颍淮中篇小说选
作者:安徽省阜阳市文联选编
跑 事     李  芳
跑 事 李 芳 楔子
    每次回家,和父亲闲聊时,父亲都要跟我说几件在他认为是有意思的事。这天,吃过晚饭后,我陪着父亲在村庄头的河堤上走走,也不知道怎么会扯到老发这个人身上了。咋扯上的呢?父亲问我还有几年退休,他说我们村上的谁谁警察不干了,从城里回来,退休后一个月都有两三千块钱。他说的这个谁谁我知道,原来是村里的一位老师。他当过兵,也没有什么文化,让他教书是误人子弟。这个警察的历史,村里的人都知道,当兵回来没有事情做,他有个小孩舅在县司法局当局长,觉得自己的妹夫退伍回来没有事做咋行呢,干脆就让他当民办教师吧。那个时候,当民办教师不咋难,跟学校和大队干部打个招呼就成了。到了学校,因为他字识不得几个,先是在我读书的那所小学代体育课,上课时有的小孩子不听话,他能把小孩子都打哭。几次以后,学生家长不愿意了,找到校长,说,换个小猫小狗当老师都比他强,这样的人能当老师吗?强烈要求把他撸了。他的小舅子挡戗,后来把他调到一所中学搞后勤。这一调把他调成了国家正式教师,然而,他却是一个到处扒纰漏的人。有一天晚上,他偷看人家女生在厕所解手,把女生吓得鬼嚎一般,闹得影响很坏,结果停了他的工作,半年没有上班。后来,这个人居然又被调到县看守所当了一名警察。这都是很早以前的事了,人也退休了,城里的房子给他儿子住了,他和老婆一起回村赋闲。父亲说,看来还是朝里有人好做官啊。

    话又扯远了,当然,这个谁谁不是靠跑的,他是朝里有人。我们村在外工作的人不多,不管在哪里做事,能拿国家的钱就行,用现在的话说是国家公务员。因为这些人生活衣食无忧,可以说是“旱涝保收”,风又吹不着,雨也打不着,又体面又月月进银子,就为这,谁都想在政府里混个差使干干。即使混不上官府里差使的,能给政府做点事都行,尽管这类人不属于公务员序列,要比一般百姓在社会上混得开。说是做事,其实就是跑腿的,也就是过去的当差。当然,他们一旦进入了政府的部门,政府得给他们一定的报酬,这是待遇。有待遇和没有待遇是不一样的,有待遇的人就有一定的社会地位,待遇是区别人的等级的明显标志。有人说,铁打的衙门流水的官,谁也不可能一直就在政府里做事,有些人升迁了,有些因为这或因为那被贬回了家。时过境迁,世道就发生了变化,政府对各类人员都有了优惠政策,比如:农村藉老兵年满60岁以后政府发给老年生活补助;参加过越战的老兵以及在国防基地进行过原子弹试验的老兵等,也给予生活补助,因为,他们是共和国建设的奉献者。而以前那些给政府部门跑过腿的人,后来离开了,政府也没有亏了他们,很大程度上尽可能地给予他们不多的生活补助。但不是所有在政府里跑过腿的人都有这等待遇,那些没有这等待遇的又在政府里跑过腿的人,就不断地朝上边跑,指望着为自己跑回补贴来。我们邻村的老发就是这样一个为这等待遇而不断奔跑的人。当然,他跑自有他跑的道理,多数人都劝过他,老发,都这把年纪了,还跑个啥啊?他说,我不跑你能给我钱花?我给政府办过多年的事,政府是不会把我忘记的。见劝不动他,看清形势的人就说,那你就跑吧。
跑 事 李 芳 一
    这里顺便说一下,老发这人也是有名字的,老发只是他的绰号。至于他叫什么,姓什么都不重要,真名没有外号叫得响,我还是叫他老发吧。如果我把他的真实姓名说了,在我们家乡这一带,知道他的人又多,要是大家都知道是我把他的事抖篓出来的,让老发本人知道了,他还不骂死我啊。

    父亲说,老发这两年一直在跑自己的事,今天去找这个人给开个证明,明天又找那个人写封信,包里装着成卷子的废纸,至今也没有跑出名堂来。把媳妇都跑走了,还是死不下这个心。有时候他自己都跑烦,来气了,就胡乱骂人,反正也不知道他骂谁。日他娘,以前在乡里当“狗腿子”的人,都有生活补助,就我和老公鸡、老肥、大柱几个没有。一会儿我再说老公鸡、老肥和大柱是咋一回事吧。老发振振有词地说,我老发在乡里跑计划生育的时候,给乡政府多卖力,靠他娘,乡政府一解散,把老子弄回来了,也没有人管也没有人问了,当年好歹我也是响当当的乡干部啊。老发说人家是“狗腿子”,是人们对那些通过关系进入乡政府工作人员的贬称。其实老发才是真正的狗腿子呢。老发说的乡政府解散是上个世纪90年代初行政区划撒区并乡的历史。众所周知,那时候我们县时任县长就曾在全县召开的“三干会议”上公开这样调侃:河南狠,山东稳,安徽的政策驴打滚。话音一落,全场爆笑。这句顺口溜讲的是行政区划,从解放之初的区公所,到互助组,到合作社,再到人民公社。先是小公社,后又合并为大公社,大公社又改为区,小公社统一更名为乡人民政府,这些机构名称变化频繁,要不是专门搞地方志研究的人,都理不出年月了。反正是撤了并,并了又分,分分合合,撤撤并并,反反复复地折腾。老发说的乡政府解散了,是那一次的撤区并乡。当然,后来又有了变化,只是老发已经回家多年了。乡一级人民政府是国家的基层农村政权,把撤并说成解散是不妥当的,老发的理解:撤并就是解散,如果不是解散,老发能回家种地吗?可话说回来,要是一级人民政府解散了,那不成了无政府主义了吗?父亲还说,老发说当年跟他一起混事的人,有的人还不如他呢,如今都混到县里去了,就是没去县里的人,也都在镇里有个职业干着,一个月好几千块,人五人六地神气的不行。

