颍淮中篇小说选
作者:安徽省阜阳市文联选编
渔人三章  朱东坡
渔人三章 朱东坡 第一章 夜捕(1978)
    天黑了,还去撒么?奶奶问。三怪诡秘地笑笑:奶,吃罢饭没事儿,抻抻筋,俩钟头就回。说罢,三怪背了嘟笼跟撒网,甩着两条长腿,廖廖地沉进暮色里。

    三怪天性喜欢水,喜欢逮鱼。最近又迷上了撒网。三怪特喜欢灌足了劲、把双臂抡圆、猛转身、撒网挂着风声脱手的瞬间,斜觑着撒网圆圆地张开大嘴扑向河面,很惬意,也很享受。常言道无力垂线(钓鱼),有力扒旱(撒鱼)。扒旱不但要力气,特别是背、撒的技巧和脚下功夫,不论多陡的河坎儿,两只脚都要像抓钩一样,牢牢地扒在狼坷不平的斜坡上。别看瘦,三怪有劲,十八、九岁正当年,三怪有使不完的劲。午后刚撒了一场,在西南门的辘轳沟。马玉、合法、孔呆子盘西岸,三怪、烂头和油担儿遛东岸,六个人一网套一网,排着往前赶。除三怪是新手外,其余都是扒旱的老手。长长的大沟,两沿儿的水面生满了地图样花花绿绿的水草,只中间一带没水草,也就五六尺宽。杂草下多生些鲫鱼、草鱼和泥基狗子(泥鳅),像样的鱼很难碰。撒鱼的都精明,看谁的网卧得好,掏得巧,按明水的形状拿捏,引得岸上看景的人啧啧称道。老撒家大多空网少,窜鱼、鲫鱼、吹火鱼,时不时地从网槽里抠出来,塞进背后的嘟笼。三怪经验少,老是空网多。但三怪心里也明白:遛这一趟网,大家惦记的,都是辘轳弯处的那片明水。每个人都憋着一股劲,期待着抢那最后一网。这之前,要看谁拾网倒脚子手把快,看谁的眼瞄得准。待轰撵完最后一片杂草窝,水下就有几道暗纹箭一般地射向明水区。马玉跟油担儿出手极快,可脚下却短了功夫,那网只盖了尾路;数烂头刁巧,嗖得一网,正罩在鱼头上,一领网纲,水下当即泛起两片大花,烂头快活地眯缝着眼蹲下去,只等那鱼儿投槽;三怪腿快,抢在最前面,本想拦头漂亮地盖一网,哪知心一急,手一滑,网便撒撮了,黑乎乎地拧作一团,窟嗵一声,大半拉都砸在烂头的网片上;沉重的撞击,使反流瞬间簸起烂头的边网,只听轰的一声,一条大鱼顺势窜将出去,一头扎进三怪的网垛子里。烂头气得一屁股坐在沟坎儿上,瞪着牛眼钉三怪,然后失望地垂了网绳。三怪撒了瘪网,正羞臊地红着脸看大家,对岸的合法大叫道:看啥?收网吧,鱼待你网里。油担儿无奈地摇着头笑:今儿个,俺都是给你撵的!三怪不信。可当网拽出水面,三怪就呆了:一条足有五、六斤的大鲤鱼,灿着金黄色诱人的光芒,裹在重重叠叠的网皮里,想动都动不了。岸上的人群都哄笑起来。这叫新筢子肯上!——几个老扒旱羡慕地议论纷纷,各自叹着气,摇着头,调着侃,分别去清洗自己的撒网。散伙的时候,烂头突然抓住三怪:哎!半拉橛子,今儿个是十五,老天爷肯定给个好月亮,晚上跟我去北河湾,再斗一拖子!三怪说:好。斗就斗!

    ——三怪走到东街口时,街拐儿电线杆头,大喇叭正播着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的社论,声儿噼噼啦啦的。夜市开了,几盏臭石(乙炔)灯兹兹地吐着火苗,丸子汤锅边围着人群,混合着绿豆、香油和蒜泥的清香,蒸腾的汤锅,香气挠人肠胃地弥漫着。曈曈灯影里,马宏光的油炸香酥蚕豆瓣,牛肥田的烧鸡,老聂的卤羊肉,一家家拖着熟悉又动听的腔儿,叫卖如歌!三怪最喜欢吃老聂的卤羊肉,那蜡红的酱色,不膻不腻的纯正口味,鲜香极致。三怪瞟一眼老聂的肉案,喉结动了动,没买;兜里没钱,有钱也舍不得。

    哎,秀才!恁晚了,还背着撒网弄啥去?好友魁五瞪着双大眼招呼三怪。三怪说找烂头,下河湾。魁五眼里反着灯火说:明天是逢集,烂头不出生意?三怪不理会,只摆摆手,沿中街耸耸地往西走下去。烂头住西街口,有一间砖跟脚的土坷垃小门脸。虽是一丈不到的宽,却也一门一窗,门小窗更小,就像孩子梦里的童话小屋。烂头是打吊炉烧饼的,祖传。吊炉就立在窗前的土台子上,像个被放大许多倍的人脑袋,面朝里,黑幽幽地对烂头的门脸张着大嘴。土墙很厚,窗子就成了一孔很深的洞。三怪把细长的胳臂伸进去咚咚咚地敲,没人应。三怪接着又敲,依旧没人应。三怪敲得不耐烦了,就大声喊烂头,喊得四邻都能听见。呼啦一声,窗子总算开了,里面黑黢黢的,没亮儿,啥也看不见。三怪生气地朝着里面说:你咋弄的,半天没动静?里面的烂头好像溺水呛了鼻子,哼哼唧唧地说:哎哟,对不起秀才!我跑肚,拉得浑身没有四两劲。这咋弄?看来我是去不了了!我不去,你又不敢去,这咋弄?你咋知道我不敢去?三怪问。烂头依旧哼哼唧唧:别去别去,你千万别去!我不去,你哪有那个胆?三怪一挺脖子:狗屁,你不去你不去,我非去不管!

    走出西北街的时候,夜天忽地猛一光亮。三怪扭头瞄一眼,一盘大月亮正从东边悄悄地爬上房脊,活像个小偷的脸。四下里万籁俱寂,朦胧迷幻,好像啥都看得见,却看不真切。不去熊景!三怪边走边嘟哝,我就不信邪。

    到北河湾也就里把地,热天洗澡哪晚上不去?都说河湾里紧,可三怪不怕,不信邪,也不怕鬼。三怪有自己的哲学,这世上根本就没鬼;许多怪异物象,一旦无能解释清楚,皆被想象成鬼。三怪是出了名的憨大胆。不过,三怪也掖着心事——上星期,在县城的新华书店看好一本书:《元散曲简编》;三怪很痴迷书里的短句,凝练,华丽,经典又奇绝;厚厚的一大本,设计很古典,就是有点贵,两块零五分呢。只要看上了,就一定得买!三怪盘算着:一条五斤的鲤鱼,能一块八,还差三毛呢。哪怕今夜再扒上三五毛,那书就到手了。三怪想想就兴奋,两脚生风,浑身都是劲!

