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土
作者:令狐瓜子
第一卷
第一卷 第一章 韩桂芬棺木入土
    1

    韩桂芬在出嫁途中,路过洪道河青石桥,突然跳井淹死了。

    那是一九八八年冬天,一个雪后初晴的日子。寒风凛冽,谢家沟四周的山川、树木、房屋和街道都覆盖上了厚厚的积雪。太阳在空中明晃晃地照着,雪却不见融化。家家户户的屋顶上都站着扫雪的人,他们冻得满脸通红,嘴里呼着白色的寒气,扑通扑通地把雪直接从房顶扫到街道里。不知是哪个早起的人先在街道里走过,踩出来一行清晰明显的大脚印,一直通到了村口。村外山路上罕有人迹,在这种恶劣的天气,即使有再要紧的事情,人们也要考虑出行安全,尽量把事情往后错,留在村里不出门,勤劳的闲不住忙些力所能及的家务事,懒散一些的就偷得浮生半日闲,乐得猫在热炕上读读书,看看电视。白雪皑皑,地阔山空。林中树梢上喜鹊飞鸣,成双成对互相唱和。村边谷场上麻雀成群,忽起忽落叽喳觅食。偶尔从村里谁家传出来的一两声鸡鸣犬吠,或者牲口叫,听来十分高昂响亮,空旷的山谷越发显得寂静。

    谢家沟任何人的事情都可以往后错,谢老黑的事情却错不得。明天是他和韩桂芬结婚的良辰吉日,该准备的东西都准备好了,亲戚朋友也都事先通知到了,定好的日子不能更改。按照当地风俗,他必须在今天下午把韩桂芬从龙山庄接过来。尽管这场大雪带来了不便,影响了村民出行,但是,谢老黑望着这场大雪却非常开心。瑞雪兆丰年,这场雪下在他结婚前夕,这根本就是吉兆,就是祥瑞,象征着他的爱情丰收,婚姻丰收,将来的日子也会大丰收,他和韩桂芬一定白头到老,幸福美满。因此,刚吃过午饭,他便叫上堂弟谢向东一起赶着马车出村了。谢向东比谢老黑**岁,从小跟在谢老黑屁股后边一起长大。他在尧县教育局工作。谢老黑提前给了他喜讯儿,他便在下大雪以前赶回了谢家沟。

    要说谢老黑这门亲娶得可真是不容易。他快三十岁了,他自己都没想到这辈子还能娶到韩桂芬这样年轻漂亮的老婆。改革开放以后,城乡差距拉大。山里姑娘的心躁动了,她们不甘心像她们母亲那代女人一样,一辈子猫在山里上工下地,闲下来就钻进地窨子里纺棉花或者坐在树荫凉里绣花儿、纳鞋底儿。她们去山外打工,近的在尧县城、冀中市,远的就出市出省,一个个投亲靠友,各寻个的门路,有的当保姆,有的在工地做饭,有的在饭店当服务员,有的在乡镇企业当临时工、甚至还有的在砖窑拉砖坯子。不管干什么,就是不肯老老实实在山里窝憋着。这些走出大山的姑娘,见到了外面的花花世界,衣服也不会好好穿了,路也不会好好走了,话也会不好好说了。她们眼晕了,心野了,到了谈婚论嫁的年龄,大都扑棱着小翅膀儿,嫁到山外去了。长得漂亮命好的嫁给了有正式工作的小伙子,一般的就嫁在市郊或者县城周边的平原村。她们宁可嫁给山外吃喝嫖赌抽的二流子,也不肯嫁给山里正里正道本本分分的小伙子。在她们眼里城边平原村的小伙子哪怕缺胳膊少腿儿,也比山里的小伙子强。

    这样一来,可苦了山里的小伙子们,急坏了山里小伙子们的爹娘。山村里打光棍的人越来越多。都说栽得梧桐树,引得凤凰来。盖好的大房子没有姑娘肯来住,买的大彩电没有姑娘愿意来看,能把人活活愁死。谢家沟也不例外,娶媳妇儿难成了村里人的心病。庄稼人嘛,忙活来忙活去,一辈子的事业可不就是给孩子盖房娶媳妇儿。这连给孩子娶媳妇儿都娶不上,辛苦劳累还有什么意义,活着还有什么奔头儿?后来,不知道从哪里吹来一股买媳妇儿的风气,花几千元钱就能买一个外地女人做媳妇儿。这买媳妇儿说起来不大好听,毕竟人不是牲口,可以随意买卖转让,应该说属于邪门歪道,是违法的。可是走正道没办法,为了孩子一生考虑,为了给祖宗留下一条根延续血脉,大人们就顾不得做人的道义,顾不得脸面是否好看,一个跟着一个学,都花钱买起媳妇儿来。

    谢老黑一开始不想买媳妇儿,他觉得不光彩,不气势。随着年龄越来越大,看着别人买媳妇儿,没有人管,也不见公安来抓人,他也心急眼馋听从了爹娘的安排,买了一个云南女人。没想到看管不严,没过三个月,那云南女人瞅准机会逃跑了。老黑爹娘发动亲友从各个路口去追都没追到。过了半年,老黑爹娘咬咬牙又为他买了一个四川女人。这一次他们提高了警惕,四川女人走到哪儿他们就跟到哪儿,绝不让她的身影消失在视线之外。甚至到晚上睡觉,老黑娘都要把她脱下的衣服拿走,第二天早上起床再送过来。这四川女人手脚勤快,不吃闲饭,每天忙前忙后帮助老黑娘干活。过了几个月,来了一个男人,说是四川女人的爸爸。老黑爹娘立刻紧张起来,那个男人住了十来天,他对老黑爹娘说,这边的日子比他们那边儿富裕,看他们待女儿很好,是个老实本分过正经日子的人家,就不接女儿回去了。说了这话,第二天那男人就走了。老黑爹娘不落忍让他空手走,又给了那男人两千块钱的路费。那男人还推三阻四,推辞了一会儿便接了。一年以后,家里拍了电报来,说四川女人的母亲病了,很重,怕有生命危险。四川女人没完没了地哭,跪着求他们,说想回家见母亲最后一面,她发誓说一定回来。他们看着四川女人声泪俱下的样子,心就软了,觉得不放她回家真是不近人情,又想起她一年来的表现,又勤劳又孝顺,不像是个会耍鬼招子的女人,于是就答应了。他们到底是不放心,让谢老黑陪着她一起回去。没过几天,谢老黑一个人垂头丧气地回来了。原来四川女人的母亲没有生病,这根本是一场骗局。她趁火车中途停站,谢老黑下车去买小吃的功夫,一不留神转眼就不见了。

    这件事对于谢老黑家来说,无异于灭顶之灾。把他们过日子的心气儿都打没了,先别说鸡飞蛋打,多少钱打了水漂儿。他们觉得这脸面都丢尽了,他们还怎么在村里抬头活人?谢老黑遭受的打击更大,买了俩媳妇儿都没留住,他心灰意懒,什么事都不想干,什么话都不想说,整天失魂落魄变得有点儿魔魔怔怔了。就这样过了两年,就在村里人看笑话儿,以为村里又多了一条光棍的时候,谢老黑嫁在龙山庄的姑姑无意中跟他们村的姑娘韩桂芬提了一句,撮合他们见了面,没想到韩桂芬居然答应了。谢老黑喜出望外,简直要高兴疯了。尽管老黑爹娘也听说这韩桂芬在村里名声不大好,说是给她说了好几个婆家,都是黑了彩礼不结婚,说她在村里乱搞男女关系。可这毕竟是一线希望,再说这女人呀,谁不都是从当姑娘过来的,只要结了婚生了孩子,身子就拴住了,心就收住了。于是,老黑爹娘东挪西借凑齐了彩礼,给谢老黑和韩桂芬定了婚。而且,韩桂芬主动提出来年前就结婚,这让老黑爹娘彻底放了心。这门亲事让家里的人都还了魂,这个家一扫阴郁之气,院子里又响起了开心的笑声。

    谢老黑家在村庄东北角,出村北行百十来米就是洪道河。天气寒冷,洪道河中央的水流欢腾,两侧靠岸的地方却结了一层白冰。这条河是尧县的第一条大河,它源自临县北岳山,沿途汇集无数条小支流,进入尧县境内,水量逐渐增大,河面变得宽阔起来,两岸群山耸立,草木蔚然,美丽壮观。据《尧县志》记载,上古之时,尧地多水患,百姓择丘而居,苦不堪言。尧帝率众开山掘地,泄洪放水,固定河道,不使泛滥,故名洪道河。自谢家沟至封龙镇两岸十里河滩上长满了茂密的洋槐树,花开时节,满河滩白皑皑的一片,成为一道美丽的风景。这段水域本来河面开阔,水流汹涌。大跃进时期,由省水利厅在上游青秀山设计修建了青秀山水库,这样从水库出水洞放出的水在原先的河道流淌,河水流量少了一多半儿,最深处也不过半腰,致使河床大面积裸露,荆草丛生,到处铺满了圆滚滚的鹅卵石。后来,农业学大寨,封龙镇人民群众响应党中央号召,在洪道河两岸的沟谷山梁上修建了层层梯田,又在河边挖了一个又一个蓄水大井,用柴油机水泵往高岗上抽水灌溉。

    谢老黑和谢向东赶着马车,沿着洪道河南岸向东走了大约三里地便到了那座古老的青石桥。过了青石桥,拐上了连接封龙镇和青秀乡的大道。大道沿河并行,西去即是青秀乡,往东走就是葫芦岭,翻过葫芦岭就是葫芦村,过了葫芦村再走三里地,就是封龙镇。省级公路在封龙镇村东经过,跨过封龙大桥南行通往尧县城,东行穿过封龙铁路高架桥,沿着洪道河北岸一里多地到龙山,转向东北即可通往桃谷县。

    龙山是一座小孤山,四面不与其它任何山脉相接。山势西部低缓,东部高耸,犹如一条昂首向天作势腾空的巨龙。传说尧帝的母亲曾在龙山居住,在山上生下了尧帝。山顶中部地势微凹,有一座小寺庙,唤作灵云寺,供奉的就是尧帝的母亲庆都。寺外古柏苍翠,环境幽雅。龙山庄就座落在龙山西侧山脚下,而韩桂芬的家就在村南口老戏台子旁边。

    大喜的日子,韩桂芬家照样是人来人往,热热闹闹。街坊四邻都过来恭喜帮忙,送韩桂芬上车。冀中师范毕业后,谢向东在龙山庄教过一年书,结下了好人缘,留下的口碑不错。有他帮着周旋,送亲的人也就没有楞给谢老黑闹,让韩桂芬顺顺利利地上了马车。桂芬爹是瘫子,桂芬哥是傻子,平日里这个家全靠韩桂芬在支撑着。看着马车离开,桂芬哥傻笑着跟车追出村去,桂芬娘心里酸楚,不禁抹开了眼泪儿。

    谢老黑和谢向东小心翼翼地赶车,尤其是过葫芦岭的时候更是提心吊胆。山道在半山崖上盘旋,原本就十分险峻,积雪又一点儿都没融化,更加光滑难行。谢老黑和谢向东一边一个,使劲扳着车辕尽量往山道里侧靠,生怕车轱辘打滑翻下山崖,掉到下面洪道河里去。马车一点一点挪动,过了很久才从岭上下来,两个人都紧张得出了一身汗。  

    岭下的道路比较平展,他们松了一口气。谢老黑看着用大红被面装饰得喜气洋洋的车棚,想着新娘如花似玉,心里登时美滋滋的甜丝丝的,忍不住咧嘴傻笑。谢向东会心一笑,冲着前面洪道河槐树林大声唱起了《冬天里的一把火》:

    “你就像那冬天里的一把火

    熊熊火光温暖了我的心窝

    每次当你悄悄走进我身边

    火光照亮了我

    你的大眼睛明亮又闪烁

    仿佛天上星最亮的一颗

    你就像那一把火

    熊熊火焰温暖了我

    你就像那一把火

    熊熊火光照亮了我

    我虽然欢喜却没有对你说

    我也知道你是真心喜欢我”

    谢老黑知道谢向东是在唱他,越发笑得不好意思起来。他们俩光顾高兴,没想到事情突然起了变故,马车刚要拐弯走上青石桥,新娘韩桂芬突然从车棚中钻出来,一跃而下,向着青石桥附近的蓄水大井飞跑过去,一头冲向井里。谢老黑猝不及防,吓得大声惊叫,飞扑过去,终是晚了一步,只扯下了韩桂芬的红盖头。韩桂芬头上脚下戳碎水面上的寒冰,掉进了水里。押车的桂芬姑和桂芬小表弟也吓得魂飞魄散,扑到井沿儿上。桂芬姑冲谢老黑和谢向东大呼小叫:“你们还傻愣着干嘛,还不赶快救人?”

    谢老黑虽然生长在洪道河边,可是他不会游泳。谢向东也只会几下狗刨。可此情此景,又不能见死不救。谢向东稍微犹豫了一下,脱掉棉衣,扑通一下跳下井去。天寒地动,井水冰凉,谢向东闭气在水里游了一圈儿,居然没有摸到韩桂芬。他从水面上探出头来,嘴唇发紫,冻得直打哆嗦,他对谢老黑说:“光我不行,快去叫人。”

    谢老黑扯开嗓子疯了似的冲四周大喊:“救命啊,快来人啊!”

    寒林萧瑟,雪野茫茫,哪里还有半个人影?谢老黑立刻卸掉马车,骑上红马飞奔回村叫人,等到众人七手八脚捞出时,韩桂芬早已气绝身亡了。谢老黑瘫在地上,无限悲痛地大声哭叫:“为什么?你这是为什么啊?”

    2

    众人把韩桂芬的尸体抬上花轿运回谢家沟,又派人去龙山庄报信儿。桂芬娘如五雷轰顶,惊得差点儿没背过气去,她跟着报信的人,一路嚎哭着向谢家沟奔去。她走过封龙镇,在泽丰银行前面公路上摔了一跤,正好车前进从南面沟汊里走上来。车前进急忙把桂芬娘搀扶起来。桂芬娘心头火腾腾的,看到车前进,她立刻迁怒于人,使猛劲儿扇了他一耳光,把车前进给扇懵了。

    桂芬娘二话不说,打完就走。车前进捂着脸站在雪地里发愣。车前进是龙山庄人,在中国泽丰银行封龙营业所上班。他是韩桂芬的初恋**。他知道韩桂芬这几天出嫁,谢老黑要来接她。他怕看到那场面受刺激,担心控制不住情绪做出冲动出格的事情来。几天前就开始逃避,晚上躲在单位不回村了。可是,他人在单位,心却在龙山庄,一想到韩桂芬嫁给别人,今后他们再也不能有任何瓜葛,就心如刀绞,恨不能立刻死了。大雪天,来营业所办业务的人很少,同事们都聚到二楼宿舍里打麻将,一楼营业室里只留了车前进一个人值班。他坐在柜台里,时刻关注着外面公路上的动向。谢老黑和谢向东赶着马车过来过去,车前进都看到了,他的心哆嗦着,他坐不住了,攥着拳头在营业室里来回转圈儿。他很想冲出去拦住马车,抢了韩桂芬逃走,找一处深山老林隐居起来,谁也找不到他们,也不再有人管他们。他们两个人在一起,白天开荒打猎,晚上坐在山溪边,嗅着花香看星星。车前进想得很美,很浪漫。可是,理智告诉他,他不能那么做,他和韩桂芬的事情已经无法挽回,他逃不过俗世这张大网。韩桂芬要嫁给谢老黑,他也认识了谢明慧,他再不能任性做事,他要考虑后果。他只能认命,现在他最后能够为韩桂芬做的,只是默默祝福她,让她安安生生的出嫁,不要因他再起任何波澜。

    车前进走出营业室,偷偷追出封龙镇,望着马车渐渐远去,在心里呐喊:亲爱的,过去的就让它过去了吧,请你珍重,祝你幸福。车前进悲痛万分,站在公路边泪流满面。

    车前进心里堵得慌,他想散散心,透透气。他下了公路,沿着洪道河,在白茫茫的雪地里乱走。一群喜鹊从封龙大桥那边飞过来,在槐树林里鸣叫,追逐,从这棵树飞腾到那棵树,从他头顶上飞过,向着葫芦岭那边飞去了。车前进的目光跟随着那群喜鹊,思绪仍然离不开韩桂芬。他想象着她已经过了葫芦村,下了葫芦岭,上了青石桥,到了谢家沟。她下了车,坐在了暖烘烘的新房里,被谢老黑家的亲人们簇拥着,祝福着。新房里喜气洋洋,充满了欢声笑语。

    车前进越想越难受,越想心越乱。他在雪地里狂奔、大叫,搬起鹅卵石砸河里的冰。跑了、叫了、砸了,他心里好受了些。他坐在河边雪地里,忽然想起抽屉里的现金还要入库,就转回来,顺着那条正对着营业所的小沟汊走到公路上来,正好遇到桂芬娘摔倒。车前进挨了她一耳光,他没有恼火,他只是纳闷。韩桂芬不是刚被谢老黑接走吗?桂芬娘为什么要追过去?她哭得那么厉害?难道桂芬娘反悔了,要把韩桂芬追回来,还想把她嫁给他?可他为什么要打他?

    车前进胡思乱想,越想越觉得不对劲儿。他记完现金账,把剩余现金入了大库,就回家去了。他想回村里去看看,听听消息,究竟韩桂芬家发生了什么事情。车前进走进村口,跟沿途遇到的村民打招呼,他感到大家看他的神情都很怪异。他不知道,韩桂芬自杀的消息,早在村里传炸了。村民们议论纷纷,想起这个家庭祸不单行的惨状,都流下了同情的眼泪。大家嘴里没有说,可心里都在想:韩桂芬这傻丫头,做这傻事,都是因为他车前进。

    车前进回到家,看到母亲在哭。一问才知道韩桂芬跳井自杀了。车前进的眼泪夺眶而出,他双腿发软,心里空荡荡的,似乎五脏六腑一下子都被掏空了。他无法接受这个残酷的现实,他想立刻赶去谢家沟,却被父亲拦住了。

    前进爹把大门插上,堵在门口,拼命把车前进拦在小院里。前进爹说:“你去算什么?不怕人笑话!”

    “我不怕!”车前进流着眼泪说,“桂芬是因为我,是我害死了她。”

    前进爹说:“是她自己不要见你的,也是她自己跳的井,跟你有什么关系?”

    车前进听了,立刻挥舞起胳膊,冲父亲大吼大叫:“我和韩桂芬这样,还不都是因为你,都是你害的,都是你害的!”

    前进爹说:“是我害的怎么样?现在她死了我也不后悔,她活着我不要你娶她。她死了,我也不要你去见她。你趁早死了心,在家里好好呆着,别去给我丢人现眼。”

    车前进哭喊:“桂芬都死了,你还说这样的话。你的心肠太狠了!”

    说完,车前进就一头扎进屋里,扑倒在炕上失声痛哭。

    3

    车前进和韩桂芬一同生活在龙山庄,从小青梅竹马,直到去封龙镇(当时称封龙公社)读高中都在一起。他喜欢她,她也喜欢他。一天夜里,他们和村里的年轻人一起去封龙镇看电影《小花》。在黑影里,他们偷偷往后退,向一起靠拢,终于在李谷一那甜美的歌声里,他的手微微颤抖着寻到了她炙热的手,紧紧地牵在了一起。他们悄悄离开银幕下,离开看电影的人群,在皎洁的月光下沿着洪道河漫步。蛙鼓虫鸣,流萤飞舞,他们互相依偎着坐在槐树林里。晚风吹拂,水气氤氲,月光透过树枝,将碎影子洒在他们身上。他们沉醉在幽幽的稻花香里,立下了不离不弃生死不渝的誓言。

    相爱的心永远避不开世俗的眼。村里的年轻男女偷偷摸摸结下私情,能把村里人笑死,把爹娘活活气死。村里传下车前进和韩桂芬的闲话,传到桂芬爹耳朵里,这个本事不大脾气火爆的男人气得大发雷霆。桂芬爹破口大骂:“癞蛤蟆想吃天鹅肉。我就是打死你这个死丫头,也不能让你进那个穷光蛋的家。”

    韩桂芬战战兢兢地说:“前进哥是个好人哩。”

    桂芬爹说:“好个屁,那就是一堆牛粪,一摊臭狗屎。”

    韩桂芬小声抗辩:“反正我爱前进哥,除了他我谁也不嫁。”

    桂芬爹大怒,抄起一把铁锹在院子里追打韩桂芬,边追边骂:“我让你不知道丢人,我打死你这个臭不要脸的。”

    韩桂芬性子拧,桂芬爹越打她,她态度越坚决,她想尽一切办法也要去和车前进见面。桂芬爹娘又气又恨,担心他们哪一天不知轻重做出丑事来,那可就在村里丢死人了。

    为了彻底断绝车前进的痴心妄想,桂芬爹豁出脸,坐在车前进家门前老槐树下的碾盘上,指桑骂槐连骂了三天糊涂街。骂得车前进一家人缩在家里,不敢吭声,骂得车前进难以在村里做人。当年冬天,县里征兵,前进爹逼着车前进参了军。走以前,车前进很想见韩桂芬一面,桂芬爹娘看得很严,不让韩桂芬出门。那天晚上,他就在韩桂芬家附近的戏台上吹口琴,吹她最爱听的苏联歌曲《喀秋莎》和《莫斯科郊外的晚上》,结果被桂芬爹在院子里骂,隔着院墙往外扔石头,把车前进给轰跑了。

    到了部队,车前进迫不及待地给韩桂芬写信。信件犹如雪片般一封封地寄出去,总是收不到她的回信。车前进胡思乱想,急得火烧火燎,忍不住给家里写信,委婉地询问韩桂芬的情况。前进爹先是不说,后来便轻描淡写地告诉他韩桂芬找了婆家。车前进一看就急了,他想回家。可是部队三年才给探亲假,告假不准,他就想偷偷往回跑,结果被部队及时发现追回去关了禁闭。出来后,他的山东战友杜宇经常开导他,劝他多看书,让他开拓视野,把思想从传统的小农意识和庸俗的爱情束缚中解放出来。杜宇说男人需要爱情,更需要事业。可是车前进就是想不开,他就是惦记韩桂芬,舍不得韩桂芬。

    后来,老山战役打响了。韩桂芬嫁人了,车前进也不想活了,他抱着必死之心随部队奉命上了前线。结果,想死的没死成,不想死的却牺牲了。在一次部队转移中,杜宇被敌人的炮弹击中,当场身亡。杜宇死后,杜宇家里频频来信,都是车前进给收的。最后一封信敞着口,信上写着:“杜宇我儿:你在前方打仗,千万别牵挂家里,家里一切都好。你在前线不像在家中,你自己莫忘了保重自己,要多杀敌立功。”

    斯人已去,家书难寄,车前进伤心不已,这让他想到了自己的母亲。母亲虽是文盲,却给了他深沉的爱。在穷苦的日子里,母亲总是把最好吃的东西给他和弟弟车永进,让他们先穿暖和了。车永进双腿残疾,行动不便,他是家里未来的顶梁柱。倘若自己遭遇不测,母亲也该有多么痛苦啊。更何况,现在前线战事吃紧,哪能还把心思用在儿女私情上。杜宇娘说得对,即便是死,也要杀敌立功,为祖国而死!他要让桂芬爹娘看看,让村里人看看,他车前进不是孬种,不是骚情的二流子。此后,车前进振作起来,奋勇作战,在一次战役中,他被流弹击中,左臂受了重伤,荣立了二等功。

    部队换防,车前进所在部队撤出老山前线。不久,车前进退伍回村,分配在中国泽丰银行封龙营业所当出纳员。回家以后,他才发现被父亲欺骗了,韩桂芬并没有嫁人。他责问父亲,前进爹说当时韩桂芬的确有了婆家,但是,后来桂芬爹耍赖,退婚不退彩礼,对方多次闹着讨要都要不给,只好自认倒霉,桂芬爹尝到了甜头。山里的姑娘大多往外嫁,听说谁家姑娘肯在当地找婆家,人们就争相托人说媒。韩桂芬又接连相了三四次亲,都让桂芬爹给搅黄了,而且每次都不退彩礼。搞得韩桂芬好好一个闺女名誉很臭,都说他父女俩串通好了通过“放鹰”来发家致富。前进爹怎能容许车前进跟这样的女子扯上关系,惹上一身骚气呢?

    车前进恼火父亲骗他,可是事情已经这样了,他也无可奈何。上班后,如果不值班守库,他每天晚上都骑自行车回家住。在村里出来进去跟韩桂芬见面多了,忍不住旧情复燃。车前进退伍回村前一年的秋天,桂芬爹上树摘红柿,踩断了树枝,掉下来摔断了腰,瘫在炕上出不了门。桂芬哥是个傻光棍儿,桂芬娘是个软弱没主意的人。车前进心如明镜,只要他和韩桂芬同意,韩桂芬家里已经没有力量可以阻止他们。他可怜韩桂芬,心疼韩桂芬,想起往日立下的爱情誓言,车前进决定迎娶韩桂芬过门儿。这天夜晚,车前进让一个小姑娘捎话,把韩桂芬约出村外,顺着西侧的缓坡,一起走到到龙山上。山风习习,星光灿烂,他们坐在一棵枫树底下,车前进把退伍金交给韩桂芬,让她给父亲抓药,并且把自己的心思说给她听。韩桂芬看到车前进对她的一片真心没有变,没半分嫌弃她的意思,方才向他释放了压抑已久的情感,她抱着车前进痛哭。她说:“前进哥,我撑不下去了。”

    自从车前进退伍回来,韩桂芬冰封的心就活动了起来。她感觉,如果这世上还有一个人能够拯救自己,那就只有车前进了。可是,她又想到车前进已经是公家人,她自己让父亲闹得坏了名声,还怎么配的上他?她不能自私,不能影响他。他好不容易翻了身,能够在乡亲们面前直起腰来堂堂做人,她不能再去沾惹他,让别人笑话他,看不起他。再说,车前进当兵这么多年,她没有收到过他一封信,说明他对她早已忘情了。每当想到这里,韩桂芬便不敢对他有任何奢望,偶尔起了热切的念头,也赶紧泪汪汪地压了下去。她在心里祝福着他,希望他找一个漂亮贤惠好名声的姑娘做媳妇儿。韩桂芬渐渐止住哭声,把退伍金塞回他手里,又送给他两双亲手绣得鞋垫。她痛苦地说:“前进哥,你再不要念着我,你去找一个好姑娘吧。”

    韩桂芬一扭身,快步下山,伤心地回村去了。当天晚上,车前进在灯下抚摸着那两双鞋垫久久不能入睡。那两双鞋垫,一双绣着双喜字,一双绣着鸳鸯戏水。韩桂芬分明是在告诉他,她是多么渴望和他喜结连理,共同生活啊。车前进想象着韩桂芬情意绵绵,在灯下一针一线在鞋垫上绣花的情景,越想越激动。捧着鞋垫亲了又亲,吻了又吻,贴在胸口翻来覆去折腾了大半宿。第二天一大早,他便仗着胆子去韩桂芬家叫门儿。韩桂芬没有开门,她站在影壁前看着车前进,紧张的心砰砰直跳。隔着木栅栏门儿,车前进坚定地对她说:“桂芬,我要娶你,我就是要娶你!”

    说了这句话,车前进如释重负,畅快难言。他也不管桂芬娘是什么反应,也不管韩桂芬是不是答应,说完转身就走,到封龙镇上班去了。韩桂芬流下了热泪,她感到无限甜蜜,重新焕发了希望,心头充满了对幸福生活的向往。

    就在韩桂芬认为苦尽甘来的时候,前进爹给了她沉重的一击,他誓死不同意他们的婚事。强烈的爱子之心,让他不能袖手旁观,任凭车前进往火坑里跳。在前进爹心中,这时候,韩桂芬的名声好坏已是其次,最要命的是,桂芬爹瘫痪在炕,桂芬哥傻啦吧唧,家里的重担全压在韩桂芬一个人肩上。倘若车前进跟她结婚,他们家势必会把车前进拖垮,恐怕车前进得一辈子给她们家做牛做马闹个累死不可,将来的生活哪会有半点幸福可言?车前进劝父亲,前进爹不松口。求母亲,前进娘低声哭泣。车前进没有办法,他给父母跪了下来。看到车前进如此执迷不悟,前进爹猛然打开木箱,把一摞泛黄的信件摔在地上。那些信有车前进写给韩桂芬的,也有韩桂芬写给车前进的。那时候,邮递员总是把报纸和信件送到小学校。村民们寄信也会事先送到小学校转交给邮递员取走。前进爹是龙山庄小学的负责人,这样便有了从中做手脚的便利。车前进气愤地说:“爹,你怎能这样做?”

    前进爹说:“我为什么不能这么做?我这样做就是想断了你的念想,让你一心在部队好好干,努力谋一条出路。现在你有了好前程,端上了铁饭碗,在这卧马镇找个媳妇儿还是什么难事?别说农村姑娘随便挑,恐怕连城里干部家吃商品粮的女子都能娶下哩。”

    车前进忽地一下站起来,倔强地说:“我不要什么吃商品粮的女子。不管你们同意还是不同意,我就是要跟桂芬结婚。”

    前进爹看着车前进,突然给他跪下了,他痛心地说:“没出息的东西,你翅膀硬了,我管不了你了。你跟她结婚去吧,你别再踏进这个院子,我没有你这儿子。”

    车前进赶紧去拽父亲,跪在父亲面前嚎啕大哭。前进娘看着实在受不了。她像疯了一样冲出家门,跑到韩桂芬家,跪在韩桂芬面前哭着哀求:“求你放了我们前进吧。你不要再折腾我们了,你让我们家安安生生过日子吧。”

    韩桂芬心头顿时罩了一层寒冰,她感到天旋地转,无限悲凉。她转过身去,背对着前进娘,揪着下衣摆,咬着手指头,哽咽着说:“你放心,我再不会缠着前进了,我就是死也不会缠着你们家前进了!”

    车前进追过来,正好看到这一幕,他失声叫道:“桂芬,你”

    韩桂芬回屋拎出一把菜刀,望着车前进冷冷地说:“从今以后,你若再靠近我半步,我就”

    说着将菜刀搁在手腕上一拖,鲜血流了下来。车前进急忙向前阻止,韩桂芬退后一步,将菜刀搁在了脖子上,吓得车前进赶紧后退。桂芬娘护着女儿,大声轰赶他们:“滚,你们快给我滚出去!”

    车前进搀着母亲哭着走了出来。后来,车前进没敢再去接近韩桂芬。路上遇到,地头撞见,也如同陌路,他想给韩桂芬说话,韩桂芬隔老远就提前避开了。每天早晚,他都站在家里遥望韩桂芬家的院子,看着韩桂芬出出进进,脸上再没现半分笑容。不久以后,村里就传出韩桂芬和谢老黑定亲的消息,婚期就定在当年冬天。车前进郁郁寡欢,该吃饭吃饭,该上班上班,就是不爱说话。前进爹怕他憋出病来,便托了谢向东的父亲谢永和说媒,与谢家沟小学代课教师谢明慧定了亲。尽管谢明慧要了很多彩礼钱,但是前进爹毫不犹豫地答应了。对于这门亲事,车前进没有吵闹。哀莫大于心死,不能跟韩桂芬结婚,他觉得跟谁结婚都一样。

    4

    老黑娘没让韩桂芬的尸体进院子,而是在村边儿荒地上搭了一个简易的帆布灵棚停放在里面。

    桂芬娘守在灵棚里哭得死去活来:“桂芬呀,你走了,教娘可怎么活啊!”

    哭了韩桂芬,又哭老黑爹娘和谢老黑,咒骂他们没有照看好女儿,让他们家给韩桂芬偿命。老黑爹是个蔫啦吧唧,八棍子打不出一个屁来的主。老黑娘长得人高马大,说话做事比较强势,平常家里的事都是她说了算。她喜好装神弄鬼,热衷烧香拜佛,每月初一十五都要去落日峡奶奶庙烧香。看到桂芬娘哭骂不休,她神神道道地说:“亲家,你不要哭了。桂芬没有死,她的魂魄才走到奶奶庙。我这就去给你追回来。”

    桂芬娘心里迷迷糊糊,被老黑娘唬得一愣一愣的。村里帮忙的人暗暗撇嘴,尸体都凉透了,僵硬了,哪里还能起死回生?老黑娘在村里人缘不是很好,常为些鸡毛蒜皮的事给人骂架,吵得四邻不宁。这时候,谁都不说破,都存心看她的笑话,看她怎样装神弄鬼,追魂摄魄,让韩桂芬还阳。老黑娘一本正经,叫上两个平日里志同道合的村妇,向着村南落日峡走去了。她们顺着峡谷,踩着冰雪,转弯拐角走了快一个小时,才来到奶奶庙。老黑娘在三奶奶神像前摆了供品,点香烧纸,开始念念有词地招魂。她举着手臂在虚空里抓抓挠挠了半天,突然身体乱抖,变了嗓音尖叫着说:“我不愿回去,不想再在阳间过那糟心的苦日子。”

    老黑娘变回嗓音说:“桂芬,你娘很伤心,我怕说不动她,你还是回去自己跟她说吧。”

    老黑娘面容僵硬,一言不发,健步如飞地往回走。那两个村妇小跑着都追不上。老黑娘回到帆布棚内,桂芬娘还是寸步不离地守着韩桂芬的尸身。她用充满期望的眼神问老黑娘:“桂芬呢,你没把她追回来?”

    老黑娘用僵尸一样的神情望着她,突然尖着嗓子叫了一声:“娘。”

    桂芬娘吃了一吓,望着老黑娘的死人脸说:“桂芬!”

    老黑娘尖声说:“娘,你不要为我伤心,活着太苦了,太累了,我活够了,你回去吧,把我的尸身也带回去埋了吧。”

    桂芬娘惊恐地说:“好死不如赖活着,你怎么这么糊涂,狠心把你爹和你弟都丢给我一个人,你快回来吧。”

    老黑娘尖声说:“我已被三奶奶送入了阴阳界,再不能回去了。”

    说完闭目倒地不起,旁人感到诡异恐怖,都不敢去搀扶她。过了一会儿,老黑娘自己醒来,挣扎站起,恍恍惚惚地说:“我不是在落日峡吗?怎么回来的?”