    我知道老发这个人。那是上个世纪80年代初农村实行新一轮土地改革,当年的人民公社更名为区,实际上区不是一级政府组织,是县里的派出机构,下辖几个小乡,一个乡也就是5、6万人口,10来个行政村。乡里设有乡长、乡党委书记,乡农经委主任等多名副职。由于是一级政府机关,国家正式干部少,乡里的事情又多如牛毛,说是上边千条线,下边一根针,大事小情,都要有人去干,人少顾不过来怎么办?县里的下辖各职能部门就允许招聘一批工作人员。比如宣传党对农村的政策,最好最快的传播方式就是广播。在人还普遍兴起使用BP机的年代,E时代还没有到来,广播、报纸和电视成为人们阅读观看的传媒载体。因此,乡镇要有广播站。当然,广播站要有广播员。还有,发展农村文化,要乡乡都有文化站,有了文化站还要有站长才行。诸如妇联会要有妇女主任,财政所要有财税员,还有乡镇企业办主任等,鉴于这种情况,各职能部门都可以根据实际需要招聘工作人员,被招聘的工作人员要由招聘部门下发聘书,因为是工作人员,没有正式编制,也不吃县财政,工作人员的工资都是由乡财政自己解决,乡政府这些人员的工资问题,都是在上级规定的农民提留之外,乡里又另立名目再按比例加收一点,给这些工作人员开工资。尽管上级一再强调不准加重农民负担,但农民的负担却是一年比一年重。那些年,农民种地几乎无钱可挣,弄得农民都不愿意种地了。乡里用的这些人,全靠农民提留来养活他们。当然,在这些招聘人员中,也有是县委组织部招聘的,这些人的工资,县财政适当补一点,乡财政发一点,其实他们的工资也少得可怜,一个月70多块。而县直各部门招聘的人员完全吃乡供,月工资更少,30多块还不能按月发放,一年两季集中支付,等午季农民卖了小麦,秋季交了公粮,乡政府把钱统一结算到账后,招聘人员的工资才能到手。那个时候农民卖粮又拿不到现钱,都给一张写着卖粮款数的条子,钱都被乡村截留了。卖粮款全部截留还不够,乡村干部就到农户家进行征收。白条、提留、义务工等都是那个时代的热词,也是那个时代的特殊标签。老发是乡计划生育办公到招聘的工作人员,招聘最滥的也就是乡镇计划生育部门。因为那个时候对超生户允许牵猪牵羊,扒房挖粮,不招聘一些人员,计划生育工作怎么开展?
跑 事 李 芳 二
    计划生育办公室就一个正式人员,那是乡里任命的办公室主任。为了推进计划生育工作的开展,控制人口自然增长,达到少生、优生的目的,得采取必要的节育措施。结扎、上环、引流产等,县里给乡里月月下指标,乡里得天天有进度,这个进度就是结扎人数和上环人数的不断增长。当然,这些数字有虚有实。虚的自不必说,实的就得找那些超生户和计划外怀孕的妇女要进度。要知道,那个时候农村工作有两难:催粮要款,刮宫流产。后来还有殡改工作,对于偷埋死人还要扒坟起尸火化。基层工作谁都怕得罪人,尤其是计划生育,那是要人家断子绝孙的事。自古不孝有二,无后为大。这个后,就是传统意义上的“续香火”。转变人们生育观念,宣传工作放在前面,乡村的墙壁上到处都用白石灰和红颜色写着:“计划生育光荣,超生偷生可耻”“少生、优生光荣”“计划生育是我国的一项基本国策”“女儿也是传后人”等。有社会学者说,南方的墙壁多广告,北方的墙壁多口号。就连当年张贴的计划生育宣传画也是一家3口,年轻的父母在两边,扯着中间一个小女孩,大人小孩脸上挂着幸福的笑容。宣传画下边印着“只生一个好”!在我们这个自古重男轻女的国度里,光是贴标语喊口号没有用,但少不了采取强制措施和行政手段。于是,乡里就临时招聘了几个工作人员长期搞计划生育,他们经常下乡抓人办班。什么班呢?名字还是很好听的,叫“计划生育政策学习班”。那哪叫学习政策啊,就是把人抓来往屋里一关,什么时候罚款交上来了,什么时候超胎次的男人结扎了,女人流产了,才能放人出来。抓人,罚款,强制引流产,总之,凡是得罪人的事都要这一帮招聘到乡计划生育办公室的人去干。今天抓人结扎,明天又捉人流产,干得都是些“缺德”的事,因此,他们一个个都成了“挨诀头”。知道什么叫“挨诀头”吧?我们家乡的土话,把骂人叫做“诀人”,“挨诀头”就是办事不得人心时常被人骂的货色。老发那个时候一个人,嘴巴子也能喷几句大话,管使不管使,跟倒粪一样只管往外倒就是。听说他还会拳,人都有点憷他,这样的人最是搞计划生育工作的合适人选。天天下乡牵猪羊,天天喝个耳红脖子酱,一人吃饱全家不饿,他就这样被招到乡里当跑差了。至于老发他是怎样成为乡计划生育办公室里一个骨干成员,说来都搞笑。那天村干部会上,看见村里的谁谁来乡政府上班了,有的说乡里现在部门人都招差不多了,就是乡计划生育办公室招人没有愿意来。一听说要得天天下乡要罚款,催人上环、结扎、引流产,名声不好,找挨诀啊。老发那个村的干部却极力推荐老发,说他无牵无挂,叫他干啥就干啥,保证听从指挥,不负众望。这个村干部也是一名退伍兵,说话像打上标签似的。正愁招不到人的计生办主任说,那就通知他明天来上班吧。

    老发不花一分钱,也没有给谁抽一根烟,他以自己的优越条件胜出,立马就成为乡里的一名工作人员了。人家都有个聘书啥的,他倒无所谓,聘书又不能当钱花,又不能当饭吃。老发到乡里上班,不需要培训,也不用学习,跟计生办主任到超生户家里走两趟就学会工作方法了。像他这样的人,只要乡里计划生育部门同意就行了,计生办主任跟乡长、书记汇报一下,其它的他们都不多问,也不多管,反正乡里也不发他们工资,全从牵猪牵牛牵羊和计划生育罚没款中支出。有人说他们的工资得从女人的裤裆里摸,多摸多得,不摸不得。虽然他们也被村民们称之为乡干部,还不如我当时在文化站工作,县文化局可是正儿八经地发我一本大红聘书。而老发他们特殊的工作性质和不一般的工作岗位,方便了他们天天都有的吃喝,很被多数乡干部瞧他们不起。

    别看乡政府是最基层的一级政府机构,那个时候要想被招聘到乡政府部门工作,成为一名不吃“皇粮”的工作人员,没有关系还真不行。要么像老发说的那样,如我这样没有靠山的人,凭着自己的本事吃饭,政府部门需要你才行。说起我到乡文化站工作,正是那个时候乡乡办文化站特别时期。我们县是全国有名的书画之乡,是国家文化部命名的。我的书法还行,多次参加过县里举办的书法大赛,也多次获过奖,不仅加入了县书法协会,我的书法作品还在省里得过奖,又成为省书法家协会的会员。后来,乡里成立文化站,就招我进去了。也真是该我走运,在一次县文化干部招考中,我又考上了,成为一名正式的文化干部,不久调到了县文化馆工作。去县文化馆不到一年,市革命烈士纪念馆需要一个能写会画的人,就把我调到了纪念馆,最后提升为馆长,成为一名正科级干部。我调到县文化馆,临走的那一天,我看到老发他们下乡去了,我正自顾收拾东西准备离开这个我曾经工作过两年的乡文化站,这时,却听见文化站门口有车子的铃响。

    “站长,站长,你要走了吗?”

    听见老发喊,我就停下手中的活儿,这时,老发把车子停在了我门口,人还没有进屋就这样喊我。

    “老发啊,又要下乡去?”我问。

    老发说着进了我的屋,也没有坐,一副急急火火的样子。他说,我还得跟他们下乡,你快走了,看看你。他又说,这些招聘的人中,我最佩服的就是你,有本事的人到哪都能成就事业。不然人家咋会说是金子在哪里都会发光呢。

    我靠,这个老发也会恭维人哩。说罢,他从兜里掏出一个纸包,递给我说:“站长,没有啥送你,这是去我姑家走亲戚时,我那位教大学的姑夫给我的墨锭子,说让我好好练毛笔字,结果我是百事无成,啥都不会啊。这墨锭子我拿回来的多,放着也没有用,都给扔了个球哩,就剩下这一锭了。现在写毛笔字谁还研墨呢?搁我那里也没有用,送你吧”。

    我说,我也没有啥可送你的,以后有时间去我那里去玩,若是有什么事情需要我帮忙的,我会不遗余力。

    老发说,你还要送啥东西,你不是给我写过几副中堂吗?我都好好放着哩,以后就很难得到你的墨宝了。操,这个时候我的字居然值钱了。

    老发给我的是一锭徽墨,是正品的徽墨,胡开文厂生产的“金不换”那种镂金的裸墨,上边的金字已经不那么鲜亮闪光了,但墨锭依然散发着浓浓的松香味。我掂在手里,有一种质感,心里不由得赞道:好墨!这种墨锭现在市场上已经很难见到了,且具有收藏价值。这个老发啊,如果我考不上文化干部,如果我还在乡里,他的这个徽墨锭子能会送我吗?不管他出于什么想法,能送我纪念品,这就是情谊啊,是值得珍惜的情谊,已经很让我感动了。我中间插上这一段,纯粹是浪费读者的时间,但是,我想说明老发还是讲感情的,懂人情,重情义的一介人,并不是有些人所说的心狠手硬。牵猪牵羊,那是不得已而为之。

    大家不要嫌我是个喷壶,有些个碎嘴子,我还得再说说部门招聘的事,如果我不一而再,再而三地把招聘一事给大家说明白,就绝对不会有老发跑事的故事发生。那个时候,像农经站、广播站和治保会这样的职能部门,人人都想进来当差。那时的治保会,就相当于现在派出所在一个单位设立的民警治安点。但不是说政府的职能部门谁想进都能进来的。凡是能够进来的人哪一个不与乡干部有点沾亲带顾?一点关系都没有,起码你得在乡里找一个靠山。据说当时乡里办广播站的时候,需要招一个广播员,这个位子多好。坐在广播室里,机器一开,对着喇叭筒子说话,一天三遍只动口不动手,活也轻松,也清闲。每天到了开广播时间,先是播放一段固定音乐音乐。我知道我们乡广播站的开始曲是《国歌》,激昂的旋律一结束,广播员用撇出来的“普通话”说道:“某某乡广播站,现在开始广播啦,这次广播的节目有:6点30分,开始曲;——”。乡里有个通知啥的,也是广播员对话筒吆喝:“某某乡广播站,下面播送乡政府通知”。声音通过大喇叭,传送到村村户户,多么有身份啊。领导开会前,布置会场时,主席台上放两个麦克风,广播员调试喇叭的时候,总是用手先拍一拍话筒,然后对着话筒“呼呼呼”地吹几下,再一手握着话筒放在嘴边“喂喂喂”几声,回过头来对坐一旁的领导说,可以了,喇叭响了。广播站这一套流程,谁都能干,但不是那个人,还真干不上。

