颍淮中篇小说选
作者:安徽省阜阳市文联选编
选择    徐贺仁
选择 徐贺仁 楔子
    睡意朦胧中,窗外已经微明。鸟儿唧唧喳喳,不像以往那样悦耳动听。

    于嘉揉揉眼睛,拍拍脑门,清醒了许多,脑子里像放电影一样出现昨天晚上的情景。由于喝的太多,以致于和同事间的说话没了顾忌,和她坚守了多年的赤诚和纯净也似乎蒙上一层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如月喝的比他还多,还放肆,似乎在故意释放压抑已久的情绪。

    马上到了上班时间,他还要和她同时踏进那间办公室。多年来,他们都是互相尊重,互相鼓励,互相帮衬,工作做得很得领导满意,也赢得了整个机关上下的认可。他们的配合是那么默契,那么自然,那么心神领会。于嘉知道,她是一片云,一弯月,他只能在寂静的夜晚静静地欣赏这美丽神秘的夜空,甚至把这意境带到自己的梦里。

    他知道,在阳光照射下,一切都会明丽起来,烟雾散去,世界是清醒的。

    一会儿该怎么和她说第一句话?该怎么看她第一眼?她还记得昨晚的事吗?
选择 徐贺仁 一
    他从来还没有和她这么近距离的接触。她东倒西歪地出门,上车,歪坐在座位上。

    车子在城区慢慢地滑行,不足3公里的路程,他们足足走了半个小时。一方面,于嘉知道酒后开车意味着什么,这是平常妻子和如月经常念道的,于嘉向来是一个守规矩的人;另一方面,这时候才晚上12点不到,街道上来来往往的人还不少,夜市摊点的食客走了一拨来了一拨,没了白天警察的执勤,人们横行穿梭,车子没法开快。最重要的是,如月在座位上根本坐不稳当,她不是头靠前,有碰头的危险,就是身子歪在这边,一手拧着于嘉的胳臂。于嘉腾出手来,把她扶直了,一会儿她又歪了过来。这样,车子很难以正常速度前行。

    和如月到一个办公室工作已经5年有余了。作为局里的副职,他这个不大不小的头儿,平常和如月的距离总是保持着恰到好处的远近。像这么和她单独在一起,况且是在晚上,以前是没有过的。他是一个很传统的人,很注重细节的人,尽管一直提拔无望,人到中年的他,总想在单位里保持着各方面的良好形象,特别是生活上。近年来,本单位和其他单位不断传出桃色新闻,在政界和其他事业机关已经不是什么新鲜事,在他看来,这些供人们茶余饭后的谈资和笑料,不是什么光荣的事。于嘉和老同学安一虎的关系一直很好,从大学毕业至今一直保持着同学、好友加老乡这多重关系。安一虎常说,你是领导,又是老大哥,如月就交给你了,她要是少一根汗毛我找你小子算帐。于嘉明白,老同学的玩笑话里有话。

    一虎和如月的家在县城新开发的文庙新居,小区前面是紧挨着文庙公园的广场。时值盛夏,白天热浪袭人,晚上暑气久久还不散去,这时候广场上乘凉的人还三三两两的或慢步,或小憩,还有不少情侣**在霓虹灯的暗影里。穿过广场边的水泥路,车子拐进小区15号楼下,这个路径于嘉太熟悉不过了,每次老同学从外地回来,不管事有多忙,哪怕是不见如月,一虎也要先打电话过来,说,老同学,我晚上到,你还到老地方安排一桌,我带了草原上最好的青稞酒来,你尝尝啊。要不就是,一虎刚到家,就让如月弄菜备酒,催于嘉,你快来快来,带嫂子侄子一块儿来,想你们了,别忘了把你家的好酒带来。还有就是,不管一虎来了哪路的朋友,都要拉上于嘉来家作陪。一虎常说,你来就是给我撑面子,官不官的不说,咱可是文化人耶。这年头谁缺钱?不缺,缺的是情调啊!就这样,于嘉和一虎、如月经常来往,当然,是于嘉来的多些。原因么,一是于嘉很少在自己家请客,大多是吃请。虽然文化局是一个清水衙门,但在所谓的官场上,总能有千奇百怪的理由吃饭喝酒。工作之外的饭局酒局于嘉更少了,他的不善交际使他比别人多了一些时间搞书画创作,这也是他近几年频出成果的条件。二是于嘉真的手头很紧,干了几年的副科级领导很少在单位要权,没有灰色收入,光凭两个人的死工资只够生活所需,哪能经常请客吃饭洗澡按摩啊。和一虎那小子是没法比的,他的钱来自天南地北,手指头缝里漏掉的也够于嘉他半年的工资。来一虎这里白吃白喝是经常的事,在他们看来很正常、很自然的。

    于嘉刚把车子停住,如月就将头伸出窗外,哇哇地吐起来。于嘉递给她纸巾擦了,想打开车门把她让出来,可是半天不见动静。平时于嘉和如月连手也没碰过的,只有在工作上心神领会时,用眼光交流或亲近了一下两下。这时他很犹豫,说你下车吧,到了,她还是不动,只是嘴里含混不清,好,好,下,下车。几次想努力下车,都又摊坐回去。

    以往送如月回家也是偶尔有的事,都是如月自己打开车门,砰地一声关上,说声路上小心,就头也不回地上楼了。今天,唉,都是酒精惹的祸。于嘉还在犹豫,拉她,扶她,就是旁边没有人来往,他也不习惯。她只穿了件无袖短衫,要是扶她手不知道往哪搁,怎么样都要有肌肤接触。这要是在白天,在单位,不知有多尴尬呢。路边走过的人不时朝他们这边看,于嘉知道,这个小区有不少人认识他,来的多不说,在这个小区居住的,大多是文化局的老住户,每年春节慰问,他都要来向退休的老干部、老艺术家送礼品,在单位的多次座谈会上,于嘉也多有和他们交谈、切磋,显示他这个年轻干部的谦虚和恭敬。一向谨小慎微的他不愿意让人们看出他的尴尬,他压低声音,再一次催促如月,到家了,下车。

    要是一虎在家就好了,打个电话,让他到酒店接她,不用他亲自开车送他回来的。每次如月在单位喝了酒,只要一虎在家,都是他开车在饭店门口等她散场出来。如月说,一虎这次又飞往新疆去了,货款已经催了好几次了,这次哪怕是一个月两个月也要把钱给追回来,他跑那里都累了,不想再奔波了。人就是这样,有钱了说话也轻松了,几百万在手里,说不干就可以不干。不到10年,这个昔日的穷小子凭着一身虎胆闯出了名堂。沙州这个小县城地方虽名不见经传,但是缺拥有全国医药大市场这个名片,而一虎们就是手持这个名片走南闯北,打下了他们各自的天下。可以说,这个名片造就了数百个百万富翁,甚至上千万、上亿元的药商也有不少。就是他们,靠这个名片赚足了口袋,同时又把这个名片越做越大,他们,改变了这个中原内陆小县城的生活方式。

    于嘉不能再犹豫了,看来她一时半会儿是醒不了的。他慢慢地、小心翼翼地架着她的手,出了车,再把车门踢上。几次她都要倒下来,都被他的手、她的臂支撑住了。进入楼道,她再也支撑不了,整个人摊坐在楼梯上。没办法,于嘉只好一手拉着她的手,一手揽着她的腰,扶起来,一个台阶一台阶地往五楼挪。

    还好,如月从手包里取了钥匙总算开了门,她不时抬脸打量一下于嘉,醉眼蒙眬,不出声但似乎有表达的内容,平常她就是用眼睛跟于嘉说话的。于嘉说,你醒醒,到家了。你醒醒,到家了。

    看如月已经站稳,于嘉终于松了一口气。

    于嘉正要转身离开,如月却用整个身子合上了门。

    如月又抬脸望了一眼于嘉,她在用眼睛说话。

    于嘉读不懂她的意思了,这次。

    “你别走!别走!”如月终于说出话来。
选择 徐贺仁 二
    于嘉在床边呆坐了一会儿,想得头脑发胀。抬头看看时钟,已经快7点了,得赶快整理去上班了,单位一大摊子事还等着他呢。

    他真的不愿再往下想了。昨晚幸亏他没有完全醉,要不然就,不可思议了。其实自己没必要跟她上楼的,可以送她父母那里,或者想别的办法都可以的,可是为什么非得要跟她上楼呢?

    现在后悔已经晚了,重要的是马上怎么和她面对。

    匆忙出门,又返回,文件包还在茶几上,里面有昨天上面来人给的材料。没有这些东西,今天上午就不能完成预定的任务。拿了包就骑车出门,走到大门口,今天竟例外地没和小区门卫打招呼,往常可不是这样的。

    于嘉的家住在城北沙河北岸的师范学校,就是现在的教师进修学校里。这里到县政府大概有30分钟的路程,如果骑自行车的话。别看于嘉才刚过不惑,但是走路、办事、说话都是不急不慢的。一路要过一个沙河大桥,穿过一个菜市场,然后才能进入城市主要干道人民路。县政府就在最繁华的城市中心,人民路的西侧,文化局自从拆迁后就搬到了县政府的大院里办公。

    今天于嘉的速度比往日更显慢,他的思绪和车轱辘一样慢悠悠地碾压着,滚动着,向前推进着。

    还是想着昨晚的事。

    于嘉把瘫倒在门边的如月托起来后,看见她头发已经蓬乱得没了一点优雅的造型,这在平日上班的时候是绝对没见到的,于嘉很注意要求下属在工作场合有一个良好的形象。而对如月,即使在生活上哪怕有了一点不合适的地方,于嘉也都是用眼睛给她指出来让她纠正过来。看到这个情形,于嘉又下意识地拿眼睛看了看如月,示意她的头发乱了。但是今天他的示意已经毫无意义,醉眼迷蒙中,如月似乎明白了什么,又什么都不知道。她的眼光时而聚集在于嘉的脸上、眼睛上,时而又四处游走,飘忽不定。于嘉一只手还扶着她的胳臂,另一只手很自然地去抚理如月的头发,像一个兄长对小妹、一个父亲对女儿的关切。在做这一切的时候,于嘉心里是异常的平静,没有一丝一毫的不自然。而当他的手触碰到如月的脸颊,耳朵,继而脖子时,引得如月大声地忘情地啊啊了两声。这让于嘉吓了一大跳,手赶紧离开了。于嘉知道,他并未弄疼她,是她有些太失态了。于嘉的手刚拿开,就被如月的另一只手捉住了,重又放回到了自己的脸上,脖子上,如月在做这些时,是那样从容,那样自然,那样陶醉,她的动作是那样坚定,那样不容推辞,甚至那样固执。

    就这样僵持了几秒钟的时间,于嘉已经读懂了如月眼睛里的东西。她的哀怨,她的凄苦,她的委屈,她的渴望和期待。于嘉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如月明白这是什么意思。他理解她但是拒绝她。又过了几秒钟,于嘉分明看见两行泪水滑过如月的脸颊。

    于嘉的心疼了一下,又疼了一下。

    终于,于嘉的嘴唇印在了如月的嘴唇上。

    一段音乐突然骤响起来,是那首钢琴曲《少女的祈祷》,还是如月亲自帮于嘉下载的彩铃。以往听着没这么刺耳的啊!