    桂芬娘瞧瞧老黑娘,又看看韩桂芬的尸体,不由得放声大哭。老黑爹娘都觉得这件事很棘手,琢磨来琢磨去,还是觉得去求谢永和帮忙处理这件事最放心合适。

    谢永和跟老黑爹是叔伯兄弟。虽然老黑爹是长房长孙,但是他性格内向,优柔寡断,不好管闲事。谢永和是谢家沟小学教师,知书达理,为人热情,平日里好做些助人为乐的事情,宗族里那些兄弟姐妹们家里有了麻烦事,都把他当做主心骨,请他来处理。谢永和与老黑爹两人打小在一起玩儿,关系还真不错。但是,自从老黑爹结婚以后,老黑娘很不安分,在宗族里扯舌头乱搅合,又是合纵又是连横,把那些同宗兄弟姐妹间的关系香三天,臭五天,搅得乱起八糟。本是村里人员众多的大家族,因为四分五裂不和睦,让村里人看不起。谢永和孩子多,日子过得不宽裕。老黑娘打从心眼里看不起他们,怕他们沾她的光,除非有了事情上门说话,平常也不怎么热心跟谢永和家来往。直到谢向东考了冀中师范,吃了公家饭,她才眉开眼笑,想和他们家套近乎。向东娘恨她人品不正,不好好搭理她,只跟她们家维系着表面的关系。

    谢老黑结婚,谢永和没想到会发生意外。噩耗传来的时候,他正在学校上课。当时,他去老黑家走了一趟,看到他们家乱纷纷的,安慰了老黑爹几句就回家了。向东娘说:“这是报应!离地三尺有神明,都是老黑娘平日挣下的。她一天到晚幸灾乐祸,不盼这个好,不盼那个好,这下她自己可好了。”

    谢永和唉声叹气地说:“老黑这孩子这是什么命啊,买媳妇儿媳妇儿跑,娶媳妇儿媳妇儿又自杀。”

    向东娘说:“那怨谁,谁让他娘充洋相,觉得自家是个茬,挑肥拣瘦,说这个矬,嫌那个黑,不好看的怕丑,好看的又担心不安分。就我们这小山旮旯里,不挑不拣有丫头嫁你就不错了。我以为她神神道道,有本事把七仙女从天上招下来当儿媳妇儿呢。最后还不是娶了一个凡间的丫头?还是一个名声不好没人要的,最可笑的是,还是一具尸体。”

    谢永和同情地说:“这才真是叫倒霉哩!”

    向东娘警惕地说:“我告诉你,你好好上你的课,他们家的事你不要管。向东去接媳妇儿我就不乐意。他说老黑说出话来了,不去不好看。这下好看了,沾惹了一身晦气。大冷的天,光着膀子跳井救人,把身体冻坏了可怎么得了?!”

    谢永和说:“那是你老叨叨,人家也没说让我管。”

    第二天,谢永和来到小学校,连小学生们都在吵吵这件事。谢永和叹息地说:“什么事能有生命重要?这女子怎么这么想不开呢!”

    谢明慧淡淡地说:“有时候活着还不如死了。”

    谢永和说:“你们这些孩子啊,遇到点不顺心的事,就死啊活啊瞎嚷嚷,你们就不替父母想想,父母养活你们大容易吗?”

    谢明慧说:“人早晚不是个死吗?”

    谢永和说:“那也得活到该死的时候,不该死的时候就要好好活着。”

    谢明慧说:“什么时候才叫该死?老了动不了没人管了?病了治不好没希望了?”

    谢永和训斥她:“你这丫头,今天这是怎么了?老说这种丧气话。你不兴想点高兴的事情?”

    谢明慧说:“我想不起有什么高兴的事情。”

    谢永和说:“傻丫头,你和前进谈恋爱,那不叫高兴的事情?”

    谢明慧低头不语。她身材瘦小,穿着宽大的棉衣裳,形容销减,脸上毫无血色。谢永和疼爱地说:“我是过来人,我看得出来,前进是个好孩子,他会对你好的。你不要一根筋,老想着你们小孩子家那些不切实际的把戏。俗话说,男怕入错行,女怕嫁错郎。结婚是你一辈子的大事,不能任性,不能稀里糊涂,你放心,我是看着你和向东一起长大的,我还能害你?”

    谢明慧心烦意乱地说:“烦死了,这人不结婚该多好!”

    说完起身走到外面嘟嘟嘟地吹响了上课哨子,腋下夹着书去隔壁教室上课去了。下午,快放学的时候,老黑爹找到学校来,央求谢永和无论如何帮他过了这一关。谢永和头脑一热,仗义出手,舍我其谁的劲头又来了。他满口答应连夜赶往龙山庄去找前进爹。

    前进爹正和车前进较劲,他怕车前进不争气,借上班的机会偷偷跑到谢家沟去丢人现眼,索性连班都不让他去上了,就在家里严防死守紧盯着他。他和谢永和是好朋友,谢永和一来,他就原原本本把车前进和韩桂芬的事情都说了。谢永和恍然大悟:“这就是你催我给前进说媒的原因啊!”

    前进爹点点头,表达了不能出头露面的歉意,让他去找龙山庄的村长车轱辘。谢永和看前进爹为了自家孩子一肚子愁肠,确实不好出面,安慰了他几句,就回村去找明慧哥。

    明慧哥三十刚出头,精明能干,要头脑有头脑,要手艺有手艺,是谢家沟发家致富的能人,年纪轻轻就进了村领导班子,当上了村长。谢永和是村里的文化人,村里的孩子们都是他教出来的,明慧哥也不例外,而且谢永和又是谢明慧的媒人,明慧哥比较尊重他。谢永和来找他解决韩桂芬的事情,他很痛快地答应了。他和谢永和一起找了车轱辘。

    韩桂芬家在龙山庄属于外姓,人丁不旺,桂芬爹是独生儿子,在村里也没有本家兄弟。桂芬姑嫁在青秀乡,平时来往不多,也不怎么精明,憨头憨脑地拿不了主意。他们只能对桂芬娘说事。桂芬娘咬死了让老黑家给韩桂芬偿命。车轱辘磨破了嘴皮,劝说半天才让她明白,韩桂芬是自杀,偿命是不现实的。桂芬娘便提出要他们全家给韩桂芬披麻戴孝。这条件老黑爹娘哪能答应?谢永和、车轱辘、明慧哥、连带老黑爹娘都给桂芬娘说好话,让谢老黑跪下来求桂芬娘,桂芬娘嚎啕大哭:“你们这分明是欺负我们家没人啊。桂芬啊,你看看这些人,他们快把你娘给逼死了啊!”

    众人苦苦哀求,劝她节哀,让韩桂芬早日入土为安。桂芬娘愤怒地说:“你们倒是安了,我的心能安吗?那可是从我身上掉下的肉啊!”

    后来,众人好说歹说,桂芬娘总算接受了韩桂芬死亡的现实。老黑爹娘同意负责丧葬费,又出钱给桂芬娘做经济补偿。但是考虑到谢老黑将来还要娶亲,他们不想让韩桂芬以老黑妻的名义葬进他们家的祖坟。桂芬娘想起韩桂芬附体老黑娘,表达了想回龙山庄的心愿,她同意把韩桂芬葬在龙山庄。她还退了一步让谢老黑一个人以孝子的身份戴孝打幡儿,怎么把韩桂芬从龙山庄接走的怎么送回去。

    韩桂芬是女儿身,又是横死,进不得韩家祖坟,只好村外洪道河南岸山脚下寻了一片荒地下葬了。棺木入土的时候,墓穴前突然起了一股小旋风,自东向西而去了。龙山庄看坟的车先生说,那是韩桂芬的怨气,她要回葫芦岭,去洪道河槐树林,将来是福是祸,全在这口怨气如何化解了。
第一卷 第二章 迎亲的队伍
    5

    葫芦岭下的洪道河槐树林有鬼。

    韩桂芬死后的来年春天,这个恐怖的消息不胫而走。最先散布这个消息的是走夜路的人,说是大半夜里看到有鬼影坐在洪道河槐树林蓄水大井的井沿上。随后,葫芦村夜里起来浇麦地的人也说看到了。讲得最是绘声绘色的是来槐树林的放蜂人,说是睡到半夜忽然听见那鬼在外面又哭又笑。他从帐篷缝隙向外张望,看到那鬼慢慢向他走过来,吓得他浑身汗毛直竖,把头蒙在被子里缩成一团。后来鸡叫了,那鬼才嗖的一下不见了,差点没把他吓死。这消息越传越真,传得整个封龙镇人心惶惶。葫芦岭下的洪道河槐树林成了可怕的鬼蜮。别说晚上,即使白天大中午从那里走过,也让人心生畏惧,觉得那密密麻麻的槐树林里鬼影幢幢,阴气森森。

    这年盛夏的一天,前进爹赶着马车去青秀乡办事,下午回来的时候,想起谢永和让老黑姑捎信儿,叫他近期有时间来找他一趟。于是便绕行青石桥去了谢家沟。谢永和见到他很高兴,让向东娘拌了小凉菜儿,炒了鸡蛋,两人便喝起酒来。喝了一会儿酒,前进爹问他有什么事情。谢永和打着哈哈,只管说闲话,好像那事不易出口。前进爹笑着骂他说:“老家伙,我俩什么交情,有话就说,有屁就放,要没什么事,我就走了。”

    说着作势就要起身,谢永和摁住了他,坐下又喝了两杯。谢永和刚想说,就被向东娘用话截住了。前进爹指着向东娘笑话谢永和:“你妻管严,怕老婆,嫂子不让你说,你就不敢说啊。”

    向东娘遮遮掩掩地说:“他没事,你们哥俩儿相好不错的,他叫你到家里来,就是想给和你坐一会儿,喝酒唠唠嗑。”

    谢永和说:“对,就是喝酒。”

    前进爹哈哈一笑:“那就喝酒。”

    正在这时,明慧爹过来串门儿。他对前进爹说:“我看到拴在门口的那匹马,就猜想是你在这里。”

    前进爹看到未来的亲家翁,十分高兴,连忙让酒。两个人你夸我儿子,我夸你姑娘,大呼小叫地喝到大半夜,谁喝的都不少。谢永和与明慧爹都挽留前进爹,让他宿了。前进爹执意要走,他们便送他出来,一直送出村北,送到洪道河岸边的大道上。只见前面有一个人影晃来晃去,谢永和用手电光一扫,看清楚是谢老黑。他醉醺醺地喝斥:“就知道是你,黑天半夜的快回家吧,要不你爹娘又该满世界找你了。”

    谢老黑嘴里念念有词,嘿嘿嘿地傻笑着走了。谢永和感叹说:“他买媳妇儿媳妇儿跑了,娶媳妇儿媳妇儿又死了,喜事没办成,他又披麻戴孝,从谢家沟一直送到龙山庄。他受不了刺激就疯了。”

    前进爹没有回应他,笑嘻嘻地不要让他们送了。谢永和拍了一下圆鼓鼓的马肚子说:“老东西,这匹马又怀小马驹了?”

    前进爹大笑:“老家伙,你喝多了吧,什么眼神儿,我这是儿马。”

    谢永和哈哈哈地笑起来:“它肚子这么大”

    前进爹拍拍谢永和的啤酒肚子,打趣说:“肚子大就是怀了驹啊,你肚子大,你怀个驹儿给我看看。”

    谢永和仰天大笑。明慧爹凑过来让前进爹路上注意安全,嘱咐他让车前进多过来找谢明慧玩儿。谢永和随声附和:“明慧爹说得对,男孩子就应该主动,多在一起接触,也好互相了解,增加感情嘛。”

    前进爹笑着说:“找什么找,我看赶快把婚事办了,那他们就天天在一起接触,想怎么了解就怎么了解了。”

    明慧爹说:“我也这么想,早点把婚事办了,早点歇心。”

    谢永和猛地拍了马肚子一掌说:“天不早了,快走你的吧,要不然前面槐树林里有鬼,再让鬼把你给带走了。”

    前进爹朗声大笑:“有鬼我也不怕。”

    6

    前进爹是教师,是坚定的无神论者,他曾经读过范缜的《神灭论》、王充的《订鬼》,他根本不相信这世上有鬼。可是,当他赶着马车刚踏上洪道河青石桥,那匹马突然停下来,怎么赶都不走。前进爹抬起头,迷迷糊糊看到一个白衣女子坐在那口蓄水大井的井沿儿。前进爹借着酒劲儿问:“谁?”

    那白衣女子不应答。前进爹的心扑通扑通乱跳,两只手使劲攥着鞭杆儿,硬着头皮催马前行,将要走到井边的时候,那白衣女子却嗖地一下不见了。等他上了葫芦岭,猛然发现那白衣女子正在路旁一棵黑枣树下站着。饶是前进爹胆子再大,也吓出了一身冷汗。他觉得头皮凉飕飕麻酥酥的,他下意识地勒住马缰绳,一步也不敢上前。正在犹豫不决该进还是该逃时,那白衣女子轻轻一跃,忽地一下跳到马背上来。前进爹万分恐惧,连呼吸都困难了。

    那白衣女子飘飘荡荡,无声无息,始终不转过身来。前进爹想:这鬼不走,一路跟到家里,岂不全家遭殃?想到这里,把牙一咬,心一横,大喊一声:“什么脏东西,给我滚!”

    啪的一声,一鞭抽去,白衣女子霎时不见。前进爹吓得酒醒了大半,他擦擦额头的汗珠,睁大眼睛东张西望。天上繁星密布,四周山影起伏,路边草木凝露,田野里大片大片的庄稼沙沙沙地响。前进爹信马由缰,任由马车在山道上缓缓移动。过了葫芦村,穿过封龙镇,一路上白衣女子再没现身。等他靠近龙山庄村口,猛地看到洪道河对岸韩桂芬的坟头。他心中一凌:莫非刚才遇到的是韩桂芬的鬼魂?

    前进爹想到这里,赶忙回头,快马加鞭进了村。他刚拐上通往自家院子的斜坡,蓦地看到白衣女子居然坐在他家门前老槐树下的碾盘上。前进爹心胆俱裂,浑身瘫软,神经彻底崩溃。只见那白衣女子慢慢回过头来,冲他一笑,果然便是韩桂芬。韩桂芬幽幽地说:“我呆在水里很冷,很难受。”

    前进爹仗着胆子说:“你来报仇,就找我好了。”

    韩桂芬说:“要有人替我,我才能去投胎。”

    前进爹说:“我替你。”

    韩桂芬说:“你替不了。必须让谢明慧来替。”

    前进爹说:“谢明慧?她是好姑娘,你不能害她。”

    韩桂芬一串尖笑:“明慧是好姑娘,明慧是好姑娘,她是好姑娘吗?”

    前进爹说:“拆散你和前进的是我。我给你偿命。”

    韩桂芬说:“我就要谢明慧,我就要谢明慧。”

    前进爹大怒:“可恶,你这害人的恶鬼,活着的时候,不好好做人,死了还不忘害人。”  

    说着,他便向韩桂芬扑去。

    7

    “前进他爹,你到了家,也不进门,在这儿支支划划磨磨叨叨犯什么魔怔哩?”

    前进爹正在跟韩桂芬的鬼魂打斗,忽然听到前进娘冲他喊叫,他急忙推开她:“你快走,不要让鬼伤害你!”

    “鬼?哪里有鬼了?”前进娘一边说,一边用手电筒扫射四周。他闻到前进爹满身酒气,不满地说:“你这是又在哪儿喝酒来?你心脏不好,谢院长不是嘱咐过你,不让你喝酒了吗?你准是喝多了说胡话哩!”

    前进爹惊恐不安地说:“真的有鬼!”

    前进娘说,“有鬼有鬼,我看见了,我看见你这酒鬼了。”

    前进爹呼呼喘气,喘得上气不接下气,他惊骇地向四周寻望,韩桂芬的鬼魂不见了。他说:“鬼被我打跑了。”

    说完顿时瘫软在地,前进娘一个人拽不起他。回头冲院里喊:“前进,快来扶你爹。”

    车前进把父亲抱到炕上,前进爹闭着眼昏昏沉沉的,叫他也不应。一探鼻息非常微弱,张着大嘴呼吸都费劲了。猛然间,他张开眼睛,哼哼了一声:“明明慧,你不能”

    一句话没说完,眼睛一闭,脑袋一歪,就此昏死过去,怎么都叫不醒了。车前进急忙去封龙镇卫生院请院长谢永福。谢永福不情愿地过来检查了一下,摇头说:“喝酒诱发了心肌梗塞,已经没救了,准备后事吧!”

    前进娘听了,哇地一声就哭开了。她拍打着前进爹的尸体叫骂:“死老头子,你起来喝啊,有本事你站起来喝啊。你怎么就管不住你那张破嘴啊。你就那么馋酒喝吗?这是让哪个挨千刀的给灌死的啊?”

    谢永福安慰他们节哀顺变,连夜骑车走了。车前进爬到房顶叫魂儿,通知本家族人过来帮忙办后事。谢永和与向东娘,明慧爹和明慧娘都过来吊丧。谢永和万分内疚,把喝酒的事说了。前进娘情绪激动,责怪谢永和:“你不知道他身体不好啊,你们关系那么好,还死乞白赖地灌他?”

    谢永和连连道歉:“真是不好意思!”

    前进娘气愤地说:“现在说不好意思顶个屁用,他命都没啦!”

    车前进的弟弟车永进是个残废,双腿不能走路。他坐在灵前,挥舞着大拐,冲谢永和叫嚷:“你害死了我爹,你是杀人犯,你要给我爹偿命。”

    谢永和十分尴尬,不知道该说什么好。车前进比较理智,安慰说:“人生无常,你也没想到会这样,说来说去还是我爹好酒,自己管不住自己。”

    望着前进爹的遗像,再看看神情郁郁的车前进,谢永和很想马上把憋在心里的话明明白白告诉他,但是又被向东娘拦住了。向东娘怕谢永和在这里呆久了犯浑闹出更大的事情来,便扯了一个理由拽着他急匆匆地告辞了。

    回家的路上,她数落谢永和:“你还没改性,还想多事,你还嫌不够乱吗?要不是你多事,就不会到这糟糕的地步。那没凭没据的事,你要说了,当场就会闹翻了天。到时候谁都会骂你,你就变成里外不是人了。”

    谢永和淌着眼泪儿,痛心疾首地说:“我不说会愧对老朋友,将来我死了都没脸去见他啊!”

    向东娘说:“世上的事都是老天爷安排好的,如果那件事是真的,那就注定是前进的命。”

    8

    车前进为父亲守灵,熬到后半夜,迷迷糊糊地睡着了,他梦到父亲的亡魂。前进爹对他托梦说:“你不能娶谢明慧!”

    车前进很纳闷:“为什么?这门亲事不是你选定的吗?”    

    前进爹不答。再问,一阵阴风吹来,恍惚看到黑白无常将他带走了。车前进慌忙去追,悚然惊醒。他回想梦中的情景,感到匪夷所思。父亲下葬后,还没满七,明慧娘就到龙山庄来看望前进娘,催办婚事。明慧娘说:“我和明慧他爹合计,这婚事啊早晚也得办,前进爹走了,家里凄凄凉凉的,你一定很孤单,我们想让明慧早点儿过门,让她陪着你,家里显得有人气不是?”

    前进娘有气无力地说:“多谢亲家挂念,我也想早些把婚事给前进办了,可是,这新房还没盖起来”

    明慧娘说:“谁说没新房就不能办喜事了。你看永和家没有新房,人家儿子不照样把局长家的千金小姐给娶来了?前进在银行工作,还怕将来盖不起新房?”

    前进娘说:“我们是怕委屈了明慧。”

    明慧娘说:“看亲家母说的,我们还怕委屈前进呢,前进吃商品粮,又有正式工作,我们明慧还是代课老师。”

    明慧娘如此通情达理,前进娘心里高兴,答应等前进爹满七后,选个日子把婚事办了。车前进下班回来,前进娘跟他商量,车前进犹豫了一下,把父亲托的梦说了。前进娘不悦:“你爹做得再不对,你也不能拿死人说话。桂芬死了,你爹也去了,你就不要折腾了。安安生生把婚事办了,踏下心过日子吧。”

    车前进说:“娘,我没有骗你,爹在梦里真是这么说得。”

    前进娘说:“你爹活着的时候,他的话你一句不听,一句梦话你就当真了,难道你还想退婚?”

    车前进说:“我不是这意思。”

    前进娘说:“我不管你什么意思,就算你说得是真的。俗话说做梦都是反的,你爹说不让你娶明慧,实际就是让你早些娶明慧。”

    车前进说:“你还记得爹临死前说过的话吗?他说,明慧,你不能,不能什么啊?”

    前进娘说:“是啊,不能什么啊?不能结婚?”

    车前进说:“这些日子我总在想,爹死了,明慧怎么也应该来灵前磕个头吧,可是直到发丧完,她都没有来。”

    前进娘说:“这时候你觉得人家应该了,应该的事情多了,定亲后,你不应该去找人家,带人家去县城转转,给人家女孩子买几身衣服啊?可你去找过几次?你不想见人家,人家想见你啊!”

    车前进说:“我怎么没去找过她,是她不愿意让我找,她不耐烦搭理我,我干吗老是热脸贴冷屁股。”

    前进娘说:“这结婚前,多会儿不是小小子儿上赶着追小姑娘。我们这山沟里姑娘金贵,端端架子拿捏拿捏人还不正常。要不是你当兵分配了工作,你想找媳妇儿,找个屁吧!”

    车前进说:“反正他们老催我们结婚,我就觉得这里面会有什么事。”

    前进娘说:“会有什么事啊?我听出明慧娘的意思了。你吃商品粮,有工作,明慧是农村户口,代课老师,她怕放时间长了,夜长梦多,你再变了心。我看人家担心的有道理,你爹活着的时候能压得住你,他这才没了几天啊,你就想扎刺了。我说你就懂点事,不要让你爹死不瞑目吧!”

    9

    车前进和谢明慧的婚期选在国庆节。

    车轱辘在封龙营业所贷款做生意赚了钱,不久前刚买了一辆崭新的拖拉机,主动要求去谢家沟迎亲。刚下了葫芦岭,路过洪道河槐树林,突然起了大风,天色顿时阴暗下来。沙尘遮天蔽日,整个槐树林随风狂舞,呼呼巨响,声势非常惊人。路旁近处一棵大槐树的树冠忽起忽落剧烈摇摆,只听咔嚓一声,一条树枝折断,有手臂粗细,从半空中忽地打了下来,正好砸在拖拉机前面,挡住了去路。车轱辘猛踩刹车停下来,和车前进跳下车,一起去移开树枝。拖拉机突突了几下熄了火,再怎么打都打不着了。

    狂风呼啸,黑云压顶。前进大娘跟车来接亲,她疑神疑鬼,望着青石桥旁的蓄水大井,担心是韩桂芬的鬼魂作祟。他悄悄地对车前进说:“你说是不是桂芬在天有灵,不想让你去接明慧啊?”

    车前进默默无语。前进大娘说:“你去向桂芬借道求一下吧。”

    车前进迟疑着不动,前进大娘不断催他,他慢慢走到水井旁边,向着井里面祷告:“桂芬,对不起,是我辜负了你,请你看在我们往日的情分,让我过去吧!”

    说完,解下脖子上系得那块儿他们往日一起在洪道河河滩上捡到的彩玉,丢到水井里。过了一会儿,大风居然停了,天色也慢慢亮堂堂地晃开了。车轱辘再去摇车把打火,也就打着了。他暗暗称奇,路过水井的时候,心中充满了敬畏之情。

    车到谢家沟,迎娶谢明慧上路。走到村北河岸上,看见一个弱不禁风的黄瘦少年,坐在一颗盘根错节的老柿子树下,吹着凄凉的唢呐。其时,柿叶已经红透,漫山遍野都是烂漫的红叶。秋风吹过,鲜红的柿子叶呼呼啦啦地飘落,纷纷扬扬地打落下来。车前进心有所感,让车轱辘停下拖拉机。那少年一曲吹完,起身凝望,良久方才蹒跚离去。车轱辘开动拖拉机继续前行。来到葫芦岭下,刚过洪道河青石桥。谢明慧突然癫狂,从车中跃出,跳向井中。车前进大吃一惊,不及多想,紧跟着跳了下去救人。急切中,他早忘了自己不会游泳,两人扑腾了几下,都沉向水底。跟车的明慧嫂和明慧侄子惊叫着追到井边。车轱辘连忙冲在附近劳动的葫芦村村民大声呼救。几个村民飞快地跑过来,边跑边脱了外衣,跳下井去。折腾了一会儿,把他们从井里湿淋淋地捞了出来。车前进和谢明慧双目紧闭,脸色蜡黄,已经没了呼吸。一位叫石有金的村民略通医术,急忙施救,挤压敲打二人前胸,实施人工呼吸,他们方才先后缓过气来。车前进身体强壮先睁开了眼。谢明慧气息微弱,双眼始终紧闭,下体出血,衣裤红了大片。车轱辘顾不得向石有金道谢,招呼大家把两人抬上拖拉机,火速赶往封龙卫生院救治。明慧嫂一边往拖拉机上爬,一边嘱咐儿子:“快回家给你爷爷奶奶报信儿。”

    来到封龙卫生院,把车前进和谢明慧送进急诊室。车前进没什么危险,从急诊室出来,车轱辘把他送到后院病房,吸氧输液。谢明慧转到妇产科。妇产科主任石青叶正是院长谢永福的老婆。她说谢明慧小产不干净,需要做清宫手术。前进大娘脸色顿时沉了下来,明慧嫂神色尴尬,前进大娘气得瞪着眼嘟囔:“大姑娘怀孩子,没结婚就偷着养汉子,这么不正经的东西,谁还敢要!”

    前进大娘恶语相加,明慧嫂也不愿听,但是无论怎么说,这件事不光彩,她说不清,也做不了主,她努力压着自己,低声下气地给前进大娘说好话,求她不要声张。前进大娘脾气火爆,替前进憋屈,咽不下这口窝囊气。她问明慧嫂:“孩子是谁的?”

    明慧嫂说:“不知道。”

    前进大娘说:“你们会不知道?”

    明慧嫂说:“我真不知道!”

    前进大娘气呼呼地说:“不知道不知道吧,爱谁谁,反正我们前进是不会要这么个破鞋,这么个烂货了。”

    明慧嫂毕竟年轻,前进大娘不依不饶,步步紧逼,说话如此难听,再也压不住火气,不高兴地说:“你说谁是破鞋?谁是烂货?你们还是**呢!”

    自家小姑子做了丑事,明慧嫂还敢还嘴,前进大娘怒火中烧:“**?!对,就是**,破鞋不找**,还怀不了野孩子哩!”

    明慧嫂说:“这孩子是前进的,怎么就是野孩子了?”

    前进大娘说:“我呸,自家做了不要脸的事情,还要倒打一耙,血口喷人!”

    两人在楼道对骂,惊动医院的人过来围观。有医生,有护士,也有病人。正在这时,明慧哥骑着摩托车载着母亲赶到医院。明慧娘赶紧给前进大娘道歉,央求说:“亲家,消消气,都是这丫头没出息办了糊涂事。”

    前进大娘说:“这叫什么事!这不明摆着欺负人,给我们前进扣屎盆子,戴绿帽子吗?”

    明慧嫂还不服气:“你怎么敢说这孩子不是前进的?”

    明慧哥瞪起眼睛骂她:“缺火娘儿们,还瞎嚷嚷,不嫌丢人呢你!”

    前进大娘冷哼了一声,离开妇产科手术室,回到车前进的病房。车前进问:“明慧怎么样?”

    前进大娘脱口而出:“死了!”

    车前进和车轱辘一起惊呼:“死了?”

    前进大娘赶紧扶他躺好说:“没事,正做手术呢。”

    车前进和车轱辘面面相觑,狐疑地看着前进大娘。前进大娘唉声叹气。她在手术室走往病房的途中也想,现在的年轻人做事都不靠谱,万一如明慧嫂所言,真是车前进和谢明慧在一起****,把持不住先做了洞房花烛之事,不小心怀了孩子呢?

    正在胡思乱想,谢明慧躺在手术车上,被护士推进了病房。明慧哥跟车轱辘道谢,和母亲一起凑到床前问候车前进。明慧嫂看护着谢明慧,偶尔跟前进大娘一对眼,赶紧闪开了。前进大娘余怒未消,不愿看他们,冷着脸出去了。车轱辘也跟着出来问她:“你今天怎么这么大火气,刚才你在前面跟他们吵吵什么了?”

    这件事关乎车前进的脸面,前进大娘不能从自己口中传播。搪塞车轱辘说:“没事。”

    车轱辘也不傻不呆,知道不是好事,就没再问。岔开话题自言自语地说:“我们村怎么了?聘闺女跳井,娶媳妇儿也跳井,每次办喜事都不顺利呢。”

    前进大娘说:“两人跳同一口井今天这事一定是桂芬在作怪。我听老辈儿人讲,淹死的人都要找一个替身才能去投胎转世,否则就会成为孤魂野鬼,永远在冰冷的水底受苦。”

    车轱辘说:“听你这样一说,今天的事是有些蹊跷,有些邪性!要不然平白无故,怎么会突然起风刮断树枝,拖拉机灭了打不着火呢?”

    前进大娘说:“那肯定就是桂芬的鬼魂暗中作怪。她喜欢前进,死了也不愿意让他娶别人。她拦不住前进,就拉明慧做替身。”

    车轱辘说:“照你所说,平常人们传说的洪道河槐树林里的鬼就是桂芬?”

    前进大娘说:“应该是她。”

    车轱辘忍不住打了个冷战:“这也太吓人了,以后夜里谁敢还从那里过啊!”

    10

    正说着话,前进娘风风火火地赶来了。当着明慧家里的人,前进大娘没有多嘴。她想,事情既然到了这般田地,明慧娘怎么都得给前进娘一个交待。退一万步讲,即使这个孩子是前进的,两家人也会坐下来把事情掰扯明白。

    事情有惊无险,两家都觉得是不幸中的万幸。明慧娘给前进娘致歉,前进娘不明就里,尚且为明慧娘宽心,还说等车前进和谢明慧出院后,再选好日子举办婚礼。明慧娘他们十分尴尬。他们心虚理亏,也真不好开口,只好暂时将事情压下,等到合适的时机,让谢明慧自己跟车前进说清楚。

    谢明慧未婚先孕的丑事,从妇产科传遍了全院,很快从全院传遍封龙镇。翌日上午,车前进和谢明慧正躺在病床上输液。忽然听到病房外面有人大声喧哗,听声音像是明慧爹跟什么人争吵。明慧娘赶紧走出病房去看。车前进对谢明慧说:“好像是你爹在跟人吵架。”

    谢明慧脸色煞白,使劲咬着嘴唇,把头扭向窗外沉默不语。外面吵声不止,好像明慧娘也加入了战团,一个少年哀求的声音从外面传来:“你们让我看她一眼吧,我就看一眼,我看了就走。”  

    谢明慧挣扎着起床。车前进探起身,关切地说:“你想干什么?”

    前进娘正站在门口,急忙过来说:“你不要乱动,小心鼓了针,存了血。”

    谢明慧虚弱地说:“你告诉我爹我娘,让他进来吧。”

    前进娘狐疑地看着谢明慧,出去对明慧爹娘说了,房门打开,那个吹唢呐的黄瘦少年从外面走进来。他径直扑到谢明慧床前,眼泪夺眶而出:“你怎么这么傻啊!”

    谢明慧也扑簌簌地落泪。明慧娘护在谢明慧床前,生怕那唢呐少年对她有什么轻薄的举动。她看到谢明慧哭,也忍不住陪着掉泪。谢明慧让那唢呐少年在床前椅子上坐下,扭过头对车前进说:“对不起!”

    车前进马上就明白了是怎么一回事。他笑了笑,望着房顶,静静地不发一言。

    谢明慧望着唢呐少年给车前进诉说:“这是谢玉山,我以前的男朋友。我们原本很相爱,我们以为会一辈子在一起,会过得很幸福。不料天降横祸,他突然得了病,一种很严重的病,尿毒症。我爹娘要我跟他分手,我不肯,我爱他,我怎么能够在他最需要我的时候弃他而去?我要救他,可是我救不了他。他需要换肾,我的肾不能用。他需要治病的钱,我没有钱。我只能陪着他,希望他看到我的时候,能够稍稍减轻一下痛苦。我爹娘阻拦我,不让我去看他。他们把我关在屋里。我哭,我叫,都没有用。他来找我,也被他们拦在外面。我知道我爹娘也不是狠心不讲道理的人,他们这样做只是爱我,不愿意我被拖累,不愿意看我受苦。可是,他们不知道,不让我去看他,我比死还痛苦。他们关我,我就绝食。他们爱我,自然不会看我出事。他们终于屈服,同意放我去看他。但是他们有一个条件,让我必须跟他分手。我为了见他,就违心地答应了。当我再次看到他的时候,他病情更加严重。他的父母愁容满面,为了给他看病,家里已经倾家荡产,他们四处借债,把所有的亲戚朋友都借遍了,已经无处可借。他见了我,对我说他想死,他说再这样拖下去,会把他爹娘给拖死的。他哭,我也哭。我从他们家回来的路上就想好了。我对爹娘说我同意跟他分手。我爹娘很高兴。我对他们说,我要马上找婆家。他们说行。我又说,我找得婆家必须有钱。听到我这么说,我爹娘明白了。他们答应了。他们给我找了你。相亲的时候,我根本没有在意你的长相,我只在乎你家是不是有钱。我看你家不是很富有,本来不是太满意,但是你们同意给我要得巨额彩礼。我爹娘又说,你在银行工作,银行有的是钱,我也就答应了。我把你们给我的彩礼钱都给他治了病,我知道这些钱不能彻底救他,但是能够延长他的生命,我心里多少有些安慰。我对他说,我是一个没有用的女人,能够为你做的就是这些了。我还告诉他我已经找了婆家。他听了很畅快地笑,他说看我这样,他走了也就放心了。我哭了。他哀求我,在我出嫁以前能够经常来看他。我知道这样做对不住你。但是,我看着他那满是期望哀怜的眼神,我就答应了他。我没有想到,我们在一起的时候,越是想到彼此不再属于自己,就越痛苦,就越珍惜每个相见的时刻,我们希望时间停下来,把我们的拥抱和亲吻凝固成永恒。尽管每次相见我也想到你,我跟他在一起很克制,我也尽量少去见他。但是,几天不去,他就会让他娘来找我,我的心就又软了。这样一来,总是见面,终于出事了,我怀了他的孩子。他跪着求我留下这个孩子,他说这是他留在这世上的唯一血脉。如果我答应他就对不起你,如果我不答应,又怕他伤心。我左右为难,又不敢对爹娘说,我怕出丑,就让我爹娘催你们快些把婚事办了。我知道这样掩人耳目对不起你。可我没办法,我只能走一步说一步。我上花轿的时候还很矛盾,很害怕。坐在轿内越想越不对,越想越愧疚。特别是,当你听到玉山在那里吹唢呐,便让花轿停下来。我觉得你真是一个善解人意待人宽容的人。我既感动地落泪,又以为你听到了什么风言风语,真是羞愧得无地自容。怎样做才能两不相欠呢?只有死。路过洪道河青石桥的时候,我好像听见桂芬在叫我,我便毫不犹豫地跳了下去。没想到我又被救了上来。可能是连老天爷都觉得我伤风败俗罪孽深重,他不让我死,他要惩罚我,让我活着出丑,活着受罪。”

    谢明慧一口气说完这些话,病房里一片唏嘘,明慧爹娘伤心地哭了。对于谢明慧怀孕这件事,明慧爹娘开始并不知情,时间长了,谢明慧有了反应,这才露了馅。他们开始催促前进娘办婚事。

    前进娘气得脑袋晕晕的,她受不了,她觉得太丢人现眼了。突然之间,她想起了前进爹临死之前说得话,她对车前进说:“孩子,原来你爹给你托梦说得话是真的,是真的啊!”

