颍淮中篇小说选
作者:安徽省阜阳市文联选编
美 人 桩     阵  容
美 人 桩 阵 容 一
    记得上小学一年级时候,语文第一课是《我爱北京天安门》。课文就一句话:我爱北京天安门。课文插图是金光四射光芒万丈的天安门城楼。因为插图是黑白版画,加上课本纸张差和印刷技术落后,老师讲得白沫长淌,说天安门是怎样怎样庄严肃穆宏伟壮观,我却不觉得哪里雄伟,甚至看上去有几分瘪脚,连我们李家楼都不如。更让我百思不解是天安门城楼怎么能放光呢?问题一出口,引起轰堂大笑,我后悔不已,从同学们不屑鄙视中,我知道这个问题是多么愚蠢和幼稚。老师明知故问:那是为什么呢?同学们异口同声地回答:那里面住着毛主席!我无地自容,把头深深地埋下去。

    二十年后,当我站在天安门城楼前,想到当年的情景,羞愧不已,才真正觉得自己的愚蠢和幼稚,我们李家楼是多么丑陋、瘪脚和粗俗,怎么能和天安门城楼同日而语相提并论呢?但李家楼却是我们**集的门面和风景,照现在时兴的说法,当时李家楼就是我们这个小镇名片,标志性建筑。

    **集三条街,分别叫正阳街、牛街和柳街。三条街就像三截鸡肠子一样歪歪扭扭地搭成一个大大的“人”字。集上的人习惯地把“人”字头上的正阳街称为正街,以为它是直南直北的,其实它一点也不正,三条街就它最斜。正阳街除了斜之外,还有点鬼怪,就是来这条街做买卖的人十有八九会变成秃子,搬出这条街后,又很快长出头毛来。所以这条街人脉不旺,生意萧条,基本上是条死街。剩下的牛街和柳街更不招人待见,一条街出奸商,一条街出**。这多少有乡下人编排集上人的意思,他们来集上做买卖,让集上的人坑了、骗了、拐了,心里气不出,就想着法儿拐弯抹角地骂集上人。

    但**集路斜街斜是事实,正因为路斜街斜,所以集上的人方向感极差,若问起东南西北,顶多能指出大致方向。乡下人赶集迷失了方向,出了集立刻找了回来,可苦了集上人了,他们就像困在迷魂阵里一样浑浑噩噩懵懵懂懂地生活着,好在这些并影响他们吃喝拉撒生儿育女。

    集镇街道狭窄,粗糙的麻石铺地,街道两边的门面高高矮矮、窄窄宽宽,低垂屋檐上常年总是摆放着各家的要晾晒的物什,或者黑色陶瓮、花盆。

    我们李家楼挑檐立柱,青砖到顶,洋灰喂口,四角高高地悬挂着铜风铃,在这片灰头灰脸建筑中,一副高处不胜寒的孤独模样。我们李家楼就处在“人”字街两腿分叉处,高高地耸立着,就好像一具男人**的阳物。

    外乡人来**集,大都要来到我们李家楼前走一遭,就好像一个游客到北京必到故宫长城一样,不然就称不上赶趟**集了。然而他们来我们李家楼前并不仅仅瞻仰这具阳物的,他们大都是奔楼前美人桩而来的。

    相传很久以前,**集有一个大户人家千金小姐爱上了家里一个年轻的长工,他们私定终身,东家知道后,告长工拐骗良家女人送到官府,长工下了大牢。几年后,长工出狱,得知小姐早已为他殉情自尽,长工悲痛欲绝,把一块大石头立在小姐坟墓前,长工祭奠完小姐,最后碰壁而死。这个爱情悲剧经过小镇人世代相传,渐渐地淡去故事里的血腥,最后演绎成像祝英台和梁山伯一样凄美爱情故事。关于美人桩的传说有几种版本,而这是最原始的,也是最可信的。

    传说总是美好。最夸张的是说那位小姐原本是仙女下凡,故事和织女牛朗相差无几,只是那仙女化着一个飞石,陨落小镇,化为美人桩。

    美人桩高出地面不足一米,已被人摸得圆滑溜光。抚摸美人桩几乎是每一个来到这里的人首要目标,他们如饥似渴,他们一遍一遍抚摸美人桩,就好像抚摸仙女的每一个细部,有温柔**的,有狼吞虎咽的,也有蜻蜓点水。抚摸美人桩成了小镇男人们的习惯,外乡的人的渴望,他们希望沾点仙气回去,没结婚的光棍希望娶上个俊俏媳妇,结过婚的盼望着能交上桃花运。

    冬日里,美人桩微微冒出细汗,夏天里透着丝丝凉意,它温软如玉,犹如女人肌肤光滑圆润,有人担心有朝一日会从美人桩里,不经意间从里面走下来一位美妙仙子。

    五七年上面来了两位干部模样的人,他们对美人桩进行了一番敲打后,说美人桩既不是天外飞来的陨石,也不是出土的生物化石,它只是我们当地一块普普通通的石头。然而,人们对美人桩的热情有增无减,他们抚摸过美人桩后并不马上离去,而是留恋在我小奶奶的烟摊前。

    小奶奶不是我小爷的老婆,而是我爷爷的小老婆。我们没有小爷,爷爷没有兄弟,就他自己。我们兄弟几个打小就这样叫她小奶奶。

    56年,我们李家楼被政府收去做了劳动服务社的照相馆,把奶奶撵到楼房后面的耳屋里住。没有生活来源的小奶奶,不得不抛头露面在照相馆门前摆起烟摊生意。

    小奶奶上身穿滚边蓝缎子带大襟小褂,脑后挽着大大的发髻,发髻上别着一枚银簪,低眉顺眼地端坐在马扎上,一双小脚摆放在烟筐旁边。小奶奶的烟筐是一个椭圆形木制的朱漆小箱,上下两层,下层装满切好的烟丝,上层摆放着钱盒、一碟烟丝和剪好一打细纸条。

    小奶奶的烟卷是现卷现买,顾客要几支,小奶奶卷几支。小奶奶卷烟卷手法娴熟,她把事先准备好一指间宽的长方形纸条放在右手里,手指微翘,略成梅花状,左手捏一撮烟丝,均匀地敷在右手的纸条上,她右手手指略微转动,烟卷的脊背一道毛边,只见那道毛边在她香唇上轻轻滑过,一支光滑闪亮的银鱼一样的带着温热和唇香烟卷脱手而出。整个过程一气呵成,行云流水一般,三五支烟眨眼功夫就从小奶奶的纤纤细手中跳了出来。

    小奶奶烟卷生意特别好,男人们看着小奶奶手里的纸条像变魔术一样变出一支支烟卷来,看着烟卷像银鱼一样在小奶奶的红唇上游过,然后再游到男人们手上后,他们马上叼在嘴上,他们除吸到烟香之外,还能嗅到小奶奶红唇上的香泽。买烟卷的一拨接一拨,有时得排着长长的队伍,前脚走后,后脚又接着排上了。

    每日里,小奶奶都飘浮在云仙雾罩里,雾里看花,小奶奶更加楚楚动人。小奶奶很少和顾客说话,只是埋头忙手里的活路。男人们看到的只有小奶奶别着银簪的发髻,和发髻下面一截白藕一样的脖颈。只有到了收钱的时候,小奶奶才抬起头来向顾客嫣然一笑,这一笑竟法力无边,让多少男人茶不思,饭不香,魂牵梦萦,夜不能寐。

    我记事时,小奶奶已不再卖自卷的烟卷了,她的烟摊已经改成一个可以随手搬动的玻璃柜子。玻璃柜子依然有两层,上层摆放着五分一盒丰收牌香烟,下层摆放着一毛钱一盒的大铁桥。

    那时我们男孩子都喜欢收集大铁桥烟盒,烟盒两层,里面一层灰黑色带着呛人的烟焦油味,外面一层上印就是雄伟壮丽的南京长江大铁桥,我们都把它当成宝贝似的,贴在家里墙壁上,一是装饰屋子,二是向客人炫耀,同时这也是最好的一种保存方式。那时我们都不喜欢丰收烟盒,这烟孬不说,这烟盒画的是一个短发农村妇女怀抱一捆稻穗,这样的画面我们随处可见,不足为奇。

    那时候的小奶奶邋里邋遢,整天拖着鞋子,每日里手指间夹着香烟,和过往的男子们打情骂俏,抛媚眼,一副放浪**样,她是在招揽生意,她眼睛很抓色,她能从每一个过往男人的眼神里,判断出他们对女人心思,这时她会主动上前搭讪,陪笑,挠首弄姿,卖弄**,不经意地把扣子解开,让你看到里面半片**,然后慢不惊心地系上,目的是把他们引到后屋里的床上,掏干他们的腰包。但对那些饱了眼神,吃了豆腐,又走掉的男人,小奶奶就不顾廉耻破口大骂。

    小奶奶每次到后屋做生意时,她都让我替她守烟摊,完事后,她会欢天喜地地给我一个糖果,然后我坐小奶奶旁边慢慢受用,所以当我看到小奶奶和男人们周旋时,我非常希望小奶奶能做生意。

    小奶奶生意基本上都是老主顾,牛街肉案上烧火的伙计陈六,柳街掌鞋的赵斜眼,都是些老光棍。小奶奶皮肉生意苛板,夜晚不做,女儿在家不做,心情不好不做,所以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有一搭没一搭。那时,小奶奶为不到四十岁,风韵犹存。

    小奶奶保存的有两张照片。一张是她十四五岁时,剪着童花头,月白大襟小褂,圆领竖得高高的,黑色裙子,白筒袜子,黑色宽口平底布鞋。一张是她和我爷爷的结婚照,她穿一件大红滚边绣花旗袍,头上束一条宝蓝缎发带,微笑着站在爷爷的身旁。我在多年后看到那些发黄的相片的时候,还依然能看到小奶奶眼睛亮晶晶的,娴雅端庄,再淑女不过了。

    可小奶奶从一个淑女沦落到一个娼妇,一个再烂不过的娼妇。
美 人 桩 阵 容 二
    在抗日战争之前,我们家在乡下有一百一十多亩地,在镇上有间油盐铺子,只能算是个土财主,真正发迹应该是八年抗战期间。

    爷爷和奶奶两个人是父母包办的娃娃亲。那个时代的婚姻基本上都是父母包办的,但大都是美满幸福的。不幸的是奶奶在十岁那年出麻疹,在脸上落下几个稀疏的麻子,是极显眼的白麻子。爷爷的父亲和奶奶的父亲也就是我曾祖父和外曾祖父,两家在这一带都是大户,都是面上人,两人交好,又是磕过头的把兄弟,也是因为这个才给孩子订的娃娃亲。外曾祖父向曾祖父如实地通报了女儿出麻疹落下麻子的事,想了断这桩娃娃亲。曾祖父坚决反对,并向家人瞒得结结实实。

    一九三七年七月七日,日本精心策划了卢沟桥事变,开始大规模的侵华战争。这一天是旧历年的六月十九,也是爷爷和奶奶结婚纪念日。爷爷和奶奶这桩包办婚姻也是在曾祖父的精心策划下顺利完成的。所以爷爷一提起曾祖父总是愤愤不平:爹比狗日的小日本还狠!