    他们分开。于嘉掏出手机,对方说赶紧去“金太阳”结帐、送客,于嘉一连声地好的好的好的,边接听手机边一手把如月往里屋推,拍了拍她的肩膀表示安慰或者别的什么意思,不容如月说什么就开门关门,把刚才的冲动和激情断然分离、冷却。

    昨晚于嘉忙了个头昏脑涨,也是酒精最后起了作用,他到家的时候已经大约凌晨2点,头朝枕头上一挨就睡着了。

    一路想着,车子在县政府门口停下,他照例下车,跟门卫打招呼,推着车子往里走。

    快到办公室门口的时候,他又迟疑了一下。想现在如月来没来,她以往都是早到的。

    远远地,他就看到了那个熟悉的身影,今天又换了大红的圆领宽松短衫,配淡绿色长裙,显得飘逸潇洒。她像往常一样早于其他人到岗,扫地,烧水,整理桌子上的文件和屋内其他的东西,她的忙碌的身影像一团火在室内飘动。

    于嘉站在门口,恰巧如月朝门口的花盆里倒残茶,一抬头,两人四目相对。
选择 徐贺仁 三
    于嘉的眼光只和她的打了个照面就赶紧闪开了,脚步犹疑着朝里进。还是如月更加淡定、从容,像往常一样和他打招呼,于老师早啊!

    于嘉努力在脸上挤出笑,早,早。说着就进了屋。要是在平常,他会善意地开几句如月的玩笑,给一天的工作弄出个良好的氛围。比如今天就该这样说,嚯,一虎又给你买了这套时装,是从法国进口的吧,要不怎么这么洋气呢?如月则爽快地说,是啊,咱为了搞好中法关系嘛,啥时候咱的平调子能到法国演出,别忘了给我记一功啊。

    办公室只有三人。于嘉5年前来这就是办公室主任,现在还是,去年添了个副局长的头衔,但是还在这里办公。全局上下迎来送往,文件资料,检查验收,政治学习,一切中心工作都要打于嘉的手里过。而要是只他自己,就是有三头六臂也忙不过来,这就靠另外两个人许如月和苗壮了。办公室里,他们的分工也很明确,于嘉管全面,主持工作;许如月负责来往接待、文件信息传递;去年刚分配进来的大学毕业生苗壮负责文件整理和其他文字工作。这个阶段的中心任务就是配合于嘉做好文庙以及全县书画事业的宣传、推介工作,为全县的招商引资进行文化搭台。要是能引来外资完成本局的任务则更好,那要另外记功。

    于嘉走近自己的办公桌,见桌椅整洁,物品有序,茶杯里已经泡上了碧螺春,这是他最喜欢喝的茶。于嘉看不出和平时有什么不同,经常都是这样的,如月早早地来,把办公室一切都整理好;然后是于嘉不紧不慢地到岗,每天都很准时,总是离上班时间只差三、五分钟;最后是小苗风风火火地赶来,虽然有时候下决心说,于局长许主任明天该我第一了,不然我请客,但是总不能兑现。

    这个时候离上班时间还差三分钟,小苗还没到,于嘉坐下的时候,如月也已经把事情做的差不多了。她也坐了下来,拿起一本杂志当扇子。虽然有电风扇在吹,但中伏里的天气实在太热,加上她又手脚忙活一阵子,于嘉注意到,她的后背有两处汗渍,红的布料有些泛黑。

    办公室面积不大,实际上是没有隔开的两间屋。于嘉的办公室在里边一间,面朝外坐,后面是他自己的书柜成一排摆开,左边靠墙是紧挨着的三个文件柜,盛的是局里的文件资料之类的东西,右边靠墙是一台电脑。外面靠里的窗子底下是小苗的办公桌,靠外的窗户底下是如月的办公桌。小苗写东西要安静,就主动要靠里的桌子;如月负责接待,朝外看也方便。他们都在于嘉的视野内,但是看的都是背影。

    于嘉看不见如月的表情,她一直向外看着什么,手不停地扇,肩膀还一上一下地微微起伏着,看来她是有点累。如月不回头就不能看见于嘉的表情,这让于嘉少了尴尬,多了从容。但是,尽管今天的任务很多,很紧,他还是没有赶紧投入工作,他想和如月说一两句话,或者等着如月跟他说一两句话,说什么也不知道,就是感到他们应该有话说,不应该这么沉默着。其实在平时都是这样的,如月多的是干活,少的是言语,每天一早也只是礼貌性地打个招呼,接下来就不再插话,除非于嘉安排她做什么,她才应答。今天也和往常一样。但是在于嘉看来,今天就有点不一样,他等着她先说一句话,他好心里有底。

    对不起,对不起,今天我请客,苗壮这时候闯进办公室。他走近于嘉的办公桌,一边朝外掏东西,一边解释说,昨晚弄到半夜呢,总算有了初稿。

    昨天接待了省文化局的来人,谁都没闲着,并且都是到深夜,只是工作内容不同。苗壮加班写《关于沙州县文庙的历史形成和现状》、《沙州县传统地方戏“平调子”挖掘与发展》等材料,于嘉和如月则陪来人吃喝,吃喝也是工作啊。

    这5年来,于嘉在局里是干实在活儿的。全局一个正局长,现在连他四个副局长,除他是学历史的,又当过中专学校的语文教师,跟文化沾点边儿,其他人多是从乡镇调进城的,学历不是党政函授,就是转业退伍军人连什么函授也没有,文凭、水平都不能和他比。那几个领导进到文化局据说是组织部门没有办法的办法,其他稍热门的单位都进满了,他们又都在乡镇干够了吵着要进城,最后连这个最不肥的单位也不嫌弃就进来了,怎么说也是个科级单位。于嘉对局里乃至对全县最突出的贡献,一是把沙州县几近失传的民间戏曲小调“平调子”给挖掘出来并且申报了“非遗”;二是在他的呼吁下,文庙大成殿最终没被拆迁,且得以修复,使县里申报全国“文化先进县”和“文化艺术之乡”顺利通过。单单一个文庙的保留和修复,去年以来更引起上级有关部门的重视,全国各地似乎又刮起了一阵风,那就是抢救历史文化遗迹。在这个内陆平原小城,能保留好且修复好文庙的确是个典型,据说,本省其他县市也有文庙的古建筑,都在城市开发中给毁掉了。这次省里来人是再一次对沙州县文庙的保留修复情况作一考察,准备迎接华东六省一市传统文化与现代文明研讨会在这里召开。县委县政府给文化局下了死命令,一定要把这个会议拉到沙州县来召开,不仅来开,还要开好,开成一次繁荣文化的大会,一次振兴经济的大会。局里近阶段对此工作全力以赴,于嘉觉得肩上的担子很重很重。

    于嘉拿起小苗递过来的材料翻看了一下,捻了捻页数再细看。由于他是回家加班弄出来的,所以是手写的初稿,看起来没打印稿醒目,所以他看着很费劲,眼睛几乎要盯着字迹才能读下去。

    才看了一页,他就看不下去了。吩咐小苗赶紧打出来,打好再看。他又拿出纸和笔准备写稿子,把昨天省里来人考察文庙的事在市党报和本县的《周末文化》上发个消息。他习惯用纸和笔打草稿。刚才市党报的李文奇记者来电话催了,叫赶紧把稿子传过去。真是的,现在的记者太好做了,跑新闻不到现场,写新闻不用动笔,吃好喝好还拿着,于嘉一边感叹着,一边动笔写字。

    刚开了个头,导语写好,正文就写不下去了。他抬头看了看,如月刚才还在的,现在去哪了?他拿起茶杯喝茶,发现茶杯空了,一想就想到了是如月泡的,一想就抬眼朝外看了一下,一看就看见如月的位子什么时候空着了。

    他长出了一口气,摇摇头,起身,拿起水杯去倒水。回来顺便朝如月的办公桌上瞄了瞄,什么也没看见,桌子上没有内容。

    写不下去,他又顺手拿起昨天的报纸,一个标题引起了他的注意。

    “《文化部公布第二批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单》,本报讯:2007年6月9日,文化部公布了第二批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单。”他关心的是,沙州县的民间戏曲“平调子”去年底申报的结果。看到后来,他才想起来这里是不可能有的,这是国家级的,而沙州县是县级,顶多也只能申报省级。再一细看,这份文化报还是两个月前的报纸,他当时也没注意到。就是这样的,一忙起来,报纸就要积压,但是以前好像没积压过这么长时间的啊。他是爱看报的,不像其他局领导,报纸成叠的不散,叫小苗和如月去处理。

    放下报纸,他觉得很无聊,稿子没写好,又不想写,他的目光不自觉地又朝门口张望。

    这时,如月正从外面进来,径直走向里面,来到于嘉的办公桌前。不等于嘉反映过来,如月急切切地说,于老师,他出事了。
选择 徐贺仁 四
    哦?啥时候?

