子一拍,向着谢玉山冲过去:“你说谁蛮不讲理,你再说一遍。”

    谢玉山不肯示弱,挺着**迎上去说:“我再说一遍你敢怎么样,你还想打人吗?”

    刘小虎抬手掐住谢玉山的脖子,谢玉山向后躲,刘小虎顺势把他顶在后边墙上。玉山爹过来拉扯,刘小虎挥手去挡,一拳头打在他的左耳朵上,踉跄了几下倒在地上。车前进往起搀扶,他闭着眼一动不动。谢玉山急了,乱抓乱挠。刘小虎一晃神儿,松开了他。谢玉山破口大骂,扑打刘小虎。刘小虎一下把他搡到一边。车前进说:“别打了!”

    别的村干部上前架开他们。车前进蹲在地上唤了半天,玉山爹才缓过劲儿来。趁人不妨,谢玉山过去打开播音器,用大喇叭广播:“快来人哪,镇干部打死人啦!”

    28

    玉山爹一出事,玉山叔迅速反应。他正在桃谷县建假山,接到玉山婶的电话,让她先挑唆男男女女十几个同宗族人包围村委会,把刘小虎堵在了里面。然后回村,不断鼓动村里对征收“三提五统”有意见的人加入队伍进行声援,群情激奋,扬言要砸了村委会。明慧哥难以控制,急忙向封龙镇政府汇报。谢向东骑上摩托车回到了谢家沟。

    对于谢家沟而言,村里出了个镇党委书记,就算是出了个大人物,那是整个村的主心骨。无论公私,无论村干部还是众乡亲,谁在外面遇到大事小情,解决不了的困难,都找谢向东帮忙。要说谢向东小时候,因为家贫,没少受人白眼和欺负。但是他为人宅心仁厚,不计前嫌,村里人不论谁找到他,他都热心解决,在村里传下了好口碑。围堵村委会的人十有八九受过他昔日的恩惠,没有找他办过事的人想到他的权力,不敢担保将来有事找不到他头上,所以,谢向东一进村委会,大家激动的情绪登时降温。年长者主动跟他说话,年幼者情不自禁地闪在两旁让开了道路,好像他身上有什么摄人的气场,使人不敢轻易造次。

    谢向东微笑着跟大家打着招呼,他一路走过,闹事的人谁是主谁是从,他一眼看清,心中有数。刘小虎看到他,立刻挺直了脊梁,脸上显出惭愧之色。

    谢向东站在村委会正门前,冲院里闹事的人群说:“这件事因征收“三提五统”而起,征收任务重,时间紧,下乡干部压力大,情绪急躁,做事冲动,作为党委书记,我有不可推卸的责任,我代表镇党委、镇政府向大家道歉。玉山爹住院,镇长已去探望,看病的费用由镇里出,至于最后怎么处理这件事,我们会协商解决。我们是一个村子的老乡,我想请大家保持冷静,用正确的途径和方法来解决问题。你们了解我的为人,应该相信我能够处理好这件事。”

    领头的人说:“打人犯法,必须让派出所把姓刘的那小子抓起来。”

    谢向东笑着说:“抗费不交,同样犯法,也应该抓起来,可镇政府抓你们当中的任何一个人了吗?”

    领头的人说:“那打人就白打了?”

    谢向东说:“怎么会白打呢?这件事镇政府会负责。你们不相信我,那就公事公办,去派出所报警。如果想打人出气,就冲我来,我保证不还手。”

    俗话说民不跟官斗,那几个领头的人看谢向东说话软中带硬,谁都不愿意得罪他。况且这又不是自己心上的事,与其引火烧身,将来闹得下不来台,还不如顺势把情面留给他。他们稍微碰了碰头,说了几句场面上的漂亮话,把事情往谢向东身上一推,便带人散了。

    玉山叔大发雷霆,骂那几个领头的人是窝囊废,让谢向东随随便便说几句话就唬住了。领头的人心里窝火:“你有本事,你怎么缩着不露面呢?你是玉秀的亲叔,人家还罢了你的村支书,你出去跟他斗啊!”

    玉山叔听他们揭他的伤疤,怒不可遏:“现在给我说这话,我当村支书的时候,你们吃过亏吗?滚滚滚,都给我滚,以后有事,都不要来找我。”

    29

    玉山爹被打成了耳膜穿孔。谢向东找了他当卫生局长的同学给院长打电话,派了医院最好的医生医治。医生说:“一般情况下,耳膜穿孔能够愈合很好,听力不会受太大影响,但是病人年纪大了,恢复到什么程度不敢说。”

    谢玉山冲谢向东嚷嚷:“如果治不好,我们给你没完。”

    谢向东笑了笑,跟玉山爹说了几句关切的话就离开了。谢玉秀送出病房,谢向东说:“怎么没见向上?”

