颍淮中篇小说选
作者:安徽省阜阳市文联选编
底线 阵  容
底线 阵 容 底线
    天灰蒙蒙的,分不清是云是雾,是阴是晴。太阳似隔了一层塑料薄膜,白花花的一片。

    于得海让司机小青把车子停在地头,从后座上取出两个大方便袋。方便袋里鼓鼓囊囊地装满了祭品、鞭炮、一些金银财宝的小纸扎,当然还有他亲手印制的两沓冥币。小青要帮他拿,他不让,示意小青在车里等着,一个人拎着东西向坟地走去。

    风很硬,灰头土脸的麦苗躺在地上却不为所动。父亲坟前有棵柳树,不是栽的,是父亲下葬时插的向橛子成活了,已有碗口粗细。柳枝在寒风中摇摆,好像在诉说着什么。父亲走得寒酸,棺材夹子是桐树做的,又薄又小,轻飘飘的,纸糊的一样。于得海一直想重新安葬父亲,风水先生不让,说是怕动了地气。好比寒冬腊月一个人刚把被窝暖热乎,让他起来再躺下,被窝就凉了。

    石碑前的一块空地烧烤得焦黄,地缝里塞满纸灰。于得海把祭品从方便袋里取出来一一摆上。集市上卖的冥币面额大得惊人,都是万亿千亿的。于得海不是怀疑冥币有假,只是觉得不够真实,所以每次给父亲上坟,他都要买上黄裱纸亲自印制些纸钱。就是把十块、二十、五十、一百的面值不等人民币摊开按在黄裱纸上用力拍打,然后用指尖沿着纸币的边沿画上小方框,放成一叠,花成扇形,最后一叠叠地码放整齐,煞似好看。

    于得海上香点纸,放炮,磕头作揖,完了,坐下来抽烟。他自己抽一根,也给父亲点一根放在石碑顶上。风吹烟滚,掉到地上。他拾起来吹吹,夹在左手指缝里,说爹,我拿着你抽。他抽右手的,父亲抽左手的。

    父亲咽气的时候,于得海还在从山西太原回家的路上。没上太原之前,他和同村的韩香偷偷恋爱。谈恋爱不知道深浅,一天两个人赶集回村的路上,于得海一时兴起扒了韩香的裤子,韩香自然是捂着夹着,捂着夹着显着贞节本分,让男人随便上,那不成了婊子了?不能让男人看贱了。女人大都这样,男人也喜欢这样,事后再抹几滴眼泪就更可爱了。可韩香捂着夹着这一幕让人看去了。看去了不说,就当这事没有发生。说出去了,如果不是于韩两家儿女,两家父母就会坐下商量商量,也就成就了一门婚事。可偏偏是斗了多年的冤家对头,也不是两家斗,是于韩两姓斗。两姓是村里的大户,势均力敌,不分上下,正因为不分上下,才要斗出个上下高低。大到田产、路边、雨水流向,小到公鸡超群,说不清是韩家的母鸡发浪勾引了于家的公鸡,还是于家的公鸡起骚压了韩家的母鸡。小则指桑骂槐,大则两家群殴。七六年,就是毛主席他老人家逝世那年,也是因为于韩两家一对男女恋爱,两家父母当然不同意,于韩两家从来没有通婚的先例。爱得死去活来的一对恋人决定殉情,韩家女抱着农药咕咕嘟嘟喝了下去,于家男突然害怕了,不喝了。韩家女死了,可于家男苟活着,最后导致两家械斗。韩家两死一伤,于家一死两伤。于韩两姓斗了人老数辈,却没斗出上下高低,更没见谁把谁赶出村子。

    于得海的父亲于春生是下塘村的支书,韩香的父亲韩国信是下塘村的治保主任,都是村里的两姓头人。支书压了治保主任多年了,现在支书的儿子再压治保主任的女儿,治保主任受不了了。韩国信放话说这回不打血仗了,他要把于春生和他儿子一块给告了。既然是放话,当然有商量的余地,毕竟时代不同了,两边都死不起人了。按说告了也没关系,反正两家孩子谈恋爱,谈恋爱偷吃禁果也是常有的事。可韩家女是捂着夹着的,当了多年村干部的于春生自然知道这捂着夹着的利害,捂着夹着在姑娘这里是贞节,是本分,可到了公安局就是强奸。

    母亲把于得海推出门外,说海呀,你跑吧,法律能饶你,韩家也饶不了你,韩家能饶你,你爹也不饶了你,能跑多远跑多远,跑了再也别回下塘村。于得海提着裤子跑了,留下一泡屎让老子兜着,多亏于春生及时让出村支书的位子,又陪了韩家一头母猪,三只草羊才算了结。于春生成了于家的罪人,支书不是于春生一个人的,是于姓人家的,是于家的旗帜。于春生在于家再也抬不起头来。于春生染上酒瘾,得了酒精肝,酒精肝转为肝硬化,肝硬化转为肝癌晚期,眼看不行了,母亲央人把于得海从山西太原找回来,就在于得海跳上火车的那一刻,于春生咽气了。

    于得海赶到家时,父亲的棺材已经停放在堂屋当门,棺材前面点着长明灯。父亲脸上着盖着一张黄裱纸,等见儿子一面后,盖棺定论。于得海来到棺材前,把父亲脸上的黄裱纸掀开,父亲脸色乌青,眼窝深陷,张着嘴巴,似乎有话要说。大家都想着于得海会捶胸顿足,哭天喊地。于得海也想哭,他使劲地挤眼,却挤不出眼泪来。母亲捶打着他的后背说你这孩子咋这么心硬呢,你爹要不是你也不会走这么早,他咽气时,一直喊着你的名子,眼睛闭不上,是俺用手给他抚上的。母亲气不过,想到央人千里迢迢把儿子回来,觉得这路白跑了,对着于得海腿弯狠狠地踹了一脚。于得海两腿重重地跪到地上,头磕在棺材上,疼出了眼泪,总算就着棺材帮抽泣了两下。

    今天,于得海来给父亲上坟,是他夜里做了个梦,梦见父亲又活了过来,抹着眼泪哭得像孩子,说海呀,你把我的支书弄丢了,你要赔我支书。于得海为难了,说我上哪弄支书赔给你呀。父亲说那我不管,你要不赔我支书,我就死给你看。于得海笑了,说你别吓我了,你已经死了。父亲说那我就再死一回。说着一头撞到石碑上,头没了,身子直挺挺地站着。于得海吓醒了,就再也没有睡着。

    一只鸟儿飞过来在坟顶盘旋一下,啾地一声飞走了。于得海抬头怔怔地看着鸟儿飞走,飞得无影无踪,他感到有一股冷风习过他的头顶。如果不是他在这里,那只鸟儿一定会停在树枝上和父亲说话的,树下的那层灰白的粪便说明它是父亲的常客。

    于得海就是在这时候决定回村里选支书的。所以说于得海选支书,不是听从党和人民的召唤,是听从他长眠地下的父亲的呼唤。怪不得父亲死的时候张着嘴,一副呼唤状,父亲在地下已经呼唤他多年了。于得海明白了,他要替父亲讨回支书的念头在他看到父亲张着嘴巴躺在棺材里的那一刻就产生了,只是当时这个念头太孱弱,来不及在脑海里闪烁一下就破碎了,散落在记忆深处,如今这些记忆的碎片复活了,迅速聚拢并放大。

    小青围着车子急得直打转却不敢过来。于得海站起来向这边张望,小青举着手机向他晃了晃,意思是有人打电话找他。于得海的手机落在车子里。小青是退伍兵,高个,板寸头,军靴,一身迷彩服,机警干练。军人就是不一样,没有得到他的允许,是不敢到坟地里打扰他的。于得海打心里喜欢他。

    电话是集上赵五爷打过来的。今天是赵五爷七十大寿,于得海给赵五爷请了一台戏。戏是郑州青年豫剧团的,传说唱花旦的是小香玉的关门弟子。一场戏八百块钱,一天早晚两场,三天四千八。礼记到赵五爷头上,戏让大家听。

    小青说赵五爷催两遍了,那边等着呢,您不到,开不了席。于得海说你回集上送小山子过去,我回趟村里。小山子是于得海的堂弟,是他的助手。小青看着于得海。于得海说不就是吃顿饭吗,不会吃饭呀。于得海知道小青想说什么,当然不是简单吃顿饭的事,可决定撒手生意,那就从这个重要的饭局开始吧。

    在集上混到爷字辈的有三个人。一位是街南头的这位赵五爷。赵姓在街上是大户,赵五爷辈份最高,儿子先前在集上当过几年书记,提拔了不少人,虽调到县里去了,可也没走远。集上黑白两道上的事,赵五爷卖个面子,差不多都能办成。另一位是卖肉的秦二爷,早年下乡收猪,喝醉了,三轮车撞到树上,截去一条腿。秦二爷走路不拄拐,空裤筒挽在裤腰上,一条腿跳着走。秦二爷杀起猪比没缺腿时还利索,一手攥住猪尾巴,一手从猪肚下面伸过去抓住猪的一支前腿,膝盖抵住猪腰,把猪按在地上,腾出手来,左手向上搬起猪下巴,右手操刀,白刀子进,红刀子出,开肠破肚,剥皮剔骨,一头猪也就半个时辰。平时出摊卖肉,手不离一只塑料壶,壶里装的不是茶水,是酒,渴了饿了,生油蘸着醋碟,就喝上了。秦二爷出摊不为卖肉,只是看个街景,摆个样子罢了。反正集上肉案上的肉都从他家屠宰场批发,各个肉案卫生检疫、工商税务也都由他出头缴纳,算下来比自个屠宰划算。秦二爷外号鬼不缠,哪个单位得罪了他,他也不知从哪里弄来几十号上百号残疾人,瞎子、瘸子、傻子,有的声称是艾滋病患者,拖家携口开进单位,围住办公室安营扎寨,他们啥话不提,只管吃喝拉撤,相信没有哪个傻子愿意为了给国家多收几个税款,豁上身家性命的。 去年八月十六,秦二爷的女儿梳辫子,于得海让小青开车去县城一千八百八打了把长命锁,让小山子送过去。赵五爷好面子,秦二爷好里子。

    再一位就是他于爷于得海了,也有叫他海爷的。于得海是三位爷中最年轻的,也是叫得最响的一位。子孙再多,岁年再大,那是自家爷。大家爷不讲究年岁,讲的是实力。人们都说于爷的生意能捏住全乡人的半张嘴,这话一点也不夸张。于得海有两家超市,街东头一个,街西头一个,一个化肥种子农药门市部,一个粮食收购门市部。粮食一年卖多少钱,扣除化肥种子农药和超市购物的钱,乡下集上谁家每年有多少进帐,于得海能算出个八九不离十。可于得海不清楚自己有多少钱,不过他曾说过,集上信用社和银行加起来票面上总共一百八十八块八毛八分钱,一百的和五十的这两张大票是他的,剩下的那一把小钱才是大家的。这样说并没有算上他在县城里两处铺面和刘梅的三家连锁超市。集上信用社和银行不担心美国闹金融危机,就怕于得海来取钱,他一下子就能把钱取空。