    于嘉当然知道如月说的“他”是谁了。他听到这个消息后只是简短地“哦”了一声,并没有表示很大的惊奇,就像他早就知道一虎会出事一样,只是不知道在什么时候。

    如月正要解释,一段《少女的祈祷》音乐打断了她。是于嘉的手机彩铃,以往要是两人同时听到这声音,如月会调皮地自豪地孩子般地在于老师面前自我“飘扬”:怎么样,好听吧!现在他们都无心欣赏这美妙的钢琴旋律了。于嘉打开手机接听,如月例外地站在旁边听他的电话。

    什么约会,吃饭?哦,我明白了。怎么?他不回来了?你怎么知道?是什么时候的事?就是前天?会有大事吗?没什么?好的,我知道了,我等你。

    如月不用解释什么了,看来。这个电话的内容说出了事情的大概了,是安一虎不能按时回来如约参加他们的聚会,那边有了麻烦了。

    于嘉说,你不要急,先联系一下,问问具体情况。

    如月说联系了,他手机没开,不知道事情严重不严重,就说他已经被有关部门找去了,具体情况王总也没说清楚。

    王总就是刚才来电话的王拥军,《周末文化》报的总编。本周一王就打来电话说,这个周五晚上趁安一虎回来,让一虎参加他和东北制药的驻沙县办事处主任李畅的约会,想请于嘉一定参加。于嘉没怎么犹豫就答应了,有一虎在,他是要参加的。

    如月你先不要着急,马上王总来,我问问清楚。于嘉安慰她说。王在电话里说,他马上要到办公室来,问方便不方便。于嘉说那有什么不方便的,正好如月还没下班呢。你就来吧。

    于嘉还真感激这个王总编,他跟一虎向来是以哥们相称的,现在一虎出了事,你看他急的什么似的,一虎没白交这个朋友。看来,一虎和他有联系,他应该知道的比较多些,马上来了就都清楚了。

    看看快到11点30,该下班了,小苗已经把材料整理好,把打印件捧给于副局长,说于局长您先过目,不妥的地方我再改。说着就急急地朝外走,在门口和一个人撞了个满怀。这个人高大魁梧,仪表堂堂,走路说话倒有一副斯文模样。本来是苗走路急撞了他,倒是来人先道了歉,对不起对不起地连声说好话。

    如月回过脸来,见是他,表情木然地朝他点点头,算是打招呼。于嘉则马上从椅子上站起,热情地招呼说,我的大总编辑,你可来了,快说说,一虎是怎么回事!

    王总说,没啥事儿,说着含糊地看了如月一眼。于嘉说,你知道多少就告诉多少,这里又没外人,你可不能保留啊。你是怎么跟他联系上的,他现在手机都关着。

    王说,真的没啥事儿,他是前天给我打的电话,说这个周末可能回不来,有事就直接找于局长。咳咳,咳。他说到这里,马上闭口,装作咳嗽掩饰着什么。

    如月越发认为一虎出了事。

    你就直说。于嘉催他继续说。

    是这样,他送的那批货有问题,患者注射后出现了不良反映,有关方面正在查,是生产渠道的问题还是运输方面、保管污染、使用方面的问题。他是供货人,所以有关部门就冻结了那批货的款子,并且让他配合查问题。就是这样。以我看问题不大,你们今天上网了没有,那种注射液在全国几个地方都发现有问题,这说明是生产方面的问题,与销售无关,但是目前还没结论,这只是我的猜测。

    王拥军一连说了这么多,让他们听了个明白,如月心里稍稍安稳了一些。于嘉点点头,表示王总分析的有道理,这种事好像去年就发生了一起。

    你刚才说和李什么主任聚会的事儿?什么事还要一虎和我参加?王总扭头看了看如月,这时候如月已经回到了自己的办公桌前在收拾东西,拿自己的手包要走呢,跟本没理会他们刚才的话。

    你们有事,我先走了。如月说着往外走。

    王和于都把目光收回来,互相对视了一瞬间,王先把目光低下来。

    我就直说了。是这样的,咱的《周末文化》是您一手操办起来的,现在虽然交给了我,有事还不是要你拿主意?就是报纸包给我,你也不能完全撒手不是?县里领导对这份报纸又很重视,公检法都成了咱的朋友,这是我们的大环境有了。在文化局领导班子里,你负责新闻出版这一块儿,所以这个事非你办不成。

    王绕了那么大的弯子,还是没说出到底什么事。好在于嘉一贯沉稳,善于倾听。他一直看着王总说话,表情是空白,看不出一点对说话者的态度。

    以前咱的报纸只是报市里批准的准印证,这有局限性,起码连广告都不能登。你知道县财政又不给咱一分钱,全是咱到处化缘在支撑,再不登广告就要关门。要是咱把全国正式刊号办下来,报纸就正规了,就可以刊登广告了。你是负责这方面的,上面又能说上话,你不是还又个同学在省新闻出版局吗?所以这事你必须管了。

    于嘉听出了一点眉目,点点头,马上又说,那这事怎么跟一虎有关系?

    跑刊号这事肯定要花钱,咱谁都不是大款,我就找一虎,一虎也有他的办法,他就找了东北制药的李主任,李主任也支持,说弄成以后他们就包一个整版的广告。这事大呀,我就求一虎帮我找你,其实你是报纸的发起人,应该直接找你说这事的。唉,是我想的太多。我想,就是把报社的家底拿出来,也要全力以赴把这事儿办好。

    我明白了。但是我得跟文化局主要领导汇报,行不行得看领导的意思,我本人对此是完全赞成的,其实我也早有这个想法。

    王总听到这话一阵惊喜,说,没想到我们的想法不谋而合,这事该成。

    这是有关的计划和材料。王总把一个厚厚的信封推到于嘉的面前。

    于嘉刚一触信封,手像被火烫了一下,赶紧收了回来,脸立刻变得发白,说,你这是干嘛!干嘛!
选择 徐贺仁 五
    王拥军看到于嘉的表情这样,自己也被吓了一跳,但是马上就恢复了自然。

    于局长你别着急呀,听我说么。这钱呢,不是给你的,是让你用来跑刊号的。我打听了现在的行情,《都市周刊》杂志跑刊号花了12万,《现代生活报》跑刊号花了近10万,还有那个什么,多了。咱这点钱是少了点,还需要你靠老同学的面子,成不成就看你帮不帮我了。错!我说错了,不是帮我的忙,是帮《周末文化》的忙,是帮咱沙州县的忙!

    你说的不是没道理,这事我也听说过一点,但是我对这个怎么运作实在是没经验啊。于嘉并未提出反对,只是表明了自己的难处。

    这个你放心,具体的运作方式等我把人家跑刊号的程序弄来给你参考,到时候还是你说话指示,跑腿的事还是你老弟我呀。王拥军显得特别近乎,那个高兴劲就像事情已经办成了似的。

    你把钱拿回去,事情该怎么办就怎么办就是了 。

    于嘉来了这么一句。他明白,拿了这不明不白的钱,不是好事。前一阵子局里有个副局长拿了一黑网吧老板的钱让保留他的网吧经营,但是全市的联合统一行动谁都拦不住,结果网吧照关门,这个老板只认为副局长不使劲,就把送2万块钱的事说了出去,到现在这事还在查着呢,是真是假还没结论。

    可别,于局长,于哥!你不拿这钱你怎么去跑呢?你不拿就是你不愿意帮忙了!你先用着,不够的话我再想办法。

    这下是王总急了。

    于嘉沉思了一会儿,说这样,你把这钱存起来,花的时候再讲吧。

    王拥军这时候心才放下。说,时候也不早了,他们该等急了,我们赶紧去“月亮湾”吧。“月亮湾”是本城最豪华最上档次的大酒店,凡是要办大事、重要的事需要请客都在这里,到“月亮湾”吃饭成了身份的象征。要请客的东家非常明白,现在的饭局是有讲究的,一般人讲的是“饭”,而特殊的人讲的是“局”,你让他到这里来,没吃饭呢就已经显示出你对他的尊重和诚意了。

    政府办的刘主任我已经通知他了,本来说要在晚上在一块聚聚的,但刘主任说,下午他有事不来上班了,就放在上午吧,我觉得你们是高中同学,关系又那么好,你不会怪罪的,就应了他。现在,他应该已经在“月亮湾”了。

    于嘉对此安排还真的很生气,你怎么这么强人所难呢!他一百个不想参加什么饭局,自己高血压高血脂不说,一参加酒场就要耽误很多时间,他还不适应那种场合,不是很必要他一般是能躲就躲的。

    但是见王总这么说,又不好却了他的好意,平时在一起吃饭又多,况且老同学刘子学也已经到了,推辞实在没理由。就说,那又让你大总编破费了,等发了财我请你。快走吧。

    嘴里说着走,于嘉又到门口观察了一下又折回来。

    说走你还不走,刘主任要急了,我的大局长。

    你没喝就醉了啊大总编,现在正是下班的时候,你没看人都朝外走啊?那么多人你又不是不认识,你想都把他们请完啊!

    是,是,你看我这脑子!

    今天是周五,一般中午安排饭局是最多的一天。原来实行单休息日的时候,周六的中午是最多的,吃了饭回家下午就不上班了。现在实行双休日了,人们又提前了一天,有的机关干脆就周五下午只来个值班的,其余的人提前过周末。市里县里的有关部门也搞过“机关作风建设整顿行动”,又是检查,又是录像,但一阵风过去又复归原样。

    临走的时候,王拥军把信封收了起来放进自己的包里,于嘉似乎又想起什么似的看了王一眼,欲言又止。王拥军很大方地拍拍文件包,说,你放心吧,我会办好的。

    “月亮湾”就是不一般,你看这门口排着的一排汽车就知道这里的生意红火。前几年多是普桑,再后来是“2000”和奥迪,现在已经是更豪华轿车的天下了。酒店的老板是县政府办公室主任刘子学的表哥,无论公场还是私场,这里的生意都比别的强。

    八个女服务小姐分列门的两边,向来人颔首鞠躬:先生好!欢迎光临!接着是一服务小姐引领着客人走向预定的房间,一切都非常规范。按刘子学的表哥说,要和大城市接轨,和国际接轨才能不落后。于嘉和王拥军都是这里的常客,服务小姐也没问是预定了哪个房间,直接把他们领到贵宾楼的“人和厅”。这里的房间不是编成几几号,而是编成了“天时厅”、“地利厅”、“人和厅”,另外还有什么“高山流水”、“沙河听雨”等名字,总之跟其他的酒店风格迥异。“人和厅”也是他们的老据点,要是安一虎在,他们就全场了,四个酒友四个哥们,喝过酒再去隔壁的“星星点灯”去休息一下,这是他们过周末惯常的方式。

    推开门,一个小姐和刘主任慌忙分开,脸红红地走了出去。刘很自然地说,这里的服务质量越来越不像话了,不知道给客人倒茶,不知道拿菜单,刚才的那个让我狠训了一顿。

    是啊,是啊,你老表的事就是你的事,你可要多操心啊。于嘉和王拥军附和着,说话间三人落坐。

    就咱们仨?于嘉疑惑地说,他原以为又是杂七杂八的一大桌人,现在看不像,心里说,这样好。王拥军说的那个制药厂的刘某为何不在,他也没再追问。

    很快酒菜上桌了。当然酒是好酒,菜也丰盛。

    于嘉假装生气地说,谁点的菜,弄这么多?子学?你结帐啊!

