颍淮中篇小说选
作者:安徽省阜阳市文联选编
安 置 李 芳
安 置 李 芳 一
    我就坐在县民政局安置办主任的对面,安置办主任带着微笑,我退伍回来第一次到安置办报到时看到的就是这样的一张笑脸。她给我的印象始终是:年轻、漂亮。虽说她是个女的,人很和霭,和谁说话声音都不高,一点都看不出她像个政府官员的样子。从相貌上看,她40岁应该多了,由于常年坐机关的缘故,她要比我姑姑年轻的多,或许我姑姑比她还小怪好几岁呢,可人已经显得苍老,而且,头发也差不多全白了。主任给我倒了一杯水,她耐心地跟我解释说,你要相信这次退伍士兵安置考试是公平公正的,而且这也是实行货币安置的最后一次考试,这一次你抓住了也就抓住了就业机会,错过了也只能货币安置了啊。安置办主任说话习惯带一个“啊”字,听来舒服极了,轻轻柔柔的“啊”字,像唱歌时的尾音。

    我问她,能帮我查查看吗?

    她笑了,说,县人事局网页上已经公布了啊,你可以查询啊。

    说着,她轻巧地端起桌子上的杯子,吹了吹浮在杯中的茶叶沫,细细地呷了一口茶,在翻看办公桌上的文件。我知道,她不愿意再提我多加的8分了,因为,作为女性的细心,她怕伤了我的自尊。在当下,民政局的安置办主任虽然还在管着退伍士兵的安置工作,但已经远没有从前那样吃香了,所以现在清闲的多了。在退役士兵安置吃香的年代,据说,安置办主任牛气的堪比一名副县长。因为,在退役士兵安置前,都是安置办根据士兵档案情况拿方案,说让你去公安局报到,那个士兵果然就到了公安局,脱掉戎装穿上公安制服,一样的阳刚;说要这个退役士兵去工商局,那么,县工商局里就又进来一个退伍士兵。如果退役士兵家庭有背景,你谁也不用找,自然就到了县直部门单位了,而且工作轻松着呢。当然,也有自己认为条件很过硬,本人也很优秀,就像我这样,集特等射手、二等功臣、优秀士兵、百名好班长于一身,谁都不用打招呼,可以不鸟他们。但是,你不鸟他们的结果,就是把你安置到乡镇办。一般情况下,谁愿意去乡镇啊,到了乡镇就得下到七站八所,不是进文化站,就是到广播站,一个站就那么三两个人,打牌都三缺一。现在呢?安置政策上的变化,由过去的政策安置改为货币安置,也就是说你当多少年兵,都是依照当兵的年限计算,按照高于当年当地城市职工人均收入的百分之七十的货币打卡发放。我自己初步计算了一下,当兵8年,加上各种补助在一起,我拿到手里的货币不到8万块钱,因为我们是一个农业大县,工业欠发达,城市职工收入低,自然,我们所得到的补助也就不多.当然,这还是高于城市职工的收入了。说起来,8万块钱已经不少了,可是,我要这些钱干什么,钱到手,花没有。我要安置,我要工作,如果政府给我安置一个好的工作,还愁挣不来这8块钱吗?可我赶上了士兵安置政策改革的第一年,因为这一年是政策性试水,县里拿出一定的比例,按照当年退役士兵总数的30%的考试进行政事业单位,凡是符合安置条件的退役士兵都要参加统一考试,从高分往下依次录取。

    安置办主任见我还坐在那里,就微笑着问我:“马老兵啊,情况就这样啊,你还有什么疑问吗”?她的声音依然是细细的,我想,她一定是脾气很好,对丈夫温柔,对公婆孝顺,对儿女关心的妇女典范,这样的女人,你要是想和她吵架都找不到理由。

    我说,主任,我真的一点希望都没有了吗?

    她笑着反问我:“你说呢”?

