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着
作者:史健秋
第二章 悲剧的序曲
第二章 悲剧的序曲 第二章 悲剧的序曲(1)
    在文家庄度过的第一个夜晚,对于秀莪来说显得如此的漫长。

    睡在母亲做姑娘时住的老屋里,秀莪的心自然不会平静。屋中的那些物件勾起了她儿时的一些记忆,往事如烟,却又绵绵不断地萦绕在她的心头,令她思绪万千。

    在她的记忆中,这间屋子里盛着的都是欢乐。由于母亲生下她后身子骨就一直不怎么好,迫不得已之下只好把她长期寄养在了外祖母家里。每隔三、五个月,母亲才会来看看她。每当母亲小住在这里的时候,她们娘俩就住在紫竹苑里,紫竹苑便成了她独享母爱的乐园。也正因为很少见着她,她的母亲对她便只有娇宠,整天把她当了宝贝似的爱不完亲不完,她自己也整天腻粘在母亲的身上不愿离开,母亲搂着她一面开心地笑着,一面给她说故事唱童谣,这屋子里撒满了她们母女俩的欢声笑语。

    每次她母亲依依不舍地离去时,她却有些不以为然,因为她知道母亲过些日子又会来看她的,到时她又可以独享母亲的宠爱了。当然,她也有想母亲的时候,这种时候,她就会独自跑进紫竹苑的这间屋子里来寻找母亲留下来的痕迹,独自品味着那种专属于她的特殊的母爱。对于她来说,这间屋子就是她欢乐的源泉。

    后来,她虽然回到了母亲的身边,可以天天和母亲生活在一起了,但是真正属于她独享的母爱却越来越少了。在她母亲的嘴里,她仍是宝贝。不过,她却觉得那只是一个被叫惯了的称谓而已,就好像小猫小狗也都有的爱称一样。她觉得这宝贝二字里面已经没有多少发自内心的热情了。她知道母亲还是爱她疼她的,只是这爱已经变成了涓涓细流,再也不是过去那种激动人心的爱的洪流了。对于享受惯了那种强烈的母爱的人来说,后来她母亲给她的那种爱就变得不痛不痒的了。因此,她时常在心里怀念过去的那些日子,时常在梦中寻觅缅怀着那些专属于她的欢乐时光。

    这天夜里,她终于又如愿以偿地回到了这里,她几乎要喜极而泣了。她独自躺在那张宽大的带棚顶的紫檀木雕花大床上,透过白绫帐子望着屋内。借着窗外的月光,屋中的陈设朦朦胧胧地显现出来,仍然一如往昔。她知道这都是应她母亲的要求而特为保持着的,她母亲每次回来只肯留住在这间屋子里,所以,这里的一切陈设几乎还都保持着她母亲做姑娘时的样子。

    她母亲素来喜欢屋子宽敞明亮,因而,屋里的家具摆设都很简单,只有窗前摆的那张大理石面的紫檀木大案桌挺显眼。案桌上依旧堆放着她母亲过去临写的字帖和一些文房用品。她母亲自小就爱写写画画,到现在也还没有改变这一喜好,只不过由于身体羸弱的缘故,如今就只保留偶尔临帖这一项了。

    这屋子的墙上还挂着那些画,它们全都出自于她母亲之手。那四幅工笔重彩春、夏、秋、冬四美图就很见功底,画里的四大美人姿容妍丽、倾国倾城;代表四季的花卉兰、荷、菊、梅也形神兼具。只可惜她母亲后来因为嫁夫生子,最终没有能够成为一个画家,幸好现在有她来继承母亲的衣钵,只不过她俩所学的绘画技法不同罢了,她学的是西洋油画,着重于写实与光影的运用。不过艺术是相通的,她也很喜欢中国画,更何况这些画又都是她母亲的作品。
第二章 悲剧的序曲 第二章 悲剧的序曲(2)
    床前有一张梅花形的小几,几上放着一盏洋油灯和一套青花茶具。秀莪上床之后,就让那个名叫小霞的婢女吹熄了灯。小霞是赵管家特为调派来侍候她的,夜里就睡在外屋。

    这儿实在太静了,静得有些异样。秀莪侧耳聆听着外面的动静,除了她自己的呼吸声及外屋小霞偶尔传来的鼾声外,便只有风吹动竹叶的沙沙声了。秀莪对这样静的夜感到很不习惯,甚至竟觉得有些儿害怕。她由此更深切地感受到了文家庄的变化,她觉得文家庄的确与往昔不同了,不但人事已非,就连这夜也如此不同。以前的夜色多么迷人呀,因为那是人间的夜,带着人世的繁华与喜气;现在的夜色又是多么凄凉呀,死气沉沉地充满了衰败的气息,带着一种曲终人散的感伤,令人如同身处在一片荒郊野外的坟地里,感受不到一丝儿生命的迹象。