    管谁结帐呢?吃了喝了在自己肚里,再省也省不出个大款来。刘主任说话向来在朋友圈里不顾忌什么,牢骚话很多。他一直抱怨自己在官场混了这么多年,官没升,财没发,都人到不惑了,还事业未成呢。

    王拥军说,还是刘主任说的对,这年头就得对得起自己,谁有钱谁花,有钱就潇洒。要是有安一虎在场,又该说是挖苦他了。

    我还是相信命运,该是怎么样就是怎么样。我穷,是人老几辈就这样。人家一虎就是当大款的料,但谁能比他更能吃苦?子学,你说你混的差,你能吃得了苦吗?所以说,命运决定了你的官运和财运。

    刘主任已经喝了刚才倒的大半杯白酒,因为喝的快,所以酒就有点使劲儿了。他稍微硬了点舌头,说,你于局长,不,你于嘉向来搞中庸之道,什么命运?我看都是胡扯。我算明白了,所谓命,是失败者的借口;而所谓运,是成功者的谦辞。

    我刘哥又来诗了。哈哈。继续继续,我听着呢,本周这一期报纸副刊都给你发诗歌!王总一贯好打哈哈,谁的观点都赞成,很少发表自己的意见。

    酒已经喝得差不多了,他们都有点醉意。相比起来,还是刘的酒意最浓,而王拥军最清醒,于嘉则是留一半清醒留一半醉。

    刘子学把手一挥,说,于局长,王总编,你们听好了,我现在以县政府的名义要求你们,要把咱的《周末文化》办好,办出特色,办出水平,办出风格,办出,啊——他打了一个嗝,又说,一定要把它办成报纸中的《南方周末》,电视中的《焦点访谈》。我的讲话你们回去要认真领会,积极讨论,切实落实。哈哈哈哈,说完自己大笑起来。

    笑声中,于嘉真切地听到了的一声,是自己的手机来了短信。他打开手机看了一下,是许如月的名字。一看到这个名字,不自觉地脸发了一下烧,不过刚喝了酒,谁也没在意。

    短信内容是:下午有事,请假。酒要少喝。

    很简短的内容,包含了不知道多少信息。于嘉一边思考这短信的内容,一边招呼说,散了散了。我今天喝多了,下午还要上班呢。

    好吧好吧,你于局长是个大忙人。

    于嘉在门口拦了一辆出租车,说,到县政府大院。刚坐进去,就又掏出手机翻看一遍短信,琢磨起来。

    如月以往周五下午从不缺勤,今天到底有什么事呢?她怎么知道我在喝酒?她怎么就关心起我喝酒了?

    一路上,于嘉心里一阵一阵热呼呼地翻腾,是酒喝多了吗?他自己怀疑起来。
选择 徐贺仁 六
    回到办公室,才下午1点20分,离上班时间还早。于嘉洗了把脸,想把手头的工作处理了,反正都是自己的活儿,早完成早下班。在以往,像这种情况很多,上午喝了酒,就直接到办公室等着下午上班连轴转,比回家把时间浪费在路上强。而真正的原因就像身上的某处残缺,被严实地遮盖着,连他自己都不愿意掀开来看一眼。这些年他一直逃避着,迁就着,隐忍着,一切的不如意都由自己安慰着,他相信命运。

    于嘉拿起上午小苗交过来的材料,强打精神往下看。“沙州县文庙(也叫孔庙),建于元代大德八年(1304),以大成殿为中心,南北成中轴线对称布局。南北依次有万仞宫墙、魁楼、棂星门、泮池、泮桥、戟门、名宦祠、乡贤祠、大成殿、明伦堂、尊经阁。东侧有兴贤坊、文昌阁、训导宅、进德斋、崇圣祠等。西侧有育才坊、省胜所、修业斋、敬一亭、射圃亭等。并有东西廊厢多间,苍松翠柏、繁花百卉点缀其间,形成一派规模宏伟、气势壮阔、环境优雅的建筑群。这一人文景观,是临颖大地上古老文明的标志,是临颖人民创造出的杰作。文庙距今已有700年历史,但屡遭战乱兵匪的践踏,屡毁屡修,其建筑越来越少,规模逐渐缩小。直到清代乾隆年间,才一度中兴,重建如初,但从此毁多修少,零落至今,仅存破烂不堪的大成殿和崇圣祠了。”

    于嘉对这些文字不知看了多少遍了,5年前,他还是县师范学校历史教师的时候,就从县政协文史委员会找来了有关的沙州县文庙的文字记载,又亲自查阅了其他有关的资料,几经整理成文,递交了当时的县委县政府。他又多方呼吁,终于在开发文庙附近的老住宅区时,把文庙大成殿和崇圣祠给保留了下来。为此,他还和当时具体负责开发建设的政府办副主任刘子学,也是自己的老同学弄了些不愉快,因为保留这片建筑,直接影响了开发商的经济效益。不过,后来县政府已经在其他方面给了开发商一定的补偿,具体情况于嘉就不得而知了,只知道文庙大成殿保留了下来,各方面都很满意。更让全县欣喜的是,在申报全国“文化先进县”时,这个举措成了关键的验收检查政绩,并且又引起省乃至国家文化部门的重视。于嘉一时在全县也成了名人,又因为其他多种因素,于嘉从师范学校历史教师、团委书记的任上调到文化局任办公室主任。

    这些亲切的文字曾经让他激动过,自豪过,但是这似乎都已成为历史。现在再看这些材料,他又想起了过去这些年的人和事。看着想着,想着看着,眼前的字一行变两行,两行变一片,最后都变成了模糊图画。材料页从手中滑落,他疲惫至极趴在了桌子上。

    于嘉老家就在本县最北端的一个偏僻的小村庄,祖辈是贫苦农民。于嘉于上世纪八十年代初期走进大学校门,在方圆十里八乡引起过轰动。至今20多年过去了,他的村子里除他之外也只走出了两个大学生。自上中学起,为了供他上学,哥哥、姐姐、弟弟先后辍学,父亲远走他乡做苦力,就连所有亲戚家都尽了力。他背上了沉重的负担,感恩的负担。为了父老乡亲,他首选了师范学校,立志要为家乡多出人才贡献自己的力量。但是四年后,他才明白,凭他一人之力,改变不了家乡教育落后的面貌,而到师范学校任教,可以从培养教师方面间接为家乡教育付出努力,所以当时好多人建议他改行从政,他都没答应,坚持教书。

    踏上师范学校讲台时,他25岁,当时在学校里算是最年轻的教师了。他有活力,有文才,有事业心,很快就在师生中口碑甚佳。校长更是看重这个出身农村而毕业自省重点师范大学的高材生,有意培养他让他日后担当重任。工作的第二年,就在学校领导班子调整中,他被安排进团委副书记,又一年后任团委书记。在老校长退休前,也就是于嘉工作的第八年,于嘉就成为学校分管教学的副校长,主抓教学业务。可以说,于嘉的事业是一帆风顺的。其间,于嘉也收获了爱情,建立了家庭。爱人就是校长的女儿,唐梅。于嘉工作的第一年,唐梅是师范一年级,她和许如月同班,于嘉老师教了他们三年的历史课,而唐和许又都是于老师领导下的学校文学社的主要成员。她们两个都是于的得意门生,但两个人性格不同,各有优点和缺点。唐梅学习成绩出众,性格开朗,青春亮丽,说话做事雷厉风行,干脆利索。但有些骄横和傲气,甚至有些霸道。而许如月则文静淡然,性格内向,在学生中有林黛玉之称。

    朦胧中,许如月和唐梅两个人又出现在面前。她们都拿出自己的作品让于老师评判,硬要他分出个谁好谁差。说实话,如月的文风和于嘉的更接近,朴实自然;唐梅的有些浮躁,显得华而不实。于嘉只是笑笑,没有给她们分出高低。

    朦胧中,许如月帮自己整理关于沙州县文庙的保留建议和修复方案,帮自己一次一次找到时任文化局长的许文轩,也就是许如月的父亲据理力争。是许如月的鼓舞努力让于嘉面对挫折坚持了下来,使得他的建议得以被文化局和县委县政府接受和采纳。

    朦胧中,许如月和唐梅两个人又一同前来报喜:她们都被城关镇第一小学接收了,成了光荣的人民教师。

    朦胧中,在老校长退休前夕,于嘉和唐梅走上了红地毯,许如月是伴娘。那一刻,于嘉看到许如月幽怨凄婉的眼神。

    朦胧中,结婚后的唐梅愤怒地把枕头砸向自己,她的扭曲的脸让他感到异常陌生,她的怒吼让他心惊胆颤:你这穷小子!你这没用的东西,爸爸给你铺好的路你都走不好!我跟了你算我瞎了眼!

    朦胧中,老父亲蜡黄的脸又出现在面前,他的胃出血因为没能及时缴费延误了手术,当父亲的骨灰被送回家的时候,所有的亲戚、朋友、乡邻一齐对他射来不解、遗憾、叹息、唏嘘、不齿、愤怒的目光!不是啊!不是这样的,我真的没钱啊!于嘉对天解释,我不是小人,我是无辜的!

    轰隆隆!一串炸雷让于嘉打了个寒战。外面下起了大雨,这个夏季就是雨多。他抬起头,发现只有自己在办公室里,还发现自己什么时候已经泪流满面,是做梦吗?他举手捶打自己的脑袋以验证他是否现实中。

    一段理查德•克里德曼的钢琴音乐响起,证明他的确是在现实中,是那首熟悉的《少女的祈祷》。是妻子的电话:我求求你了,孩子要提前开学,你真得想办法把他的学费给凑齐了啊!