    我试探性地说:“我是从高寒地区回来的啊,政策上规定高寒地区回来的退役士兵,是可以加分的嘛”。

    可你的档案我们都看了,严格地说,你是不符合安置对象的,可是啊,你有个二等功,也就是说啊,战时三等功,平时二等功,农村藉士兵也符合安置政策。而且啊,这次考试,按照立功情况,我们已经给你加了8分啊,就这,你还不符合条件,我们也都想谁都给安置啊,可是政策上的变化,我们的关心也是无能为力啊。安置办主任不愧为是安置办主任,她对安置政策的理解,真是透彻之极,她的一翻话,让我一时无语。

    但我还是争辩道:“我就是从高寒地区回来的士官,我是有望加分的”。

    主任依然是微笑着跟我解释说,这样吧,马老兵,你把能够证明你在高寒地区当过兵的材料都找齐全了,然后呢,你写个情况说明啊,我知道你们农村兵能有这个机会不容易啊,等齐备了之后,我来负责给你递到分管县领导那里,怎么样啊?

    领导就是能够洞察人的心理,我听了她的话,心里头涌动着很温暖的潮流。

    也许,她知道我很难办齐她要的手续,这样呢,一是打发我不要再来一次次的找她了,二呢,还卖了个人情,到时候她会说,我们不是说不给你办,你连手续都弄不来,我们没法替你说话啊。

    我也不知道她说的是真是假,这的确是一个很好办法,也就是说,我把一切手续补齐了,我的安置还是不成问题的。且不管她说的是真是假,我就按照她说的,寻找能够证明我在高寒地区当兵而且具有说服力的材料。
安 置 李 芳 二
    这几天我找来了一些复习资料,准备参加退役士兵安置就业考试,我也不知道都要考些什么内容,据说有高中的数学、化学和政治、语文。根据我个人的小聪明判断,政治考试不可能按照学校课本上的内容来考我们,因为,课堂上的政治不是社会政治,我理解的社会政治是当下的政策图解。比如党的十六大报告精神,还有当下我国的外交政治等。

    政治、语文我都不憷,关键我最憷的是数学和化学。因为我这个初中生要考的是高中文化知识,况且我的初中文化课底子本来就不扎实。

    知道我要复习考试,父亲什么都不让我做,他这个辛苦了一辈子的农民,是想让他的儿子能有个“铁饭碗”,就是为了这个铁饭碗,父亲创造一切条件让我安心复习,集中精力考试,就连吃饭的时候,母亲都恨不得端着给我吃。父母越是这样,我越感到有压力,恐怕我考不上,会让父母失望。有一次,父亲从地里锄草回来,把锄头朝屋檐下挂,谁知他越是小心,越弄出了动静。居然咣啷一声,锄头倒了,砸碎了屋檐下一个喂猫的盘子,我的母亲正在厨房里做饭,听到声音,她急忙走出来,狠狠地剜了父亲一眼,小声埋怨道:“儿子正在复习功课,你不能小心点吗,慌个啥,你不弄个响动,不知道你是个活人啊”?

    父亲没有接腔,这要是在平常,我的那个从来都受不得别人半句溪落的硬性子父亲,肯定要骂母亲几句的,他经常骂我母亲是“娘们”。他常说的一句话就是:“你一个娘们知道个啥,就知道诈唬,没心没肺的”。

    我母亲一般情况下都让着我父亲,从来不跟他吵。

    这次为了我能够考上一个工作岗位,母亲长了胆了,父亲也能忍了。

    父母的对白,一句不落地钻进了我的耳朵里,本来,我正在默记着化学元素和物理公式,他们虽然没有争吵,却让我心里不安起来,我已经无心在背什么公式啊,定律啊,我想放松一下。于是,我把找来的我根本就记不到脑子里的高中课本扔到了床上,此时,我想起了县人武部的战友章毅。在我退伍之前,我曾经征求过他的意见,说我年底要退伍了,因为我有个二等功,可以安排工作的,就问他,现在退役士兵工作好安排吗?他告诉我说,听说就要实行货币化安置了,你早点回来,也许能够赶上安置政策,到时候再说吧,我现在也说不准。

    事实上,我征求不征求章毅的意见我都会退伍的,因为,再签一级士官已经无望了,我只能回来。此时,我给他打电话。

    老章吗?他一听是我的声音,忙问,小蚂蚁吗?