    这么想着,她竟然觉得空气也像是凝滞不动的一样,非得用力呼吸才能吸动这胶质状似的空气。

    她的心脏在胸腔里打鼓似的跳着,脑子里接二连三交替地闪现着一个健康的海蓝表哥和一个病态的海蓝表哥的影像。她喜欢那个健康的表哥,想留住他,但是那个病态的表哥却总是占上风。结果,到了后来,盘桓在她心头、占据着她的整个思想的,便是现在这个根本不能与过去那个表哥相提并论的表哥了。他的瘦弱与苍白,他的冷漠与无礼,无不深深刺激着秀莪的神经,令她暂时忘却了自己失恋的痛苦,令她把自己的全副心思都转移到了这个怪异的表哥身上,她实在是被他的巨大变化吓住了,现在她不但原谅了他对她的无礼,而且还为他感到担心难过了起来。

    秀莪翻来覆去地想着这一天来所经历的一幕幕情景,尽管表哥的变化的确很大,很令她吃惊和心痛,但是却还远没有达到那些妇人所议论的恐怖地步。她认为表哥不过是因为还没有走出丧妻之痛罢了,她想,要是有人能够多开导开导他,他迟早还是可以恢复过来的。

    病态的海蓝那瘦弱不堪的样儿早已拨动了秀莪心中那根母性慈爱的神经,令她涌起了一股要拯救他的冲动,更何况过去的海蓝还一直是她心目中择偶的标尺呢,单凭着这一点,秀莪也觉得有必要帮助他,她决定留下来,她为自己即将要做的事而激动不已。

    秀莪在床上辗转着……

    这时,她已身在院中,她看见海蓝表哥一脸喜气地在前面引导着一乘崭新的大红花轿进了院门,她马上跟过去凑热闹。轿子停在了西厢房的门廊前,表哥掀开轿帘从中搀扶出一位娇滴滴的年轻女子,只见她上身穿着一件桃红色五镶五滚的大衫,下身系着一条柳绿色的裙子,打腰身处还垂下一条条半寸来宽的红绸镶金边的绣花飘带,带端系着小金铃,随着她的走动,那些小金铃便“叮叮当当”的响成了一片,十分悦耳动听。
第二章 悲剧的序曲 第二章 悲剧的序曲(3)
    秀莪既好奇又妒嫉地注视着这个穿着打扮似新娘子的怪异女子,她惊奇地发现这女子竟然还裹了一双老太太那样笋尖似的小脚,这双穿着桃红色绣花鞋的小脚是那样的小巧可爱,走在地上好像小兽的爪在款款地移动。在这年月还有年轻的女子裹小脚,可真是一件稀罕事儿啊!

    这女子的五官长得挺秀气,眉眼如画,樱桃小口一点点,肤色白里透红。美中不足的是鼻梁及两颊上长了好些淡褐色的雀子斑,不过这些小小褐色瑕疵倒令她的脸越加生动俏皮了起来,令她活生生就像一只撒上了芝麻的生煎馒头那样透着一股子诱人的味儿。

    她看见表哥把这女子领进了舅妈文张氏的屋子,正在她打算要跟进去时,那女子却泪水涟涟地从屋里跑了出来,她小脚伶仃步态凌乱,就像一只被猎人追赶着的小鹿那样慌里慌张地往院外跑。紧接着,海蓝表哥失魂落魄地追赶了过去,她的舅妈文张氏立在房门口气势汹汹地跳脚骂着他们。

    不一会,海蓝表哥一个人垂头丧气地回来了,他母亲便罚他跪在门口思过,然后她自己阴沉着脸转身进屋去了。她赶紧跑到表哥跟前去安慰他,他竟猛地抱住她痛哭了起来。顿时令她柔肠百转,不知道该要如何哄劝他才好,她只好陪着他一块儿哭,似乎只有这样才能够慰藉他,似乎只有这样才能够排遣他心中的愁苦和烦恼。

    “青莲,青莲,你不要离开我!答应我,无论发生了什么事,你都不要离开我好吗?我们要生生世世永远在一起!”表哥用手捧着她的头哽咽着急切地说道,一面就把无数热烈的吻印上了她的唇和脸颊。