    在家庭事务的争执中,要是妻子来硬的,逼迫性的,他还是老样子,一言不发,任她发作完毕。对了,社会学家说,这叫冷战。但是一但她来祈求的语气,他真的没辙了,他有的只是自责、懊悔、歉疚。

    他亏欠家人的太多了,他觉得对不起所有给他关心、帮助,给他生命给他爱情亲情友情的一切人!他的老家总是出事,疾病、车祸,贫穷总是和他相连,自己和妻子的工资没少为家里付出,到现在还是住着师范学校早先分配的低矮小平房,积蓄没有,欠账还不少。儿子还算争气,考上了县重点中学,没有让他再拿高价的择校费,但是学费还是要缴的呀。

    于老师今天又没回家呀? 是如月突然出现在门口。

    于嘉慌忙抹了一把脸:哦,我在看这个材料,要的急啊!顿了一下,忽然想起了什么,说,你不是有事请假了吗?

    是啊,但是这事还得你拿主意。本来中午想去你家跟你说的,唐梅说,你已经跟她说你有应酬,可能中午不回家了,所以就又来跟你当面说。
选择 徐贺仁 七
    莫非还是为了昨晚的事?于嘉心里狐疑着,抬头张望着如月。

    由于吹风淋雨的缘故,如月的头发有些散乱,刘海还滴着雨滴。一张阴郁愁苦的脸透出岁月的沧桑,她向来不善修饰,总是素面朝天,但是她的自然的美更加显示出她出水芙蓉般的纯净和雅致。大红短衫上衣和绿色长裙有大片大片被雨水淋湿的痕迹。雨伞还没有收起,就那样张开着像一朵硕大的花绽放在如月的手里。

    有要紧事吗?

    是啊。一虎来电话了。

    哦?是吗?怎么样?

    他所供货的那家医院,会同当地的有关部门把他控制了起来,电话也是在人家的监视下打的。

    他们这是犯法的!不等如月说完,于嘉就急急地打断她。

    他们并没有对他怎么样,好吃好喝的,只是不让他走开,只要他把医院的损失给补偿了就可以立即回来。这批注射液的款子要不成不说,人家医院上次的有些药品也被检查封存了,说有问题。这次一虎本来是跟人家要钱,这倒好,反而成了欠他们的了。

    总共他们要多少,他才能回来?对了,你们,不是有存款的吗?

    他们最少要30万才让回来。我们家哪有那么多钱啊,以前一虎跟人家说,他有几百万,那都是吹大气的啊,不然,他到银行都贷不着款。就是有个百把万的都是扒东墙补西墙借来的,在生意上流动着。还有呢,我也是听别人说的,他还欠着东北制药不知多少钱呢。刚才我和我爸、我哥都想尽了办法也才弄了20万。我知道,你家是没余钱的,但我实在没主意,这才来找你商量的。

    药品的质量问题要找供货的制药厂啊!于嘉提醒说。

    不行啊,问题还没查清楚呢,就是查清楚了也没办法找人家,因为货款根本就欠着药厂的。

    听到如月的这翻话,于嘉一下连一下的吃惊。原来一虎是做着这么危险的生意!原来他并不是什么大款富豪!

    好,我明白了,你别急,慢慢想办法。于嘉安慰着如月,其实自己心里已经如水沸腾了。这可怎么办啊,钱的事我能有什么办法?于嘉在心里跟自己说。

    外面雨越下越大,轰隆隆的雷声一阵阵滚过头顶好像天要塌下来一般。如月这时候已经自己放了雨伞,坐到了椅子上,坐下又站起,一副魂不守舍的样子。

    于嘉也找不到合适的语言来安慰如月。但是他不能表现出慌乱和紧张,起码要给如月暂时的沉着的情绪影响。以往碰到什么难事、烦心事,如月都来向于嘉讨主意,就连她和一虎一度闹离婚的事也是于嘉从中调解的。无论在精神上还是工作上,于嘉尽力给了她帮助。于嘉觉得,一方面,一虎跟自己上同一所大学又一同被分配到沙州县工作,其间他们都互相帮助互相照应着,特别是在上大学期间,在生活上一虎对于嘉的帮助更多,这让于嘉一辈子都感激不尽。再一另方面,如月又是和自己同事,还是早先的学生,她平常对自己尊敬、关心有加。一虎刚来沙州被分配到县一中教语文,他和师范学校的于嘉,城郊中学的刘子学成为当时沙州县耀眼的三颗文学新星。那时候人们对文学的崇拜和热爱达到了极点,曾出现过千万人争读一本书的局面,作家被人们推崇到了至高的地位。就是在上世纪八十年代中后期,他们三人同时加入市作协,被全市文学圈称为沙州文坛三剑客。也就是在如月刚毕业没多久,在一次县文联组织的文学比赛发奖大会上,有人把文学小青年许如月介绍给了文学大青年安一虎。那时候,于嘉已经是老校长家的常客,也是老校长选定了的乘龙快婿了。

    看到如月如此焦急的样子,于嘉其实很心疼的。不知怎么,他又想起了昨晚的情景。如月还记得吗?她会后悔吗?她的短信“酒要少喝”是啥意思?是说酒后失德酒后乱性?那么她真的后悔了?其实自己也是不该的啊!一虎好不该欺负如月,不该给她心灵和**的伤害。他们的裂痕一半来自双方性格的差异,一半来自他们双方互相的不信任。一虎应该对如月好些,于嘉固执地这么认为。其实他心里有一个结,就是不管如月跟谁,只要幸福,他才能心安,才能对得起如月。当年是于嘉首先对她发出的爱的信号,但是,结果却不是料想的那样啊。多年来,于嘉在心里默念着“命运”两个字,他就是用这两个字来诠释生活,来给自己开脱、解脱。

    雷声远了,雨点小了。他们都在默默地叹息,都在思想的天空飞来飞去。他们谁也不说一句话,却都能够听到对方的语言,还能够听到自己的心跳。

    于嘉偶尔抬头,看见如月已是无声地泪流满面。面对她的痛楚她的凄苦她的无助,于嘉心揪成了一把,但却束手无策。他真想走过去,哪怕是抚摸一下她的头发,握一下她的手,或者拍拍她的肩膀都能给她力量,给她安慰。有几次,他就要站起来走向她,却又坐下来。有两滴泪在眼里打转,终于没能止住,顺着脸颊滑落下来。

    一段熟悉的音乐飘了过来,是于嘉的手机响了。两个人都同时赶紧整理了自己的情绪。

    你说什么?有多少钱?哦,知道。于嘉停顿了一个瞬间,接着说,那就先收着吧,回头我安排处理。

    怎么是这样?于嘉自言自语,有点又吃惊又在意料之中的感觉。原来是妻子唐梅的电话,说王总编辑给了个存单,说是于嘉帮他办事的经费,让收下。唐梅见是整整10万元,不敢收,才打来电话的。

    如月也听到了于嘉的回话,但是没听出所以然。

    于嘉说,你放心,我来想办法吧。

    见于嘉这么说,如月一脸疑惑。
选择 徐贺仁 八
    走在这条老街上,今天似乎有些和平常不一样的感觉。这条街原来叫文化街,远离城区,但本县的最高学府县一中和师范学校就在这条街上。据说早在百年前,外国传教士在这片土地上建设学校和教堂,这条街开始成为学校最集中的地方。至今一中和师范学校的校园里还保存着几座当年的小洋楼。于嘉刚到师范学校工作的时候,也就是在10多年前,这里还是偏僻的街市。路面是凸凹不平的柏油路,两边是高低错落的普通民房,间或有一两家开设了门面经营,卖些日用商品。还有些老式的门窗依稀可见早年的朱红色油漆,土墙也是一样的或新或旧的朱红色。临街的门窗多是垂下古旧的竹制门帘,一早就有老年人坐在门口一手摇着芭蕉扇,一手端只成色老旧的紫砂壶悠悠地啜茶。街上不时传来一两声卖油茶煎饼竹粽子之类的吆喝,把这条小街早早地唤醒。这一切显示着这个街道甚至这个城市的厚重氛围。那时候,于嘉初来就被这里吸引了,觉得这是很不错的适合工作学习的地方。今天再走上这条街道,于嘉感到从未有过的陌生,柏油路不知什么时候变成了水泥路,两边的建筑已然高楼林立,大型超市、酒店宾馆、桑拿中心、金融保险等等沿街排开,把这里的古老气息一扫而光。现代文明改变着这片天地,也催促人们匆匆地来匆匆地往,匆匆地追赶现代生活。

    走到这条街的尽头,就踏上了沙河引桥。桥头的广场上很是热闹,晨练的人们三三两两地散去。在早餐摊点,人们或坐或站享用早餐,学生和上早班的人群争购稀饭油条豆浆,拥挤不堪。于嘉站着匆匆喝了一碗豆浆吃了两个油条跨车赶路。这是他每个周一的习惯,他和妻子都是周一要比平时早一些到班,就省却了在家吃早餐,路上随便就对付了。穿过熙攘的大桥和繁华的人民路,于嘉的自行车躲过进进出出的小汽车,进了县政府大院。照例对门卫点头示意,表达的意思是:你好或你早!于嘉就是这么个谦恭的人。

    和以往一样,如月早他一步先到。进门的时候,如月对他对(去掉)勉强笑笑,于老师早!很程式化(城市化?)的问候。她一脸的倦容,显得无精打采。

    对一虎的事,于嘉一直放在心上的。这个周末,照例是陪妻子去她的娘家,老校长的老伴脑梗塞留下了后遗症瘫痪在床,每逢周六周日是于嘉和唐梅去照顾的日子。这一点是唐梅的坚持,也是老校长的要求。只有工作上非常特殊的情况才有变化,否则,于嘉是不能离开的。这个周末,于嘉原本想亲自做东请一回客的,邀请的对象是《文化周末》的王 、政府办的刘子学。他们平常谁有事都是在一块商量的,如今一虎出事了,其他三个人都要来承担了,起码人多主意就多些。但是,于嘉几次话到嘴边都咽了回去,在妻子面前,他总是硬不起来。于嘉知道,为了钱的事,唐梅正心里憋着气呢。另外,如果说客让大家为一虎家筹钱的事,如月更是不高兴,如月和唐梅的姐妹关系好了多年,但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两个人开始面和心不和。唐梅表现出拒绝友情的味道,任如月几次努力,唐梅都是表面迎合,实际上冷落。她们之间似乎有一层纸隔着,谁也不戳破而已。

    于嘉照例周一先打开办公室的电脑,查看一下自己的QQ留言和电子信箱,这已是他的习惯。由于家里没装电脑,所以他就在办公室上网接触外面的世界。凡是在周末跟他联系的人多是给他留言或发电子邮件,他也只能在周一才一一回复。