    我的战友根本不叫我马义,都叫我蚂蚁。蚂蚁就蚂蚁吧,蚂蚁是一种勤劳的动物,小小身体有着惊人的力量,一只蚂蚁可以搬运大出它身体重量几十倍的物体。因此,我也乐意战友们喊蚂蚁。如果他们单单只是喊我蚂蚁,也听不出到底是马义还是蚂蚁,他们喊我时,多数都在姓名前加个小字。这个字一加,才是真正意义上的蚂蚁了。

    他说,小蚂蚁,你文化课复习的怎么样了?争取被录取,别到时候托这个找那个的。

    我跟他说,就是记不到心里去了,是不是年龄大了啊。其实,我还不到30岁,退伍回来也才27岁。

    章毅在电话里说,发扬你的小蚂蚁精神,我想是没有问题的。接着,我们聊了聊这次安置政策的变化,好在我还赶上了个末班车,挤吧。

    挂了电话,我又拿起了课本,我看起了高中涵数,硬啃吧。

    我知道我的文化底子簿,在部队当兵8年,谁摸过课本啊,整天价与枪打交道。我这个特等射手,都是刻苦训练换来的,光是压子弹和扣枪机,我的右手食指和拇指都磨出了厚厚的一层茧子。说实话,我一年打子弹无数,人只要一到靶场,就倍儿精神,听子弹上膛的唰唰声,听子弹击中鸡蛋的噗噗声和击碎啤酒瓶的哗啦声。每次打靶,我们一个人扛一箱子弹,背上一支冲锋枪,来到靶场射击。一箱子弹1200发,你得一个人装子弹,一个人打靶,打完了子弹,还要回去把枪擦好,几乎天天如此。可以这样说,射击的各种姿势,我都会,哪种姿势都能够保证百发百中,而且在十环、九环,这就是部队培养出来的特等射手。我的二等功是在一次部队围捕一名持枪杀人犯时立下的。

    几年前 ,有一个持枪抢劫的嫌犯,打死了一名房屋开发公司的会计,那个会计刚刚从银行取回60万现金,准备发给农民工的工资,会计刚把钱袋子装入轿车的后备箱,正好被嫌犯盯上,他一枪要了会计的命,驾驶会计那辆没有熄火的轿车,很快逃离了现场。等警察围捕嫌犯时,嫌犯已弃车逃离到了一座大山里。据说作案有两个人。

    我们部队接到围捕嫌犯的支援命令,有武警、公安和解放军,公安和武警各有分工,因为我是特等射手,也就是说,特等射手就是神枪手,我曾在师里作过汇报演训,给师旅首长表演百步穿杨,各种枪支各种动作姿势,枪枪精准,弹无虚发。这次,我带领一个班,与武警配合,一起担任狙击任务。经过一天的搜山,我们终于发现了嫌犯的行踪,狡猾的嫌犯也知道他们正在大部队的围剿中,最后,嫌犯狗急跳墙,进入到深山里一户人家,把一位做饭的女山民当做了人质。这户人家的房屋依山而建,而且是一座典型的山区楼房,墙壁都是用坚硬的石头垒砌起来的,子弹很难穿透这样的石头。而且,这户人家却又夹在左右邻居的最里边,部队很难接近,且又容易暴露目标。嫌犯占据着居高临下的优势,他们透过小窗让部队撤离,否则,就把屋里的人质杀死。