    谢玉秀说:“让我爹给骂走了。”

    谢向东说:“我叔虽然挨了打,但起因还是“三提五统”。这件事解决的差不多就行了,不要闹得太被动。”

    谢玉秀说:“我现在就担心治不好,耳朵聋了……”

    谢向东点点头说:“我续交了住院费,先看病吧。”

    走到医院大门口,谢向东遇到了车前进和石青叶。他们想去看望玉山爹。谢向东说玉山他们家的人情绪正激动,无论怎样说,车前进是下乡工作队成员,最好回避一下。谢向东这样说,车前进就没有去,让石青叶独自去了玉山爹的病房。

    从玉山爹病房里出来,石青叶顺便到妇产科做了检查。这个月的例假已经超了三天,早上她在家测尿,测孕试纸出现两条红线。怀孕的艰难,让她不敢相信自己,不敢在城关镇卫生院做检查。石青叶做完检查,女医生高兴地说:“恭喜你怀孕了。”

    石青叶喜滋滋地从妇产科出来,她在心里呐喊:我怀孕了,我怀孕了,车前进,我有了你的孩子了。她到外面见了车前进一连声地说:“有了有了有了。”

    车前进纳闷地说:“有什么了?”

    石青叶说:“我有了你的孩子了。”

    车前进瞪大眼睛:“真的?”

    石青叶说:“真的!”

    车前进说:“真的真的?”

    石青叶说:“真的真的!”

    车前进直勾勾地盯着她的肚子轻声叫骂:“小兔崽子,你可算来了,可算来了。你快熬磨死你老子了。”

    石青叶摸了摸他的脑袋,心疼地说:“你的白头发都出来了。”

    车前进兴奋地说:“只要小兔崽子能来,我头发全白了都没关系,都掉光了成了秃瓢我都不在乎。”

    回到家,石青叶抱着车前进嘤嘤哭泣:“你不知道,这些日子我是怎么撑过来的,我都不知道该怎么面对你,我背地里不知道偷偷掉了多少眼泪。”

    车前进劝慰她说:“不要哭了,伤了胎气。”

    石青叶说:“我就想哭,我觉得委屈。你对我冷冰冰的,整天泡在外面,不愿意回家。我害怕,觉得你会抛弃我。”

    车前进说:“我难受,高兴不起来。我不是故意伤害你。以后我好好伺候你,好好补偿你。”

    石青叶说:“以后做饭的活儿你得全包了。”

    车前进痛痛快快地说:“必须全包了。”

    石青叶说:“洗衣服的活儿你也包了。”

    车前进说:“包。”

    石青叶说:“给我洗脚的活儿你也包了。”

    车前进说:“好好好,只要是你身上的地方,你说洗哪儿就洗哪儿。”

    石青叶脸红了,笑着轻轻拍了他一巴掌:“你讨厌!”

    30

    晚上,车前进和石青叶相拥而眠,他们都沉醉在莫大的喜悦之中。突然,石青叶小腹阵痛,过了一会儿便停了。第二天早上如厕,尿液中含了粉红色的血丝。石青叶预感不妙,让车前进带她去了县医院。女医生说这是流产前兆,立刻给她输液保胎。

    石青叶输着液,吃着保胎丸。她心中不安,对车前进说:“你回家让娘去灵云寺烧烧香吧!”

    车前进说:“行。我马上去。我给向上打电话,叫玉秀来照看你。”

    石青叶说:“你给光明打手机,让他开车送你回去。”

    车前进说:“你可觉得他是个人哩。向上跟他喝酒说好了还一万块钱,还没还,躲着不敢见我们。”

    车前进坐班车回了龙山庄。听说石青叶怀孕了,前进娘非常高兴,乐颠颠地上了灵云寺,在尧母像前一口气磕了十几个响头,祈祷石青叶母子平安。从龙山上下来,她和车前进一起回到了县城,絮絮叨叨地向石青叶传授了许多自己当年怀孩子的经验,让她宽心,说她一定能够顺利把孩子生下来。

    但是,亲人的美好愿望抵不过残酷的现实。过了七八天,石青叶做B超检查,有孕囊,无胎心胎芽。连打了三天黄体酮,胎儿还不见发育。坚持到最后,她还是流产了。

    石青叶蒙头痛哭,车前进欲哭无泪。他心里有恨不知道该恨谁,有怨气不知道该往何处洒。这个在工作中面对困难无畏无惧的坚强汉子,深深地感觉到了自己的渺小无力。他 强打精神,坐到石青叶身边安慰她:“小产也是坐月子,会把眼睛哭坏的。”

    石青叶哭个不停,引得车前进用头使劲撞着床头呜呜呜地哭起来。石青叶翻身抱住他,夫妻俩抱在一起,像两个无助的孩子一样伤心地哭泣。门声一响,车常乐放学回来了。他站在卧室门口茫然地看着他们:“你们怎么了?”