    车前进眼睛发呆,直愣愣地望着房顶,没有半点反应。前进娘推他,他也不动。前进娘吓坏了,慌得正要去叫医生。车前进猛不丁地叫了一声:“桂芬。”

    这声叫喊,把大家吓了一跳。车前进说:“桂芬就在屋里,她就贴在天花板上看着我们。”

    听得大家心头发毛。前进娘伸手去摸他的脑袋,担心他发烧说胡话。车前进一歪脑袋闪过母亲的手,伸直了手臂,指着屋顶天花板说:“桂芬就飘在天花板上,你们看,她穿着一件白裙子,一头长发往下垂着,正看着我们哪”

    大家睁着惊恐的眼睛向上看,什么都看不到。前进娘以为他受了刺激,学了谢老黑,吓得胆战心惊:“前进哪,你可不要吓娘”

    “嘘!”车前进制止母亲,慢慢把眼睛闭上了,吓得大家大气不敢出。病房里安静的连掉一根针都能听到。过了一会儿,车前进打起了酣声,他居然睡着了,这一觉就睡到下午日头偏西。他睁开眼睛,众人聚到他床前。前进娘问他:“你没事吧。”

    车前进慢慢从床上坐起来说:“刚才,桂芬进到我的梦里,我让她放过明慧,让我做她的替身。桂芬哭了,她说她爱我,怎么能让我替她。她还说,当时我们在井里,灵魂已经离开身子,眼看就让白无常拘走了,是她恳求白无常放回来的。她还要继续留在水井受苦。我说没人替你,你就不能投胎吗?她说除非我为她做三件常人不能做得大善事。”

    车前进如此神秘兮兮地说话,吓得谁都不敢贸然开口。

    车前进说:“为了让桂芬早日投胎转世,从现在起我就要为她在世上行善。你们大家千万不要阻止,否则的话,桂芬就会来找你。”

    这话一说,谁敢不听?车前进说:“我为桂芬做得第一件事就是让明慧和玉山结婚。”

    大家目瞪口呆,一起惊呼:“啊?!”

    车前进自愿解除与谢明慧的婚约,请求明慧爹娘成全谢明慧与谢玉山成婚,让他们有**终成眷属。明慧爹娘让车前进事先用言语给挤兑住,又为他的为人所感动,尽管心中不愿,还是含泪同意了。车前进说:“昨天我迎娶明慧,今日正是良辰吉日。现在,就在医院为他们举行婚礼吧!”

    幸福来得如此突然,谢玉山毫无准备,他激动不已,突然晕倒。
第一卷 第三章 把明慧接走吧
    11

    车前进出院了,他的婚变成了整个封龙镇茶余饭后谈笑的话资,有人赞他大度,有人笑他窝囊,有人安慰他,也有人幸灾乐祸。车前进统统不解释,依旧每天按部就班地上下班,只是晚上住在单位,不似以前那样回家次数多了,也不如以前爱说话。一到黄昏,他就独自去洪道河岸边散步,坐在稻田地埂或铁路高架桥上看夕阳,如同入定一般,一坐就是很久。营业所主任路永恒担心他想不开,不想他毁在这件事上,就给他做思想工作:“人这一辈子,会遇到很多挫折。没有别的办法,事情来了,好的你接着,不好的你也得扛着,扛不动了就放下歇一歇,看看前面,想想以后,无论如何,路得往下走。”

    车前进笑着说:“我没事。”

    路永恒说:“我给你放几天长假,你去外面散散心吧。”

    车前进说:“如果我自己想不开,就是走到天涯海角我也是想不开。我哪儿也不去,我真的没事。”

    车前进表现的若无其事,可是,当谢明慧来封龙镇,他们一起去镇政府婚姻登记处领了离婚证,玉山爹邀请亲朋好友为她和谢玉山在村里正式举办婚礼的消息传来,他心头一阵刺痛,终于闷出病来了。这天上午,石青叶来封龙营业所储蓄专柜存款。她正在隔着铁栏杆和储蓄员王勇战叽叽嘎嘎地说笑。车前进推开营业室后门无精打采地进来,看到石青叶随便打了一个招呼,就坐在了银行专柜出纳的座位上。石青叶端详了他一会儿,便顺着高高的柜台移过去,对他说:“你面色不好,一定是病了,不早医治,恐怕拖出大病来。”

    王勇战取笑她说:“在你们医生眼里,就没有好人。”

    石青叶不理他,继续对车前进说:“你来医院,我好好跟你检查检查。”

    王勇战哈地一下,张开大嘴巴大笑:“你一个妇科医生给他检查?你想看他身上的什么东西?”

    石青叶立刻回敬说:“我想看你的脑袋。”

    王勇战听了越发笑得大声,笑得邪恶:“你想看我哪个脑袋?”

    “我想看你娘那个脑袋。”石青叶笑骂:“坏东西,看你那样儿,不是正经玩意儿。”

    王勇战说:“你正经,你每个月都很正经!”

    气得石青叶俯身从柜台下捡起一张废凭证,抟成一个纸团,从栏杆缝隙中扔过去,正砸在王勇战头上,王勇战从出钞口把存单递出去,笑着说:“你这是向我抛绣球?”

    石青叶骂他:“我这是砸粪球!嘿,你说你老婆怎么找了你这么个臭无赖!”

    说完,转身就走,临出门对车前进说:“我给你说真的,你别不当回事。”

    石青叶走出门,王勇战站起来,望着石青叶丰满苗条的背影对车前进说:“这小娘儿们又风流又有手段,可不是好惹的主。当初,谢永福想白占便宜,没想到被她缠死了吸住了脱不了身,乖乖就范跟老婆离了婚。”

    车前进不做声。王勇战说:“她这么关心你,说不定看上你了。你可要小心,不要被她网住了吞吃了。”

    车前进说:“照你说的,她好像是蜘蛛精!”

    王勇战哈哈大笑:“她是狐狸精!”

    对面办公的储蓄员龙桂芝就笑着骂他心术不正,是**。晚上,车前进失眠了。她想了韩桂芬,又想谢明慧,心里像火烤般难受。韩桂芬死了,他不能忘情,经常在梦里遇到她,她冲他笑,跟他说话,就好像她还活着,他们还在真真切切相爱一样。谢明慧结婚了,他对她说不清是什么感觉。他也真的没有什么感觉,他没觉得她好看,也没觉得他不好看。没觉得她哪里好,也没觉得她哪里不好。他跟她结婚也行,不结婚也行。他觉得她对他也是这样,他们相亲订婚后,她没有主动找过他一次。他去找她的时候,她既不热情,也不冷漠。笑的时候很少,说话的时候也很少。他陪她坐多久,她也不说让他走。他说走,她也不留。他们没有牵手,没有依偎,没有拥抱,没有过任何形式的肌肤之亲。可是,当他在医院听到谢明慧亲口告诉他,他跟谢玉山怀了孩子的时候,他的心却很痛。他不知道自己是否爱她。如果爱她,他为什么要成全她和谢玉山。如果不爱,为什么她和谢玉山结婚后,他却不快乐,想起她的时候比以前次数还多还强烈?他对他们的成全是真的成人之美,还是痛恨之后对他们的报复?

    车前进越想越理不清,越想越睡不着觉。第二天早上一起床,感到头疼脑涨、恶心呕吐,把胃液都吐出来了,早饭一点儿都不想吃。王勇战劝他去卫生院看一看,不要真把身体耗坏了。说着硬把他弄到封龙卫生院来找谢永福。谢永福不在,他们正在打听他去哪儿了,石青叶从后院病房袅袅婷婷地走过来。她身着白大褂,踩着高跟鞋,身材高挑挺拔,一头披肩长发,发梢微微烫着卷儿,很随意地散在肩头。远远望去,说雅不雅,说俗不俗,自有一番摄人魂魄的气韵。只见她人未走近,笑声先到,在远处看到他们,就笑盈盈地说:“怎么样?我说的没错,挺不住了吧!”

    说着,把他们让进妇产科办公室,王勇战说:“你还真给他看妇产科啊!”

    石青叶说:“我给你看妇产科。一看你唠唠叨叨就跟个娘儿们似的。别着急,我一会儿给你做个检查,验明正身。”

    王勇战说:“你想怎么验?肉眼?还是透视?手工?还是机器?”

    石青叶说:“我用手术刀给你解剖!”

    说着就询问车前进具体的症状,车前进说:“头晕脑胀,浑身乏力,心慌没有精神。”

    石青叶说:“晚上睡觉怎么样?”

    车前进说:“睡不着,睡着了也不踏实。”

    石青叶说:“吃饭呢?”

    车前进说:“不想吃,看见东西就想吐,今天早晨干呕,把胃里的酸水吐出来了。”

    石青叶笑着说:“看你说的,还真像怀了孕似的。”

    车前进苦笑:“我们男人要能怀孕,你们女人还不得下岗失业啊!”

    石青叶故作惊讶地说:“原来你也会说笑啊。你这样就对了。你得的这病属于情志病。都是你整天不苟言笑,闷闷不乐给憋得。我跟你说,在这一点上你得好好跟你身边这个不男不女的人妖学习。”

    王勇战笑着说:“你才人妖呢。”

    石青叶又给车前进号脉。石青叶丰满圆润的手腕上套着一个翠绿的镯子。她的手指白嫩纤长,尽管他只是接触到了她的食指和中指的那么一小片儿皮肤,他还是感到她手指的润滑如脂。她描眉画眼,涂着口红,一张洁白红润的脸庞,近在咫尺。她身上的香水味儿一缕缕地钻进他的鼻孔,让他心慌意乱,情难自制。她不经意间给他的一个微笑,让他如沐春风,顿时觉得筋骨酥软,全身好似跌入了温暖舒适的湖水。

    石青叶给他号过脉,说他气血亏虚,营养不良,建议他在医院输液补一补营养,然后再吃些中药丸儿调理一下身子。车前进面孔微微发烫,立刻收住自己的心猿意马,几乎毫无抗拒地听从了石青叶的安排。

    12

    车前进每天上午去封龙镇医院输液。他百无聊赖,就那样躺在病床上,眼睛死盯着输液管的小葫芦,一滴一滴地数着滴下的药液。石青叶不忙的空当,总要过来看他,坐在对面的床沿上说笑,满屋子都是她爽朗的笑声。她的身材在女人群里算是高个子,可她还是喜欢穿高跟鞋,每次来去,踩得咔咔咔地响。开始的那几天,她来与不来,车前进并没有感觉。后来车前进从心理上,对她产生了依赖,对她的笑声和鞋声充满了期待。每当听到她在院子里跟人说笑,他就很激动。他为鞋声的临近而高兴,远去而失望。有时候,他觉得自己不应该,石青叶是有夫之妇,他怎么能对她产生这种莫名的龌龊情绪?可是,当她终于又坐在对面床沿儿上眉开眼笑地望着他的时候,他又暗暗欢喜,感到十分舒服受用。

    这一天,他输液过了一半儿,窗外又响起了高跟鞋声,他一阵欢喜,那鞋声一声一声地临近,好像是一下一下地踩在他的心上,他为听到这鞋声而心生甜蜜。但是马上他就感觉出,那不是石青叶的高跟鞋踩出来的声音。门开了,谢明慧走了进来。

    谢明慧轻轻走到他床前,把手里拎的一坛蜂蜜和两瓶蜂王浆默默地放在床头柜上。车前进惊诧地问:“你怎么来了?”

    看到车前进那样望着她,她感到有些手足无措,居然脸红了。她关切地问他:“你好些了吗?”

    车前进说:“好多了,你坐吧。”

    谢明慧坐在对面石青叶平常坐的床沿儿上。瘦小单薄的身体罩在宽大的衣服里,一副弱不禁风的样子。她低着头,偶尔抬头看他一眼赶紧低下头去,过了一会儿,突然侧过身去,肩头一耸一耸地啜泣起来。她哭着说:“你这个样子,我心里都知道对不起,真的对不起!”

    车前进心里一酸,笑得涩涩地说:“我没事。”

    谢明慧哭了一会儿,转过身来,泪眼以对,柔声说:“这些槐花蜜和蜂王浆,是我们自己家养的蜜蜂酿的,你吃了补补身子。”

    车前进说:“不用,你拿回去给”

    车前进说不下去,就打住了,转口问她:“你还好吧。”

    谢明慧没说好,也没说不好。她低着头说:“你们家给我的那些彩礼钱,我会慢慢还给你的。”

    车前进说:“那些钱,给你就给你了”

    谢明慧凝望着他,眼神里充满了关怀和温情。车前进心里一热,这是他们相识以来,谢明慧第一次这样情致绵绵地看他。他还想说些甚么话,只觉得喉头一阵发紧,眼圈儿有些**辣的了。他不想让谢明慧看见,就低下头去。谢明慧也别过脸去,泪水又一下子滚落下来。他们谁也不再说话,屋里顿时安静下来。过了一会儿,谢明慧抬起头来,真诚地说:“你要好好照顾你自己,一定不要再糟践自己身子,要不我会一辈子”

    这时候,院中突然响起了石青叶跟人嘻嘻哈哈地说笑声,紧接着就看见她推开门扭着大胯大踏步地走进来,一抬头看到谢明慧在里面坐着,登时止住了笑声。谢明慧恭敬地站起来,冲她叫了声:“石医生。”

    石青叶认出了她,立刻笑着说:“你来看前进啦?”

    说着话,猛然看到输液瓶里已经空了,赶紧将输液管上的小闸门关死了,她笑着说:“你们这是说什么体己投缘的话呢,说得这么投入忘情,连瓶子里没有液了都看不到?一会儿该回血了。”

    石青叶伸手拔下针管插在另一个输液瓶上,动了动小葫芦下的控制阀,调试好滴液的快慢。然后笑着说:“好了,你们继续说你们的。”

    说完,石青叶就离开了,临出门,回头笑着冲车前进快速眨了眨眼,车前进有些不好意思。

    谢明慧说:“我也走了,你养着吧。有时间我再来看你。”

    车前进说:“不用,我没事,你去忙你的吧。”

    谢明慧慢慢往外走,临出门的时候,她也站住了,回头看着他,说了一句:“前进哥,你是个好人!”

    这是他们认识以来,谢明慧第一次称呼他前进哥。车前进苦笑了。他躺在病床上,心潮起伏,很不是个滋味。他没想到谢明慧会来看他,更没想到她会对他表露温情。他想起他们相识的前前后后,忍不住叹了一口气。他只顾想谢明慧,没料想石青叶轻轻打开门,蹑手蹑脚地进来。  

    石青叶笑嘻嘻地说:“人家来看你,你心里美还来不及呢,为什么要叹气?现在你是不是有些后悔,把这么好的姑娘拱手送人了?”

    石青叶猛地说话,把车前进吓了一跳。他笑了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好。石青叶看到桌子上的蜂蜜和蜂王浆,嘴里啧啧连声:“人家送了这般好东西,连我心里也感到甜丝丝的了。”

    车前进说:“你拿去吧。你天天来照看我,我也没什么可谢你。”

    石青叶逗他说:“你舍得?你要舍得,我可就真不客气了。”

    车前进说:“这有什么舍不得。”

    石青叶说:“瞧你说得这么心虚,一听就是烫我的。人家姑娘送你的东西,你送给我算是怎么回事?这东西你吃着甜,我吃可就没滋蜡味儿。”

    车前进望着她水汪汪的眼神儿,一阵羞涩不安。他不敢看她,他觉得继续看她,她会嗖地一下把他吸到心里去。石青叶在对面床沿上坐下来,微笑着说:“她心里是有你的。”

    车前进连连摇头。石青叶说:“难道你看不出来?”

    车前进说:“我不知道。以前我们虽有婚约,但是见面并不多,每次都是我去找她,见了面也是客客气气的,离我老远坐着,不笑,也不说话,永远都是低着头不看我。约她去县城,也是一人骑一辆车子,一路上也没几句话说。给她买东西,问她喜欢什么也不说。我以为她看不上我,我就说你实在不高兴,我们就分手。她不说分也不说不分,我觉得好生没趣。跟她在一起的感觉就两个字:冷!闷!没想到,没想到”

    车前进说起自己的伤心事,突然胸中大慠,面对墙壁哭得泣不成声。石青叶苦劝不止,她轻轻地揽着他的肩膀,抚摸着他的头发,温柔地说:“哭吧。哭出来就好了。”

    车前进偎着石青叶丰腴温暖的身体,闻着那诱人的体香,心里一阵迷乱,回身一下子抱住她,哽噎着叫了一声:“姐!”

    13

    车前进在封龙卫生院输液结束以后,谢明慧又来封龙镇看望了他两次,第一次是问候他的病情,第二次送给他一件她亲手织的毛衣。两次见面,他们都没有提及谢玉山,似乎都在有意回避这个人。对于谢明慧的关心,车前进感觉很不舒服。他想,以前搞对象的时候,她冷如冰霜,从来没给过他丝毫的温暖。现在她与谢玉山结婚了,反倒对他知冷知热了。她这是觉得伤害了他,想向他表达一种愧疚,还是在怜悯他?想到这里,他负气地说:“今后,你不要来看我了。这样对你对我都不好。”

    谢明慧听了,感到很羞愧,泪花儿一闪一闪地走了。车前进望着那件红毛衣,突然把它抓在手里狠狠摔在地上。他坐在床上,双手捂住脸庞,半响无语,泪水从指间流出来。过了一会儿,他擦干泪水,俯身把那件毛衣捡起来,轻轻拍去上面的尘土,叠地整整齐齐的,放到床头的立柜里。

    初冬,草木叶落,山野空阔,洪道河开始从岸边向中间慢慢结冰。车前进的心情明显好转,每天都去河边散步、打拳锻炼身体,渐渐从婚变带给他的阴影中走出来。自从他负气跟谢明慧闹了以后,她果然没有再来,车前进偶尔想起,反而感到很内疚,觉得自己不该那样对她说话。有时候,他站在宿舍窗口忍不住向外张望,盼望能看到她的身影。可他没有看到过她,他感到有些失落。

    车前进在镇上经常会遇到石青叶,他为那天在医院冲动失礼地冒犯行为而羞愧,看到她觉得很不好意思。如果他先看见了她,他就赶快转过身躲开她。过了一会儿,他又忍不住转回身,去寻找她。石青叶倒是毫不在意,每次见了他都笑吟吟地说话,好像什么事都没发生一样。车前进越来越发现,石青叶确实是一个很漂亮很有风情的女人,她身上有一股说不上来的劲儿,让人情不自禁地被她吸引。她每次出现在小镇上,她身上的衣服颜色和款式都不一样,无论是紧身还是休闲,无论是暖色调还是冷色调,穿在她身上都能衬托出她的美丽。她就好像一块磁石,不管出现在小镇哪个地方,总能吸引男人的目光,让男人们津津乐道。

    石青叶每次来营业所,王勇战都和她开玩笑,话题永远离不开男女那点事。两个人舌枪唇剑,你来我往,说的那些话近似于轻薄下流,让一旁听的人都觉得不好意思。石青叶镇定自若,永远不恼,有时候还闹王勇战一个大红脸。石青叶走后,龙桂芝就在背后说她妖,说她骚,骂她不要脸。她告诫王勇站:“她来存钱你就给她存,支你就给她支,你那么多废话惹白她干什么?你这样早晚得把前进给带坏了。”

    王勇战年龄比车前进还小一些,他比车前进早一年上班,是支行内部招录的储蓄员,说话比较贫嘴。上班前就结了婚。王勇战嬉皮笑脸地说:“男人不坏,女人不爱嘛。我说得邪乎,可是我很安全。别看前进一声不吭,可是他很危险。要是我没看错的话,那小娘们儿那是盯上他这块儿唐僧肉,非吃进肚去不可。”

    车前进憨笑着说:“你们说你们的,把我扯进去做什么。”  

    王勇战说:“我们这都是关心你,怕你一失足成千古恨。你可一定争气长脸,要严守防线,千万不要中了那小娘儿们的糖衣炮弹,失却了男人最宝贵的东西。你最好跟那小娘儿们保持距离,她可是什么都不怕,你还得在搞对象娶媳妇儿。”

    龙桂芝夸奖王勇战:“狗嘴里吐象牙,难得你最后这几句说得还像人话。”

    于是,他们闲来无事,便给车前进谋划对象,把在镇上各单位上班的小姑娘都踅摸了一遍,对她们的长相、身高、品行,是不是正式工,是不是吃商品粮等等各方面的条件进行打分,由海选到精挑,逐渐缩小范围,锁定对象。龙桂芝说只要车前进看上谁,她就给他做媒。王勇战说谁要敢不同意,他冲上去一把给他揪过来。车前进听了嗤嗤地笑着。

    这一天封龙镇大集,过了十点,业务就不忙了,他们又开始评头论足,分析筛选封龙镇上哪个小姑娘跟车前进相配。龙桂芝说:“前进,你是不是看上邮局的那个办事员薛小美了?要不怎么往邮局跑得那么勤?”

    王勇战眼睛一亮:“薛小美那小丫头细皮嫩肉,一掐流水儿,长得是挺甜。不过她娘可是个母夜叉,那一脸横肉,一般人惹不起。”

    车前进说:“你们又瞎想了,我去邮局就是寄信邮东西。”

    龙桂芝说:“我是过来人,你哄不了我。你说实话,你要真看上了她了,我就给你说说去。”

    车前进笑着说:“我哄你们干什么,我说得就是实话。”

    这时候,谢明慧从门外走进来,他们看见了立刻噤声。车前进从柜台边门出去,想引领她到自己宿舍去。谢明慧不去:“我就说一句话。”

    他们就对着脸站在营业室外那棵大榆树下。谢明慧形容憔悴,面上似乎带着忧伤,精神跟上次见的时候差多了。车前进不言语,等着听她那句话。谢明慧低着头,迟疑着,似乎那句话很难说出口。车前进轻声说:“有什么事你尽管说。”

    谢明慧吞吞吐吐地说:“你什么时间有空闲,去一趟谢家沟玉山他想见见你!”

    车前进说:“玉山现在还好吧?”

    谢明慧不吭声。过了一会儿,她说:“我不想来找你,可是他跟我闹,跟我发脾气去不去,你自己看着”

    车前进说:“对不起,那天我不该那样说你。”

    谢明慧抬头看了看他,推起自行车就走了。车前进目送她消失在赶集的人流中,心里很不是滋味。他想:他已经成全了他们,她得偿心愿,为什么看上去还那样不快乐?

    车前进回到营业室。龙桂芝问他:“她又来找你做什么?她做了对不起你的事情,怎么还有脸老是来见你?”

    王勇战说:“哎,那就是个大傻子,就那个死鬼男人,人躲都躲不及,她还愣往上靠。”

    龙桂芝说:“我是真服气,我就不知道这种女人心里是怎么想的。”

    王勇战说:“她一定是后悔了,想稳住占下前进。得了那种病,那死鬼男人也就没几天活头了。等他死了,她好找前进填坑呗。”

    龙桂芝说:“她想得美,他以为我们前进可傻哩。”

    王勇战说:“你觉得他很精?他可不就是个大傻蛋嘛。”

    他们说什么,车前进都不言语。他在想,谢玉山想见他做什么呢?他去不去见他呢?车前进犹豫了几日,最后还是决定去了。

    谢玉山家住的还是老式的深宅,院子四周都盖着石头房子,从东院墙夹道里生长出去的一棵老香椿树,枝繁叶茂,几乎罩住了整个天井,只有一小片儿地能见到阳光。

    车前进的到来,让玉山爹娘受宠若惊。玉山爹使劲攥着车前进的手,激动得语无伦次,不知道怎样说才能表达他的感恩戴德之情,他翻来覆去地说:“你这人年纪轻轻,做事很是了不起。你是我们家的大恩人,你的情份,我们今生今世偿还不清。下辈子我们当牛做马做猪做狗来报答你。”

    谢玉山在西屋炕上躺着,看到车前进进屋,挣扎着坐起来。车前进连忙拦着说:“你不要动,好生躺着。”

    谢玉山双目无神,脸色青灰,强撑着说:“你们都出去,我想对前进哥说几句话。”

    玉山爹娘出去了。谢玉山对谢明慧说:“你也出去吧。”

    谢明慧看了他们一眼,低着头默默走了出去。谢玉山靠在墙上,虚弱无力地说:“前进哥,我快不行了。我走后,你要照顾好明慧。”

    车前进说:“你不要胡思乱想,你要对自己有信心。你会好的。”

    谢玉山说:“前进哥,你是好人,你重情重义。明慧跟你一起生活,她会很幸福。”

    车前进说:“你这叫什么话。她是你妻子,给她幸福的应该是你!”

    谢玉山说:“我很想给她幸福,可是,我什么也给不了她。她和我在一起根本就是活受罪。不管你相不相信,结婚以来,我们有名无实,晚上一直分开睡。”

    车前进尴尬地说:“那是你们夫妻间的事”

    谢玉山说:“那天在医院你成全了我们,我既感激又羞愧。与你相比,我太不是东西了, 我根本就是一个混蛋。我有什么资格跟明慧结婚?我分明是把她往火坑里面拖啊!以前,兄弟糊涂,跟明慧做了对不起你的事情。可我不能一错再错。你仗义,我也不能自私。我跟明慧分开睡,就是为了不能再对不起你。”

    车前进说:“你这么做可就不对了。这算怎么回事?”

    谢玉山哀求说:“前进哥,我走后,你就把明慧接走吧。”

    车前进摇摇头说:“我是不会答应你的,明慧爱的是你。你是明慧的丈夫,你应该善待她。你的目标就是好好活下去。你活着,才是明慧最大的希望和幸福。”

    谢玉山还想继续说,车前进不想再听下去,他起身告辞:“我还有事,你好好养着吧。”

    谢玉山惶急地说:“前进哥,我是说真的”

    车前进不听他说,快步走出了谢玉山的房间。玉山爹娘一直在院中等待,看到他从屋里出来,立刻迎过来留他吃饭。车前进拒绝了。玉山爹娘送他出了院门就留了步,谢明慧一直相跟着送他到大街上来。谢明慧红着脸说:“他瞎说的那些话,你不要听他”

    车前进说:“嗯。我知道,你不要送了,回去吧。”

    谢明慧站住了,她难为情地问:“我想问问你,你们银行的贷款好贷吗?”

    车前进说:“你想贷款给玉山看病?”

    谢明慧红着眼儿说:“你给我的钱我还不了,又张口问你贷款,我知道自己很但凡有一点办法可想,我也不愿意眼睁睁地看他活受罪。”

    车前进望着她,她更加消瘦,更加憔悴,她的眼神凄凉,说话口气无助,似乎是在哀求他,他在心里叹了一口气,对谢明慧说:“我想想办法吧。”

    14

    车前进走到谢家沟村东,迎面撞见谢永和的小儿子谢向上推着自行车气囊囊地从院中出来。向东娘随后追出嘱咐他路上慢点,他鼻子气儿都不吭,骑上自行车头也不回地去了,眨眼间就出了村口看不见人影了。

    看到车前进,向东娘连忙往家里让他:“正好遇见你,你快到家里来劝劝你大伯吧。”

    车前进说:“我大伯怎么了?”

    向东娘说:“跟刚才跑的那个小东西生气呗!”

    车前进走进院子,谢永和在屋里听见是他说话,忙从屋里迎出来。进屋一问,原来谢向上在县城二中念高二,这次回家突然提出想去当兵,不想念书了。谢永和一听就恼了,差点抡巴掌扇他。向东娘唉声叹气地说:“这孩子太让人费心了。那俩孩子合起来也比他省心。挺好的一块念书材料,他愣是不跟你好好念,跟个小牲口一样,就喜欢跟你尥蹶子。”

    谢永和不悦:“你跟前进说这干什么?”

    向东娘说:“我不是怕你生气,让前进劝劝你吗?”

    谢永和说:“我生什么气。他爱念不念,有本事他就闹腾,看将来谁后悔!”

    车前进说:“小孩子嘛,青春期容易逆反,越较劲越不行,好好跟他说。你们跟他沟通不了,让向东哥说说他。”

    向东娘说:“这要不是有向东压着,早学孙猴儿闹了天宫。”

    车前进说:“他为什么不愿意念书?”

    向东娘说:“哎,小小年纪不学好,从初中就闹,都过去这么多年了,老是为个女孩子踏不下心来。”

    谢永和说:“你还说他干嘛,不嫌丢人啊。”

    向东娘说:“前进又不是别人,我说说不行啊!”

    车前进赶忙相劝。谢永和缓了缓口气,问车前进:“你到村里来干什么?要贷款?”

    车前进实话实说:“我去看了看玉山。”

    一提谢玉山,谢永和忍不住想起前进爹,愧疚之情油然而生。他伤感地说:“那天我跟你爹喝酒,就是想跟他说明慧那事。可是仅凭在学校看见明慧呕吐,又怕误会了她,坏了她的清誉,心里很矛盾,后来明慧爹来了,就更不敢明说。在村口送别的时候,就借马说事,委婉地告诉你爹,明慧有可能怀孕了,就是不知道你爹明白了没有。”

    车前进说:“他应该明白了。临终前他说了半截话,后来又托梦给我”

    谢永和自责地说:“都怨我!要是我找上门去,大明大亮地敞开了跟你们说,你爹也不会死,你也不会遭这场羞辱。我后悔啊!想起这件事,我就觉得对不起你们,没脸见你娘啊!”

    车前进笑着说:“事情都过去了,你就不要自责了。我们也没怪你,这都是命数,该着我经历这么一回事。”

    向东娘说:“你这孩子心大度量大,撑得住事。哎,没想到明慧这么好的孩子,做事这么糊涂。他跟了你多好,跟了玉山那不是自己往火坑里跳吗?玉山爹娘做事也欠考虑,自己儿子都那样了,还把明慧往死里拽,还摆酒席办喜事,那是喜事吗?村里人背后谁不说他们。”

    车前进说:“各人有各人的活法,明慧忠于感情也没有错,这更说明她善良,不世故,比一般姑娘都有勇气,都坚强,她是玉山的福气。”

    谢永和说:“可玉山是她的苦海,谁能救她?”

    向东娘劝车前进说:“事情既然这样了,你想开点,不要再跟他们丝丝连连的,你放平了心,再找一个好姑娘,成家立业,好好过你自己的日子。”
第一卷 第四章 你这恩情太大
    15

    车前进回到封龙营业所,找到路永恒,给谢玉山申请贷款,用以支付透析费用,延长他的生命。路永恒不同意发放,车前进缠着他一再恳求。路永恒看他如此善良,如此重情,便软下心来,以玉山爹为贷款人,发放了一万八千元的贷款。路永恒担心地说:“这笔贷款放出去了,什么时间能够要回来,可说不准。说不定将来贷款到期,怕是连倒约换据的利息,他们都拿不出来。”

    车前进说:“利息我付。我负责清收。如果他们真还不上,我还。”

    路永恒说:“年轻人讲话要慎重,要经大脑,你不是救世主,也不是神仙皇帝,讲善心也要量力而行。这个家烂成这样,你是救不了的。你不要飞蛾投火,让自己陷进去,做无谓的牺牲了。”

    车前进明白路永恒为他好。可是,他睁眼闭眼,满脑子想得都是谢明慧。一想到她那可怜巴巴的模样,他就心痛,坐卧不宁。贷款虽然给他们了,可根本的问题还是无法解决,谢玉山始终处在死亡线上,说不定哪一天死神一较劲,猛地一下把他拖到鬼门关里面去。如果谢玉山走了,他一死百了,可是他会把巨大的痛苦留给谢明慧。

    车前进决定帮助谢明慧来拯救谢玉山的生命。这件事说来容易,做起来却很难。他不过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年轻人,要钱没钱,要权没权,除了识得封龙镇社会面上的几个“名人”,外面那些位高权重的人他一个也不认识。车前进心里沉甸甸的,他深切地感受到了什么叫力不从心。

    这一天,封龙镇塑料编织厂厂长于振中来营业所申请流动资金贷款,办完手续,中午在望江楼请大家吃饭。吃完饭出来的时候,看到谢永福也刚在望江楼接待完县卫生局的领导,正送他们上车离开。看样子谢永福喝得酒不少,走路摇摇晃晃打开了蹩脚。车前进过去扶他,他还不让。他们一起相伴着往回走。于振中一路上和他打趣说笑。到了营业所,谢永福一个人晃晃悠悠继续往前走,脚底儿不稳,差点摔倒。车前进不放心,一直跟着把他送回封龙卫生院。谢永福倒在床上就睡着了。

    石青叶向车前进道谢,送他到院子里。车前进走了几步,又站住了,跟石青叶说起了谢玉山的病情。石青叶嫁给谢永福,也就是谢家沟的媳妇儿。他们平常虽然不在村里住,但是谢家沟的人有病都习惯先来镇上找他们。谢玉山开始得病的时候,他们不能确诊,在县医院给他们联系好医院进一步做得检查。石青叶告诉车前进,要想彻底治好谢玉山的病除非换肾。但是,换肾并不是一件很容易的事,首先很难找到合适的肾源。其次他们负担不起巨额的手术费。而且一般医院做不了换肾手术。

    车前进问:“哪个医院能做这种手术?”