    乡里一位分管宣传的党委副书记,一次下到一个村里蹲点,和副书记是小学同学的一位村民,找到那位副书记说,咱闺女都高中毕业了,在家里也没有事干,听说乡里还缺一个广播员,就让闺女当广播员吧。副书记问道,闺女都会啥?他的小学同学,也就是女孩的父亲说,唱歌,诗朗诵,还得过学校里的奖励。哟,你不知道,她舞跳的才好呢。副书记平时喜欢端两杯小酒,那天他是在自己的小学同学家吃的饭。吃饭的时候,女孩的父亲非要闺女给正在喝酒吃饭的副书记唱支歌,然后再来朗诵一首诗。农村姑娘,虽说高中毕业,在生人面前还是有些腼腆,父亲叫她给副书记唱歌,她脸羞的像一块红布,躲在屋里却不肯出来。她的母亲手里端着一盘子刚出锅的炒菜,脸上一副含笑的嗔怪,对着正在和丈夫喝酒的副书记说:“你望望,你望望,咱闺女就是一个‘缩鳖子’。”这个“缩”我们沙河两边的人都读作“出”。说谁谁是个“缩(出)鳖子”,意思是没有见过世面,怕羞,不敢见人。副书记酒喝得有些多了,呵呵一笑,朝姑娘屋里看了一眼说,别难为孩子了。临走他说,过两天你叫闺女抽个空到我办公室去一趟,听听她会朗诵哪些诗,看看嗓子怎么样。后来,副书记小学同学的闺女就进了乡广播站,还认副书记作干爹。

    可老发不需要认乡里的谁做干爹,他最大的优势就是光棍一根。说他会点拳脚,谁也没有真正见识过他在哪里露过一手。
跑 事 李 芳 三
    老发第一次跟计生办主任下乡搞计划生育,一同去的也有几个招聘人员,但他们都不是计生部门招聘的。治保会的人穿着一身蓝色的公安制服,上衣领口两边都缀着鲜红的领章,戴着的大盖帽上钉着国徽,分不清是派出所的人还是联防治安队员,那时,全国公安民警都这身打扮。进村征收罚款时,他们手往兜里一插,计生办主任使不动他们;财政所的人也统一制服,两个膀子上扛着牌子,戴着的大盖帽上也趴着一个标识,叫他们去牵猪却没有一个人动;武装部的人更不用说了,穿着国防绿,佩戴肩章,上边的专武干部符号标识,让人一看一副将军的模样,你叫他去牵羊,他还想让你去呢,自然也使他不动。计生办主任有些生气了,只好对老发说,老发,上!

    老发先是楞楞地看了看一同来的这些人,一个个都跟大爷似的,他就上前把羊牵了回来,把粮挖了回来。被牵了牲畜的人家跟在屁股后边要猪,要羊,老发小眼一瞪,凶巴巴地吼道:“不交罚款,想拿走一羊毛猪毛,没门!”

    猪、羊、牛、驴的主人见要不回来,也只能眼巴巴地看着一干人把牛羊牵走。牛被强拉硬拽,就是不肯走,还一个劲地向后退着,不时地回头看着自己的主人,巴望着主人快来解救它们,像是它们被拉了“壮丁”。如果它们的主人停下不动了,那羊会回头“咩”叫几声,显得凄凉悲切;老牛也扭过头去,悲哀地叫上一两声,让人感觉辛酸凄楚。老发就这样牵着牛羊,一路吼吼拽拽地回到了乡政府,把它们分别拴在了广播站山墙不远处的电线杆子上,弄得乡政府院子里像个饲养场。老发的表现让乡计生办主任很满意,说,要都像老发这样,我工作好开展的多了。第二天,计生办主任在一次乡里召开的村干部会上对人说,能不能再找几个像老发这样的人,下手时一唬二唬带马虎,三炸五雷嘭,就把事摆平了。

    第一次下手,老发看人家都不上前,事后他想想也是,同样是乡里的招聘人员,可人家的后台都硬着哩,广播站的人也穿起了统一服装,是那种灰白相间的服装,灰是那种银灰色,白是那种纯正的白,另外还有一件深蓝色的风衣,都在左袖上绣着一个圆形的金黄色中间有三道斜杠的广播电视标识图案。就他们计划生育部门没有统一制服。文化部门当时也有执法资格,也发给了红色法郎锈印着金色的“行政执法”行书字样的胸章。老发羡慕人家都有制服,下乡时唯独他和主任还穿着自己的衣裳,看上去像一般老百姓。因此,在下乡搞计划生育时,计生办的人跟那些身穿制服的人不太合群,干工作也就不协调。后来,计划生育办公室主任就不再要别人配合他们,而是单独行使自己的执法权力。老发记得有一次跟主任下乡,一个村干部跟他们调侃,说乡里的各部门都穿有制服穿,都戴上了大盖帽,一个个都牛逼哄哄的,以后你们也得弄一身制服,这样才显得威风。说这话的人突然间就笑了起来。说,样式我都给你们设计好了。人家的帽徽上边有的是五星,有的是税务标识,干脆,你们的帽徽就用3个避孕环衔接起来,这叫一环套一环。领章呢,一边一个***,一看就知道你们是搞计划生育的。说罢,大家都忍不住地笑了起来。玩笑归玩笑,后来,计生办还招来了几个人,就是我前边提到的大柱、老肥、公鸡等几个。老肥也好,公鸡也罢,这都是乡民给他们取的褒少贬多的绰号。顺便说说后来招来的几个人。大柱,也是有名字的,这里也不提人家的名字了。按说大柱人应该像他的外号一样,显得又高大又魁伟。错了,其实,大柱就落个肚子粗以外,人显得短粗矬胖,人们这是反着取名嘲笑他。还有老肥这个人。老肥才名副其实地肥,阔嘴,大耳,能喝酒,半斤酒不醉,八两酒不倒;也能吃肉,一个人一次可以吃一碗红烧肉,背地里有人叫他“猪”。据说老肥招来的那一天,几个人一起吃饭,刚上来一碗红烧肉,大家都端着杯子喝酒了,没顾上吃肉呢,却让老肥毫不客气地一个人给解决了。等大家放下酒杯吃肉时,老肥把肉碗也跟着搁下了。老发骂他,你他娘的几辈子没有吃过肉了?说着要动手打他,被人及时拉住了,老肥才没有挨老发的拳头。剩下的那个公鸡不说便罢,有点鹰鼻子,一说话两个眼珠子骨碌碌乱转,人肯定机灵多了,说话响亮,人称“叫头鸡”。

    老发下村素以下手狠而名声大振。记得他单独带领几个人执行罚款任务时,来到一个村里,到了一个超生户家里,男人不在家,女人极不配合老发他们的工作。因为老发是最早招聘到乡里的,他自然就成了他们中间的“头”。留着大背头,一双细眯眼的老发,既不坐着,也不站着,他们不是人人都骑有自行车吗?老发他们一人嘴里叼着一根香烟,手扶着车把,人也不坐在车座子上,而是两腿一叉,坐在车子的后架上。老发头哏哏的说,没钱是吧,我现在正式通知你,下午3点钟之前,必须把罚款交清,否则的话,也别怪我们不客气。说他们这些人工作方法简单粗暴也不对,老发他们还是讲究点方式方法的,得给人家一点准备时间,是不是?老发发了话后,几个人也不下车,可能是习惯了这样,或许是这样更能节省时间。车子一拐头,骑车的人脚下一使劲,利用车子前行的惯性,屁股一抬,人就稳稳地坐在了自行车的座子上。还没到吃饭的时候,他们就坐到了饭店里。下午3点多钟,老发他们来到了这个超生户家里,一问说钱还没有凑好,老发吼道:“既然你不仁,也别怪我们不义。去,把圈里的那头‘螂克’给我牵走,把几茓子小麦都拉走!”“螂克”是当地人养的一种瘦肉型的架子猪,长得慢。