    于得海能成为小镇首富,也是凭着一股子狠劲。当初,他在村里办养殖场亏了本,落下一屁股债,跑到集上开饭馆。一个两千多常住人口的小集镇,已经有十多家饭馆了,凭空又多出一家来,这和从他们卤锅里捞卤肉没啥区别。可别小看这些开饭馆的老板,个个都是有头有脸的人,黑白通吃,不然早就让那些白吃白喝的混子吃干喝干了。一个乡巴佬凭啥来抢他们的生意?开业那天,十多家饭馆的老板好像商量好似的,各自带着伙计来,他们准备吃饱喝足后,掀翻酒桌,把饭馆砸个稀巴烂,再拍拍屁股走人。可他们没想到让于得海一道菜给镇住了。

    酒喝到二八盅上,有人开始往地上丢碟子丢碗什么的。这时候,于得海出来招呼大家,双手拳举过头顶,说今天小弟开业大吉,大家赏脸了,小弟下厨亲自给大家炒一道菜。于得海说着,一挥手,一个伙计端着一个托盘上来,托盘上放着一把明晃晃的剔骨刀和一只汤碗,汤碗里盛着早已化好盐水。于得海从托盘上取过刀往空中一抛,刀在空中悠雅地翻了一个花,他伸出右手接住,刀在他手里掂了掂,猛地扎在左手臂上,鲜血顺着刀刃欢畅地流进碗里,迅速地融在盐水里。他的动作干净利落,娴熟流畅,看得大家目瞪口呆。等大家回过神来,碗里的血水已满,上面冒着的血沫,正吱吱地破灭。于得海收好刀,撕了衣袖把伤口扎上,没事一样地笑笑说大家吃好喝好,喝好吃好,小弟下厨去了。等他把菜从厨房端上来的时候,饭堂里空无一人,十多个饭店老板早已溜之大吉。

    于得海的饭店就这样开张了。饭馆一间灶房,一间饭堂,四张饭桌。饭馆的名字起得很随便,叫得海饭馆。于得海却很讲究地给那道挽救饭馆命运的菜起了一个很很响亮很血腥的名字,叫血流成河。这道菜在街头上传得很邪乎,几乎人人皆知。于得海也一举成名。后来集上有几个不知深浅的小混混来吃白食,都让于得海治得服服帖帖。现在给于得海跟班的大傻当年就来吃过霸王饭。大傻五大三粗,力大无比,抱起石磨能扔出一丈多远。那天他要一只烧鸡,一碗鱼头汤,两斤红烧肉,一斤老白干,吃饱喝足,抹油嘴往外走,店里有几个伙计拦都拦不住。于得海撵到当街上,捧着账本说请大哥在这上面留个名吧!大傻接账本,两眼很认真地瞅瞅,说老子不认识字,留个鸡巴名。大傻说着就把账本扔在街沟里,抬腿就走。于得海上前扯住了大傻的一只胳膊,大傻急了,两只大手就像老鹰抓小鸡一样抓住于得海在空中抡起来,转十多圈却没有把于得海扔出去,自己先晕了。于得海顺手抓住了大傻裤裆里那团肉疙瘩,任打任捶就是不松手。差一点没有把大傻的蛋黄捏崩了,最后大傻疼得溜地打滚,爹呀爷呀跪地求饶。

    这以后,于得海的饭馆开得就顺畅了,生意渐渐红火起来,原来的两间铺面扩为四间,四张桌子也换成八张。后来干脆把店面买下来推倒,起了楼房,一直发展到今天的鱼头大酒店,吃喝、洗浴、娱乐一条龙服务,规格档次,一点也不比县城里哪家酒店逊色。

    于得海依靠酒店发了起来,财团就像滚雪球一样越滚越大。那年街道改造,他盖了二十多间铺面,经营化肥、农药、种子、日杂百货。前年又开始收起粮食,生意占了半条街。集上的几个混混早已投奔到他的门下。财大气粗的于得海出门前呼后拥,吆五喝六。他在集东头盖起一套大别墅,拴在院门口的几条大狼狗,牛犊子一样,见人就叫着往上扑。钱能长胆,人有了钱,挣钱的路子宽了,性子也就野了。鱼头大酒店成了小镇的红灯区,吃喝嫖赌一应俱全。路子早让于得海用钱铺平,乡派出所在这里增设了报警点,派出所随叫随到。

    可于得海现在是爱心企业家了。当初于得海也和其他小商小贩一样偷税漏税,放高利贷,秦二爷请残疾人士来跟税务机关对抗这一招就是跟他学的,如今这种下三滥的招数早不用了。这就是电视说的与时俱进,这也是他和秦二爷的区别所在,虽说都称爷,爷和爷就不在一个层面了。每到开学,他会跟上面的领导到学校给那些贫困的学生,送些本子铅笔盒书包,逢年过节跟在领导的后面帮着拎些面粉、色拉油和猪肉给孤寡老人送上门,当然不只他一个人,也有扛着摄像机的记者。这些东西值不了几个钱,远比税务机关给他减免税要少得多,只是跑跑腿露露脸的事,有名有利,更重要是这些事总得有人做。刘梅是于得海救助的女大学生的意外收获。刘梅从他救助的女大学生一跃成为他妻子,也不能说是他妻子,因为于得海和乡下老婆牛桂花并没有离婚,不离婚并不影响他和刘梅幸福生活。不过有件事做的连他自己都觉过头,就是他每月给乡里五包老人发五十块钱生活费,记者借题发挥,说他认五包老人干爹干娘。既然电视报纸都这么说了,他也抵赖不掉,干爹干娘和大爹大娘就差那么一个字,索性就叫上了。叫上有叫上的麻烦,老人过世,得出头张罗,除去酒席和丧葬费用,也能结余三千五千块钱的丧礼。钱要是挣顺了,有些钱不挣不行,有人逼着去挣。

    于得海回村选支书首先要过七爷这一关。

    七爷是于家德高望重的长辈,过罢年就八十岁了,耳不聋,眼不花,齿白唇红,童颜鹤发,是下塘村的寿星。七爷不抽烟不打牌,唯一的爱好是喜欢听广播看电视,在于家人面前吐口唾沫就是根钉,可以不听父母的,但不能不听七爷的,不然三尺高的孩童都敢吐你一面唾沫。连韩家人都敬他三分。早年,七爷当过大队会计(八四年以前,村委会不村委会,叫大队),于春生的村支书是他给扶上马的,可惜让于得海弄丢了。七爷的孙子孙媳是乡中学老师,住在学校里,老伴和儿子都已过世,家里只剩下他和儿媳妇两个人。儿媳妇像老佛爷一样供着七爷。

    于得海来到七爷家时,婶子做好饭了,饭菜端上桌,正准备吃饭。七爷午饭喜欢喝两盅,有时婶子也陪着喝一个。菜家常简单,一碟韭菜炒鸡蛋,一碟蒜瓣,两个咸鸭蛋。酒是当地一个个体户自酿的王家坝酒。

    婶子见于得海来了,赶忙起身往屋里让。七爷看看于得海,又抬头看看院外,没有看到于得海的黑色奥迪,有点奇怪,说啥时候屁股下不冒烟了,改两条腿走路了。于得海苦笑了一下,说顺路过来看看七爷。于得海刚上集做生意,七爷借钱借物,连棺材卖了支持他,没少帮他的忙,可随着他生意越做越大,七爷反而看不上他了,说话夹枪带棒的,也不怕他生气。

    婶子问于得海,没吃吧。于得海笑笑说,不是惦记着婶子做的韭菜炒鸡蛋了吗。婶子说来早不如来巧,婶子给你添双筷子,你坐下陪你七爷先喝着,婶子去厨房再炒个菜。于得海拦住不让,说不麻烦婶子了。七爷也说得海不是外人,慢待不了。婶子说得海不常回来,没个荤菜哪行呢。婶子说着从冰箱里取出一只鸡下厨去了,留下七爷和于得海两个人喝酒。七爷有帕金森病,夹菜端酒手有点抖,喝杯酒后,手就不那么抖了。七爷说有事说吧,掖着藏着,喝酒不痛快。于得海不想跟七爷绕弯子,开门见山说,我想回村选支书。七爷听了忍不住笑了,口水眼泪一起笑出来,笑完问于得海,你咋不笑呢。于得海说我真的要回村选支书,刚才在坟地里已答应爹了。七爷就笑不出来了。

    七爷笑于得海不自量力,也不想想自己啥形象,他在村民眼里就是一个坏蛋流氓,竟然敢大言不惭地回村选支书。再说韩国信主事这么多年,在村里就像一棵大树盘根错节的,哪是于得海几个钱能板倒的。韩国信会当支书,村里的样样工作不骑马不骑牛,骑头毛驴中间走,不挨鞭子,也不伤民力,既无功,也无过,村里说穷不穷,说富不富,村民过着饿不着撑不着的知足日子。村子让韩国信熨烫得四平八稳,妥妥贴贴这比什么都重要。邻里纠纷,婆媳不和,他总是不温不火,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一件一件码得清清楚楚,码得人心服口服。村里哪家有个小灾小难,他该出头的出头,该出手的出手,虽是小恩小惠,总能把损失补回来点,这就够了。韩国信不光会当支书,关键是他上面有人,韩家在部队里出了一个团长。虽然远离家乡,可电话通着。

    让七爷佩服是于韩两姓的大小事务,韩国信能一手托两家,一碗水端平,不偏不向,才使得两家相安无事,没有大的矛盾冲突,平时有些言差语错也都及时化解。可七爷心里也清楚,别看于得海这些年在外面装着凶神恶煞的样子,像一条恶狗一样,不管见了谁都龇牙咧嘴的,恨不得扑上去咬几口,其实他是外强中干,心里虚着呢!并没有看到的那么坏。于得海回村选支书,不管他能不能当好支书,至少是往正路上走了,这样他可以少犯事,也免得整天为他提心吊胆的了。可是当干部不比做生意,赔了再去赚,弄不好祖上要落下骂名的。七爷活到这个岁数,早活明白了,穷不死人,能折腾死人,平安就是福。七爷承认于得海挣钱是把好手,可他火爆的脾气不是码事的人,是个爱折腾的主,当不了村支书。

    七爷不好把于得海和韩国信两个人放在一起比较,他们就好像生活在不同水域里的两条鱼,它们在各自的领域里畅游得欢畅尽兴,各不相干,现在突然有一条鱼闯另一条的鱼的领地,不经过一番撕杀,谁会拱手让出自己的领地呢?凭心而论,韩国信对于得海是忍耐的,他儿媳妇在鱼头大酒店里当服务员,先是下水当了三陪,后来就跟外地的一个山东的木材贩子跑了。他并没有怪罪于得海,自己的儿媳妇是咋样的一个人,他心里明镜,他知道媳妇不中意儿子韩长友。