    石青叶情绪失控,泣不成声地说:“乐乐,你弟弟没了。”

    这个十来岁的孩子虽然还不完全明白是怎么回事,但是,他看着爸爸妈妈伤心的样子,眼里也忍不住溢出了眼泪。他懂事地说:“弟弟没了,你们还有我。”

    车前进擦擦眼泪说:“对,我们还有乐乐。”

    石青叶情不自禁地搂住车常乐,使劲亲他的脸。
第二卷 第八章 日子还要继续
    31

    “千名干部下百村”活动结束,车前进他们继续以前的清贷工作。谢向上和王勇战去远处山乡,他留在封龙镇,这样他每天都可以回家。石青叶情绪低落,他帮她做饭,陪她散步,给她讲笑话。石青叶说:“忙你的去吧,天气冷了,向上他们在山里挨冻受累,你在家里暖暖和和享福不合适。”

    车前进说:“以前,我只知道拼命工作养家糊口是我的责任,我并没有意识到家庭对我有多重要。经过了这场变故,我忽然明白了你对我很重要、乐乐对我很重要。我想多陪陪你们。”

    石青叶凄然说:“陪我有什么用,我又不能给你生孩子。”

    车前进说:“以前无论我们多么努力,都怀不上孩子,你怀疑你有问题,我怀疑我有问题,都很焦虑。这次孩子没保住,却说明我们谁都没问题,我们肯定能够有我们的孩子。”

    车前进对石青叶好言好语地安慰,无微不至地照顾,但他内心也很难受,他强打精神,硬撑着不去想这件事。孩子没了,日子还要继续。命运并不因为你哭就格外眷顾你。你必须活得更坚强,不能人前示弱,不能见人就哭诉,别人的同情和怜悯改变不了属于你的生活。

    车前进痛苦但不消极,不懒散,反而越挫越勇,无所畏惧。他咬住了胡光明。胡光明不着家,他就在泽丰银行家属院工地紧盯死守,把他常去的地方找遍了,他始终躲着不见。车前进串通李瑞雪以结账的名义做饵,胡光明才现身相见。胡光明装可怜相:“我的好姑父,我知道你大义灭亲,不,是大公无私,可你容我缓一缓行不行?你非得逼死我,让你侄女当了***你才高兴啊!”

    车前进说:“废话少说,先把那一万块钱拿来。谢向上都喝吐血了,你知道不知道?”

    胡光明说:“我把自己喝吐血行不?”

    车前进说:“有些话就不要逼我说了,要让雪梅知道你在外面做的那些事情,你还想不想安生了。”

    胡光明心虚:“你是长辈,可不能捕风捉影的乱说。”

    最后,胡光明极不情愿地还了一万块钱。拿下胡光明后,他又磨路永恒,谈封龙留守处房产处置问题。路永恒说:“我都让人挤兑死啦。你就别来烦我了。”

    车前进说:“你不卖给振中,就给我减二十万的任务。”

    路永恒说:“我是行长,我不知道怎么办对我们有利?”

    车前进说:“县官再大,也无权免你。就算得罪了他们,市分行把你调到别的县,你照样当行长。”

    路永恒说:“站着说话不腰疼,搁你试试就知道滋味了。”

    车前进笑着说:“我要当了行长,先把俩手下调到支行机关来,不让他们下岗。”

    路永恒一瞪眼:“收你的贷款去吧。你要再往我这里跑,这笔贷款就算收回来,也不算你的任务。”

    姚谦听到了风声,让小光带着一帮小混混气势汹汹地来找车前进的麻烦。老锁和小光原来也争抢着想买留守处。姚谦暗中拿钱收买,小光毕竟年幼,见钱眼开放手不争。老锁想一口吞个大的,根本不吃他那一套。后来,“千名干部下百村”,老锁充横不交“三提五统”,动手打人,姚谦将计就计,将事态扩大,让公安局把他拘了。此后,他继续托夏繁星对路永恒施加压力,在村中作势给于振中看,逼他知难而退,没想到车前进从中作梗。

    早些年,小光叫车前进“进哥”。这些年发横使狠,诱人赌博,在赌场放高利贷发了财,在封龙镇耀武扬威,对车前进不大敬重起来。他阴阳怪气地威胁车前进,让他少管闲事。车前进从书柜里拿出一把带套的匕首,放在桌子上说:“这把匕首,是我在老山前线缴获越南鬼子的战利品,我亲手把它送进敌人的胸口。十几年前,我没倒在老山战场,没有死在越南鬼子手里。你有本事就把我放倒在这里吧。”

    小光骇然失色,不可一世的气焰顿时灭了下来,换成一副谦卑的笑脸,又一口一个“进哥”地叫:“有财大家发,你抬抬手,姚书记不会让你吃亏的。”

    车前进说:“姚书记‘要钱’,我‘钱进’,大家都爱钱,但君子爱钱,取之有道。你让姚书记别错打了算盘。”

    小光灰溜溜地去了。耍狠行不通,姚谦又托谢向东说情。车前进对谢向东实言相告。谢向东忿忿地说:“看着挺靠谱的一个人,怎么也搞歪门邪道。”

    谢向东质问姚谦:“你是村支书,是党的干部,这件事闹不好会涉嫌涉黑。”

    姚谦百般抵赖。谢向东说:“想挣钱是好事,但不要财迷心窍走歪了。你不要光想自己挣钱,要多动动脑筋,怎么带领全村老百姓致富。钱多少是个多啊,让老百姓念你的好,给你的子孙留条好走的路才是正经。”