    麦子好拉,猪不好牵。那头猪见了陌生人,还有些敌视态度。老发一靠近那猪,那猪抬起头朝老发哼了哼,还有点蔑视的意思。老发也是一个蛮横的人,对猪说,就你那熊样,还有点高傲不是?老发找来一根杠子,对着猪头猛地敲了一下,当场把猪打晕,倒地上腿一个劲地乱蹬乱剖,哼哼叽叽地直叫唤,像是在骂老发他们连畜牲都不如。就在那猪倒地的瞬间,几个人不由分说就把猪捆了,抬起往车上一扔,管它死活。他们知道这户人家不可能把钱凑齐,他们上午提前走的目的是给下午弄东西找理由。来时,他们开了一辆带斗的小车。就在他们七手八脚,一个个忙着朝车上装粮食时,被罚款的人家上前制止说,你们不能这样,得留小麦给我们,这是我们的口粮。听老发咋说,我们交不齐上边要的罚款,乡里就得罚我们的款,我们是开银行的啊。就在老发他们装好车子准备走人的时候,女人的小叔子来嫂子家借东西,发现老发他们实在太过了,连一粒麦子都不肯留下。他有点路见不平一声吼的英雄气慨,凶凶地指着老发的鼻子骂道:“强盗啊,把东西放下,敢拉走一粒麦子,你们今天都给我躺着出去,信不信?”这个小叔子也是个斗家子,也是整天不进家,今天跟这个斗架,明天跟那个干仗,方圆几里恶名在外。老发开始不知道,看眼前这个人有点“烧不熟”的样,我们那个地方都好这样骂人,有人骂“烧不熟”,也有人骂“二红砖”,都一个意思。老发到乡政府工作快半年了,还从没有遇见过敢跟他斗的人,今天碰上这个“烧不熟”,看来想找事。他往前上了一步,往后掠了一下大背头,一副轻视的派头,有点嘲讽地问道:“你是谁,敢阻止我们计划生育执法?强盗怎么啦?想亮招子?”

    老发不说这话还好,你这不是戗着人家的毛吗?眼前这人自报姓名,说道:“我叫腰花,怎么,想不想爆炒腰花?”说罢他眉一横,一个冷笑,哼!带着挑衅的目光,根本就没有畏惧。

    老发对“腰花”这个名字早有耳闻。据说“腰花”这个人经常在外边混,会“翻扑克牌”,也会下“狗*套子”。唉,“狗*套子”这个说法太俗了,可我们那里人男男女女都是这种叫法。玩套子的人用一段柔软的绳子,故意挽成圈儿,用一铅笔或者是长长的铁钉,让你往里边插。先下上赌注大小,叫插套子的人说,拴住没有?插套子的人心里十分有把握地说道。插上了。玩套子的人又问一遍,改不改口了?

    不改口了!插套子的人心里把握十足。

    结果,绳子一拽,却没有插进套子里。玩套子的人十有九赢,插套子的人十有九输。其实这些都是局,让人上当受骗的。有人知道,那一年“腰花”跟着他的几个朋友去东莞设局,那个时候东莞还不是一个很开放的城市,他们却在那里闯世道了。无论是在公交车上,还是在火车站广场,无处不设局,无处不骗钱,为了防止被抓,他们打一枪换一个地方。时间长了,已经给当地的社会治安造成了影响,随着受骗人报案增多,腰花这些人进入了东莞警方的视线。那天他们正在火车站广场玩“翻扑克牌”,这个局也叫“红哩黑哩”,也是下赌,看玩家手里的牌是红是黑,这些人的手法魔术一般,你明明看到他手里是一张红点子的牌,等你下了赌,玩牌的人手正面翻过来张开,结果是黑点,你下多少赌注就输多少。开始你会赢的,那是让你尝点甜头。玩这种局,他们中也有“敲子”,也就是现在央视春晚刘谦的魔术,人们质疑董卿做“托”一样。就在他们赢了钱高兴的时候,东莞警方从天而降,聪明的腰花眼疾手快,一看情况不妙,他撒了钱就跑,民警在后边紧追不放,当时广场人多,怕伤及无辜,不好开枪。追到人少的地方,警察开枪警告无效,接着又开了一枪打穿了腰花的大腿,把他关在大牢里,蹲了两年才释放出来。老发一听说眼前的这个人就是腰花,顿时有点怯意。如果老发聪明一点,接下来也就不会发生一场恶战。但他不能当孬种,支撑他胆量的是他在给乡政府执法。老发嘴上依然硬道:“跟你说,我这是行政执法,拉东西也是以物折价,没钱交罚款,我们就要拉东西!”

    腰花道:“我不跟你琐碎,快放下东西走人!”

    “咦!今天还真的碰上了‘茬子’了,听说过你,很厉害是吧,你在外边可以,在家不行。”老发想和他心理斗法,从气势上压倒这个腰花。

    腰花说,今天我还就在家里面耍横了,你想怎么吧?

    也不知老发是吹牛,还是说大话,道:“你也不打听打听,我老发也不是好惹的。老子习过大洪拳,练过小洪拳。当年洪和县洪山公社逢庙会我都踢过场子,没递三招那个教式就让我打得稀哩哗啦、屁滾尿流,家伙头一收就滚蛋了。”

    腰花哪是个软蛋,别说吓唬他了,反而又激怒了他。只见腰花顺手从地上抄起一把木杈,不问三七二十一朝扎着马步的老发闷头就轮了过来,幸亏老发眼疾手快,躲得及时,这边刚躲过一棍,只听耳边“呼”地又一声,要不是老发用手一挡,不然他会脑袋开花。木杈一落,老发“哎哟”一声,叫道,我的手断了!

    也顾不上痛了,拔腿就跑,嗖地就上了车。腰花在后边紧追不放,老发一行人就把东西全部从车上一样样地掀了下来。

    这一场恶战打折了老发的小臂,到骨科医院打了石膏板,脖子上系着根带子,手就那样吊着,像是从战场上下来的伤员。按说他完全可以在家休息个十天半月,可能是放不下工作,或许是在家里憋得慌,他只在家里休息了3天,又来上班了。事后有人问他:“老发,你不是练过大洪拳、小洪拳吗?”

    老发眼一瞪,骂道:“他妈哩个巴子,教式怕冒失啊,他狗日的武道的很!”老发的意思不是说干不过腰花,只是腰花冒失,不容他反把。

    你还真别说,老发虽然受了伤,那是虽“死”犹荣啊,一道去的那几个家伙,屁都没敢放一个,吓得龟孙一样,躲得远远的。一次恶战,长了一次胆,老发已经恶名在外了。其实,也不算有多恶,有时候不狠点,啥事都办不成。这也是工作上需要嘛,遇到那种特殊情况,躲不是办法。在村里,大人哄小孩子,只要说别哭了,老发来了。正在哭闹的孩子一听就止住了哭声。女人夜里哄孩子也是,说,“再哭,就把你扔给老发。”这句话比要掐要拧都管用。话音一落,不出3分钟,小孩子就在女人的怀里入睡了。

    有一次老发他们几个下乡搞计划生育,在一个村里,见几个6、7岁的孩子玩玻璃球。有一个小孩子输了球,把球攥在手里不想给人家,那个赢球的孩子就去掰输球孩子的手。争夺中,两个孩子打了起来,其他几个孩子在一边看,有的嘴里还喊着加油、加油地起哄!输球的那个孩子哭了,正好老发他们经过这里。本来老发要去拉架,不知是谁喊了一声:“老发来了!”