    七爷在村里人前人后借古喻今,讲些化敌为友和平共处的故事,如三尺巷什么的。这些年,年轻人忙着挣钱,没人再愿意为鸡毛蒜皮的小事斗气了,长辈们对那些陈谷子烂芝麻的事差不多忘得一干二净了。韩家有不少姑娘媳妇到集上于得海的超市、酒店里打工。现在,于得海回来选支书,势必会重新挑起两家矛盾。七爷清楚于得海的为人,一个为达到目的什么事都做得出的人。如果他使出下三滥的选举手段把韩国信逼到悬崖上,没了退路,与公与私韩国信都要跟他搏一搏,韩国信是不会轻易地把村支书的位子让出来的,后果可想而知了。七爷想打消于得海选支书的念头,把脸冷下来,说你挣钱挣腻味了,想找刺激,过官瘾找错地方了,到省城、到北京去啊,看大门的、打扫厕所的都大村支书一大截呢。于得海说也不是为当官,就是想为村里做点事。七爷冷笑了一下,说你这些年,也没少为村里做事呀,放高利贷都快逼出人命了,人家孩子到你鱼塘里钓鱼,鱼没钓着,让你罚了一千多块钱,这些都是你做的好呀。于得海知道七爷当初出面说情,没说下来,让他拨了回去,七爷对这些事一直耿耿于怀。于得海不想和七爷争辩,放高利贷,不逼本钱都收不回来,更不要说利了,小孩子到鱼塘里钓鱼不罚钱,就有人敢拿网下塘里逮。

    婶子替于得海抱不平,说这些年得海一个人在集上闯荡,能混到今天这个地步不容易,得海是做了对不住村里的老少爷们的事,可是他任五包老人干爹干娘,给孩子捐铅笔本子书包,救助贫困大学生,帮着盖村小学,也没少做好事呀。七爷听了更来气了,说这些事哄上面领导行,却哄不了老百姓,再说他能舍下集上生意吗。于得海说我已经想好了,国家的印钱机每天都在不停地转,花花绿绿的票子像流水一样往外淌,挣不完的钱,挣多了也就是一堆纸,花不出去更是一堆纸,我准备把生意交给小山子。七爷说小山子撑不起来你那摊子。于得海说还有小青帮着呢。

    七爷知道于得海是属蚂蟥的主,不见血不松口,选不选支书是他的权力,他要选谁也拦不住。可他不明白于得海街上生意做得好好的,要钱有钱,要女人有女人,吃喝嫖赌谁也管不着,自由自在,神仙一样的日子,干吗非要回村里来争这份吃力不讨好苦差事,真是福烧的,瞎折腾啥呀,以为共产党的官都是好当的,个个头上都有紧箍咒。七爷说你非要回村选支书,我也不拦你,不过咱们先约法三章。于得海认真地听着。七爷掰着手指说,一是选举中不能违法,二是不能使用下三烂手段,再就是选举之前,先把你自己的屁股擦干净了。于得海说我屁股哪不干净了。七爷说你先和刘梅断了。于得海不明白,问我为啥要和刘梅断了。七爷说凡事都有个底线,都有个约束,不然就乱套了,村官再小也是党的干部,党的干部不能养小三就是底线。于得海说我可以和牛桂花离婚,跟刘梅结婚呀。七爷说你回村选支书,就得老老实实地跟牛桂花过日子。于得海咬咬牙说,行。

    以前,于得海挣些小钱,浑身有使不完的劲,一天能挣一两张红皮,激动得放到嘴上亲吻,揣在腰里别提多高兴了。现在生意做大了,钱挣得多了顺了,反而觉得没有意思了,生活总提不起劲来,人整天蔫蔫的,好像病了似的,觉得身上哪儿都不自在,哪都不对劲,可他能吃能喝,到医院去查查,啥毛病没有,就是有点肾亏,医生说这不算病,夜里注意注意休息就好了。医院说罢冲他笑笑,笑得有点暧昧。于得海也暧昧地笑笑。于得海现在明白了,他压根就没病,就是他身子骨犯贱,三天不折腾就浑身没劲。天生爱折腾,不折腾就不是他于得海了,不折腾也没有他于得海的今天。

    于得海回家让牛桂花把家里收拾一下,说他要回村住。家里有于得海的房间,于得海说把家里收拾一下,就是把他的房间收拾一下。早些年,于得海犯事了或者躲债经常躲藏在家里。牛桂花不以为然,说屋子俺天天打扫,被褥也是新拆洗过的,都干净着呢,回来就能住。

    于得海说我回来就不走了。牛桂花雷击一样僵在那里,她张大嘴巴看着于得海。牛桂花因为惊恐脸有些变形。于得海说我要回村选支书。牛桂花问你和刘梅说了。于得海答所非所问,说我想和刘梅断了。牛桂花冷笑一下,说怕是断不了吧。于得海说想断就能断得了。

    娶牛桂花是母亲替于得海做的主,母亲一眼就看上牛桂花了。牛桂花算不上漂亮,可她是过日子的人,大胸脯大屁股,粗胳膊壮腿的,赤红脸膛,鼻翼上有几粒雀斑,显得人生动起来。按于得海当时的家庭条件,能娶上牛桂花,村里人都说是他家烧了八辈子高香。于得海心里清楚,是母亲努力的结果。于得海从山西回来,办完父亲的丧事,没有外出,留在村里办起了养殖场,当时亏得裤子快穿不上了,讨债的踏破门槛,哪有钱娶老婆。

    母亲那个狠呀,卖了闺女娶媳妇,可着胆子跟闺女的婆家要彩礼,张口就是一万,那时候一万元是啥概念,全村人一年的收入。母亲让媒婆把要来的彩礼原封不动地送到牛桂花家,因为牛桂花的哥哥也急着娶媳妇,正好一个萝卜一个坑。后来母亲又磕了家底办喜酒。母亲差点没把未过门的女婿逼上吊,指天发誓,将来再也不认这个老岳母娘。母亲却不以为然,振振有词,认不认以后再说,要的多是让你知道,娶老婆不容易,以后知道疼老婆,才能把日子过好。母亲也是没办法,于得海二十大几了,早已到了打光棍的岁数,母亲是怕儿子再遇到像韩香那样的女子,他们孤儿寡母的,承担不起。

    牛桂花确实是持家的一把好手,母亲睡着都能笑醒,喜得合不拢嘴,说钱多买好货,一万块花的值。可于得海觉得不值。于得海觉得冤枉是因为牛桂花和韩香一样也喜欢捂着夹着,然后像条死鱼一样任你弄,牛桂花一捂着夹着,就让他想到韩香,想韩香就想到父亲张着嘴躺在棺材里那一幕,就没有了兴致。

    刘梅就不捂着夹着,而且喜欢叫床,低吟浅唱,大呼小叫。每次她和着叫床声,像一个舞者缠着于得海疯狂地舞蹈,极尽柔软和张力,她沉迷于自己的表演当中,身子大开大合,要把于得海包容起来,然后把于得海融化到她的身体里,或者融化到于得海的身体里。即便在大冬天,两个人也会大汗淋漓。如果没有叫床声,就会像舞蹈没了音乐一样索然无味。

    刘梅大学只上了一年就辍学了。刘梅上的是工商管理,她用一年的时间就把大学四年的课程读下来了,读下来的收获是要想当老板,这大学就不能再读下去了。做生意初中毕业就绰绰有余了,大学课本根本用不上。人会做生意是天生的,加上吃苦耐劳胆大心细,有时运气更重要。刘梅打电话问于得海能不能把资助她剩下的学费一次打给她。于得海想女孩子多心,怕意外供不了她,他就把剩下三年学费一次打到她的一卡通上。没想到刘梅拿着这笔钱做起了买卖,先是和人倒腾服装,然后自己开超市。当同学毕业拿着一纸文凭像无头苍蝇到处乱撞找工作时,刘梅已经在县城拥有一家颇具规模的超市了。

    于得海不免替她可惜,可刘梅不以为然,说中国现在打工的是大学生,当老板是小学生,做个生意初中毕业就够用了。于得海想想也是,自己也就初中毕业。刘梅上大学时,在一家超市里打了一年工,超市的管理和经营模式都是从那里学来的,超市是目前只赚不陪的买卖,两年不到,扣除本钱净赚了一个超市。于得海看到开超市来钱快,让刘梅帮他在集上弄了两个,一下子就把集上几个杂货铺给吃了。于得海不得不佩服刘梅是一把赚钱的好手,他和刘梅两人关系一直不清不楚的,说他们不是夫妻,没耽误他们在一起生活,说他们是夫妻,他和牛桂花没离婚,只能算是露水夫妻。

    这种尴尬的关系是牛桂花一手缔造的。看得出牛桂花不愿意打破这种现状,这就是牛桂花的聪明之处,如果她像泼妇一样和于得海闹,于得海会毫不客气地和她离婚。牛桂花不仅不闹,见刘梅比见亲妹妹还亲。刘梅来集上帮于得海开超市,牛桂花变着花样做些好吃的,亲自送到集上,侍候月子一样侍候着刘梅,祖宗一样敬着,弄得刘梅愧得不行,再也不好意思逼着于得海和她离婚了。好在刘梅是个注重内容而不讲究形式的女人。牛桂花一直守着婆婆住在乡下,日落日出,粗茶淡饭,日子过得四平八稳。两个女人相安无事,一团和气,其乐融融,于得海有一种回到解放前的感觉。

    牛桂花很能宽慰自己,当年姥爷在集上一个油盐铺子,乡下也只有十多亩地,还娶了三个老婆呢,她母亲就是小姥姥生的,大姥姥养大的。听她那意思是于得海在外面仅有刘梅还不够,还应该再养几个。婆婆早已把牛桂花当成闺女,劝她说,只要守住自己,早晚都是你的。这就是乡下女人愚蠢的狡猾。可有些事情不是想守住就能守得住的。

    牛桂花守不住跟韩长友有关,也跟那个热气腾腾的午后有关。

    韩长友不是韩国信亲生的,是路边捡的。捡的时候正病着,大概是家长看孩子没救了,或者瞧不起病。韩长友是急性脑膜炎,病猫一样丢在路边,韩国信路过,见孩子还有口气就捡了回来。那时韩国信还没有结婚,父母不让往家抱,韩国信说先救孩子一命,不想养再送人。可脑膜炎烧坏了韩长友的脑子,不算傻,可反应迟钝,遇事不会转弯。那时候孩子不像现在金贵,好孩子不定能送出去,别说有毛病的孩子了,只好让爹娘养着。

    韩长友十七岁才上到小学四年级,往上上就再也上不动了。可韩长友侍候庄稼是一把好手,干活舍得下力气,一样的年景庄稼总比别家多收一两成。更让人羡慕的是韩长友娶个个如花似玉的媳妇,这当然和韩国信当村支书有关,也与媳妇娘家命运不济有关,总之韩长友娶上了媳妇,还是个漂亮的媳妇。可漂亮的媳妇对脑子不会转弯的韩长友来说是件坏事。韩长友的媳妇和村里姑娘一起到于得海酒店里当服务员,两年不到便跟山东来的一个木材贩子跑了。