    谢向东不想让封龙镇的两个强人为此事伤了和气,把他们叫到一起说这事,姚谦感觉泽丰银行不倾向他,便故作大方,主动放弃,退出竞争。于振中也做出高姿态,主动捐款五万元用于封龙镇的街道硬化。后来,封龙留守处房产拍卖后,于振中信守诺言归还了二十多万元的不良贷款。

    32

    雪落山野,天寒地冻,车前进他们没有停下清收的脚步。石青叶情绪稳定下来后,他也一头扎进山里,三个人在土岭乡收贷。别看贷款的时候被人敬着,来要贷款没人好好搭理你。他们住老乡家不方便,便住村委会,可是各村的村委会不生火,睡冷炕,凉床成为常事。那天,他们来到狼窝掌,天冷了,他们求村干部从村民家里借了一个炉子,怎么都借不到烟囱,只好先生着炉子,让烟的热气暖一下屋子,再把炉子搬到院里,打开窗户让烟走掉,再回屋关门窗和衣躺在冷炕上。开始还能躺得住,越往后屋子越冷,根本躺不住,他们就披着被子在地上走动,跺脚取暖。

    住宿难,吃饭也难。土岭乡三分之二的村没有小卖部,饿了想买袋方便面吃都没地方。遇到亲朋好友能主动管一顿,有善良的村干部能派一顿,多数时候还是自己找饭吃,一边收贷一边还得想饭落儿。有一次,因为村干部全部外出,没人派饭,问了几家都无人愿意管饭,三人空着肚子,徒步翻山越岭八里在小鼓台找到朋友家,朋友妻子不在,朋友又不会做饭,他们只好自己动手煮了一锅玉米糊糊。他们在土岭乡坚持了二十多天,冻得患上了严重的感冒。车前进裆部不适,得了前列腺炎。

    他们三人就这样东奔西走,上山下乡,把封龙留守处辖区208个自然村走了两遍。他们拉网过筛,软硬兼施,对每一个贷款户都不放过。熬到年末,共收回贷款本息4662笔,金额125.92万元,超额完成任务。四月份撤所,五月份留守,他们用半年多的时间证明了他们不是孬种。年终评比,上级行表彰清收条线优秀员工,封龙留守处的清收事迹上报,被省分行授予清收先进集体。这个荣誉挽救了王勇战。

    一九九九年四、五月间,嚷嚷了一年的人事改革正式启动。这次人事改革对准的主要是储蓄员,上级行给了尧县支行7名清退指标,然后全省统一组织考试,成绩最差的7人给予经济补偿,解除劳动合同关系。龙桂芝考了倒数第二名,办清退手续时流下了痛苦的眼泪。

    因为省分行清退方案中有一条:凡是获得省级荣誉称号的储蓄员可以免考,不在清退之列。王勇战喜不自胜,他到保卫部当了押运员。他们夫妻俩买了礼品专程到车前进家当面感谢:“谢谢你,当初撤所,要不是你开导我们,带我们拼命清收,哪有我的今天,说不定现在我就站在清退者的队伍里。”

    车前进并不居功:“这都是你努力的结果。说明你对自己负责任,对家庭负责任,对工作负责任。再者说,你不清收,凭你个人的业务能力,就是参加考试也能顺利过关。”

    相对于储蓄员真刀真枪地搞清退而言,对银行人员的改革力度小得多,只是鼓励和动员岁数大的老员工申请内退,剩余人员通过开展“三定两聘”进行定员定岗,没有下达硬性的清退指标,员工们除了换换岗位,挪挪地方,个别人有的小痛痒,没有大的伤筋动骨。

    按照部室设置和中层干部编制职数,本没有车前进什么事。但是,这一年省分行很重视清收盘活不良贷款指标的考核,要求县支行行长为清收大队长,按季考核,全省排名,不良贷款下降后三名的支行,行长亲自在省分行调度会上做检查,县支行行长们的精神压力很大。不良贷款的清收盘活由信贷管理部负责,这些年由于贷款审批权限的层层上收,信贷管理部的审查职能大为消弱,主要工作就是清收盘活信贷资产。省分行明确表示清收盘活实行工资跟业绩挂钩,如果收不上来,扣罚绩效工资,可能连生活费都挣不到。这副担子责任太大,现任信贷部崔金城自觉难以胜任,想去当办公室主任。去年办公室主任齐茂盛提拔为副行长,主任位置一直空缺。路永恒有意让车前进担任信贷管理部经理,崔金城的主动离开,解决了他心中的难题。

    “三定两聘”开展前,路永恒找车前进谈话。车前进婉言谢绝:“参加工作以来,我一直在封龙营业所,没有机关工作经验,让我管理全行的信贷资产,我力不从心,挑不起这副重担。”

    路永恒说:“说是机关部室经理,大部分时间还是下乡搞清收。你有清收经验,一定行。”

    车前进说:“一个小留守处跟一个信贷管理部不可相提并论。如果管不好,清收盘活没效果,我不仅愧对你的信任,而且我怕成为支行的罪人,让人戳我脊梁骂。”

    路永恒劝了半天,车前进依然顾虑重重。路永恒失去了耐心:“车前进,你觉得我是在求你吗?你以为尧县支行没人了,离了你就过不下去了吗?”