    石青叶说:“北京仁和医院。这是目前国内做这种手术的权威医院,别说做手术了,就是看病挂一个专家的号,也不容易。”

    车前进皱起眉头说:“照这样说,他这病就彻底没救了?”

    石青叶说:“你怎么突然想起问这个事情?是因为明慧?”

    车前进忧伤地说:“我看她过得太难了。”

    石青叶说:“你现在知道同情她了。说句难听的话,当初你就不应该把他推给谢玉山,你那是在害她。”

    车前进说:“我想帮帮她。”

    石青叶说:“你帮不了她,你救不活谢玉山。你要真想帮她,那就等有一天玉山走了,你再把明慧娶过来。”

    车前进听了,立刻就不高兴了:“你说得这叫什么话。”

    临近年根儿,杀猪的杀猪,赶集的赶集,家家户户都欢天喜地购置年货准备过年。这天封龙镇大集,车前进跟路永恒去集上买猪肉,他老远看见谢明慧站在熙熙攘攘的马路边卖几只柴鸡。车前进挤过去,跟她说北京仁和医院可以做换肾手术。谢玉山得病后,整天寻医问药,谢明慧也听说过北京仁和医院。如同石青叶所说,对谢玉山家而言,去北京做换肾手术,几乎是一件不可能的事情,只能是想想而已。看车永进为她操心,谢明慧过意不去,她说:“前进哥,你已经为我们做得够多了,玉山是死是活,你不要再管了。”

    16

    一九九〇年的春节,车前进过得很冷清,大年三十和初一,他在营业所值班。他心里有事,镇上那些“七站八所”的人叫他打牌,他也提不起精神,吃过饺子就睡觉,一睡一整天。过年上班后,整个正月,营业所的工作都不忙,大家每天做的事情就是走村串户喝闲酒。村干部们请了,乡镇企业厂长们请。天天有人叫,顿顿有酒喝。车前进本本不怎么喝酒,这时候放开了,一叫就去,去了就醉。他还跟王勇战学会了抽烟,说话比以前也多了,语气玩世不恭,有时候说出的话近乎放肆。龙桂枝给他诊断病根儿,对症下药说:“女人病,女人医。”

    于是,不管车前进是否同意,龙桂芝强迫他相了两次亲。一个在粮站,一个在供销社,这在以前都是吃香喝辣人敬人求的好单位,现在都在走下坡路了。两个姑娘都中意车前进,车前进却觉得她们对婚姻的态度太实际了,对她们没有感觉。龙桂枝说:“要什么感觉,俩人能在一个锅里吃饭,一张床上睡觉就得了呗。”

    车前进笑嘻嘻地说:“是吗?那为什么我们去县支行参加业务技术比赛,在县城遇到谢向东,你刷地一下就脸红了,还那样含情脉脉地看着他。”

    龙桂芝没想到车前进会和她开玩笑,她害羞地说:“瞎说!我都没看见他。”

    冀中师范毕业后,谢向东分配在龙山庄小学教书,一年后调到封龙镇教中学。桂枝爹也在封龙镇中学教书,家就住在学校。龙桂芝和谢向东都喜欢打乒乓球,经常在封龙镇中学会议室前面的水泥球台对阵打球。日久生情,龙桂芝偷偷地喜欢上了谢向东。谢向东稳重可靠,桂芝爹也同意,他托路永恒做媒,谢向东和龙桂枝处起对象来。处了几个月,谢向东觉得时机成熟,就带龙桂枝回家见父母。农村的院子养鸡养猪,堆着柴禾,放着石头瓦块,再怎么收拾都显得很脏乱。女孩子爱干净,龙桂枝又娇气,进了门坐怕有土,吃饭嫌粗,言行举止有点嫌弃谢永和夫妇的意思。谢向东很敏感,他说龙桂枝,龙桂枝不服气,两人吵了一架就赌气分手了。龙桂枝很快冷静下来,她很后悔,主动找谢向东挽回这件事。谢向东不肯原谅她,他说:“你耍小性子儿,发小脾气儿,跟我怎么闹都行,嫌弃我爹娘,绝对不行!”

    年轻人都气盛,龙桂芝性高气傲,也不是低眉顺眼肯让人的主儿,看谢向东不依不饶如此数落她,就彻底跟他掰了。不久以后,谢向东调到县教育局。龙桂芝和现在的丈夫游顺来结了婚。游顺来脾气暴躁,好打麻将,两口子经常动手打架,暗夜饮泣,龙桂芝忍不住想念起谢向东的诸多好处来。

    车前进到封龙镇的时候,龙桂芝已经和游顺来结婚。龙桂芝和谢向东的恋情,车前进是从王勇战口中得知的。如今他跟龙桂芝开玩笑,揭了她的短,龙桂芝说:“没良心的东西,不知道好歹,我好心给你介绍对象,你不愿意就不愿意吧,却瞎编排我。我怎么跟你说来,你跟王勇战在一起学不了什么好儿。”

    车前进笑呵呵地说:“我的意思是说,结婚是一辈子的大事,我不能凑合。要是我违心同意了,结了婚老打架,也对不住人家不是?”

    龙桂芝气狠狠地说:“你又取笑我是不是?”

    车前进连忙说:“不是不是不是”

    龙桂芝说:“算了吧,你当我耐烦管你的闲事。我看出来了,你是心里还想着明慧,想等玉山走了,还把她娶过来。”

    车前进脸色大变,急地一下蹦了起来,激动地说:“谁说我想娶明慧?我是那样卑鄙无耻的人吗?”

    龙桂芝没想到车前进反应如此强烈,她诧异地说:“哎呦喂,光兴你说我,我说你一句你就急眼,你什么人呢!”

    车前进一听感觉很不好意思,马上跟龙桂芝道歉,龙桂芝气呼呼地说:“滚,以后少搭理我。”

    车前进讪讪地退出营业室,他把自己关在宿舍里想:谢玉山这样想,石青叶这样想,龙桂枝这样想,保不定背后还有多少人这样想他?车前进驴脾气上来,更加发狠要救谢玉山了。

    17  

    俗话说:天无绝人之路。就在车前进愁眉不展,求人无门的时候,他的本家爷爷车阵回到了尧县。车阵早年参加革命,抗日战争期间在晋察冀革命根据地与日寇作战。他率军在谢家沟村南峡谷设伏,大获全胜。车阵十分高兴,便将设伏的峡谷命名为落日峡。日本的国旗是太阳旗,意思就是打败日寇,日本败亡之意。解放后,车阵官运亨通,一直做到了省军区副政委。前些年,离职休养在冀中市定居。当年,车前进所在部队上老山前线,前进爹还去找过他,想托他的关系把车前进调回当地,有机会给转个志愿兵。车阵答复他一首诗:“男儿当自强,靠人不荣光。忠心报祖国,衣锦来还乡。”

    车阵热爱历史文化,对尧县革命老区怀有深厚的感情。尧县境内有一座道教名山唤作青秀山,海拔一千八百多米,以雄、险、奇、幻闻名于世。青秀山云雾缭绕,秀峰林立,如青笋、似狼牙、像箭簇,直刺云天。更有绝壁深谷,甘泉飞瀑,天然次生林郁郁葱葱。主峰玉皇顶有百亩开阔地,传说是玉皇大帝和王母娘娘的后花园。蓝天白云之下,绿草如毡,各种山花交替开放。自山脚而至绝顶,一路建有百余座寺、庙、观、庵,供奉着各路神仙菩萨。每年三月十五庙会,各地数十万香客聚集青秀山,摩肩接踵,盛况空前。抗战期间,青秀山曾是晋察冀抗日根据地的前沿屏障,车阵作为三分区二团三连连长在此驻扎,阻击日寇,多年来一直对青秀山念念不忘。离职休养后,他把冀中市那些志同道合、热衷老区文化探究的尧县籍老干部拢到一起组成了“青秀山考察团”。以普通百姓的身份回访老区,考察研究青秀山的抗战文化。

    车阵这次回来是对青秀山进行深入考察,顺便去了谢家沟,重游了落日峡伏击战旧地,然后回到龙山庄和村中的老人座谈。死马当做活马医,车前进灵机一动,借机询问他跟北京仁和医院有没有关系。车阵问明情况,对车前进的义举很赞许,托北京的朋友联系了北京仁和医院的肾病专家。

    车前进非常高兴,送走车阵以后,立刻赶去谢家沟,说服谢玉山一家,和谢明慧一起带着谢玉山去了北京。肾病专家说谢玉山的病可以作换肾手术,并且说亲属换肾的成功率更大。谢玉山是一脉单传的独生子,玉山爹娘以前验过血,他们不配型。妹妹谢玉秀又是抱养的。仁和医院目前没有合适的肾源,只能是一边透析治疗一边慢慢等待。血液透析需要巨大的财力来支撑,谢玉山是否能够撑到那一天还说不定。车前进让专家为他检查身体。专家笑着说哪能这么巧?可是,天下的事情就是那么巧,检查结果,车前进的血型指标和谢玉山的很匹配。

    这样一来,解决问题的焦点就到了车前进身上。对于世上的任何人而言,别说是割下一个肾给别人,就是割一小块儿肉恐怕也很难下决心。车前进想起佛祖曾经舍身饲过虎,割肉喂过鹰。历史上还有个介子推,也曾割股奉君,救过晋文公。《聊斋》里也有个乔生,割了胸口的肉为心爱的姑娘做药引子。但那毕竟是神话或者传说故事,现实中是不是真的发生过这种舍己为人的事情谁都说不准。车前进望着谢玉山虚弱的身体和谢明慧愁苦的面容,他不忍心,他觉得不能置身事外,应该帮助他们。回头又一想,母亲老了,弟弟是个残疾人,如果自己因为捐肾出了意外,他们该怎么办?谁来养活他们?车前进陷入了深深的矛盾之中,一连几天犹豫不决,内心煎熬,做着激烈的思想斗争。这一天,谢玉山的病情突然恶化,送进了重症监护室。谢明慧在他身边哭成了泪人儿,他陪着她,他不敢看她的眼睛。以前,没有合适的肾源,他们眼巴巴地看着谢玉山痛苦,那也是干着急没有办法。现在,他分明能够救他,却下不了决心。那天夜里,车前进躺在床上想了许久。救人救到底,送佛送上天。既然是他坚持陪着谢明慧一路走到现在,不能到头来自己心生畏惧而退缩。他对自己说:“车前进,你不能见死不救!”

    第二天,车前进向医生详细询问了捐肾的风险和对身体健康的损伤程度,然后,他把谢明慧叫到楼下花廊里说:“就换我的肾吧。”

    谢明慧慌忙说:“这怎么行呢?这怎么行呢?”

    车前进说:“你不要跟家里人说是我的肾,就说是医院给找的。”

    谢明慧泪流满面。为了省钱,他们住在一个偏僻、简陋的招待所。晚上,谢明慧辗转反侧,无法入眠。她悄悄敲开了车前进的房门。她说:“我思来想去,不能用你的肾。”

    车前进说:“为什么?”

    谢明慧泪水滚滚,连连摇头。

    车前进说:“你不想玉山好好活着吗?”

    谢明慧呜呜咽咽地说:“可是,我也想你好好活着啊。”

    车前进说:“换了肾,我们就都能好好活着了。”

    谢明慧猛地扑在车前进怀里,紧紧抱着他痛哭:“不能用你的肾,就是不能用你的肾”

    车前进的眼泪也哗哗哗地流了下来,他轻声说:“不要哭了,玉山有救了,你应该高兴。”

    谢明慧搂得更紧了:“前进哥,你这恩情太大,我没法报答,你你现在就把我的身子拿去吧。”

    车前进听了,脑袋晕得烘烘的,耳朵里嗡嗡直响。他推开谢明慧,责备她说:“怎么连你也这么想我?”

    谢明慧说:“我们登记过的,我原本就是你的妻子”

    车前进郑重其事地说:“如果我要图你这,我用得着绕这么大圈子吗?”

    谢明慧说:“那你这么做,究竟图个什么?我们把你伤害得还不够深吗,难道你一点儿都不恨我们?”

    车前进说:“我们相识以来,我一直没有见你笑过,我以为是我不让你开心,可是你跟了玉山,还是不能笑现在你在我心里,就像是我妹妹,我这这样做,就是想你能够快快乐乐地笑起来。”

    谢明慧眼泪扑簌簌地落下来,她哀怨地说:“前进哥!”
第一卷 第五章 洪道河看槐花
    18

    谢玉山在北京仁和医院做了换肾手术,赶走了病魔,获得了重生。玉山爹娘感激涕零,他们跪在车前进的病床前千恩万谢:“你救活得不是玉山一个人,你是救活了我们全家啊!”

    玉山家爬出了灾难的泥潭,重见天日,每个人脸上都绽开了幸福的笑脸。但是,前进娘却跌入了痛苦的深渊,她简直感觉生活没有过头了。车前进担心母亲反对和阻拦,便自作主张,先斩后奏,瞒着她做的捐肾手术,出院以后才跟她说。前进娘惊如霹雳,抬手就扇了车前进一个响亮的耳光,打过了又疼得钻心,揭开车前进的衣服,轻轻抚摸他身上的伤口,大哭着说:“你个畜生,这哪是摘你的肾啊,这是摘你娘的心啊!”

    车前进又蹦又跳,故作轻松地说:“娘,你不用担心,医生说一个肾也不损害健康,不影响正常生活。你看,我现在活蹦乱跳不是挺好吗?”

    前进娘生气地说:“一个肾就行?那老天爷为什么让人长两个肾。你是我生的,你没有权力毁害你的身子。”

    车前进就央求母亲,说好话宽慰她的心。前进娘哭着说:“娘老了,经不得事了。你爹去了,你弟弟是个半瘫子,你要是再有个三长两短,让娘可指望谁活命啊?”

    车前进说:“娘,我错了,我以后做事一定先想想你,想想永进,再不会让你们担心了。”

    哭骂了一场,前进娘稍稍顺气了些,但是她怎么都高兴不起来。前进爹突然去世,车前进婚变和偷偷捐肾,家里连续发生的这些不幸事件,将她的精神彻底击垮,她病倒了。车前进带她去封龙卫生院,让石青叶看病。前进娘跟石青叶诉苦,石青叶帮车前进说话,告诉她捐肾不会损坏健康。前进娘还是不放心:“真没事?”

    石青叶说:“真没事。”

    前进娘看石青叶肚皮微隆,似乎怀了孕,把心中最担心的事说了出来:“不影响他以后娶媳妇儿生孩子?”

    石青叶笑得咯咯的,边笑边说:“你放心,绝对不影响!要不,你现在看上了我们医院哪个小护士,我给说去,包你孙子孙女一大堆。”

    前进娘也笑了。后来,车前进跟出去道谢,石青叶说:“没想到,你真把这件事做成了?我该称赞你伟大啊,还是该说你傻?明慧是该爱你,还是该恨你?”

    19

    前进娘双目浑浊面色无光,提不起精神气儿。她疑神疑鬼,总觉得家里连续发生的这些不幸事件,是因为自家住的房子出了问题,坏了风水。她心里堵得慌,越想越觉得院子不对劲儿,跟车前进说,车前进不信,劝她不要胡思乱想。她跟车永进说,车永进悻悻地说:“要我看,我们家不仅坏了风水,而且祖上一定做了缺德事,要不我这两条腿怎么瘫了?”

    前进娘心里越发不好受起来。她把车先生请来。车先生主要给人看相批八字,但是也看阴阳宅。他有个规矩,若非当事人苦求,他轻易不给本村人算卦看宅。因为算好了行,算不好人就不高兴。看准了行,不准人就骂他。前进娘央告了半天,车先生方才应了,他出语惊人:“我老早就看出你们家那宅子有问题。”

    前进娘的心忽悠就是一下子,小心翼翼地问:“哪儿有问题?”

    车先生说:“去你家边看边说吧。”

    车先生还没进院门,离老远就眉头紧皱倒吸了一口凉气。前进娘紧张的不得了,也不敢问。只是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的脸。车先生房前屋后慢悠悠地转了个遍儿,手托罗盘这儿照照那儿望望,时而挺胸,时而猫腰,忽而咂嘴,忽而摇头,小眼儿眯得让人心里发冷,感觉瘆得慌。车先生阴阴地说:“这院子阴气重!”

    前进娘说:“我们这是北房,很向阳啊。”

    车先生冷冷地扫了她一眼,吓得前进娘赶紧改口:“有办法破解吗?”

    车先生说:“很难。”

    前进娘急忙恳求:“请你费心,无论如何得给想想办法。”

    “我试试吧!”车先生做出一副十分为难的样子,他站直身子,手指村外洪道河对面韩桂芬的坟头说,“你看见那座坟头了吗?它与进村的大路成一条直线,正冲你们家大门,且坟前河道弯曲如弓,这叫冲煞。称作一箭穿心煞。有一只箭天天射着你们家大门口,你们家怎么会不出事?”

    前进娘大骇,焦急地说:“那该怎么办?”

    车先生说:“不是她让,就是你躲。”

    前进娘迷惑地说:“啊?怎么让?怎么躲?”

    车先生说:“就是说或者她迁坟,或者你搬家。”

    前进娘为难地说:“这动静也太大了……还有别的办法吗?”

    车先生拉着长音说:“别的办法嘛,有倒是有,不过”

    前进娘说:“我多给你钱,你辛苦一下给费费心。”

    车先生手托下巴装模作样地想了一会儿说:“你在门外放一块‘泰山石敢当’的石头,院内影壁长高一尺,前种桃树,上置铜镜,院子四角各镇辟邪。你可记下了?”

    前进娘结结巴巴地复述了一遍。车先生说:“先试试吧,不行的话,还得让她迁坟。”

    前进娘付给车先生一笔满意的谢金。车先生笑眯眯地走了,前进娘的心里也亮堂了。车前进下班回家。她就急不可待地给车前进一项一项地交待清楚,让他快些办理。车前进不以为然,为哄母亲高兴,他都一一照办了。

    20

    镇宅以后,不知为何,前进娘心里还不踏实。只要一出门,她就下意识地先去看韩桂芬的坟,她感到非常别扭,心里惶惶不安,慢慢地成了心病。她不堪折磨,真就打起了让韩桂芬迁坟的主意。她清楚车前进一定会反对她干这事,就瞒着他鼓足勇气亲自去找桂芬娘。

    韩桂芬和前进爹的死,让桂芬娘和前进娘结下了仇怨,别说互相串门,即使在路上遇到也要离老远就绕道走,实在避不开,就大路朝天各走一边,谁都不看谁一眼。如今,前进娘去找桂芬娘说事,心里极其不安。但是,为了平安转运,她就舍了这张老脸了。

    韩桂芬死了还不到两年,家里的院子破破烂烂,已经衰败的不成样子了。前进娘走在胡同里就听见桂芬爹在屋里痛苦地扯着嗓子“哎呦哎呦”直叫唤。她在院门前站了半天才敢走进院子。她叫着桂芬娘的名字。桂芬娘从正房门后探出头来,看见是前进娘,她惊地呆住了。

    桂芬娘罗圈腿,弓着腰,蓬头垢面,显得非常苍老。她苶呆呆地走出房门,疑惑地望着前进娘。前进娘不好张嘴,东拉西扯说了半天闲话才说明了来意。桂芬娘一听,当时就激动起来。她气得浑身哆嗦,两只深深塌陷的眼睛放射着愤怒的光芒:“桂芬都让你们逼死了。你们还不放过她,还要折腾她,让她不得安宁,你们的心太狠毒了吧!”

    前进娘说:“你不要想多了,我就是来跟你商量商量。”

    桂芬娘大声说:“你们家出事,是我们桂芬的坟给冲的,我们都家破人亡了,是谁给冲的?”

    前进娘连连后退说:“你不要生气,就当我没说行不?”

    桂芬娘把手里的瓢一扔,一屁股坐在地上使劲拍着腿哭号:“老天爷呀,你快睁开眼吧,我们让人欺负死了,你响个雷把那些狼心狗肺的人给劈了吧!”

    前进娘怕桂芬娘的哭声把人招来围观,赶紧灰溜溜地离开了。傍晚,车前进回村,看到乡亲们堵在韩桂芬家门口,远远的传来桂芬娘呼天抢地的哭声。车前进第一反应就是:难道桂芬爹死了?

    车前进把自行车放回家,想立刻过去看个究竟。前进娘不准他去。车前进根本想不到这件事是母亲给惹出来的,他说:“桂芬家出了事,我还是去看看吧。”

    前进娘说:“桂芬,桂芬,要不是桂芬,我们家还落不到这个地步呢,桂芬活着折腾我们,死了还冲我们祸害我们,你怎么还没改性,管他们家的事,你知道现在村里人都怎么说我们吗?”

    车前进说:“我知道,说桂芬是让我们逼死的有点过分,可也不能和我们毫无关系。我和桂芬毕竟相爱过,她走了,家里没个主事的人,我岂能眼睁睁地看着不管?”

    看车前进执意要去,前进娘说:“实话跟你说,我下午去找桂芬娘谈迁坟的事去了。”

    “啊?!”车前进说:“你这不是没事找事吗?我不都按你的吩咐做了吗?你怎么又找人家麻烦,想起迁坟来了?”

    前进娘说:“我心里不踏实,我看见那坟头就不舒服,就难受。我这么做,还不是为了你们没事没非,平平妥妥的。我怕这家里再出事,我怕了你知道吗?”

    车前进说:“可桂芬娘这一哭闹,让一村子人知道了,不笑话我们做事荒唐吗?你和我爹在村里一辈子正直做人,不能为这事儿让村里人戳脊梁骨。”

    晚上,车前进过去跟桂芬娘道歉。桂芬娘人虽懦弱,但是并不糊涂,车前进对她们家的好,她是十分清楚的。韩桂芬死了,两家不睦,车前进还关心他们,他们家有事,他还是尽心尽力地帮忙。看到车前进低三下四地赔情说好话,她的心也就软了。桂芬娘淌着泪说:“人都说,洪道河里的鬼是桂芬。她变成了鬼,为什么也不回家来看看?”

    车前进说:“那都是人们瞎说。”

    桂芬娘说:“我每天晚上都不关门,就是等她回来。可我就是等不到她。我去洪道河哭,她不出来。我去她坟上哭,她也不出来,她是恨我们,恨这个家,她是变成了鬼也不愿进这个家门啊。”

    车前进说:“人死如灯灭,这世上根本没有鬼。”

    桂芬娘说:“她不回来,我也不想她,她恨我,我也恨她。她就是再委屈,也不应该去跳井啊。她光想她自己,她就没想到她爹躺在炕上怎么办?她哥是傻子怎么办?剩下她娘我怎么办?她死了,一了百了,也不做事了,也不操心了,也不累了,也不苦了。可是,我们活着的人呢?如果我也去死了,能行吗?我早不想活了。”

    桂芬娘伤心地痛哭。车前进说:“婶儿,你可不敢这么想。家里有事,你该说话就说话,我一定帮忙。”

    桂芬娘说:“我凭什么跟你说啊。我有什么脸跟你说啊。你不恨我们,不怨我们,不看我们笑话,还来登我们家门,我们就已经烧高香了。”

    车前进说:“桂芬走了,你就把我当成你的孩子使唤。”

    “你是个有情有义的孩子”桂芬娘叹了一口气说,“都说跳了井的人,要有人替才能投胎。桂芬要是来见你,你就告诉她,等她爹死了,我就去洪道河跳井替她。就说我那傻儿子,我也顾不得了。”

    说着话,桂芬娘捂着脸呜呜呜地痛哭起来。

    21

    前进娘抑郁了。她不愿出门,出门也把头扎得老低,不生怕看见韩桂芬那座坟。见人也不说话,痴痴呆呆的,眼看折磨地精神快崩溃了。车前进担心她出事,他嘱咐车永进在家里看好娘,车永进说:“你说得轻巧,就我这两条天残腿,她要去哪儿我追得上吗?”

    车前进便拜托大娘留心照看。前进娘同前进大娘念叨过迁坟的事情。前进娘的思想负担很重,前进大娘也看到了。她对车前进说:“我觉得车先生算得很对,你仔细想一想,迎娶明慧的路上,忽然起大风刮断树枝,拖拉机又灭火儿,你祭了玉坠儿风才停了,车才打着火。后来,明慧又说听见桂芬在叫她,她像是中了邪,才不顾一切跳进了井里,这分明是桂芬捣的鬼,闹出的动静。这叫冤魂不散,如果你不当回事,看你娘这样子怕也活不长。”

    车前进说:“难不成真要逼桂芬娘给迁坟?”

    前进大娘说:“前几日,我娘家有事,我回了趟葫芦村,听说石有金的小子得急症死了,因为年龄小,还没结婚,进不得祖坟,家里便想给他结冥婚。”

    车前进说:“结冥婚?”

    前进大娘说:“就是找一个死去的未婚女子结婚,把两个人的尸体合葬。这样就可以进祖坟。如果,桂芬能够和那小子结成冥婚,不用再做孤魂野鬼,你娘的心病也解了,岂不是两全其美?”

    车前进低头不语。前进大娘说:“只要你同意,我跟两边去说。”

    车前进说:“为什么要我同意?”

    前进大娘说:“我怕你对桂芬情深意重,就算桂芬死了,也不愿意看她嫁了做别人的鬼妻。”

    车前进苦笑着说:“我娘都这样子了,我还能怎样呢?”

    前进大娘说:“有你这句话,就说明你还是孝顺孩子。”

    22

    石有金是石青叶的哥哥。当年,就是他带人从洪道河大水井里救了车前进和谢明慧。儿子夭亡,白发人送黑发人,给他带来了莫大痛苦。当前进大娘找到他家来,跟他说结冥婚的事,他很高兴,满口答应。前进大娘回村说服桂芬娘,桂芬娘立刻警觉起来:“是不是前进娘让你来的?”

    前进大娘说:“我来和她没半点儿关系。是石有金托我的。”

    桂芬娘半信半疑:“你说的可是真话?”

    前进大娘说:“这葫芦村又不远,你可以去打听,那家是不是没了孩子?是不是想结冥婚?如果人家没托我,我吃饱了撑得没事干了,自己给自己找事?我也不是非要你答应,行,我就忙活忙活,不行,也就是跑跑腿儿回个话的事。”

    桂芬娘想了想说:“这件事我得问问桂芬他爹。”

    前进大娘说:“他爹都那个样子了,你还问他?”

    桂芬娘不高兴,她回敬说:“只要他还有一口气,就是我男人,就是这家的主事人。”

    前进大娘连忙说:“是是是。”

    桂芬娘回屋跟桂芬爹去说。桂芬爹瘦得皮包骨,直勾勾地瞪着一双空洞无神的眼睛,哆哆嗦嗦地说:“彩彩彩礼!”

    桂芬娘眼泪夺眶而出,她骂桂芬爹:“老不死的,都到这份儿上了,你还提彩礼,要不是你贪图彩礼,桂芬也不会走寻死这条路啊!”

    桂芬娘抹着眼泪儿出来,她对前进大娘说:“你说得这件事,我一时半会儿拿不定准主意。我们要商量一下,再给你回话。”

    前进大娘看这件事有希望,心头窃喜:“你不是刚和桂芬爹说过了吗?还要和谁商量?”

    桂芬娘说:“我要和桂芬商量,这是桂芬的终身大事,我们不能再自作主张,硬逼她做不愿意做的事情。”

    前进大娘看桂芬娘说得阴森可怕,忍不住心头突地打了一个寒噤,陪着笑脸儿说:“好,我就等你的音信儿,成与不成都给我个回话儿。”

    前进大娘走后,桂芬娘就挎着个篮子出了家门,走出村口,跨过洪道河,走到韩桂芬坟上去。她在坟前一边烧纸一边念叨:“桂芬哪,你做了鬼也不来看娘,难道你就这样恨你娘吗?你活着的时候,喜欢前进,前进的确是个好孩子。可是,你们有缘无份,你走了这么长时间,也应该想明白了。这辈子你们是不成了,你不要总想着他了,实在放不下也只能等来世了。现在有人给你提亲,娘希望你找一个归宿,省得你做孤魂野鬼,没人疼没人热的。不过,娘知道你的脾气,娘不逼你。如果你同意呢,你就将这烧的纸灰动一动。不同意就不动。算你给娘回话了。”

    桂芬娘念叨完,紧盯着那堆纸灰,看了半天,那纸灰纹丝不动。桂芬娘叹口气地说:“你这孩子啊,这么多年,脾气一点不改,还是这么倔!那好吧,你不同意,就是别人拿刀架着娘的脖子,娘也会不让人动你的坟。”

    桂芬娘颤颤巍巍地站起身来,她刚走了几步,突然起了一阵小风儿,桂芬娘回头看去,只见那股风吹动那团纸灰,飘起在空中,慢慢地飘散了。

    23

    桂芬娘坐在洪道河河滩上等车前进下班。车前进刚进村口,她便走上岸来叫住了他,她说:“你大娘来找过我,要给桂芬结冥婚。”

    车前进下意识地望了一眼韩桂芬的坟,心虚地说:“嗯。”

    桂芬娘说:“你大娘说跟你娘没关系,可我不傻,我也不是狠心的人……看在桂芬往日对你的情意,你给她把婚礼办得风风光光的,一定要让桂芬满意。”

    车前进哽咽地叫了一声:“婶子”

    桂芬娘说:“你顺便告诉你大娘,让她对那家说我们不要一分钱彩礼,只求桂芬嫁过去,他们对她好,不让她受委屈就是了。”

    桂芬娘同意了,前进大娘转天就去了葫芦村,没想到石有金反悔了。石有金说:“这事还是算了吧。”

    前进大娘诧异地说:“为什么啊?”

    石有金说:“不为什么,就是不想结了。”

    前进大娘说:“你说得轻巧,一句话就把我打发了。你知道我费了多大劲才说通对方啊。人家通情达理,连彩礼都不要。”

    石有金说:“通情达理?我看是想给我们家招鬼送晦气吧!”

    前进大娘提高了嗓门说:“你怎么能这么说话呢?”

    石有金说:“当时我没细想,事后醒过味儿来。韩桂芬就是洪道河里的女鬼,当年她找人做替死鬼,我只不过是跳进井里救了人,她就怀恨在心,害我死了儿子。我再将她招进家门,还不祸害我全家,连我女儿也害了,让我绝门绝户。”

    前进大娘说:“这纯粹是你胡思乱想。你救人都多长时间了,如果是桂芬害你,为什么到现在才害你啊。”

    石有金说:“谁知道她鬼头鬼脑,怎么想的?”

    前进大娘说:“那天救人的还有别人,为什么单单害你?”

    石有金说:“她先害我,马上就会去害别人。当年下水救人的人,正嚷嚷着一起去洪道河槐树林,把那口大井填平了哩。”

    前进大娘说:“你们填哪,早填了桂芬还跳井死不了哩。”

    石有金说:“不管怎么说,这冥婚我们是绝对不结了。”

    前进大娘气愤地说:“你不讲信用,让我怎么回话?”

    石有金说:“活人还讲婚姻自主,说不同意就不同意。难道这死人结婚还逼婚不成。”

    事已至此,前进大娘没了主意,回村跟车前进商量。前进娘本来看到迁坟有指望,心里高兴,吃饭也多了,身上有精神,走路也有劲了。闻听前进大娘一说,她登时慌了神,大叫一声:“这可是要了我的命了。”

    前进大娘说:“我们怎么给桂芬娘回话啊?”

    车前进说:“如实说了,婶儿该怎么看我们?这不是耍人吗?今后我们还要不要在这龙山庄住了?”

    前进娘哼哼唧唧地说:“我不住这院子了,我不想在村里呆了。”

    前进大娘急得搓手跺脚:“我这不是没事找事,自己给自己找不痛快吗?”

    车前进想了想说:“大娘,你不用为难,这件事我去说,对方不同意娶桂芬,桂芬也不见真愿意嫁到他们家。既然对方拒婚,我们也不能让桂芬难堪,麻烦你通知各位本家长辈,就说这婚我结了,我要把桂芬的坟迁到我们祖坟里去。”

    24

    车前进要跟韩桂芬的灵牌结婚,这件事可谓惊天动地,骇人听闻,比他做得让婚、捐肾的事更加让人震惊。刚听说这件事的时候,村民们还将信将疑,但是当看到车前进郑重其事操办“婚事”的时候,大家傻眼了,都说车前进疯了。

    车前进的本家长辈,几乎不约而同地反对韩桂芬那鬼东西进祖坟。车前进挨个儿上门苦苦哀求,没一个人松口。车前进说:“我这么做,是为救我娘的命。”

    那些本家长辈说:“我们这么做,也是为了保命,你不怕那鬼东西,我们怕。”

    车前进说:“不是我故意为难大家,这事我非做不可。”

    那些本家长辈看车前进一意孤行,铁了心要做这惊世骇俗之事,便去封龙营业所找路永恒,路永恒劝不动。找车轱辘,车轱辘也劝不动。长辈们说,我们说不了你,也拦不住你,你如果继续坚持,只能把你爹从老坟里迁出去,另起新坟,将韩桂芬迁进新坟里。车前进说:“好,那就这么办。”

    但是这样做又遭到了车永进的强烈反对:“桂芬姐活着的时候,爹就看不上她。他绝不会同意跟她埋在一起。”

    车前进说:“这是为了救娘的命,爹会同意的。”

    车永进说:“桂芬姐心怀怨愤,她会把我们家给毁了。”

    车前进说:“桂芬一直想嫁给我,她活着进不了我们家的门,死了能进我们家的坟也该遂了心愿,不再闹动静了。”

    无论车前进怎么说,车永进就是不同意。事情闹到这般田地,前进娘始料未及。让韩桂芬迁到自家坟地里,绝对不是最佳选择,可是她又实在见不得那坟头冲他们家大门。尽管车先生说不迁坟,便搬家。可是搬到哪里去呢。就是人搬走了,这个院子还在,那个坟头该冲着还是冲着。看到两个儿子失和争斗,她越发相信那是韩桂芬的坟头冲的,她希望韩桂芬迁坟。但是,车永进闹得厉害,她又不敢明确表态。看到兄弟俩在她跟前急赤白脸地吵闹。她叫着前进爹的名字哭:“老头子啊,你走了是你的福,你快把我也带走吧。”

    说着找了一条麻绳,就要上吊。车前进拦着母亲,哭着对弟弟说:“娘都这样了,你还不答应吗?”