    韩长友便找于得海要人,于得海说你媳妇是跟人跑的,又不是我拐卖的,你凭啥找我要人呀。韩长友说俺媳妇是从你的酒店里跑的,不找你要人,找谁去,你赔俺媳妇。于得海当然赔不了,韩长友掀了酒店里的桌子。要是换成别人,早让于得海的手下打一顿,扔到街沟里了,可韩长友不一样。于得海小时候玩水,失足落水,是韩长友把他救上岸的。后来,他们两个人又同学,韩长友一直卧在四年级不动,下塘村的孩子差不多都跟他同学,可于得海跟他是同桌,他们逃课下河摸鱼,上树捉鸟,韩长友像个影子一样成天跟在他屁股后面,两个人玩起来没大没小的。再后来,于得海和韩香谈恋爱,韩长友又帮着捎信带话。无论哪一条,于得海都应该手下留情,再说也犯不着跟一个二傻子较劲。于是,于得海报了警,韩长友在乡派出所关了一天,让韩国信领了回去。第二天,韩长友又来了,于得海败下阵来,说我赔你钱行吗。韩长友不要钱。于得海苦着说我没有媳妇赔给你。韩长友想想说,牛桂花闲着也是闲着,你把牛桂花赔给俺吧。于得海真想上前抽他一个大嘴巴,可忍住了,说这个我做不了主,你去问牛桂花去。于是,韩长友回村,在那个热腾腾的午后去玉米地找牛桂花。

    雨过天晴,玉米得到雨水,绿油油的玉米已窜到膝盖,眼看着玉米就要过了施肥期。夏天太阳像个烘干机,庄稼说旱就旱。牛桂花要趁着土里还有些潮气,给玉米追一遍肥。没有风,午后的太阳热辣辣的像下了火似的,牛桂花挥汗如雨。白色的遮阳帽,红色的衬衫在绿色的玉米地里晃动,很是打眼。

    太阳帽和红衬衫牵着韩长友的眼睛。女人跟人跑了几年了,他再也沾过女人的身子,夜深人静时他常回想起老婆的样子,特别是跟老婆在床上的场景,残存的记忆像断断续续的胶片怎么也拚不成流动的画面,越拚越乱,拚到最后把老婆拚成了一团模糊的白花花的身子。他对失去那团模糊的白花花的身子如饥似渴。就像染上毒瘾一样,他想把毒戒了,可戒不了,周围诱发他的人物太多,比如村里的女人、电视里的女人,比如女人的衣服饰物。

    韩长友看到牛桂花心虚了,站在玉米地头磨蹭着不敢进去。正在他犹豫之际,他看见牛桂花身子晃了晃,一头栽倒在玉米地里。韩长友开始还以为牛桂花累了,坐下来歇息,可他在地头踅磨两个来回,见她躺着不动,就觉得有些不对劲了,他喊了一声牛桂花,不见动静,就跑了过来,见牛桂花两眼紧闭,喊她也不应声,他把手放鼻孔下试试,还有鼻息。韩长友知道牛桂花是中暑了,这是暑夏田里经常见到的。韩长友犹豫了一下,背起牛桂花就往村里走。

    半路上,牛桂花醒来,问韩长友说你把俺咋了,你把俺往哪里背呀。韩长友说俺没咋你,你中暑了,我背你回家。牛桂花要韩长友把她放下。韩长友找个树阴把牛桂花放下来。韩长友看着牛桂花,幽怨地说你咋说醒就醒了呢。韩长友光着黑黝黝脊背,像水洗的一样汗流浃背。牛桂花低头看看自己,薄薄的汗衫早已汗透,透透亮亮地贴在胸脯上,两个乳房像一对白鸽子扑愣愣的,一幅展翅欲飞的模样。牛桂花羞得无地自容,赶忙抱起两个胳膊,好像害怕胸前那对鸽子飞跑似的。这对鸽子刚才就贴在韩长友的后背上。牛桂花生气了,说哪个让背了,让人看见,俺咋做人呀。韩长友不知所措,支吾着说于得海把你赔给俺了。牛桂花听了,掴脸给了韩长友一个大嘴巴,骂你们男人都是王八蛋。骂完气呼呼走了,留下韩长友傻呵呵地杵在那里。

    韩长友思念那个热腾腾的午后,思念牛桂花贴在他后背上的感觉,可越思念那种感觉就越模糊,他忍不住去牛桂花的玉米地头发呆,似乎那一棵棵玉米能帮着他找回那种感觉。眼看着玉米拨节,抽穗,养花,可玉米转眼成熟了。

    也许是干旱的缘故,玉米还没有完全成熟,一些玉米叶子枯萎,干枯的玉米叶上有一种毛毛虫,黑底黄花,个头不大,可毒性特大,蜇人后皮肤顿时红肿起来,毒性可攻心而死,传说河南那边已死过两个人了。这种毛毛虫极少见,原先生活在一种叫臭椿树上,也许是天旱的原因,迁徙到玉米叶上。人们下地收玉米大都穿上雨衣,戴上手套,随身带着粘胶布,要是万一让毛毛虫蜇了,用手抓搔不得,越抓毒性扩散越快,用粘胶布在伤口处反复沾贴,把毛毛虫的毒刺拨出来。

    牛桂花可以拿钱雇人代收玉米,或者干脆把承包地转包出去,像村一些娘们一样在家专门照顾老人和孩子,这些年侍候土地除了化肥种子,弄不了几个钱,牛桂花也不差这几个钱,于得海虽然抛弃了她,可没有抛弃儿子,儿子学习成绩不好,可于得海还是花钱把儿子转到县一小,寄宿在班主任家里,班主任敬财神一样贡奉,牛桂花每月进城看儿子一两回。于得海也隔不长让人给牛桂花送些零花钱,可牛桂花一分不动地把这些钱替儿子攒起来,不是和于得海赌气,也不是和自己赌气,在牛桂花看来,她有脚有手,不做生意买卖,不侍候庄稼,闲在家里就是个二流子。

    牛桂花皮肤过敏,第一天下地就让毛毛虫蜇了,从脖子肿到胸口了,在家打了三天点滴,才消去肿痛,待她再上地一看,各家的玉米已收了一多半了,可她家玉米还砂场点兵一样齐齐刷刷地站着。现在比不了以前,忙起来各顾各,别指望谁给谁搭把手。这下,牛桂花急眼了,连天加夜地干。

    立秋过后,夜寒白天热,那天夜晚月光特别好。牛桂花吃罢晚饭拎着镰刀刚到地头,就听到有人在稀里哗啦地砍玉米呢,月光下那人脊背亮亮的,牛桂花认出了韩长友。

    牛桂花喊了一声,韩长友扔下镰刀就跑,牛桂花在后面撵,她一个女人哪里撵得上呀,牛桂花急了,喊抓小偷啊,有人偷玉米。韩长友马上站住了,牛桂花追上来,韩长友说俺不是小偷,俺是帮你收玉米的。韩长友说罢蹲下来,头埋到裤裆里。牛桂花知道韩长友不是小偷,可她不这样喊,韩长友不会停下。于是在那个月夜,在那块玉米地里,一对孤男寡女自然要发生一些事情,当韩长友把牛桂花压在身下时,牛桂花突然看见婆婆站在他们身边,问牛桂花,你守住了吗。牛桂花顿时清醒了,她抬头看婆婆,婆婆不见了,旁边却是婆婆的坟墓。牛桂花推开韩长友落荒而逃。

    这以后便有了牛桂花和韩长友的闲言碎语,于得海是听说些的,可他睁只眼闭只眼,甚至盼着他们两个人出点事,那样他就能理直气壮地跟牛桂花离婚了。可现在不一样了,他要回村里选支书,不打算和牛桂花离婚了,就不能再看着牛桂花往坑里跳,牛桂花跳一身脏水,他也跟着弄一身脏水。

    于得海放不下刘梅,可腿脚迈出去了,就不能再收回来,放不下也得放下。于得海给刘梅买了辆大众宝来,就是电视上和飞机赛跑的那一款,乳白色的,刘梅喜欢白色。刘梅是去年考的驾照,他们去过几次车市都没买成。刘梅惜钱,于得海掏钱,她又不让。

    刘梅住在北城香樟苑,说是香樟苑,其实就是几棵刚栽上去的香樟树干和几行冬青树,门口一个大喷泉,中央堆着假山,池子里水已经结冰。刘梅住八栋三楼。刘梅还没有回来。于得海上楼开门,没有开灯,房间布局、家具摆设都是他熟悉的,熟悉的还这屋里的气息。明天天亮,他就要彻底告别这里,告别这里的主人,这里的一切都不再属于他了。于得海有说不出的难过,他静静地站在窗前,远处闪烁的霓虹灯,像一个艳妇不停地向他抛着媚眼。停在路灯下的那辆乳白色的东风日产,像一个裸露着脊背的少妇卷曲在昏黄的路灯下。一种刻骨铭心的孤独感攫住了他,他感到鼻翼两边痒痒的,用手摸摸,是眼泪。他已记不清多少年没流过眼泪了,没想到他还能流泪。这么多年他天不怕,地不怕,认识了刘梅后,他知道怕了,却不知道怕谁。现在他知道了,是怕刘梅,怕刘梅离开他。可不是刘梅要离开他,是他要离开刘梅,他怨恨自己在坟前轻易地答应父亲了,怨恨父亲托梦让他选支书。

    刘梅很晚才从超市回来,系上围巾要给于得海做饭,于得海拦住说,我已经吃过了。刘梅问楼下的车子是你开的。于得海说是。刘梅问你换车子了。于得海说没有。刘梅说那你开谁的车。于得海说你的,给你新买的。刘梅说不是不让你买吗,怎么不先打个电话。于得海说就是想给你一个惊喜。刘梅说我也给你一个惊喜。于得海问什么惊喜。刘梅卖起关子,说你猜猜吧。于得海想想说又添连锁店了。刘梅摇摇头。于得海猜不出,从后揽住刘梅说,你就直接说吗。刘梅拿开于得海的手,说我提醒你一下。说着伸展一下腰姿,在于得海眼前转了一圈。刘梅高领红羊绒衫,下面黑羊毛裤外面套着黑皮裙,把胸脯、小腹和臀部一波三折描绘得淋漓尽致,浑身上下该凸的凸,该收的收,是那样漂亮迷人,于得海没有看出有什么不正常的。刘梅终于耐不住了,嗔怪你真笨。于得海难为情,说我就是笨。刘梅上前拥着于得海,说我就喜欢你笨。于得海不能自己,两手摸索着去解刘梅裙子,刘梅用手挡开,说我怀孕了。于得海的手僵住了,脑子也僵住了。刘梅问你不高兴。于得海忙说高兴,高兴。刘梅提议我们庆祝一下。刘梅从柜里取出一瓶红酒打开,又取出两个高脚玻璃杯,她给于得海斟了一杯,说孕妇喝酒对孩子不好。就给自己换了杯果汁。然后两人举杯庆祝。