    话说到这份上,车前进不能再推辞,他笑嘻嘻地:“既然你看得起,我干就是。”

    路永恒说:“你说响亮点,我没听见!”

    车前进腾地站起,冲路永恒敬了一个标准的军礼,大声说:“报告首长,我车前进服从组织安排,勇挑重担,吃苦在前,享受在后,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鞠躬尽瘁,死而后已,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排除万难,争取胜利……”

    路永恒笑骂:“滚蛋吧,干不好工作,完不成任务,提头来见!”
第二卷 第九章 忽地明白了
    33

    天气炎热,伏天来临。尧县支行家属院竣工,谢向上拿到房间钥匙,简单装修了一下,就搬家了。结婚、生子、乔迁新居是人生的大喜事,值得亲人团聚庆贺,可是玉秀娘家的人都没到场。

    玉山爹耳膜愈合了,但是听力下降。谢向东带刘小虎当面道歉,负担医药费和精神赔偿款。玉山爹不满意,一个劲儿嚷嚷把他打聋了。在玉山叔的鼓动下,谢玉山坚持带父亲去县红十字医院做伤残鉴定,连刘小虎和封龙镇政府一起告。县红十字医院说县法院不认可他们的鉴定结果,他们便去冀中市法医医院。谢玉秀也不敢劝,谢向上说:“现在,你爹你哥就觉得你叔的话顺耳,解气。他们不想想,你叔真是为了你们好吗?当初,你哥生病,你们家遭难的时候,他可是躲得比谁都远。”

    谢玉秀说:“亲兄弟打断腿连着筋呢,我说的话多了,他们该疑心我是抱养来的,说我跟他们不一条心。”

    谢向上说:“愿意打官司就打吧。打官司得去封龙镇法庭立案,你说向你们还是向镇政府?你爹的伤顶多就是个轻伤害,就算最后打赢了,能判死刑吗,判无期吗?到头来判一年半载,再是个缓刑,药费也不出,钱也不赔,有什么意义?”

    谢玉秀心烦地说:“你倒想个法子,让我爹打消这念头啊。”

    谢向上说:“现在你爹好比一锅滚烫的开水,你叔就是锅底烧的火,只要把你叔这把邪火给撤了,你爹那锅水自然就凉了,你爹凉了,你哥也就消停了。”

    谢玉秀说:“怎样做,我叔才不搅和这事?”

    谢向上说:“跟他借钱。”

    果然一提借钱,玉山叔的脖子就往回缩。谢玉秀说:“叔,我爹住院花了不少钱,鉴定打官司还不知道花多少。我们才买了楼,塌了帐,实在没钱了,否则也不能给你张口。”

    玉山叔说:“我手底下也没有闲钱,年前给你弟弟娶媳妇,也塌下了一个大窟窿。”

    谢玉秀说:“你是我叔,我爹出了这事,我们能指望上的亲人,也就是你了。”

    玉山叔哼哼唧唧。玉山婶腾腾腾地走出去,在院里喊他:“你还不去要账,这帐要不回来,小工们大年三十堵着门口要工钱,看你怎么过年!”

    谢玉秀起身说:“叔,我过几天再来。”

    玉山叔说:“你别来了,我要回钱来就给你拿过去。”

    事后,玉山叔再不敢露面。没人给玉山爹撑腰,慢慢的他就降温了。他接受了赔偿条件,除了负担药费,给予赔偿外,还给他配助听器。明慧哥出面担保,立了字据。

    玉山爹出院后,玉山叔就回来了。他褒贬玉山爹:“怎么能这么便宜他们?玉秀跟我一说,我就出去要账了,钱算什么?花了还能挣,但是不能让人窝囊了,憋了这口气。”

    玉山叔在玉山爹耳边不断吹邪风,玉山爹就觉得弟弟为他好。玉山叔又说谢玉秀和谢向上顾及谢向东不诚心实意办事,为他出气。玉山爹心怀怨恨,过春节的时候,谢向上和谢玉秀来拜年,喝着喝着酒,他就闹腾起来,砸了饭碗,把桌子都掀翻了,吓得朵朵呱呱叫唤,一家人不欢而散。

    现在搬进新楼,家里人都不露面。谢玉秀看得出来,谢向上嘴上不说,心里很不高兴。暑假快开学了,她和谢向上商量看孩子的事情,谢向上当一句当一句地说话没好气。

    去年暑假开学后,谢玉秀产假到期正式上班,就把朵朵放在谢家沟,她和谢向上每天下班回家跑,十分不方便。现在把家搬到县城,谢玉秀想自己带朵朵,在村里找个保姆帮她看孩子,可找个知根知底合适的人也不大好找。谢明慧知道了就先紧着她,让谢晓娟过来帮忙。

    这天,谢明慧亲自把谢晓娟送到县城来。谢明慧拿出伍佰元钱给谢玉秀:“这是娘给你的,她想来,可是他怕爹生气。”

    谢玉秀哭了。谢明慧说:“你想开点,你是他们的孩子,爹就算记恨,还能记恨一辈子?”