    情况万分危急,人质随时都有生命危险。为了尽快击毙嫌犯,指挥部下达了执行第二套方案的命令,由武警担任喊话,吸引嫌犯的注意力,解放军进行适时狙击,一定要确保一枪毙命。我是班长,我是第一号狙击手,在我的身后,是另一名战友,如果我的射击角不够,那么,身后的战友要确保第一时间击毙歹徒,保证人质的生命安全。

    我在战友们的掩护下,找准最佳射角,掌握最佳时机。就在嫌犯打出第一枪的时候,我发现了目标,军人的原则是发现即摧毁。就在第一个歹徒倒地的瞬间,武警战士快速冲进了小楼,另一个歹徒还想顽抗,被武警击毙。完成任务后,部队为我评功评奖,我荣立了二等功。到了2004年底,我二期士官到期,其实,我还想续签一期,但由于名额有限,领导找我谈话,我表示服从命令,况且,我还有一个二等功,回去后地方上完全可以给我安排一个很好的工作。因此,我就再也没有给领导添麻烦,而是非常愉快地退出现役。离开连队的那天晚上,跟我告别的战友,也有的士官家在农村,他们非常羡慕地说:“老班长,你真好,回到家就能端上铁饭碗,到家安排好工作后,让我们一起分享你的喜悦”。

    我拥抱着我朝夕相处的兄弟,尽量控制自己的情绪,不让眼泪流出来,我说,我一到家,就打电话给你们,告诉说我已安全回家。

    退伍回乡后,因为我有这个二等功,我就具备了农村士兵退役返乡后的安置条件,不然的话,我是一个农村兵,按照目前的退役士兵安置政策,我是哪里来还回到哪里。有了这个二等功,兵役法上规定,我是可以安排一个很好的工作,捧上一个铁饭碗的。可是,等到我退出现役回乡,安置政策却变化了,好歹我还是赶上了末班车。挤末班车的人多,大家都在拼命的往上挤,可是,我的优势恰恰正是我的劣势,因为,这个优势的获得是我丢掉了对有限的初中文化知识的结果,所以,我没有优势啊。
安 置 李 芳 三
    退役士兵安置就业考试是在县一中的考场。我接到通知后,头天晚上先去一中看了看考场的位置,座位和编号,在哪一栋教学楼。

    县一中是我们县的名校,也是全市数得着的学校,每年的升学率最高,全市的文科状元,理科状元,曾连续几年都出自我们县一中这所学校,因此,我们县一中在全市最牛,最牛的学校当然是名校,谁家的孩子想进入我们县一中这所名校,没有很铁有关系,你根本就进不来,即使进来,也得给学校一点赞助。

    我是第一次走进县一中的大门。电动大门有保安值守,车辆进出,电动门在值守保安的操作下缓慢移动,等车子离开后又缓缓关闭,只留出一条可以通过电动摩托的通道,有人进来时,保安例行公务般地问一下,你找谁?

    高高的教学楼,宽敞的道路。路旁栽种着广玉兰和桂花树以及冬青树。一处很大的体育场被一人高的铁栅栏围着,高级的绿色仿生塑胶铺在上面,像一片绿色的田野。据说市里每年召开全市群众体育运动会,县一中还是一个分会场呢。

    在县一中读书,真的很是自豪啊,我这辈子是没有这个机会了。不过,我要创造一切条件让我的儿子和儿子的儿子来这里读书,我正在为创造这个条件而努力。要不是这次考试,我也不会来县一中,因为没有事你到学校来干什么,况且,门卫都有穿着制服的保安把守。我们进来的时候,保安还看过我们的准考证呢,否则,你还得登记。