    车永进把双拐一抛,瘫坐在地上,使劲捶着自己残废的双腿,气急败坏地说:“我是残废,我惹不起你,你爱怎么折腾怎么折腾吧。”

    后来,车前进摆了几桌酒席作为婚宴,没有长辈发话,本家的小兄弟们谁都不敢过来。他就叫了王勇战、会计员陆天明等单位同事,还有镇上的一些好朋友过来捧场。车前进抱着韩桂芬的灵牌拜堂。事后又请了车先生,择了吉日,动土迁坟。车前进请车轱辘帮忙找人,将前进爹和韩桂芬的棺木先后迁到新坟地。车前进面对韩桂芬的坟头说:“桂芬,你我青梅竹马,青春相爱,我对你的心天地可鉴。现在,我和宗族的人反目为仇,不顾一切将你的棺木迁进我家坟地。生不同床,死而同穴。将来我们可以埋葬在一起。以前我爹嫌弃你,望你看在我的情面,宽宏大度,九泉之下和睦相处,替我好好照顾他老人家。否则,你还记恨前仇,兴风作浪,祸害我的家人,我一定不会原谅你,百年之后绝对不与你相见!”

    车先生说:“桂芬是横死,要去洪道河槐树林招魂,才能神安其位。”

    当晚,车前进跟随车先生持招魂幡,摇招魂铃,去洪道河槐树林为韩桂芬招魂。那时候正值槐花开放,洪道河到处飘着槐花散发的清香。车前进沉醉在花香里,刹那间想起了往日与韩桂芬在一起的美好时光,感觉如同昨天才发生的一般。当夜,他喝得酩酊大醉,不省人事。

    车前进做了一个梦,在梦里,韩桂芬来见他。韩桂芬说:“你为我所做的三件善事已经完成,观音菩萨被你的真情打动,她向阎王求情,阎王决定不再让我寻找替身,让我择日便去投胎。”

    车前进慌忙问:“你去哪里投胎?我去找你。”

    韩桂芬微微一笑说:“不用你来找我,我会去找你的。”

    车前进问:“那么,我怎样才能认出你来呢?”

    韩桂芬说:“十八年后,你若遇到一个叫槐花的白衣女子。她若问你,你愿意陪我一起去洪道河看槐花吗?那个人就是我了。”

    说完韩桂芬就不见了。车前进急忙追寻,忽地醒来,窗外万籁俱寂,但见月光皎洁,树影婆娑,从院中隐隐传来槐花的香气。
第一卷 第六章 给孩子取个名
    25

    时光匆匆,谢玉山全家从谢家沟搬到封龙镇快一年了。

    谢玉山换肾费用巨大,术后定期检查,长期服用排异药物也需要不少钱。他们家债台高筑,仅凭玉山爹娘打工种地,谢明慧当代课老师挣得那点钱,八辈子都还不清。谢明慧思前想后决定辞了工作,让车前进帮她在封龙镇租房,开起了小吃摊儿,卖些油条、小笼包、米粥、豆浆、豆腐脑和馄饨之类的简易小吃。开张营业那天,谢明慧坚持让车前进喝了第一碗热豆浆,吃了第一根新炸的油条。车前进拱手相贺:“大吉大利!恭喜发财!”

    谢明慧胖了,眼睛亮了,面色也红润了。她心花怒放,系着围裙站在炉后炸着油条,抬手轻轻向耳后抿起额头垂下的一缕长发,冲车前进甜甜地笑着,美的好似一棵盛开的白玉兰。

    封龙镇是当地大镇,四面环山,地势开阔,洪道河从镇南流过,滩上槐树茂密,绿荫如盖。两岸稻田夏季青翠,秋天金黄,自然风光非常美丽。封龙镇是乡级政府所在地,县里政法、财政、金融、教育、税务、工商、电力、卫生、邮政、农林水牧等各个系统都在镇上设有分支所站机构。镇上建有国有的水泥厂、皮革厂,改革开放以后,乡镇企业如雨后春笋,砖厂、梳绒厂、果脯厂、塑料编织厂纷纷兴建。封龙镇成为当地政治、经济、文化的中心,平日来镇上办事的人很多。这里又是通往桃谷、河阳两县的交通必经地,南来北往的长途班车,都在镇上停站。每月逢五遇十的封龙镇大集,人来人往,络绎不绝,望去很有一派繁华热闹的景象。

    封龙镇的建筑房屋大都就地取材,镇子里的石头房低矮古旧,布局混乱。街道非常狭窄,一条条小胡同穿来插去,犹如走迷宫一般。镇上像样的主街就是从封龙大桥向西延伸去青秀乡的公路,镇政府、七所八站、银行、供销社以及个体商铺店面都在公路两侧分布,大都是人字青砖瓦房,只有封龙营业所鹤立鸡群,是镇上唯一的三层楼房。谢明慧开的小吃摊儿就在营业所路南斜对过儿。

    谢明慧的生意兴隆,她每天累死累活地干,即使后来怀了孕,挺着大肚子行动不便,她依旧不肯闲着。比起谢玉山生病无助的日子,她觉得简直是生活在天堂。如果孩子生下来,那小日子过得该有多美啊。谢明慧见人先微笑,她的笑是从心里发出来的,她觉得每一个人都很好,从不为顾客吃饭给钱多少而斤斤计较。她乐善好施,经常舍饭给乞丐和流浪汉。至于老黑娘修缮落日峡奶奶庙,灵云寺主持释延静建在龙山佛塔,谢明慧都积极捐钱。她的善良,让认识和不认识她的人都为之感动。

    玉山娘披星戴月,起早贪黑,帮助谢明慧支撑着小吃摊儿。农忙的时候,玉山爹就回村种地。闲下来了,他就在封龙营业所前面摆摊给人维修自行车,帮衬家里挣几个小钱儿。谢玉山顺利度过排异危险期,身体刚好一些便想为家里分担经济压力,教封龙水泥厂的几个子弟吹唢呐、弹吉他。后来,参加了封龙镇村民组建的小戏班儿,走乡串村,谁家办丧事便去搭棚唱戏。更让家里高兴的是,谢玉秀马上就要师范毕业,现在正在封龙中学实习。这个家走过了最黑暗的时期,正向着光明挺进。

    26

    谢玉秀是在谢玉山生病的时候,才发现自己不是父母亲生的孩子。谢玉山要换肾,亲属配型成功率很高,玉山爹娘验了血。谢玉秀也要去,爹娘不肯。她很纳闷,她便偷偷去了医院,检验的结果把她吓坏了,医生说依照她爹娘的血型,不可能生出她这样血型的孩子。谢玉秀回家闹腾逼问,玉山爹娘不好再继续隐瞒她,承认了她是抱养的孩子。玉山爹说:“你亲爹还在,你如果想认祖归宗,我们可以告诉你。”

    谢玉秀哭了,搂着父母说:“你们就是我的亲爹亲娘,我没有别的爹娘。”

    玉山娘也哭着说:“好孩子,你哥这样了,如果你再走了,我们可怎么活啊!”

    谢玉秀说:“我哪儿也不去,我一辈子都陪着你们。”

    话是这么说,玉山爹娘还是怕谢玉秀有二心,不再把这个家当家。他们对她格外关心,生活再苦也尽量不让她受委屈。为了给家里减轻负担,谢玉秀提出不念书了,想出去打工,玉山爹娘就骂她。以她的成绩可以上高中考名牌大学,可她想早工作早挣钱帮助家里,初中毕业考了冀中师范学校。谢玉秀感激父母的养育之恩,更敬重嫂子对哥哥的感情。

    这天晚上,谢玉秀陪着谢明慧为即将出世的孩子做小衣裳,她敬佩地说:“嫂,你对我哥情深意重,不离不弃,换做是我,我就做不到。”

    谢明慧说:“如果遇到心爱的人,你也会这样。”

    谢玉秀摇摇头说:“到哪里找这么好的人呢?”

    谢明慧从抽屉里拿出一封信和一个鼓鼓囊囊的牛皮纸档案袋交给谢玉秀,她说:“向上考上了尧县泽丰银行,去冀中市培训了。走的时候来镇上坐班车,她问起了你,听说你马上要回来实习,就托我把这封信和这档案袋给你。”

    谢玉秀不接那些东西。谢明慧把信和档案袋放在她身边说:“雪梅在封龙卫生院给她姑看孩子,你们见过面了吧?”

    谢玉秀说:“见过了。”

    谢明慧说:“听说向上和雪梅已经断了。”

    谢玉秀说:“他们断不断的,都跟我没关系。”

    谢明慧说:“我还是觉得你和向上很般配,这女人找对象,不仅要看本人,还要看家庭,谢老师他们老两口都是好人,向东他们兄弟品行都很好,也都很争气,考学的考学,当兵的当兵,招工的招工都从村里出去了,村里人谁不羡慕?”

    谢玉秀静静地听着。谢明慧说:“我们家遭难,人家帮了不少忙,不像村里那些不怀好意的人,都躲得远远的看笑话。你知道吗?我早就想离开谢家沟,我觉得在封龙镇过得挺开心,挺有奔头的。”

    谢玉秀说:“我也觉得很开心。等我上了班,挣了钱,你和爹娘可以少辛苦些。我们一家人和和睦睦,相亲相爱,一定会生活的很幸福。”

    谢明慧说:“是啊,和和睦睦,相亲相爱,我们就什么都不怕,再大的沟坎都能过去。”

    姑嫂俩正在亲密地说话,石雪梅来找谢玉秀去封龙电影院看电影。谢明慧冲那封信和档案袋努了努嘴儿,谢玉秀犹豫了一下,拿起来走回自己房间,塞在被子下面,便和石雪梅一起出去了。

    封龙电影院,其实就是一个小型录像放映厅。当晚放得电影是《烈火金刚》,看了一半儿,她们就退场了。两个年轻的女孩子坐在封龙供销社门前高高的台阶上仰望星空。石雪梅是石有金的女儿,石青叶的侄女。想起家门不幸,弟弟夭亡,石雪梅暗暗垂泪。同病相怜,谢玉秀想起自家这些年过的苦日子,也忍不住伤感,她安慰石雪梅:“只要坚守希望,苦难终将会过去,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石雪梅说:“为了向上的事,我一直想跟你说对不起。”

    谢玉秀笑了笑:“都是过去的事了,还提它做什么?”

    石雪梅说:“向上喜欢的还是你。”

    谢玉秀说:“切!我稀罕他喜欢。他以为他是谁,他喜欢我,我喜欢他吗?”

    石雪梅说:“我当初从你那里抢走他,是觉得你是师范生,他是个农民,你们在一起太不现实。现在他考上了泽丰银行,你们在一起就顺理成章了。”

    谢玉秀说:“他有了工作,你爹娘也不会管你了,我看你们在一起正好。”

    石雪梅摇摇头说:“我姑姑到他们家兴师问罪,闹得他们很难堪,他恨死了我,怎么还肯理我?再说了,他在银行上了班,怎么还肯娶农村媳妇儿。”

    谢玉秀说:“好了好了,我们不要说他了。这种人朝三暮四,无情无义,他有没有工作都不是什么好东西。有他没他,我们都可以嫁得好好的。”

    她们正说着话,电影散场了,看电影的人群吵吵嚷嚷从高台下面的公路上走过。谢玉秀站起来说:“我们也回去吧!”

    谢玉秀回到家,把那封信和档案袋从被子底下掏出来,她不愿意看,又忍不住想看,在床上躺了一会儿,几乎盯着把那信封和档案袋给看透了,最后长出一口气,还是先把那信给打开了:“玉秀姐:(谢玉秀心说:呸,我是你姑!)

    你好!

    我知道,我是没脸再给你写信了。我们住在同一个村子,可见了面,我却不能跟你说话。我曾经发誓忘掉你,但是我做不到,我有高兴的事,想给你说,我有烦心的事,也想跟你说,我轻轻地唤一声你的名字,就感到很幸福,浑身上下充满了奋进的力量。

    这次考泽丰银行,母亲很担心我,去落日峡奶奶庙烧香保佑。我却不断念叨你的名字,在我心里,你就是观世音菩萨。结果我真考上了,谢谢你的保佑!

    档案袋里是我这些年写给你却没寄给你的信,一共48封。其实我写的应该比这更多,只不过写完以后,觉得没脸给你,当时就烧掉了。这48封信是幸存者,我原想也付之一炬,可是转念一想,还是把她留给你吧。你如果想看就看看,不想看就毁了。如果你看了,还是不肯原谅我,那就表示,我们缘分真的尽了。那样的话,我对你说的话,唯有一句,祝你安好!

    谢向上

    1991年4月18日

    谢玉秀撕开档案袋,里面装着许多信件,她惊呆了,她数了数,天哪,果真是48封信。那些信写得情真意切,催人泪下,使人肝肠寸断。谢玉秀看一封哭一封,到最后哭得一塌糊涂实在看不下去了。她咬着被角,在心里叫骂:“谢向上,王八蛋,你这分明是要折磨死你姑奶奶我啊!”

    27                      

    谢玉山的生日到了。

    这些年谢玉山病魔缠身,苦苦挣扎在死亡线上,连命都顾不得了,哪里还有心思过什么生日。今年他病好了,谢明慧心情好,想好好给他庆祝一下。白天出摊儿,中午时间不宽裕,就定在晚上过。谢玉秀早早从学校回来帮助做菜。她向全家宣布:“下午去学校的时候,我去营业所告诉了前进哥,请他来一起吃饭。”

    玉山爹娘没有反应,好像没有听到她的话。谢玉秀看看这个,望望那个,觉得他们神情怪怪的。饭菜都快准备好了,还不见车前进过来。谢玉秀说:“我去营业所看看他。”

    正要出去,车前进来了,谢玉秀高兴地迎上去:“前进哥”

    刚叫了一声前进哥,看到谢向上随后跟进来,她顿时止了声,把俏脸板起来。玉山娘热情打招呼:“向上来了。”

    谢向上按照村里辈分叫玉山爹娘“爷爷、奶奶”。叫谢玉山和谢明慧“叔、婶”。

    谢明慧笑着打趣说:“先叫后不改,叫什么婶儿,还是像以前那样叫姐好了。”

    谢向上拘谨地说:“那怎么行,该叫什么就得叫什么。”

    车前进给他们介绍:“向上刚从冀中分行干校岗前培训回来,他分到我们营业所工作了。”

    谢明慧笑着说:“那敢情好,离家近,单位家里两不误。”

    车前进把手里拎的生日蛋糕递给谢明慧,谢明慧惊讶地说:“你这是从哪里买来的?这封龙镇上可没有蛋糕店啊!”

    车前进说:“这是下午向上特地跑了趟县城买来的。”

    谢明慧高兴地说:“难得向上这么有心,我们今天就破例过一回洋式的生日,点蜡烛许愿,唱《生日快乐》。”

    说着就叫谢玉秀帮忙张罗碗筷。进入夏季,天气逐渐长了,太阳下山很久,院子里还很亮堂。他们便在大槐树下面支起餐桌围在一起落座。谢玉山不敢吃油腻的东西,更不敢喝酒,倒了一杯白开水闷头不响地陪着。玉山爹话也不多,只管跟车前进碰杯喝酒。谢玉秀倒了啤酒,一杯杯地敬车前进。车前进说:“女孩子,少喝酒!”

    谢玉秀说:“喝几杯啤酒没事,我在学校也喝,一些男生都喝不过我。”

    玉山娘说:“还有脸说,不怕笑话。”

    谢明慧挺着大肚子,出出进进地添菜盛饭。谢玉秀说:“前进哥,你多吃点,要不,吃了这顿就没下顿了。”

    玉山爹训斥她:“怎么说话呢?”

    谢玉秀急忙轻轻打了一下自己嘴巴,笑着说:“童言无忌,童言无忌,我是说嫂子马上就要生孩子,生了孩子就要坐月子,坐了月子就不能当厨子”

    谢明慧端来一盘蒸饺,乐呵呵地说:“你这是说绕口令呢?”

    谢玉秀对车前进热情有加,照顾周到。对谢向上很冷落,一副爱吃不吃,爱喝不喝的架势。谢向上如坐针毡,极不自在,不时端起面前的水杯来喝水,以此掩饰心中的不安。谢明慧招呼他:“向上,你不喝酒,就多吃菜,多吃饭。”

    谢向上说:“你不用管我,我又不认生。”

    车前进对谢明慧说:“不要忙了,一快坐下吃吧。”

    谢玉秀说:“对对对,要不我侄女儿在肚里该有意见了。”

    车前进问:“是个女孩儿?”

    谢明慧说:“找石大夫做了个B超。说是个女孩儿。”

    车前进说:“女孩儿好。”

    谢玉秀说:“到时候我给她扎小辫儿,把她打扮得漂漂亮亮的。”

    玉秀娘说:“哪儿都有你,吃饭都堵不住你的嘴。”

    谢玉秀吐了吐舌头,递给车前进一个白面蒸饺:“吃吧,槐花馅儿的。”

    车前进下意识地仰脸去看头上的槐树,树冠枝繁叶茂,槐花已经落尽。谢玉秀说:“这是前几天捋下的,你今天不吃,再吃就要等到明年了。”

    车前进接过来,轻轻咬了一口,慢慢咀嚼着。谢玉秀说:“香吧?”

    车前进喉头发紧,用力点点头说:“嗯,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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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送走车前进和谢向上,谢玉秀刚回院子,便遭到母亲的训斥:“看你疯疯颠颠的还有个女孩子样吗?你还喝酒!”

    谢玉秀纳闷地说:“我喝杯酒怎么了?前进哥来我们家,我们不应该热情点吗?”

    玉山娘说:“热情归热情,但是男女有别,说话做事要有分寸。”

    谢玉秀说:“这才奇哉怪也。一听说前进哥来,你们就神色不对,来了也不冷不热的。现在又说话阴阳怪气的。”

    玉山娘说:“谁让你多嘴多舌。今儿这是家宴,让外人来干什么?”

    谢玉秀说:“我多嘴多舌?前进哥是外人吗?没有前进哥,有我们家的今天吗?我哥能好端端地过生日吗?”

    谢明慧在厨房里叫她:“玉秀。来帮嫂子收拾家伙。”

    玉山娘说:“他救我们家,我们感激。他要祸害我们家,我就不依。”

    谢玉秀说:“前进哥祸害我们家?他把肾都白给了我哥,世上有这样祸害人的吗?”

    玉山娘说:“他现在没祸害,不敢保他将来不祸害。”

    谢玉秀说:“我怎么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玉山娘说:“以后,你离他远点不要走太近了。”

    谢玉秀一头雾水,还要争辩。突然,厨房里传来谢明慧痛苦地**声。谢玉秀回头一看,谢明慧扶着墙壁慢慢出溜在地上。谢玉秀急忙跑过去伸手搀扶:“嫂子,你怎么了?”

    谢明慧痛苦地挣扎着,头上渗出大颗大颗的汗珠,谢玉秀惊慌失措地喊:“你们快来看,嫂子是不是要生了?”

    说话间,谢明慧脸色煞白,眼睛一个劲儿往上翻白眼,牙齿咬得咯吱咯吱直响。吓得谢玉秀大声说:“你们看着她,我去叫石医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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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谢玉秀跑到封龙卫生院找石青叶,石青叶把脑袋抬得老高,不以为然地说:“不用大惊小怪,女人生孩子都这样,叫唤两声很正常的。我去年才生了常乐,这不好好的吗?”

    谢玉秀随着石雪梅叫她:“姑,她还不到该生的时候。”

    石青叶说:“几个月了?”

    谢玉秀说:“好像才七个多月。”

    石青叶听了,这才感觉不妙。石雪梅在旁边帮腔:“你快过去看看吧,别再真出了什么事。”

    石青叶想起去年自己生谢常乐的时候大出血,情况非常危险。她简单收拾了一下药箱就匆匆忙忙地赶了过去。只见谢明慧脸色发青,咬得嘴唇出血,石青叶说:“她有可能是妊高症,快找车送县医院。”

    玉山爹慌了手脚:“这么晚了,去哪儿找车啊?”

    玉山娘说:“你傻啦,快去找前进。”

    玉山娘话音刚落,谢玉秀早跑出去了。听说谢明慧出事,车前进立刻给于振中打电话,让他马上开着那辆破吉普车过来。于振中听说送孕妇去医院,觉得不吉利,找借口推辞不愿意去。车前进破口大骂:“老子是救命,你要敢不来,老子下来找你算账,绝对饶不了你!”

    于振中极不情愿地答应了。过了一会儿,车来了。车前进招呼谢向上抬谢明慧上车,他伸手去托谢明慧,谢明慧神志不清,乱摇脑袋,一口咬住了他的手臂,咬得死死的,登时咬出血来。石青叶说:“快,找个硬东西让她咬着。”

    谢向上找了一块小木板儿,硬塞在谢明慧嘴里,把车前进的手臂换下来。吉普车空间小,玉山娘必须跟着,车前进对石青叶说:“你也跟着去,路上有情况你好照看。你跟县医院情况熟,好找人。”

    石青叶说:“好。”

    到了县医院,直接把谢明慧送到妇产科。石青叶联系了医生,马上跟她做手术。医务人员捧着手术通知单让家属签字:“患者已经昏迷,情况非常不乐观,倘若遇到问题,请问保孩子还是保大人?”

    玉山娘吓傻了,她哆哆嗦嗦地说:“保大人……大人孩子都都都……都保。”

    医务人员说:“如果能保,我们自然是大人孩子都救。但是万一……”

    车前进冲口而出:“保大人!”

    医务人员让车前进签字,车前进看了看玉山娘,提笔签上了名字。谢明慧进了手术室,车前进在外面不安地走来走去。他看到窗外那棵又高又粗、老态龙钟的古槐树,心中一动,默默念诵:“桂芬,你若在天有灵,请保佑明慧母子平安。”

    手术很成功,大人孩子都保住了,是个女婴。谢明慧感激车前进的救命之恩,坚持让他给孩子取个名字。车前进想了想说:“就叫谢平安吧!”

    谢明慧温柔地望着孩子可爱的小脸蛋儿说:“好,就叫谢平安,一生平安!”
第一卷 第七章 含着眼泪跑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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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车前进病了,硬扛了一天一夜仍然高烧不退,嗓子肿痛,连口水都咽不下去。谢向上陪他去封龙卫生院看病。刚拐过影壁,迎面看见石青叶扭着大屁股走过来。她好像刚洗过头,头发湿漉漉地散着。石青叶逗他:“呦,说让你在望江楼请客,就把你吓成这个样子了。”

    车前进痛苦地说:“你还笑,快给我看看吧。”

    石青叶摸了摸他的脑袋,看了看喉咙和舌苔说:“死不了,就是普通感冒,输输液就没事了。”

    说完开了个药方子,谢向上也不看她,拿了药方子出去取药。石青叶问车前进:“这小兔崽子怎么跟你在一起?”

    车前进说:“他在我们单位上班,刚分来的。”

    石青叶说:“临时工?”

    车前进说:“是聘用制干部,实习一年就转正了。”

    石青叶说:“想起来了,就是你们今年春天往外贴招工告示,组织农村青年报名考试那件事?”

    车前进说:“对。当初你还想给你侄女儿报名,可惜这回招工只要男的。”

    石青叶自嘲地笑了笑说:“没想到还真让他们老谢家说着了,他们家房顶上飘得还真是紫气啊。”

    说着话,谢向上从药房回来了。石青叶找了床位,让小护士给车前进扎针输液。忽然听见外面小孩儿呱呱哭叫,石雪梅抱着个七八月大的孩子找过来。一抬头,正跟谢向上对上眼。石雪梅感到很不自在,正想张口跟谢向上说话,谢向上已经转过头去,不再看她。石雪梅心里一酸,把孩子交给石青叶,转身出去了。车前进说:“孩子饿了吧?”

    石青叶说:“谁知道,玍(ga)古讨人嫌呗。”

    说完,坐在对面床沿上,撩开衣服就给孩子喂奶,露出的那半块雪白的**,亮得直晃人眼。谢向上看不惯石青叶没羞没臊的样子,冷着脸躲出去了。车前进也将目光避开了投向别处。石青叶毫不在意,她对车前进说:“那天晚上,你可真胆大啊,你又不是人家丈夫,怎么就敢签字?你不怕出了事担责任,人家缠着你不依不饶啊?”

    车前进说:“事后也觉得自己做事莽撞,可当时只想着救人了。”

    石青叶说:“这充分说明,你心里还爱着明慧。”

    车前进说:“净瞎说!”

    石青叶说:“你比玉山还着急,不是爱她是什么?”

    车前进说:“心里龌龊,思想不健康,好事情也得让你们给想歪了。”

    石青叶说:“急眼了,说到心尖子上了吧。你知道人们在背后都怎么议论你吗?说你成全玉山和明慧的婚事,又给玉山捐肾,还帮助明慧在封龙镇谋生计,根本就是想讨好明慧,说你放长线钓大鱼,老谋深算。”

    车前进说:“我老什么谋,深什么算?”

    石青叶说:“说你当日之所以放手,让明慧和玉山成婚,是因为你看出明慧根本对你没有感情,她宁可为玉山跳井,也不愿嫁你。你就算逼着明慧和你结婚,也没什么意思。更何况要命的是,明慧怀了玉山的孩子,丢尽了你男子汉的脸面,让你感到耻辱。权衡再三,你便故作大方,放过他们,既显得你有风度,又显得你有情义。”

    车前进脸色骤变:“你继续说。”

    石青叶说:“他们说,你原以为玉山活不了多长时间,那时候你再和明慧结婚,明慧感激你成全他们的恩德,就会对你产生好感,到时候玉山一死,你就会成为她的依靠,她就会真地爱上你。你陪明慧去北京为玉山看病,就是为了让她增加对你的好感。为了显示热心,你还检查身体说为玉山捐肾。其实,你就是做做样子给她看,因为你觉得你的肾根本不能用,可是没想到会那么巧。这时候你傻眼了,不得不打肿脸充胖子,形势逼得你必须捐肾,否则你就会在明慧面前原形毕露,以前下的所有功夫就白费了。”

    车前进心里凉飕飕的,他没有想到人心会是这样。石青叶说:“我还往下说吗?”

    车前进点点头。石青叶说:“你捐了肾,他们全家对你感恩戴德,视你为大恩人,大救星,是活菩萨。你索性好人充到底,帮助明慧在封龙镇开了小吃摊儿。封龙镇是你的地盘,玉山够不到的人你能够到,玉山办不成的事你能办,你处处让明慧看到你的能力,让她对你敬若神明,百般依赖,你用你的好告诉她,她选择玉山是多么愚蠢和错误,让她最后彻底爱上你。换肾后排异过程是很危险的,就算过了危险期,玉山也不会长寿。按照现在的医学,最长活不过十年。你耐心忍过这几年,便会跟明慧名正言顺在一起了。”

    车前进后脊梁直冒冷汗,他冷笑几声说:“十八年我都等得,更别说十年了。你快给我拔针吧。”

    石青叶说:“你如果不是为了明慧,为什么到现在还不着急找对象结婚呢?”

    车前进说:“我想找对象就找,不想找就不找,世界上不结婚的人多了,我出家当和尚,他们管得着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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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谢平安早产,先天发育不全,送到冀中市妇幼医院,在育婴箱里保养了四十多天,依旧抵抗力很弱,需要精心抚养。谢明慧再没精力照顾小吃摊儿的生意。好在谢玉秀是实习老师,学校对她要求不严,上完课便可以回家帮忙。

    谢向上初到封龙营业所,路永恒没有给他安排具体工作,只给他一张营业所有业务管辖的五个乡镇地图,让他熟悉环境。有事就叫他跟着出去催收贷款,认清辖区内每个村庄的位置和每个贷款户的住址,没事的时候就让他到营业室学习业务。路永恒给他规定,每天保证最低练习一小时点钞,打一小时算盘。教他学业务最卖力的就是龙桂枝,谢向上叫她桂枝姐,她却大大方方地说:“我差点成了你嫂子。”

    龙桂芝对这个“小叔子”照顾有加,手把手地教他点钞,手持式单指单张、单指多张,四指拨动点钞、五指拨动点钞,手按式单张点钞、双张点钞,龙桂枝一样样给他演示,看她刷刷刷点得飞快,谢向上羡慕地咂舌头。龙桂枝还教给他一个练习打算盘的诀窍,就是让他连续不断地拨打“16835”,每加三次得数两位两位的都相同。比如16835+16835+16835=50505,再加三次为101010,再加三次为151515,龙桂枝说这样可以随时检查你是不是打错了。谢向上看了,感到非常奇妙,产生了浓厚的学习兴趣。

    但是,再好玩的是事情,时间长了,也会感到枯燥乏味。更何况,谢向上从二楼宿舍窗口望出去,总能看到谢玉秀手脚不停地在小吃摊儿忙忙碌碌。早上,营业所还没开门,小吃摊已经点火营业了。下午营业所下班了,她们还没有收摊,忙得几乎连抬头直腰喘息一下都顾不上。谢向上在谢玉秀手里有短处,他想去帮忙,又很怵见她。他不知道谢玉秀看没看那些信。尽管他在信中说如果她不肯原谅他,说明缘分已尽,唯有祝她一生安好。但是,这哪里是他真正的想法,他是多么渴望和她双宿双飞啊!谢向上放不下,舍不了,问不能,诉不得,万千愁绪无处排解,静夜难眠,胡乱写了一首小词《鹊桥仙》:

    一弯冷月,两点寒星。窗外孤鸟惊鸣。烛影摇曳三四字,面壁叹息五六声。

    徘徊七步,相思八冬。九灾十难重逢。百样煎熬千种苦,空负了万缕柔情。

    谢向上不甘心这样坐着等死,他要正视现实,鼓起勇气,像以前那样大胆追求她,积极争取她的原谅,重新获取她的芳心。哪怕谢玉秀把他的自尊心撕碎了踩烂了都在所不惜,他对着镜子骂自己:“谢向上,世上任何事情都有从头再来的机会,但是爱情这件事机不可失,失不再来。如果不主动,不争取,谢玉秀真地嫁给了别人,那时候可就追悔莫及,叫天不灵,叫地不应,再想说什么,再想做什么都没个屁用了。”

    谢向上曲线救国,趁谢玉秀不在的时候,就装作去她们家串门,跟玉山借书看,学弹吉他。看到玉山爹娘忙不过来,赶紧搭手帮忙。谢玉秀回来,看到他,冷冰冰得不理他。借了书,就要还书,还了再借,借了再还,谢向上去得很勤。逼得谢玉秀终于开口讲话了:“家里窄狭,碍手碍脚的,以后别再来了啊。”

    玉山娘说:“看你这死丫头,这是怎么说话呢?”

    谢玉秀哼了一声便去干活,把谢向上凉在那里。谢向上很尴尬,站也不是,走也不是。看见桌上客人吃完了饭,便去收拾碗筷。谢玉秀见了,立马把碗筷夺过来,用抹布来回擦桌子,自始至终看都不看他一眼。谢向上实在留着没意思,便跟玉山爹娘告辞走人。玉山娘笑着说:“别听她瞎说,有空就还来玩儿啊。”

    谢向上笑了笑,背过身刚走到马路上泪水就滚出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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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谢向上回到封龙营业所,越想越委屈,躺在床上胡思乱想,直到夜静更深,车前进和游顺来一起去税务所打麻将回来,他还没睡着觉。

    车前进听他频频翻身,把床板压得咯吱咯吱直响,忍不住问了一句:“你是不是很喜欢玉秀?”

    床板咯吱声立刻停了。谢向上沉默了一会儿说:“你怎么知道我喜欢她?”

    车前进说:“我还知道你为了喜欢她,书都念不下去,连学也不上了,把大伯大娘都气坏了。”

    谢向上难为情地说:“这么丢脸的事情,你也知道?”

    车前进笑着说:“一个男人平生不做几件丢脸的事情,那还叫男人吗?把你那事说一说,我听听,看有我丢脸吗?”

    谢向上实在觉得憋屈,也很想找个人诉诉苦。既然车前进看破,索性不再遮掩,他回忆往事说:“我和玉秀,从小就在一起玩儿,一起在村里上小学,一起去葫芦村上高小,一起到封龙镇念初中。我觉得我们之间没什么啊,我们不过是比别人在一起的时间多一些,说话说得多一些,上学放学一起走路的时候多一些,可就是有人看我们不顺眼,在背后乱嚼舌头,说我们是早恋。那年我们上初二,冬天在学校住宿,一天下晚自习,胡光明他们俩人不走,黑着灯围着煤火说悄悄话儿。我是班长,就催他们早些回宿舍,他们说给煤火封上火就走。谁知第二天大清早,大家跑完操去上自习,闻到教室里一股怪味儿,呛得人打开窗户透气都呆不住。住宿生纷纷跑回宿舍去了,走读生来了都在外面冻着。我以为是谁在煤火上炕棉鞋熏出的臭脚丫子味儿。后来经过仔细侦察,发现是胡光明他们在煤池里撒尿和煤泥封火,熏出得尿骚味儿,你说这不恶心人吗?我说他们,他们还狡辩。我便告诉了崔金城”

    车前进插话说:“崔金城?就是现在我们县支行审计股副股长崔金城?”