    已是深秋时节,收净了庄稼的原野空旷旷的,月光更显得肆无忌惮。路两边,沿沟的茴草有半人高,侧着月光,影影绰绰的生成诸多怪相;——句绿绿、唧离离、吱哇哇,成片成片的蛐蛐、游子和纺织娘,躲在茴草丛里拼命地叫,细听,整个原野到处都是秋虫热闹的集会,秋夜曲的围场,一环一环地向远处铺展着,无尽无休。三怪就喜欢这夜,这月光,就爱听这空濛又飘忽的天籁之声。只是初夜时分,露水就很重了,滚落到脚面上,冰凉冰凉的;许多小生灵被惊了吟唱,慌乱地在脚踝边跳来跳去;趟着厚实的草皮,三怪心里美美地,很受用。三怪打小就格外的心仪自然,他觉得,这世间最神奇的就是水和土;水倾情地滋润着这大地上的一切所有,而默默不语的土,却能衍生出千奇百怪的草木,能衍生出欢蹦乱跳的数不尽的生灵,这其中就包括了自己;而能来这神奇的天地间走一趟,做一回人,就是最幸运的!三怪总这样想。

    很快,三怪就闻到了那种只有临近大河才有的浓重的水腥气息。轻车熟路,绕过马家楼东边的小路,三怪拖着长长的影子,弓着腰,出出溜溜地就爬上了河坝。两岭黑巍巍的大堤,逶迤地固守着白灵灵一马平川的西淝河面。伸向西北的上游,乌幽幽的,混沌而深邃;东南朝月的地方是处大弯,明汤汤踅进一片未知的溟濛,那儿就是有名的藏马湾。欣赏完,三怪把目光收回,河道里静静的,就一只渡船孤零于对岸。立在坝顶,挺挺腰,三怪开始琢磨,该从那儿先下手。就从渡口吧,三怪想,这一湾明水旁,滩头又平缓又得势,白天,淘粮食、洗菜的多,说不定夜里有大鱼过来觅食,就闯个幸运吧。主意已定,三怪直下渡口。分拾好网把,两脚立定,三怪运足了底气,双膀较力,一个大转体,呼地一声,那网撒得别提有多圆;也是干网好撒,一丈五的苗子,全部展开。哗啦一声,锡脚扣水,四周更显静谧,三怪一领网纲,便安稳地蹲下了。他挺着网纲绳,准备感受来自网下的那份美妙的悸动。可过了一会,三怪很失望:没动静。跟预想的不一样,三怪心头空落落的,有些怅惘;一边踟蹰着下一网该往哪走,一边匆忙地收网。渡头的陂滩很光滑,水下是脂粉状的细沙,网提上岸的时候异常干净,连根草秸子都没有。三怪哗啦哗啦地抖抖网槽的水,一晃把,扇形地匀铺在沙滩上。正准备探身拾网的当口,三怪的脸猛一哆嗦,整个人立时僵在那里,双眼直勾勾地盯住网的底槽。只见领槽的网脚子突然间都活了,像有了生命的灵物,一个个手牵着手,蛇行着往水里钻。三怪头发一偧,霍地到退一步。这不可能?他想。每遇怪事和大事,他都会提醒自己:冷静。三怪确实胆大,不信邪,他甩手把网拎到平地上,翻来覆去地抖看,网槽空空,依旧啥也没有。三怪思忖:莫不是方才搁斜坡上了,自己滑下去的?于是,他又一次把网匀开在平地上,定睛看时,跟上次毫无二致:那些网脚子好像下面都长了腿,出出响,呈三角状领着网槽向水里钻。三怪心头一阵发怵,赶忙又把网拽到离水四五尺的地方,自己却松了网把,退出一丈多远,心想:这回该不会了吧?可就在他回头看时,那网却以更快的速度向水里爬去。一种从未有过的恐惧瞬间吞噬了三怪,望着深邃莫测的河湾,他的心理防线终于绷断了——腿下一软,嗷的一声,回身就朝大坝上跑。不想,竟忘了退去腕子上的绳套,网绳也就三丈多长,哎哟一声,三怪被重重地一撴,跪摔在大坝的半坎子上。手腕子拽脱了皮,火辣辣钻心的疼。岂料这一疼,竟让他突然回过神来——这网不能丢呀?百十块钱呢。妈的!我咋会恁胆小?三怪悄悄拿袖头抹抹脑门上的冷汗,忽隆跃起,瞪圆了眼对着河下大喝:狗日的,有种你就上来!喊完,三怪觉得后背和两膀一阵阵回了热,于是开始凶凶地朝坝上大把大把地拽网。只几把,三怪便见了端倪:离网两米多长的下方,有一团黑乎乎的东西,左右摇摆着跟了上来。只一愣神的功夫,三怪登时明白过来:那是一只硕大的老鳖,直径少说也有一尺半。三怪拉着,老鳖往下遁着,反力让他觉着鳖与网之间挂着根东西。等彻底闹明白时,三怪鼻子都气歪了——原来是一截有两拖长短的铁丝,一头有勾,而且是璜一样扭了几圈的回龙勾,死死的缠在网槽里,另一头穿系在后鳖盖上。待取脱后,三怪框好铁丝,一只手把鳖拽到面前,抬左脚照准鳖盖,嘭嘭嘭跺将起来,边跺还边喝:叫你吓我!叫你吓我!硕大的鳖头,立时缩进腔内,任凭三怪疾风暴雨,电闪雷鸣……

    撒完气,三怪啪地搧了自己一掌,搧得眼冒金星。真混账!这点事就懵了,啥熊道行?!

    待嘟笼上系好鳖,三怪一手提了网,软塌塌地登上坝顶。兴致丢了,力气也泄了,他无意再撒。卸下家伙,他想坐河坝上定定神。于是就掏根“大铁桥”,点燃了静静地吸。三怪憾憾地想:为什么撒的是个大鳖而不是鱼呢!真败兴,谁吃无鳞的鱼呢?还不如一只刚出壳的鳖籽子,给牛清火,鳖籽子都能卖五毛钱;这么大的鳖,谁也不会要,除非亲手把它宰了拆鳖甲。三怪想,一个硕大的鳖甲,找找镇上的几家中药铺,兴许也能换个块儿八毛的。

    三怪坐在河坝顶,手贴着嘴唇,肘抵着膝盖,上下各支成一个三角;又一根“大铁桥”对着了,烟头一红一红的,袅袅的烟缕映着冰轮写意。三怪喜欢这境界,喜欢这如练月华下旷荡空濛的河道,喜欢这令心神无拘无束畅游的无极的夜。

    扔了烟蒂,三怪觉得嘟笼有动静。扭脸看时,见那鳖正伸长了粗大的头,两只小眼睛定定地望他。看着它那不知所云的憨态,三怪笑了。交流了一会儿,三怪突然叹口气说:老王八,你也是在劫难逃,给你一次机会,还是没逃掉,偏偏来着我的道儿,今儿个,也算咱俩缘分。

    三怪提起大鳖试了试,乖!没有八斤也有七斤多。三怪摸摸它凉阴阴的大青盖说:你该是鳖老太了吧!不曾想,那鳖竟然很灵性地应声抬头,小眼睛里反着两粒极小的亮点,神秘又温顺地瞅他。

    就这样把它背回家!?三怪想着,心头突然浮起一种从未有过的感觉,这感觉,第一次令他没有了那种猎获的喜悦。三怪觉得莫名的别扭,一切似乎都不那么顺理成章,气氛也不对头。不知为什么,三怪倏地想起了奶奶,是电影小兵张嘎里的奶奶。在关于电影的记忆里,那是一幅极度无奈的场景:面对屠刀,嘎子奶奶悲怆地怒目昂脸,决绝刑场;全村子的人,个个眼里都闪着无能、无力、无奈而又绝望的眼神;奶奶不该死,因为奶奶是个非常慈祥的老人,按常理所有的人都应尊重她。然而,有人却非要他死;面对死亡,所有想救奶奶的人都无力回天。因为凶手不是阎王,而是违背常理的日本法西斯。

    三怪下意识地瞟一眼河下,然后眯了眼侧耳静听,风不大,河下有细浪低语,刷拉刷拉的。他想,那水下会不会也有许多绝望的眼睛,水族是不是也会哭泣?悠悠地,三怪就想起了老子,想起了那个披着长眉,晃着葫芦龙拐的南极老寿星;接着,又想了一会庄子。他觉得,这条大河应是隐藏着灵性的,它属于另一重未知的世界。那世界里一定也有许多的灵物,而灵物是不该祸害的!

    想着想着,三怪情绪的潮汐就顺溜了,心场里又回复了属于自己的那份温馨和美好。他轻轻地调过鳖屁股,就着月光,爱怜地拧开了铁丝扣。跟着蹲下身,轻轻拂去鳖盖上的泥土,把鳖头转向河下,意味深长地拍拍它说:老王八,咱还是各回各家吧!今儿个啥也没干成,大跑小跑,就是专门来给你解套的……

    三怪蹲着,老鳖趴着,过了好长时间那鳖才轻轻地动了一下。三怪腿蹲得酸了,只好坐下等。起先,大鳖只是试探着怯怯地挪了两步,然后才极慢极慢地朝河下爬去。三怪定定地看着。说来也怪,爬下大半拉河坡时,大鳖却出人意料的再次停下来,高昂着头,很费劲地扭回来看三怪;三怪觉得心头一动,随后扬扬手说:伙计,走吧,回到你的世界去吧——!