    那天,我早早地来到考场,按照发给我的考号,我带着身份证,退伍证,在规定的时间内走进了考场。这一年,全县退伍的士兵大概有300多人,像我这样的士官参加这样的考试就我一人,也有比我老的士官,可他们能拿到10多万的退役补助金,要不要工作,都无所谓了,既然是老士官,都有一定的技术特长,到哪里都能找得到工作,或被企业聘用,或自己做生意。只有像我这样的士官,说老不老,当然也谈不上新。我是农村入伍的士兵,虽说当兵8年,如果没有这个二等功,我也不会坐在这里的,因为,是二等功让我有了参加退役士兵就业安置考试的资格。当然,如果不是安置政策的变化,现在,我已经应该坐到了单位的办公室里了。我这个年龄的人,在考试的人群里,显得有点鹤立鸡群了。因为,城镇兵基本上都是当几年兵就退伍,关键是他们能够安排工作。兵役制度改革后也是一样的,城镇兵大都是当兵二年,打道回府,因为,安排工作对他们是一个很大的诱惑,农村兵往往非常羡慕这个诱惑,而这个诱惑又无法去诱惑他们。而农村兵则往往想留队多干几年,而留下来后,能签几级士官就签几级。

    政府对这次城镇退役士兵就业安置考试显得格外重视,不仅有巡视组,也有警察。据说巡视组的人是从外县抽调来的,他们都是纪委的人,这样呢,就可以防止和避免有亲情关系和考场作弊。监考老师是从县里的其他中学临时抽上来的,事先他们也不知道要来县一中监考,都是临时接到通知就赶来了,这样做的目的就是要让参加考试的人员无关系可找,即使你在考场发现了熟人,在严密监控的情况下,你也无法作弊。

    考场上的监考老师我一个也不认得,我向前后大致看了一下,就我一个人还穿着部队上的制服,只是没有了肩牌和帽徽,其他的人,有的蓄起了长发,那些时尚前卫的还把发色还染成了棕色或是淡黄色,发型也有些怪异。如果你不认真地看院子里的横幅标语,还真不知道是退役士兵就业安置在考试。

    “退役士兵光荣,自谋出路有路”

    “自谋职业政策帮,自强不息路宽广”。

    我是在第二考场,考场是三楼的一个教室里。我就坐在中间,桌子是拉开的,一个人一张桌子,想抄袭都很困难。从政府对这次考试的重视程度看,政府对退役士兵就业安置是极为严肃认真的。我的左侧是一个还基本上保持士兵的板寸头的考生,他见我在看他,板寸头也对我相视一笑,我们都没有说话,考场纪律有规定嘛。说老实话,我自从退伍回乡到现在,几乎还保持着穿着军装爱好,我到哪里,从着装上就能知道我是退役士兵,当然,穿士兵服装的人不一定都是退役士兵,看他是不是退役士兵得看气质。当然,并不是说退伍了穿着军装你就能够保持军人本色,起码我是军人本色已经深深地烙在了骨子里,一投足,一抬手,就明显地看到我是军人的模样。

    就要发试卷了,这时,从外边进来一个手捧着厚厚档案袋的女教师,她穿着朴素,蓄着短发,既没有烫过,也没有染色,这就让她显得典型而含蓄。这个女人好熟悉啊,哦,我无论如何也没有想到会在这种场合遇见她。

    这不是我处的第一个对象吗?第一期士官的第一次回乡探亲,朋友给我介绍了她。当时,她还是农村小学的一位老师,毕业分配才一年多。听说我是士官,她说,士官虽然不是军官,但是军人啊。她说她从小就非常崇拜军人,即使自己当不上兵,也要嫁给军人当军嫂。虽然我们的关系没有确定下来,我回到部队后,前前后后电话联系,书信往来,也有大半年的时间。一天能发10条8条短信,多则几十条。我统计过一次,最多的时候一天都能达到上99条。如果把一条短信比喻成一朵玫瑰,那么,99条短信就是献给她的99朵玫瑰。我们的感情迅速升温,我们憧憬着美好未来。半年多以后,短信少了,而且是越来越少了,最后没有了。我中间给她打过几次电话,她都说是在上课,后来,就关机,再后来就停机了。等我第二次探家时,她已经调到县第九中学了,找了一个对象是县教育局中教科的一位科长。