    信箱中只有一条新邮件,打开一看是《文化周末》的,当然是王拥军发来的。上面是关于申请报纸刊号的几个要点,而要于嘉做的就是打印好下面的申请文字,盖上文化局的公章,到时候再和省新闻出版局的老同学打个电话联系。下面,王拥军已经把申请写好了,让于嘉自己打印出来盖章即可。说办好了,通知他来取。于嘉知道,这件事只要他出面,有把握说服局长同意申请报纸刊号。因为报纸的事,县宣传部领导不只一次口头表扬文化局管理的《文化周末》,不仅对全县的文化建设而且对全县的经济建设都有推动促进作用,这很让局长高兴。还是小于的功劳,还是小于的功劳!每到这时,局长总是很客气,很谦虚,实际上他心里也实在对于嘉的工作非常满意。5年前,是退下的老局长的推荐,接任的他要了于嘉,当时尽管有压力,他还是顶住了。没想到,这小于各方面干的还真的都不错,为了这,他还在县领导面前表示是他发现了于嘉这么个人才。在生活中,局长总是叫他小于,以示亲热;工作上,对他信任有加。比如,局里就一辆小车,平时除了司机,大多是交给于嘉。凡是重大事件或是局长的家事用车,都是于嘉亲自开车,于嘉单有一把小车的钥匙。那天省里来人就是于嘉亲自开车带领着吃饭、洗澡什么的。

    说服局长和联系省里的老同学,对自己来说都不是问题,但是王的10万块钱怎么花出去?难道就真的是买这两件事?想着,他更加确信了自己的判断。那天,看到钱的时候,他动过心,但转念一想,还是稳妥点好。要是钱从自己的手花出去,有用途,花的有去向,他就“帮”着花,而直接接受这么一笔钱,是不妥的。于嘉的这个疑虑在周六的晚上就跟妻子说了,并且坚持把存单还给王,尽管是自己的名字。而妻子的态度没明说,只说,你就是穷鬼的命。还说,要真是给你的,那才好呢,两万元的欠账可以还了,眼下的也不用急了。最后,唐梅还是不情愿地把存单交给了于嘉,说,我不管你怎么办,眼下孩子的学费你得赶紧想办法。显然她是生气了。

    上午下班,于嘉想约王拥军和刘子学见面吃个饭,一是把存单悄悄交(移到后面了)还给王,二是让他们想办法帮一虎一把,毕竟都是兄弟呀。

    于嘉把这个想法跟如月说了。如月说,那就谢谢你们了,我们家实在没有办法了,事情急着呢。

    你别急。王和刘肯定会有办法的。于嘉安慰如月。

    于嘉真的相信王和刘都能各拿出来(去掉否?)几个数来。刘最近几年虽然嘴里喊穷,但花钱已经今非昔比了,你看他全身的名牌,高档的家装,据说,手里很实在。而王也不差,《文化周末》虽然没有财政一分钱的投资,但是他们自己办得非常红火,广告也不是没做,光是公安局、检查院、法院几个关键系统的专版每年就是一笔不小的数目。在城郊,王还经营着几个建材市场,生意做的都不错。总而言之,都比他强。

    处理好了手头的工作,于嘉当着如月的面拨电话。小苗暂时不在,他们说话很随意。

    王去采访一个新闻,说是北京的一个著名主持人来本县搞演出,像这种文化活动在本县可是大新闻。上午没时间。刘主任上午有接待任务,答应在晚上,还是老地方。

    那好吧。于嘉还例外地对刘说了声谢谢。

    晚上我要不要参加?如月突然提议说。

    于嘉一愣,你?
选择 徐贺仁 九
    如月说要参加今晚的聚会,其实并不是为了别的什么,只是觉得为了自己的事或者说为了一虎的事,她不想让于嘉太作难。就是求朋友帮忙,于嘉也不应该去**份丢架子。在如月的心目中,于嘉还是老师、领导的形象,对他的崇拜和敬仰一点也没有随着年龄的增长和岁月的磨砺减少,反而有些与日俱增。

    于嘉顿了一下,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她。让她去,当着她的面谈一虎的事,还是求钱的事合适吗?不让她去,她会怎么想?可别误解了啊!以往他们也一起去赴过酒场,但那都是本单位公家的饭局,或者是招待外面来人的公务接待,还从来没有过一起参加过私人聚会呢。况且,刘子学那张臭嘴,别把气氛搞得很尴尬。于嘉一贯把事情想的过于复杂,对任何事总是瞻前顾后。

    见于嘉这样犹豫不决,如月干脆说,一虎的事还是我亲自跟几个朋友说好吧,你能从中间搭个桥就很好了。于老师还是不要欠他们人情的好。

    哦,你说哪去了。一虎的事还不是跟我自己的事一样啊!这些年来,我们谁分过你我的?也好,你去就去吧,反正没有外人,都是我们弟兄几个。

    实际上于嘉也希望如月能去,或许她出面事情更好办一些,她在就如同一虎在,这年头再好的朋友谈借钱的事也不好张嘴。

    一段优美的钢琴曲从于嘉的口袋里飘出来。拿出手机一看,是唐梅的电话。于嘉接了,当着如月的面。

    好吧,我知道了。晚上这里有点事,走不开,已经约好了的,真的,替我谢谢他们了。

    见如月一脸的狐疑,于嘉解释说,是原来你们一小一个要晋级的教师请客。作为中层领导的唐梅是把材料这一关的,很关键。晋级名额有限,就看谁的材料充分、过硬了。以前再怎么强调公平公正公开,总有人小范围的请啊送的,唐梅向来是请吃不到,送礼不要的。而今天是校长亲自安排,校长夫人也参加,晋级老师的爱人就是文化局某个科的领导,是校长女儿的头头。那位科长请客,说是请唐主任(唐是学校的教务主任),其实还有请于局长的意思,所以执意要于嘉参加。

    如月说,那不是耽误你的事了吗。

    没什么。我也很少参与她的事,你是知道的。于嘉这样的解释似乎很多余,但是他好像又用这话来安慰如月,让她放宽心。

    晚上,在“金太阳”的门口,一前一后,于嘉和如月从出租车里下来,刘子学从县政府的小车里下来。

    还在那个房间,三人落座后,等王拥军的到来。

    你大局长发财了,今天主动请客,还是为了单位的事啊?

    刘子学快人快语,说着看了如月一眼。要是单位的事,不可能连上王拥军;而要是哥们聚会,如月又从来没参加过的。

    你就小看我吧,大主任。你放心,今天咱不是腐败酒,是纯粹的私人交情。

    要说腐败酒,我可让它害苦了。你看兄弟我,这些年来就腐败在嘴上了,真是两袖清风,一肚子酒精。要说腐败资格,你我公务员,都不行啊,现在是行业部门吃香了。

    你别又叫苦,公务员怎么了?谁少了你的工资?

    工资?工资顶个屁用!刘子学说起话来并不顾忌什么,脏话混话向来是张口就来。你没看见现在物价疯长,几个工资又干得了什么?他妈的这钱咋花才能够啊。你看啊——生不起,剖腹一刀五千几;读不起,选个学校三万起;住不起,一万多元一平米;娶不起,没房没车谁嫁你?养不起,父母下岗儿下地;病不起,药费利润十倍起;活不起,一月辛劳一千几;死不起,火化下葬一万几 。真是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你又来了。你要是替老百姓说话,我给你立传;要是你自己都这么过的,那还有人家活的吗?

    唉我的大局长,你可别以为我是富豪大款腐败分子,我也是贫下中农一员啊!实话跟你说吧,我现在最缺的就是钱,要是有钱,你兄弟早就不是什么副主任了。

    于和刘在这里打嘴仗,全不顾如月在旁边。如月也好像没听见似的,她在看一张饭店房间准备的晚报。

    菜都上齐了,人还未到。于嘉拿起手机拨号码,那边光响就是没人接听,一连拨了三次都这样。

    边吃边等怎么样,又不是外人?刘子学提议到。不知不觉快等了一个小时了,刘已经把酒倒好,杯子推给了于嘉和如月的面前。

    没等于嘉说话,刘就端起杯子朝向如月说,来,大妹子,今天我们是头一次在这里喝酒,我先敬你一杯。说完一口喝干了。

    谢谢,谢谢!如月原本没有思想准备的,慌忙站起来和刘碰了杯子,然后坐下浅浅地啜了一下。

    和如月干了一杯,刘又和于嘉干了一杯。他喜欢喝猛酒,这一点在县政府人所共知,也都佩服。

    又是《少女的祈祷》。是王拥军打回来的。

    什么?你要小心啊!怎么会这样啊?于嘉的脸色很难看,这让刘和如月都吓了一跳。

    王拥军经营建材市场和城郊的另外两家为了生意发生了多次斗殴了。这次王这边的人伤了一个,而把对方的人给放倒了两个,现在估计还有生命危险呢。公安已经控制了局面,但王拥军被叫去问话了。于嘉以前就听说过,王靠着在公安系统有点关系,手下组织了一帮小兄弟,把城郊的大半建材生意揽在自己手里。王总是在幕后指挥从未出面。于嘉多次提醒,要王以报纸事业为重,注意影响,没想到现在出了这么大的事。