    洞房花烛夜前,曾祖父让人把我爷爷灌醉,又嘱咐我奶奶掀红盖头前一定要吹灭蜡烛。爷爷奶奶一夜云雨,爷爷第二天早上醒来,见怀里抱着竟是一个麻脸女人,可生米做成熟饭,追悔莫及,又无可奈何,只能把满腹怨恨撒到父亲的头上,曾祖父到死,爷爷都没有再喊他一声爹。

    奶奶除了脸上有几个麻子外,人长得并不丑,瓜子脸,大眼睛,脑后挽着大大发髻,皮肤白净,身材丰满,裹着一双小脚,算得上旧社会的大美女了。可爷爷眼里只有她脸上又大又亮的麻子。

    爷爷读过私塾,又在县城念过一年的洋学堂,心气极高,他怎么能甘心情愿娶个麻子做老婆呢?他深深地陷入他个人婚姻不幸的悲情中不能自拔,但他没有像其他热血知识青年那样抛开不幸婚姻羁绊,投入到抗日救国滚滚革命洪流中,而是一头扎到集上油盐铺子里,倾心打理生意,来排遣心中郁闷。任爹妈打骂,不再回乡下,回到我那麻脸奶奶的身边。

    奶奶对爷爷并无怨言。爷爷高大英俊,又喝了一肚子墨水,她一个麻脸姑娘能得到爷爷的***,知足了。何况这一夜,让奶奶怀上了我父亲呢!奶奶安分守己,每日里和曾祖母争着做家务,任公公婆婆怎样劝,也不到镇上找爷爷。

    爷爷油盐铺子的生意日渐红火,可爷爷并不满足,他发现油盐零售利润微薄,利润的大头都在批发商那里,他就试着置办了两辆木独轮车,雇了两个伙计去天津卫推盐,这样批发零售一条龙,尝到甜头的爷爷三年添置了五辆盐车。

    当时仗都打乱了,有时是日本和国民党的队伍打,有时是日本和***八路打,再就是国民党和***打。正是乱世,盐务才疏于管理,才有利可图。爷爷的车队常年在战争缝隙里,在天津卫、徐州、蚌埠、阜阳一线来往穿梭。

    随着爷爷的盐车队伍越壮越大,名号也越来越响,有时阜阳城里缺盐都来爷爷的铺子里拿货。

    利有多大,风险就有多大。四一年腊月,爷爷的车队在蚌埠被保安团截获,货物充公,伙计扣押,爷爷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经人指点,找到了小奶奶的父亲赵阳光。赵阳光是日本宪兵驻蚌埠中队长田中的翻译官,在蚌埠城是手眼通天,呼风唤雨的人物。

    赵阳光和我们是老乡,年轻时去日本留学,回国后跟他父亲去蚌埠做绸缎,后来破产,父亲病故。走投无路的赵阳光便去蚌埠医院做外科大夫,日本人打到蚌埠时寻找翻译官,有人就推荐了他。

    赵阳光是恨日本人的,他家绸缎庄就是日本人挤垮的,况且这个汉奸的帽子太沉重了,谁也戴不起,他拒绝了。可田中队长软磨硬泡,威胁利诱,他先是学着当年三国里刘备请诸葛亮一样三顾茅庐,请赵阳光出山。再就是和赵阳光套近乎,赵阳光大田中十多岁,他们是东京医学院的校友,算是田中队长的学长。最后拿赵阳光的老婆和女儿相要挟,说假如赵阳光不当他翻译官,就把他老婆和女儿送去当慰安妇。这下把赵阳光逼到墙角,再也没有退路了。

    爷爷找到赵阳光,赵阳光很是帮忙。保安团也很是他面子,伙计很快放了,货物也完璧归赵。爷爷事后送去一百块大洋重谢,好说歹说,赵阳光硬是不要,最后给退了回来。

    爷爷很感激,逢年过节总是不忘给他家送些家乡特产。爷爷也是在这个时候,认识了我小奶奶。那个时候,小奶奶冰肌玉骨,冷艳美人。虽然她见了爷爷彬彬有礼,可爷爷在她眼里就是一个满头高粱花子土财主,她甚至于从来都没有拿正眼看过爷爷一眼。当时,爷爷做梦也没有想到他后来能娶到赵家大小姐。

    那时,发了财的爷爷一门心思要在我们小镇上起楼。对于爷爷在镇上起楼房决定,曾祖父曾祖母是坚决反对的。那时,乡下人有钱置地,租地收租是最有保证的,银子“哗哗”地往家里淌,想挡都挡不住。哪有有钱起楼的?要起楼也只有在家里起。

    爷爷之所以在镇上起楼就是不愿意再回到乡下,不愿意回到我麻脸奶奶的身边,他要一辈子住到镇上,铁了心要离开我奶奶。

    钱是爷爷挣的,又在他屁股底下坐着,曾祖父曾祖母反对也没用。爷爷在三街叉口重金买下地皮,是“人”字形两腿分叉处叉尖上三家店铺,一共六间门面。这是镇上最热闹的地方,门口就是美人桩。

    开始这几家店铺主人都不愿意卖,可经不住爷爷用银子砸。爷爷财大气粗,出到每间店面三十块现大洋,这几乎是相邻店面五倍的价格,最后这几家店面主人得钱,高兴得屁颠屁颠地去别处置地盖房去了。

    推倒原来破破烂烂的店铺,我家的楼房很快动工兴建。样子是照着阜阳城大鱼首的四牌楼建的。那个时候,柳街喜凤酒楼也有一座两层木楼,就好像摞在一起的两口棺材夹子。爷爷要盖的是一座砖瓦结构,青砖到顶,真正意义上楼房。爷爷亲自去天津卫码头高价买到二十袋水门汀,就是现在人们说的水泥。爷爷让他的盐车队往家推,路上遇到暴雨,到家都变成水泥坨坨。爷爷拍着坚硬如石的水泥坨坨,喜得合不拢嘴,说他妈的真是个洋货,好东西,值!

    爷爷把这二十个水泥坨坨全按在地槽里,他领着他盐车队二次去天津码头又买了三十袋水泥回来。

    这年秋天,我家楼房如期完工。外面雕梁画栋,门上窗上都用白灰雕塑的各种飞鸟花卉,里面白灰坯墙。新建成的二层楼房在一片破败街巷中鹤立鸡群,可以想像当年我爷爷站在自家楼顶俯视着脚下整个小镇,是何等的骄傲和自豪。

    完工后,爷爷把阜阳城里丽景戏班请来,唱了三天的大戏。丽景是县城里最好戏班了。爷爷派人特意到蚌埠把赵阳光的太太和小姐用马车接来,每日好吃喝地侍奉着。听罢三天的戏,小奶奶的母亲因牵挂着家里的丈夫,要回去。爷爷再三挽留。小奶奶的母亲说不了,够麻烦你们的了。小奶奶在一旁开玩笑说,说李大哥,下次来就住一辈子,看你烦不烦?

    谁也没想到小奶奶竟一语戳中,也许命中注定她后半生要在这里度过。
美 人 桩 阵 容 三
    田中队长带着日本宪兵队很快从蚌埠,经过蒙城、利辛沿次淮河一带向阜阳这边打过来。

    阜阳城地处沙河和颖河交会处,战略位置十分重要,自古就是兵家必争之地。古城墙坚固,护城河纵深,但城内驻防空虚。自徐州会战后,国民党部队早已是兵败如山倒,大批的伤兵和部队加杂在逃难的人群中纷纷向大西南撤后。阜阳城只有一个地方保安团和国民党一个营的兵力守城,对于装备精良的日本宪兵队来说无疑是座空城。

    然而田中带着日本宪兵队气势汹汹地打到阜阳城下,突然停下脚步,迟迟不肯攻打阜阳城,而周围的界首、黄川、颖上都早已被占领。直到四五年日本投降,他们都没有打攻这座古县城。这个不解之迷,于是这就成了后来军事学家和历史学家竞相研究的课题,他们争论来争论去,吵了多少年,至今都没有拿出一个让人信服结论。我曾到阜阳文史馆翻遍了关于抗日战争时期史料,大多是阜阳城外抗日英雄人物事迹记载,其中也有中共地下党组织阜城百姓协助国民党部队加固城墙,积极抗日的材料。但对日本人为何围城而不攻,只字未提。

    倒是民间流传有一种“日不挫影”的说法,和小奶奶的说词有几分相属。

    日本人通常把自己的国度称为太阳升起的地方,而阜阳城又粘了一个“阳”字,当田中问到阜阳城的名称时,赵阳光想了想,便把阜阳城翻译成“太阳城”给田中队长,说这个县城古地名叫颖州,“颖”字是“影”字谐音,他又把颖州城翻译成“影子城”。他说在我们中国有“日不挫影”的说法,是讲太阳是挫败不了影子的,也就说影子是消灭不掉的,消灭了影子也就等于消灭了自己,中国还有一个词叫形影不离,讲得也是这个意思。

    赵阳光接着说早年,有一个日本留学生回国,到这里任地方长官才把颖州改名为阜阳,是心向日本的意思。当然这些都是赵阳光的杜撰。阜阳是赵阳光的家乡,他早年赴日留学,回国后一直飘零在外乡,但他对家乡的热爱不减当年,当他得知田中要攻打阜阳时,他彻夜难眠,苦思冥想,才想出这套说词来骗田中,他知道日本人特别迷信,相信天意,他不知道田中能否相信他的话,但他只有孤注一掷了。

    古代中国流传着许多英雄豪杰志士仁人凭借着三寸不烂之舌,可退千军万马的故事,他们流芳千古,没想到他赵阳光一个人人唾弃的日本汉奸,居然也做到了。他使阜阳城免去一场刀光剑影,血光之灾。

    民间传说和小奶奶叙述最大出入的一点就是劝阻田中不要攻打阜阳城是一个高僧,所以他们根本不知道有日本翻译官赵阳光这个人,不知道赵阳光就是阜阳人,更不知道赵阳光为了挽救这座县城甚至不惜牺牲自己的女儿。

    自从赵阳光当了田中队长的翻译后,小奶奶以前的同学和朋友都躲得远远,谁愿意和汉奸的女儿交往呀。小奶奶对汉奸父亲又气又恨,离开父亲,她想离开家,可是她舍不得离开母亲。小奶奶很烦恼,更让小奶奶烦恼的事是田中队长喜欢上了她,准确地说是田中像魔鬼一样缠上了她。那时候,她想逃却逃不了,田中让他们一家搬进日本宪兵队里住,出进都由日本兵跟着。

    田中没来中国战场之前,在日本是个优秀的外科医生,他征兵入伍来到中国战场上,也许正是他是个医生,对鲜血和死亡早已司空见惯,所以他没有像其他人那样见到血肉横飞而惊慌失措,由于他的沉稳机智,很快得到上锋的赏识和重用,从一个士兵一步步提升到中队长。

    田中的家在大坂,太太是小学教员,温柔体贴,是典型的日本传统女性。他们的家庭生活安逸恬静,特别是他们的性生活,他们行事前,太太都要放一缸热水,把丈夫和自己洗得通体透沏,两人簇拥着**,不论是狂风暴雨,还是和风细雨,他们都是自如的、舒展的,行精华,乐逍遥。

    来到中国战场后,那些抢来中国女子都是战战兢兢,个个像死鱼一样任你摆布和发泄。田中想在温婉贤淑的小奶奶身上找回他大坂太太身上的感觉。

    应该说田中对小奶奶还是相当克制的,始终保持着翩翩君子风度,经常约她和家人吃饭,对她像大哥哥一样无微不至地照顾,从来没有对她动手动脚。田中英俊帅气,是白马王子型的。小奶奶曾无数次亲眼目睹这些残暴的像饿狼的一样日本兵对自己同胞姐妹先奸后杀的惨状,可她怎么会喜欢上一个两手沾满自己同胞鲜血的衣冠**呢?她做不到。