    也许她知道我就坐在这个教室里考试,或许她根本就不知道我要参加这场考试。当她发试卷来到我面前的时候,她没有看我,但我却注意到,她的脸迅速潮红,抽试卷时手抖了一下,而且多发给我一张。她多发的这张试卷,要么我主动地给她递过去,要么,她从我的座位上再拿起。我看她转身的同时,很快就发现自己手里的试卷少了一张,她就红着脸面对我,轻声说:“对不起,我多发你一张”。

    听她这样一说,我试图理解她的这声“对不起”多难说出口,心情又是何等的复杂啊。

    试卷发下来了,我心里五味杂陈,那张红红的面孔,像一片枫叶滑入了我的眼底,我闭上眼睛,摇了摇头,那片像沉入秋水里的枫叶,依然静静地躺在那里。我这是怎么了?她与我何干,马义啊马义,你真是一只小小的蚂蚁,心眼小着呢,肚量小着呢。这样一想,心绪平静了,我才平静下来认真地看了一遍我要做的试卷,像一个士兵接受任务之后,要明确主攻目标和方向一样。可是,我大致浏览了一下,我对这些试题都感到陌生和模糊,对于打胜仗心里一点把握都没有。如果说一个士兵上了战场,对于能否打胜仗没有坚定信念的话,那就是一种耻辱,可是,这是考试啊,而且是我从来都没有接触过的试题,虽然我在家里也都进行了认真的复习准备,可是,这些内容都不是我复习的那些题目。我在这次考试中处于劣势,不可能和那些只当了两年兵,而且连队还组织他们进行文化课复习,曾经准备考军校的高中生们比。当然,在这些城镇退役士兵中,真正的高中生实在是了了无几,因为,多数人当兵时都是他们的父母给弄了个假文凭,目的是到部队混二年,好回来安排工作,而有孩子则是因为父母管不住他们逃学泡网吧,高中在读就把他们送去了当兵。他们原打算早点回来安排工作,可是,这次安置政策的试水,对他们来说,无疑是致命的一击。想到这些,我心理的自卑感也就没有了,大家都处于一个起跑线上了,好在我还有一个二等功可以为我加上8分,于是,我又有了一分自信。在部队期间,说实话,我就只想当一名好兵,因此,我把时间和精力都用在了习武强军上了,不客气地说,你要是考军事技能,野战部队的这一套,从队列到军体,从射击到越野,我敢说我是绝对的一流,可我对早已记忆模糊的数学试题和那些乱七八糟的化学试题,我花了一个半月的功夫,在家里进行封闭式的强化复习,脑袋都塞得满满的,公式啊,元素符号啊,定律啊,我都弄得混乱了,到了考场,云里雾里,哪跟哪我都一塌糊涂了。可是,对于政治题,果然没有出乎我的意料,我几乎算是得了个满分。因为,部队上进行经常性地政治教育,脑子里灌输的多了,上政治教育课,做笔记,写心得,有时候还要抽考和检查学习记录,这样,就让我对政治有了一种习惯性记忆。部队的政治教育应该说是中国军队的一大特色,我是有着起码的政治常识和政治觉悟的。从我做得试卷自我判断,我的政治试题几乎一题没落下,答案也接近圆满,语文试卷呢?分析判断题,我也都全做了,有的判断题,我是拿不准的,随手填了个答案,填对了就对,错了就错,像青歌赛上青年歌手最后一关的知识问答题一样,也有蒙对的时候。我想,这次考试,我的成绩不可能靠前,但也不会很落后。

    考试回来,父亲从地里回来,手上沾着的泥巴都没有顾得上洗去,就问我考得怎么样。我知道,我考得非常不理想,但是,我也得对父母说,题目我都做了。其实父母不可能理解我这话后面的潜台词:都做了未必都答的对。听我这样一说,父母的脸上有了笑容。
安 置 李 芳 四
    在家里,我就等着考试结果快快出来,我好知道我得了多少分,能不能被录取。可以说,等结果的日子是一种煎熬,结果才是检验你实力的最好证明。我一直在怀疑,我到底有没有实力。在部队,无论连队首长交给我什么任务,我交出的都是合格答卷。而这次,当真正要我交出合格答卷的时候,我的心里产生一种从来都没有过恐惶和不安。