    于得海心里却高兴不起来。他们两个人在床上,都是刘梅采取防范措施,刘梅很小心的,她说他们在一起,她不要名分,不要孩子,哪天于得海烦她了,不喜欢她,她就一个人悄悄地走开。以前刘梅怀孕过一次,是她一个人偷偷去医院做掉了,于得海也是过后听说的。于得海从刘梅对胎儿的态度,知道这个孩子刘梅是要定了。刘梅会答应和他分手吗?他们分手了,孩子怎么办?于得海不知该怎样和刘梅开口。于得海心里一团乱麻,他很晚才睡下。

    天蒙蒙亮的时候,于得海的手机响了,他打开看看,是牛桂花,他把电话挂了。这边刚按下手机,那边电话就响了,电话是刘梅接的,牛桂花说村里鱼塘让人下药了,让于得海赶紧回去。

    投毒鱼塘无疑是砸了酒店的招牌。鱼头酒店的生意之所以一直兴隆,除经济实惠外,最重要的一条就是于得海在村里有一口大鱼塘。每天都有专人从鱼塘里把鱼捞上来,拉到酒店里,现吃现杀,死鱼决不上锅,这是其他酒店比不了的。鱼就是吃个新鲜,特别是鱼头。他们酒店的鱼头宴成了小镇的一道名吃,来镇上的外地人吃不到鱼头宴多少有点遗憾。

    于得海洗脸刷牙后,小青已经把车子开到楼下。刘梅想说什么,他已顾不理会,匆匆地下楼上车和小青走了。

    路上雾气很大,能见度不足五十米,大雾像一股股浑浊流水吞噬了两个车灯柱。小青车开很慢,很小心,五十多路,一个多小时才拐上回村的小路。小学生已吃过早饭,背着书包去上学了,车子经过学生身边,他们冲着车子扮鬼脸,或搬着书包要砸的样子。他们并非真砸,只是这么漂亮的东西经过身边,不表示一下觉得可惜。

    附近的几个村村民像赶庙会一样涌到下塘村里来,村里的男女老少都惊动了,有拿网套的,有拿钓钗的,也有看热闹的,黑压压地围着鱼塘打转。鱼塘中央有成片的鱼儿挣扎着咬破水面,嘴一张一翕,艰难地诉说着自己的苦难和不幸。也有的翻了白肚,星星点点漂在水面上,当网套和钓钗快要接触到它时候,那些看似死了的鱼儿,却精灵般翻了个水花沉入水里,正当人们失望的时候,那鱼儿又悠然浮出水来。可是还是不断地有鱼儿被打捞上来,那银白的鱼儿牵动着无数目光,引起阵阵惊呼,更加激发了打捞的狂热。

    牛桂花如热锅上的蚂蚁急得围着鱼塘打转,他站在塘边大声地吆喝,你们就别捞了——大家听了,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笑笑,并不理会,又继续忙着捞鱼。

    有人喊牛桂花,于得海早把你甩了,干吗还替他拦着。马上有人附和,说这鱼活着姓于,死了就不姓于了。有人喊,于得海霸占这么些年了,现在俺们捞个死鱼还不行呀!

     牛桂花知道大家误会了,说这鱼是药死的,人吃了,会伤着人的。大家笑了,说桂花放心吧,没有你说的那么邪乎,庄稼人也没有你说的那么金贵。牛桂花无可奈何地摇摇头,坐在看鱼塘旁边一个土堆上看着大家捞鱼。拴在鱼屋里的狗也药死了,躺在地上,嘴里淌着粘水,于三把拴在狗脖子上绳索解下来,说大海再遭人恨,也不能下这样黑手,这狗惹谁招谁了?说着眼泪又出来了。

    这时候,不知谁喊一声,于得海回来了——。捞鱼的人马上扔掉钩杆和鱼,往塘岸上爬。

    一辆黑色轿车在鱼塘边停下来。小青先从车上下来,把车后门打开,于得海从车上下来,他冲大家笑笑,笑得很灿烂,他抬起两手,然后往下按了按,示意大家继续捞鱼,可村民吓得连连后退,说我们不敢了——我们不敢了——。

    有几个村民吓得跌坐在水塘边,两腿哆嗦着爬不起来了。于得海笑笑说没事,你们捞吧,接着捞吧。

    韩长友手里提个王巴走过来,有人问他在哪里逮的。韩长友说,这只王巴正往村委会里爬,也不知它干啥?让俺给逮着了。在场的几个人都笑了,韩长友莫名其妙,问你们笑啥呀?它就是正往村委会爬呢!

     于得海冷眼看着韩长友,说这个王巴会咬人哩!韩长友一脸傻想,说王巴都咬人。于得海突然冷不丁地操起旁边的一把铁锨,咬牙切齿地冲过来,说我铲死你这个大王巴!让小青拉住,于得海气没地方出,轮起铁锨把地上正在爬行的那只王八龟头剁了下来,那只王八脖子咕咕地流着血,身子往前爬,一直爬到韩长友脚前才停下来。韩长友不由自主地倒退两步。

     乡派出所的那辆仪征车闪着警灯,拉着警笛开进村子。于得海问谁报警了。牛桂花说是俺报的警,怎么了?这不是想让派出破案,把投毒的人找出来吗?于得海埋怨说你真多事,我自己也能把投毒的人找出来。

    警车在鱼塘边停下,于得海只好迎了过去。牛桂花自哀自怨,说俺报警报错了。

    

    刘梅和乡长高天是在县城四海酒楼初次会面的。看似随意,其实是于得海精心策划的。

    高天刚死了老婆,正四处托人介绍对象,把刘梅介绍给他是于得海深思熟虑的结果,既是刘梅尚好的归宿,又笼络住了高天。给未出世的孩子找个乡长当父亲,乡长也可以不劳而获,这不是件坏事,至少于得海这么看。

    于得海带刘梅吃饭,刘梅不想去。于得海说是高乡长请的,让刘梅给他撑个脸面,刘梅推不过,也就去了。待到刘梅和高天认识了之后,于得海接了个电话假装有事匆匆离开。于得海走出酒店狠狠地抽自己一个大嘴巴,他舍不得刘梅,可他不得不离开刘梅。

    这晚,刘梅很晚才回家。回家时,于得海已经睡下。刘梅知道他没睡着,她坐在床前背对于得海平静地说,为什么要把我往外推。于得海不想绕弯子,说我要回村选支书。刘梅觉得好笑,说选支书,推我干吗。刘梅听于得海说过他父亲的支书是他给弄丢的,他想把支书选回来,也算是对死去父亲的一个交代,她能理解,况且于得海当几年村干部,对他以后做生意也有好处。

    于得海苦着脸说我要选支书,咱们就得断了。这下刘梅不明白了,为什么选支书,咱们就得断了?于得海说当干部不能娶俩老婆。刘梅猛地站起来,大声质问,为什么断我,怎么不断牛桂花呀?于得海火了,大声说你以为我想断你呀,可回去选支书就得断你。刘梅把茶杯捽在地上,茶杯碎了,她的心也碎了。刘梅一下瘫坐椅子上,眼泪夺眶而出。于得海没有过去安慰她,坐在那里平静地说,不过这样也好,我就是一个乡下街头混,一个地痞无赖,不值得耽误你一辈子。刘梅泪水涟涟,转身扑到床上,从后面抱住于得海,说不管别人怎么看你,你在我这里就是一个好男人,我说过,哪天你不要我了,我会走开,也许现在该是我离开的时候了。于得海心都快碎了,问你要去哪里呀。刘梅使劲地抹去眼泪,好像要抹去心里伤痛,说离开这里,去一个陌生的城市,开始新的生活。刘梅冲于得海笑笑,说别担心我,我会生活好的,走之前,我会帮你搞好高天的关系,这是我最后一次帮你了。

    这一晚,他们两个人一改往日的热烈奔放,动作温柔舒缓,生怕弄疼两个人。完了,他们拥在一起睡着了。

    对于于得海回归,牛桂花很紧张,当年花烛洞房也没有这样紧张过。这么多年,牛桂花做梦都盼着丈夫能浪子回头,回到她身边,现在于得海回来了,她却没有一丝一毫的喜悦,竟莫名其妙地生起气来,压在心底和委屈像火山一样爆了,说这个家是旅店吗,你想走就走,想来就来,你以为你是谁呀,这些人破袜子破鞋吗,说扔就扔,说捡回来就捡回来。于得海想不明白,牛桂花天天盼望着他回来,现在他回来了,他不知道牛桂花发哪门子邪火。于得海正有气找不着人撒呢,说你以为我愿意回来吗,你还来劲了,别登鼻子上脸的。牛桂花所幸撕开脸皮撒泼说,我就是登鼻子上脸了,又没人请你回来,你还去外花呀。于得海不屑地说,你这些年不也没有闲着吗。牛桂花说你别血口喷人,乱扣屎盆子啊。于得海撇嘴说清白,你和韩长友干得那些偷鸡摸狗的事,别以为我不知道,我是懒得理你们。

    牛桂花和韩长友两个人是清白的,牛桂花也不知自己今天是中了哪门子邪了,彻底地豁出去了,把脖子一梗,硬声大气地说是,俺就是和韩长友好了,你不是要和俺离婚吗,咱们离婚好了。于得海耍赖说离婚,想得美,我现在又不想离了。牛桂花说不离婚是吧,不过俺可警告你,戴绿帽子滋味可不好受啊。

    男人就是这样贱,你掏心掏肺对他好,他连眨你一眼都懒得眨,你视他为狗屎,他却把你当成香香。一种复仇的快感让牛桂花激动不已,这是她跨进于家大门最扬眉吐气的一天,她心里从来没有这样畅快过。牛桂花忽然明白原来她心里是恨于得海的,这些年,支撑走过来是埋藏在她心底的仇恨,这些仇恨源于她对丈夫丝丝缕缕爱意,却最终发酵为仇恨。原来她等于得海这么多年,不是等着和他破镜重圆,而是等今天来报一箭之仇的。

    等到于得海甩门走了之后,牛桂花就后悔了,可覆水难收。让她回头给于得海低头认错,那样只会让于得海更看不起她,她就再也没有出头之日了。再说于得海回村里,并不是真心和她过日子,只是拿她当幌子罢了,她清楚于得海的为人,做事不择手段,事后翻脸不认人,与其让于得海拿她放在油锅上煎了,还不如过属于自己的日子。

    牛桂花豁然开朗。

    鱼塘投毒案有了重大进展,乡派出所根据举报,很快把投毒嫌疑人锁定在韩长友的身上。韩长友虽是韩国信抱养来的,可在村里是出名的孝顺,他不能见父亲在外面受到一丁点委屈的,于得海和父亲争书记,他投毒报复。有人相信,有人不相信。不管信不信,韩长友被派出所带去问话,就再也放回来。