    田中终于对小奶奶失去耐心,**了小奶奶。当时赵阳光就在门外,他本来可以冲进去阻止这场暴行,但他没有。那些日子正是田中队长决定是否攻打阜阳城关键时刻,那个时候如果激怒他,那他以前所有的努力都白费了,阜阳城就会血流成河,这群暴徒就会冲进阜阳城烧、杀、淫、掠,就会有数以万计同胞姐妹遭殃。当赵阳光听到女儿撕心裂肺的惨叫时,他发誓将来一定要亲手杀死田中这个畜生。

    太平洋战争爆发后,日本节节败退,日本在中国战场全线收缩。日本再也无力占领新城池据点,赵阳光把小奶奶托付给我爷爷后,开始了他刺杀田中的复仇行动。在赵阳光的眼里我爷爷是个知恩图报的年轻人,是可以把女儿托付终生的,但我爷爷是个有家室的人。

    赵阳光对我爷爷说,你就把小姐当做自己的妹妹,将来给她找个婆家给嫁了。

    我爷爷拍着**说,你老放心吧,小姐就是我的亲妹子,我一定给她找个好人家,风风光光嫁出去。

    然而赵阳光只打穿了田中一只耳朵,他自己却被日本兵乱枪打死。小奶奶的母亲也遭到日本鬼子的杀害。我们家是三个月后才得到这个消息的,是爷爷的盐车队途径蚌埠时听当地老百姓传说的。

    爷爷动身要到蚌埠去寻找两位老人的尸骨,小奶奶要跟着去,爷爷不让,说这兵荒马乱的,带上你一个姑娘家安全。小奶奶说再不安全,我这个不孝女也要把父母亲的尸骨找回来。

    自从父亲当了汉奸翻译官后,小奶奶就再没有喊过他父亲,她见了父亲不是横眉冷对,就是挖苦讽刺,她是那么看不起父亲,以有他这样的汉奸父亲而感到羞耻。特别是当她遭到田中的**的时候,父亲站在门外,却无动于衷,她怎么也不明白平时那么疼爱她的父亲竟是那样的冷酷无情,她更增加了对父亲怨恨。但当她得知父亲是为了拯救阜阳城而牺牲她时,她已经原谅了父亲。她更为父亲去刺杀田中的英勇行为而感动,随后她陷入深深的悔恨当中,她悔恨自己以前的任性和对父亲的无理,她怎么能够让二老人抛尸荒郊野外呢?

    爷爷扭不过小奶奶,只好叫伙计推上一辆盐车,让小奶奶坐上,他们露宿风餐,日夜兼程,他们第二天夜里赶到蚌埠。小奶奶身体本来就虚弱,路上又遇到风寒,不住地咳嗽。爷爷把长袍马褂脱下来,盖在小奶奶的身上。城门紧闭,进不了城,他们就住到城外的一个过路店里,爷爷让旅店的老板娘烧了碗姜汤,他就一口一口地喂小奶奶,老板娘见了,羡慕的直咂嘴,说你看你当家的多知道疼人呀。小奶奶听了,一下子羞红了脸。爷爷生气了,说老板娘瞎说啥呀,她是我亲妹子。老板娘愣了半天,连说对不起,看走眼了。爷爷还说什么,小奶奶扯了一下爷爷的衣服,爷爷也就没有再说什么。

    第二天,爷爷和小奶奶进城找到原来那个保安团团长,团长说田中的宪兵队向来都是秘密杀人,没有固定的地点。爷爷拿出五十块大洋,托他向日本宪兵队打听一下两位老人的尸骨的下落。团长说田中的宪兵队一个月前换防调走了。

    他们又在蚌埠城里打听了十多天,却始终没有找到两位老人的尸骨,只好把两位老人的生前的衣物草草安葬。后来日本投降后,爷爷带着小奶奶再次去蚌埠寻找两位老人的尸骨,然而早已是物是人非,国民党和***开战即在,到处人心惶惶,他们打探了一个多月,仍然无功而返。

    李家楼宽敞,可住着爷爷和几个伙计,和这帮男子们住在一起不方便。再说小奶奶一个姑娘家将来还要嫁人,爷爷怕坏了姑娘的名声,就把她安顿乡下,与我奶奶和曾祖父、曾祖母一起住。

    小奶奶从蚌埠回来后大病一场,在我们家人精心护理下,两个月后慢慢调养过来。小奶奶经过这家庭变故和磨砺,好像一下子长大了,人也懂事了,身上再也找不到大小姐脾气,开始跟着我奶奶学着做些针线活。

    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这是我家的祖训。小奶奶家有恩于我们家,现在人家遭难了,正是报恩的时候,曾祖父他们对小奶奶父亲义举敬佩感动,又对两位老人遇害同情不已。他们对小奶奶疼爱胜过自己的亲生女儿。

    我们家开始张罗着给小奶奶说亲事,曾祖父放出话,小奶奶将来出嫁,他愿出三十亩地作为陪嫁。解放前,乡下人把土地看得比命还金贵,三十亩是啥概念?娶了小奶奶立刻成了一个小地主,一家人一辈子吃喝就有着落。

    娶了个漂亮媳妇不说,还白得了三十亩地,这样天上掉馅饼的美事哪里找去?所以那一年上门提媒的人差点踏破我家门槛儿。有种田的、帮工的、做买卖的、还有几个教书的,可小奶奶看了头摇得像个拨浪鼓,一直不肯点头。我曾祖父急了,说闺女呀,你到底想找个啥样的呀?你给个准星,乡下找咱不到,俺托人到县城里找。

    小奶奶说,您们心意我领了,就别为**心了,我真的不想嫁人,不想离开这个家。

    曾祖父说,那哪成呢?女孩子大了就得嫁人。

    那时候,小奶奶已经喜欢上了我爷爷,她想嫁给我爷爷,可爷爷是有家室的人。她竭力打消这个念头,可这个念头就像种子一样在她心里落地生根,任凭她怎样驱赶,都驱赶不走。虽然当时男人们三妻四妾司空见惯,但要把自己的男人分一半给别的女人,仍然是件痛苦的事。小奶奶很矛盾,奶奶对小奶奶就像亲妹妹一样,她怕伤着我奶奶。

    对这件事,奶奶却不这样看,她觉得小奶奶嫁给爷爷是帮了她,她应该感谢她才对。

    爷爷把小奶奶从蚌埠领回来时,奶奶看到爷爷看小奶奶的眼神时,她就断定爷爷喜欢上小奶奶。小奶奶断文识字,人长得洋气漂亮,能嫁爷爷那是再好不过了,只是小奶奶让小鬼子遭踏过,可那不是她的错,这样,也许小奶奶会更珍惜身边的男人,这未尝不是件好事。只是那时,她不能确定小奶奶是否喜欢爷爷。

    现在不一样了,奶奶从小奶奶的话里话外,她就知道小奶奶喜欢上了爷爷。奶奶觉得和小奶奶摊牌的时候到了。

    奶奶把小奶奶叫到自己的房里,插上门,说妹子呀,跟姐说实话,你喜欢他吗?

    小奶奶一惊,说,你说的他是谁呀?

    奶奶说,你就别跟姐打哑谜了,你知道俺说的是谁。

    小奶奶点点头,说我知道我不该喜欢他,可我管不住自己,对不起了,真的对不起。

    奶奶笑笑说,那俺就放心了。

    小奶奶慌了,说我不是有意要拆散你们的。

    奶奶说,你不该这样想,不用你拆,俺们两个早就散了,他不跟俺,俺不怨他,是俺不好,俺不该骗他,俺也希望他早一点遇上他自己喜欢的人。

    小奶奶半信半疑,问,你真的不怨我?

    奶奶笑笑说俺谢你还来不及,为啥要怨你呀?

    小奶奶羞怯地说,我愿做小,和姐一起来扶持他。

    奶奶苦笑了一下说,做大做小,姐心里有数,放心吧,剩下的事姐姐替你们办。
美 人 桩 阵 容 四
    奶奶是第一次到**集上找我爷爷。爷爷当时正和伙计忙生意,抬头见奶奶蹈着一双小脚站在门口,着实吃惊不小,慌忙迎出柜台问,你咋来了?

    奶奶咄咄逼人,看着惊慌失措的爷爷说,俺是你老婆,俺咋不能来了?嫌俺给你丢脸了?

    爷爷搓着手说,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问家里出啥事了?

    奶奶说,咱家要办喜事了。

    爷爷一头雾水,问,咱家能有啥喜事呀?

    奶奶并不理会爷爷,自顾沿着楼梯往上走,出了楼梯口,她却站住了,因为她不知道该往哪里走。爷爷从后面跟上来,把奶奶引到他住的卧室里,搬张椅子让奶奶坐下,奶奶也不客气,落落大方地在椅子上坐上。奶奶后来回忆说那一天是她这一辈子在爷爷面前最舒畅自如的一天,没有一点旧社会小女人的扭捏和拘束。

    奶奶看看局促不安的爷爷,说,你也坐下吧。

    爷爷不知道今天奶奶葫芦里装什么药,乖乖坐下。奶奶开门见山地说,你休了俺吧。

    爷爷火烧屁股一样,一下子站起来问,咱们过得好好的,干吗要休你呀?

    奶奶猛地站起来说,咱们过得好吗?儿子都大半装子了,你回过家几次,你正眼看过俺吗?你和俺同过几回床?奶奶再也控制不住自己,她抽泣着捂着脸,眼泪从指缝里流了出来。爷爷内疚地站在奶奶旁边不知如何安慰她。

    奶奶哭罢,心里好受多了,她洗过脸,扯扯衣襟,重新坐下说,咱们俩走到这一步都是俺一个人的错,不怪你,俺不该鬼迷心窍瞒你瞒得那么结实,新婚之夜不该骗你,俺不能耽误你一辈子。奶奶说完指指桌子摆放的笔墨纸砚,说你写张休书把俺休了,你解脱了,俺心里也踏实了。

    爷爷说,干吗非要这样呢?

    奶奶说,俺这样做也不光是为了咱们两个。

    爷爷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问,那是为了谁呀?

    奶奶说,为了赵小姐。

    爷爷不明白,说咱俩的事,管她啥事了?

    奶奶说,以前不管她的事,可现在管她的事了,她喜欢上你了,俺知道你也喜欢她,你们两个尽快结婚吧!

    爷爷又是一惊,愣了半天说,那也不至于走这一步呀。

    奶奶口气坚定地说,这一步非走不可,人家一个大小姐,没父没母的,孤苦伶仃落难到俺们家,人家又有恩于咱们家的,咱说啥也不能委屈了人家姑娘家,让人家没名没份的,再说了,俺图李家大少奶奶这个虚名有啥用?俗话说,一日夫妻,百日恩,就看在咱们一夜夫妻的情份上,就答应俺吧!