    这不是在部队执行任务,做文化试题也不是我的强项,我只能这样来安慰我自己。

    结果终于出来了,在我看来可真是“千呼万唤始出来,犹抱琵琶半遮面”啊。

    当我知道自己是第101名的时候,我的脑子里首先想到了北岛的一首诗里曾这样写道:

    “告诉你吧,世界

    我——不——相——信!

    纵使你脚下有一千名挑战者,

    那就把我算作第一千零一名。”

    虽然101和1001相差甚远,但却有着相似之处,这就容易引起我的联想了。因为,我在中学时期,也是一个诗歌迷,当然,对北岛的这首诗尤为熟悉。

    我是挑战者吗?我挑战谁呢。

    为什么会出现这么个情况,说是到了考试这天,有的人临时弃考了,按照30%的比例,正好录取前一百名。我因3分之差而名落孙山。

    结果张榜公布后,我曾找到民政局安置办主任,她对我的落榜表示爱莫能助。

    我始终忘不了安置办主任对我说的你可惜啊,可惜啊,你这次,结果一公布,就差3分,谁看了谁不觉得可惜啊?如果是第100名并列,也没有问题,可是啊,3分却拉了下来。我对她说我是边远地区回来的,不是说边远地区可以照顾5分的吗?我问。她说,边远地区那是指的新疆、西藏和甘肃以及内蒙和宁夏等。而在这些个省市里,还分一二三类地区呢。比如你在甘肃当兵,省会兰州也属于甘肃,在省会所在地当兵却不属于边远地区啊,可是,你的档案上明明写着你从湖南衡阳市回来的,衡阳市哪是边远地区呢?这都是内地了啊。她那拖着长声的语尾助词“啊,啊,啊”,听着让我心里有些别扭,我一时无语。

    是啊,她哪里知道,就在我当兵的第6个年头,我被调到衡阳市的一个新兵训练大队当教官。自部队实行士官制度后,教官都由资历深的士官担任。后来,我就从训练大队退伍回乡。

    不行,我得据理力争,我一定要找回这5分。虽然我已经加了8分,但那是二等功应该照顾的政策性加分,而边远地区的加分也应该是政策性照顾,既然有这个政策,我就得充分利用政策的优势,不然的话,我会被政策遗漏掉。政策这东西,既让我欢喜又让我忧。政策是道看不见的门,既对你打开,又对你关闭。有时候呢,政策又是一道坎,有的人一抬腿,就迈过了这道坎,有的人无论怎样地蹦啊跳啊,就是跨不过政策这道坎。可是,如果有人稍稍在后边给你助力,你也就可以轻松地迈过政策这道坎了。我明明知道自己挤不上公务员队伍,我起码可以到一个县里的机关或部门工作,改变我祖宗八代都是农民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命运。

    在我当兵的时候我是没有这种想法的,当兵时间长了,尤其是当了士官之后,我的目的越来越明确,我就是想改变我的人生命运,部队,是实现我人生价值的最好舞台。如今,我从这个舞台上走了下来。现在,我具备了走进县人民政府机关的条件,我绝对不能错过。错过了,那才真正叫“一失足而千古恨” 呢。

    安置办主任说过她爱莫能助的话之后,然后她这样问我:“马班长,我看这样吧,你呢,一边补充你的边远地区证明和相关材料,我给你介绍一份工作,咱们县有一个叫‘引路人’的标识企业,这个企业的创始人是一名退伍军人,企业规模宏大,标识产品都占领了省城市场,要不你先去那里干着,也不影响你对安置就业岗位的寻找”。

    可以,我立马就答应了。

    安置办主任让我填写了一张表格,然后让我下个星期一去找那个“引路人”企业标识厂。

    我填好了表格递给安置办主任,她说,我曾介绍过不下于一百名城镇退伍兵去那个厂,一百名城镇兵都摇头拒绝了,说是民营企业,表示坚决不去。你是第一个愿意去厂子里的退伍战士。安置办主任说,我就不明白,现在这些城镇兵,怎么就把目光老是盯在政策安置上呢?