    谢向上说:“对,他和我大哥是师范同学,当时在封龙中学教我们数学,是我们班主任,对我看管要求很严。我向他汇报以后,他把胡光明他们叫去训斥。他们落不下脸,就转移注意力,说我和玉秀谈恋爱,骂我耍**不正经。这可就捅了马蜂窝了,崔金城不管我们是不是真谈恋爱,给我约法三章:不准跟玉秀说话,不准跟玉秀一起走路,不准跟玉秀一起上自习。要我跟玉秀断绝一切来往,我不服气,我说我们没有早恋,我们是清白的,是冤枉的。他就以莫须有的罪名向我大哥建议,必须把我和玉秀分开。方法有两个,一是留级,一是转校。我既不留级,也不转校。我说我不念书了。大哥就训我,把我转到了青秀乡。我觉得很委屈,天天为这事愤愤不平,没心思学习,学习成绩糟糕得一塌糊涂,中考没考上尧县一中,也不愿复习,就去二中读书。玉秀倒是发愤图强,一下就考上了冀中师范。我上了二中,学习总赶不上去,感觉没希望考大学。看到玉秀家里有困难,干脆瞒着家里私自辍学去冀中市西城乐天羊毛衫厂打工。我把工资给玉秀送去,让她不要担心,我说我供她读书。玉秀不要我的钱,逼我回去读书”

    车前进说:“让我想想啊,这是前年冬天发生的事?”

    谢向上说:“不是,是去年夏天。那时候你已经给她哥捐肾,她说她们家再也受不起别人的恩惠。我这样的恩惠她无法偿还。我说我愿意,不要偿还。我们就抱着哭。以后的日子是我生来最美好和最快乐的时光。我在羊毛衫厂打工,她在冀中师范读书,星期天我们一起逛公园,荷花园、钟鼓楼、老城根儿、人民公园、动物园,我们都去过了。有时候她来找我,我们就在市郊的田野里牵着手散步。我爬到槐树上摘下一串串雪白的花来,为她做成耳环、项链、戒指,又做成美丽的花冠,戴在她头上,我叫她槐花公主,他叫我**王子,我们就好像回到了以前在洪道河槐树林玩耍的快乐日子”

    车前进情不自禁地说:“洪道河,槐树林?”

    “是啊。”谢向上说:“我们去葫芦村上高小,到封龙镇念初中,都要经过洪道河槐树林。就像候鸟一样,每到槐花盛开的时节,养蜂人就来了。河滩上放着一排一排的蜂箱,养蜂人呆着防蜂面具在帐篷后边摇着金黄的蜂蜜,馋得我们直咽唾沫。养蜂人就笑着舀一点儿让我们尝,那蜜可真甜啊!后来传说洪道河槐树林有鬼,都说是桂芬姐跳”

    谢向上说到这里,意识到自己说顺溜了嘴,他立刻住口:“对不起,我不是故意要触及你的伤心事。”

    车前进说:“都说洪道河里的鬼是桂芬,谁真地见了?”

    谢向上说:“那鬼是不是桂芬姐说不清,但是,我在槐树林真地看见过鬼。”

    车前进说:“你亲眼目睹?”

    谢向上说:“是啊,那天晚上,雪梅和我约会”

    车前进说:“你和雪梅约会?就是石医生的侄女?”

    谢向上说:“嗯。我、谢玉秀、石雪梅、胡光明在葫芦村念高小的时候都是同学,后来一起念初中。初中毕业,雪梅没考上高中,没想到我们在羊毛衫厂相遇了”

    车前进说:“看来这就要说到你干的丢脸事了。”

    谢向上说:“本来我和玉秀处得好好的,雪梅却过来给我泼冷水。她阴阳怪气地问我,看过《人生》吗?我说看过啊。她又问看过《平凡的世界》吗?我说看过啊。她说都白看了吧?我说你什么意思?她说为什么高加林抛弃刘巧珍而接受黄亚萍?为什么孙少安娶贺秀莲而拒绝田润叶?为什么路遥把田晓霞写死,让孙少平拒绝金秀而娶**惠英?我想了想说,你是说我和玉秀根本不可能在一起生活?她说原来你不傻啊。我说我和她谈恋爱不是为了结婚,我就是喜欢跟她在一起,跟她在一起我心里高兴,心里舒坦。她说那你就是犯贱。我说我就是犯贱,有一天你也会犯贱。她气得翻着白眼说我现在就犯贱呢。我看着她,突然明白了她的意思,原来雪梅在暗恋我。雪梅说婚姻讲究门当户对,她是打工妹,我是打工仔,我们才是一路人。玉秀会当老师,她将来会找吃商品粮有时正式工作的人做丈夫。我明白雪梅说得都是真的,是现实。以我家的经济条件,要钱没钱,要房没房,我爹娘逼着我们兄弟好好念书,就是怕我们娶不上媳妇儿。在那种情况下,如果能够娶雪梅为妻也是我前世求来的福份。我被雪梅洗脑,又架不住她的软磨硬泡,那一天我意乱情迷,心里一犹豫,糊里糊涂就跟她接吻了。那可是我的初吻啊,我和玉秀在一起,顶多是拉拉手,连她的腰都没敢搂过。和雪梅接过吻,我跟她的关系就真的不清不楚了。我很懊恼,我对她说我不爱你。她说你不爱我为什么亲我?我说是你亲我的。她说你让我亲你就说明你爱我。雪梅就这样跟我黏上了。我不好意思再去找玉秀,玉秀依旧来工厂找我。每当玉秀来找我的时候,雪梅也不说破,我们去哪里她都跟着。后来,把她憋屈急了,她对玉秀说谢向上是我的。为了证明我是她的,她当时就用嘴在我脸上盖了一个很响亮的‘印章’。谢玉秀惊呆了。等她明白过来是怎么回事,如同受到了莫大的羞辱,含着眼泪跑开了。无论我去找她怎么解释,她都不理我。雪梅很得意,我冲她发脾气,她也笑嘻嘻地不恼。”

    车前进说:“你小子这是吃着碗里的,占着锅里的,脚踩两只船,活该玉秀不理你。”

    谢向上说:“去年冬天从羊毛衫厂回来,雪梅经常瞒着她父母偷偷到谢家沟找我。有姑娘到家里来,我父母很高兴。他们觉得我虽然不好好念书,没考大学。但是不让他们费心,自己把终身大事给解决了,他们也很欣慰。今年元宵节,雪梅来找我,我们在落日峡里玩到很久,直到月亮升上来,村民们开始放花。我们就坐在落日峡口的山头上,不仅看到谢家沟的人放花,而且越过洪道河,远远地看到葫芦村上面的天空也是烟花齐放。烟花放过后,村民们又在山下大道上烧起柏翎火祛病辟邪。我忍不住催她回去。我说洪道河里有鬼,晚了就回不去了。她说回不去就宿在你家呗。我说那怎么行,人们会说闲话的。她说你送我回去。我说行。她又让我吻她,我说你真腻歪。她说我就腻歪你,腻歪死你,我一辈子腻歪你”

    车前进笑嘻嘻地说:“你们是够腻歪的,我听着都腻歪,浑身起鸡皮疙瘩。”

    谢向上也笑了:“你嫌腻歪我就不说了。”

    车前进说:“说呗,我听听你们是不是还有更腻歪的?”

    谢向上呵呵一笑,继续说:“我们从山坡上下来,想办法避开大道上烤火的村民,绕道走到村北的大道上,顺着洪道河向东走。走到槐树林青石桥的时候,我们特别紧张,大气都不敢出,生怕遇到鬼。翻过葫芦岭,我把雪梅送到葫芦村边,我想回来,她不让,拽着我的衣襟儿不松,非要我陪她在村边儿再呆一会儿。夜晚的天气很冷,我们就面对面抱着把手伸到对方腋下取暖。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我说你回去吧,要不你父母该着急了。她说再呆一会儿。我拗不过她,便又呆了一会儿。我说我要回去了。她又说再呆一会儿。我说不行,再晚了那鬼真就出来,我就回不了村了。她说回不去正好,我们就这样呆一晚上。我说那还不得冻成僵尸。她听我说僵尸,想到洪道河有鬼,也担心我出事,就放我走了。她说我送你吧。我说算了吧,回头我还要送你。我下了葫芦岭正快步向前走,猛然间我站住了。我看见一个黑影围着那口大井来回转,后来又站到井沿上慢慢移动,好像发出呜呜咽咽地哭泣,把我吓得头皮发麻,头发直竖,我的第一个念头就是有鬼。我哪里还敢往前走,我先是慢慢往回退。然后掉头飞快地跑上葫芦岭说什么都不敢回村了。后来我宿在了光明家,第二天早晨才回村。”

    车前进说:“你觉得那黑影真是鬼?”

    谢向上说:“我不知道是不是鬼,反正是挺吓人的。”

    车前进说:“如果是像你一样走夜路的‘鬼’呢?”

    谢向上说:“如果是像我一样的‘鬼’,绕着那口井转什么呢?谁不知洪道河里有鬼,路过了飞快避开还唯恐不及呢,谁还没事找事在那里停留?”

    车前进喃喃自语:“难道真是桂芬”

    谢向上说:“前进哥,你现在还不结婚,是忘不了桂芬姐,陷入她死亡的阴影里无法自拔,还是真的像别人说得那样,你心里还忘不了明慧姐,爱着明慧姐呢?”

    车前进翻过身来,摸黑点了一颗烟,深深吸了一口,感慨地说:“连你都这么问,看来我是真的该找个人结婚了。”
第一卷 第八章 你说对了一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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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黄昏的洪道河在夕阳的映照下,有着梦幻般的美丽。它从上游青秀水库蜿蜒而来,自西而东流经谢家沟、葫芦村、从封龙镇村东穿过长长的公路桥,又从高高的铁道桥下面流过,从尧山庄转向东南的**峪山谷,向着尧县城奔流而去。

    谢玉秀端着满满一盆脏衣服,从封龙营业所公路对面的小沟岔下去,走到洪道河边,蹲在公路桥上游不远处洗起来。河边生长着茂密的芦苇和蒲草,一棵棵小浮萍展着巴掌大的圆叶开着黄色的小花儿拥在一起遮住了一大片水面。几只小鸟在芦苇丛里扑棱扑棱地乱飞,唧唧唧地鸣叫着。一列装满石灰石的小火车拖着长长的白烟在铁道高架桥上驶过。高架桥下的河滩上有一群山羊正在啃草,牧羊女在附近的树荫里悠闲地坐着。

    谢向上从绿油油的稻田里慢慢走过来,他吹着口哨,摇着一条细弯弯的柳树条儿,装作若无其事般从谢玉秀身后走过,蹲在她的上水头,把柳条儿伸到水里随意搅动,慢悠悠地吟诵:“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参差荇菜,左右流之。窈窕淑女,寤寐求之。求之不得,寤寐思服。优哉游哉,辗转反侧”

    谢玉秀充耳不闻,根本不理睬他。谢向上又换了一首:“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溯洄从之,道阻且长;溯游从之,宛若水中央”

    谢向上偷偷瞄着谢玉秀,谢玉秀还是看也不看他,只管低头使劲搓洗衣服。看她无动于衷,谢向上便哼唱起邓丽君的歌:“你问我爱你有多深?我爱你有几分?我的情也真,我的爱也真。你问我爱你有多深,我爱你有几分,我的情不移,我的爱不变,月亮代表我的心,轻轻的一个吻,已经打动我的心,深深的一段情,叫我思念到如今”

    谢向上没完没了地吟诗唱歌,谢玉秀绷着脸呛白他:“恶心人,滚一边去!”  

    谢向上继续没皮没脸地唱:“你问我爱你有多深,我爱你有几分,你去想一想,你去看一看,月亮代表我的心”

    谢玉秀拎起谢平安的一块屎褯子,冲着谢向上扬起来,威胁他说:“你再唱,我就扔你一身臭屎!”

    谢向上闻听,哈地一声笑了,越笑越响。谢玉秀也憋不住笑了,只笑了一下,就忍住了。对于谢向上而言,有这一笑就足够了。他蹬鼻子上脸,靠过来讨好说:“秀,你就原谅我吧。”

    谢玉秀又把屎褯子扬起来,瞪起眼珠子:“离我远点!”

    谢向上装出一副可怜相,讨好地说:“姑姑,你就原谅‘过儿’吧。不要恼‘过儿’了吧。”(《神雕侠侣》的台词)

    谢玉秀狠狠地剜了他一眼:“讨厌。”

    说了这句话,想起那48封信,忍不住心软了,脸上也有了温和的神色。谢向上说:“我知道错了,你就给我一个知错就改善莫大焉的机会吧。”

    谢玉秀说:“你什么事做错了?我怎么不知道啊!”

    谢向上说:“你就不要折磨我了。我快受不了了。”

    谢玉秀说:“受不了就跳河,不,去洪道河槐树林跳井,替了桂芬姐,也死得有价值些。”

    谢向上难过地说:“你这样恨我?”

    谢玉秀看谢向上可怜兮兮,一副伤心欲哭的模样,忍不住长叹一口气说:“你呀,快别屈囊囊的了。我怎么会恨你,我从来就没恨过你。”

    一句话未了,先扑簌簌地掉下泪来。谢向上顿时慌了神,想要去给她擦泪,又怕亵渎了她,手伸出去又缩了回来。他说:“你别哭,都是我不好。”

    谢玉秀擦了擦眼泪,遥望着高高的铁道桥,悠悠地说:“还记得以前我们一起在铁道桥上玩耍的日子吗?”

    谢向上立刻精神一振,回答说:“一辈子都忘不了,我们看落日,追火车,比谁在铁轨上走的远,你平衡性比我好,我走几步就掉下来,你每次都走得很平稳,很快,很远,我在枕木上一跳一跳地追你,想把你推下来,你就笑着,躲着,一晃一晃地掉下来,我转身就跑,你就追着打我”

    谢玉秀悠然神往:“那时候的日子多美好啊。从那时候起,我就决定今后要做你的妻子。后来,在我最困难最无助的时候,你打工供我读书,这份情谊不是任何一个男孩子能够做到的”

    谢向上说:“你不要那么想,我是学习成绩不好,考不上大学,不愿在学校白白浪费时间,还不如早早到社会上闯荡闯荡。”

    谢玉秀说:“那是你说,我不这么想。后来我看到雪梅跟你我的心都碎了,我突然明白桂芬姐为什么跳井了,我从学校回家,走到槐树林青石桥,还真在那口水井边停下来,向里面张望过不能跟心爱的人一起生活,与其在世上受苦,宁可死去!”

    谢向上吓了一跳:“你怎能那样想啊!”

    谢玉秀说:“可是,我没有寻死的权利。那时候,我哥病成那样,生死不知。我爹娘六神无主,我成了家里的希望,成了家里的主心骨。我娘曾经哭着对我说,当初把我抱来,辛辛苦苦地把我养大,就是怕有一天他们老了,走了,哥哥一个人孤零零的在这世上,连一个能够说心里话的亲人都没有,他们希望我和哥哥相依为命,互相扶持,互相温暖着度过这苦难的一生。哥哥病了,我守在他身边,我看着他一天天消瘦,不知道他的生命之火,会在哪一天嘎然而灭,我不能想象,如果那一天真地来了,爹娘还能不能撑着活下去。如果到了那时候,再没有我,他们即使能够活下去,也会心如死灰,没有半分快乐可言。他们养大了我,我要报答他们的养育之恩,一辈子陪在他们身边,直到他们老去,哪怕我一辈子不嫁人。那时候我娘忧伤无助,去落日峡奶奶庙烧香,又去了灵云寺和青秀山许愿。有病乱投医,为了哥哥活命,我娘求了药王求菩萨,求了老母求佛爷,求遍了各路大小神仙,她情愿折寿,用她的命换哥哥的命。看着我娘伤心欲绝的样子,我的痛苦根本不算什么。即便我嫁不得你,可我知道你在这世上好端端地活着,我想看到你就能看到你,哪怕就是远远地看你一眼,我就感到很幸福了。”

    谢向上万分感动,含着泪花说:“可见老天有灵,让你哥脱得大难,使你一家相聚不散。”

    谢玉秀说:“老天是否有灵,我不知道,我知道挽救我们家的是前进哥。没有前进哥,我们十有八九会家破人亡的。哥哥没了,爹娘也熬不了多长时间,我会独自活在这个世上,再没一个亲人疼我爱我。那时候,面对哥哥的不幸,爹娘做了最坏的打算,他们说已经没有能力再管我了,要我回到亲生爹娘那里去。我说你们是现在才觉得没能力管我,他们是早没能力管我了。我不要你们管我,我大了,能够管我自己。我不仅要管好我自己,我还要管好你们。爹娘听了就哭着说好孩子,我们一家人死也不分开。”

    谢向上说:“对不起,我知道你心里苦,可是不知道你这样苦。我伤害了你,我真是罪该万死。”

    谢玉秀说:“开始的时候,我真的很伤心,很恨你,可是很快我就想开了。你只有离开我,才会幸福。如果我们在一起,我要照看哥哥照看爹娘,那会拖垮你的。我们家就像一个大泥潭,谁靠近就会陷住谁,困住谁,就像哥哥拖住我嫂一样,所以,我很快就不恨你了,还暗中祝福你和雪梅一生平安快乐。”

    谢向上说:“秀,你怎能这样说啊,我愿意为你付出,只要我跟你在一起,我为你做牛做马都愿意。”

    谢玉秀说:“傻子,你愿意,我怎么舍得啊!”

    谢向上猛地握住谢玉秀的手说:“秀,我发誓,今生今世只爱你一人,别的女子我正眼都不看。”

    谢玉秀左看右看仔细端详着谢向上的脸,突然笑了,笑得谢向上莫名其妙,忍不住伸头去河里望自己的倒影,看脸上有什么可笑的东西。他说:“你笑什么?”

    谢玉秀说:“我看雪梅在你脸上盖的‘印章’还显不显?”

    谢向上的脸忽地红了,他轻轻打了谢玉秀一下说:“让你取笑我。”

    谢玉秀说:“你想过没有,其实你跟雪梅很般配,很有夫妻相的。”

    谢向上听了恨得牙痒,佯怒说:“你还说!”

    谢玉秀说:“我是认真的。雪梅是爱你的,你应该回到她身边去。以前她爹娘反对,是嫌你没有工作。现在你上班了,他们一定会回心转意的。可怜天下父母心,你不要怨恨雪梅爹娘,谁不希望自己的子女生活好,找一个经济条件好的家庭啊。就是我爹娘,以前不照样嫌弃你,不愿意你去我家里,也不愿我去你家里,生怕你爹娘哄了我做儿媳妇儿。只要我一去你们家串门,还没坐稳,他们就在外面喊我,嗓门高的四邻八舍,谁都听得见。”

    谢向上的心抖动地厉害:“秀,我不懂你说这番话是什么意思。”

    谢玉秀说:“雪梅现在比我更可怜,我哥哥虽然有病,毕竟还活着,我们家还是团圆的完整的。可是,雪梅的弟弟死了,他爹娘生不如死,雪梅的压力一定很大,她更需要你的温暖和帮助。我知道她现在还爱着你,她离开你,不是她的错。你应该理解他,宽恕她”

    谢向上痛苦地说:“秀,爱情不是搞慈善,谁需要就给谁,我爱的是你,不是雪梅。你可能要问我,我不爱她为什么还和她谈了恋爱,我可以回答你,我不知道,不知道,不知道。我只知道我是爱你的,除了你我谁也不爱,谁也不娶。”

    谢玉秀说:“好,既然现在话说到这里,就把话说透。我是真地爱你,可我不能嫁给你。”

    谢向上说:“为什么?你还是恨我和石雪梅伤害了你?还是你在学校另有所爱,心里有了别人?”

    谢玉秀说:“你说对了一半,我没有爱上别人,可是,我一定要嫁给别人。”

    谢向上忽地站起来,激动地说:“那人是谁?”

    谢玉秀说:“我说了这么多,难道还要我亲口说出来?”

    谢向上说:“我不知道,我不知”

    突然之间,谢向上想到了一个名字,他被这个名字给吓住了,他胆战心惊地说:“是,是,前进!”

    谢玉秀低头去洗衣服,她的沉默告诉了谢向上答案。

    谢向上说:“为什么你要嫁给他,他给你哥捐肾,要报恩也是你嫂报,要嫁也该是你嫂嫁”

    “啪”地一声,谢玉秀给了他一耳光:“你滚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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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车前进正趴着书桌写信,谢向上怏怏不乐地进来了。车前进看他眼带泪痕,好像哭过。脸上红肿,好像被人打过。他关切地问:“谁欺负你了?老锁还是小光?”

    老锁是封龙镇的地痞无赖,封龙镇砖厂就是他开的。他在镇上横行霸道,强买强卖。小光是他的跟班小弟。那一年为了贷款到封龙营业所闹事,路永恒惹不起,逼得营业所差点关了门。车前进刚从部队回来不久,年轻气盛,不能忍受他们如此欺负,一个人打他们俩,三拳两脚就把他们打趴下了。老锁和小光虽然挨了打,却很服气,在望江楼请车前进喝酒,要跟车前进拜把子结为异姓兄弟。车前进不肯,他说道不同不相为谋,我是公家人,你们是江湖人,你们怎样胡作非为,我也管不了。只要不在封龙营业所闹事就行了。两人拍着**打了包票。从此,封龙营业所平安无事。车前进虽然年龄小,但是老锁见了他尊称进哥。他们在营业所贷的款,只要车前进找他,必定按期归还利息。后来,车前进帮谢明慧在封龙镇租房开小吃摊,二人出力不小。老锁对手下跟班混的小弟兄说那是进哥的女人,大家都把眼睛擦亮看着点儿。为此,小光带一帮人在小吃摊儿吃饭,结账的时候,真地叫谢明慧为“进嫂”,惹得谢玉山和玉山爹娘老大不快。他们不敢说车前进什么,对谢明慧却是凭空多了几分厌憎。

    谢向上不回答,车前进又问:“老锁和小光不敢动我营业所的人啊,到底是谁,我去找他。”

    谢向上不理不睬,蒙头就睡,似乎在偷偷哭泣。车前进猛然醒悟:看样子定时受了谢玉秀的欺负。车前进笑了笑,继续伏案写信。第二天,他去邮局寄信,同时寄出了一张50元的汇款单,营业员薛小美一看收款人和地址,又是寄往山东半岛市。薛小美好奇地说:“这是你什么亲戚啊?你连着几年都给她写信汇款?”

    车前进说:“一位本家长辈?”

    薛小美说:“在山东工作?”

    车前进说:“是。”

    薛小美说:“有工作,你怎么还总给他们寄钱啊?”

    车前进笑着说:“他们孩子多,生活困难,我光棍一条,花不着钱。”

    薛小美说:“你也该结婚了,你这挑三捡四的,想等什么仙女下凡啊。”

    车前进笑着说:“你猜对了,我还真是在等一位仙女下凡呢。”

    薛小美说:“是嘛,到时候可要好好瞧瞧。”

    车前进离开邮局,刚走到营业所远门外,就听见一个女人在里面大声嚷嚷。进院一看,石青叶情绪激动,正在跟谢向上吵架。原来石雪梅病倒了,石青叶说石雪梅是为了谢向上才生的病。请谢向上过去探望。谢向上拒绝了,说破大天也不去。石青叶就骂:“你这狼羔子,心肠怎么这么恨呢?我们也没说缠你、粘你,就是让你过去看一趟,你就不去。”

    谢向上说:“怎么红的白的都让你说了。当初是你跑到我们家,让我离她远点。我听你的话离远了,现在你又要我离她近点儿,你说话有准头吗?”

    石青叶气得脸色红一阵白一阵:“好,今天我来找你,算我自取其辱。你就好好烧香,保佑自己不得病,否则等你落到我手里,看你还这样嚣张不?看我怎么收拾你。”

    谢向上毫不示弱:“你是妇科医生,我就是不烧高香,我也得不了妇科病,那病是你得的,找不到我头上。”

    旁观的人哄地笑了。石青叶这个气呀,恨不能冲上去把谢向上的嘴给撕烂了。车前进上前给石青叶解围,劝谢向上:“你就去一趟吧。”

    谢向上不客气地回敬说:“我去不去,不用你管。”

    闹得车前进一个大红脸:“唉,你这小子,吃错药啦。”

    谢向上说:“我吃错药,也好过你吃黑心膏。”

    车前进冷冷地打量着谢向上:“你找打呢!”

    谢向上挺着脖颈子,轻蔑地望着车前进说:“你打啊,你打死我啊。”

    车前进说:“你小子属疯狗呢,见谁咬谁!”

    龙桂枝急忙过来分开他们,把谢向上拽进营业室去了。看热闹的人散去,车前进送石青叶出院,石青叶说:“对不起,连累你也生一肚子气。”

    车前进说:“没事。谁跟小毛孩子一般见识。”

    石青叶说:“也是我想得简单,不该贸然来找他。我是觉得侄子没了,怕我侄女想不开。我知道侄女的心思,想让他过去见见面,宽宽心。哎,我也是瞎操心,瞎着急。”

    车前进说:“他们年青人的事情,还是让他们自己去解决吧。”

    石青叶点点头,刚要离开,封龙镇卫生院的一个女护士小跑着找过来,惊慌失措地说:“青叶姐。谢院长陪局领导到谢家沟下乡,走到洪道河青石桥,突然犯病晕过去,已经送去县医院抢救了。你快去看看吧。”

    “啊?!”石青叶大惊失色,快步向外跑出去。
第一卷 第九章 是你毁了我呢
    第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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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谢永福害的病是脑溢血,出血部位在脑干,出血量很大,尧县人民医院做不了手术。他的病情不稳定,又不敢转院,只能先输液治疗,联系北京仁和医院的专家来。石青叶日夜陪护,头发散乱,衣衫不整,平常那种神清气爽地利索劲儿一下子就没了。

    尽管尧县卫生局领导十分关心,督办医院全力医治,但是,谢永福还是没能等到北京的专家来,便过世了。石青叶哭得昏天黑地。雪梅娘搀着她,安慰着她。石雪梅陪着她一起落泪。

    石青叶做姑娘的时候,因为着装另类,不拘小节,喜欢跟男人出出进进,打情骂俏,生活作风不检点,在封龙镇传的口碑很不好。那些男人可以跟她一起吃喝玩耍,提到谈婚论嫁,谁都不愿意沾染她。随着年龄一天天增大,年轻的脸蛋儿不再如以前丰满润滑,她开始暗暗着急。在当地找不到对象,便找了一个在冀北市当兵的人结了婚。但是,夫妻长期两地分居,她耐不住寂寞,在那些不怀好意的男人骚情下,她管不住自己,老毛病又犯了,跟一些男人关系**,不仅在封龙镇传得沸沸扬扬,而且在整个尧县卫生系统都出了名。尧县卫生局领导下乡都喜欢在封龙镇停车歇脚。那时候谢永福已经当了院长,他心领神会,每次来人都让石青叶陪酒,每次都被石青叶偎偎靠靠打打捏捏嘻嘻哈哈地给灌醉了。为此,封龙卫生院获得了许多荣誉,专门腾出一间房做荣誉室,用来悬挂各种奖状奖牌,但是职工们私下却称作狐臊室。近水楼台先得月,谢永福暗地里动手动脚,在石青叶身上也没少沾便宜。他很少回家,他愿意在卫生院值班,博得了爱院如家,以院为家的美名。时间长了,惹得他老婆赵兰霞疑神疑鬼,经常从县城赶来卫生院查岗。石青叶嫂子长嫂子短地叫着。赵兰霞闻着石青叶身上那隔五里远都能扑过来的化妆品味儿,恶心得直想吐。她实在不放心,强烈要求谢永福从封龙卫生院调走。谢永福离不开这温柔福地,一看到石青叶那水汪汪的眼睛、甜腻腻的笑容、细软软的腰肢,他就心痒痒地迈不开步子。

    尽管隔得天高地远,石青叶的丈夫还是从四面八方嗅到了石青叶散发的**味道。这个雷厉风行的兵哥哥,连一句硬话都没有说她,干净利落地跟她离了婚。

    离婚后,石青叶破罐子破摔,跟谢永福出双入对更加有恃无恐了。她像蛇一样紧紧缠住他,牢牢地控制住他。这个昔日的开心果一下变做了烦恼果,成为谢永福再也无法摆脱的噩梦。赵兰霞的担心终于变成了可怕的现实。石青叶不再甘心在背后偷偷摸摸地搞小动作,她想要竞争上岗,取代赵兰霞,光明正大地登堂入室了。为此,赵兰霞已改昔日温柔娴淑的模样,这个善良朴实的女人,这个为了自己的家日益操劳,把红润鲜嫩的脸变成黄脸婆的女人,把杨柳细腰变成水桶腰的女人,把柔荑手变成瘦鸡爪的女人,坚决反对敌人入侵。为了捍卫自己的领地,变得面目狰狞,犹如一个疯狂的斗士。她清楚自己人老珠黄,在姿色上已经没有竞争力。她的武器是亲情,她把谢永福的哥哥姐姐都拉了来,声泪俱下地倾诉自己的辛苦,控诉谢永福的负心薄幸,胡作非为,想团结亲人们的力量逼迫谢永福回心转意,回归家庭。她甚至拽着谢永福回到谢家沟,跑到公公婆婆的坟上哭号,让他们来管教自己的好儿子,让他们把石青叶这个狐狸精带到那边去伺候他们。她还找到卫生局领导,让他们把谢永福和石青叶分开,不管是谁给调走一个。谢永福心烦意乱,非常恼火。石青叶听到风声,也闹到卫生局,那些大大小小的领导大都闻过石青叶的骚味儿,谁也不想惹祸上身。他们推了个一干二净,让谢永福自己惹得事自己收拾,自己擦干净屁股。谢永福自忖惹不起石青叶,只好跪求老婆,希望赵兰霞顾全大局,发扬勇于牺牲和无私奉献的精神,维护中国贤妻吃亏让人,成人之美的良好美德,让她见贤思齐,向尧舜禹同志学习,退位让贤,挪挪位置。谢永福说人挪活,树挪死,换换生活环境说不定能迎来一个令人惊喜的别开生面的丰富多彩的欢欣鼓舞的全新世界。赵兰霞稳稳端坐在老婆椅上说,要我退位,我宁死。谢永福恼羞成怒说,形势使然,你退也得退,不退也得退。赵兰霞看看他态度坚决,非换不可,迫不得已搬出了最后的杀伤性武器,把两个女儿拉出来做挡箭牌。她对女儿们说:“你爸爸不要我们了。”

    两个女儿哭着哀求谢永福,谢永福急忙更正老婆的错误论断:“爸爸不是不要你们,爸爸只是不要你们的妈妈了。爸爸和妈妈离婚后,爸爸还是爸爸。”

    赵兰霞咬牙切齿地说:“既然你无情,不要怪我无义,要离婚可以,这个家的财产全归我,你有钱养狐狸精,就有钱养孩子。孩子今后的抚养费、教育费全由你出。”

    谢永福说:“军功章有你的一半,也有我的一半,财产对半分。”

    赵兰霞说:“王八蛋,不要脸!”

    谢永福说:“三七分。”

    赵兰霞面目狰狞,竭斯底里地叫骂:“你给我脱了裤子滚!”