    此时,正皓月凌空,湾里清辉如泻,明朗朗浑然一色的浩渺。

    三怪想,他这样做,别人不会懂,也许只有他自己明白。至于买书的事,也不在乎这几天,就等等再说吧!
渔人三章 朱东坡 第二章 授徒(1979)
    自打上午有人捎信来,说老四的腿被抢碰了,三怪就在心里盘算着,该咋去看他。老四是三怪的师弟,天津四大魔(术)老雷雁云的小儿子。老四一家,是文革中避乱自愿下放安徽淮北的。老四的童年和少年时代,与三怪摽一块儿都扔在了黄石鼓镇。俩人数着日头一起长大,理不清的厮磨和共有的记忆,使二人情同手足。十多年里,这个来自远方的家族,令三怪受益匪浅,源自大都市的生活方式,幽默风趣的艺术家庭的氛围,嬉笑怒骂中,两位老艺人为人处世的微妙情感,早已把三怪的细胞熏染得不再是原生态。去年老四一家搬走了,去了盘龙镇——因那儿靠火车站,出门演出、搭班子走穴,图个方便。吃罢午饭,娘跟到后院,递上一大卷钱说:看病人要花两个,别问你爹要,我这还有五块钱,都拿上吧!三怪说不要,有办法。娘问啥办法?三怪挤挤鼻子,神秘兮兮地朝娘笑:你忘了,我可是钓鱼王。黑鱼疗伤不是最好的么!

    渔具就在褂兜里揣着,大大小小,随手能摸出好几副。钩是用十号到十四号旧自行车辐条做的,烧红,折型,剁倒刺,淬火,三怪无不在行。家里唯一缺的就是粗钓竿。因黑鱼异常凶猛,钓竿没有鸡卵粗是不行的。每回钓黑鱼,三怪都是到东街的远门子大姑家借,大姑父是开木料行的。出了门,三怪直奔东街。街上人很稀,是背集;一街两厢的门窗里,稀里哗啦的,尽是搓麻将的声音。三怪想,要是大姑在家就好了,那是个很慈祥的老太太,院里的竹垛上他可以随意挑;若是大姑不在,就很麻烦,大姑父是个叽咕刁钻的小老头儿,人长得又黑又矮,两只小眼睛象射钉枪,随处瞄准,生怕别人偷了他的东西。俗话说怕啥碰啥,大姑真就不在,应声的是大姑父。三怪硬着头皮走进院里,院里很热闹,差了两场麻将。大姑父边罗麻将边扭过头,目光聚在他脸上,阴阳怪气地问:哟,大龙侄!又是啥公干?三怪说:借棵竹竿钓黑鱼。大姑父神情一顿,立时掉下脸来。两桌打牌的都哄笑起来,有人突然大声道:是钓黑鱼精吧!三怪陡然记起,黑鱼精正是大姑父的绰号,他忘了那个茬。没有你管用的!大姑父黑着脸说。就那垛上的粗打竹,我用过就给你送来。不管,那都是扎好的,不能松捆。就用用,回来给你拎条鱼!我不吃鱼,扎嘴!要是别人,借不到也只好离去;可三怪不同,越办不成的事越较劲。他两脚立定,双手叉腰,就立在大姑父背后磨蹭,心想:我看你这麻将咋打?那黑鱼精又岂是常人,小眼睛一转便有了主意:街屋靠房箔子跟前有棵大竹竿,专给你预备的,赶紧拿走吧。三怪迟疑了片刻,但还是去了街屋。看见那棵竹竿时,三怪头都大了,那分明是根粗大的杠子。别说杠子,就是大炮我今个都扛!三怪上了别筋,一边大声说着,一边真就扛了那跟杠子,出了门,一漫正东走下去。

    过了娘娘庙就是街的尽头。庙东北流过一弯僻静的大沟,两岸绿森森的芦苇生得又厚又密。三怪侧耳听听,大弯处的蛙声最稠。于是便放下竹杠,扒开苇丛钻了进去。下到水边,他摘下裤带上的钥匙串儿,抖出小半截钢锯条,熟练地锯下一根胖壮的苇子,剥了焦皮,随手摸一把极小的窜鱼钩拴上,然后将备好的麻叶撕下一片,捻成疙瘩挂钩上,开始钓青蛙。正搜索目标的当口,忽觉背后悉悉索索的响,三怪喜欢独行,最怕别人添乱,很不耐烦地回头问:谁?苇丛慢慢分开一条缝,露出半张白生生的胖脸,是来福。三怪平时就喜欢来福,正要发火的一张脸又无奈地变了回去:不在老黑那看打麻将,你咋非撵来?来福不好意思的揪着耳朵,怯怯地看着三怪说:哥,我想学!你不管学,三怪说,你没挺性。狗狗狗、屁,钓、钓鱼还要啥挺性!来福有些生气,你你是不想教。不是不想教,你人太厚道,又好说话,我怕你守不住规矩。啥规矩你说,我管管发毒誓!三怪沉默了一会,极为犯难地看着来福的眼。来福急了:俺哥,你你你咋说我、我咋做,保证守规矩,不然,叫天打打五雷轰!好了好了。三怪连忙制止来福,又在他前胸搡了一拳说:我去看老四,今儿个不回。我也想去看他,花花钱都是我的!来福抢着说。唉,教就教吧!俺老师儿一辈子就教我一个,我也只教你来福一个人。来吧,咱干活。把我屁股后的小布袋解下来,拿好,等着装蛤蟆。好好!来福慌忙弓着腰去解。看着!三怪说,先钓几个没长大的小蛤蟆备用,要花的,特别是头上长黑色虎纹斑的花蛤蟆。为啥?因为鱼只认形状,不辩颜色。哦,来福听明白了。正是麦黄芒的季节,沟里的水草生得异常的旺,肥大的水葫芦叶一片翠绿,闹哄哄罩满了沟,爽目的翠盖上,星罗棋布地盛开着深红的、鹅黄的小花,灿烂得叫人兴奋。盯准了目标,但见三怪如同变戏法一样,极其轻快地丢钩,甩苇,转眼间便从四个点位钓起虎斑蛙。来福忙不迭的、一只连一只地塞进布袋,等他憨憨地回头再看时,三怪已解下小钓钩,顺手扔了苇竿。就钓四个?来福愣愣地仰着脸。足够了,三怪说,多了浪费。快点,咱走吧,过了铁路桥,到河北刘营子再钓;那儿有条向阳沟,离盘龙镇三里地,足够钓的。于是,俩人呼呼啦啦地钻出苇坑,回到坝岭子上。三怪收好布袋,来福可人地抢着扛起竹杠,一前一后,一高一矮,一瘦一胖,俩人前探着身形,匆匆地踅下小路,踅进黄橙橙一望无际的麦原。