    爷爷早已是泪流满面。

    奶奶拿着爷爷写的一纸休书往回走,眼泪像断了线的珍珠不住流,实在忍不住就蹲在路边哭一场。

    旧社会真是男人的天下。男人们有了钱,可以吃喝嫖赌,可以妻妾成群,没人管你是七老八十,受用不受用,黄花大姑娘只管往家里娶,就好像现在男人有了钱买车一样,专挑奔驰、宝马一辆辆往家里开。不高兴了,烦了,腻了,不需要经官动府,一封休书就把你打发了,女人就得净身走人,就好像打发保姆那么简单,一针一线都拿不走。不像现在女人离婚了,要钱要车,要房子,要孩子,打官司告状,拖个三年五载都撕扯不清。

    奶奶九二年去世,享年八十一岁,无疾而终,寿终正寝。头天晚上,奶奶无病无灾,健健康康,吃了两碗面条躺下,第二天早上,我母亲喊她起来吃早饭,不见她应声,用手在她鼻翼上一拭,发现奶奶没有呼吸。我对奶奶没有太多印象,只记得她老人家说的最多的一句话:现在女人能上天!当时,我以为奶奶是说女人的能耐大,能上天。现在想想这句话应该是说,现在女人让男人惯上了天。

    那天,奶奶很晚才过到家里。奶奶回到家里把曾祖父过世时交给她的田宅地契,来到堂屋见了祖奶奶扑腾跪下,放声大哭。祖奶奶懵了,问回来这么晚,到哪里去了?出了啥事了?

    奶奶说,俺让娃他爹休了。

    祖奶奶说,这么好媳妇咋能说休就休了呢?没有王法了?祖奶奶说着要镇上找儿子算账。

    奶奶拦住说,这事不娃他爹,是俺逼着他把俺休的。

    祖奶奶不明白,说孩子,你疯了?还是傻了?

    奶奶这才一五一十把她要成全小奶奶和爷爷婚事讲了。祖奶奶听了,老泪纵横,当年他们老两俩口想把小两口做成生米熟饭,没有想到儿子是头犟牛,牛不喝水不能强按头。媳妇这样做,真是委屈了她了。

    祖奶奶拉奶奶起来,奶奶不起来。奶奶说,您老得答应俺一件事,俺才起来。

    祖奶奶说,不要说是一件事,就是十件八件俺也答应。

    奶奶流着泪说,俺虽然长得丑,可俺心里明净,自从俺进了咱李家门,您老待俺视为己出,您老恩情,俺到死都报答不完,就让俺留下来,侍奉您,您们就认俺做干女儿吧!奶奶说着头磕得山响。

    祖奶奶扶起我奶奶破涕为笑,争着说,你就是俺的亲闺女。

    奶奶磕完头把田宅地契放到祖奶奶的手上,说这个,您老收回去吧。

    祖奶奶看着一叠地契,生气地说,你这是干啥呀?

    奶奶说我不是这个家的儿媳妇了,这个您老收回去吧!

    祖奶奶把地契重重地放回我奶奶手上,说你不俺儿媳妇了,你一样是这个家的主人。

    爷爷和小奶奶婚期选在这年八月十六。当时国共两党开战既在,战争一一触即发,然而我们**集仍然歌舞升平,嗅不到一点火药味,时隔十年,爷爷挽着小奶奶再次成为新人。爷爷和小奶奶婚礼热烈、喜庆、隆重,在小镇上规模空前,三眼枪,对子锣,长笛喇叭,八抬大轿,迎亲队伍摆了足足有一里多路,爷爷胸着挽着大红花骑着高头大马走在队伍前面。

    爷爷新房安在集上,把祖奶奶早早接过去,准备接受新郎新娘的跪拜礼。我奶奶和小奶奶结为金兰,是小奶奶的姐姐,算是娘家人。小奶奶就从乡下宅院奶奶的房里上轿。小奶奶临上轿,抱住我奶奶失声痛哭,说姐姐就是这个世界上我最亲的人。

    奶奶把小奶奶送到村口,她望着渐渐远去的迎亲队伍,禁不住潸然泪下。

    这是李家楼最光辉灿烂的一天。李家楼张灯结彩,灯火通明,闹洞房闹到深夜。爷爷在外应酬了一天,可小奶奶顶着大红盖头却在他眼前晃了一天。拜天地时,爷爷透过那层薄薄的红纱盖头,看到小奶奶面若桃花,含情脉脉地望着他。白天,有几次客人问话,他却不知道客人在说话什么。他在楼下一一安顿好客人睡下后,他便上楼急不可耐地进了洞房。

    爷爷哪里知道他刚进洞房,他的那些堂兄表弟们后脚就跟上来。他们没有一个是省油灯,一个个爬出被窝,捏手捏脚来到洞房前,竖起耳朵贴在门窗上。

    小奶奶心花怒放地等在那里。爷爷掀开小奶奶的红盖头,就把小奶奶抱上了床。爷爷轻车熟路,直奔主题。一个柔情似水,一个烈火燃烧,一个幸福的新婚之夜即将开始了。

    谁知道小奶奶一紧张,突然尿急。爱怜惜玉的爷爷哪能舍得让娇艳的小奶奶下地小便呀。爷爷说我来把你吧。爷爷说着下地,从床下面掏出陶瓷便盆放在床头下面,把起小奶奶。

    一泓涓涓细流飞流直下,经过陶瓷便盆的放大,竟成震耳欲聋的高山瀑布。爷爷的那群堂兄表弟在外面早已听得口干舌燥,火星四射了,忍不住哄然大笑。

    爷爷一惊,两手一打软,可怜脱得光溜溜的小奶奶竟然从手里滑脱,一屁股坐在陶瓷便盆上。陶瓷便盆开了花,小奶奶的屁股也开了花。

    爷爷和小奶奶新婚之夜一时间成了小镇男女茶余饭后的笑谈,爷爷也从此落下一个外号,叫李老把,小奶奶也成了名副其实**集一支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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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然而这则笑谈却给我们家招来横祸。那天,末爷的两个手下途经**集,在喜凤酒楼吃饭,临桌的两个客人酒足饭饱,就说起了爷爷的外号的由来,忍不住大笑了起来。

    末爷是这淮河湾里方圆百里的土匪头子。传说他兄弟十个,他排行老小,人称末爷,他手使两枪,百步穿杨,为人凶悍,他手下有几百个弟兄,长枪短枪加起来二百多条,在淮河里神出鬼没,杀人越货。听说国民党的正规军都要绕着他走,县保安团更是不敢招惹他了。末爷的手下个个比国民党大兵还横。当时末爷手下的两个人正闷闷不乐地喝酒,他们正烦着呢,已经有半个多月了,他们没做一单买卖了。他们的买卖就是给末爷拉肉票。其中一个土匪一拍桌子站起来瞪着眼骂,奶奶个脚,笑啥笑?家里添小弟弟了?

    临桌的两个人听了并不生气,说比添小弟弟还可笑,你听了你准笑。

    那个土匪从腰里掏出来一把盒子炮往桌子“啪”地一拍,说你今天不把老子讲笑了,老子就一枪崩了你!

    那人一见盒子炮就怵了,浑身颤抖,嘴巴哆嗦,话也说不好了,哪里还能讲故事呀?喜凤酒楼的老板见要出人命,马上过来打圆场说,两位爷息怒,俺来给两位爷讲。

    那土匪把眼一瞪,说,俺就要他讲。

    那人只有硬着头皮讲起来,讲着讲着就不哆嗦了,话也顺溜了,眼看快讲完,那两个土匪就憋着不笑。喜凤酒楼的老板带头大笑,全酒楼的人都跟着笑起来,那两个土匪就再也忍不住笑了。大家都松了一口气,各自回到酒桌喝酒吃饭。那土匪突然叫住酒楼老板问,那新媳妇漂亮吗?

    酒楼老板就把小奶奶如何如何漂亮描述了一番,最后说,包你们看了夜里做梦。

    两个土匪半信半疑,说真的。

    酒楼老板说那还有假,两位爷不信,去三叉街口李家楼看就知道了。

    两个土匪会意地一笑,他们的肉票有了目标。他们两个人开始畅快地大碗喝酒,大块吃肉。他们就喜欢绑漂亮的女人,洗不钱,末爷就撕票收为压寨妇人。

    传说末爷已经有十二个压寨妇人,每位妇人跟着他一年半载,待有了身孕,末爷就会在周围县城里买下房子,雇上奶妈,把妇人安顿下来,定期送钱过去,末爷时常进城也会在他们每家过夜歇脚。这些妇人互不来往,也不许她们互相打听,他们孤门独户,相安无事,居家过日子。如果当时你走在附近的县城里大街上,一不小心碰上一个手里扯孩子,面容姣好,衣着华丽,神情忧怨,她说不定就是末爷的压寨妇人。

    两个土匪在**集踅摸一个多月,终于农历小年二十四绑走了小奶奶。腊月的集是一年当中生意最忙的,那天,爷爷置办了年货,吩咐店里一个伙计用木轱辘车推送回乡下老家,小奶奶说她也快一个多没回乡下了,她想回乡下看看我奶奶和祖奶奶。天下着小雪,爷爷说路滑,车子不会推。小奶奶说我不坐车,我能走。爷爷想想,说你想回就回吧,走累了,让伙计推你一段。

    两个时辰的路程,伙计到家就把年货卸下来,就推车回集上去。我奶奶留小奶奶吃午饭,姐妹俩有说不完的话,直到半晚时,小奶奶才恋恋不舍起身回集上,奶奶一直把她送到村口。路上让那个土匪绑了票。

    晚上,爷爷不见小奶奶回来,以为小奶奶在乡下住下了,第二天让伙计去乡下接。奶奶惊了,说上天晚上就回去了,她在这里又没有其他亲戚,没回集上,能到哪里呢?奶奶立刻跟伙计来到集上。

    一家人连同伙计四处寻找。晚上,末爷那边传过话来,是他手下绑架了小奶奶,让爷爷三天之内准备一千块现大洋到到淮河老鱼口赎人,过期末爷就收小奶奶为压寨妇人。

    以前小集上遭绑架的,赎金最高也就二百块现大洋。一千块现大洋的赎金,在我们小集上是天价,这是末爷成心要撕票。其实末爷第一眼看见小奶奶,就打定主意要收她为压寨妇人了,所以才开出天价,他想就是把小集磕磕打打也凑不够一千块现大洋。

    爷爷的盐铺有二百块大洋,前天让盐车队带到天津买盐去了,现在店铺里不到二十现大洋,爷爷借偏了亲戚朋友不到三百块,还差七百多块呢?现在是脚底下刨钱,到哪里刨这么多的钱?