    一群孩子闻声而逃。老肥他们几个都“噗嗤”一声笑了,说老发看你作多少恶吧,连光屁股孩子都怕你,一见你就躲。
跑 事 李 芳 四
    老发的好光景是随着乡镇的行政区划变更而结束的。

    那段时间,就有人传言说区公所马上要撤了,把几个小乡合成一个大镇,人口在10万以上。这个消息给所有的招聘人员带来不安,于是,就有人打听这消息是真是假。知道的人摇头不说,不知道的人就当成真了,没有心思干工作,乡里气氛一下子就低沉了许多,人人都担心乡政府撤并后自己手里的“泥饭碗”还能不能保得住。其实,乡党委书记和乡长他们早就知道这事了,他们从来不在公开场合说,也不会告诉任何人,因为上级暂时还没有文件通知要撤并,乡政府的工作不能中断,还得要正常开展。为了稳定人心,安抚人心,乡里连续开了几次全体乡干部会议,所有招聘的工作人员一律参加。以前,老发、大柱、老肥、公鸡他们从来都不曾参加过这样的会议,说实话,他们也没有资格参加。那天,乡长跟计生办主任说,让老发他们几个也来参加会议吧。

    老发他们几个突然被通知参加全体乡干部会议,好像自己的地位蹭一下就上去了。来到会议室,人家开会都有座位,老发他们找不到自己的位置,就在会场后边一蹲,竖着耳朵听会。老肥的耳朵有些大,有时候人家喊他,也不知道他听见还是装听不见,就是不答应,喊他的人说,你耳朵里塞驴毛啦。这个时候,他才哦了一下,问,是喊我吗?喊他的人就生气了,说,不喊你还喊狗日的?人家骂,他也不生气。这时,他往地下一坐,还真用小手指在耳朵眼里用力往外掏了掏,似乎他的耳朵里就有驴毛塞着,不掏出来怕听不见领导讲话。公鸡个小,习惯了挤人缝,往地上坐着的他几个人夹缝里一挤,虽是小声说,但分贝也不低,我就蹲这里吧。书记看到了,说,去,搬几把椅子来,蹲地上像什么话。

    会场都静下来后,书记睃视了一下会场,问坐在身边的乡党委秘书,开会的人你都通知到了吗?

    党委秘书说,就差一个土管所里的老猫没有来了。老猫也是一个人的名字,土地管理所的所长。不知是插科打诨地说了一句,老猫怎么没有来,是不是又割韭菜去了?一句话,会场上所有的人都哄地爆笑了。

    猫与韭菜毫不相干,大家却笑的那样开心。所言叫老猫的这个人是土管所所长,人家逗他的笑话。老猫刚参加工作不久,年轻人在一起闲来无事,每一个人说一个笑话,之间相互编排,谁也不许恼怒。其中一个善编故事的人,说,你说话声音“呜呜”的,跟猫叫春一样,恰巧这时,就有一只猫在屋里捉耗子,干脆,大家都叫你老猫吧。就这样,老猫的名字传开了,有了外号,又编了这样一故事,谁也没有想到,无论老猫调哪个地方,这故事就像他身上的一件外套,脱了穿,穿了又脱,不穿还不行。说他嫂子结婚第3天,那个时候家里穷,他们屋子住得挤巴,夜里老猫听到哥嫂床弟之欢,他身上发热,就蹑手蹑脚起来,到他哥门旁偷听,谁知他嫂子起来小解,一开门看见老猫蹲在门前,把他嫂子吓了一跳。黑灯瞎火,嫂子以为是贼,问道,谁?老猫回答,是我。嫂子有些生气,你蹲在这里干啥?老猫一时无语,随口答了一句,我去割韭菜。这是人家编排老猫的笑话,根本就没有这事,笑话一传开,他也跟编排他的人红过脸。这一红脸不要紧,弄得大家分不清真假了。会场上,大家笑过之后,气氛活跃了,会议在这样的气氛里开始。

    书记的开场白先是对近期大家干得工作给予了肯定,紧接着就提到了乡计划生育办公室里的老发他们。

    书记说,老发这几个人值得表扬,平时工作忙,连参加我们这样的会议时间都没有,以后,这样的会议你们也要多参加。参加这样的会议,一是可以多了解一下党委的工作意图,再就是大家也可以会前交流谈心嘛。大家以后在工作上都要有老发他们几个这样的劲头,工作上去了,到了年底,乡里重奖你们。书记的这番话让老发、老肥、大柱、公鸡几个人心里热流奔涌,立刻像坐在云层里了,有些飘飘然的感觉,书记的表扬也更加坚定了他们干好本职工作的信心。接着,党委书记又说,这些天来大家都很关心也都议论撤区并乡的事,到底有没有这事,也只是传说。我在这里可以告诉大家的是……

    书记略作一个短暂的停顿,像是说书人说到**处突然停了下来,故意吊一吊听书人的胃口,也算是卖了一个官子吧。他这一停顿,大家的心都跟着往上一提,猜测着,等待着书记下边的话。书记说,撤区并乡这么大的事,哪能说撤就撤了呢?我在这里再重复一遍党的纪律,谁再传播小道消息,说话不负责任,一旦追查到身上,坚决给予纪律处分。

    听到这话,大家一颗悬着的心终于放了下来。书记说,大家该干啥还干啥,万一真要撤并了,哪个部门不需要人?大家还会在一共事嘛,何况区就没有撤,乡还没有并呢。会上,书记、乡长布置了当前几大项工作。一是尽快修通从张拐弯到王古堆这条路,王乡长任工程指挥。其实王乡长是副职,大家习惯上喊职务时从来都不带“副”字。二是抓紧联系钱湖林场,一棵白杨树就是贵个分把两分的,也要抓紧买回来,你不买人家都抢着买呢。105国道两旁左右间隔3米,栽5行白杨。三是汪井沿100亩水稻面积抓紧时间落实育苗。再就是从五桥口到王家岗这条主干渠加固维修,多打几口机井,防止夏季干旱无雨时进行浇灌,乡里没钱贷款也要开工。然后乡长补充说,计划生育还要抓紧,咬咬牙,罚款一分都不能少。老发听到说计生工作要抓紧,心里的豪气忽一下就窜上来了,脸上放出了红光。散会后,大家都相信书记的话,依然保持着工作热情,该下乡的还照样下乡,思想上顾虑一打消,聚在眉头的疑云立刻飞散。那天,有人看见乡长和乡财政所会计一起到信用社担保贷款十好几万,用于水利工程的兴修。工作有序进行,工程照常开工,还就有人小聪明,推断道:乡政府若要撤并了,书记还敢贷款修水利啊?这样一分析推测,就有人点头跟着说,是,是,是。可也有人私下议论说,书记聪明着呢,乡长也不傻屌,谁不想借机捞一把。没听书记说吗,就是区撤了,还是要用人的,大家还在一起共事,**毛,还共啥事啊?

    时事难料,却又在预料之中。全体乡干部会议开过不到一个星期,乡政府还真的合并了,那些县委组织部招聘录用的人员跟着乡长、书记到镇里上班去了,由主管部门招聘的工作人员,一部分先充实到新的部门去,一部分回家等候通知。老发、大柱、老肥和老公鸡们傻眼了,迷茫了,像是被遗弃了,也像被谁给玩了。他们说,散伙了,也没有人管了。计生办主任临走的那天,把跟他合作几年的手下骨干召集到一个小酒馆里,让大家放开量喝酒。他先端起酒杯,似乎舍不得离开他们几个,说,大家跟我工作了好几年,都够朋友,够哥们,撤并是上边的事,我也没有办法,如果镇计划生育办公室需要人员,我第一个推荐在座的弟兄。来,弟兄们,干杯!酒桌上的话往往多是假话,但此时,却让老发他们几个心里暖洋洋的,这是乡政府合并后他们听到的最亲切最令人感动的话。于是,一个个都站了起来,跟主任干杯。

    老发的大背头也没有以前梳得光亮了,衣服的扣子扣错了一颗,细眯的眼本来就小,也不知是哭的,还是患了眼疾,上下眼皮都有点红肿。他边喝边哭,像是死了亲人一样,是那样的伤心欲绝,那样的悲痛不已。他说自己又成了没爹要没娘管的孩子了,他把计生办当成了亲爹娘。

    大柱呢,长了一副猪头脸,笑的时候脸还说得过去,现在愁眉不展了,脸比猪头还猪头,眼皮垂着,一盅接一盅地往肚里灌酒。老肥喝一盅哈哈笑一声,哈哈笑过,脖子一仰,把酒往嘴里一抽,说,来,喝,咱喝。老公鸡也不打鸣了,只顾闷头往嘴里倒酒,倒一杯,咂半天嘴,像是尝出了什么味道,突然觉得好像嘴里喝的是毒药。