    谢玉秀点点头:“他们现在不来,终归有一天会登门的。”

    34

    早晨一上班,谢向上先拿起拖布拖地,走廊、楼梯、办公室,当他把办公室的卫生快打扫完的时候,同事们才陆续来了。

    开展“三定两聘”的时候,办公室小梁主动申请去营业室学业务,谢向上进了办公室担任档案员。按照惯例,文书档案归档一年一次,都是从基层抽两三个人到支行集中整理。但是,今年谢向上没有让崔金城抽人,他甚至没有等崔金城给他安排就动手一个人整起档案来。他并没有去四楼档案室,分拣、打号、装订、盖章、装盒都在二楼大办公室。整档案接电话两不误,中间还免不了跑腿儿去县委县政府取送文件。崔金城在办公室例会上表扬了他。

    谢向上和崔金城的关系很微妙。崔金城和谢向东是同学,谢向上在封龙镇念初中的时候,崔金城当过他的数学老师。按说他们的关系应该很亲近才对,但是,当年崔金城听信胡光明的鬼话,制造了他和谢玉秀的早恋事件,家人和朋友都认为他“不正经”,让他抬不起头来。即便后来泽丰银行招工,崔金城第一个告诉谢向东,帮他报上名,改变了他的命运。谢向上依然对他当年的所作所为难以释怀。以前,他们一个在基层营业所,一个在支行机关,见面的机会少还没什么。现在朝夕相对,想回避都回避不了,只要见到崔金城,就不由自主地想起那不堪的往事,他感到很不自在。

    来办公室不过两个月,谢向上便看出崔金城这个主任当得不轻松。主要的障碍来自副主任李瑞雪。李瑞雪是支行的大秘,文字功底很深,对工作认真负责,口碑很好。然而,她性格娴静,不喜社交,不似有些女同志那样性格泼辣,不拘小节。办公室除了文字,很大一块儿工作是必须跟外界打交道,跑跑颠颠,喝酒应酬必不可少,这恰恰是她的不足。也正是路永恒想让崔金城到办公室来的主要原因。李瑞雪认为她在办公室辛辛苦苦多少年,又主持了一年办公室工作,主任的位子轮也该轮到她。没想到“三定两聘”时,她公开和崔金城竞争,最终落败。尽管,出于对她负责任,路永恒让她继续担任办公室副主任。但是,她和崔金城之间的矛盾已经形成。崔金城擅于外交,长于接待,但他不会写材料。路永恒要他务必处理好和李瑞雪的关系。崔金城做出姿态,俯下身子跟李瑞雪谈心,恳请她支持自己的工作。李瑞雪也表示绝对不会为难崔金城。两个人表面上客客气气,可是心中的疙瘩已经形成,到实际工作的时候,他们配合的不怎么好。尤其有多事之人背后拱火,替李瑞雪发表“抱不平”的言论,这直接影响到李瑞雪的工作态度。

    除了李瑞雪,办公室还有一些人也对崔金城的任职不服气,不大服从管理。他们当面一套,背后一套,说得挺好听,做事很差劲。谢向上对崔金城心存芥蒂,工作上却是积极配合,能多干就多干,能独立完成的工作绝不给他找任何麻烦。谢向上的工作表现,车前进看在眼里。这天,他想找一份关于清收不良贷款方面的政策文件,谢向上到档案室给他查。车前进说:“办公室龙蛇混杂,不是那么好混的,要想在办公室站住脚,首先要学会写材料,把文秘工作扛起来。这些年你在封龙镇,经常给支行报送小信息,全行人都知道你喜欢写作,你一定要把握机会,在办公室混出一方天地出来。”

    谢向上说:“崔主任分工,说过让我兼任信息宣传员,可我对信息宣传工作不熟悉,怕做不好。再者说,信息宣传有李主任负责,我如果插手,会让她多心。”

    车前进说:“崔金城让你干,就是正常分工,是你分内之事,正大光明,你怕什么?”

    谢向上说:“我会夹在中间很难做人。我很不喜欢办公室的工作环境,不喜欢勾心斗角,我很怀念在封龙镇工作的日子,那时候我们的同事关系多亲多近啊!”

    车前进说:“泽丰银行要实现商业经营,赢得生存的空间,就要进行残酷的市场争夺战。开展‘三定两聘’就是想建立人才竞争机制,你不想冒头,不想竞争,就会被淘汰。”

    谢向上说:“可我真不想和人争这争那的。”

    车前进说:“人无远虑,必有近忧。这次‘三定两聘’没有强制下岗指标,谁敢说下次就没有?上级行先清退临时工,再裁减储蓄员,说不定下一步就拿银行人员开刀。你没有过硬的本领,不能挑大梁,就有被裁减的危险。你要做个有心人,就说整档案吧,仅仅是整档案吗?这是很好的学习机会,天下文章一大抄,看你会抄不会抄,你可以认真学习办公室历年起草的文字材料,看看人家是怎么写的,你仔细揣摩,比照葫芦画瓢,慢慢就会写了。”