     这些天,韩国信忙着到党员家走动,没有想到在这时候知道韩长友出事,他也知道儿子想帮他,但这只能让他更被动,村民误以为他竞争不过于得海,才使出这样下三烂的手段。韩长友虽不是亲生,可他一直视为自出,他不能坐视不管,可是他真的不知道怎么办?最近几天,他从一些党员对他的态度变化,看出了于得海最近活动的更加厉害,他要连任怕是没有那么稳当了。

    鱼塘投毒案是个阴谋,是韩长友中了于得海和于三设计好的圈套。于三给于得海护鱼。于三是骡子,裤裆里家伙头不中用,拴不住女人,先后娶过三个老婆,可她们加在一起和他过日子不到两年。因为于三和韩长友两个人有相同的遭遇,便成了酒友,酒桌上的话题自然离不开女人。那天晚上,两个人喝高了,韩长友梗着脖子说于得海凭啥骑着骡子压着马,吃着碗里霸着锅里的,不就是腰里有几个臭钱吗,俺操他祖宗。于三也跟着骂,骂完了,于三想想说俺不是和他一个祖宗吗,你这不是成心骂俺吗。两个人对骂,然后动起手脚。韩长友回家气不过,就把家里剩下的半瓶农药扔在于得海的鱼塘里。于三看见了,就给于得海打电话,于得海听了笑了,说半瓶农药哪够呀,还不够给鱼塘消毒呢,他吩咐于三立刻去集上自家的商店里拿两瓶农药倒到鱼塘里。这样才把鱼塘药个底朝天。

    没想到韩长友对投毒案供认不讳,大包大揽,说好汉做事好汉当,鱼是他药死的。派出所人证物证具在,铁证如山,要把他往县里送,于得海拦着不让,说大家一个村里住着,只要韩国信给他低头给个话,他就不追纠了。

    韩长友关在乡派出所,牛桂花一天三顿送饭,变着花样给他好吃的。牛桂花本以为是因为她遭于得海记恨,诬陷韩长友投毒,让派出所把韩长友抓起来的。其实不关牛桂花的事,她哪里知道这是于得海串通派出所和于三设计好的一个套,让韩长友往里钻,目的就是要挟韩国信,逼他退出支书选举。没有想到韩国信六亲不认,说他相信政府不会冤枉好人的,派出所会调查清楚的,是韩长友做的,他罪有应得,如果他是被冤枉的,相信派出所会还他一个清白。

    疑点是牛桂花无意中发现的。牛桂花给韩长友送饭时问,哪来的钱买农药。韩长友说他没有买,半瓶农药是给人打药用剩下的。牛桂花一听就愣住了,半瓶农药怎么能把那么大一个水塘里药个底朝天呢,连个鱼苗也药不死呀。牛桂花再三追问,真的就半瓶农药。韩长友说千真万确,他就往鱼塘里扔半瓶农药。

    水落石出,韩国信捎信给韩长友,饿了渴了派出所有食堂,赖在里面凭人撵也别出来。派出所是骂不得,打不得,打电话让韩国信去乡里接人,韩国信推三阻四,不肯露面。抓人容易,放人难,韩长友成了踢不出去球,派出所不得不回头找于得海。于得海窝了一肚子火,他没有想到牛桂花出来搅局。韩长友赖在派出所里不出来,是出派出所的洋相,更是出他的洋相,大家嘴里不说,心里明镜似的,是他算计韩国信。偷鸡不成蚀把米,他得赶快想办法把韩长友从派出所里弄出来。解铃还需系铃人,韩长友一根筋,只有牛桂花才能和他能说上话。于得海恨牛桂花恨得牙根痒痒,可他不得不向她低头,让牛桂花先把韩长友领出来。牛桂花说让俺把韩长友领出来可以,你得答应跟俺离婚。

    于得海弄巧成拙,赔了夫人又折兵,实在咽不下这口气,要离婚也是他于得海提,让牛桂花提离婚,让他觉得很没面子。想想牛桂花这个女人太可恨,以前真是小瞧她了,在这时候提出和他离婚,这不是乘人之危吗,就这么放过她,实在是太便宜了她了。不过这样也好,他可以光明正大和刘梅结婚了。于得海给刘梅打电话的时候,刘梅正跟人谈超市转让的事。刘梅喜极而泣,说超市不转让了,她这就开始准备婚礼,等于得海选举结束,他们马上举行婚礼。

    鱼塘投毒案水落石出,让于得海选举元气大伤,他思来想去决定利用续家谱来提振士气。续家谱不仅能巩固于家的票仓,又能拉拢其他几个姓氏的票源,这一招不能说不绝。要续家谱首先要争得七爷的同意。于得海找到七爷。按说续家谱是好事,于氏家族二十多年没续家谱了,早该续了,有几个年轻的晚辈结婚生子,另立门户居家过日子了,还没有续进于氏家谱,真有点说不过去。续家谱不是说续就续的,是一笔不小的开销,需要各家捐钱捐物,需要人张罗。再说续家谱就好比理瓜秧,牵牵扯扯的,扯着秧子连着根,续不好能续出事端来。七爷想着自己一把岁数,是黄土埋到嘴角的人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不想惹这个麻烦,也就放下,一放就放住了。

    于得海在他和韩国信竞选激烈的接骨眼上提出续家谱,显然有些不是时候,有拉票的嫌疑。可选举法上哪一条也没规定选举期间不能续家谱了。续家谱不违法,七爷没有理由挡着。七爷说七爷年岁大了,张罗不动了。于得海说七爷只管坐镇,发话就行了,我们年轻人跑腿。七爷无话可说了。

    于得海找其他的几个于家长辈商量,续家谱的一切费用都由他出,跑腿的事交给大家。由于费用于得海出,闹多大的场面就得由他定。于得海拍着胸脯说,不要惜钱,只管往大里闹。于是,大家商量着请哪里响手班,请哪里厨子,置办多少酒席。邀请村里其他姓氏的长辈做嘉宾是于得海的主意,嘉宾也是他精挑细选的,大都是党员,有两个是党员他爹。于得海还特意给每位嘉宾准备一件羽绒袄,一双皮鞋。

    整个过程都是按事先商量好的程序进行的,没有大的差池,美中不足的是中间出了个小插曲。于丁的父亲世后,母亲带着他跟小叔子合锅了。小叔子是个光棍。母亲这样做也是为了于丁,想侄儿跟了叔叔,不受委屈。可于丁和叔叔不合,两人不对眼,对眼就吵架。小时候,叔叔打烂过于丁的头,于丁一直记恨着。于丁要把自己续到亲生父亲的名下,叔叔不同意,说生身没有养身重,骂于丁是个白眼狼,这些年还不如喂条狗。两人就吵起来了。要不是人拉着,差一点掀翻了桌子。

    总的来说这次续家谱是成功的,于得海也达到了目的。于家续完家谱的第二天,韩国信张罗着韩长友和牛桂花办婚事。

    牛桂花离婚不离家,村里的房子由牛桂花住着,地也由她种着。牛桂花喜欢种地,土地厚实,只要肯用心下力,就会有收获,只有在田里耕种劳作才感到踏实,她看着种子发芽、开花、结果,劳动后喜获丰收。做生意不像种地,打交道的是人,斗的是心眼。牛桂花和于得海是协议离婚,财产分割很简单,按说两口子离婚,集上的生意应该两人各一半,可于得海一分钱都不给牛桂花。于得海说牛桂花和韩长友有奸情。牛桂花说于得海还在外面养情人呢。于得海说是牛桂花先提出离婚的。

    牛桂花无话可说了。牛桂花很能安慰自己,说那生意要了,她也侍候不了,早晚得赔进去。说那些生意都是于得海挣的,村里房子是她挣钱盖的,她就要村里的房子。人都说牛桂花傻,说那些生意侍候不了,不会卖呀,卖出去不是钱吗。牛桂花说不是自己挣的钱花得心里不踏实。

    大家嘴上不说,可心里清楚,于得海在外面养女人,晾牛桂花多年了,牛桂花提出离婚,于得海一个人独吞家产就是欺负人家牛桂花。大男人欺负一个弱女子,在下塘村很让人看不起。韩国信抓住这一点,给牛桂花大办婚事,看似为牛桂花鸣不平,实际是给自己选举造势,打压于得海。

    韩国信对牛桂花说,钱不值钱,人值钱,别说他于得海不给,就是给,咱也不要,他赚的钱不干净,咱拿了脏了咱家的手。说牛桂花是好孩子,放心吧,你进了韩家的门,就是韩家的人,韩家亏不了你,你们俩的事,爹替你们操办,爹准给你们办体体面面,风风光光的。

    牛桂花哭得稀里哗啦的,抹着眼泪说,不麻烦爹了,请亲戚邻里吃顿饭就成了,是那个意思,咱不花那个钱,过日子长着呢。韩国信说人活一张脸,于得海拿你当是个草,韩家拿你当宝,爹当书记这么多年,办喜酒的钱还是有的,咱也往大里闹。

    牛桂花和韩长友的婚礼办得热闹喜庆。牛桂花一身簇新,坐着八抬大花轿,后面跟着抱鸡的、放炮的、打旗的、响手班、三眼枪对子锣,浩浩荡荡摆了半里路,围着村子转了三圈,那阵势是下塘村从来没有没有过的。

    婚礼主持是韩国信专门从城里婚庆公司请来的。婚礼上主持人一张巧嘴把牛桂花坎坷经历说得比黄莲还苦,比窦娥还冤,牛桂花禁不住潸然泪下,观众也听得眼泪汪汪,不用人提醒,大家也会想到造成牛桂花坎坷命运的罪魁祸首于得海。主持人话锋一转,拨开乌云见太阳,畅想起牛桂花未来的幸福生活,让人喜极而泣。

    牛桂花笑了,观众笑了。韩国信也笑了,这就是他要的效果。这一悲一喜,一高一低,大家都看清楚了。谁也没有想到于得海会来向牛桂花贺喜,更没想到他的贺礼是他们家在县城六间铺面转到牛桂花名下的房产证。县城繁华大街上六间铺面的房产少说也值二百万,现场一片惊呼。韩国信想不到于得海出手这么重,打得他措手不及。

    今年的支部换届选举,就显得民主多了,程序也复杂些。简单地说,先召开村民大会推荐候选人,报乡党委审批,然后召开支部党员大会选举出三个村支部委员。最后由三个村支部委员选出支部书记。不像以前候选人由乡里定下,直接交给党员投票选举,谁上谁下,一锤定音。

     现在人们都忙着挣钱,开会也不像以前那么积极了。村里大喇叭从天不亮就开始吆喝,村干部和村民小组组长下去挨家挨户上门通知,会场还是稀稀松松的,缺了不少人,到会的大都是妇女和老人。全村一千九百五十口人,有选举权的是一千二百六十人,其中外出务工经商四百多人。