    据说,那天几个人都喝得死猪一般。有趴在桌子上,嘴里往外流涎水的;也有的倒在桌子底下,头着地,腚撅老高的;大柱枕着老肥的裆部,头歪向一边,舌头长长地伸出来,像舔食什么,一个个真是丑态百出。有人知道他们喝醉了,知道他们再也不能耍威风了,有一种穷人翻身得解放的感觉,突然就觉得扬眉吐气,当家作主人了。不知道是谁把老发的裤子脱掉了,朝他的***上吐了几口粘稠的浓痰。大柱的屁股让人狠狠地踢了几脚,有几个明显地鞋印子;那人正要朝老肥的肚子上踢去,还没有醉到不省人事的他一轱辘从地上爬起来,连磕头带作揖,嘴里喊着:“俺爹,俺亲爹,饶了我吧,以后咱们就不见面了吗?”老肥这一说,把那人提醒了。那人怕以后这帮人报复他,抬起的脚踏在了地上。狡猾的计生办主任也真他妈的不够朋友,就在他们酒喝到二八盅上,他站起来说,你们继续喝,我去办公室拿只茶杯就来。这些正喝闷酒的一帮人都没长脑子,他妈的巴子,酒馆里还没有茶喝吗,拿什么杯子啊,狗日的计生办主任一去不回来,这几个傻蛋还边喝边等,都喝得不省人事了,也没有把那个计划生育办公室主任等来。
跑 事 李 芳 五
    经常干活的人,如果闲下来,身子骨都不舒服。老发他们下乡吃喝惯了,突然没有了事干,会闲得心慌手痒。过了没几天,老肥他们不约而同地又聚集到了一起,说想喝酒了。公鸡说,政府都解散了,花狗日的计生办主任也不回来看看咱们了,谁掏钱请喝啊。老肥说,嘴发黏了,都寡淡的朝外吐清水了。老发突然提议,日他娘的,再当一回大爷,去偏一点的村里,找几户超生对象,再要俩钱够哥们喝两杯的。大柱说,走!于是,几个人还象往常一样骑着车子下乡要计生罚款了。

    一路上他们萎萎琐琐,全然不像以前那样威风凛凛、浩浩荡荡了。他们几个人来到一个较为偏远的村子,按照他们掌握的计划生育台账名册,进了村拐到一户人家,态度看上去还那样依然强硬,但多少还是有点心虚。他们从前一进门说可着嗓门吆唤,明明看见了家里有人,还偏要问人呢?这一次他们脚步轻轻地,就连自行车也怕弄出声响来,有些个做贼心虚的样子。来到院子里,见那男的正在院子里系一只塑料桶,看样子是要挑茅厕里的粪水浇菜地。他身边的黄狗也没有叫,也没有起来摇头摆尾地迎接他们。男的没有发现来人,依旧埋头摆弄他的桶。那个时候有一句话说是“人混生了,狗混熟了”,意思只要闻听计划生育的来了,人都躲出去了,而狗经常见他们来,也不咬不叫了。

    老发见男人一直蹲在地上,上前“喂”了一声,他们都习惯这样和村民打招呼。男人一见是他们,慌忙站起来,也许是蹲地上久了,身上的血液流通不畅,造成大脑供氧不足,从地上猛一起来,觉得有点头晕,又往前蹀躞了半步。等他站稳妥后,才点头哈腰地说,你们几个啊,真没有看见,真没有看见,你们来,来,来有事啊?

    不是明知故问吗?老肥说,罚款。你还计划生育罚款还没有交清呢?

    男人说,你们来也不提前跟我说一声,这都三春上,粮我也快接不上气了,手里哪有现成的钱啊,总不能脚底下刨银子吧?男人磨磨几几地讲困难,但他们既然是来要钱的,不给几个钱是难打发走这一帮爷的,男人心里也清楚。见老发他们晃着腿,大有不给钱不走人的架式,停了一会儿,男的说,这样,你们容我出去借钱去吧。大柱他们几个有点心虚,说,借钱可以,你要是敢跟我们几个耍心眼,别说我们今后对你不客气。大柱是怕这个看似老实的超生对象出去报警。男人点头如捣蒜,讨好地说,哪里,哪里啊,我真是去借钱给你们,东头王二家昨天才卖的猪,我先借来交几个,以后不就少罚点吗?

    老发嘿嘿一笑说,那是,还算你聪明。好吧,快点。

    男人刚出门没走多远,就碰上了村里的文书,拦住急匆匆走路的男人,问道,你慌里慌张的干啥去?男人一抬头见是村里的文书,说,老发他们跟我要计生罚款,我去王二家周转点钱。因为这户人家只关心生孩子,哪知道乡政府已经撤并了。文书一听,说,这几个狗几巴日的,乡政府都撤并了,他们还敢私自下乡要罚款?说,走,我去看看,逮住送派出所,让他们喝上几天的“四眼稀饭”,放出来保证比谁都老实。

    男人跟着文书还没有到来,有着狗一样灵敏鼻子的老发几个人,闻到风声连面都不给见,早已跑得不见了踪影。

    跟着父亲边走边聊,父亲说,老发跑事也到咱家来过,他头发长得怪好些日子都没有剃过了,人瘦得猴子一般,胡子邋遢的,跟在乡里那时候比,就是两个人。他见到我问,馆长什么时间回来?说想要你帮他写一份证明材料,证明他当年的确是乡里招聘的干部。

    我问父亲,你怎么跟他说的?

    父亲说,我说好。等他回来我让人告诉你,一定让他帮你写好材料。前村后营的,大忙帮不上,这个忙得帮。只是我儿子他不是县委书记,也不是县长,就是给你写了也不一定管使。

    老发说,他是纪念馆里的馆长哎,大市里的领导啊,在县长面前说句话还不跟下雾雨一样。

    我一听笑了,说,这个老发啊,净在你面前溜须拍马,我管个屁用。

    跟着父亲来到小河边,河水静静地向东流。

    可以说,我的童年是在这条小河里泡大的。整个夏天,没事就到小河里游泳,几个半大的孩子玩鹰拿鱼。知道啥叫鹰拿鱼吧?就是一种游戏。几个人分成两派,一派当鹰,一派当鱼,看谁的水性好。当鹰的先不动,当鱼的先游出一定的距离,鱼自认为有了安全感,不会被抓住,就对鹰们说声好了,鹰就开始捉鱼了。当鹰把鱼捉住,鱼若反抗,鹰就摁他的头,让他扎猛子。当然,鱼趁鹰不注意,也有跑掉的时候。只要鱼一跑,鹰捉不住了,鱼就赢了。鱼派就可以做鹰了,如果鹰把一条条鱼都捉了回来,鹰还可以继续当鹰。那么,谁先当鱼,谁先当鹰呢?石头、剪子、锤子、布。

    自从河水变质,水里没有了小鱼虾,住在河边的农村孩子居然都不会游泳了,反而城里的孩子在游泳池里都学会了游泳。我说,如今这河里还有那么多的鱼虾吗?父亲说,以前河水受上游污染,水都发黑发臭,别说鱼虾了,连个“小红虫”都没有。“小红虫”就是在水里一拱一拱的孑孓,那是蚊子的幼虫。父亲说,现在河水污染治理好了,才见点小鱼蠓子,我们家乡把小鱼叫做小鱼蠓子。父亲说,鹰拿鱼,过河缯,还有电鱼的,下药药的,不等小鱼长大都逮绝种了。我说,那么大的河水面积,逮不绝种,关键是污染的厉害,这要比鹰啊,缯啊,网啊还有什么电、药等都要鱼的命。

    小时候,我们光着腚在河里摸鱼,一猛子扎下去,一般都不会空手。想吃鱼了,只要下河逮几条鱼回来就可以解解馋了。而老发他们的作派,想想跟“鹰拿鱼”的游戏一样好笑。

    父亲问我,你回来了,要不要告诉老发一声?我说,你以为我写得证明会有用啊,他这是净想好事,不好好地出门打工挣钱准备养老,还瞎折腾个啥啊?自己都不想想那个时候做得事可都是违背民意的啊,不仅不感到可耻,还想着要什么生活补助,这可能吗?话一出口我觉得言重了,似乎我有些翻脸不认人了,有一种鲁迅笔下对那种人一阔脸就变的批判,当年老发还送我一锭徽墨呢。

