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着
作者:史健秋
第三章 母亲的秘密
第三章 母亲的秘密 第三章 母亲的秘密(1)
    吃过早饭,秀莪便去看望赵嬷嬷。这并不是出于她自己的意愿,她只不过是在代替母亲行事罢了。

    昨儿因为时间晚了,赵管家怕她累着,便挡着没让她去。秀莪让赵家父子将她母亲送给赵嬷嬷的礼物先捎带了回去,让他们家老太太好高高兴。

    赵家的房舍是由文家庄隔断出来的,打文家庄后花园里的穿山游廊一直往西,出了角门便可以看见一个独立的四合院,大约也有个十来间屋子左右,里面厅房是厅房,院子是院子,显得很整齐,比起文家庄的那些房舍来看,虽然没有那么精致豪华,却也算得很明亮宽敞了,而且这里还有文家庄现在正缺少的一样东西——人气!

    才进院门,赵玉柱就笑吟吟地迎了上来,他早就在候着秀莪了。

    “表小姐早上好!昨儿夜里睡得好吗?”

    “不好,一点也不好!那鬼风实在吓死人了!”秀莪皱着眉头说道。

    “刮风了吗?什么时候?我怎么一点也不晓得!”

    “就在天快亮的时候,那风才叫大呢,把门窗吹得‘啪啪’乱响,我真担心屋子会给刮跑了!这么大的风你竟然没觉得,看来你多半是睡死了!”秀莪因为赵玉柱怀疑她的话而有些生气,一面心里又颇感到诧异,怎么竟会有人听不见那么大的动静呢!

    “肯定是我睡死了。”赵玉柱看见秀莪变了脸色,赶忙借了她递过来的梯子下了。其实他的心里仍然在怀疑着秀莪的话,因为昨夜他为着她而一夜没怎么睡好,如果真的刮过那么大的风的话,他不可能不知道,但是从秀莪的神情来看,又不像是在说笑,看来那风应该是真的刮过了,这时,他的心里突然想起了点什么,竟不由得打了个寒战。

    他们来到了正房,秀莪看见一个头发白如雪的胖老太太正端坐在一张太师椅里“咕噜咕噜”地吸着水烟,身旁有一个十一、二岁的小丫头在侍候着。

    几年不见了,但是凭着印象,秀莪还是一下子就认出这位老太太是谁了,她正是她母亲的乳娘——赵嬷嬷。

    不等赵玉柱上前介绍,秀莪便大大方方地走向前去,甜甜的叫了一声:“赵奶奶好!”,跟着又规规矩矩地给老人家鞠了一躬。

    “你定是秀莪姑娘吧,我的天,都长这么大了!来,快过来让赵奶奶好好瞧瞧!”老太太将水烟壶递给了边上的小丫头,然后伸手将秀莪拉到跟前。她仔仔细细地端详着秀莪的脸,一面轻拍着秀莪的手背乐呵呵地评论道:“像!真像!还真像我们姑娘年轻的那个时候!到底是她身上掉下来的肉!方才猛一见着,我还当是在做梦呢。”

    秀莪发现这赵嬷嬷竟然已经修炼得颇有几分她外祖母的丰采了,现在由她的儿子在打理着文家庄的大小事务,她也早就过起了呼奴唤婢养尊处优的享福日子,好日子过久了,便自然而然具有了一些贵妇人的派头。
第三章 母亲的秘密 第三章 母亲的秘密(2)
    “唉,可惜你娘没能来,我还真是惦记她呢!你娘这身子骨也实在太弱了,竟还比不上我这老婆子!你娘做姑娘的那个时候,身子倒是一直挺好的,都难得有个头痛脑热呢,谁晓得这一嫁人,竟嫁出一身的病来了!敢情都是叫你那个没良心的爹害的!定规是他不知道心疼你娘,才叫你娘落下了这一身的毛病。你爹整天都被那个狐媚子似的女人缠住了,一颗心里哪里还有你娘的位置,只可怜你娘人太老实,老实人吃亏呀,老实人又如何斗得过那个会狐媚男人的贱女人!”