    谢向上眼睛一亮。车前进继续说:“技不压身,有备无患。不管崔金城怎么想,不管他将来让你干什么,你会写材料,在办公室站着就有底气。去年‘千名干部下百村’,办公室十来个人,为什么派小梁去,就是因为有他不多,没他不少,离了他办公室工作继续运转。小梁就是想明白了这一点,怕将来被改革的洪流给淹没了,提前去营业室学业务,另谋出路去了。”

    35

    谢向上回到大办公室,他趴在窗口上,透过柳树枝,凝望着假山池思忖车前进说的那番话。这时候,胡光明敲门进来了。他哭丧着脸哀求李瑞雪:“我的亲姐姐,这家属楼都交工了,你们也住进去了,把剩下的钱给我结了吧。”

    李瑞雪说:“你给我说有什么用,你找行长说吧。”

    胡光明说:“中午我在蓝城请你。”

    李瑞雪说:“你请也白请,我做不了主。”

    胡光明对谢向上说:“看到了吧,是你们给我要贷款难,还是我给你们要账难?”

    到了中午,胡光明非要请李瑞雪吃饭,李瑞雪不去,他就把谢向上拉去了,在附近找了个小饭馆,点了两三个菜就吃喝了起来。胡光明嗜酒如命,每喝必醉,从小酒馆出来,拽着谢向上去舞厅。谢向上说:“别胡闹了,每天喝得醉醺醺的,石雪梅不担心你啊。”

    胡光明说:“我就是醉死了,她也不管不问,还不如小姐对我好,小姐还知道嘘寒问暖,给我掐掐头,捏捏腿。”

    谢向上说:“小姐是图你的钱。”

    胡光明说:“我给小姐几个钱,给她多少钱。这些年,我供她吃,供她喝,让她穿金戴银,给她盖了二层小楼,我挣得钱大把大把地给她,她领情吗?她就没个热乎气儿,每天拉拉着个脸,冷得跟吊死鬼似的,我看她一眼心里就直哆嗦,我黑天半夜过洪道河,过那口井都没见她可怕。”

    谢向上说:“一定是你做了对不起她的事,伤了她的心。是不是你在外面胡来,跟小姐鬼混,传到她耳朵里去了。坏就坏在你那几个破钱上。你撒泡尿照照,你还有个人样吗?”

    胡光明说:“我不撒尿,我找小姐,我撒在小姐身上。”

    那时候,县城很流行歌舞厅,别说胡光明这样的暴发户,就连上班的工作人员,也乐此不疲,特别迷恋。甚至发生父子同包一个小姐的丑闻。当时很流行一个顺口溜:摸着**的手,我的心儿在颤抖。摸着小姐的手,好像回到十八九。摸着老婆的手,好像左手摸右手,一点感觉都没有。令人不可思议的是,还真有人丢下工作不要,丢下老婆孩子不管,偷走全家的存款跟小姐跑了,有的销声匿迹,有的花完了钱被小姐抛弃又灰溜溜地跑回来。

    胡光明撒酒疯,一进舞厅,就追着小姐像狗一样东闻西嗅,拍一下这个的屁股,捏一下那个的腰,小姐们投怀送抱扭着小腰儿浪笑。有小姐过来,用手搭着谢向上的肩嗲声嗲气地叫他哥哥,他感到特别腻歪。胡光明根本不跳舞,搂着小姐倒在幽暗的包厢里取乐。谢向上过去拽他,他赖着不走,谢向上说:“你不走,我走啦!”

    胡光明说:“你这人怎么不解风情,这么没劲呢。我们走了小妹妹该多伤心呢。”

    胡光明身边的小姐抛着媚眼儿,娇滴滴地说:“就是啦,哥哥,留下一起玩儿嘛。”

    谢向上转身走出舞厅,感受着大街上明媚的阳光,如释重负,心里清爽多了。几天后,胡光明又约他出去吃饭,谢向上一口回绝。胡光明说:“假正经。我们从高小就在一起念书,谁不知道谁啊。谁不知你色胆包天,风流成性,那时候我们谁都不敢跟女生说话,你就敢勾搭玉秀……”

    谢向上说:“你放屁!当年不是你陷害我,我早考上大学了。”

    胡光明说:“拉倒吧,我那是在挽救你。”

    谢向上恼火地说:“少废话,走,喝酒去,今天不好好宰你不解我心头之恨。”

    酒饱饭足,胡光明老毛病又犯了,谢向上死活不去。胡光明说:“去干洗个头总可以吧。”

    不由分说,把谢向上推进了面包车,东绕西绕开进了一个倒闭的工厂。大院深处,有一排房子,里面的沙发上、转椅上,胡乱坐着几个妖里妖气的女人,都烫着发,穿着紧身衣,撅着肥胖溜圆的屁股,鼓着硕大的**,腰部勒得凸出一圈赘肉,脸上满是风尘之色。他们一进门,老板娘立刻站起来招呼。她的大胖脸上满是褶子,涂着厚厚一层白粉。嘴唇猩红,好似刚喝了生血,整个人看上去犹如香港鬼片里突然冒出来的女僵尸。胡光明问:“有没有年轻一些的?”

    老板娘**地说:“这几个姑娘都很年轻啊!”

    一边说一边招呼那些女人:“还傻愣着干嘛?”