    父亲说,老发没有干过啥坏事,那个时候兴那规矩啊,搞计划生育,不都是抓了放,放了抓吗?这个时候,他人也没有山力了,就把跑生活补贴这事湾在心里了。他说当年那些不如他的人都有生活补助,一个月好几百块,他们凭啥?他三句话离不开当年,一再强调自己曾是乡里的一名计划生育干部。他在乡里当跑腿的时候,有人介绍过一个**带着一个女儿跟着他,前前后后也过了好几年。撤区并乡以后,他天天在家里没事找事,喝个闷酒,喝多了就发酒疯,不是打闺女,就是骂老婆,人家看他也不成什么气候,一气之下带着女儿又走了。老发又回到一个人过日子的岁月,地也不种了,一门心思放在跑自己的事上。他不只一次地在人面前显摆,讲当年他如何的牛逼,不敢吹大姑娘小媳妇都怕他,起码,怀孕的女人见到他都要躲远一点。即使是怀第一胎的女人,也不想跟他纠缠。传说老发还做过一次缺德的事。有一次下乡,对面过来一个骑车子的姑娘,当然人长得漂亮。几个人打赌,说,老发,你不敢把这个小妞从车子上拽下来。如果你有种,俺几个请你去洪和县大戏院看跳光屁股舞。老发是谁,老发还真敢了。当那个姑娘骑车经过他们身边时,老发摆手让她停下来。老发说,我们几个是搞计划生育的,乡政府让在这里设卡,看到有怀孕的妇女,得问清楚是不是第一胎。

    姑娘的脸刷地一红,羞得低头骂了一句:**!说,我还是个学生呢。

    老发说,学生?谁能证明你是学生?姑娘蹲地上哭了起来。老发说,好好,我们几个眼都让眼屎糊住了,没有看清楚,问问又不犯法,你走吧。等那个姑娘骑上自行车走远了,老发他们几个都笑得前仰后合了。

    老发跑事,有时候见到了辈分长的人,就死死地拉着人家的手,叫道,大叔或是二大爷,说,歇歇,歇歇。不管人家愿意不愿意听,他都感慨自己当年搞计划生育时如何如何。说,日他娘,乡政府如果到现在还没有解散的话,我老发也不会混成今天的样子了。我得跑事了,如果事跑成了,一定去找你喝酒!老发跑事,心里有点不平衡倒也没有啥,自从在镇政府的公示栏里看到几个熟悉的名字,他就更加生气了。一次,他到镇里找人写证明材料,找人盖章,他看到镇政府公示栏里贴着一百好几个民办教师的名字,这些人都是确定发给生活补助的对象,贴出来让社会监督,看有没有人弄虚作假。这一次也是上级有政策的,凡是以前的民师,不管你什么原因,中途不教书了,这一次通过摸底,都按年限发放生活补贴。老发在公示栏前看了一会,有几个人他都熟悉,其中一个人他知道,指着那个人的名字,嘴里不干不净地骂道:“这个狗日的也能发补贴?他是猥亵女学生坐过大牢的,老子也没有翻过人家的墙头,既没有摸过人家女人的屁股,也没有碰过人家女人的**,我咋就不能呢?”

    老发那个时候虽然耀武扬威地下乡搞计划生育,被人嘲笑为一心扑在妇女身上,贼眼雪亮,就连未婚先孕的大闺女都看得精准。有人说他专搞大肚子女人,他听来还乐不可支。在乡政府那么多年,老发还真没有什么绯闻,他下乡时还真没有搞过谁家的女人,就那一回几个人打赌拽人家女学生,也不是拽,是老发叫她停,她就停了,自己下的自行车,但也没有其他动作。
跑 事 李 芳 六
    老发跑自己的事,到底有什么进展,有没有人帮他,最后会有什么结果,是一个未知数。但老发当年确实为计划生育做过很多的事,虽然做事有点出格,那也是当年工作的需要嘛,人家都那样做,谁也就没有觉得老发、老肥、大柱、公鸡他们做得哪点不对。有一点让人不明白的是,老发对生活补助咋就那样上心?是不是有生活补助,足以证明那是他当乡干部应该得到的尊重?不然的话,已经年过6旬的他有了养老保险,还到处乱跑什么呢?到哪里给人家厂里看个大门,也得点生活补贴啊,现在企业想找个看大门的都困难。乡政府在改革开放初期招聘的各部门工作人员,后来,该转正的都早已转正,该补贴的也都得到了补贴,每一个人基本上都有了满意结果。但老发毕竟是乡里的一个部门自作主张临时聘用的帮忙人,谁会解决他的生活补助呢?

    父亲说,老发人很可怜,他地都不种了,租给别人种,一亩地一年一千块钱,他就靠租几亩地的钱跑事。听说以前从这个乡里出去的一个人,现在是县里的一个官了,接了他的申报材料,答应帮他,这事不知道到底能不能跑成?

    我摇摇头说,我也说不准,现在有些事,说不定也就成了呢?我跟父亲说,明天我还是抽个时间去看看老发。后来因为单位要接待一个参观团,是市委党校又一批新学员,来纪念馆举办缅怀革命先烈,重温入党誓词活动,要我赶回去作讲解。当天下午,我就离开家乡回到了市里。

    回到家里已近晚上,还没有来得及喝杯水,就听有人敲门。

    门是我爱人开的,问:“你找谁?”

    “馆长在家吗?”声音有些熟。

    “谁?进来。”

    来人进了屋,说,馆长,还认得我吗?

    我看了半天,猛地拍了一下自己的大腿,这不是老肥吗?

    老肥笑了,说,你还认得我啊。你这个地方不太好找,打听了好几个人,才摸到这里。

    老肥没有以前那样肥了,一晃就20多年过去了,自从撤区并乡以后,加上我调到市革命烈士纪念馆,业务上跟下边联系的不多,很少到乡镇去,也没有见到过以前在那个小乡政府工作过的人。

    爱人端来一杯热水,递给老肥。老肥很有礼貌地站起,指着我爱人,很有些惊讶地说,咦,这不是嫂子吗?可比在家时年轻漂亮多了,我还真不敢认了。

    我爱人最喜欢听别人这样赞美她,一脸笑容地让老肥坐下喝水。老肥常年在外打工,人也变得谦虚起来了。其实,他还大我好几岁呢,居然称我爱人为嫂子。

    老肥告诉我,自从小乡撤了以后,他就跟着别人去南方打工了,在宁波一个畜牧场给人家养牛。这期间,他学会了给牛看病治病,还给母牛接生。

    我惊奇了,问道,你还会干这个?

    老肥笑了,说咋?这有什么难的啊,我以前在乡里搞计划生育时,不是经常抓人结扎、上环,引流产吗?圆毛比君子,只是一个是人,一个是牲畜,都一样。我在心里嘀咕道,这小子在乡里搞计划生育还真是长了脑子,为他以后外出打工奠定了基础。

    老肥又谈到了当时他们几个人的归宿。

    说老公鸡能说会道,乡政府解散后,他回村当了村干部,现在还干着呢。

    大柱的老婆也死了,儿子在外边混大了,一个在苏州给地下赌场看场子,全是一个混混,乖乖,两个膀子上都是刺青。他有那能耐啊,人家就用他。第二个儿子在北京包了几个大工程,在北京买了房子,接大柱去北京住,他住了不到半个月,就被他儿媳撵回来了,他现在跟他侄子住一起。

    老发那人不安分。我从宁波回来,见过他一次,他说他在跑事。说跑跑看,人家当年招聘的人到老了都有生活补助,我们都在乡里干过,也得享受这等待遇。

    我问老肥,你咋不在宁波干了?

    他说,我都往60上数了,干不动了。我有个姐夫以前不是在咱们市十中当校长吗?他让我到中学当一个保安,看看门,一个月一千多块。

    我说,那还是比在家闲着强啊。他说,农村人,闲不起。

    我问他你怎么想起来找我了?

    他说,我回村时见到了老发,他不是在跑事吗?我劝他别跑了,人家当年都有部门招聘,发的都有聘书,你有吗?

    我这一问,他傻眼了,说,靠他娘,当年咋忘记要个聘书了呢?