    秀莪知道母亲定是向她的乳娘诉过苦了,不然这老太太怎么会知晓他们家的情形呢。她向来不过问父母之间的恩怨情仇,她甚至也不同情自己的母亲,她认为父亲之所以会移情别恋,多半还是有她母亲自己的因素。也是她母亲太过怪癖了些,动不动就哭天抹泪生闷气,又对她父亲爱理不睬的,时间久了,任谁都会生厌的。

    而那位姨娘却很懂得经营她的生活,她人又年轻又漂亮,又很会做人,又会玩,又会疯会撒娇,整天打扮得花枝招展,就像只花蝴蝶似的尽围着她父亲转着,是变着法儿去讨她父亲的欢心,她父亲自然被她迷得神魂颠倒,自然而然就冷落起她的母亲来了。

    男人大多好色,他们是用色香味来评定一个女人的好坏的,而她母亲现在不但年老色衰了,更要命的是她母亲根本就没打算要对她父亲好过,秀莪打小就知道她母亲不爱她父亲,甚至还有些瞧他不起,言语之间还常带讥讽之意。但是当她父亲很少回家,并在外面另立公馆时,她又气得不行,结果倒弄坏了自己的身子,成天病病歪歪地躺在了床上。不过,这又能怪谁呢!

    “来,你坐下。”赵嬷嬷让秀莪坐在她的边上,她喝了口茶,接着说道:“你也别怪赵奶奶啰嗦,我也是真的看不过去!你爹能有今天,还不是全仗着你娘的那些嫁妆,哼,现在算他出息了,就车过来不认识人了,他可真是一个白眼狼,一个没良心的东西,一个陈世美!”她是越说越激动,越说越气愤,把秀莪的父亲简直说得一无是处。

    秀莪虽然也不怎么喜欢自己的父亲,但是仍旧感到很难堪,不过她都隐忍住了,脸上始终带着一抹微笑,做出对赵嬷嬷的话很感赞同的样子。她知道自己此时在赵嬷嬷心里的身份是极特殊的,是既代表着她的父亲,又代表着她的母亲的,她必须代她的母亲享受着赵嬷嬷无微不至的关爱,又要代她父亲忍受着这无微不至的关爱的副产品——恨。

    “这全都得怪我们老太太,你外婆那个时候真是太糊涂了,干嘛非要遵守老太爷的什么遗命,非要把你娘嫁给了你爹呢!说真格的,你爹根本就配不上你娘,他们家本来就不富裕,在他五岁上的时候,爹妈又因一场大病都死了,留下他一个人没人管,眼看着就要流落街头当叫花子了,偏你外公心好,念他是故友的儿子,把他领回家中来抚养。这么着也就罢了吧,可你那外公又想出了新花样,硬是给你爹和你娘定了娃娃亲。开头你外婆还是挺反对的,也看不上你爹,我们都以为总有一天这事儿会不了了之呢,谁晓得你外公一死,你外婆竟然像吃了秤砣铁了心似的,非要遵守那个短命的婚约,她说要是不遵守的话,怕地下的老太爷会怪罪她的。就这样,你娘一生的幸福就白白葬送了。成婚的那一天,你那可怜的娘亲呦,都不知道哭昏过去多少次!她根本就不喜欢你爹,根本就不情愿嫁给他,再何况她的心里早就另有了中意的人了。”
第三章 母亲的秘密 第三章 母亲的秘密(3)
    秀莪的耳朵这时不由得竖了起来,因为她听见了自己感兴趣的东西——她的母亲竟然会有意中人!这倒是个新闻!她难以想象她那端庄矜持的母亲是如何拥有罗曼史的,她想象不出母亲和人恋爱时的情景,她更想象不出母亲意中人的模样,在这种时候,她承认自己的想象力的确过于贫乏了。

    “那个人呀,不是别人,你也认识的,”不等秀莪发问,赵嬷嬷已经自己说开了,“他呀,就是我们七舅爷,喏,就是那个留过洋的,到什么德意志去学过医的,大名叫张世勋的,他是我们太太的小弟弟,这回你该想起来了吧?我记得那个时候,他还经常带了你玩儿呢,就是七舅舅,你随了你表哥叫七舅舅的那个细长条儿。你瞧,那是多么好的一个人,与你娘那才叫是般配呢!他家世又好,人模样儿又长得标致等样,就是年龄比你娘小了三岁,不过,这有什么要紧,俗话说的好‘女大三抱金砖’,更难得的是他与你娘自小就认识要好的,脾气性格都知根知底,他们俩才是郎才女貌天造地设的一对儿呢,偏偏半路上杀出个程咬金,生生地拆散了这对苦命的小鸳鸯。要是你娘后来过得好也就罢了,可恨你那没良心的爹后来竟欺负起你娘来了,这还不够,又去弄了那么个骚狐狸来硬气她,真是太不像话太可恶了!也是我住得远,没法子再护着你娘了,不然,我定规放不过那个坏东西,我骂也要把他给骂臭了!”赵嬷嬷义愤填膺地抖动着腮帮子上的肥肉说道。