    听到这消息,于嘉没了吃饭的心情。如月本来就没有一点口味,喝酒也是硬撑着应付。刘去了门口接他的电话,这会儿他已经接了三次电话了。

    刘回转身来,一脸焦急的样子。政府招待所有点急事,我先走了。说着不管于嘉和如月的反应匆匆走出去了。

    啪的一声,于嘉放下手中的筷子,端起面前的杯子一饮儿尽。一帮混蛋!他愤然地骂道。

    如月想夺他的杯子已经来不及了,见他把几两白酒喝下去,又有这个样子,已然是脸色发白,又惊又急。

    于嘉长出了一口气,回过神来,反过来安慰如月。

    没什么,你别介意。

    如月无语,她低下头似在思考什么。她眼睛红红的,拿起餐巾纸连手一起捂在脸上,像一个雕塑凝固在那里。

    空气也如凝固了一般。

    于嘉撕下报纸的一角,掏出水笔写了几个阿拉伯数字,又从包里抽出一张卡片,站起来挪到如月身边。他用手先碰了碰如月的肩膀,然后又把手掌放在她的肩头停顿了片刻。

    如月抬起头来。于嘉从她的眼睛里读出了无以言表的内容。

    于嘉平静地说,给,拿着,这是10万块钱。

    如月再度吃惊。

    于嘉又点了点头,你放心先用吧。

    于嘉和如月出了房间,并肩朝外走去。他们的身后,有一双眼睛盯了好一会儿。

    那双眼睛,是在隔壁来吃饭的唐梅。
选择 徐贺仁 十
    于嘉躺在病房里已经是第三天了。

    三天来,于嘉始终昏昏沉沉地状态。他觉得头顶像是被什么东西紧裹着,懵懵懂懂,间或有隐隐的刺痛,但是意识还算清醒。他几次要出院上班,都被医生劝住了。

    医生警告说,于嘉的血压、血脂和胆固醇等几项指标已经接近危险的程度,何况在这暑天正是心脑血管病高发的阶段,叫他一定注意。

    于嘉心里急呀。关于文庙的修复完善工作正接近尾声,华东六省一市文化遗产保护研讨会暨现场会的准备工作也正在紧锣密鼓地进行,要是耽误了,可不是小事。躺在病床上,他在迷迷糊糊中睡着,又在迷迷糊糊中醒来。只要一睁眼,四周白色的墙壁和头顶的天花板就映得他一阵阵眩晕,他就又赶紧闭上眼睛。而一但闭上眼睛,脑子里又是工作又是乱七八糟的琐事像是放电影一样搅得他头晕头疼。越是强迫自己不想这些事儿,这些事儿越是像雨水落在水面上的泡泡,此伏彼起。

    那天出了“金太阳”的门,他们并没有立即回家。从空调屋里出来,一股热浪袭来,于嘉感到从里到外的燥热,他忽然觉得口渴得厉害,头沉的厉害。沿着临街门面走出几步远,抬头看见“上岛咖啡”的霓虹闪烁,那忽闪忽闪的光亮好像是在对他打招呼。以前他从来没有来过这里,哪怕是公事招待,也不到这样的高消费场所。而今天,他似乎没有犹豫,推门一闪身走了进来。如月还没来得及反应,就只好也跟着走进这霓虹里,想退也退不出了。

    这个小城发展之快,是令人吃惊的。才几年的功夫,它俨然一派都市的豪华景象。入夜,特别是在夏天,小城是无眠的。餐饮服务、文化娱乐等和周边的县城相比首屈一指。这完全得益于这里的医药大市场,大市场培育出来的富豪大款把小城的消费水平提高了几个档次。别的不说,就连诸如“上岛”、“欧上”这样的西餐厅也入住了这里。

    进得门来,一股清爽的空气扑面而来,富有特色的豪华装饰把人带到了南国水乡。音乐流淌在每一个角落,像一丝丝细雨滋润着焦渴的土地,枯萎的幼芽重又绽放生机。

    服务生规范地引导先生女士入座,微笑着按照客人的要求提供服务,悄悄地来,悄悄地去。

    两份绿茶,两份水果沙拉。于嘉没有喝咖啡的习惯,他向来喝茶,碧螺春则是他的最爱。如月原本不喝茶的,但她也随了于嘉要了茶水,其实,喝什么好像无所谓。

    柔和的灯光打量着各人的心事,华美的钢琴演绎着浪漫和温情。好久,谁也没有说话,两人的目光都落在茶杯上,这样的沉默反而让两人多少有点不自然。

    谢谢您,于老师!如月先打破了沉默。

    于嘉无语地举手止住,摇摇头,表示不要这么说。

    又是一阵沉默。

    如月亲自给于嘉续了两次茶水,她的手有点微微地抖动,眼角偷偷瞄了于嘉几眼。

    于嘉抬眼看着如月,异常平静。他的眼睛里是一泓清水,淡淡的,有些许的忧伤。

    有几句话,早想对你说。

    于嘉的声音也是淡淡的,亲切的,像老师给学生辅导作业。

    第一,在我最困难的时候,是一虎帮了我,多年来我对他无一报答,能够帮他点什么,当然也是帮你,是我一直以来的心愿。第二,一虎对你的爱是无可怀疑的,我只想对你说,有时候男人也会犯错误的,但是这否定不了他对你的感情,我希望你们能还像以前那样互相理解互相信任。都这么大年纪了,看在孩子的份上,你原谅他。第三,也请你原谅我们家唐梅,你没有做过对不起她的地方,如果她有伤害你的地方,我替她向你说声对不起。

    别,别说了,于老师。

    如月哽咽着止住于嘉的话。他的这翻话虽然声音不大,但句句砸在如月的心上,她的委屈她的忍让她的无助已经憋在心里好久了,一直以来,她无法释怀,也无从诉说。现在,点破了,反让她更加伤感。

    于嘉见如月泪珠无声地落下,也显得手足无措起来,他抬手在她的手背上轻轻拍了两下,算是抚慰。

    又是一阵沉默。空气里只有音乐在流淌。

    于嘉又沉浸在遥远的回忆之中。大学几年里,在老师和同学的帮助下,于嘉艰难地完成了学业。他和安一虎分在同一个寝室,生活上,他们从来没有分过彼此。那时候,一虎的家庭条件要好得多,生活用品,学习资料,就连衣服,有时候一虎也是一买两套,他们各人一套。工作了,于嘉也没能摆脱艰辛的困扰,家人多病,弟、妹的亲事都要他出手办理,还是一虎一次次帮了他。一虎曾动员于嘉和他一起下海经商,抓住药品经营这个机遇,但是于嘉生来胆小,担心失手,又舍不掉工作铁饭碗,只好甘守清贫了。

    还要感谢老校长的帮助,这个慈祥的老人,就像自己的亲生父亲一样给了他太多的无微不至的关怀关爱关心,不仅在生活上,还在工作上。

    更让他感激的还是唐梅。她并没有嫌弃他的贫穷,婚后,她全力帮助他的家庭。十多年了,她没有穿戴过一件像样的衣服,更别提首饰之类了。每每想到这些,于嘉心里就难受,觉得对妻子欠了很多很多,所以尽管有时候她的任性让人受不了,他还是迁就忍让了。

    不知道过了多久,如月提醒,于老师,我们该走了。

    送如月坐上出租车,他又回到单位骑了自行车回家。这是他的习惯,不管时间多晚,他总要骑自己的车下班回家。一出县政府大门,瓢泼大雨就倾泻而下。好在是夏天,于嘉冒着风雨吃力地蹬车朝家赶,全不顾浑身淋得像个落汤鸡。到家大约10点钟左右了,但是屋里没有亮灯。唐梅吃饭还没有回来?不然她不会这么早休息的,近一段时间她又热上了一个电视连续剧,都是到11点以后才休息的啊。由于头有些晕,简单洗漱一下,于嘉就打开里间的门准备休息。一开灯,于嘉吃了一惊,唐梅半歪在床头大睁着两眼呆呆地盯着天花板出神。她没有言语,也没有挪动,只是气呼呼地喘着粗气。难道在这黑暗里,她就一直这样呆着?

    于嘉默不作声地**,他不想打搅她。很久以来就是这样,不知道她什么时候为了什么就生气了,每当这时候,于嘉就不作声,因为一旦说话,就是一顿劈头盖脸的指责和羞辱,他只好静等她的发作。

    你很潇洒啊,天天要到半夜才回来!

    是这样——

    你别解释!你总是有理!我的事没你们的事重要,有本事你就不要进这个家!

    你别误会——于嘉听出了“你们的事”话里的意思,还想试图解释,话又被唐梅打断了。

    你不需要解释什么,你们是公事,这一点我明白。我只是想提醒你,你还有这个家,你有老婆孩子,你要尽到你的职责和义务!

    于嘉心里是有愧的,他的忙碌他的工作让他确实忽略了家的存在,忽略了妻子的感受和需要。想来都一个多月没和妻子有过一次温存了。

    他就不再解释什么,讨好地抬手去抚弄妻子的肩膀。

    我不要你假惺惺地!唐梅忽地做起,抡起臂膀推向于嘉。她用劲太大了,以致于于嘉朝后一个趔趄没有站稳重重地跌倒在地。

    半天,于嘉就那样歪坐在地上一动不动。唐梅下意识地斜眼瞄了一眼,却是吓了一跳,只见于嘉头歪在床边,醉里吐出一线混浊的口水,无声无息的样子。她吓坏了,赶紧走下来,摸摸他的头,很烫,浑身软绵绵的。

    于嘉,于嘉!你醒醒,你别吓我!唐梅急哭了,嘴里不停地喊着。

    在医院里,一瓶吊水打到一半的时候,于嘉才醒过来。医生说,还好,你们来的及时,他只是轻微的脑血管阻塞,加上感冒,就晕过去了。但是如果不及时医治的话,恐怕要出大事了。

    一连几天,于嘉的血压忽高忽低,虽然人是清醒了,但是还觉得有些头晕。这几天,让唐梅辛苦了,她的眼睛都熬出了血丝,于嘉看了心疼不已。唐梅也读懂了他的心情,对于嘉的脸色渐渐好起来。只是,她对如月,心里又多结了一个疙瘩。

    中午吃饭时间快到了,唐梅见于嘉今天情绪和身体都见好,非常高兴,她要去食堂定一份他爱吃的红烧鲤鱼来。走到门口,唐梅和来人几乎撞上,抬眼,见是如月。
选择 徐贺仁 十一
    如月一手提了水果,一手执了鲜花,悄悄地推门而入,迎面碰上唐梅往外走。

    哦?是如月呀!你怎么才来呀,于老师都想你了呢!唐梅见是如月,**地笑着和如月半真半假地开着玩笑。她们原来情同姐妹,向来说话很随便的。

    去,去,又来了!如月也只好微笑着应付她,拿眼睛剜了她一眼,又斜眼瞟了床上的于嘉一下。

    唐梅接过如月手里的东西,拉如月坐下,嘴里开始唠叨起来。

    于老师可都是没日没夜地工作才落下了这样的病啊!你看,要不是抢救及时,医生说就危险了呢。平时你也不劝着他,有他这样玩命工作的吗?要是他有个三长两短的,我还真要怪你呢!

    好了。你让如月也歇口气吧。如月,我们的会议准备的怎么样了?