    快到刘营子时,三怪下了路,领着来福,打从一片红芋地里斜上沟坎。一路上,许多放羊的、耪地的、浇红芋的,都拿警惕的眼光看他俩,一个廖高廖高的,弓着腰,抢路似地前行;一个矮胖矮胖的,昂首挺胸地扛一管高射炮样的竹杠子,紧紧跟随。谁也猜不透这俩人是干啥的。三怪不理会,只想自己的心事。眼前的大沟南北走向,约三四丈宽,水草也生得稀稀拉拉。两岸的坝岭子很秃,没有树木,多是些春红芋垄沟。俩人下到东岸的水边,沿沟底极慢极慢地向北走。三怪扭着个头,迎着西面的太阳观察水面的动静,水影反射的光斑不停地在俩人身上闪烁。约摸走了二百来米,三怪轻轻地立住不动了,他一手扶住来福的肩说:钓领秧子的黑鱼,要迎着太阳才能发现;你看见了吗?看见了!来福说,杂草窝里,雾雾星星的动,有笊头恁大一片。行!三怪说,眼挺好使。你知道那一片儿为啥雾雾星星的?来福摇摇头。三怪说:那是老黑鱼在围逮小鱼小虾,然后嚼成粘沫喂小鱼秧子;从水纹波动的轻重,就能琢磨出鱼秧子的大小,秧子越小越好钓,老黑鱼护的紧。很快,三怪便栓了钩,探手摸出一只小青蛙,掰开后腿把粗大的钓钩剜进肚里,钩尖儿合着口型伏在青蛙的嘴角边,接着将两条后腿牢牢地捆扎在麦秸粗的鱼线上,说一声齐活,然后开钓。对于钓黑鱼,三怪的技法十分精湛,他先把青蛙丢在离鱼苗二尺远的水上,轻提着后腿,让青蛙的俩前腿浮在明水里,张着嘴,一副欲进攻的样子,跟着猛然提起,让它扑进鱼苗。只是眨眼间,老黑鱼便咬定了蛙饵,忽隆一声,三怪就将那黑鱼抡到岸上。来福看得二目圆睁,拍着手跑上河坡去摘鱼。三怪放下鱼竿,在水里捞一堆鲜杂草,把刚钓的黑鱼裹好放到旱地里对来福说:别弄伤了它,小心。我去再钓那一个。三怪举着竿,又故技重演地钓了几钓,水里却没了任何反应;他来来回回地走动着,拧着眉头观察。突然,他大声说:来福,快把黑鱼放回去!来福莫名其妙地望他:放哪去?放回沟里去!三怪有点急:照我说的做!快点!来福来到水边,两手不舍地掯着鱼说:哥,这条鱼少说也有三斤,为啥非要放了?放——!三怪大喝一声。来福手一哆嗦,那黑鱼跐溜一声便钻回水里。三怪说:来福你过来。他指着水面叫来福看。来福看时,见原窝子的那片水纹竟然扩大了好几倍,并且周围都有水晕颤动。咋回事儿?来福问。三怪说:老黑鱼就剩一个了。那条已经被人钓走。要不放回去,不撑二十分钟,这窝秧子就会被其它鱼全部吃光。你看,这一片的鱼都围过来了。来福似乎有了些领悟。哥,他说,这可就是要守的规矩?三怪眼一瞪:你守不住?不不,能能能,来福连忙说,毒誓我都发了,绝对绝地守住。三怪加重语气说:俩黑鱼都钓上来以后,要捡那小的立即放回去,好保护小鱼秧子;如果就剩一个,钓了也得放回去。黑鱼长成了才是水里的霸王,小鱼秧子要长大很难,所有的鱼都吃它;你不是常见有老黑鱼跃出水面,嘴里凶狠地咬住个大窜鱼!好多的鱼,都是冒着生死去偷吃小黑鱼秧子。等到小黑鱼长到二寸长的时候,俩老黑鱼的眼就相继瞎了,叫火上头,也叫火蒙眼;这就是它另一个名字“火头”的来历。成千上万条的秧苗,呵护到眼瞎,也就剩下几百条。瞎眼是老黑鱼的生理现象,要六到七天才能复明;这期间,老黑鱼因为失明,只能靠触觉捕食。想来,这天道也就是怪,无论它俩如何逃散,鱼苗都会成两拨,总是寸步不离地围追于老黑鱼左右,任它捕食。等老黑鱼复明的时候,黑鱼苗大多已被吃光,幸运的也至多余下三五条了;这时侯,老黑鱼会拿尾巴毫不留情地打散那余下的几条。就因这,世人又称它孝鱼……你要吃它,但不能灭它,只有它兴旺了,你才有的吃——这是俺老师儿教的,你得记住!一一一定!来福服帖地鸡啄米似地频频点头。

    两个人深一脚浅一脚地又走了好几里,三怪举头看看,太阳仅剩一树高了。哥,来福有些急,走这么远都不见鱼,还有里把地就到盘龙了,咋办?啥咋办?三怪不以为然,钓不着就拐回去,明天再来。

    前面不远处的对岸,有窟嗵窟嗵的声儿传来,是些担水浇菜的,他们边担水边拿异样的表情看他俩。甭钓了孩子!这沟里连鱼毛都没有;撒鱼的都撒不着,邪气重!赶紧回吧。三怪和来福同时转身,见背后的一处沟豁子边坐着个放羊的老头,很善意的样子。知道了!三怪回道。接着推了一把来福:快走,到前边庄头上,再没有咱就回。快要顶到村口时,来福惊喜地拿手一指:看!这有一窝。三怪锁着眉,慢悠悠地说:秧子太大了,恐怕不好钓了!不能就这么走了,来福说,咱试试可好?三怪点点头。拴好钩,三怪猫着身子试了试钩;没费劲便甩出一条黑鱼,只是太小了,顶多不过半斤。哎,真钓着鱼了也!岸上有人惊呼。抬头看时,村口不知何时聚了很多人;三怪最讨厌人多,但是没办法,在人家地盘上。哥,快钓吧!来福小声说,钓了那一个,我好放这一个。三怪斜了来福一眼,你以为那一个恁好钓?

    起先,鱼秧子就盘在东半拉不走。三怪明白:那是因为村子在沟西,西边人气太盛。可无论如何钓,用尽了招数,黑鱼就是不吃钩。来福说:是不是那一个也、也叫人钓走了?屁话!三怪说,鱼秧子抱成团不散,说明老黑鱼就在下边;可能还是条大鱼,我觉得下面暗流在动。来福佩服地点点头。不知不觉间,太阳已没坝顶。三怪有些发躁,觉得这鱼要是钓不上来,就太没面子了!他还从未失过手。妈的!一不做二不休,激怒它。主意已定,三怪便举着竿让青蛙向窝子正中心砸去;只听啪啦一声,老黑鱼怒扫一尾,一绺水柱溅起五六尺高,而蛙饵也被打得旋转着缠在竿头。对岸的人群卷起一阵惊呼;三怪也惊得怔了一会,心想:乖,恁狡猾!鱼苗被砸散了,老黑鱼混水龙似的一通踅转,不一会便又聚拢了,但却领着那窝秧子颤颤悠悠地去了对岸。狗日的!想跑?三怪又上了别筋;他什么也不顾了,脱了褂子、鞋和大裤头子,扛着个竹杠子,试探着,缓缓地蹚进水里。三怪心里合计好了,开始进行第二步:他不歇气地一阵猛砸,聚拢,砸散,再聚拢,再砸散,直砸得老黑鱼狂躁不安,有时还围着三怪来一圈;这鱼到底有多大,三怪心里也没底,只觉得腿肚子下的水来回撞动。

    看!一沟的水都在动!岸上的人指手画脚说。

    我的儿吆!这鱼至少六七斤。

    我说这沟里咋没鱼,另一个道,原是都叫它吃净了!

    ……

    三怪想:天快黑了,被他砸得疲于奔命的老黑鱼也该累到劲了,他停了手,一动不动的让水面静下来。可怜的老黑鱼,最后一次费了好大的周折,才把鱼秧子重新聚到一起。三怪目不转睛地盯着。老黑鱼缓缓地驱赶着,最终把鱼秧子湾在了水边的一处杂草窝里。此时天已抹黑,两岸的人静悄悄的,所有的目光都集中在三怪身上。好长时间,三怪都像玉雕一样纹丝不动,看看时机成熟,三怪开始实施第三步。他极慢极慢地磨动钓竿,从西北岸上逆时针磨抵那片水草,只见他猛然一击窝心,水下便排山倒海地爆起一片水花,一个黑森森硕大的鱼头张开锯齿大嘴,瞬间咬定蛙饵。一感觉分量,三怪急如导电地双膀较力,拼命往上一端,犹如一道闪电划过左耳、左臂,三怪左边的上半身天崩地裂般地一阵剧痛,顿时失了力气,只右手勉强挺住鱼竿。水下好像不是鱼,而是一尊巨大的石盘。不好!闪着了。怎么办?三怪一边挺着,一边把脑筋飞快地旋转。黑鱼忽隆忽隆地往水下撴,搅得水面翻江倒海一般。三怪转着圈地跟鱼在水里扑腾。岸上已是围得人山人海了,有人在大喊:哎——!钓鱼的,可要帮忙?三怪不理会,只顾转他的圈子。平常的时候,来福不算太结巴,遇急时才有些磕巴;但此时他连磕巴也磕不出来了——手舞足蹈地在岸上一个劲儿地啊啊!

    三怪也急了,他最怕黑鱼甩头,尖利的牙会磨断鱼绳。也是情急智生:他突然一扭腚,把竿顺到肩上,利用杠杆原理,生生把个一米多长的阴森森的黑鱼背出水面……

    ——其实那天三怪也有些发憷,没想到那鱼竟有十七、八斤,比来福的头还粗,肚皮上阴森森的青花斑,着实看着有些恐怖。来福背着那条鱼往盘龙走,兴奋让他不时地抖着肩膀。一路上,人像潮水一样追着他们看,说啥的都有。有的说认识三怪,是黄石鼓的钓鱼王,特意来灭了那黑鱼精;有的说三怪能掐会算,不然,谁见过扛个大炮筒子钓鱼的?再后来就越传越邪乎了!