    最后,谢永福净身出户,石青叶篡位成功。大功告成,石青叶抱着谢永福躺在床上,想以身相谢,好好庆贺一番。谢永福身心俱疲,提不起半点兴趣。谢永福说:“我这一辈子全毁在你身上了。”

    石青叶撇撇嘴说:“得了便宜卖乖。我这么一朵娇滴滴水嫩嫩的鲜花,让你这头猪给啃了,还说我毁了你,我还说是你毁了我呢。”

    谢永福悻悻地说:“是我毁了你。”

    石青叶搂着谢永福的脖子,像蛇一样扭动着身子挨挨擦擦,在他耳边腻声腻气地说:“毁了好,毁了好,毁了我们就重新和泥捏,再捏一个你,再捏一个我,捏的来同在床上卧。捏的哥哥身上有妹妹,妹妹身上有哥哥。”

    谢永福震了震精神说:“事已至此,没得说,我们就重新做人吧。”

    三年后,谢永福和石青叶重新做人成功,生了一可爱的儿子。谢永福千恩万谢,方才把不堪的往事忘却,把心思彻底用在了石青叶身上来。儿子唤醒了石青叶体内蕴含的母性,她也把不安分的心渐渐收敛了,把心思放在了照顾家庭上来,尽情享受家庭幸福和天伦之乐。为此,他们为儿子取名谢常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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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石青叶没有想到她挖空心思,撒泼发威,丢尽脸面,辛辛苦苦挣来的幸福却是如此短暂。望着谢永福的遗像和刚学会走路的儿子,她感到了无限绝望。石有金再一次把这场灾祸的罪魁祸首归罪于韩桂芬。他情绪激动,扬言要把那口大水井给填平,将桂芬的鬼魂封死在里面,让她永世不得超生。他气急败坏地跑到洪道河槐树林,从河滩上抱起一块块大石头“扑通,扑通”往蓄水大井里砸,一边砸一边骂:“砸死你这个恶鬼,砸死你这害人精。”

    雪梅娘慌忙追过来阻拦:“你疯了啦,你想把我们这个家都给毁了啊。”

    说完就跪在井边不住叩头:“桂芬呀,你大人不记小人过,你一定要原谅他,不要给这个混账东西一般见识。”

    说完硬把石有金给拖走了。事后,雪梅娘倒了一筐水果,洒了满满一层纸钱儿在井里,算是给韩桂芬赔罪。谢永福的尸体运回谢家沟安葬,他们路过洪道河青石桥,过来过去老远都低下头,不敢正眼看那口大水井一眼,生怕韩桂芬的鬼魂扑地一下从水井里冒出来,把人活生生地拖到井里去。

    赵兰霞和两个女儿从县城赶来送葬。她虽然跟谢永福离了婚,但是毕竟夫妻多年,谢永福对她变心,她对谢永福却是还有感情。她扑在谢永福棺材上哭喊:“老谢呀,你是让狐狸精给害了啊,你身体那么壮实,是狐狸精吸干了你的血啊。你那么喜欢狐狸精,就带她一起走啊”

    石青叶并不理会,她的眼泪已经哭干,听了赵兰霞的叫骂,她抱着谢常乐一下下地苦笑。

    赵兰霞本想挑衅石青叶打架,她已经盘算好了,只要石青叶敢还口,她们母女仨就一起上,把石青叶撕烂了出气。石青叶不做声,就越发骂得难听。石有金脸色铁青,真想冲过去把她打在地下。然而想到妹妹有错在先,有些理屈,他如果给妹妹出头,怕人笑话,只好忍着,用眼去看谢永福的哥哥姐姐,希望他们出头干涉一下。

    谢永福年轻时候不懂事,觉得自己在外面工作,有些了不起,看不起这些家里的哥哥姐姐,他觉得他才是这个家的老大,家里的事应该他说了算,姐姐哥哥们都应该听他的。加之老黑娘也是趋炎附势的人,看谢永福是国家干部有用处,处处巴结他,应和他,谢永福越发自高自大,不可一世,公然挑战谢永和的大哥权威,家族里有事,只要谢永和说话他就反对。谢永福还拉拢二哥三哥和姐姐,用以孤立谢永和。俗话说利令智昏。谢永福的二哥三哥和姐姐因为谢永福是医生会看病,外面认识的人多可以办事,又有钱可以借给他们度过难关,慢慢的二哥三哥都顺了谢永福。谢永和却始终不肯给谢永福低头服软,他看不惯谢永福行事的臭德行,他对谢永福说你这样行事迟早会吃亏的。谢永福丧心病狂,不仅听不进劝告,而且开始挑起事端跟谢永和动手打架,他们姐弟几个合起来欺负谢永和一家,把谢永和家砸得稀巴烂。老黑娘在外围鼓噪呐喊,整个家族变得乱哄哄的没有人敢站出来主持正义。直到后来,谢向东兄弟三人渐渐长大,谢永福举家搬到县城,才停止了对谢永和家的骚扰。临走前,谢永福给谢永和留下了一句狠话: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走我的独木桥。从此跟谢永和断绝了关系。当谢永福跟谢永和打架的时候,赵兰霞也是非不分,没有阻拦谢永福。夫贵妻荣,家族里所有的人都很尊敬她,但是,当谢永福和她离婚的时候,那些笑脸逢迎她的二哥二嫂三哥三嫂姐姐姐夫,都板着脸躲开她,都不跟她扶理。二哥二嫂说永福和你离婚,一定是你做得不好。三哥三嫂说是你满足不了永福,永福才找别的女人。姐姐姐夫说结婚自主,离婚自由。老黑娘说有人喜欢永福,说明永福有本事,有魅力。气的赵兰霞七窍生烟。这时候只有谢永和找上门来,劝说谢永福要走正道,不要脑袋瓜发热做傻事。他还找到石青叶说当第三者,破坏人家家庭是不道德的,劝她迷途知返离开谢永福。赵兰霞很感动,她给谢永和道歉,反思过去的行为,连说大哥对不起,我跟了个白眼狼。石青叶却恨上了谢永和,骂他狗拿耗子多管闲事。如今,谢永福去世了,赵兰霞趴着他的棺材,讥讽谩骂石青叶,谢永福的二哥二嫂三哥三嫂姐姐姐夫,谁也不敢前劝说。石青叶心头悲凉,忍不住发笑。按照规矩,发丧的时候由儿子谢常乐灵前打幡儿。赵兰霞不同意,坚持让大女儿打幡儿。石青叶终于按捺不住,跟赵兰霞折腾了起来。赵兰霞先动了手,两个女人在谢永福灵前扭打在一起,衣服撕烂了,脸上也挂了彩,惹的一村子人看笑话。

    谢永福跟谢永和断了关系,扬言老死不相往来,可是谢永福死了,谢永和还是很难过。他小时候,谢永和毕竟疼过他,热过他,有东西先紧他吃,好衣服先紧他穿,手足之情不是说一句狠话就能够断得了的。他想去灵前祭拜,向东娘不让他去,他就在家里偷偷落泪。明慧娘过来串门,笑话赵兰霞和石青叶打架,向东娘很解气。谢永和又是心疼又是羞愧。他是这个家里的老大,笑话谢永福,就是笑话他谢永和。他不能容忍村里人看老谢家的笑话。老二谢向来在河南上军校离得远。谢向东和谢向上在尧县当地离得近,他通知他们俩人回来,让他们一起去送谢永福最后一程。谢向上回答得很干脆:“我恨他们,我不去!”   向东娘哭着说:“好小子,还是你理解娘,心疼娘。”

    谢向东是在社会面上混的人。卫生局的领导们、封龙镇的书记乡长、所长、站长、主任、经理们都来祭奠谢永福。包括路永恒和车前进都来了。外人不知道他们两家往日的恩怨,只知道他是谢永福的侄子。按说他出面比较好看,但是考虑到母亲的感受,他便顾不得旁人的闲言碎语,他劝母亲说:“我和向上就不去了,你让爹去吧,不管怎样,他们是亲兄弟,打断骨头还连着筋呢!”

    向东娘看两个儿子心向着他,心头登时宽慰了许多。她也怕把谢永和挤兑出个好歹来。她叮嘱说:“你去去就回来,不许管他们家的破事啊。”

    依谢永和的脾气,他既然去了,怎会袖手旁观。谢永和一进门,赵兰霞好像立刻找到了主心骨。但是,这一次谢永和没有跟她做主,他坚持按风俗让谢常乐打幡儿,他劝赵兰霞:“永福死了,我都原谅了他,来烧张纸送送他,你也看开些,不要让他难堪,让他入土为安吧!”

    劝了大半天,赵兰霞才吐了口,噙着眼泪说:“大哥说的话我听。别人说话我当他放屁!”

    石青叶抱着谢常乐哭着对谢永和说:“大哥,永福走了,留下我和这苦命的孩子可咋过啊。”

    谢永和看了看他那些弟弟妹妹,他们围过来,七嘴八舌地对石青叶说:“别担心,有我们呢。”

    谢永和对他们说:“永福活着的时候,待你们不薄,你们好好给他操办后事,照顾好他们孤儿寡母吧!”

    第二天下午,谢玉山和小戏班儿的其他人一起吹着唢呐把谢永福送走了。圆完坟后,石青叶回到封龙卫生院。晚上,玉山娘和谢玉秀过去看望她。石青叶心里有火,吃不下饭,提不起活人的精神。玉山娘说:“这世上的人谁没有个七灾八难,别怕,你咬咬牙,大家搭把手就熬过去了。你看看我们,都快家破人亡了,现在不一样都挺过来了吗?”

    石青叶灰心地说:“你们遇到的都是好人,我遇到的不是狼就是鬼啊!”
第一卷 第十章 最有意义的事
    36

    星河灿烂,夜色迷蒙。车前进在封龙卫生院门前转转悠悠来回走了好几圈儿,最终还是没有勇气走进去。谢永福出事后,车前进很牵挂石青叶。不管别人怎么看石青叶,怎么议论石青叶。他感觉石青叶对他还是很不错的,在他遭受挫折和痛苦的日子里,她给了他安慰,给了他关怀,帮他走过了一段灰暗的人生时期。他并没有觉得石青叶像人们所说得那么坏,他感到她很成熟、很亲切、很美丽。她就像是他的姐姐。每次见她的时候,她都是情致高昂,乐乐呵呵的。他一直认为她生活很幸福。谁想到,人生无常,她遭受了这么大的灾难,温馨的生活转瞬间改变为悲惨的模样。他想去探望她,安慰她,鼓励她。可是他又很犹豫,**门前是非多,况且她本身就遭人非议,他怕再给她伤口上撒盐,惹出更多的闲话出来。

    门前杨柳依依,望着天上明亮的月光,车前进忍不住想起了苏轼的那句著名的词句来: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谢永福,谢永福,祸兮福所倚,福兮祸所伏,人间哪有让人永远享不尽的福气呢?

    车前进离开封龙卫生院,回到营业所。自从那天因为石青叶,他在院子和谢向上起了争执,谢向上一直和他保持冷战状态。车前进跟他说话,他理都不理,更不用说正眼看他。车前进想破了头也不知道哪里得罪了他。晚上同住一个宿舍,他感到十分别扭。

    第二天下午下班后,车前进躲开谢向上,回到龙山庄。可是家里也不消停,车永进也不让他省心。

    最近,车永进不知道中了什么邪魔,他和村里三个小青年儿,整天坐在一起指天画地,高谈阔论。诸葛亮自比管仲乐毅,车永进便自比孙膑,左手一部《孙子兵法》,右手一部《奇门遁甲》,横观国际风云,畅谈天下大势,笑定强国之策。诸葛亮称卧龙,他便称坐龙,声称坐地日行八万里,顺手一指定山河。车永进谈啊谈啊,谈来谈去,谈出一个文学社来。他指河为名曰洪道河文学社。车永进踌躇满志,气魄很大,对于洪道河文学社的未来充满希望。他豪气万丈地说:“星星之火,可以燎原。洪道河是我们尧县的母亲河,我们洪道河文学社就如同这洪道河水,必将汇集千万涓涓溪流,汹涌澎湃,最终流向大海。我们必会冲出太行,冲出尧县,冲出中国,冲向亚洲,冲向世界,冲向宇宙。众志成城,只要我们有理想,只要我们热爱文学事业,只要我们坚持不懈勤奋耕耘,我们就一定能够从一株小苗成长为一棵枝繁叶茂的参天大树,将来我们就是郭沫若、就是茅盾、就是巴金、就是鲁迅、就是莎士比亚,就是高尔基,就是列夫.托尔斯泰,我们也会得诺贝尔文学奖。我们的名字必将写在中国文学史上,写在世界文学史上,我们的作品必将万世流芳,成为不朽的经典……”

    车永进小时候得了小儿麻痹症,前进爹娘背着他东奔西走,求医问药,中医、西医、小门诊、大医院都跑遍了。他们越跑越心凉,越跑越绝望,车永进一辈子都站不起来了。伤心的泪水无法改变现实,前进爹清楚,只有知识和文化才能改变车永进的命运。前进爹教他拄着双拐走路,带他上学。把他会的那一点儿草根书法,一笔一划地传授给他。车永进很认真、很聪明,他昼夜苦练很快就迷上了这种神奇的艺术。随着年龄的长大,车永进逐渐懂事,明白了自己的处境,他从心理上很排斥这个世界,他看人的时候总是愣着眼,说话尖酸刻薄,他觉得每个人跟他说话都不怀好意,都幸灾乐祸,想伤害他。久而久之,他变得内向,沉默,爱幻想。他不愿跟人交流,只是喜欢埋头看书写作。花开写花,鸟鸣写鸟,风至动心,雨来伤情,望明月而感怀,见流水而赋诗,写了许许多多的诗歌和散文。车永进雄心勃勃地对父亲说:“爹,你信不信,将来我也能写出像《钢铁是怎样炼成的》那样伟大的作品来。”

    前进爹用力点头说:“我信。”

    如今车永进真的付诸行动,鼓捣起文学社来。车前进没有阻拦,没有泼冷水。在他看来,不管车永进做什么事,不管这事成与不成,只要他高兴去做,感到快乐就行。他对车永进说:“需要帮助,尽管说话。”

    车永进说:“哥,你不笑我?”

    车前进鼓励他说:“你在做一件人生最有意义的事,我为什么笑你啊!你的腿不能走路,可是我相信你比我们这些能走路的腿,走的更远。”

    车永进马上兴奋起来,拽住车前进大说特说,规划起他和文学社无限光明的未来。车永进挥着细麻杆一般的手臂,坚定地说:“我要成功,我一定要成功。”

    车用进兴致盎然,在家里招兵买马。车前进不想回家去,他嫌烦。可他在单位和谢向上单独相处,又实在不自在。每天晚上,他不是去守库室替人值班,就是去乡政府、税务所、粮站、学校等单位打麻将,小半夜才回来睡觉。他很想打破僵局,毕竟他爹活着的时候和谢永和是好朋友,谢永和来封龙镇赶集专门到营业所来,嘱咐他照看好谢向上。他比谢向上大七八岁,不管谁是谁非,他都不能跟他计较。可是,谢向上脾气也真倔强,不管车前进如何套近乎,问他原因,他就是徐庶进曹营,一言不发。

    这一天下午,车前进正在营业室结现金帐,谢玉秀进来了,带来一大包破破烂烂的零钱要存,龙桂芝嚷车前进:“长点眼色,快过来帮忙清点!”

    车前进走到储蓄专柜这边来。龙桂芝张望了一下说:“向上刚才还不是在这儿吗?你去楼上叫他下来练练手。”

    车前进说:“你去吧,他不理我。”

    龙桂芝看了看谢玉秀,意味深长地说:“怎么,都这么长时间了,你们俩还僵着呢?这几天他老是无精打采,是不是失恋了?”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车前进蓦地想起谢向上这些日子几乎寸步不离营业所,没事就憋在宿舍练点钞、练珠算。再没去小吃摊儿给谢玉秀帮忙。车前进下意识地抬头去看谢玉秀,谢玉秀冲他笑了笑,从脸上神情看不出什么来。谢玉秀很乖巧,看他们清点零钱很辛苦,赶紧去外面店铺里买了雪糕来犒劳。

    办完存款手续,谢玉秀连声道谢。她在外面隔着栏杆,趴着柜台问:“前进哥,你最近有时间吗?”

    车前进说:“你有事吗?”

    谢玉秀说:“学校打算给学生**国主义教育讲座,我想起你上过老山前线,就向学校说了,他们让我请你去讲一讲老山英雄的战斗故事。”

    车前进推辞说:“你别逗我了,我哪会讲课?”

    龙桂芝吃着雪糕起哄:“去吧去吧,你不常说助人乃快乐之本吗?现在这些孩子们自私难管,最需要接受思想教育了。”

    车前进说:“那我就赶鸭子上架,去试一试?”      

    37

    封龙镇国办初中的前身是原封龙镇高中,车前进当年就在这所学校读书。十几年过去,学校几乎没什么太大的变化,还是那青砖瓦房,还是那熟悉的操场,还是那一米多高的台子。

    车前进坐在操场前面的高台上,面对全校三百多名师生,他多少有些紧张,有些眩晕。谢玉秀坐在学生队伍后边冲他微笑示意,虚拍手掌鼓励他。车前进铺开了演讲稿,干咳了几声开始作报告:“我叫车前进,车呢,就是自行车的车,前进就是国歌里唱的‘冒着敌人的炮火,前进,前进,前进进’的那个前进,意思就是使劲蹬着破自行车向前跑……”

    师生们发出善意的笑声。车前进说:“说实话,在当兵以前,我觉得祖国这个词很抽象,虽然也常说‘为了祖国’什么什么的,但是心里感觉很遥远,很空洞,直到我到了部队,上了前线,我才明白祖国这两个字的份量,才觉得我的心与祖国距离如此之近,近得让我听到祖国的心跳……”

    师生们的神情逐渐专注起来。车前进说:“相信大家都听过一首叫《血染的风采》的歌曲,那就是歌颂对越自卫反击战的。在老山前线有许多战士勇敢杀敌,献出了年轻宝贵的生命。今天我要讲的就是我最亲密的战友,最好的朋友杜宇……”

    谢玉秀冲他暗中竖了竖大拇指,车前进一口气讲下去:“杜宇是山东人,我们同年入伍,一见投缘。我们一起上了前线,在猫耳洞里,杜宇和我畅谈未来,他经常说的一句话就是等战争结束,他就去考军校。他说这是他的梦想。但是,他没有等到战争结束,就牺牲了。在一场战斗中,他为了救两个战友被炮弹击中,当时就没了声息,这个年仅20岁的小伙子,再也没机会实现他的梦想了……”

    在车前进声情并茂的讲说中,谢玉秀的思绪逐渐回到了以前。那时候她正读初二,老山前线正在打仗,语文老师留了作文,题目就是给老山战士的一封信。谢向上以“明月千里寄相思”起意来做文章,赢得了语文老师的赞扬。被选为范文让他站到讲台上朗诵:“月亮上来了,它静静地浮在东山顶上,又圆,又大,又亮,红里透着白,白里透着红,就好像一位少女的脸庞那样美丽……”

    谢玉秀的脸就是圆的。这篇作文传开以后,男同学们就当着谢玉秀的面不怀好意地取笑谢向上:“你写得这是哪位少女的脸啊?”

    同学们边说边看谢玉秀。谢玉秀低下头,脸红到耳根子后边去。

    “哗哗哗!”一片掌声把谢玉秀的思绪带回来。在讲说中,车前进落了泪,师生们为他鼓掌。车前进擦了擦眼泪说:“小时候玩打仗那只是游戏,游戏结束了,装死的人还可以活过来。但是在真实的战争中,打仗可不是好玩儿的游戏。我们连100多人,就牺牲了18人,重伤了26人。你们可以想象,当身边的战友一个个地倒下,你会有什么感觉?随处可见的死亡打碎了你的遐想,恐惧抓住了你的心。可是,没有谁会退却,为了祖国,为了母亲,我们一定要奋勇杀敌,哪怕牺牲也要完成任务。现在说这些话你们也许难以置信,那时候,我们就是这么想的,这么做的。我们每个人口袋里都有光荣弹,宁死不当俘虏,每个人都写了遗书,准备牺牲。我们每个人想得都是不能给家里丢脸,不能让我们的父母抬不起头来!”

    “哗哗哗……”

    操场上再一次响起了热烈的掌声,车前进的报告获得了成功。当晚,年轻的教导主任陈江水在望江楼宴请车前进,谢玉秀和两位语文老师陪同。其时,明月在天,洪道河上水雾迷蒙,草虫低鸣,两岸乡村的灯火映在寂静的夜空下显得如梦似幻,确有野旷天低树,江清月近人之美感。饭后,陈江水和两位语文老师回学校了。谢玉秀说:“前进哥,景色这么美,我们在河边走走吧。”

    车前进说:“时间不早了,还是回去吧。要不,你爹娘该担心了。”

    谢玉秀说:“有你陪着呢,怕什么?”

    他们沿着望江楼旁边的石阶下到河边儿。谢玉秀说:“前进哥,我们这个小吃摊儿,收的都是零钱,抽时间你教我整钱吧。”

    车前进说:“那很简单,一说你就会。向上这才来几天呢,早就学会了。”

    提到谢向上,车前进心念一动:“怎么最近没见向上去给你们帮忙?他心情也不好,难道是你还攥着以前的事情,不肯原谅他?”

    谢玉秀说:“你怎么知道我们以前的事情。”

    车前进说:“你这不是明知故问吗?”

    谢玉秀生气地说:“他就会贱白白地到处嚷嚷,恐怕营业所的人都知道了吧。”

    车前进说:“还用得着他说啊,大家给他介绍对象,他说不用,逼得他没办法了,他就说早有对象了。他没事就去你们小吃摊儿,傻子也能猜出来。”

    谢玉秀说:“那还是他嘴不把门儿。”

    车前进说:“你究竟喜不喜欢他呢,喜欢呢就给他好一点,不要老折磨他。”

    谢玉秀往前走了几步,背对着车前进,望着远处闪烁的灯火说:“前进哥,你都快30了吧。”

    车前进说:“虚岁28了。”

    谢玉秀说:“那你怎么不着急结婚呢?”

    车前进愣了,他在芦苇丛边停下来,凝视着河面说:“唉!哪里是我不着急结婚呢?我和桂芬恋爱的时候,我才十八九岁,桂芬死了,我跟你嫂……明慧结婚,结果……我也是人,哪里受得了如此大的打击?我给你哥捐肾,又跟桂芬的灵牌结婚,身体需要调理,精神也需要调理,哪儿还有心思找对象啊。就算我想找,我找谁?在封龙镇我出了名,谁都说我做的这些事情不正常。我捐了肾,人家担心我的身体,不肯。我和桂芬的灵牌结婚,常人无法理解,背后叫我鬼丈夫。听起来就很吓人,觉得跟着我也没有安全感,这不就一天天地拖下来了吗?”

    谢玉秀说:“哦,原来是这样。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你放过我嫂,让她和我哥结婚,又给我哥捐肾,我们都不知道应该怎么报答你。”

    车前进摇摇头说:“我说过多少遍,这件事过去了就是过去了,我不想着它,你们也把它忘掉,我们都轻轻松松的去生活。”

    谢玉秀说:“你能忘掉,我们不能忘掉啊!”

    车前进说:“现在我看到明慧笑,看到你笑,看到你爹娘笑,我心里也在笑。当时,我看到明慧痛苦流涕和你爹娘绝望无助的模样,看到玉山强烈求生的眼神,我非常难受,我情不自禁地想到了杜宇的爹娘。”  

    谢玉秀说:“杜宇死了,他们一定很痛苦。”

    车前进说:“丧子之痛,痛彻心扉。杜宇娘以泪洗面,整夜整夜睡不着觉。杜宇爹少言寡语,终日以酒为伴,什么事都不管,什么活儿都不干,庄稼烂在地里也不收割。曾经被人羡慕的光荣军属家庭变得死气沉沉。”

    谢玉秀说:“这些是你听说的,还是你亲眼所见?”

    车前进说:“杜宇生前,经常给家里写信,杜宇死后,家里来信,没人回了。我和杜宇最好,就收着那些信。打仗就要死人,杜宇他们家似乎已经预感到不祥,所以最后一封信是开口的,杜宇娘在信中说:如果杜宇真有不测,哪位战友看到了这封信,请把杜宇的情况告诉我们一下。我想杜宇的死是瞒不住的,我不说,当地政府也会说。所以我就给杜宇娘写信,说明了情况。为了安慰她老人家,我在信中说,杜宇光荣牺牲了,他立下的志向,由我去实现,冒昧地叫您一声娘,你就把我当成杜宇,当成您的儿子吧。后来,我便定期给他们写信。杜宇娘在回信中说:你真正代替了杜宇,你比他强几倍,我有了更大的希望,是你给了我生活的勇气。思儿心切,半夜醒来,我久久不能入睡,就拿出你的信来看,这是对我最大的安抚。后来从部队复员,我没有急着回家。听到家里说桂芬嫁人了,我也不想回家,我怕回家。我去了山东,看到那个家因为杜宇的死而衰败不堪。我很难过,便留下来。我做饭,洗衣,收拾院子,帮他们下地干活,陪他们去赶集散心,这个家逐渐有了生机。杜宇娘让我走,他说好孩子,你放心吧,我们会把日子好好过下去的。你家里还有爹娘,不要让他们担心,以前你为国尽忠,现在也该早些回家尽尽孝心了。我说,我不想回去,我哭着向他们说了桂芬的事。杜宇娘说孩子,杜宇去了,我便把你当成我的儿子。同样啊,桂芬嫁人了,你也可以娶另外一个好姑娘啊。难道杜宇死了,我就不活了。桂芬嫁了,你就不结婚了,不见你爹娘了。在杜宇娘的劝说下,我才回了家。”

    谢玉秀说:“你想起杜宇爹娘,便不想我爹娘再遭受丧子之痛,就想办法尽力搭救?”

    车前进点点头:“我在战场上看到那些战友一个个死去,那些战士的父母痛不欲生。那是战争,需要人牺牲,我们无能为力,面对国家大义,明知是死,也要勇往直前。但是,在生活中,面对痛苦和死亡,我们如果能够做些什么还是应该尽力去做。杜宇为国捐躯,失去了美好的生命。我为你哥捐了一个肾,可我还好端端地活着。比起死去的杜宇,我算不了什么。后来,我就想当日我没有死在战场上,老天爷是否就是让我留下来,为了挽救你哥的生命呢?要不为什么命运一步一步的安排会这么凑巧呢?”

    谢玉秀说:“不是老天爷,是前进哥你善良,心眼好!杜宇娘说得对,桂芬嫁人了,你还可以娶另外一个好姑娘。”

    车前进叹息说:“唉,我都这样了,哪里还有姑娘愿意嫁给我啊?”

    谢玉秀说:“如果有一个好姑娘想嫁给你,你同意吗?”

    车前进说:“谁呀?”

    谢玉秀抬起手臂,指着水里,害羞地说:“你看看水里有谁?”

    车前进悚然一惊,本能的以为她是在说韩桂芬。他往水中望去,月光下看到的却是谢玉秀模糊不清的倒影。

    车前进傻了。还没等他说话,芦苇丛中哗啦一响,猛地冒出一个人来。谢玉秀吓得花容失色,一声尖叫。那个人指着车前进大骂:“**,你也不看你多大岁数了。你以为你与人家有恩,便胆大妄为,欺负不懂事的小姑娘吗?”

    说完猛地一推,一下把车前进推倒进洪道河里。谢玉秀惊魂未定,月光下哆哩哆嗦一看,那人正是谢向上。

    38

    车前进在水里一阵乱扑腾,他拼命抓住河边的杂草,在谢玉秀的帮助下,湿淋淋地爬上岸,狼狈不堪地回到营业所。他在宿舍外面叫门,谢向上就是不给他开。车前进一抬脚,很想把门踹开,想了想又放下了,他强压怒火,低沉着嗓子说:“你让我出丑没关系,难道你想闹开了,让玉秀在封龙镇无法抬头做人吗?”

    谢向上这才把门开了。他做好了挨揍的心理准备,没想到,车前进瞪着眼看了他一会儿,突然噗嗤一下乐了:“原来你跟我较劲,是因为这。看不出,你小子醋劲儿这么大。可见你是为情所困,被爱迷了心智。你我同住一个房间这么长时间,也忒把我看小了。我车前进再混蛋,也不至于混蛋到这份儿上吧。你放心,我和玉秀不会有事的。”

    谢向上的眼泪像滚珠子一般不争气地落下来。车前进一边换下湿衣服一边说:“以后做事可要长脑子,如果今天晚上我在河里淹死了,你即使不判死刑也得做监狱,你再爱玉秀又有什么用呢?”

    谢向上盛怒之下,不及多想,将车前进推下河,冷静一想确实有些后怕。尽管车前进表示他不会接受谢玉秀,但是,谢向上因爱生疑,总是不放心。这世道,有预想不到的事,没有发生不了的事。谢向上思前想后,最终把这件事透露给了玉山娘。玉山娘听了,脑袋嗡的一下,当时就站不住了。她在心里骂了谢玉秀几百遍不争气的东西。她对谢向上千叮万嘱:“这件事一定要烂在肚子里,跟谁都不能说。”

    谢向上使劲点头说:“我知道,可是你们得想想办法,打消玉秀的念头。”

    玉山娘说:“嗯。”

    谢玉秀放学回来,玉山娘镇定自若,没表现出半点不快。到晚上在炕上躺下了,她才给玉山爹念叨起此事。玉山爹原本闭上眼睛睡觉了,闻听忽地一下把眼睛瞪得大大的,黑暗中盯着屋顶看了良久,黯然神伤,叹息说:“受了人家的恩惠,在人家跟前连人都没法做了。唉,恩情大,祸害也大。闲暇常听外边风言风语,我们也只担心明慧。谁承想节外生枝,这个死丫头不懂事,惹出是非来。唉,她念了这么多年的书,都念到什么地方去了?”

    玉山娘说:“现下抱怨有什么用,重要的是快想个辙,不显山不露水,把这件事给压下去。不管玉秀做得对不对,总是自己孩子,倘若不管不顾,只管自己解气声张起来,还是我们自己脸面上不好看。”

    玉山爹说:“打又不能打,骂又不能骂,还能怎么办?”

    玉山娘说:“这大半天我总在琢磨,必须要把他们隔开,隔开了,见面少了,慢慢的这想法可能就淡了。”

    玉山爹说:“怎么隔开?”

    玉山娘说:“还记得玉秀和向上念初中时惹出的那档子事吗?向上转学了,他们见不着面,玉秀的心就安静了,一努力不就考上师范了吗?”

    玉山爹说:“你是说我们搬回谢家沟,不在镇上住了?”

    玉山娘说:“我是说我们找找人,把玉秀留在县城工作。”

    玉山爹说:“我们外面又没人,找谁给办这事呢?”

    玉山娘说:“向东在县政府工作,可以试着托他的门路。”

    玉山爹说:“这样一来,不就等于我们答应把玉秀许给向上了吗?”

    玉山娘说:“向上喜欢玉秀,我们是知道的。如果向上考不出来,没有工作,那是想也别想。现在他在银行上班了,永和他们两口子人不赖,又很有家教,门风不错。玉秀到了他们家,不会受委屈的。”

    玉山爹说:“不是我见钱眼开,玉山受了大难,我是缺钱缺怕了,愿意让玉秀找个有钱的人家,一辈子不用为钱发愁。”

    玉山娘说:“大富之家哪能看得起我们这普通庄户人家,就是找到了,如果你没那福分,压不住就会惹一辈子闲气。”

    玉山爹想了想,点点头:“你说得是,就按你的来吧。”

    玉山娘说:“明天就把向上叫来,让他和你一起去县城找向东,免得夜长梦多。”

    39

    第二天,谢玉秀刚出门去学校,玉山爹便去营业所把谢向上叫来,说了拜托谢向东找工作的事,并且委婉地透露了他们同意把谢玉秀嫁给他的意思。谢向上很兴奋,满口满应,回去跟路永恒告了假,陪同玉山爹坐班车顺着洪道河到县城来。

    洪道河穿城而过,尧县县委县政府大院坐落在河北岸长城路北侧。谢向东在尧县团委当书记,他没敢把话给玉山爹说死,只答应尽力去办。中午,他在洪道河岸边饭馆请玉山爹吃小碗肉,玉山爹说:“以前借你的钱都还不了,现在托你办事,还让你花钱多不好意思。”

    谢向东说:“这样说话可见外了。乡里乡亲的,到了我这里吃顿饭算什么呢?”

    玉山爹说:“你这孩子仁义,村里谁有事找到你,你从不拒绝,都热心帮忙。村里人都盼你好好混,将来当大官,在县里说了算,为我们村里多办些事情。”

    谢向东笑了笑说:“我一个农村孩子,能够考学出来吃上公家饭就知足了,哪敢奢望当官呢?”

    玉山爹说:“我会看,你们家坟地里冒青烟,好好干,你一定会有大出息。”

    谢向东笑呵呵地说:“借你老的吉言,那我可等着了。”

    从饭馆出来,三人便分手了。玉山爹去广场坐班车先回去。谢向上去支行会计股领取一些会计凭证。尧县支行在尧县县委县政府大院东侧,中间隔着政府招待所。谢向上看看表,还不到上班时间,便在门卫室坐着等。只见一个五十多岁的男人,戴着鸭舌帽,挎着黑皮包从大门口进来,停在门卫室前,面无表情向里张望,门卫老严冲他喊:“老郭,你这皮包鼓鼓囊囊的,又买小鸡儿吃了吧?”

    老郭没有说话,绕过楼角向西走,苶呆呆地上了西配楼二层宿舍。

    谢向上说:“这是谁?看他精神不怎么正常啊。”

    老严说:“他叫郭丰田,是个精神病。听说从新疆调回来的,还是个大学生。他上不了班,整天挎着黑皮包瞎转悠,一年四季扣着鸭舌帽。”

    谢向上说:“他怎么生的精神病?”

    老严说:“听说跟文化大革命搞批斗有关系。”

    谢向上说:“他老家是哪儿的,家里人呢,也没人管他?”

    老严说:“说不太清,好像是你们封龙镇那一带的人。”

    正说着话,会计股管凭证库的老张上班来了。凭证库设在西配楼一层西南角,上面就是老郭的宿舍。谢向上领了凭证刚要出来,哗地一声从上面泼下一盆脏水来,差点浇在头顶上。老张仰着脖子大嚷:“老郭,你瞎眼啦,没看见下面有人啊。”

    老郭不言不语,转身回屋去了。老张嘟嘟囔囔地说:“这老郭呀,一个人住在行里,没人管他,就怕将来他病死在屋里,撂臭了都没人知道。”

    谢向上说:“找他们家里人,把他送走啊。”

    老张说:“家里没人管他。他原来的媳妇儿是冀中市的,他得了精神病,就跟他离了婚,从新疆调回冀中市了。他有个儿子在封龙镇瞎混,听说不怎么正干,是个小跑慌子儿。打架惹事,让派出所抓了好几回了,他连自己都养不下,哪还有能力管老郭?”

    谢向上在心里过了一遍封龙镇那些小混混,他问老张:“他儿子是不是叫小光?”

    “对!”老张说,“以前他还在行里跟老郭一起住过一年。”

    老张这么说,谢向上不禁想起了谢老黑。谢老黑四处乱逛,既怕他掉在水里淹着,跑了坡摔着,又怕他发疯伤了人,把老黑爹娘愁坏了。谢向上对老张说:“老郭住在行里,早晚是个事儿。”

    40

    谢向上拎着凭证从尧县支行出来,去汽车站坐车。刚到汽车站外边的小广场就被强拉乘客的售票员给包围了。这个抻你的胳膊,那个拽你的包,都想把你拉到自家的小班车上去。正在不知道坐哪辆车,从中间一辆车的车窗里探出一个大脑袋来喊:“谢向上。”

    谢向上闻声一看,是胡光明。谢向上奋力挣脱,上了胡光明坐的这辆车,还没坐稳售票员就让他买票,胡光明抢白售票员说:“你们绕着广场都转了八圈了。快走吧。”

    谢向上说:“那等一会儿再买票吧。”

    这辆小班车又在广场慢悠悠地转了一圈儿,看乘客们不断抗议,耐心到了极限,这才离开了广场,顺着阳光大街往北走,经尧县人民医院出县城,进了**峪顺着洪道河一路向西北开往封龙镇。在车上,胡光明说:“听说你考上泽丰银行了,你还真行。”

    谢向上说:“行什么行,瞎碰上的。”

    胡光明说:“我还记得你写的那首明志诗:眼见人皆展颜笑,我亦忍痛强提神。安能平庸鱼虾类,他日我定过龙门。现在你真的鱼跃龙门了。”

    谢向上说:“你就别笑我了,那时候不是跟你们那些无赖赌气吗?你今年高考考得怎么样?”

    胡光明说:“我没参加高考,高考前县二建公司去我们职中招合同工,我被选上了,过几天就去天津培训了。”

    谢向上说:“你这也算端上铁饭碗了,可喜可贺!”

    胡光明说:“有什么可贺的,那是个烂摊子说不定什么时候破产散架了呢!”

    谢向上说:“没你想得那样悲观吧,都散架了还招工?”

    胡光明说:“谁知道呢,谁叫自己学习不行,又没有你那么好命,只好走一步说一步了。”

    两人一路聊着,聊着聊着便聊到了石雪梅身上。胡光明说:“雪梅现在封龙卫生院给她姑看孩子,你见过她不?”

    谢向上说:“见过。”

    胡光明说:“你们现在怎么着呢?”

    谢向上说:“我们俩还能怎么着呢?”

    胡光明说:“该不是你有了工作把人一脚给蹬了吧!”

    谢向上笑着说:“你看我手无缚鸡之力,我有你那么大本事吗?”