    经赵嬷嬷这么一说,秀莪的脑海里大致勾勒出了那个男人的模样,虽然隔了那么久,她还是很快就令他的形象变得清晰了起来,这回她已经完全记起他来了——他个子高高的,人瘦瘦的,面目好似女人般清秀,人十分和气。

    她记得自己那个时候很喜欢这个七舅舅,每次只要见着他,就会缠了他讲故事。别看他平时沉默寡言没声没气的样子,但是一讲起故事来却眉飞色舞、滔滔不绝的。他每次来都会给她带一些好吃的和好玩的,所以,她那时就总盼着他来。

    现在,当她知道了自己的母亲和他的这档子事之后,再细想一下七舅舅每次来的那些个情景,便真的觉得很可疑,原来他根本就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啊!

    秀莪的心里顿时不自在起来,开始为许多年之前被人利用和欺骗的往事气恼不已,此时此刻,她的心里充满了受人愚弄的愤慨,她甚至于在心里也恨起了自己的母亲,她恨母亲不守妇道,恨母亲藕断丝连,恨母亲利用她的幼小和无知来达到自己不可告人的目的。
第三章 母亲的秘密 第三章 母亲的秘密(4)
    这时,她倒可怜起自己的父亲来,她猜父亲定是知道了母亲的秘密,因此才会报复性地娶了姨娘进来,她知道伤了自尊心的男人是很狭隘、很偏激、很可怕的。

    “唉,可怜了你的那个七舅舅,伤心之下独个儿出洋留学去了,一去五六年,回来之后至今还在打光棍,我看他是真正伤透心了啊!”赵嬷嬷感叹道。

    秀莪没想到这七舅舅还如此多情,从其行径来看似乎大有非她母亲不娶的执拗劲儿。

    赵嬷嬷的话匣子又打开了,这次的话题是以文家庄当年如何如何繁华热闹开场的。对于这些陈芝麻烂谷子的往事,秀莪早就熟烂于心了,她母亲没事时就常把这些老事翻过来倒过去地说给她听,听得她的耳朵都快要起茧子了。她知道这是母亲打发寂寞无聊光阴的一种无可奈何的方式,作为孝顺的女儿,她只好耐着性子听着,不便于露出一点厌烦的情绪来,更不敢提出嫌母亲“唠叨”的抗议,她是怕伤了母亲的心。但是赵嬷嬷又别当别论了,秀莪觉得自己对她完全没有道义上的义务,她之所以能够这么长时间当她的听众,只不过是在顾及母亲的面子。

    现在,身体的疲劳,外加心里的耐受力已经到了极限了,她的屁股便有些坐不住了,脸上的笑容也明显的少了,她开始变得烦躁了,根本就把这老太太的话全当了耳旁风。偏偏赵嬷嬷却谈性十足,竟把秀莪当了最好的听众了,她滔滔不绝、口若悬河,把个上了岁数的老妇人的啰嗦劲全使上了,令如坐针毡的秀莪真恨不得上去用块布堵上她的嘴才好。

    幸好赵玉柱的娘这时走进来冲老太太说了声:“妈,该吃饭了。”

    秀莪赶紧乘机起身告辞,赵嬷嬷却定规要留她下来一起吃午饭,吓得秀莪一个劲地推辞,赵玉柱的娘也跟着热情地挽留着,正在她无计可施、盛情难却、分外尴尬之际,一直在边上闷声不响的赵玉柱突然开口替她解围道:“奶奶,娘,你们就别再难为秀莪表小姐了,老爷等着她吃饭呢!”

    没想到这句话竟然和圣旨一样管用,赵嬷嬷和她媳妇马上就都住了嘴,好像两只斗败的母鸡那样灰溜溜地让秀莪走了,不过,赵嬷嬷仍然心有不甘地冲了秀莪的背影鸡打鸣似地叫道:“来哦,记着要来哦,一定要来哦……”

    秀莪嘴里“哦哦”地应道,但是却头也不回地加紧脚步往文家庄走去,她几乎是逃离赵家的,她真是怕了赵嬷嬷了,她既然领教够了赵嬷嬷的啰嗦唠叨,自是没有勇气再去领教第二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