    看见盘龙火车站台上灯火的时候,来福突然问:哥,黑鱼配对咋都是一大一小呢?一窝的不配!三怪说。你知道马不配母吗?来福点点头。一个道理,三怪拍拍来福,畜牲都有它的自然规则,并且绝对守规矩。人要不守规矩,还不如畜牲!你记住,聪明的人想好了才做;愚蠢的人光做不想。这这、这也是老师儿教的?来福笑问。三怪重重地抓了一下来福的胳臂,沉沉地叹口气说:来福,从今儿起,我再也不钓黑鱼了!为啥?来福惊异地看三怪。这是最后一道规矩。三怪说,这一行不只是单传,从传出的那一天起,老师儿就必须金盆洗手;否则会遭天谴的。别胡扯了!来福说,你不、不不是不信迷信吗?三怪笑了,说:我信因果!来福一时间涨红了脸,嘴里不停地嘟囔着:这咋弄?这咋弄?你不能不钓!你不钓了咋弄?哥,我我、我不钓了,永远都不钓。你就当我没学!晚了!地球会倒转码?三怪说。之后,他悄悄侧脸看了一会来福:来福默默地低了头,再也没有了方才的激动和亢奋。
渔人三章 朱东坡 第三章 斗法(1983)
    那家伙又来了!三怪清楚,就隐在哪个角落里窥视他;虽轻无声迹,但三怪已从空气中嗅出了那家伙的味道。夜是黑月头,窗户的轮廓似是而非。卧室内更是伸手无形,一切都沉埋在凝重的黑暗里。这是第三十五个夜晚,三怪忐忐忑忑地等候着这第三十五次的较量。吊坯、套子、笼子、夹子、踏板锥子,原有的,新发明的,都已布置停当。三怪清楚,凭这些对付那家伙,根本就无济于事。知己知彼,三怪依旧按部就班,以迷惑对方;暗地里,他将自己粘鱼用的三套网布了无门阵,悬吊在所有能够想到的出入口上。此刻,落网的绳就系在床头,活䙌,只需一拽。成败在此一举,三怪格外谨慎。他本想那家伙一进来就落网,然后开灯轰撵,让其粘绊进网丛里。但这会儿又犹豫了,他怕一旦判断失误,被其发现,这一招就会再次失灵。他想再等等,切实拿准那家伙的动静再撒手。面对着炭黑的夜,睁眼闭眼都一样。三怪眯眼静心,仄耳搜听着床铺四周,哪怕一丝一毫的微动。他右手贴在大腿上,隔一会掐一把,生怕一大意又迷瞪着了。

    七月的夏夜燥热难耐,没有风,时间仿佛也蛰伏着不动,板结的夜令人窒闷。几只哑巴蚊子,不时趴在三怪手背的血管上贪婪地吮吸;他忍着,那左手就拽着拉绳,纹丝不动。以往,那家伙都从脚那头上床,总是乘三怪未睡欲睡的节骨眼上。然而,每次到床下三怪都有细微的察觉。况且,今晚又在床下丢了许多废纸,只要那家伙上床,之前,肯定会弄出动静。三怪想着,静静地挺着,紧攥的拉绳早被手汗濡得精湿。约莫又是午夜时分,三怪的心熬鹰似的难受,头如鉄砣样渐渐下沉,神智也有些飘摇。就在他意欲伸手掐腿的当口,一绺微风,从贴床的后窗缝隙中,丝绸一样清凉地滑进来,接着裹来一团浓重的腥臊——不好!三怪急忙拉绳,但为时已晚——后窗东下角的床栏上,早已射来一脉气流,三怪立即被定住,动弹不得。完了!三怪的四肢瞬间便失了功能,也不知那绳头松掉没有。不过,三怪不恼;技不如人,愿赌服输,接下来只能听任那家伙随心所欲。

    定牢三怪以后,那家伙噗的一下跳到他腿上,随后出出碌碌爬上胸脯,开始重复享受那种淋漓酣畅的气脉交流——三怪呼气的时候,那家伙吸气,三怪吸气的时候,那家伙呼气;三怪的肺被那家伙很有节奏地调控着,起起伏伏的,好似拉风箱。说来也怪,每到这种时候,三怪便陡然丢了困劲,虽然动弹不得,可眼睛跟脑子却出奇的清醒。起初头几次,三怪可没有现在这么镇定。看着那家伙在自己身上跳来跳去地为非作歹,三怪是又气又急;然而,动又动不得,喊又喊不出声,无奈的恼怒和憋闷,总是让他一次次如浴如雨地出那无尽的盗汗。第一回,他没闹请楚是咋回事,回前街老宅吃饭时,他问了奶奶。奶奶说他是魇住了,叫他以后睡觉注意点,别把双手搭在胸口上。隔不多久,他又魇住了;只是双手不但没压在胸口上,而且他还清清楚楚地看见了那家伙。

    ——那个午夜异常晴朗,透过大玻璃窗,瀑了一地的月光,整个卧室毕现无遗,就连窗边印花垂帘上的竹韵二字都看得异常真切。他瞪眼瞅着那家伙跟自己接气,并从脚头上试探着一步步靠近;在他放大的瞳仁里,那家伙的嘴越来越长,鼓着俩腮,闪着两颗黑莓豆样咄咄逼人的小眼睛,三怪觉得像猪,有时又像猫。那一夜,三怪经受了从未领教过的焦急、无奈、愤恨和屈辱。第二天,他再问奶奶时,奶奶沉吟半晌,突然说:你该喂个猫。你得罪老鼠了,跟你接气的是老鼠精!

    三怪的三间平房是去年新盖的。三怪的房子盖在了不该盖的地方,镇上的老人都这样说。可三怪不信邪,偏偏就盖了,连他老爹也拦不住。三怪生来就喜欢独立,独处,独来独往;他觉得,这片荒废已久的老麻窝子行就是他理想的居处,南北两面大塘,东西是两个出口,隔河一望,中间就是一片独立的洲子。房子盖好后,三怪别提有多享受,前窗后窗一站,萋萋芳草外,满眼尽是潋滟波光。来访的笔友大怪、二怪就曾调侃地说:乖乖,三怪在这要不演一出《追鱼》才怪!

    起因应该是今年初春。年气儿刚刚褪去,三怪在整理书架时,突然发现书被老鼠咬了,且咬了许多本。书架是竹子的,框架式的,就立在西南角的山墙边。书可是他的命啊!当时,那些书把三怪心疼得几乎掉下泪来。三怪发誓:一定要灭了可恶的老鼠!

    一肚子怒火的三怪,到鱼塘北沿儿去找发小;发小叫魁五,是个灭鼠的高手。两个人偷偷捣鼓、合计了几天之后,三怪便接二连三地大开了杀戒。先用毒鼠强灭了一批,多是小的和半大的,大鼠并不就范。接着就改用了夹子,笼子,绷皮条的钉(音:定)子。每天早上,都能听见魁五在鱼塘北岸上的窗子里得意地对他喊:斗几个?三怪打开后窗户,扑扑地扔出去,探着他的小脑袋,笑看着歇顶又黄毛的魁五说:一嘟噜,自己过来数!

    自那以后,三怪房后的陂塘边,不断陈列有老鼠的尸体。

    经过月余的搏杀,三怪的平房里着实消停了一阵子。怎奈好景不长,没多久老鼠又汹涌澎湃地闹起来。三怪就接着灭杀,可奇怪的是,他无论如何变招,却连根鼠毛也捉不到了。渐渐的,三怪由无法到无奈,由忍受到适应,加上七事八事,不知不觉地就忘了逮老鼠的茬……

    没想到作恶多端的老鼠还敢报复人。被老鼠戏弄两次后,三怪咬牙切齿地想:狗日的,我不信弄不住你! 他本想再邀魁五联手,合计新套路,可想想又作罢;那有违他的脾性,他只喜欢单打独斗。起初,那家伙五六天来一次,逐渐地两三天一次;随着三怪一次次的吃败仗,那家伙越发的疯狂,到后来就干脆一天一次了。三怪直输得七窍生烟,一败涂地。可他不服,越输越较劲,他把满腔郁闷都发泄在新的对策上,绞尽脑汁排兵布阵,各种招数都设计到缜密、极致,整个人也走了火,入了魔。看着他每天东南晌才起床,整天一副萎靡不振的样子,奶奶就悄悄地问他,是不是那老鼠精又闹他了?三怪沥沥啦啦地洗着脸,低声硬气地回到:就那两回,过后再也没来过!