    那些女人闪腰塌胯地站起身。胡光明叫了两个进了里间屋。到了里面走廊。一个女人说:“一起做,还是分开做?”

    胡光明说:“一人一间。”

    谢向上感觉如同进了盘丝洞,感觉不妙,刚想要不要离开。另一个女人打开房门叫他。房间里只有一张床,根本没有洗头剪发的设备。那女人往床上一坐说:“过来吧。”

    谢向上说:“我是来洗头的。”

    那女人一串浪笑,晃着身子过来,用屁股一拱他的大腿说:“我就是要给你洗头啊。”

    说着,伸手就去摸他的裤裆,谢向上眼疾手快,一把攥住她的手腕儿说:“你想干什么?”

    那女子顺势倒在谢向上怀里,搂住他的腰,媚着眼儿说:“你还问我想干什么。你说到这地方来还能干什么?”

    谢向上忽地明白了是怎么一回事,顿时热血上涌,脑袋嗡嗡直响。他挣开女人的双臂,扎下头冲出了洗头房。那女人在身后骂他:“装什么装啊,不做白不做。不做,我一样收钱。”

    36

    谢向上仓惶回到单位,不敢呆在大办公室,抱起上午整好的档案去了档案室,心里乱糟糟地说不出是怎样一种滋味。

    谢向上吃过胡光明的大亏。上初二的时候,胡光明向他泼脏水,给他扣早恋的帽子,让人说三道四看不起。如今又差点被他拽进臭水沟。如果让谢玉秀知道他去那种腌臜肮脏的地方,她一定会生气。对他绝不轻饶,说不定会因此失去对他的信任,产生极大的婚姻危机。

    谢向上在档案室坐到下班,忐忑不安地回到家。谢玉秀在厨房削土豆,谢晓娟在客厅里哄着朵朵垒积木。朵朵已经走得很稳,笑得像朵儿花儿似的,扑过来让他抱。谢向上在她胖嘟嘟的小脸儿上狠狠亲了一口。谢玉秀说:“你把土豆丝炒了吧。”

    谢向上连忙答应,把朵朵交给谢晓娟。谢玉秀正要切土豆丝,他大献殷勤,抢过她手中的菜刀说:“我切。”

    可是,谢玉秀还没走出厨房,就听见谢向上“哎呀”一声,菜刀“当啷一声”掉到案板上,谢玉秀问:“怎么了?”

    谢向上左手的食指滴着血,痛苦地说:“切住手了。”

    谢玉秀嗔怪说:“干点事就要工钱。”

    谢晓娟从电视柜抽屉里找出创可贴给他包上。吃饭的时候,谢玉秀打趣他说:“能拿住筷子吗?要不要喂你啊?”

    谢向上说:“没事。”

    谢玉秀说:“都这么大人了,还跟朵朵一样让人操心。”

    谢向上说:“下次一定注意。”

    谢玉秀说:“别有下次啦,下次再把你的爪子给剁下来。”

    这时候,天气已经热上来,楼里的人吃过晚饭,都聚在院子里说笑乘凉。王勇战在楼下吆喝谢向上玩扑克牌。谢向上心里有鬼,想避开谢玉秀,放下碗筷就下了楼。

    夜里十点半多了,乘凉的人都回家了,念高中的走读生下了晚自习回来了,谢向上他们依然玩兴正浓。夜深人静,他们说笑的声音听来非常响。他们单元楼里有个学生下个月就要高考,孩子的母亲怕影响孩子休息,打开阳台窗户,让他们小声些,他们觉得不好意思,这才散了。

    朵朵已经睡着了,谢玉秀坐在床上靠着床头,脸上敷着白色的纸面膜闭目养神。谢向上故作惊骇地说:“鬼啊,画皮啊!”

    谢玉秀张开双手,作势去掐他的脖子。谢向上趁势亲了一下她的嘴唇。谢玉秀说:“你们男人不就是迷女人这张皮吗?只要长得漂亮,管她是鬼还是狐狸精。”

    谢向上立刻担心起来:难道去洗头房的事情,她真的这么快就知道了?他强作镇定,笑着搂住她的腰说:“我看你现在就像只小狐狸精。”

    谢玉秀说:“上午我带朵朵去县医院化验微量元素,青叶陪雪梅也去县医院输液。她们不把我当外人,告诉我说光明和不正经的女人鬼混,把雪梅传上病了。”

    谢向上说:“真的?这坏王八蛋!”

    谢玉秀警告他说:“你和光明走得很近,你要是跟他学坏了,敢在外面胡闹把鬼,别想再挨我,我跟你离婚。”

    谢向上心中石破天惊,脸上笑着说:“这学坏不是想学就学的,俗话说女人变坏就有钱,男人有钱就变坏,我没有钱,想学坏也没有坏女人要。”
第二卷 第十章 连着嫁了三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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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 第十一章 玉山怒不可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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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 第十二章 玉山爹的赔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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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 第十三章 远望桂芬的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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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 第十四章 实行责任清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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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 第十五章 选离婚这条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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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 第十六章 犹如死灰枯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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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 第十七章 终于又怀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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