    爷爷想把李家楼卖出去,李家楼光是买地皮都快花二百块大洋了,盖楼房花销八九百大洋,合起来有一千多块大洋,可小集上谁愿意买?又有谁买得起?喜凤酒楼倒是想买,可他最只出八百块大洋,还要欠一半的账。

    爷爷和喜凤酒楼的老板商量,李家楼可以降价到七百,但不能欠账,必须是现洋。因为爷爷还差七百块大洋。喜凤酒楼的老板痛快地答应,明天晚上在这里,一手交钱,一手交房契,说今天晚上,我让厨子,给你烧几个菜,你在这里好吃好喝,我就不陪你了,我得借钱去。

    爷爷想到这些年拚死拚活一手盖起来的李家楼,明天就不再姓李了,心都要碎了,可李家楼再重要,也没有小奶奶的重要,房子没有了,可以再盖,可人没了,那就彻底的没有。爷爷一个人在喜凤酒楼自斟自饮,喝得大醉,出门还提着半瓶酒,边走边喝,回到李家楼门前,背靠着美人桩喝着喝着就睡着了。

    纷纷扬扬的大雪下了整整一夜,第二天,奶奶一大早从乡下赶集上,叫门发现房里没有动静,在外面打转,就看见美人桩前有堆高高的积雪,有些纳闷,上前用脚踢踢,发现竟是爷爷。爷爷在雪窝里已经冻得快不行了,她把爷爷背到屋里,把爷爷结了冰的棉衣脱下来,用棉被裹住,自己也脱下棉袄,生生地把爷爷暖过来,可爷爷昏昏沉沉,高烧不退。

    奶奶知道爷爷舍不得李家楼,那是他半生的心血,可他为了救小奶奶又不得不卖掉李家楼,她知道爷爷心里痛苦。奶奶把昏迷不醒的爷爷托付给集上的一个老中医,她回到乡下把家里田宅地契背着祖奶奶偷偷地拿出来,找到附近的几家财主,处在乱世,土地稀屎烂贱的,好话说尽,总算把一百土地一块一块地卖了出去。奶奶又从娘家借了一百多块大洋,加家里私房钱,和爷爷已经凑够的三百块大洋,正好凑足了一千块大洋。

    奶奶脸麻,点子多,主意正。奶奶买了头大肥猪,请人杀了,又到集上备几坛上好女儿红,让伙计用两辆木轱辘车着,奶奶便领着他们上了路。今天是三天期限的最后一天。

    雪大,积雪没过膝盖,车子不好推,两辆木轱辘车,都是一个伙计前面拉,一个伙计后面推。奶发蹈着小脚,深一脚浅一脚,一次次滑倒,实在走不动了,就坐到小车上,让伙计推一歇。他们赶到老鱼口时已经天黑。远远望去,那里张灯结彩,灯光通明。那群匪徒已经在为他们头领操办花烛洞房了。奶奶知道前面就是一片狼窝,可明明知道是狼窝,奶奶也要闯进去,她要把小奶奶救出来。

    没进老鱼口,奶奶他们就被几个土匪拦下。奶奶由两个土匪带着,七扭八拐来到一个大的庵棚门停下。门开着,庵棚里中央摆酒席,一桌人正划拳喝酒,小奶奶被绑在里面的床头上。一个土匪喊了声,末爷人带到了。坐在正中间的一个年男子放下酒杯说,把人带来吧。

    两个土匪往门两边一闪身,顺势在奶奶后背上推了一把,奶奶进了庵棚。末爷瘦高,白净,浑身找不到一丝匪气,更像个教书先生,奶奶怎么也不会相信他就是那个杀人如麻的魔头。其实末爷是个吃人不吐骨头的笑面虎。

    末爷看了一眼我奶奶,站起来说,你是第一个来恭贺我的人,坐下来喝喝杯喜酒吧。

    坐在外首的人听了,赶忙站起来给奶奶腾出一个座位。奶奶笑笑说,俺不是来喝喜酒的,俺是来赎人的。

    末爷问钱带来了吗。

    奶奶从包袱里取出钱袋子,递了过去。末爷接过来掂了掂说,一千块大洋,一个不少,还多了一块。末爷说罢又把钱袋还给了奶奶,笑了一下说,可惜你来晚了,天已经黑了。

    奶奶心里暗暗称奇,奶奶上路前确实多放了一块。奶奶又把推了回去,说天再黑,不到午夜,三天的期限就没有过。

    末爷手下都嚷嚷着说,末爷说过了,就过了,赶紧拿着钱走人,不然就连人带钱一同留下更好,你也侍候一下我们爷们。

    他们说着朝着奶奶围过来。奶奶把心一横,从腰里掏出剪刀,压在胸口,说末爷要是不怕弄脏了你的地方,你尽管撕票。

    末爷坐里面也不发话,只管闷头喝酒。奶奶说天下行当买卖,都讲个“信”字,没了“信”,这买卖也就做到头了,看这方圆百里还有谁再敢给你们送钱来?

    末爷端起酒杯一饮而尽,然后把酒杯摔在地上,屋子里顿时静了下来。末爷走过来,围着我奶奶转一圈,笑了一问,你是肉票什么人呀?

    我奶奶说,她是俺妹妹。

    末爷说不是吧,她是你男人的小老婆吧?

    奶奶说她现在是俺结义妹子。

    末爷哈哈大笑,笑完说,你脑子进水了?,这个女人回不去了,你不正好可以回到你男人身边吗?

    奶奶说俺男人不喜欢俺,俺已经让他休了。

    末爷说那你是个痴情的傻女人。

    奶奶说末爷硬要撕票,俺也没有办法,不过,俺有几句要对末爷说,不说末爷将来怪俺不仗义。

    一屋子人狐疑地看着我奶奶,只见我奶奶附在末爷的耳朵上,小声地说,你的手下没有和你说,俺这个妹子已经有三个多月的身孕了,你不想替别人抚养孩子吧?

    其实小奶奶真是怀孕三个月了。末爷听了脸色骤变,他回过头看了看绑在床头的小奶奶,摆一下手,示意手下放人。

    奶奶和小奶奶他们回到**已经是第二早晨。爷爷也已经从昏迷中醒来,他一眼看到奶奶带着小奶奶从外回来,惊讶得说不出话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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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次绑架案虽然勉强保住了李家楼,却让我们家大伤元气。爷爷的盐铺开始负债经营,我们乡下老家也只剩下十多亩地,奶奶把这十多亩地收回来,自种自收,自食其力。奶奶每天蹈着小脚在田里忙碌,繁重的体力劳动让奶奶忘却了对爷爷渴望,夜里安然地睡去。奶奶无时无刻不渴望着爷爷能回到她的身边,她没有办法做到不忌妒小奶奶,但她时进刻刻压抑着自己,她真心实意地希望爷爷和小奶奶两个快乐幸福,他们快乐幸福,她就快乐幸福。然而活鬼王良却让爷爷回到我奶奶的身边。

    王良原来是爷爷盐铺柜台上的一个伙计,还是我奶奶娘家的一个近门堂弟。因为粘点亲戚,爷爷对他就格外放心,让他掌柜。三年前,他和柳街的小春红私奔,竟卷走了柜台上二百块大洋,待两个人把二百块现大洋挥霍一空后,没想到小春红一脚把他踹了。王良走投无路,一跺脚当了国民党的兵。王良把对小春红的仇恨都倾泄在战场上,打起仗英勇无比,去年从排长荣升为连长。

    几个月前,在一次战斗中,王良的连队让八路军包了饺子,结果全军覆没,王良屁股上挨了一枪,趴在地上装死,侥幸捡了一条命。可部队以为王良死了,就给他家里发了阵亡通知书。

    王良躲到一个老百姓家里养好伤,十多天后,灰溜溜地回到部队,成了光杆连长。王良和团长要兵,团长摊着手说,你管要兵,我还管你要兵呢!

    不过团长找王良指出一条路,要他到淮河湾老鱼口收编末爷土匪,够多大编制给多大官,军饷上面发。王良一听喜欢得屁淌,听说末爷手下有几百号人,最少也是一个营的编制,如果收编了末爷匪窝,那他就是一营之长了。

    王良爹死得早,娘**熬儿把他拉扯大不容易。从自王良和小春红私奔就一直杳无音信,王良娘突然接到儿子的阵亡通知书哭得死去活来,她怕儿子找不到回家路,每天都去村头的叉路口给儿子招魂。家里穷,没钱买黄裱纸,王良娘就每天在路口烧一堆麦秸,站在火堆旁,哭着喊良儿啊,跟娘回家吧——。

    王良娘喊了一个月零七天,那天她喊着喊着,就见王良后背上背着铺盖从大路那边向她这边走过。王良娘真以为把儿子阴魂招引回来,就前面引着王良往村里走,嘴里不住地喊良儿呀,跟娘回家吧,良儿呀,跟娘回家吧。

    青天白日,见到活鬼,一村人都吓得关门闭户。

    王良去老鱼口前,回家看望老娘,闹出一场误会。从此,人们见到王良时,都喊他活鬼王良,有的干脆喊他活鬼。

    王良收编末爷挺费一番周折,末爷差把王良丢在淮河里喝大叶子茶了。

    王良苦口婆心地劝末爷,说你杀了那么老百姓,***会要你们吗?***会像国民党这样宽宏大量放过你们吗?你保证***得了天下不会秋后算账吗?你们在淮河湾里东躲西藏的,有啥盼头?

    这些年砍砍杀杀的,也该给自己和弟兄们找条出路,接受国民党收编是最好退路。末爷心动了,说我的人都交给你,你当正营长,我当副营长。

    王良说正副是虚名,你的人还能不听你的?

    末爷还是不愿意,说当副营长一个月才拿个钱,还不够我一个压寨妇人在城里的花销,其他的都喝西北风呀?

    王良笑了,说这你就不懂了,当国民党的军官比你当土匪挣钱的门路宽着呢!我保证你跟了我以后吃香的喝辣的。

    王良成功地收编末爷的队伍。王良把队伍从老鱼口拉出来,驻扎**集上进行休整训练。王良这次回到**集,可谓是锦衣还乡,再也不是以前的伙计王良了,他现在是国民党军官营长。

    王良安顿好队伍,当天下午便来到我们李家楼。当年他不声不响地卷走了我爷爷的二百块大洋,现在回来了,无论如何该向东家道个歉,还不还都在其次。如果没有爷爷的那二百块大洋,也许他不会有现在的发达,他对我爷爷这个近门姐夫还是歉疚的,感激的。

    王良来到李家楼见到第一个人不是爷爷,而是我小奶奶。王良在楼下喊,楼上有人吗?就站在楼梯口向上张望。

    小奶奶听到楼下喊声,像仙女下凡一样从螺旋楼梯上飘然而下。小奶奶上身穿白色丝绸褂子,前襟上绣着两朵出水欲放的荷花,褂边和水袖上绣着一圈水草碎花。小奶奶正处在哺乳期,两个**高高向前耸着,把胸前的两荷花几乎送到客人的手里。王良不能自持,他有伸手抚摸那朵荷花的冲动。

    这时候,小奶奶开口了,问先生,你找谁?

    王良这才回过神来,说我找李清林。

    小奶奶说他不在,他回乡下了,你找他有事吗?

    王良回答,我是这柜子上以前的伙计,我叫王良。

    小奶奶惊奇看看王良,问你就是王营长。

    王良点点头说,是。

    小奶奶想起了人们传说的活鬼故事,忍不住回头掩口笑了一下。

    王良问,你笑啥?

    小奶奶觉得失礼,说,我不笑啥。

    王良问,你是谁呀?

    小奶奶笑笑说,我是李清林的太太。

    王良看着小奶奶说,我怎么好像在哪里见过你。

    小奶奶看过来,说,是吗?

    王良突然一拍大腿,说,我想起来了,对!六年前在蚌埠,我和李老板去你们家,托你父亲帮忙。

    小奶奶摇摇头,说,我怎么不记得了?