    然而说归说,接连不断的夜战、折腾,三怪实在有些招架不住了,只好偷偷邀几个好友来陪。三怪的床不小,也很气派,六乘六的雕花古铜色香椿床,三面带栏杆,祖上传的。平常时候,来福、厉害、心亮还有公平就心仪着三怪的平房,不经允许,他们是从不敢入内的。能被请进去坐会儿或玩会儿,对于他们都是一份快乐;因了,一招即到。三怪请来他们,却隐藏了真实意图,只说是自己新近构思了个大部头,戏说比三侠剑还精彩,想跟他们分享,一块儿侃侃唠唠。四五个人盘在一张大床上,像听评书似地任三怪白话。三怪呢,就强打精神划拉一篇腹稿天南地北地扯。

    别说,当夜那家伙还真就没敢来!也许来了没敢下手。三怪终于安安泰泰地睡了个囫囵觉。接下来几夜,三怪的小说也编的开始有鼻子有眼儿,许是身体逐渐恢复的原因,他那说辞愈发生动,构思也渐入佳境。哥几个听得津津有味,并时不时地跟着三怪一块儿起伏、呼应、唏嘘;感叹声、探问声、欢笑声、调侃声、争议声,肆无忌惮地从漆黑的平房里飞出来,搅动着小镇的神经,搅动着死水样寂静的夜……

    一连四个晚上,那家伙再也没有出现。

    第七个晚上,三怪觉得心里既熨帖又兴奋,这无奈的穿插,真竟促成了一部好小说的诞生。快临到杀青那一笔,三怪运筹得更是跌宕起伏,扣人心弦;不单构思,这一晚,他叙述得也更是游刃有余,时而手舞足蹈,时而声情并茂,时而又妙语连珠。只是还不到半夜,三怪便陡然杀了书,一个长长的故事终于有了结尾。三怪息了声,五个人以各自不同的姿势倚卧在大床上,都不再作声;五颗心沉迷在静谧的夜里,各自飘飘然然地回味着小说里的情节……三怪想,若不是接下来的突发事件,就那样睡去,应该是他们最难忘、最优美,也是最惬意的一次睡眠。

    就在三怪自我陶醉着翩然入梦的当口,突然一声闷响——三怪的门被人用脚炸开。哥五个都醒了,个个被惊得魂飞魄散!堵住门!有人大喊,别放走了人!接着,三四把手电筒在平房内到处扫射,雪亮的光柱刺得哥五个眼疼眉骨酸,心惊肉跳,不知所措。啪嗒一声,三怪赶忙拉亮了电灯:原来是派出所的吴警察,还有四个如狼似虎的协警。三怪说:吴叔,出啥事儿啦?!穿一身黄皮子的吴警察,铁着脸,冷冷地扫一眼床上坐着的五个人,只阴阴地吩咐手下:仔细搜!任何地方都不能放过!于是,协警们翻箱倒柜,床上床下一通乱找。那些逮老鼠的机关都给触动了,一拨拨噼里啪啦怪响。四个协警灰头土脸地翻了个遍,然后都站到一堆,狐狐疑疑地相互对望了一会,又一起摇着头看吴警察。吴警察脸上的肌肉松了松问:没找到?四个协警说:没发现有收音机!吴警察脸上的肌肉又松了松,终于转过身,像正常人那样看着三怪问:秀才,你连个收音机都没有吗?三怪一时间被问得云里雾里,他莫名其妙地顿了一会才回道:原先有一个,早都绣毁了,在前街的家里,不知能不能找到。吴警察不易察觉地合了两次眼皮,啥也不看,只是在屋里不停地踱步,似在思考着什么。突然,他猛转身问三怪:深更半夜,你们聚在一起搞什么名堂?五个人,有四个折叠着腰,乌龟一样垂着头,缩着脖。没搞啥名堂!三怪说,都是我朋友,我请他们来听听叙叙,评价评价我的小说;俺经常这样,这也犯法吗!?吴警察突然大声说:现在全国都在反对精神污染,都在严打,严查……他转身背对着三怪,把脸隐在暗影里,不时地扫一眼被踹破的新门,拧着眉头,眼皮又闭了一会,接着释然地扬扬手,故作严肃地对协警们说:把他的所有手稿收拾齐,全部带回所里,要作系统排查!说罢,吴警察头也不回地大步走出门去。

    四个协警把三怪的手稿清理得一干二净,罗在一块足有尺半高,全都给抱走了。协警走后,心亮拉着公平,只说了声俺走了,便逃也似地溜回家去;吓得尿湿了裤子的厉害,哆嗦着嘴唇,话也说不好了,挪了半天才从床上爬下来。等三怪把厉害送回了家,再转回的时候,屋里就剩了傻愣愣的来福自己……

    秀才的家被派出所抄了!消息不胫而走,立即成了特大新闻。

    第二天上午,小镇的大街小巷都在议论这件事。前门口就围了好多的街坊和本家,吵吵闹闹的问这问那,弄得三怪心烦意乱,一顿早饭更是食之无味。可三怪心里明白,父母带着弟弟妹妹去三佳市厮磨回城的事了,家里就剩他和奶奶,人家那是关心他。

    收拾好碗筷,奶奶怒冲冲地扯住三怪的袖子说:走!我跟你去西头。三怪说不用奶,我自己去。南院儿的堂伯碰了碰三怪的胳膊,轻轻地说:我看,还是别去了吧!

    怕啥!——奶奶对着人群大声喝,又没做犯法的事。只要是共产党领导,都有说理的地方。

    四婶子,堂伯说,去了又能咋着,你跟派出所还能讲出理?!

    黑就是黑,白就是白。奶奶说,有理不讲,难不成要把人憋死?我就不信邪!说着,奶奶就要锁门。

    三怪一边阻止奶奶锁门,一边拉过堂伯说:大爹,你拦着奶奶,我自己去就行。堂伯就拉着奶奶说:四婶子,咱别气,你都八十多岁的人了!身子要紧。

    气啥气。奶奶摆摆手说,受了欺负还生气,那不是更折本?

    三怪跟堂伯连说带劝地把奶奶让回了屋里。

    三怪说:奶你放心待家,我一定讨个说法回来。奶就撴撴三怪的手说:到那不要吵不要闹,跟人家摆事实、讲道理,咱有理走遍天下!

    好!三怪说奶你把心装肚里。

    出门时大街上就有好多双眼睛,磕碰得三怪很不自在。从南街到中街再到西街的尽头,要走很长一段时间;可是,在众人聚焦的画面里,三怪却打屋角处突然就消失了——

    三怪就是三怪,三怪做事总叫人想不到。他没有按众人的意思沿着大街向北走,而是拐进了堂屋家后,顺饮马池直抄正西。

    南街、中街、西街,连起来就如一条拐弯的河。一时间,三怪的事像一阵怪风,把河给搅动了——许多好事的景事的没事找事的,很快鹅鸭一样聚拢着,一波一波地向着西街涌动……

    这一边,三怪快到西塘沿儿的时候,顶头碰见了魁五。看见三怪,魁五就瞪着一双大眼傻笑。三怪问笑啥?魁五问弄啥去?三怪说去派出所。魁五恶作剧地又是一通傻笑。到底乍回事?!三怪火了。魁五神秘兮兮地搂住三怪肩膀,传递情报似地说:吃早饭的时候老头子说了,有人举报你们待小平房里偷听敌台;这一切,都是李纱帽指使的!