    她当时就懵了,她明知道是表哥错把她当成了那个青莲。她急着想要解释,可是她的嘴却被他的吻封住而开不了口,她虽然很喜欢这种被他激吻的感觉,但是在下意识里她却又拼了命的要反抗,为着他的吻并不是献给她的而着恼生气。她涨红了脸一个劲儿地在他的怀中挣扎着,他却死命地抱紧了她,两只手铁钳似的箍牢了她的腰,任她如何犟着也无济于事。无可奈何之下,她只好由着他了,由着他亲她吻她,由着他的涕泪打湿她的脸,由着他百十千遍地把她唤着青莲,老实说,她很不愿当别人的替身,尤其是不愿当这个夺走她表哥的女人的替身,但是眼下她实在无计可施,在他的怀里,她已经被他吻化了,被他叫酥了,此时此刻,她把自己就权当是青莲了,因为只有她被当成是青莲的时候,海蓝表哥才会如此待她,才会热力四射、温情似水般的爱着她。

    她委屈得哭了起来,不想,这更招来表哥的百般柔情千般蜜意,他吻干了她的泪,一面发着可怕的却足以迷倒任何一个女人的毒誓:“我爱你,哪怕你死了,我还是爱你!我爱你,哪怕我死了,还是爱你!我对你的爱千年万年不变,我对你的爱比海深比石坚,哪怕这个世界寂灭了,我还是爱你,爱你!”
第二章 悲剧的序曲 第二章 悲剧的序曲(4)
    秀莪明知道这些话并不是对她说的,但是她依然被感动的不能自已。她简直羡慕死了那个青莲,心里直恨老天待她太薄,干嘛不叫她就是青莲呢!

    过了一会,等那阵子莫名泛上来的兴奋劲儿过去了之后,跟着涌上来的却是极度的感伤。她开始为自己感到难过,她觉得自己这个女人做得太不值了,虽然丽质天生花容月貌,虽然身边也不缺乏献殷勤的追求者,但是却没有一个人能够像海蓝表哥爱青莲那般的来爱过她。最可恶的是那个她还比较中意的男子最后竟然会移情别恋弃她而去,想到伤心处,她更是泪如雨下泣不成声了……

    “表小姐!表小姐!醒醒,表小姐!醒醒!”

    秀莪费力地睁开了眼睛,惊恐茫然地望着面前的这个人,等她看清楚灯光中的小女子是谁时,她的意识方才变得清醒了,她知道自己刚才不过是做了一个荒唐的春梦,在梦中,她又重历了数年前表哥带青莲回来时的那一幕场景,她亲眼目睹了青莲不幸命运的开端。

    “表小姐,您刚才被魇住了!是做恶梦了吧?”小霞关切地问道。

    “不是恶梦。”秀莪答道。由于刚才在梦中哭过,这时语气还有些抽抽噎噎。

    “您在梦里哭呢!”

    “是吗?”

    “还说梦话呢!”

    “真的?都说了些什么?”这下秀莪可有些慌了神,生怕小霞听见了什么见不得人的话。

    “您说:‘我不是青莲,放开我!放开我!我真的不是青莲!’小霞神色紧张地说道。

    “我还说了些什么?”

    “还说了好些呢,但是都听不真切了,只这一句最清楚。刚才猛一听见时,还真着实吓了我一跳呢!”小霞脸色苍白,心有余悸地说道。

    “为什么?为什么你会为这一句梦话感到害怕呢?”秀莪好奇地问。她虽然还没有完全从那个绮丽而美妙、感动又感伤的梦中醒来,她实在是太喜欢这个梦了,她知道自己这一辈子都会想着它,这一辈子都会去追忆它缅怀它,但是现在她却要暂时丢下它了,因为现在有更重要的事情在等着她,她已经听出了小霞话里的弦外音,她知道小霞会说出令她感兴趣的事来。

    秀莪明知道这些话并不是对她说的,但是她依然被感动的不能自已。她简直羡慕死了那个青莲,心里直恨老天待她太薄,干嘛不叫她就是青莲呢!

    过了一会,等那阵子莫名泛上来的兴奋劲儿过去了之后,跟着涌上来的却是极度的感伤。她开始为自己感到难过,她觉得自己这个女人做得太不值了,虽然丽质天生花容月貌,虽然身边也不缺乏献殷勤的追求者,但是却没有一个人能够像海蓝表哥爱青莲那般的来爱过她。最可恶的是那个她还比较中意的男子最后竟然会移情别恋弃她而去,想到伤心处,她更是泪如雨下泣不成声了……

    “表小姐!表小姐!醒醒,表小姐!醒醒!”

    秀莪费力地睁开了眼睛,惊恐茫然地望着面前的这个人,等她看清楚灯光中的小女子是谁时,她的意识方才变得清醒了,她知道自己刚才不过是做了一个荒唐的春梦,在梦中,她又重历了数年前表哥带青莲回来时的那一幕场景,她亲眼目睹了青莲不幸命运的开端。

    “表小姐,您刚才被魇住了!是做恶梦了吧?”小霞关切地问道。

    “不是恶梦。”秀莪答道。由于刚才在梦中哭过,这时语气还有些抽抽噎噎。

    “您在梦里哭呢!”