    小奶奶怎么会记得呢?那时她是城里有钱人家的大小姐,每天客人走马灯似的转,当时她对我爷爷都没印象,何况他是一个不起眼的乡下跟班伙计呢?对王良来说,当时的小奶奶就是悬崖上一棵含苞待放的花蕾,可望而不可及。如今这枝蓓蕾如雨后的鲜花恣肆开放,美艳欲滴,而且就在他的眼前,可以信手拈来。

    小春红算什么?她连眼前这位美少妇脚丫上的尘都不如。这些年,他逛过**窑子,他还没有这般不味道的女人。

    这时楼上传来了婴儿的啼哭声,小奶奶招呼说王区长,您坐着等一会,说不定清林快到家了。小奶奶碎步上楼,走到楼梯口回头冲王良抱歉一笑。那回眸一笑,硬硬地把王良的魂勾没了。

    王良没有坐,他两手叉腰,在楼下转了一圈,转着转着,他心里就不平衡了。李清林凭什么住着这么阔气的楼房?凭你有钱吗?这钱还不是伙计累死累活给你挣的?我干吗要还你那二百块大洋?我给挣几个二百大洋了?你把麻脸堂姐扔到乡下,在这里搂个花娇娇,你一个地主老财,凭什么骑着骡子压着马?他突然对爷爷产生了恨意,这种恨意渐渐膨胀,然后又慢慢聚拢,最后凝结成一粒种子,生根发芽,疯长起来。

    我王良哪一点比你李清林差了,叫小春红那个**给一脚踹了,老子在前方脑袋掖到裤腰带上打仗,出生入死到现在连个家室都没有。他想到楼上去,他想看看这个美丽的少妇是如何捧着她那雪白的渲腾腾的**送婴儿嘴里的。

    但王良没有上楼,他渐渐平静下来,身上的那条火龙也渐渐退去。他现在是国民党军官营长,不是以前柜上的伙计了。他想要这个女人,他就有办法让她送上门来,乖乖地投进他的怀抱。他是张网,而她只是他网里的一条鱼,她飞不跑。
美 人 桩 阵 容 七
    谢先生是爷爷盐铺里多年的主顾了。谢先生年长我爷爷两岁,见了我爷爷开口闭口地喊老弟。谢先生为人周正,言谈举止不像个生意人,没有生意人身上的斤斤计较,不贪小便宜。一次结账,爷爷少算了五十多块大洋,要是搁在别的生意身上,早该偷着乐了,可谢先生却硬是这笔账找了回来。谢先生读过书,见过世面,是个明白人,凡事都能讲出道理来,和我爷爷对脾气,两个人很谈得来,虽然谢先生从未提及他的身份,我爷爷已是心照不宣。

    那天晚上,爷爷的盐铺生意快打烊了,谢先生才匆匆赶来,还带一个年轻人,说是他的侄子,说是他以后怕是来不了,就由他侄子来**集取货。当时刘邓大军已经挺进大别山,国民党对大别山进行物质封锁,企图想困死。谢先生带来年轻人,并不是他侄子,是八路军的军需采购员,

    以前听说国民党腐败,爷爷还有点半信半疑,现在他相信了,那王良啥人呀?吃喝嫖赌五毒俱全,竟成了国民党军官,末爷带着一群土匪杀人如麻,祸害百姓,摇身一变成了国民党的军队,这日子还有个好吗?

    爷爷把谢先生拉到里屋说,我们算是多年朋友吧?

    谢先生点点头,说是。

    爷爷看着谢先生说,你看我这个人咋样?

    谢先生直言不讳地说,你是一个诚实可靠的人。

    爷爷试探地问,我想加入你们的组织,你们要我吗?

    谢先生说欢迎,我们当然欢迎,我可以做你的入党介绍人,不过,我必须先回去跟组织请示一下。

    爷爷激动得热泪盈眶,上前紧紧地握住谢先生的双手,说谢谢。

    爷爷并没有如愿加入中国***,因为这天晚上谢先生在李家楼出事了,谢先生还没有出李家楼,王良已经带人堵在门外。谢先生把那个年轻八路藏到小奶奶的床底下,趁天黑从后门冲出去,沿牛街向西南方向边撤边开枪,把敌人引开,最后被包围在集头的一个小饭馆里,最后牺牲。那年轻的八路在爷爷和小奶奶床底藏了一天一夜,第二天夜里才在小奶奶护送下离开了**集。

    由于谢先生是在李家楼的出事,爷爷是唯一一个知道谢先生身份的人,我爷爷当时就是跳到黄河里也洗清。其实这件事政府并没有确定是我爷爷所为,更没有追究爷爷的责任,可它一块巨石压在爷爷的心头上,爷爷死都不闭眼,爷爷临死叮嘱我父亲一定要找到当年那个从李家楼逃出去的八路,只有他能证明爷爷的清白,直到七二年,我父亲终于打听出那个年轻八路军下落,他那时是江南某市的重要领导,在他的帮助下,当年谢先生的牺牲并不是我爷爷告密,而是党内出了奸细,这才洗去爷爷的不白之冤。

    这件事,当年最不愿意放过我爷爷是王良。王良查封了李家楼,并诬陷我爷爷私能共党,帮助八路偷运军需物质。他把爷关起来严刑拷打,爷爷拒不招认。

    小奶奶来找王良。哭得泪人似的,说,清林半个多月没有回家了,你帮帮忙,你让我见见他吧!

    王良坐在办公桌后面,看着眼前这位泪美人。对于年轻美丽的女人来说,眼泪有时会更具魅力,招人爱怜。王良笑着站起来,不慌不忙地走到脸盆旁把毛巾洗了一下,把水扭干,走过来递给小奶奶,说擦擦脸吧,有话慢慢说。

    小奶奶接过毛巾擦干眼泪,可眼泪马上又流了出来。

    王良说不是我不帮忙,是他顽固不化,拒不承认。

    小奶奶说他没有私通共党,让他承认啥呀?

    王良笑了,说我说他私通共党,就私通共党了。

    凭心而论,她并不讨厌王良,甚至觉得这个年轻区长几分英俊和豪气。王良一双眼睛就直勾勾地盯着她看,让她浑身不自在,她知道王良想从她那里得到什么。小奶奶明白了,说你想怎样。

    王良皮笑肉不笑地说,我不想怎样,我想让你离开你丈夫。

    小奶奶明知故问,说我离开了我丈夫,我跟谁过日子去呀?

    王良厚着脸皮说,你跟我呀,放心吧,我会让你过上好日子的。

    小奶奶说我跟了你,你就会放了我丈夫?

    王良拍着**说只要你跟了我,我保证放了丈夫。

    这时姑姑哭了,她蠕动小嘴在小奶奶怀里隔着衣服乱嘬,两只小手也在小奶奶怀里徒劳地乱抓,她是在寻找奶水。

    王良望着小奶奶的胸口,说孩子饿了,你给孩子喂喂奶吧!

    小奶奶的脸红了一下,忙说不了,孩子饿一会没事的,只要你放了我丈夫,我会跟你的。

    王良这样轻易得到小奶奶,让末爷很是不平,说我当初要是绑架了李清林,这个漂亮的女人也到不了你手里。

    王良得意地笑了,说你要是钱,我要的是人,咱们两个谁都不亏。

    末爷醋意大发,说现在给你一千块大洋,人归我?

    王良说你没有弄到人,是因为碰上了我那个麻脸堂姐,你没有听说过一个麻子一个点,十个麻子一小碗,我那堂姐太厉害了,你连一个女人都斗不过,那只有怪你自己了。

    当晚爷爷就放了出来,小奶奶做了一桌子菜,并请人把奶奶从乡下接来。爷爷奶奶本来是以为小奶奶摆宴是为爷爷放出来庆贺压惊的。三个落座后,小奶奶端起酒杯说,这一杯酒是庆贺清林回家。

    小奶奶说着端起酒杯一饮而尽,她又把杯子满上说,这第二杯酒我敬姐姐,自从我来到这个家,姐姐待我如亲妹妹一样。

    小奶奶喝起,又把杯子倒满,说这一杯我敬清林,这几年你爱我疼我,我谢谢你。

    奶奶看小奶奶一连喝了三杯,拦住说妹子呀,你今天是咋了?

    小奶奶说大姐,你们听我把话说完。

    爷爷奶奶看着小奶奶一脸严肃,不知道她要说什么,但他们感到事情一定不同寻常。小奶奶看着我爷爷说,清林呀,我们离婚吧!

    爷爷一时没有反应过来,说你喝醉了吧,我们过得好好的,离啥婚呀?

    奶奶也说,是呀,你们过得好好的,离啥婚呀?

    小奶奶苦笑了一下,说我喜欢上别人了。

    爷爷说怎么可能,你怎么喜欢上别人呢?

    小奶奶说,我怎么就不能喜欢上别人了。

    奶奶说你喜欢上谁了。

    小奶奶说我喜欢上活鬼王良了。

    爷爷一挥手说,我不相信,他王良是啥人呀?你怎么会喜欢他呢?

    小奶奶冷笑一下,她横下心来,说我怎么就不能喜欢上他了,他年轻,是国民党军官,我跟了他就是官太太了,你现在有什么呀?盐铺被查封了,冒了一大堆账,又私能共党,我不能跟你过担惊受怕地过一辈子穷日子。

    奶奶看着小奶奶说妹子呀,你不是那种贪图富贵的女人。

    小奶奶说你怎么知道我不是贪图富贵的女人呀,这个世界哪个女人不想安逸的日子呀?今天叫你来就把清林还给你。

    小奶奶知道这些绝情绝义的话再不说,她怕再也说不出口了。爷爷上来摇晃着小奶奶的肩膀,声嘶力竭喊,我知道你是这样女人,这不是你的心里话。

    小奶奶把脸背过去,她快要坚持不下去,她咬住嘴唇,努力不让眼泪掉下来。爷爷慢慢松开小奶奶,蹲到地上,把头埋在两腿间,抽泣起来。奶奶再忍不住了,奶奶一把拉过我爷爷,说算我瞎了眼了,没想到你是这样一个人,为这样一个贱女人淌眼泪不值。

    奶奶拉着爷爷夺框而出。

    在奶奶拉着爷爷跨出门槛的那一刻,小奶奶重重地瘫坐地上,她嚎啕大哭。她心里充满绝望,她知道她永远失去了我爷爷。

    爷爷走了,小奶奶也空了。爷爷离开后,王良第二天就入住李家楼了。在以后的三个多月里,心灵空虚的小奶奶度过了她人生中最鲜活时光。

    小奶奶白天悠闲地照看着女儿,夜晚悄悄地给王良留个门。一天的养精蓄锐,让小奶奶每个夜晚都大放异彩。小奶奶一改以前床第的被动和羞涩,努力地迎合着王良每一次进攻,她像雨后鲜花完全绽放开来,把花蕊彻底地吐露出来,她忘乎所以,放浪无忌。他们从床上到地上,再到楼下,楼梯、柜台、桌子、椅子,偌大的李家楼无处不是他们战场。

    王良每天从街上带回些烧酒和熟食,那是他们激情的补养。一次,有些醉意的小奶奶异想天开把战场开辟到门前当街的美人桩上。

    夜深人静,月光如流水。已是深秋,阵阵寒意,却冷却了小奶奶的激情,她慢慢的停止了动作。

    小奶奶****静静地端坐在美人桩上,仰望明月,面庞顷侧,长发如瀑布垂落在身后,**前挺,**高耸。

    那一刻,小奶奶安静得如一弯清水。也许是小奶奶想起了黄泉下的爹娘,想起了屋里床头上的女儿,想起了离她而去的爷爷,或许还有我那麻脸奶奶,泪水从眼眶里慢慢溢出,顺着面颊流到嘴角,再流到下巴,滴落到**上,然后,沿着乳沟向下流淌。泪珠被月光放大得晶莹剔透,硕大无比。

    王良看到月光下泪美人,雄性勃发,要发起新一轮进攻。小奶奶却推开王良,独自回屋去了。

    第二天,王良队伍就开拨了,集上没有人知道他们去了哪里。小奶奶知道已经是第三天了。那天晚上,小奶奶喝了很多酒,喝得大醉的小奶奶一件一件把衣服脱了,扔在地上,嘴里不停骂着,你个活鬼王良,王巴蛋!大骗子!你日了姑奶奶,又蹬了姑奶奶,你是个大活鬼!