    魁五老头是区政府的干事,李纱帽是派出所所长。小镇上封了两顶纱帽,一顶是税务所的所长赵纱帽,一顶是派出所的李纱帽。这李纱帽,人长得比电影演员刘江还煞星,演胡汉三绝不要化妆;整日阴着个脸,一双贼眼大得瘆人,镇上从来就没人见他笑过。

    住在西南门大柳树下的庆昌爷,正拍在地上跟大恒叔下象棋。还隔着几丈远呢,他就对着三怪喊:俺孙儿——可是去派出所?是,庆昌爷!三怪一边应着,一边拐上街路,匆匆忙忙地向北走。

    大恒你说说,咱街上谁不知道这孩子好?从不惹是生非!大恒忙哎嗨哎嗨地应着。庆昌爷又道:狗熊李纱帽,这两年消停得没啥蹶子尥了,又拿孩子瞎折腾。走,大恒,不下啦!去看看孩子去。大恒说好,就哎嗨哎嗨地拽起庆昌爷,俩人说着,一边把个屁股拍得是尘土飞扬,一边撇拉着四条腿,歪歪地追了三怪去。

    三怪还没到呢,派出所大门口就已经围了很多人,像迎亲族一样。许多人还悉悉索索地兴奋着说:看,来啦,来啦!

    瘦俏的三怪,长颈鹿样晃晃地趟着人群,走进长长的街屋过道;过道尽头才是派出所的大院子。好像知道要有事情,两个协警老早地就在院门口候着。与往常有些不同的是,他们身上,今天似乎少了许多奓毛奓翅的霸气。俩人很客气地迎住三怪说:来了!三怪说来了。可是找老吴?一个协警问;另一个协警说:他安排了,叫你去他办公室。三怪说:我不找吴警官!我找李所长。李所长今儿个不在,协警说。三怪身后一片唏嘘——哄人;骗傻子;假警察说假话;糊弄谁?老早俺就看见李大眼进了派出所……人们小声议论着。

    三怪说:没关系。今儿不在明天来,明天不在后天来,我有时间。

    协警说:真的秀才,老吴正等你,叫你去屋里谈。

    屋里谈谁听得见?三怪爽声道,我喜欢光明磊落,要谈就在人多的地方谈,公平!

    说得对!说得好——人群里涌起一片赞许的和声。

    俩协警看看三怪,又瞅瞅眼前闹哄哄的阵势,只好无奈地折回小圆门内;大概是汇报情况去了。三怪不急也不躁,站在那从容地等着。

    过了好大一会儿,宝蓝色的院墙里才有了动静——是吴警察;只见他面色微红,携着一大摞手稿从小圆门里走出来。哎,大侄子!吴警察和颜悦色地说,请你到屋里坐坐你也不进来。我不哄你,李所长真是去县里开会了。这不,你的大作一毛不少地完璧归赵!

    三怪冷冷地接过来,慢声慢语地问:查出问题了吗?

    绝对没问题!吴警察说,都是歌颂社会主义的,写得很有文采。

    既然没问题,那我的锁炸了,门烂了,谁赔?还有俺五个的精神损失,咋说?

    吴警察说你看,这也都是因为执行公务,等所长回来,研究研究一定给你答复。

    三怪说:我的居家安全咋办?我一天到晚就敞着门等你们研究?

    吴警察显得有些愠怒,但看着三怪轻声慢语的,又不好发作,他只好不再看三怪,而是笑得很难看地转向人群说:好了好了,大家都请回吧,散了吧!啥都有个过程,事情再急也得等研究结果出来才行。

    研究管!——庆昌爷斜披着褂子打从人群里挤出来说,研究是你们的事,合不合理也是你们的事,别屈了好人就管!

    不会不会,吴警察连忙说。

    接着,三怪发现了东街的皮姥爷,他游泳似地扒拉着人群挤过来,拿手边点着派出所的院墙,边鄙夷地品说:咦——!看看都干的啥事!平白无故地缺德一个孩子,要是恁家无辜给人抄了,恁咋想?唵?就这样了啦?不管咋熊研究,总得给个说头!咹?

    皮姥爷混号皮驴,一生好打不平,是出了名的仗义街翁;论辈分当为远门外公,所以,三怪一直就呼他皮姥爷。见他拧着个头,撇着个嘴,一旦发作起来,非起乱子不可。三怪心里明白,马上吴警察就很难退掉场,他立即拉住皮姥爷说:没事儿皮姥爷,我等等,等所长回来,看他咋研究!皮姥爷甩着手,瞪着眼,一副欲罢不能样子。三怪踅磨一眼过道里长长的大黑板,那是派出所出墙报、写通知的地方。他招招手,要众人让开一片地方,然后将手稿放到黑板下方的小条桌上,捡起一截儿粉笔,抬手刺刺溜溜地在黑板上写道:捕风捉影冤枉人,著书守法夜惊魂。强扰民宅毁民产,问君何时来修门?写罢,三怪抱起自己的手稿,冲冲地向着过道外走去;可是,还没入街呢,他似想起了什么,忽又折回来,重重地放下手稿,拾起粉笔,于手稿上方的黑板处再次写道:手稿待明鉴,父老乡亲看。公道在人心,事实胜雄辩!——然后掷下粉笔,转身气宇轩昂地拂袖而去……

    李纱帽笑了!

    李纱帽笑了,街上的人无不称奇。是三怪让他笑的。而且据说还笑得很慈祥。

    ——那天天傍黑李纱帽就去了三怪的小平房,亲自携着三怪的手稿,并且还带着铁木业社的木匠庞师傅。李纱帽一进屋就跟三怪促膝而坐,和风细雨地把手下先责怪一通,然后又说了许多好话。他安排庞师傅,给三怪换最好的门,安最贵的保险锁,说一定要三怪满意。

    三怪只是看他的书,没动地方。

    于是,李纱帽又同三怪唠了些家常,临走的时候,还赔了几句不是;人,一直是笑吟吟的,到走出小平房时,脸上还堆着笑。

    三怪清楚地记得,那天庞师傅也在笑,一直在笑,直到量好了门。庞师傅跟三怪父亲是同学,很熟。

    乖,你是个人物,真给咱街上人争脸!庞师傅耸着庞大的双肩、挺着粗短脖子说,放心,大龙侄,门给你用最好的枣木栏子,本槐门心。反正派出所掏钱……

    自打抄家风波以后,就很少有人再去三怪的小平房,好像那是块是非之地。就连玩儿得最铁的来福,只是又多陪了三怪几天,而后慢慢地寻些理由,也不再来了。

    与人的战争刚刚结束,没几日,三怪就又跟那家伙接了火。想想他就郁闷!

    ——第三十五个黑夜显得极度漫长,三怪的心都熬焦熬煳了。终于熬到了天亮。熬到了太阳红彤彤地照到卧室里。那家伙也张狂到了极点,从当初的试探性逗留,到后来半宿半宿的闹,以致现在明目张胆的整夜整夜地折腾。最可气的是,那家伙耍够了,竟然把几粒酸臭的屎就拉在三怪耳边的枕头上。接着,它戏谑地又跳到三怪的胸脯上,对着他的下巴,用粉红的爪子,左左右右得意地挠动它铜针一样坚韧的黄胡子,过后,它又杵着长长的尖嘴在三怪的鼻翼两侧搞了搞。三怪瞪着个眼,蜡像一般挺在那里,别提多窝火。他只能眼睁睁看着那家伙自己戏耍够了,也把他糟蹋够了,才冲他高傲地举起尖嘴,龇着牙,像唱歌一样快活地朝天吱吱怪叫,然后扭过头去,拖着暗红色的身躯从容离去。三怪心里明镜似的,他期待着:快跳下去吧,胜负还未定呢!也许我的三套网能最后翻转乾坤。然而,那家伙只是在床边踅了半圈,跟着优雅地爬上三怪右肩头的床栏,纵身一跃,便上了高高的书橱。失望和愤闷一起袭来,又完了!三怪想。他只能无助又无奈地瞅着那家伙安然地消失在西山墙上的串烟洞里。

    在三怪的记忆里,还从未这样束手无策过。一向傲视一切的胸怀,此刻却成了一片狼藉的塌陷区。不服也罢,不信邪也罢,事实是他节节败退,只能像亡国奴一样憋屈。该如何?是高挂免战牌?缴械投降?三怪不是没想过,既然生物钟已乱得颠三倒四,不如干脆就白天睡觉,以夜晚不睡来对付那家伙,可又觉得心犹不甘,那样岂不是太窝囊了!三怪斜靠着床头,手边是一堆凌乱的书,而心比那书更乱。人虽迷糊却总也睡不着;看书,翻来覆去,连一行字都过不去。眼见得日影偏西,这一天又将过去,心急如焚又心绪不宁,乱纷纷理不出头绪。三怪觉得,这白天的一切反倒不太真实,飘飘忽忽的,俨然是梦;夜晚虽被施了定身法,可心明眼亮,思维也清晰可鉴。早晨,如在醋缸里泡了一夜的他,没有像往常一样就势睡去,而是忍着电疗般的酸软强撑着起了床。床是怎样收拾得已记不清了,只是没忘了桌子上的小本本,他晕晕瞪瞪地摸起笔,歪歪扭扭地写道:第三十五重炼狱!