    于得海好像他已经当上了支书似的,带小山子和小青早早来到会场。他们站在各个路口,不管见了谁都上前握手,敬烟上火,然后往会场里请,弄得村干部很被动。烟是中华烟,软盒的,五六十块钱一盒的,有两个平时不抽烟的今天也破例抽上了。也有平时抽烟的,今天反而不抽了。

    于得海并不担心群众推荐,今天这样只是做个姿态。他的拉票活动也进入了攻坚阶段,全村党员四十八人,他已经争取到二十三票。他担心是第二轮的党员选举,选举出的三个村支部委员当中,通常票数最多的委员作为支部书记候选人,实行等额选举,也就是说谁的票数最多,谁就是支部书记。满票当选支部委员是不可能的,于得海要尽量争取选票,至少要超过韩国信的票数。他还有几块硬骨头没有啃下,有几个老党员软硬不吃,送的东西又都送了回来,真是石头掉到粪坑里——又臭又硬。可他一点也气馁,已下了决心,就算是石头,也要把他们烧成灰,和成泥。于得海改变进攻的策略,避实就虚,攻不下老的,攻小的,攻不下男的,攻女的。这一招还真管用。

     大会先由高乡长作选举动员报告,完了,他收起讲话稿就匆匆去了别的村,下面还有两个村等着他去动员。好在大家并不是专门听乡长报告的。平时大家各忙各的,没时间到一块叙话拉家常,终于逮到机会了,叙起话来就没完没了。孩子渴了饿了,屙了尿了,哭了叫了,会场里闹哄哄,像个说书场,谁也没有听清楚乡长报告什么。村干部送去高乡长,没有了忌讳,会场松懈像个放牛场。

    村民推荐采用的也是无记名投票的办法。乡里周委员简单地介绍了选举事项,把选票交给村干部,村干部发给小组组长,小组长再把票发到户上。由户主填写,户主不在,老人或孩子带写。大家拿着选票开始走动,他们在找自已的族人。村民扎堆填票,一个大会场开始变成了几个小会场。

    村干部把选票收上来交给周委员,宣布散会。大家疑惑起来,怎么不当场统计票数。周委员解释说,乡里布置了,推荐候选人不让现场点票。大家问那为啥呀。周委员说不能光民主,还得有集中不是。大家有被耍弄的感觉,许多人嚷嚷起来,乡里干脆直接定候选人得了,让大家推荐候选人,不六个手指头挠痒——多一道吗。

     一直没有发言的韩国信,这时候站起来,他挥挥手让大家静下来,说乡里有乡里的考虑,不是还有正式的选举吗。又说今天耽误大家干活了,每人二十块钱,给大家记个账,等村里有了钱再发给大家,散会吧。于得海站起来说等等,大家辛苦了,我看误工费就当场兑现吧。韩国信难为起来,说村里没有现钱呀。于得海财大气粗,笑道那成,我先给村里垫上,来的不论大人小孩,每户五十块钱,我先在这里声明一下,我可不是贿票呀,这钱可是借给村里的。于得海说着一摆手,小青提个包过来,他早已经准备一沓钱,都是暂新的。哪有嫌钱扎手的呀,大家都争着领钱。

     周委员收拾了材料要走,韩国信留他,说上午就在村里吃饭吧。周委员摆着手说不了,我得赶紧回去把选票统计出来,向乡里汇报。要是搁在平时,撵都撵不走。乡干部下乡都是掐着点走的,先去哪村,后去哪村,赶在哪村歇脚喝茶,赶在哪村蹭饭,没有出发,心里就有谱了。下塘村是乡干部下村的落脚点,每次乡里来人,韩国信都让会计去集市上买些卤好猪耳朵,再炒上几样青菜,挺可口的。可是这几天选举就不一样了,各村村干部都排着队请呢。昨天于得海两箱酒一条烟去了周委员家,就把他搞定了,已经安排好了,今天上午,于得海在鱼头大酒店请客。

    于得海说大家辛苦了,邀村干部去集上吃饭。韩国信推说有事回家了,其他的几个村干部客气一下,跟于得海上了车。

    路坑洼不平,车子颠簸得厉害,路面不时地擦着车肚皮。一路上于得海骂骂咧咧的,说他当支书立马把这条路修起来。好在五里多路程,转眼的功夫到了集市上。

    集市不大,却很嘈杂,车在人群中穿行。街头几家饭铺门口,几个涂脂抹粉的娘们,嗲声嗲气地心招揽生意。发廊和音像店争相把音响开震耳欲聋,街上不乏打扮入时,染着红黄发,红褂粉裤,这情景和大城市相差无几,只是显得艳俗和张扬了许多。

    他们到鱼头大酒店,酒席早已经准备好了。今天上的是鱼头宴,于得海的鱼塘让人药了,鱼是他安排人到城里进买的。鱼头宴是他们酒店的一个招牌,一个月上不了几回桌,只是图个场面和气派罢了,能吃得起鱼头宴在这个小镇上没有几个人。周委员吃饱喝足,乘着酒劲上楼洗澡,找小姐推油按摩,该做的做了,不该做的也做了,实实在在放松了一回。周委员临走嘱咐说预选我可以帮你,正式选举的时候当场点票,就没有人能帮得上忙了。

    韩香是村民大会的第二天回下塘村的,韩香到来,扭转于得海的选情。韩香走在村里,村里竟没有一个人能认出她来。韩香胸前挎着大包小包和一个盛水的塑料葫,一个骨瘦如柴的小孩像纸人贴在她的后背上。当韩香站在自家大门前往里张望时,韩国信正坐在院内的石桌上喝茶,以为是讨饭的,他起身回屋找些吃食。韩香站着没动,叫了一声爸,声音很小,几乎是在嗓子眼里,可韩国信还是听到了,韩国信刚转过去的身子就僵住了,然后他慢慢地转过身来,上下打量着门前这个蓬头垢面的女人。韩香想再喊一声爸,她张张嘴,却没有发出一点声音。

    韩香后悔当初捂的夹的不紧,让于得海把种子种在肚子里,而且这种子生根发芽了。当了支书的韩国信没有张扬,只得草草地把韩香远嫁了。韩香出嫁七个月,儿子就迫不及待地来到这个世界,后爹看到这个壮壮实实的早产儿,还以为自己本事大,种子好,对儿子更是疼爱有佳。儿子叫张恨海,名字是韩香给起的。事情本来瞒得好好的,张恨海长到十岁这年露馅了。露馅不是有人说露了嘴,怪学校给学生做健康检查,也不是学校非要给学生检查的,是医院为了创收,伙同学校给学生检查。老师为了便于收钱,也是为了证明收钱不是自己装腰包,就让学生把化验单拿回家。后爹看了化验单,脑袋一下子就大了,韩香B型,他A型,儿子就不该O型了。后爹就生气了,说医院假了,假透了,随便弄张单子哄学生的钱。医院不干了,让后爹带着儿子去医院重新验血,一验还是O型。这回不是医院假了,是儿子假了,儿子错种了。

    韩香离婚没有回下塘村,直接带着儿子南下去广东。韩香进了工厂,儿子寄宿到附近的农民工弟子学校里,开始了打工生涯。然而祸不单行,命运之神仍不放过她,再一次把恶运降到她的身上,儿子张恨海患上障碍性贫血,就是白血病。张恨海在医院里化疗了几个月,始终没有找到匹配造血干细胞。寻找匹配造血干细胞捷径,是血源最近的亲人,如父母兄弟姐妹。韩香是第一个配型的,可不匹配,张恨海是独生子,没有兄弟姐妹,张恨海的病拖不起,最有希望相型的是于得海,他是张恨海的亲生父亲。

    韩香是从于得海那儿来的,她刚才在集上已经见过于得海了。于得海见到韩香比韩国信还要惊讶,他记忆中的韩香和站在面的韩香悬殊太了,他不相信眼前这个脏兮兮的女人怎么会是当年那个活色生香的韩香呢,可她就是韩香。他更不相信眼前这个病入膏肓的孩子会是他的儿子,可张恨海就是他的儿子。于得海是张恨海最有希望配型的人。

    韩香声泪俱下,说当初韩家对不起你,对不起你们于家,上天已惩罚我,我不奢求得到你原谅我,可请你救救我的儿子,没有他我真得活不下去。对于这突如其来的故事,于得海脑子一片空白,不知该骂该笑,不知该说些什么。韩香扑嗵一声跪倒于得海的面前,扯着他的裤角,哀求说你救救我们的孩子吧。于得海不知所措,说你这是干吗,我会救孩子的。韩香喜出望外,问真的,你真会救孩子。于得海说我一定会的,孩子是你的,也是我的。

    于得海很快冷静下来,自然决定救张恨海,他准备捎带上韩国信,他要趁机拿捏他一下,孩子是两家的,当年是他拆散他和韩香,才使儿子流落在外,遭了这么多罪。于得海苦笑了一下,问你见过你爸吗。韩香说还没有来得及回村呢。于得海心里有数了,说放心吧,我会救孩子的,至于怎么救,我要和你爸商量一下。韩香不明白,说我爸又不是医生,和他商量啥呀。于得海笑笑说,两家结冤这么多年了,看在孩子份上也该和解了。韩香点头称是。

    韩国信听完韩香的诉说,眼泪在眼眶里打转,他咬牙忍住没有让泪水掉下来,韩香打小单纯善良,虽然经历了那么多坎坷,却依然是个长不大的孩子,看来这么多年的苦算是白吃了。他心里清楚于得海要和商量决不是两家和解。可这些年,他亏欠韩香太多,他不能不还,十年前是他把韩香推到火坑里去的,韩香现在还在火坑里,他不能不拉她一把。

    别看韩国信在村里吆五呵六的,风风光光,可女儿韩香是心底无法愈合的伤疤,是他心里抹不去疼呢。这么多年,他总觉得亏欠了女儿韩香,愧对韩香,觉得心里不安,觉得他的支书是韩香幸福婚姻换来的,当得憋屈,理不直,气不壮。特别是韩香离婚以后带着儿子外出打工,她宁肯在外流浪,也不愿回到下塘村,回到他的身边,他知道韩香不肯原谅他。当年韩香跪在他的脚前苦苦哀求他,成全了她和于得海,放过他们两个人,可他一心一意要把于春生赶下台,硬是逼着韩香草草远嫁。韩国信能够想像韩香吃的苦头,他越是觉得对不住韩香,越是觉得不能丢了村支书这个位子,丢了就更对不起韩香了。

    韩国信也觉得在正式选举之前,他得和于得海好好谈谈,他知道于得海目的,无非是让他放弃选举,他做不到,他要打破他这种幻想。所以他们这场谈话注定是失败的。

    韩国信找到于得海,没有拐弯抹角,就直奔主题,说听我一句劝,支书不是你能当的,别费那个劲了。于得海不服气,说我怎么就不能当支书了,你能当我就能当。韩国信说关键你不是当村干部的料。于得海更不服气了,说我又没有当过村干部,你怎么知道我不是这块料?小小的村支书有啥不好当的?只要我想干,就没有干不好的事,你韩国信当这十几年的村支书当的是啥?村里都穷成啥样了?别的村起了那么多楼房,咱们村有几家起楼的,大家不还是过着半死不活的日子,你占着茅坑不拉屎,凭啥还死活白赖地占支书的位子,这村干部又不是你们韩家老田祖业。韩国信说群众相信我,乐意跟着我吃苦受穷,群众就是不相信你,你就不要白浪费功夫了,你不可能当选的。于得海不相信,说这年头有钱能使鬼推磨。