    胡光明说:“让我知道是你蹬了雪梅,我绝饶不了你。”

    谢向上诧异地望着胡光明,看他神情严肃,说得很认真,心头蓦地一动,恍然大悟,忍不住会心一笑,冲他肩膀擂了一拳说:“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你这家伙,藏得可真深啊!”
第一卷 第十一章 离她一步之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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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谢向上和谢玉秀恋爱的事情,谢向东自始至终都十分清楚。当年,胡光明向崔金城揭发谢向上和谢玉秀早恋,崔金城第一时间告诉了谢向东。谢向东果断出手,将谢向上转学到了青秀乡。人是隔开了,心却隔不开,谢向上依旧执迷不悟,和谢玉秀藕断丝连,直到上了高中还牵扯不清,挣不脱情网,最终私自逃学,骂死都不去了。看到从小聪明伶俐,学习优秀的小弟弟,为了一个女孩子葬送了大好前程,谢向东痛心疾首,在父母面前垂泪说:“向上什么时候才能长大,变得懂点事呢?”

    向东娘无奈地说:“他再不争气,也是你弟弟,你得管他。”

    是啊,谢向上毕竟是自己的亲弟弟,谢向东恨不起来,他是家里的老大,他必须得管他。既然他不念书了,他面临的紧要问题就是娶媳妇儿。娶媳妇儿需要盖新房,盖新房就需要花钱,而且是一大笔钱。这个家什么都不缺,最缺的就是钱。在村里,谢永和与向东娘是最勤劳,最节俭的人,种庄稼最好的人,打粮食最多的人,总之是村里公认的大好人。但是,也是最不会挣钱的人。这样的好人在以经济建设为中心,人人都向钱看的社会,也是最吃不开的人。在大家都东奔西走忙着挣钱盖房的时候,谢永和与向东娘却埋头躬耕全心全意供谢向东他们兄弟三个读书。村里人望着他们家那几间破土坯房,对他们兄弟将来是否能够娶上媳妇儿的前途感到非常不乐观。他们的叔叔谢永福曾经**裸地讥讽他们:“站在南山往下看,看到三条光棍儿汉。”

    谢永和与向东娘不敢反唇相讥,他们低头忍着,一直忍到谢向东考上冀中师范,这才敢稍稍把头抬起来了。村里人纷纷登门给谢向东说媳妇儿。向东娘说:“我们没有房。”

    说媒的人说:“没房也没事,人家答应帮着盖房,还配送牲口。”

    谢向东就乐:“我都不在家种地了,要牲口干什么?”

    后来,谢向东结婚,当村里人知道他爱人是尧县公安局局长女儿的时候都惊呆了。有人请车先生到村里来看宅,车先生从谢向东家门前走过,只说他们家房顶紫气飘扬。

    谢向东清楚,他没房可以娶上媳妇儿,谢向上不行。谢玉秀就不用说,人家考上师范,别说没房,有房也没用。后来的石雪梅就是一个活生生的例子。石雪梅的父母强烈反对,他们名义上的婶子石青叶上门兴师问罪,让他们管好谢向上,不要再去骚扰石雪梅。看着他们家那几间破破烂烂的土坯房子,轻蔑地说:“你们可真敢想啊!”

    谢永和说:“是孩子自己瞎想,我们没敢想。”

    向东娘说:“你别轻视这几间房子,那上面飘着紫气呢!”

    石青叶指着房顶熏得漆黑的烟筒说:“紫气?是从那里冒出来的吗?”

    谢永和与向东娘很惭愧,不敢发作。所以,为了给谢向上娶媳妇儿,谢向东责无旁贷,肩负起长兄的责任。他自己还在县城租房住,却要先想方设法帮助父亲给谢向上盖新房了。谁承想新房还在谋划中的时候,谢向上时来运转,奇迹般地考上了泽丰银行。这一下可把谢永和夫妇乐疯了,把全村里人搞傻了:“怎么好事都让他们家赶上了呢?”

    大家连忙仔细去看那几间破房子,果然如车先生所言,原来房顶上的紫气正在飘呢。

    谢向上考上泽丰银行,谢向东顿感轻松,压力小多了。这件事最大最直接的意义就是,谢向上不用盖房也能娶上媳妇儿了。当谢向上领着玉秀爹来找他的时候,他什么都明白了。他回家问谢向上:“你敢保证,我把她留在县城,她就能跟你结婚吗?你不怕她到了县城眼皮儿高了,把你踹了,登了高枝儿?”

    谢向上说:“即使她不和我结婚,也不能眼睁睁看她让车前进祸害。”

    谢向东说:“前几日,你嫂子还念叨在县城跟你说媳妇儿呢。也是教书的,对方家庭条件很好,她爸是当局长的。”

    谢向上说:“当县长我也不稀罕,我就娶玉秀。”

    谢向东看他还像以前那样傻啦吧唧,一遇到谢玉秀脑袋就不灵光。他和父母商量,向东娘对谢玉秀这孩子的长相人品都没意见,只担心谢玉山有病,家里开销大,负担重,牵累到谢向上。他们自己又底子薄,没什么经济能力,将来谢向上会很辛苦。谢永和倒是很开明,他说终身大事,自己做主,反正日子是你们自己过,跟谁过,怎么过,过好过赖都是你们自己的选择,将来不要怨我们当父母的。

    事情既然是这样,谢向东只好去求人。他是从县教委调出来的,去县教委人事股一查,发现谢玉秀已经分在了青秀乡中学。他立刻托岳父找到主管教育工作的副县长夏繁星帮忙。当时,县里正在筹建第三小学,夏繁星出面把谢玉秀改分在了尧县三小教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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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暑假过后,尧县第三小学招收的第一批新生开学。去学校报到以前,谢玉秀把谢向上约到望江楼。自从谢向上把车前进推进洪道河里以后,谢玉秀还没搭理过他。谢向上受宠若惊,谢玉秀说:“喝点酒吧。”

    谢向上说:“你又不是不了解我,我不会喝酒。”

    谢玉秀说:“我喝,你一个男子汉不喝?”

    谢向上说:“喝点茶吧!”

    谢玉秀说:“不行,今天你必须得陪我喝酒。”

    谢向上说:“那就喝点啤酒。”

    谢玉秀说:“白酒。”

    谢向上说:“红酒。”

    谢玉秀说:“白酒。”

    没办法,谢向上要了一瓶白酒,先给谢玉秀满上杯,自己也倒了一杯。谢玉秀端起杯来说:“你小嘴儿会说,整个词儿吧。”

    谢向上说:“祝你今后工作顺利!”

    谢玉秀说:“好!”

    谢玉秀一饮而尽,谢向上也喝了,各自再倒一杯。谢玉秀说:“再说个词儿。”

    谢向上说:“祝你身体健康!”

    谢玉秀说:“好!”

    一仰脖儿两人又都干了。谢玉秀说:“倒啊!”

    谢向上用商量的口吻说:“喝了三杯就不喝了啊?”

    又倒上杯。谢玉秀端起杯来看着谢向上,谢向上端起来碰了一下说:“祝你万事如意!”

    谢玉秀说:“换个词。”

    谢向上说:“祝你笑口常开,天天快乐!”

    谢玉秀凝视着谢向上,一下把酒喝了下去,把酒杯向桌上一放,忽地用双手捂住脸抽抽泣泣哭了起来,谢向上吓得慌了神说:“我说错了吗?”

    一边说一边给谢玉秀递餐巾纸。谢玉秀抬起泪眼,笑着说:“我也说个词吧。”

    说着示意谢向上倒酒,谢向上说:“别喝了,喝酒伤身。”

    谢玉秀一伸手说:“不倒,就把酒瓶给我。”

    谢向上只好又倒了一杯。谢玉秀看谢向上把酒倒上,嫣然一笑说:“你祝了我半天,我也祝你一下。”

    谢向上说:“好。”

    谢玉秀酒意上来,粉面桃腮,眼中满是柔情蜜意,温柔地说:“这杯酒祝你心、想、事、成!”

    谢向上望着谢玉秀,突然间明白了她话语中饱含的深意,忍不住心中一荡,顿感端杯的手软了,不等谢玉秀喝,自己先把酒干了,意犹未尽又连干三杯,喝完就冲谢玉秀呵呵呵地傻笑,笑着笑着就哭了起来,到后来哭得泣不成声。

    谢玉秀挨到他身后,双臂环绕,搂住他的腰,脸贴着他的后背,温存地说:“我知道我欺负的你也太狠了,让你受了许多委屈,我保证从今以后,再也不会伤害你了。”

    谢向上越发哭得厉害。谢玉秀说:“这些日子,看到你难过,我也很心疼。可是,我没有办法。哥哥身体不好,爹娘又老了,我才是这个家的顶梁柱。我理应为家里分忧。我们家受了前进哥大恩,虽说前进哥不求报答,但是我爹娘总是心中难安,亏欠之情压得他们难以抬起头来。外界传言虽不足为信,但是疑心生暗鬼,他们总担心前进哥和我嫂子让家门蒙羞。我想牺牲自己来换得家庭的安宁。只要我嫁给前进哥,就太平无事了。到头来,却是自欺欺人,不仅前进哥骂我是傻丫头,而且枉自让爹娘担心,更可恨的是,我让你受了这么大伤害,这么大委屈。你知道吗?看到你痛苦不堪的样子,我心里像刀扎一样难受啊!”

    谢向上回过身来,紧紧地抱着谢玉秀说:“别说了,你别说了,最委屈,最痛苦的人是你啊!”

    谢玉秀听了,顿时泪如泉涌,用力抱着谢向上。谢向上安慰她说:“事情都过去了,不要想他了。”

    谢玉秀慢慢止住哭声,两人重新坐下来。谢玉秀深情地看着谢向上说:“还喝吗?”

    谢向上说:“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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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谢玉秀上班后,玉山娘心头顿时放下了一块大石头。她为救了女儿,暂时化解了一场家庭危机而欣慰。然而,她随后发现,车前进对他们家的影响和威胁并未消除。谢玉山的情绪日益暴躁,经常跟谢明慧吵架,一件小事也会跟谢明慧发脾气,甚至砸东西骂人,吓得谢平安哇哇大哭。谢明慧一声不吭,忍受着谢玉山的欺负和辱骂,默默地照顾着谢平安。

    夜晚,当一切都安静下来的时候,玉山娘的心翻江倒海,她睡不着,她该怎样解救这个家庭呢?

    玉山娘说:“他爹啊,我真想回到玉山得病前的日子啊!”

    玉山爹说:“你说这些有用吗?”

    玉山娘说:“我怕玉山再也撑不下去了。”

    玉山爹说:“撑不下去也得撑,总不能闹开了让外人笑话,让满世界的人骂我们是狼心狗肺,忘恩负义。”

    玉山娘说:“问题还是在前进那里。”

    玉山爹说:“哎,到底是我们有问题,还是前进有问题,难道前进捐肾捐错了,这不是借东西,用完了想还可以还回去。”

    玉山娘说:“孩子病了,没救了,心里恐惧,绝望,不舍,心里苦。孩子有救了,心里疑虑,担忧,不安,心里还苦。身上的病没了,心里的病加重了,哎!”

    玉山爹说:“别想这么多了,闷着头瞎过吧。人这一生,没有几天舒心日子过。”

    玉山娘没有听玉山爹的,她不能闷着头瞎过,前面有碍脚的石头看到了不去搬开,任它将人绊一个大跟头那怎么行,撞掉几颗牙齿算不了什么,如果撞硬了连命都没了,那不冤枉吗?玉山娘决定给车前进说亲。但是,她一个农村妇女,以她的人脉关系在封龙镇能认识什么条件好的姑娘。思来想去,她来封龙卫生院找石青叶,她要给石青叶做媒,把她说给车前进做媳妇儿。

    丈夫去了还没半年,石青叶似乎还没有再嫁的打算。这个世人传说行为不端的**女子,这一次转了性,她信誓旦旦要为死去的丈夫尽忠守节起来。石青叶说:“我虽说不是什么贤良淑女,可是我也不是毫无羞耻心的女人。我嫁了两个丈夫,都没好下场,可见得我命犯孤星,不宜婚配。”

    玉山娘说:“你怎么能这样灰心呢,谁一生不过几道绊脚的坎儿,难道绊倒了就不起来了?”

    石青叶说:“起来了走几步还得绊倒。”

    玉山娘说:“你不起来走,怎么知道?况且你不为自己想,也得为孩子想啊。”

    石青叶不做声,玉山娘苦口婆心地劝说,劝了半天,石青叶的心有些活泛了。是啊,自己好说,甜的也吃了,苦的也尝了,浪漫也浪漫过了,风流也风流过了。可是孩子还小,路还很长,不找个遮风避雨的地儿怎么行啊。谢永福那些哥哥姐姐根本靠不住。谢永和他们家虽说是好人,但是谢永福活着的时候也没给他们家积下德,她也跟着谢永福作孽,曾经看不起他们,挑衅侮辱过他们。这时候哪还有脸去登他们家的门。谢永福死后,镇上昔日骚情过她的那些男人偷偷摸摸地来看过他,她明白他们的心思,他们只想在她身上讨便宜,没一个真心体谅她们孤儿寡母的难处。这样一想,便觉心酸。石青叶说:“前进是什么意思?”

    玉山娘说:“我先来问你,再去问他。”

    石青叶说:“我是个**,我好说,他还没结过婚。你先问他吧。”

    玉山娘说:“我这就算你同意了。如果他不反对,你们就坐一起当面说说。”

    征得石青叶的同意,玉山娘就去营业所找车前进。玉山娘觉得不容易出口,就像石青叶说的那样,车前进虽然结过婚,但是毕竟没有正儿八经地结过婚。玉山娘绕了十八个弯儿,车前进才听明白她的来意。车前进并没有感到诧异,自从他在封龙卫生院听石青叶说了那番话,后来谢玉秀又在河边说要嫁给他以后,车前进便很少到他们家小吃摊儿跟前晃悠去了。如今玉山娘要把石青叶介绍给他,车前进并没有因为石青叶是**而看不起她。但是,单凭石青叶在封龙镇的名声,玉山娘还这么做,说明她是病急乱投医了。车前进并没有生气,而是宽宏地答应了她,跟石青叶见面。

    石青叶今年三十岁了,比车前进大两岁,因为皮肤白嫩,又注重形象,会保养,懂化妆,真要打扮起来看着比车前进还年轻。见面的时间选在晚上,见面的地点在望江楼,也是谢向上和谢玉秀倾心的那个雅间。石青叶抱着谢常乐去的。没爹的孩子招人疼,车前进又是个心软的人,见到谢常乐,就抱过来嘻嘻哈哈地逗他玩儿。石青叶也一反常态,正襟危坐,规规矩矩地坐在那里默默地看着他们逗乐。谢常乐一岁多一点儿,走路还不稳,他已经断了奶,开始喝些米粥,车前进就要了喂他。石青叶怕弄脏了车前进,就抱了过去。车前进直夸谢常乐可爱。谢常乐在屋里呆久了,憋得撇着嘴哼哼唧唧想哭,他们就起身离开了。回去的路上,车前进抱着谢常乐。石青叶跟在身旁,说:“我来见你,全是为了这个孩子。”

    车前进说:“我也是为了这个孩子。”

    石青叶说:“我知道我名誉不好,结过两次婚。”

    车前进说:“我名声也不大好,也结过两次婚。”

    石青叶说:“我比你年龄大。”

    车前进说:“年龄大,知道疼人。”

    石青叶心里的炭火开始复苏,真真假假,打情骂俏,她跟许多男人接触过,但是,没有哪一个男人说的话,比眼前这个男人说的话更动心,更让她为之动容。他们同在这个镇子上工作和生活,直到车前进住进封龙卫生院,她亲眼目睹他成全了谢明慧和谢玉山,才开始关注这个颇有些侠义气概的男人。后来,他为谢玉山捐肾,和桂芬的灵牌结婚,所做的每一件事都不可思议,都惊世骇俗。世人都传说他傻,说他不正常。在她看来,这是一个与众不同非同凡响的男人,是一个具有慈悲心和大爱精神的男人。她性格豪爽,不拘小节,有酒量,能打牌,好跟男人接触,面对男人们拍打搂抱,有意无意的轻薄举动,她也不以为意,总是轻嗔薄怒,在嬉笑间从容化解,看似随便不羁,但她绝对不是那种不三不四的风尘女子。她所给车前进的那一点点关心,完全处于同情和敬重,却从来没有对他产生过非分之想和行为不端的不敬念头。她也从来没有想到有朝一日,命运居然会安排他们走到一起来。

    看着车前进掐着谢常乐的胳肢窝举高高,一下一下举过头顶,谢常乐在空中咯咯咯地欢笑着,石青叶突然觉得很幸福。她发现过去浑浑噩噩走过的路,都是弯路。他觉得身边的这个男人很是可靠,他的肩膀如此值得依赖。她随随便便依偎过很多男人,可是,现在他离他一步之遥,只要她一伸手,便可以揽住他的胳膊,她却怎么都不敢靠近他。直到他送她走到封龙卫生院门口的时候,她发现自己已是泪流满面,那是她的心被一个男人所唤醒而流下地真诚的泪。
第一卷 第十二章 繁花已经落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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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车前进跟石青叶搞上对象了。

    消息传开,封龙镇的人瞠目结舌,感到惊讶、新鲜、刺激、可笑,谁都没有想到,车前进等啊盼啊,都熬到二十八九了,最后居然捡了个破烂,要了这么个破货,年龄还比他大。镇上的人到封龙营业所来办业务时候,看车前进不在,都会好奇的问一声:车前进真和石青叶搞上了?这不仅成为了车前进一个人的笑话,而且成为了整个封龙营业所的耻辱,闹得大家都没面子。王勇战晃着脑袋用一种先知先觉者的口气说:“好言难劝该死的鬼,以前,我不止一次的提醒过他,可他到底是没能逃出石青叶这小娘儿们的魔掌啊。”

    陆天明说:“前进这是图什么呢?”

    王勇战就坏笑:“那还用说吗?前进还是个雏儿,没尝过女人滋味儿。石青叶是风月场中的老手,床上功夫一定了得,前进被她勾得神魂颠倒,被迷住了呗。”

    陆天明说:“前进剩了一个肾,那玩意儿还行吗?都说他这些年不结婚,是身体不行。”

    王勇战说:“玉山都生出孩子来了,玉山行,前进不行?他若不行,石青叶能理他?哎,可怜谢永福同志,原想艳福永享,寿与天齐,不料想到头来却是给前进腾出了地方。”

    陆天明说:“那孩子是玉山的吗?玉山和明慧打架,是不是因为这个?”

    王勇战说:“那孩子是前进的。你想那肾是前进的,干那事全凭肾做主,分泌**呢。”

    陆天明说:“你拉倒吧,分泌**的是**。”

    他们越说越淫秽,越说越无聊。龙桂芝从外面进来,呵斥他们说:“够了,你看看你们,一个个的都什么人呢。镇上的人瞎说,你们也窝里起哄啊。这些话让前进听见了,伤他心不?你们现在说三道四,幸灾乐祸,你们为什么不早给他说个更好的?难道你们找的媳妇儿,谈的对象,是七仙女吗?是嫦娥吗?每个人都有难处,都有苦水,你们都把心肠放好一点儿,嘴上积点儿德吧!”

    谢向上也反对车前进和石青叶在一起。石青叶羞辱过他父母,他吃过她的亏,他对她印象极坏。他觉得石青叶人品有问题。车前进说:“她不像你说得那样坏,她心里也很苦,我心里也不甜,我们俩在一起正好。”

    谢向上点到为止,没有继续说石青叶的坏话。他说:“你们结了婚,我该叫她嫂子?还是婶儿?”

    车前进说:“你和玉秀结了婚,你叫姑?还是娘子?”

    谢向上放声大笑。路永恒找车前进谈心,路永恒言语不多,他只问了他一句话:“这件事是你一生的大事,你可想好了?”

    车前进说:“我想好了。”

    路永恒说:“想好了就好。”

    镇上的流言蜚语。车前进也听到了很多,他虽然生气,但是他并没有放在心上。他知道大家都是闲着没事干瞎议论。他真正在乎的是他母亲和车永进的态度。因为石青叶进门,对这两个人的生活影响最大,最直接。前进娘说:“这女人过门哪,可以旺一门,也可以败一门,你可要看好了。”

    车前进说:“嗯。”

    前进娘说:“桂芬名声不好,全是因为他爹贪财。这个女人……唉,现在你爹要是能从坟里爬出来,一定后悔当初拦着你跟桂芬了。”

    车前进说:“青叶带着个孩子,看着实在可怜。”

    前进娘落泪说:“这个可怜,那个可怜,我儿你才最可怜啊。可怜我儿心善肚肠软,一心替别人做了那么多好事,可是老天看不见,月老也看不见,他们不可怜你,末了给了你这样一个女人啊。”

    车前进安慰娘:“青叶心地不错,对我很好。”

    前进娘说:“这女人啊,有了男人,心就跟爹娘远了。有了孩子,就不顾男人了。她对你好,还不是为了让你做牛做马养她的孩子。等她的孩子长大了,你也就老了,没有用了。人家娘儿俩在一起知冷知热,吃香的喝辣的,把你撇到一边儿晒干了。”

    车前进说:“不会的。人都是有良心的。”

    前进娘说:“良心?你看这满世界跑得还有一个有良心的人吗?你也老大不小了,也该成家立业了。如果非要娶她,我也不管。这个女人进了门,娘好说,好吧歹吧,我也没几年活头了。你可怜人家孤儿寡母,也要可怜自家兄弟,你不能冷了永进的心。不能让那个女人虐待祸害永进。这个,就算娘求你了。”

    车前进说:“只要有我在,我一定管好永进。”

    前进娘说:“唉,这都是命。如果永进能够娶一房媳妇儿,哪怕也带着孩子,也是个没人要的**也好啊。”

    车前进无语。晚上,他宿在家里。兄弟俩一起聊天,聊着他们小时候的事情,聊到高兴处都哈哈大笑。车永进说:“哥,我写了一首小诗,给你看一看吧。”

    车前进说:“好啊。”

    车永进便把自己写的一首《小村的**》拿给车前进。车前进刚看了题目,心中便是一凌:

    仿佛一条年轻的鱼儿

    日夜挣扎于古老的池塘

    仿佛一只受伤的鸽子

    被世俗的目光网住翅膀

    梦想过梦的**

    那里的青松四季常绿

    醒来泪光盈盈

    依旧是一弯残缺的月亮

    自从高温的丈夫

    跌下岁月的深渊

    阳光便遗忘了这个世界

    闲言碎语像沉重的砖

    筑起一道无形的大墙

    不知道自己是自己的门

    别人是义务的暗锁

    不敢越雷池一步

    生怕被翻卷的舌头写成文章

    以一颗星的孤独

    凝望窗外的苦楝树

    看秋后的落叶

    纷纷扬扬

    车前进不懂诗,但他隐隐约约看懂了诗里的意思。他说:“你支持我跟青叶结婚?”

    车永进说:“哥,你不要管我。你看上的人,该结婚就结婚吧。我们家早该进个年轻漂亮的女人,带点儿清爽温馨的气来,把那些霉气晦气都吹走,让我们这个小院儿也焕然一新,亮堂亮堂。”

    车前进眼窝儿红了。他没想到说话一向冷言冷语的弟弟会说出这样一番善解人意的话来。

    外界的风言风语也传到了石青叶耳朵里。石青叶对车前进说:“你现在说跟我分手,我也不怪你不恨你。没得叫人说我祸害你。我就是一把邪火,就是一瓢脏水。”

    车前进笑着说:“不都说脏水洗净手嘛。我们活着,是为了自己,又不是为外人活着。如果我害怕别人的闲言碎语,一开始就不会跟你见面说这事了。”

    车前进把车永进写的诗念给她,石青叶感动地哭了。

    45

    一九九二年“五.一”劳动节,车前进和石青叶在龙山庄举办了婚礼。

    结婚的日期是石青叶定的,到这个月谢永福过世差不多快一年了。她不想让人闲扯舌头,说她等不得他的坟头干,连一年都熬不了。她对车前进说,结婚以前,如果他看上别的姑娘,可以随时说分手。她不会怪他。他们相处的时候,顶多是挨挨靠靠、搂搂抱抱,从来没有动手动脚,更不用说**了。并且一到晚上十点,石青叶就下逐客令,车前进也会乖乖地从封龙卫生院离开。他们纯洁的如同十七八岁的少男少女在谈恋爱。石青叶也心疼车前进,她温柔地问他:“你想吗?”

    车前进明知故问:“想什么?”

    石青叶羞涩地说:“想也白想。”

    车前进说:“我没想,是你在想。”

    石青叶掐了他一把:“不是我不疼你热你,你看看窗户外边,黑暗中隐藏的都是狼的眼睛,他们在盯着你,盯着我。”

    车前进说:“我知道。”

    石青叶说:“以前的我已经无法改变,跟了你,我就是你的女人,一个只属于你的正经女人。我不能再让人说我的闲话,也不能让人说你的闲话,你就多担待,委屈一些吧。”

    车前进理解石青叶,他挺直了腰杆跟她谈恋爱。慢慢的镇上的人发现石青叶变了,她不再烫发染发,不再描眉画眼染红指甲,不再袒胸露乳穿紧身衣裤,耳环摘了,手镯褪了,项链儿也不戴了。她留短发,化淡妆,着装得体,走路不扭了,说话不拽了,给人一种贤淑秀丽,朴实大方的感觉。人们眼前一亮,由衷赞叹:“这白骨精修成了白娘子,真是跟什么人学什么人啊!”

    于是,镇上的人见了车前进都催他:“前进,还不结婚啊,还不让吃喜糖啊。”

    前进就笑着说:“快了,快了!”

    在前进大娘的劝说下,前进娘也接受了这个现实,过了年就催车前进找人拾掇房子,叫前进大娘一起做新被子。在她的念叨声中天气暖和了,槐花盛开了,结婚的日子到了。大红的喜字贴在了老槐树粗大干裂的树干上,树枝上开满了一串串雪白的花朵,散发着浓郁的香气。车轱辘带着村里一帮小弟兄张罗着,在院里搭棚摆着流水席,热情接待从四面八方赶来贺喜的客人。

    封龙营业所的人来了,封龙卫生院的人来了,封龙镇政府和“七所八站”的人来了,于振中等乡镇企业老板来了,连老锁和小光也来了。玉山爹娘、谢玉山和谢明慧等村里村外的亲朋好友都来了。向东娘对谢永福和石青叶以前做的事情难以释怀,谢永和自己来了。最让车前进激动的是,杜宇娘在女儿杜英的陪同下,千里迢迢地从山东半岛市赶了过来。

    杜宇娘她们坐班车到尧县城,辨不清方向,不知道该怎么到封龙镇。杜英看到街头有泽丰银行的一个营业所,便陪她进去,向里面的人说明情况,副主任李兴会打电话给人秘股主任齐茂盛。齐茂盛亲自派车把她们送到了龙山庄。车前进又惊又喜:“娘,你怎么来了?”

    杜宇娘说:“我儿结婚,当娘的怎能不参加婚礼。你不欢迎啊?”

    车前进说:“欢迎欢迎。我写信只是想告诉你一声,路这么远……”

    杜宇娘说:“能有多远,娘还不老,还中用着呢,你能去山东看娘,娘就不能来河北看你了?”

    车前进说:“是是是,娘身体硬朗,长命百岁。”

    杜宇娘握住前进娘的手不放,连声称赞:“老姐姐,你养了一个好儿子啊。我谢谢你,没有前进,我们家怕是早散了,我也早就活不下去了。”

    前进娘说:“你说哪里话,我的儿子就是你的儿子啊。”

    婚礼上,前进娘和杜宇娘并排而坐,车前进和石青叶跪拜奉茶。车前进给众亲友介绍说:“这是我河北的亲娘,这是我山东的亲娘……”

    现场的亲朋好友感到迷惑不解。车前进就把事情的来龙去脉原原本本讲了一遍。杜宇娘站起来说:“6年了,车前进坚持给我写信,给我邮钱,寄东西。今天我看到了,他也不富裕,挣得钱不多,住的还是老房子,还要赡养老人,照顾弟弟,哎这真是让我老婆子心里过意不去啊。”

    杜宇娘说着说着就哭开了。车前进和石青叶搀扶她坐下,车前进对她说:“娘,杜宇在的时候,非常喜欢一首散文诗,我替他给你朗诵一下吧!”

    杜宇娘抹着眼泪说:“好……”

    车前进转过身子,面对着众亲友动情地朗诵:“我走了,妈妈。你不要忧伤,不要惦记,想我时就看看门前那棵小树,它和我一样的年纪,笔直的树身是我在向你立正敬礼,风吹树叶的响声是我在您耳旁低声细语,细语中还带着硝烟的思念,还有那枪炮声中飘荡的胜利的消息。妈妈呀妈妈,请多看看小树几眼吧,它已经长大成材,身繁叶绿,它就是你的儿子,永远地陪伴着你……”

    车前进朗诵完,向杜宇娘敬了一个标准的军礼,泪眼迷蒙中,杜宇娘似乎看到她年轻俊朗的儿子杜宇和他美丽的新娘站在一起。她把车前进和石青叶激动地揽在怀里,现场响起了热烈的掌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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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谢向上和谢玉秀也来参加了车前进的婚礼,他们已经公开了恋爱关系,大大方方地走在众人面前。他们和爹娘、哥哥嫂子坐在同一个席上。谢玉秀抱着谢平安喂她吃饭。谢平安又哭又闹不肯好好吃。石雪梅抱着谢常乐过来哄她。谢永和的心情很复杂,看到车前进结婚他很开心,想起死去的弟弟又很伤感。他从石雪梅怀中抱过谢常乐,亲了亲他的脸蛋说:“宝贝,让大爹抱抱你,过了今天,你就姓车不姓谢,不是我们老谢家的人了。”

    谢平安依旧哭闹。谢玉秀便抱着她离了坐,走到车前进和石青叶的新房里来。谢平安仰着小脸儿向墙上张望,嘴里呜呜呀呀地叫嚷着。墙上挂着车前进抱着谢常乐和石青叶的结婚照。前进大娘逗她:“怎么?你嫌你爹和你娘拍结婚照没有带你吧。”

    谢平安乍着小手,小嘴儿一咧又要哭,前进大娘连忙哄她:“乖乖,带着小平安呢,怎么不带我们的小平安呢。照相的时候,你在你娘肚子里呢。”

    屋内的人听了就笑。谢玉山坐在窗下,正在和车永进聊天,听到前进大娘的话,脸色陡然变了。他瞪着谢明慧,谢明慧看了他一眼,低下头去吃饭。

    宴席过后,谢玉秀、谢向上、石雪梅陪着杜英一起去村东爬龙山游灵云寺。这时候漫山的黄荆和酸枣开始返青,山谷间的柿树叶子也长出了一片片嫩绿的叶子。那些野山杏的青果藏在茂密的绿叶下长得也有拇指肚大小。灵云寺柏林外有七八棵大槐树,槐花如雪,开得正盛。谢向上他们吹着清风,嗅着花香,在山顶上又嚷又叫。他们在封龙中学念书的时候,经常一起爬到龙山上来玩儿。谢向上说:“要是光明也在,我们今天就全了。”

    石雪梅递给谢向上、谢玉秀、杜英每人一块糖果。他们还以为这是车前进和石青叶的喜糖,没想到石雪梅说:“这是我订婚的喜糖。”

    谢玉秀说:“你订婚了?和谁?”

    石雪梅看了看谢向上,谢向上连忙说:“还能是谁,一定是光明呗。”

    谢玉秀白了谢向上一眼。石雪梅说:“年前我就结婚了,到时候你们一定要来参加我的婚礼啊。”

    谢玉秀说:“这么早结婚,你还小呢!”

    石雪梅说:“我跟你不一样。姑姑说,我弟弟没了,我要陪着父母,不能嫁远了。光明喜欢我,托人来说媒。我爹娘给他出了个难题儿,让他做倒插门女婿,他也同意。我们便订了婚。早晚是个结婚,早结婚,早安心,就什么都不想了。”

    谢玉秀摸着自己的脸看着谢向上说:“有些事该想还得想。”

    说完微微一笑,恨得谢向上冲她咬牙。石雪梅笑着说:“我老想着向上,你能同意?”

    谢玉秀调皮地说:“想可以想,不能行动。”

    说完,谢玉秀凑过去在谢向上脸上脆生生地亲了一口说:“我也盖个‘印章’,版权所有,翻版必究。”

    石雪梅见了,脸腾地红了。他们三人互相看着,忽然一起哈哈大笑,杜英在一旁看得莫名其妙。他们绕着山顶转了一大圈儿下来,刚走到山脚下,靠近龙山庄村边,忽然看到韩桂芬的傻哥哥爬到房顶上连着喊了三声:“爹,穿鞋来!”

    谢向上说:“坏了,这家死人了。”

    杜英说:“他在房顶喊什么?”

    谢向上说:“在给死去的人叫魂儿。”

    杜英在心里打了个寒战:“怪瘆人的,快走吧。”

    47

    送桂芬爹下葬以后,车前进和石青叶亲自把杜宇娘和杜英送回山东半岛市老家。他们顺便到了渤海湾,带谢常乐看了大海。回来以后。他们专程去了一趟洪道河槐树林。韩桂芬淹死在洪道河的水井里,谢永福在槐树林突然发病。尽管他们都埋进了各自的家坟。但是,他们毕竟是在那里走到了生命的终点。所以洪道河槐树林成为车前进和石青叶心头永远抹不去的记忆,成为他们的伤心地。他们前来缅怀死者。

    这时候,十里槐树林繁花已经落尽,河滩上像是铺了一层白霜,清风吹过,落花卷地飞舞。今年春天大旱,当车前进发现那口大水井已经彻底干枯的时候,他呆住了,他情不自禁地想起了那个梦。水井干涸了,难道韩桂芬有灵,真地托生去了?她去了哪里?她真地还会来找他吗?

    车前进慢慢抬起头来,太阳的光线从茂密的槐树枝中间金灿灿地照射下来,一闪一闪地晃得他眼晕,他仿佛听见韩桂芬在空中唤着他的名字:“前进,你等着我,你一定要等着我。你要记着,十八年后,你若遇到一个叫槐花的白衣女子。她若问你,你愿意陪我一起去洪道河看槐花吗?那人就是我,就是我,就是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