    撂笔的时候奶奶就出现了。每天早晨八点,奶奶总会按时来,如果发现他没醒,就会悄悄离去,她知道他肯定熬夜了。奶奶喜欢把脸贴着玻璃,偷偷看他,两腮瘪瘪的蓄满了慈祥。她颧骨上的两砣肉紫红紫红的,像两颗缩了水的大红枣。发现他起了,奶奶敲敲玻璃,小声说吃饭了!他便开了门,跟奶奶回前街去吃饭。

    三怪的平房离前街有百十米远,东西一条脊的宅子。三怪祖上是长门,因此住在最东头临街的院落。西院一拉溜排列着五户,是末门,辈分都很高。太阳晃晃悠悠地照着,三怪随了奶奶,一路打从门前的过道走过去,脚下轻飘飘的,人也轻飘飘的,眼前稔熟的景象如梦似幻,一切都曈曈胧胧的游移不定。他额头上的大筋霍霍地跳,并隐隐作痛。走过二老太门前时,三怪癔癔乎乎地记得,二老太奶奶站在房檐下,戳着他的背影跟大老太奶奶小声嘀咕他:瞧,那龙尾巴梢上可管住人?这孩子就是不听话!看见么,人瘦得都脱像了。大太奶奶说看见了,一身的阴气,脸都发绿了……

    日头点地那会儿,三怪涨潮似地心烦意乱。一整天连一分钟也没迷糊成,神经搅成了一堆乱麻,解又解不开,理也理不清,只觉得自己被越捆越紧,无力挣脱又无计可施。一天的过往时隐时现,他已记不得吃了什么,喝了什么或者做了什么,眼瞅着这第三十六个夜晚又要降临,人愈发显得焦躁不安。立在窗前,三怪怔怔的,两只青黑的眼,失神地对着一拨又一拨跳进大塘里洗澡的孩子。耳朵嗡嗡鸣噪,小孩的打闹声戏水声忽远忽近,飘飘渺渺的游离不定。三怪明白,自己已经虚脱得很厉害了!他抬手揉揉眉骨,随后又搓搓耳头,眼珠儿跟着游泳的孩子木然地移动。几个孩子正比赛拿猛子,大多潜不远,不一会便拱出一个个小脑袋。三怪不以为然,心想,老子一猛子能拿七十米。是的,三怪是出了名的水鬼,一口气能在水下折腾两三分钟。想到闭气,三怪陡然一震,立如大梦初醒,双眼登时放出光华来。他像游阴的人突然还了阳,心智瞬间就苏醒了,浑身解了锁似地一阵舒展,不但回了元神,也回了力气。他有一种突然走出迷谷的轻松和快感。伸一个长长的懒腰之后,他兴奋地朝桌上擂了一拳。妈的!该回家痛快地吃顿饭。他想。走时,他悄然地回回头,朝室内丢下一撇狡黠的目光。

    入夜的时候,三怪把安放的新旧武器统统撤个精光,并把室内打扫得干干净净。和过去一样,他安闲地坐到台灯前,怡然地看他的书。一切似乎又恢复了往日的宁静,好像什么都不曾发生过。

    大塘沿儿上,是一片偌大又平坦的陂滩,就对着三怪的前窗户。每晚都有很多的人,拎着床单子,夹着席子,趿着鞋,乘夜凉到这儿睡觉。这是小镇夏夜里最热闹的去处。仰着星空,谈古论今的,打情骂俏的,荤的素的,雅的不雅的,各种声音横七竖八地混杂一片。三怪充耳不闻,只看他的书。不知不觉间,夜便深了下去,噪杂的话语声越来越寥落,最后只剩下一片天籁般的鼾声,间或浮几绺零星的呓语。三怪不露声色地朝窗外瞟一眼,见那朦朦胧胧的一片里,仍有两三点烟火在明灭。他抬腕看了看电子表,时间不到,依旧安静地看他的书。一直挨到凌晨一点过后,三怪才悠然地合上书,熄了灯。他知道:那家伙早就到了。他想吊足它的胃口。躺到床上,三怪用床单把身体满盖了,两只手不再如往常那样放到外边,而是放在被单下,张开了并在一起,悄悄罩在裤裆处的耻骨和蛋囊上,手心向上,他静候着。一切都在三怪的掌控之中,只是一刻钟的功夫,那家伙就在床上有了动静。刚辨清方位,三怪总是来不及反应就被控制了,周身开始酥软酸麻。真是急不可待了!三怪恨恨地想着,只要接了火就好,狗日的,你的大限算到了!那家伙按部就班地表演着,它边射着鼻息,边从他小腿旁越野似地攻占高地,直到卧上他的胸脯。见它就位,三怪暗暗运了运气脉,觉得还没被全麻,于是快速而又短促地调试了一下呼吸,果不出所料,独呼吸是可控的。一阵窃喜之后,三怪又跟那家伙均匀地交流了一会,然后戛然闭气。突然断了气场,那家伙激凌一抖,拱了拱腰,原地踅了一圈,又连忙对着三怪的鼻孔嘶嘶地吹气。见三怪石头一般静静的,毫无反应,那家伙突然显得异乎寻常的狂躁,不停地发出咕、咕、咕的怒吼,它匍匐着,随那咕咕的怒吼很有节奏地一起一伏地倒退着。三怪一寸一分地计算着,感觉着。那家伙的屁股在不停地后坐,慢慢地、很准确地坐进了三怪的掌心。三怪觉得,自己颈部两端的筋都要爆裂了,他咬紧牙,两只手忽如铁抓般死命地一握。三怪觉得,他把它的骨头都抓碎了!然而,就在三怪终于放心地大喘一口气时,一股强大的气流劈面袭来;那气流竟是奇香无比,自己立即就被融解了,融化了。他感觉自己慢慢得就成了一粒轻飘飘的微尘;而那团气流却越来越广大,以至最终包裹了浩渺的天体宇宙。三怪的身体和元神越来越轻,也飘得越来越远,与那无边无际里,他的感知也越来越微小,越来越细弱,悠悠荡荡,无着无落,无依无助,最后,如同飞出炉膛的火星儿一样地熄灭了……

    三怪终于舒舒坦坦地睡了一觉,几个月都不曾如此的享受了!上午十点多的阳光,炫目地照在他的桌案上,无拘无束的折返,令卧室内光华四溅。三怪想睁却睁不开眼,室内的光太强。想揉眼,俩手好像被啥东西钳住了。他又动了动,突然忽窿坐起,眼前的一切让他瞠目结舌——他胸脯以下的被单上溅满了大片大片的血迹,那家伙像一坨烂泥,被抓得七窍喷血,两眼黑钢珠一般爆凸在外。三怪的手隔着床单,鹰爪似地嵌在它的肚子里。一阵强烈的恶心使他连忙甩脱双手,用被单快速地拧擦手上和身上的血污。他擦一会,停一会,看一会又想一会,又犹豫了一会,终于还是折折裹裹地把那家伙包做了一团。可惜了我的太平洋新被单子,三怪嘟囔道,八九块呢!

    不到中午,小镇上又传开了:说秀才不知跟哪个女的生了个小孩。有人看见秀才拿把铁锨,提溜个滴血的包裹,偷偷摸摸地埋了!

    回家吃晚饭的时候,景事又快嘴的二太奶,探着个头,搞地下工作似地撵着三怪问:俺孙儿!听说你埋个小孩?跟老太说说,是谁生的?咋不留着呢?三怪扭过头,很有意思地瞅瞅二老太奶,冁然而笑;接着突然一挺腰说:老太,可不能留,那是个杂种!

    注释:麻窝子,用芦花和麻绳编制的棉草鞋;

    麻窝子行,专卖麻窝子的行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