    小奶奶脱得****,她拉开门,跌跌撞撞来到当街,坐到美人桩上,她仍然是仰望天空,面庞顷侧,长发飘飘,**前挺,**高耸。小奶奶想在天上找到月亮,可天空中只有漫天飞舞的雪花。

    这时候,小奶奶看见一个醉汉踢踢踏踏走过来。小奶奶坐着没动,她想那个醉汉要是过来抚摸她,亲她,吻她,**她,她都不会喊叫。可是醉汉看见她,大喊着鬼呀,鬼呀!抱头鼠窜。

    第二天街头巷尾就传开了,美人桩美女现身了。人们对美人桩指指点点,却不敢进前。人们对美人桩多了份敬畏,很少有人敢抚摸美人桩了。
美 人 桩 阵 容 八
    解放后,小奶奶嫁给乡下的一个小伙子,是奶奶做的媒,那人老实巴交的,只是那人眼里容不下我姑姑这个拖油瓶,经常为了姑姑和小奶奶吵架拌嘴,那人后来跟他叔叔去了新疆,就再也没有回来。

    小奶奶裤腰带是从六零年开始松的。对于这件事,我是有不可推卸的责任。我是在爷爷去世的当天降生的,可以说是伴着爷爷的惨叫声来到这个饥饿的世界的。自从我来这个世界上,满眼都是饥荒,妈妈饿得皮包骨,两个干瘪的**竟然挤不出一滴奶水来,全让我喝从食堂打来的可以照人的菜汤,让我越喝越饿,越饿越喝,对于这种非人的待遇,我当然进行了抗争,我抗争的唯一方式就是不停地啼哭。我的肚子喝得比葫芦头还大,而脖子只有手指头粗细,连头也抬不起来,但我的嗓门极大,哭起来特别嘹亮,而且贝分极高,连野狗都对我望而却步。我曾两次被妈妈偷偷地扔到乱坟岗上,所幸的是又都被奶奶捡了回来。

    奶奶为了能让我填饱肚子,她从家里水缸底下偷偷挖出一对玉镯,那是她当年的陪嫁,是她解放那年偷偷埋下的。我们家的那些字画首饰都当成浮财让政府没收了,或者分给了百姓了。这对玉镯是我们家唯一留下来的宝贝。

    奶奶悄悄地拿到街上希望将它变成粮食,奶奶把它摆了在街上,一天却无人问津。那时候大家命都不保了,粮食比金子还珍贵,谁还要那玩意儿。奶奶走投无路,想到了小奶奶,集上人总比乡下人路子宽。奶奶就将玉镯托付给小奶奶,握住小奶奶说,一定要让玉镯变成粮食,家里等着救命呢!小奶奶点点头,说大姐,放心吧,清林没了,我要和大姐把咱们李家撑起来,现在救命比啥都要紧。

    小奶奶把她认识的人在脑子里过了一遍,她把目标锁定在牛街的陈六身上。陈六是个光棍汉,他是小奶奶烟摊上的铁杆顾客。陈六现在是仓库保管员,他手里掌握着粮食。

    夜晚,小奶奶就悄悄来到陈六家。陈六家关着门,屋里亮着灯。小奶奶听到屋里有女人的声音,就缩在屋角的黑影里等,一直等到月亮偏西,那女人才从陈六屋里出来,怀里抱着着一兜红薯干。那女人小奶奶认识,是先前柳街开蒸馍店女老板,被称为柳街的白玫瑰。

    小奶奶等那女人走远,才从黑影里走出来,上前敲陈六的门。陈六听了很不耐烦,说你个**女人,粮食不是给你了吗?咋又回来了?

    陈六开门,见是小奶奶,又惊又喜,问,咋是你呀?

    陈六说着就把小奶奶往屋里让。小奶奶进屋啥话也没说,就把玉镯从怀里掏出来,解开布包,摊放到桌子上,顿时满屋是一片晶莹的绿光。陈六惊奇地用手去抚摸,结果他的手也染绿了。陈六拉过小奶奶的手,小奶奶挣了挣,挣不脱,也就让他拉。陈六一只手拉着小奶奶的手,一只手拿起玉镯,一只一只地给小奶奶戴上。陈六看着小奶奶,笑着说,你不说,俺也知道你来是啥意思,我一个单寡汉用不着这东西,你留着自己戴吧。

    小奶奶一听就急了,赶忙把玉镯取下来,往陈六手里塞,说大哥,求你了,你一定要收下,家里等着它救命呢!小奶奶说着就要往地跪,陈六扶起小奶奶说,你听俺说,玉镯算是俺送你的,粮食俺去给你弄。

    小奶奶说哪成呢,你叫俺咋谢你呢?

    陈六说,你不用谢俺,俺中意你,俺中意你这些年了,俺乐意给你弄粮食。

    小奶奶眼睛湿润了,走上前拉住陈六的手,牵到床上去。

    可陈六并没有帮小奶奶弄到粮食。其实陈六偷仓库里粮食,干部们已经有所察觉,民兵已经开始对他布控。夜里,正当他把仓库的粮食往小奶奶家里背时,让民兵逮个正着。

    陈六敲着锣,戴着纸糊的高帽子,由两个民兵押着游街,跟在陈六后面还有小奶奶、柳街的白玫瑰几个女人,她们每人的脖子上都挂了只破鞋。

    这无疑是给小奶奶她们做了场免费广告。小奶奶的皮肉生意从此一发不可收拾,不管男人美丑老少,拿一个馍馍,一把花生米,甚至一块红薯都能解开她的裤腰带。这些食物也源源不断地送到我们家,可以说这没有这些食物,就没有我的生命,我们家就会有人免不了和爷爷一样的命运。奶奶活着的时候经常教育我们说,你们将来长大成人,可以不认俺这个奶奶,但你们不能不认你们的小奶奶,小奶奶就是你们的亲奶奶。

    虽然三年的自然灾害过去,但小奶奶的裤腰带始终没有紧起来。奶奶曾劝过小奶奶,说都是俺害了你,害你走到这一步。

    小奶奶说大姐,你千万别这样说,咱们是一家人,你这样说就是不把我当成亲妹子看了,是我愿意的,你们是我在这个世界上最亲的人了。

    奶奶说听姐的话,现在日子好过了,快洗手上岸吧。

    小奶奶苦笑了一下说,有些是救过咱们命的人,哪能说上岸就能上得了岸的呀?

    奶奶说你真是俺的傻妹子。

    俗话说戏子无义,**无情。可我觉得这话用在小奶奶身上不合适,小奶奶看钱不假,但小奶奶更看人,就拿牛街的陈六来说吧,小奶奶不光让他欠嫖债,有时还白管他午饭吃。七一年,陈六突了心脏病一跷腿死了,小奶奶买了香蜡纸炮,把他欠下账单一并拿到陈六的坟头上烧了,说陈六你个死鬼,这些欠下的这些嫖债,我可从来没有指望你还,因为你帮过我们家,现在我把它烧了,从此咱们阴阳两不欠了,你放心地去吧,到那边找个女人好好地过日子吧。

    记得七八岁时我就往集上跑,逢到刮风下雨,能在小奶奶那里住上两三天。小奶奶怕姑姑,如果她正和乡下赶集的人凶神恶煞撒泼耍横,见姑姑从外面回来,立刻低头缄口,那样子就像个受气小媳妇似的。姑姑苗条而又略微发育的身子就好像一片轻盈的雪花在风中翩翩起舞。对于小奶奶的所作所为,姑姑不可能一点都不知道,这让她在同学面前抬不起头,所以姑姑见了小奶奶就好像见了仇人似的,没有好脸色。

    姑姑俊俏,就像从当年小奶奶那张发黄学生照片走下来似的,只是看上去姑姑的两个眉梢略微往上吊,比当年小奶奶多了几分灵动和妩媚。

    姑姑上身是一件绿军装,白色运动鞋,英姿飒爽地街道走过,惹得多少羡慕的目光。那时,拥有一件绿军装是多少姑娘小伙的渴望和梦想。

    姑姑是学校宣传队的台柱子。我去他们学校看过姑姑的演出。姑姑演的是《白毛女》的喜儿。当时姑姑梳着大辫子,上身穿着打着补丁带大襟褂子,边舞边唱:

    北风那个吹,

    雪花儿那个飘,

    雪花飘飘年来到。

    ……

    姑姑苗条而又略微发育的身子就好像一片轻盈的雪花在风中翩翩起舞。

    等到我到镇上上中学的时候,姑姑已经毕业,进了公社宣传队。仍然是公社宣传队的台柱子。姑姑很少回家,回家后取了东西就走。小奶奶只是站在一旁看着姑姑收拾东西,一般不敢多问,她一张嘴,能被姑姑冲到南墙上去。小奶奶在姑姑面前就好像一桩道具显得碍手碍脚。

    我常常带着同学逃课,偷偷地跑到公社礼堂看姑姑排演。公社礼堂紧挨着中学,就是原来的区委礼堂,原来的区政府早已改成人民公社了。

    姑姑有空就把我拉到后台的化妆室,打开她的小箱子拿糖果给我。同学们都很羡慕我,其实我带同学去目的,无非就是炫耀一下我有一个漂亮的会演戏的姑姑。

    我们一边吃糖,一边看姑姑他们排练。他们排的就那几部样板戏,如《红灯记》、《沙家浜》、《龙江颂》什么的,都是电影里放过的,再是他们自编自导地方小戏,没啥看头,可姑姑在戏里就不感觉一样了,而且姑姑在戏里差不多都是演女一号。姑姑在我们公社里是家喻户晓的大明星,社员们可以不认识公社书记,不可能不认识我姑姑。

    那时,公社是发给社员每户一个小喇叭。小喇叭是黑色牛皮纸做的,方形,两块巴掌大小,里面是碗口大小的喇叭。音质较差,里面有“吱吱”杂音。那时还没有现在的高音喇叭,那时人们管它叫小喇叭。

    人们睡在被窝里就能听到歌曲《东方红》,样板戏什么的,听到播送通知,听到领导讲话,还能听到里面的咳嗽声。社员们觉得很神奇,觉得享了大福了。

    小喇叭里几乎每天都播送姑姑的样板戏唱段,奶奶看着我们家小喇叭百思不得其解,不住地问,这喇叭这么点,人咋钻进去唱歌说话了呢?我们都不知道该如何回答,所以,我们家每天晚上必须亮着灯听广播,奶奶担心姑姑在小喇叭里没法摸瞎眼唱戏。

    姑姑却嫁给了我们我们中学里的一位民办老师。这位老师曾代过我的数学课。但我对他没有什么好印象,他经常把班里的女同学叫到他的办公室里单独谈话,和我们班花眉来眼去的,有同学发现他经常站在女学生的身边,从女生的领口里向下看女生的**。班里同学都讨厌他。他是我姑姑狂热追求者之一,他为了讨好我,让我当数学课代表。我的数学很差,每次考试都拖班级的后腿,他竟然让我当课代表,这不是出我的洋相吗?我不当。他煞有介事地找我谈话,说正是因为你数学差,才让你当数学课代表。我知道他心里打的小算盘。所以,每次他让我送给姑姑的求爱信都让我偷偷扣下,还把写的那些肉麻的话写在黑板上,让他当众出丑。但我不知道他后来是如何追求到姑姑的。

    应该说他们这桩婚姻还算美满,如果不是后来年国家招生制度改革,他们也许能白头到老。七九年,我这位姑夫考取了大学,毕业后分配到地区农机局工作,他提出要和我姑姑离婚,姑姑哭天抹泪求他,求公公婆婆,求他们单位领导,姑姑和他撕扯了一年多,也没有能挽回他们的婚姻。姑姑走投无路,提出离婚以抚育女儿相要挟,没想他一口就答应了。因为他的女朋友正不想他们的女儿。