    “是吗?”

    “还说梦话呢!”

    “真的?都说了些什么?”这下秀莪可有些慌了神,生怕小霞听见了什么见不得人的话。

    “您说:‘我不是青莲,放开我!放开我!我真的不是青莲!’小霞神色紧张地说道。

    “我还说了些什么?”

    “还说了好些呢,但是都听不真切了,只这一句最清楚。刚才猛一听见时,还真着实吓了我一跳呢!”小霞脸色苍白,心有余悸地说道。
第二章 悲剧的序曲 第二章 悲剧的序曲(5)
    “为什么?为什么你会为这一句梦话感到害怕呢?”秀莪好奇地问。她虽然还没有完全从那个绮丽而美妙、感动又感伤的梦中醒来,她实在是太喜欢这个梦了,她知道自己这一辈子都会想着它,这一辈子都会去追忆它缅怀它,但是现在她却要暂时丢下它了,因为现在有更重要的事情在等着她,她已经听出了小霞话里的弦外音,她知道小霞会说出令她感兴趣的事来。

    小霞犹豫着、嚅嗫着欲言又止,在摇曳的灯光里,她的脸色变得更加苍白了,甚至连嘴唇皮也泛了白,整个人就像是风中的纸人儿一样颤栗着,两只眼睛里面流露出惊恐不安的神色。

    在小霞那怪异神情的感染下,秀莪顿觉背生寒意,她似乎觉得文家庄的夜更黑更静了。

    突然,外面刮起了大风,这哪是四月天里的春风呀!这风猛烈得好似一头怪兽在拼命地摇撼着门外面的一切,秀莪和小霞惊恐万状地注视着“哐哐”乱响一气的门窗,生怕会有什么不可预知的可怕的东西破窗门而入。

    秀莪再不能这样平静的继续躺着了,她一骨碌从床上坐了起来,伸手将小霞一把拽上了床,然后,她便紧紧地搂住小霞,两个人此时再也不分什么主仆了,现在她俩是一对难友,需要彼此壮壮胆。她俩紧紧依偎着,尽量缩向床脚。

    也不知过了多久,外面终于静了下来,她俩侧耳细听,竟连一丝风的声音也没有了,可是她俩依旧不敢动一动,生怕那不知名的东西会杀个回马枪。又过了一会儿,外面依然万籁寂静,她俩才敢缓口气儿,才敢稍微挪动一下僵硬酸麻的腿脚。

    这时,小霞发现自己的脚上还穿着鞋子,慌得她赶忙爬下床去,拿手和床扫把床铺仔仔细细地拂掸了好几遍,她虽然年龄才不过十五、六岁,却已经很明事理了,她知道上下尊卑、主仆有别,刚才表小姐的确与她亲密无间,但那只是情急之下的无奈举动,并不能当真的,现在危险过去了,主还是主,仆还是仆。

    天色已经见亮了,小霞要去厨房里打开水,去晚了就打不着了,这样紫竹苑里的人一日都要没有热水可喝可用了。但是秀莪却不让她去,小霞哭丧着脸央求道:“表小姐,您就让我去吧,去晚了,要是让管家知道的话,我会被骂死的,他会因为我没有侍候好表小姐而责罚我的,弄不好还会把我卖到窑子里去呢,到那时我可就是跌进火坑死路一条了。”

    “怎么会?”秀莪有些不相信她的话。

    “会的!真的会的!我来这里之后,就亲眼看见有两个姐姐被卖掉了。”小霞心惊胆颤地说道。

    “赵管家怎么能这样做呢!你们老爷不管吗?”秀莪气愤地说。

    “就是我们老爷叫卖的,不然管家怎么敢呀。”

    “你们老爷叫卖的?!你倒说说他干嘛要卖?” 秀莪诧异道。在她的记忆里,老文家从来都是只有打外面买人的,怎么可能会往外卖人呢?

    “一个姐姐是为着不小心打碎了老爷烟灯上的灯罩,另一个姐姐是为着哄不住撒泼哭闹的飞少爷。”

    “就为这?”秀莪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她的海蓝表哥竟然会为这样鸡毛蒜皮的小事情卖掉婢女,现在她才知道为什么那些妇人会谈他色变了。

    “就为这!”接着小霞又开始央求了,“表小姐,您还是让我去吧。”

    秀莪只好放她走了,她一个人躺在床上心潮翻滚。后来,实在倦怠的她慢慢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