    韩国信说不要以为腰里有几个钱,就不知道自己是谁了,猪八戒照镜子——自找难看,别出洋相了,你在集上搞的那一套在乡下行不通。于得海问我有钱怎么了,有钱就错了,哪条规定有钱人不能选村支书。韩国信不屑地说你也看看你在村里啥形象。于得海不以为然,问啥形象。韩国信说在村民眼里就是一个五毒俱全十恶不赦的恶霸形象。

    于得海不明白,说我怎么成恶霸的。韩国信掐着指头说,你做的事你自己不知道吗,敲诈勒索、逼良为娼、放高利贷。于得海笑了,说你太抬举我了,你说我怎么敲诈勒索了,怎么逼良为娼了,又怎么放高利贷了。韩国信说这还用我说吗,人家小孩子不懂事,钓了你的鱼,你硬逼着人家拿两千块钱,人家到你酒店里打工,却当三陪,你往村里放债,到时还不了,你牵猪逮羊,挖粮扒房,逼得人家寻死上吊的,这些你自己心里清楚吗。

    于得海冷笑了一下说,我那叫敲诈勒索、逼良为娼、放高高利贷,他钓的鱼,我不罚行吗,我不罚就有人敢拿网逮,你儿媳妇是啥货,你自己不清楚吗,那是见了男人就走不动路的主,还用得着我逼吗,我放高利贷,我借给他钱,他给我利,愿打愿挨,借债还钱,天经地义,他们可以赖国家银行的钱,不能赖我的钱,国家能亏得起,我亏不起。韩国信说那你也不能往死里逼人家。

    于得海觉得这个问题太幼稚了,不屑和他争辩,说我不逼行吗,有一家赖着不还钱就有第二家、第三家,谁还愿意还钱。

    于得海不想和韩国信翻这些陈谷子烂芝麻的老账,没有意思透了,可韩国信觉得有意思。于得海不耐烦了,最后摊牌说,选举正选到接骨眼上,我安不下心来,到医院怕是配不上型,耽误孩子的病情。韩国信问,你想怎么样。于得海笑笑说我不想怎么样。于得海三句话不说就露狐狸尾巴,他救孩子的条件是韩国信退出支书竞选。韩国信说人家投票选我,是相信我,那是人家的权力,我想挡,也我挡不住,再说我当不当候选人是组织上定的,让我退出选举,你找乡领导说去,我做不了主。于得海又固执地笑了笑,说你能做主。韩国信说我能做主,只有我那一票。于得海说我就要你那一票。韩国信笑了,说放心吧,我不差这一票。于得海说我也不差你这一票,丢了你自己的一票,你已经输了。

    当天下午,于得海便带着韩香和儿子张恨海去省城医院做配型,张恨海的手术很顺利。

    正式选举在村部党员活动室举行,会场进行了布置,显得隆重多了。党员到得比较齐,全村四十八名,除外出务工十三名党员不能参加选举,其余的三十五名全部到会,一名常年躺病在床是抬着来的。另外十三名在外出务工党员授权家人代其投票,有委托书。上头有规定参加选举人数不得少于全村党员数百分之八十五,否则选举无效,这一点是马虎不得的。

    会场打扫的干干净净,桌椅板凳也摆放的整整齐齐,主席台上条桌铺上桌布,主席台上方贴了大红会签。最显眼是条桌上的投票箱,在纸烟箱上方开了个口,用红纸四面糊住,上面歪歪扭扭写着投票箱三个字,写字时毛笔蘸得太饱满,票字的最后一笔像粉条一样往下淋得很远。

    选举还是乡里周委员主持,高天乡长亲自坐阵,选举大会按照仪程逐项进行。然而大会第一项鸣炮奏国歌,鞭炮放脱稔了,点了两次火才放完,录音机磁带也卡住。使本来严肃的会场一下子松懈下来。

    高乡长的讲话使会场一度安静下来,可是接下来是候选人竞选演说,乡里根据上次村里党员推荐票数确定了六名候选人,要从这六名候选人中选出三名来,组成村支部。大会规定每个候选人要做简短的竞选演说,有两个是请人写的稿子,念得像猫吃豆芽菜一样结结巴巴的,错字连篇,出尽了洋相,引起哄堂大笑。

    相比之下,韩国信演讲比较家常了,说如果他连任成功,将帮村民筹款建蔬菜大棚,致富奔小康。会场里响起掌声。韩国信表态说,大家都一个村住着,整天低头不见抬头见,一起挣饭吃多么年了,我是怎么的一个人,不用多说,大家都知根知底,一本清账,我在这里大话就不多说了,如果大家相信我,一句话,我会比以前更加努力工作,为大家谋福利。很显然,韩国信的矛头指向于得海软肋,言下之意,你于得海是怎样的一个人,大家相信你吗。

    于得海演讲更是针锋相对,他说现在建蔬菜大棚早过时了,说他当选了,要在村里建生态园,采摘园,搞乡村农家旅游。高乡长带头鼓掌,连说好,好。于得海受到鼓舞,说以前我是怎样的一个人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我当选村书记以后,我能让大家得到实惠,让村里群众尽快富起来,我保证在两年内村里通上柏油路,六十岁以上的老人每月发四十块钱养老金。最后,于得海拍胸脯说,我当村干部不是为捞钱,不客气地说我的钱早就挣成个了,不愁没钱花,就是想为村里干点事。

    这条件太诱人了,可下面的掌声却是稀稀落落的,看起来有人信,有人根本不信。从以上两个人表现看,韩国信略站上风,可看不出明显的优势,两个人只能算是打个平手。

    推选唱票人和监票人是选举中最重要的一步,记票人倒还无所谓,会场下面的人都大眼瞪小眼地看着,一点假也掺不了。可是要是唱票人和监票人串通起来,就能瞒天过海了,张三的票念给李四的头上,下面的人就全然不知了,错个三票五票都是常有的事情。

    找谁监票谁唱票都是有讲究的,是选举的焦点,马虎不得。这三个人选在大会举手表决时都没有通过。监票和唱票的两个人是于得海安插的,只有记票人是韩国信这边的人,要是两个唱票人真的做起手脚来,就能瞒天过海,他韩国信就输定了。在举手表决时,韩国信不举手,他这一边的党员都不举手了。

    韩国信和于得海一左一右地坐前排,会场很自然一分为二,左边是韩国信的人,右边是于得海的人。周干事再次提名唱票人和监票人表决时,于得海这一边的党员都不举手了。

    高乡长自然通晓这其中的奥妙,他把韩国信和于得海拉到一边,让他们各自推选一名党员,两人一个监票,一个唱票。再举手表决时,韩国信和于得海两个人举手了,两边的党员也都跟着举手了。

    确定了监票和唱票人,下面会议议程就进行得比较顺利了,宣布选举纪律、清点选举人数、查看投票箱等等都是例行程序。周委员仔细地讲解了填写选票的注意事项。一是选票上有六个候选人,只能选三人或少于三人;二是同意的在候选人名字上打对号。然后,周委员分发选票,经过上次的预选,大家填写选票顺利多了,很快就有人到前面投票箱投票了。有两个党员不识字,周委员把他们领到另一间屋里给填写的。

    韩国信的选票填写很艰难,他脑子很乱,他已答应他的一票投给于得海,可他又后悔不该拿党性原则和于得海交换条件。于得海要是当选村支书,上梁不正下梁歪,村里不定让他搞成什么样,吃喝嫖赌,乌烟瘴气,怕是下塘村再没有太平日子了。韩国信很纠结。正在他犹豫之际,于得海来到他的面前,他下意识地用手捂住了选票,说你吓死我了,你干什么?

    于得海说我不干什么,我的笔坏了,我想借你的笔用一下。韩国信有点心虚,说我正用呢,你和别人借吧。于得海看着他手里选票说不急,你填吧填吧,等你填完,我再用。

    韩国信没办法,硬着头皮把选票摊开,他的笔落在于得海的名字上,可他又不甘心,发恨似的把对号打很长,对号有一半落在他自己的名字上。

    记票开始,韩国信和于得海的票数咬得很紧,其他四个人票数都远远地甩在后面,只有他们两个人的票数交替上升,直到剩下最后一张选票,两个人都是二十九票。会场气氛骤然紧张起来,整个会场鸦雀无声,大家心都提到嗓子眼里了,都屏住呼吸,看这最后一张选票到底投给谁?

    最后一张是争议票。争议首先发生在唱票人和监票人两个人之间。唱票的把这一票唱给了于得海,说这对号打在于得海的名字上。监票的坚持说不对,整个对号却划在韩国信的名字上。两个争执不下,周委员看看,说:这一票应该给委员海,说这对号打在于得海的头上了。高乡长接过票,看了又看,为难起来,说这对号打在于得海的头上不假,可对号全划在韩国信的身上。他也拿不准这一票该断给谁了,最后说把张选票带回乡里,开乡党委会,该断给谁断给谁。

    乡党委认定这是一张作废票。于得海和韩国信两个人都是二十九票,决定把两个人都为村支书候选人,在支委会进行差额选举。这样,于得海就提前锁定了胜局,三个支委三票,韩国信已答应自己的一票给于得海,于得海加上自己一票,已经两票了,无论剩下一个支委把票投给谁都无关紧要了。韩国信后悔晚矣,就是他想反悔也反悔不了,按惯例支委是举手表决,于得海瞪眼看着他呢。

    于得海当选的晚上,去了七爷家里。七爷知道于得海会来,早已准备好酒菜。七爷自于得海自第一次向他提出回村选支书,他就知道于得海凭着他做生意那股狠劲就能当选,挡都挡不住,所以,他从开始就给于得海拨冷水,衰兵必胜就是这个道理。

    于得海问七爷,我没坏了咱们的协定吧。七爷板着脸说,你没有坏了协定不假,可你打的是擦边球,赢得一点也不光彩。于得海笑了,说擦边球又不犯规。七爷说你当选了,我想拦也不拦着你,不过咱们还得约法三章。然后,七爷掰着手指数着说,一是以后进村不能开小轿车,二是在村里不能带头吃喝嫖赌,三是上任之前,先和韩香结婚。于得海跳起来,问为啥要和韩香结婚呀。七爷说你知道唐朝有个文成公主吗。于得海说知道。七爷说韩香就是下塘村的文成公主,你和韩香结婚了,你在村里的工作就顺溜了。于得海能打垮韩国信,却无法绕过七爷这座山,他犹豫了。刘梅已经把她的房子装修一新,结婚用品也置办得一应俱全,让她空欢喜一场,于得海真的不知道该如何向她解释,他也不知道如何说服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