    姑姑离婚后,把女儿交给小奶奶照顾,开始发疯地挣钱。那时市场管理开始放松,姑姑贩国库券、贩皮革、贩兔肉,倒弄了几个小钱,没想到让一个兔毛贩子坑了,坑得血本无归,姑姑一跺脚南下去了广东,那里已搞改革开放了。

    姑姑打工、摆地摊、开小吃铺,再到开酒店,一步一步地在这个沿海城市立稳脚跟。九一年,姑姑从南方回来接女儿和母亲去南方。姑姑已经在那个城市里有轿车、有别墅、有保姆。可小奶奶坚持哪也不去,她就住在李家楼。那时,政府落实政策,李家楼早已还给了小奶奶。
美 人 桩 阵 容 九
    二零零八年农历正月初二,姑姑回到**集来,她这次回来是料理小奶奶后事的。

    小奶奶病得的很急,夜里突发脑溢血,从床上掉到地上,保姆发现时,人已奄奄一息,死在送往县医院的救护车上。

    姑姑这次回来,可谓是轻车简从,只带一个司机和一个秘书。姑姑如今是广东一家财团的老总,所属一个五星级酒店,一家房地产公司和两家汽车销售公司,身价过亿。

    对于姑姑到来,县里镇里非常重视。县里专门抽调李副县长全程陪同,协助办理丧事,并且县委、政府、人大和政协四大班子各派人送来花圈治丧悼念。镇里头头脑脑更是马前马后围着姑姑转,碍手碍脚,转得让人头晕。姑姑说你们心意我领了,大家都公务在身,你们回去忙你们的去吧。

    李副县长说,那哪成呢?我现在的任务就是协助董事长办理丧事的。

    姑姑苦笑了一下,说你都看到了,你们在这里插不上手,谢谢各位领导了,请回吧。

    李副县长想想说,那好吧,我就住到镇政府上,有事给我打电话。

    书记和镇长都说,需要人手,言一声,我们让镇干部都过来。

    两年前,县长专程到广东拜访姑姑,带去一本新版的阜阳地方志,书中新增了一节“日不挫影”的故事,上面写到当年姑姑的外祖父赵阳光利用翻译官的身份用大智慧成功地阻止了日本侵略军进攻阜阳城,使阜阳城免遭一场劫难,保护了家乡人民的生命和财产安全,阜阳人民永远怀念他。县长祝贺之余,也殷切表达了希望姑姑能够到家乡投资兴业的愿望。可姑姑嘴上答应,放心吧,回报家乡,造福桑梓,义不容辞。可她迟迟没有行动,实际是姑姑无法忘却过去的伤痛,无法面对过去,她心理上的阴影还没有完全退却。这次回来,料理完母亲的丧事后,如果时间允许,她将实地考察几个项目,至于成不成是另外一回事,这也算是对那位县长大人的一个交代。

    镇里希望姑姑投资的愿望更为迫切。二弟是镇政府党政办公室主任,书记听说姑姑要回来,昨天深夜找二弟谈话,要二弟无论如何要抓住这次机会,争取投资项目落实到镇上,并许诺如果二弟能促成项目投资,空着的一个副镇长位子非他莫属。别看二弟现在是个小小的镇办公室主任,其实他是个野心勃勃的家伙,他给自己定的人生目标是争取到坐到县干的位子,不像我一副破罐子破摔的样子,没有一点进取心,整天在单位里喝酒吹牛,再就是为了一盘残棋能和同事掰扯半天。

    这些年,镇上的变化挺大的,几乎是推倒重建了。十年前,镇上新开辟了一条东西大街,叫朝阳路,街道宽阔笔直,在原来“人”字身上加了一横,整个街道就成了一个“大”字。前年又在朝阳路的北面开发一条东西街,同时对原来的正阳街进行了扩建。这样街道就变成了一个大大的“夫”字。而这“夫”字下面两条老街:牛街和柳街,仍然如故,破破烂烂的,像得了小儿麻痹症似的,显得又短又细。这个“夫”字上身膀大腰圆,两腿却细小伶丁,就成了个侏儒。

    去年镇政府从外地招来一个开发商,有意要投资开发这两条老街。可这两条街住着都是些修鞋的、理发的、搓背的,个个都是难缠的主,漫天要价,硬是把开发商吓跑了。最主要是李家楼住着的我小奶奶,她是政府和开发商搬不开挪不动的一块巨石。饱受了一辈子屈辱的小奶奶说,谁要是动李家楼,我就和他拚命!小奶奶说话从来没有这样硬朗,这样掷地有声。因为现在小奶奶身后有一个过亿元的大财团,小奶奶就是这个大财团董事长的母亲。

    偌大的灵棚搭在李家楼前,上方悬挂着巨幅挽联,黑布白字,十分醒目。灵棚两侧摆放大大小小风格各异的花圈。灵棚正中央悬挂着小奶奶的遗像,下面方桌上摆着祭品和盅筷,方桌前面停放着小奶奶的棺材,由两条长凳支着,上面搭着绣着龙凤图案的紫红色绒布,棺材四周摆满松柏和鲜花。

    对面三台响手班一字排开,轮番吹奏。各家都使出浑身解数,招揽观众,因为每隔一个时辰,有人就会端出一个托盘,托盘上放一个封子,那是东家的赏钱。哪个响手班台前的观众多,就会把封子赏给哪个响手班。

    二十多张酒桌从三叉口沿着街道摆出老远,不论是吊孝的,还是帮工的、打杂的,一律是孝衣、孝帽和孝鞋,白花花的走马灯似地转,就像河叉里白色的漂浮物。乡下老年人去世,一般是丧事喜办,人们大块吃肉,大碗喝酒,插诨说笑,一切丧葬流程都变成了敷衍,所有的哭丧已经没有了悲伤成分。丧事吃的都是流水席,随到随吃,不论席次,凑足了一桌开席,吃完走人。

    三个街口都设有礼桌,各有专人接待,我和二弟、三弟分别在三个街口谢孝。就是向每一个前来吊孝的人行跪拜礼,这是大礼,非常讲究,得有模有样。行礼时,双手合掌,双膝跪地,头要扣到地上。哪怕来的人是三岁孩童,这礼也绝不能省,不然就会招人耻笑。这是对客人礼貌,更是对逝去长辈的敬重。

    吊孝的人在礼薄上落过礼后,便去灵棚祭奠死者,吃酒席,客人离开时,礼可以不那么讲究了,可以握手或鞠躬道别。

    我父亲和姑姑跪在小奶奶棺材两侧守灵,男左女女。姑姑孝衣孝带孝鞋,孝巾从额头上向后所扎起,孝巾的末端打了两个大大的结,长长地拖在背后。父亲也是孝衣孝带孝鞋,所不同是父亲的孝巾很短,孝巾周边缝上一圈麻辫子,这就人们说的披麻戴孝。父亲是在向小奶奶尽一个儿子的孝道。

    此时此刻,叱咤商场的姑姑泪眼婆娑,一副悲天悯人,孤苦无助模样。相比之下,父亲身板挺立,跪得周正。客人前来行礼祭拜,父亲脸色肃穆凝重,点纸,磕头,一招一式,有板有眼。父亲表面看似木讷懦弱,其实是个极有主心骨的人,这一点,父亲特别像我奶奶。这也许是在那个特殊年代,一个地主分子后人练就生存之道吧。

    其实在姑姑回程的路上,小奶奶的丧事已经在有条不紊地操办,比如搭设灵棚、置办酒席、打制棺木、缝制孝衣孝帽等等。姑姑赶回来伏小奶奶灵柩上一阵恸哭之后,父亲捧着姑姑的孝服走过来问,以乡下的规矩办成吗?

    姑姑接过孝服,说听哥的。

    父亲说,哥就作主了。

    小奶奶死前曾交代过两件事,一件是在她死后把李家楼留给我父亲,小奶奶说李家楼是爷爷留下来的唯一财富,它不能旁落他姓。第二件是她死后安葬在乡下我爷爷和奶奶身旁,她想要下一辈子还和他们结伴生活。

    李家楼在姑姑那里就相当于丢在地上的一分钱,给她,她也不会要。只是第二件事情,姑姑想不明白,他们活着有那么多恩恩怨怨说不清,道不明,死了干吗还要纠缠在一起。姑姑想买一块墓地单独埋葬小奶奶,可死者为大,遗愿难违。姑姑也只能把疑问埋藏在心底了。

    盛大的出殡仪式把小奶奶的葬礼推向**。小奶奶的灵柩摆放在一辆大卡车上,十六个壮汉身穿孝衣孝帽分立在灵柩两侧,父亲在我和二弟的搀扶下扛着用一棵青竹子做成的引魂幡。高大的竹子枝繁叶茂,没打枝叉,下面用锡箔纸缠绕着,银光闪闪。竹子中间悬挂着一个大大彩球,彩球下面是长长的五彩缤纷彩条。灵车缓缓前行,灵幡迎风招展。灵车后面紧跟响手班的车队,三个响手班同时吹奏,礼炮锣鼓喧天。姑姑的奔驰走在送葬队伍的最前面,后面是大大小小的送葬车辆,车队绵延三四公里。前面灵车到达乡下的墓地,最后面的车子还没有来不及发动。

    当年爷爷用八抬大轿、高头大马,吹吹打打从乡下老家把小奶奶迎娶取到镇上,排场空前未有,小奶奶是何等地荣光。如今我们李家后人再将小奶奶从镇上安葬乡下老家,排场依然前所未有。

    小奶奶完美谢幕,她就这样走完了辛酸、屈辱、灿烂、漫长而又短暂的一生。

    在送走了小奶奶的当天晚上,姑姑和我父亲有一次单独长谈,第二天,姑姑便打电话给她的房地产开发公司,公司的项目经理带着两个建筑设计师起程便往我们小镇上赶。他们的谈话内容,父亲从没有向我们提起过,我们也不便问,但我能猜出十之八九。

    考察后,他们公司决定开发牛街和柳街两条老街,在讨论规划方案时,姑姑提出了两点,一是一定把新建街道修正,改成直南直北两条步行街。二是修建一个街心广场。两位设计师提出疑义,说为什么一定要把街道修正呢,顺着原来的街道规划不仅多建房子,而且也可以节省成本。

    姑姑说只有街道修正了,人才不会迷失方向。

    两位设计师都说这样规划,我们的利润空间就大大地减小了。

    姑姑笑笑说,只要不亏本就行。

    时间是二零零九年十月一日,建国六十周年,时逢姑姑投资的旧城改造和街心广场顺利竣工,镇里举行了隆重的剪彩仪式,遗憾的是姑姑因出国未能回来出席。两条街道风格各异,一条是仿古建筑,模仿明代微派城镇建筑风格,一律是两层楼房,一楼一式,青砖黑瓦,白灰喂口,街道青石铺地。一条是现代建筑,瓷砖照面,铝合金门窗,琉璃瓦屋顶,样式明快新潮。

    街心广场不大,有亭子、走廊和喷泉,中央一座花坛,花坛正中央是一座青铜雕像。雕像是南方的一位艺术大师来小镇采访后,回去创作的。

    雕像是一个****女子倾身仰望天空,面庞微侧,长发如瀑布垂落在身后,**前挺,**高耸,张开的手臂飘浮着两条断带。只是那雕像的面目不清,有人说它像我小奶奶,有人说它像我姑姑,还有人说它有点像我奶奶,有人干脆说它谁都不像,它就是美人桩。

    雕像的底座是一块大理石,上面醒目地篆刻着:美人桩。

    街上老人看不惯,说,咋弄个精屁股女人摆在这里供着呀?年轻人听了,反驳说,这是艺术,是真正的美人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