    于嘉打断了唐梅,一边要起身下床,一边询问工作的情况。

    你看,你看,又来了!这是什么地方?是医院!你就不能少提工作的事吗?唐梅对于嘉的声音响而亮,和平常在家一样地呵斥他。

    见于嘉要下床,如月马上站起来,正要去扶他,立即又顿了一下,身子僵在了那里。

    你又下来干什么?如月又不是外人,要你那么恭敬地接待!你说是吧,如月。

    是啊,是啊,于老师别下来,还是多休息吧。

    不要紧的,我想活动一下,越睡头越沉呢。于嘉还是坚持下来坐在床沿上。一手示意如月喝茶。如月点点头,表示知道了。

    你先坐会儿,我出去一下就来。唐梅亲热地拍了一下如月的肩膀,说着,走出了门。

    唐梅一走,两个人反而局促起来。

    她的话,你别往心里去啊。还是于嘉先发了话。

    没什么,都习惯了。我们又不是一天两天的,还是年轻时候的脾气,我最了解她呢。

    哦,办公室里这几天你要多费心了。我的论文已经校对差不多了,不会耽误的,你回头跟局长说。只是,局长的讲话稿,你让小苗赶紧写了拿给局长过目定稿。如果没什么特殊情况,会议就在下周五了,这是原来就已定好了的日期。

    你放心吧,于老师。你就安心养病,争取不耽误你的议程就好了。还有……

    如月欲言又止。她本来有许多话要说的,这时候却不知道该从哪里说起,又担心会让于老师操心。

    有什么事,你尽管说。我的病已经控制了,用点药就没事了,过几天我就出院。于嘉拿眼睛鼓励她。

    如月:局长前天说来看望您的,但接到一个紧急通知到省城开会去了。他临走要我代他问候您一声。一虎已经接到了那笔钱,但是那边医院放他走了,而药监部门又让他留下来配合调查问题药的情况,还不知什么时候能平安回来。孩子的夏令营刚结束,昨天夜里才下了火车。单位、家里一堆事儿,所以到现在才抽出空来看您。

    于嘉不断点头表示理解。他明显看出,如月这才几天又明显消瘦憔悴了许多。

    ——我们局里,关于文庙修复的专项费用,是不是经您的手开支的?如月吞吞吐吐地问于嘉。

    于嘉听她这么问,马上坐直了身子。说,是啊,怎么了!

    于嘉心里早就对此担心,关于文庙修复款项的管理问题,他一直要局长安排给财务人员,而局长说,和局里其他费用搁在一起容易被挪用,硬是叫于嘉在办公室掌握。于嘉清楚,这是违反规定的,但局长拍了**,说有什么事他担着。于嘉也只好听从了。难道这事出了问题?

    也没什么,我只是听到有人对这费用的使用情况有怀疑,具体也没说出什么所以然。就是听说,一个署名田草的,给检查院写过一封信,反映了这个情况。我想,只要是您管理,肯定不会出什么问题的。前些时候,我听了就忘了,没怎么在意,但是这两天人们议论的多了,我才提醒您的。您也不要往心里去,别影响您的身体啊。

    于嘉的情绪明显有些改变,但是表面装作很平静的样子。他明白,虽然工程是局长一手发包出去的,但票据的审核,经费的支出,他是完全按照局长的意思办的,自己并没有把关。但愿不会有什么问题吧。

    唐梅进得门来,见两人都是很严肃的样子,眼睛里闪过一个问号,但又不好说什么。她意味深长地看着如月,说,如月呀,这办公室副主任,你也早该扶正了。老于也是啊,你都升了副局长了,怎么还不让贤呀!以后你们要是不在一个办公室了,如月你也要替我提醒着于老师注意身体,都这把年纪了,不求身体好还求什么啊。你看,都住院几天了,局里有人伸头吗?真是!

    是啊,是啊。身体很重要啊。如月说着,站起身要走。说,于老师,改天再来看您!

    如月前脚刚走,门口又进来一个衣着华贵年约50多岁的妇女,也是一手提着礼品,一手拿把鲜花。

    您是?唐梅看着来人,疑惑着打着招呼。

    哦,这是于局长的病房吧?我是老宋的爱人。来人说着朝里看着。

    于嘉听也听出来了,是宋局长的夫人。

    哦,是的,是的,快进来吧。怎么敢劳您的大驾呀!于嘉已经在里面应着了。

    放下东西,局长夫人拉开手包,那出两叠钱来。说,这是两万元,你先用着,老宋嘱咐我一定要请最好的医生给于局长诊治。

    不要不要,您请拿回去,不劳您费心了!于嘉看到两叠钱神色惶恐,一连声地拒绝。

    局长夫人一脸尴尬。

    唐梅一脸惊疑。
选择 徐贺仁 十二
    《全省文化遗产保护现场会暨民间传统文化继承与发展论坛》在沙州宾馆一号会议厅召开。省、市文化部门主要领导及沙州县党政主要领导等都亲临会议并讲话。来自省属多所大专院校的专家教授和学者递交了他们的论文,安排在会议上宣读的只有部分论文,而于嘉的论文《民间传统文化继承与发展的人文关怀和现代意义》是作为主要论文在会议上交流的。凭资历和学术地位,于嘉当然是这些人中最低的,但是会议组委会特别安排了他的论文在会议上交流,就是对他在保护沙州县文庙和挖掘地方戏曲平调子工作的嘉奖以及对他论文的肯定。

    按照议程安排,会议的开幕式以后,与会人员参观沙州县文庙的修复现场,既而观摩平调子的演出,最后才是论文交流。前期的议程于嘉都没有参加,今天上午是最后一场论文宣读了,于嘉本想放弃这次论文交流的,但是县领导指示,他必须代表本县乃至本市展示一下作为东道主对民族文化的研究成果,这不仅是业务方面的任务,更重要的是政治任务。他又和往常一样,只有服从了。好在他很早就做好了准备,不然就耽误大事了,因为他是昨天下午才出院的。

    自住院以来的半个多月时间里,于嘉虽然身体躺在床上,精神却经历了前所未有的折磨和打击。他好像过了一个世纪,对人生,对生活,有了另一种认识,他一下子老了许多。

    先是关于宋局长的事,他的预感得到了证实。就在宋夫人执意要留下2万块钱的那天上午,他和宋夫人都分别打了宋局长的手机,但是宋一直是关机,这使他们都感到很诧异。近来正是抗洪的关键时期,县里明确要求各个部门的一把手必须24小时开机,确保联络畅通,即使外出开会或办事。在接下来的几天里,宋好像失踪了。就在宋夫人急得要报警和向组织反映的时候,组织上却先通知说,老宋同志正在接受组织的调查,让家人不要着急,单位也明确了一名副局长临时主持工作。大家心里都明白,这意味着什么了。对于嘉的拒绝要钱,唐梅先是不解,后来就主动退回了那2万块钱。不仅这样,她还和于嘉在病房里大吵了一场,怪于嘉平时和局长走得那么近,并且还参与了经济的问题。让唐梅稍感放心的是,于嘉绝对是清白的,因为,他们家一分钱也没见过。

    宋局长的问题到底有多大?会不会牵连到自己?单位现在情况怎样?于嘉满脑子的问号。他首先想到了刘子学,以他在县政府办公室工作的便利和他的社会圈子,他应该了解或能够打听一些情况的。可是都这么些天了,子学也应该来看看吧。人特别是病着的时候,就非常想见到亲人和朋友,一虎不在家,子学是应该来看看的啊。电话打过去,得到的消息让于嘉吃惊不小,这个刘子学,原来是家庭事务缠身了。

    刘对于嘉没什么好瞒的,在电话里于嘉基本上清楚了刘的事儿。刘的妻子终于掌握了他在外面养了**的事实,决意要跟他离婚。而刘却顾忌到政治影响竭力说服妻子保住家庭,发誓和外面的女人断绝来往。而“金太阳”的那位小姐,明知得到婚姻很难,就狮子大开口,向刘索要了50万元的青春赔偿费。这些天,刘正是为了家庭纠纷忙得焦头烂额呢。  

    于嘉听到这些消息,心里不知是什么滋味。人啊,人!

    于嘉老是失眠,这对他的病情极为不利。他越是想忘掉这些,脑子里越是混乱。他又想到了自己小时侯生活的艰辛,想到了父母兄弟为了供自己上学他们受的苦,想到了家乡那所破败的小学校,想到了乡亲们送他上大学时的热情和对自己寄予的厚望。我为患病而不治父亲做了些什么?为年迈的母亲又做了些什么?为兄弟,姐妹又做了什么?为家乡,为乡亲们到底回报了什么呀!真后悔当初毕业的时候为了面子为了个人所谓的前途而进了城,要是回到家乡小镇上去教书,还有现在的困境吗?还有现在的愧疚吗?

    他有好多好多的心里话不知道该向谁倾诉。对妻子吗?只能招来侮辱和责骂。对如月吗?真想对她说说,叙叙,但是合适吗?对一虎,一虎在哪?对刘子学,刘子学在哪?对王拥军,而拥军又在哪啊!于嘉多想和他们几个人再聚一聚,来个一醉方休,一吐为快啊。

    想到王拥军,他又感到莫名的恐惧。王已从省城打来电话说,他已联系上了省新闻出版局的老同学,事情基本得到落实。现在于嘉并不希望他的事能办成了,再不想参与其中了。他已决定尽快想办法把《文化周末》的那十万块钱给还上。

    什么名啊利的,都去了吧。于嘉开始留恋起学校当教师的生活了,那时虽然清苦点,当然现在也没好到哪里去,但是毕竟学校的工作、学习和生活单纯的多,自己本来就是搞业务的料,哪里适合从政呢?要不是局里三翻五次地催,他真的想放弃掉这个会议给他安排的议程。

    于嘉的论文得到了与会者的高度评价,他的话音一落,台下报以热烈的掌声。旁边的教授专家们,互相点头表示肯定。

    于嘉走下主席台,工作人员示意他门口有人在等。

    远远地,于嘉看到唐梅站在门口,她的身后是两个穿检察制服的人。他看到唐梅眼里噙满了泪,瞬间心里一紧,头晕目眩,身子晃了一下,勉强才支撑着站稳。

    忙于会务的如月看到了于嘉的异样,紧跟他走出了会场。

    我跟你们走。于嘉对两位穿检察制服的来人说,声音轻轻的,但是这声音如月和唐梅都听得真真切切。

    看着他们远去,唐梅终于没能控制住,眼泪无声地流淌下来。她身子靠在如月的身上,两个人的手紧紧地握在一起,似乎在相互扶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