    我说聘书是你想要就能要到的,真正发聘书的单位,轮不上你啊。

    老发说他材料都整齐全了,交给咱过去乡水管站的老毕了,老毕现在不是在县信访办当主任吗?开始他说事情好办,就让老发等,老发三天两头找他。每一次去老毕家里,老发都没空着手,不是提几斤小磨香油,就是带几瓶子蜂蜜。什么粉丝啊,红薯淀粉,自家采摘的黄花菜,没少给老毕带。老发送小磨香油时,特意掂出一瓶对老毕说,毕局长,我是看着人家做的香油,又纯又真,他不敢使假。你看看,这成色,你闻闻,这香。说着,能把香油瓶子杵到老毕的鼻尖子上。每次老毕都笑嘻嘻地说,老发啊,我事情没有给你办成呢,怎好收你的东西啊。老发说,都不值钱,咱老家的土特产,吃着放心。老毕说,老发,你放心,这事一定给你办好,咱那么多年的交情了,都谁跟谁啊。

    有了老毕这般保证,老发心里也就踏实多了,心想,还是老毕,这人义气,官当再大,都没有架子,还肯帮人办事,这样的人,将来肯定会当县长、省长的。老毕又对老发说,不过,你也别急,等分管副县长签字就可以了,只是他这些日子太忙了,今天去那里参观,明天又去那里考察,见他都难,我把材料随身带上,只要一见到张县长,啥事不办也得先办你这事。

    老发激动地就差点哭了,说,毕局长,我这一辈子都忘不了你。

    又过了一个多月,老发又来找老毕。老毕说,老发,我有点对不起你,你的那些材料,我找分管副县长去签字,坐公交车时,连钱包带材料,一下子都被小偷偷走了。老发一听鼻子都气歪了,他嘴唇哆嗦了半天,但又不好发作,毕竟还得靠这个老毕给自己办事啊,叹息一声,这下,他真的是眼泪流了出来。说,毕局长,你还让我去哪里整材料啊,计生办主任去年出车祸被撞成了植物人,躺在床上连他媳妇都不认识。以前的乡长退休后随他儿子去了云南,你、你这不是为难我吗?老发情绪有些激动了。

    老毕说,我也不是有意的啊,我之所以把材料带在身上,因为分管县长工作忙,我得见缝插针找他,我这不都是为你好吗?可他娘的这小偷也太可恶了,逮住了这帮狗娘养的,枪毙了都不解恨。你偷我的工资卡,偷我的身份证和钱,我都不心痛,就是心痛你的这些材料。老发看老毕痛心疾首的样子,他心也软了,知道了老毕真不是故意给他弄丢的,就说,也不怪你,这咋能怪你呢?我家里还有一份复印件,只是乡长给我写得证明,我复印了一份保存下来,其它的就没有了,我回去再给你送来吧,看看能不能用?

    老毕连连说,好,好,好,这次我得把你的材料当成宝一样护着。

    等老发又把那些不齐全的材料送给老毕时,老毕有些为难了,说,兄弟,我已经退休了。

    老肥说,这个老毕啊,你是信访办主任,这事能帮就帮,不能帮别让他等啊盼的,好断了他的念头,这可好,把老发折腾的地都不想种了。盼到后来,你又退休了,这不是让老发绝望了吗?

    叙了大约半个小时的话,我爱人说,你们俩也别光顾着说话,去饭店吃点啥吧?

    老肥连忙拒绝,说,不,不,不,我已经在学校里吃过饭了。这样吧,你还没有吃饭,我就不多坐了,知道你住在这里,以后有事再来找你。

    他说着站了起来,尔后对我说,老发就是让我问问你,说他的事儿你能不能帮上忙。老发说你这个人重情重义。

    我说,我只是一个纪念馆里的负责人,跟政府部门打交道少,我说不上话啊。

    老肥说,我回去告诉他,别跑了,好好种自己的几亩地吧,有地种比啥都好。
跑 事 李 芳 七
    送走了老肥,当年老发这人,如今老发这事,始终在我的脑子里晃来晃去的。哎,老发啊,老发。

    见过老肥没有几天,我正在单位上班,突然手机响了。一看是个陌生号码,我的第一反应十有八九是老肥打来的,他说过有事会再找我的嘛。

    我接通了电话,问,老肥,有事吗?

    电话里的声音让我感到惊奇,说,我不是老肥,我是老公鸡,馆长,你听不出我的声音了吗?

    **,这都一二十年没有见面了,猛然还真难听出来是谁。我问,你在哪里?

    老公鸡说,我就在你单位的楼下。

    我说,你上来。

    我出门迎接,见老公鸡还带着一个年轻漂亮的女人,他们身后是一辆红色的本田轿车。

    老公鸡和我握了手,怕身边的女人引起我的误会,急忙介绍道,这是上边下派来的大学生村官,人可能干了。

    老公鸡和女村官落座后,叙了一会儿闲话,然后说明了来意。

    我看到老公鸡不显老,还跟当年差不多,只是脸上多了些沧桑。我打趣说,你现在混发达了,都有了私家车。老公鸡一笑,可不是嘛,咱们那里靠近洪和县城,虽说不一个县,有发展优势,县里又把我们那划为一个实验区,就像当年深圳特区一样。引进了一些发展项目,又建起了新村。我和小向书记来,有一件事想求你帮个忙。

    我心想,你不会像老发一样,也跑自己的事吧,因为,他和老发当年都是计划生育工作队的成员。

    老公鸡见我犹豫,说,是这样的。你吧,是咱们那里的名人,字写得好。咱们村新建了一所小学,校名还是原来的那校名,想请你给学校写个名字。

    我说,我的字哪行啊,拿不出手。

    老公鸡说,你还是以前那个谦虚劲。他说,不让你白写,我们村党总支研究过了,给你一万块钱的润笔费。

    乖乖,有钱了是不一样,出手阔绰。我说,哪里,哪里,字可以写,钱不能收。

    一会儿,话题自然又扯到老发身上。女村官见我们叙的亲切,就静静地坐在那里,慢慢地喝茶。

    说起老发,老公鸡来劲了。说,老发曾经找过我,要我跟他一起跑事,我成天价村里的事都忙不过来,哪有时间跑这烂事?我跟他说过多次,跑啥跑啊,到我村里找个事做,还能少给工资吗?他不干,说,以前在乡里跑事的那些人,一个个都拿着生活补助哪,咱们啥也没有。不蒸馒头咱就是想争(蒸)口气啊。虚荣,要面子。这个老发,没救。

    老公鸡其中又说到老发被骗一事。

    咱们乡以前水管站的老毕,你知道吧?

    知道,知道。我说。

    老发不是找他办事吗?结果事没有给老发办成,还说把老发的材料弄丢了,这个人以前在乡里时出了名的老猾头,没给人办成过一件事。他居然当上了信访局局长,老发跑事找的就是他。结果事情发展到后来,不想给人家办了,说他退休了。你看看这个人,咋这样圆滑啊。

    老发眼看没有指望了,却峰回路转,有一个人拍着**大包大揽,说,他有一个亲戚在咱们市信访办,曾给人家办过好多事,人可有本事呢。

    老发也曾听说过这个人,据说很早以前在咱们那里搞过路线教育。

    那人跟老发说,找人家办事,能空口说白话吗?

    老发跑事跑昏了头,从这个人身上又看到了希望,问得多少钱?那人就伸出了一根手指头。

    老发说,1000啊。

    那人笑了,你以为现在一千还算钱吗?

    老发心往下一沉,乖乖,一万?老发瞪大了眼睛。

    你不是想办成事吗?

    老发一咬牙,说,这样吧,过两天你来我这里拿钱。

    就这样,老发私下里卖掉了自己的一亩地,3万块钱。

    等那人来拿钱时,老发又多给了1000块钱,说是辛苦费。

    那人拿了钱就再也没有出现过,可把老发气坏了。

    这个老发啊,咋就那样容易被骗啊,为了一点点的“尊严”,什么“干部”不“干部”的,以前在乡里跑腿的人多了,难道他们都是国家干部?自己在跑事的这些年里,什么都没有得到,反而却失去了那么多。老婆、孩子、土地、物质和精神。

    后来我回乡,父亲又说到了老发,他事还没有跑成,跑丢了材料,钱又被人骗了。老发气得天天骂人:日他娘,人心隔肚皮,一个个都心藏诡计,坑人啊。

    每当他生气骂人时,就有人问他,老发,你光知道跑事,送钱了吗?

    不知道是老发送了不愿意说,还是他一直都没有给过人家钱,他就是装“鳖”,摇了摇头,叹了一口气,不再说话。因为啥装“鳖”?叫他感到无颜在人面前提起的是,自己反被人骗走了一万多块的卖地钱啊。  

    老发的事说到了这里,大家还要我再解释什么叫跑事这个方言的含意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