    我说,因为,进了政府的机关单位,就是进了“保险箱”,端上了“铁饭碗”。
安 置 李 芳 五
    无论各行各业,在改革的开始阶段,都会出现阻力,退役士兵安置政策上的改革,同样也会有一个过程。考了高分,进入前100名的同年度退伍的城镇士兵在家里安心等待安置分配,只是安排到哪个部门,想得到一个什么样的岗位,那是需要操作的。操作往往是当下社会的潜规则,而没有被录取的城镇退役士兵,无法利用这个潜规则,他们都变得不安分起来了。当然,我也是属于那个不安分的退役士兵之一。

    不安分怎么办?那天,我正在家里苦闷着,本来,父亲是想让我跟他一起去麦田里除草,这样呢,一来是可以放松一下心情,呼吸一下田野里的新鲜空气,让我慢慢适应乡村的农耕生。我说,我不想去,我要整理一下我的资料,准备去县里走动走动。父亲心疼我,但他知道我心里有事,但是,这个事在心里掖着藏着,虽然没有直接告诉他,但他一定知道我心里的苦楚。知儿莫如父嘛。

    父亲刚刚出门,我看到接近50岁的他有些佝偻的背影,心里一热。

    我不能这样下去,没有被录取,这是一个严峻的现实,这个现实击碎了我的梦想。就在这时,我突然接到一个电话,这是一个陌生的手机号码,那个人在电话里称我为老班长,他说:“老班长,你好,我是跟你同年度退伍的老兵,我姓安,叫安怡,我这次考试成绩很糟,倒数10名,我们的饭碗是彻底给砸了,想想我们多冤枉啊,当兵把青春都奉献给部队了,回来却没有了工作,伤心啊,班长”。我不认识这个安怡,他打我电话想干什么呢,可能是同病相怜吧,是不是相互倾诉一下,痛快一下,释放一下,排解一下?人在心情糟糕的时候,不免有牢骚,发牢骚是对焦燥情绪的释放,但不能说他说的这些牢骚怪话没有一点道理。当兵固然是依法履行义务,但尽义务就免不了要奉献青春。此时,不管怎么说,当人的情绪低落的时候,他的思想和观点都带有个人的主观色彩。当然,也许与他的基本素质有关,但他毕竟在部队没有我在部队呆的时间长,受的教育多。我虽然也有情绪,但不会像他那样逢人就说,甚至对着一个似曾相识,实际上是素不相识的人乱发泄一通。我说战友,这次考试是公平竞争啊,你我都没有考好,说明我们的文化底子不如人家,但不管怎么说,你们城市兵到底还是比我优越的多啊。我是农村兵,退伍后我又回到了自己生活过的这个农村,我曾试图想摆脱农村,但最终又回到了农村。兵役法上明明规定和平时期荣立二等功,战时三等功,无论是城市兵还是农村兵,都可以安排工作的,却被改革改掉了。这样,我们当然不是改革的牺牲品,也不是实验品,可是改革让我们失去了既得的利益。这样,我们都站在了人生的十字路口,要怎样选择呢?既然安怡找我倾诉了,我也说出我憋在心里一直想要说出的话。

    一番倾诉之后,心理的距离缩短了,继尔,安怡在电话里告诉我,今年退伍的没有安置的这一批兵,咱们大家都联合起来,下个星期一到市里上访,大家都签名了,我们一起去啊,有难同当,有福共享,老班长。

    我想起了安置办主任告诉我说的下个星期一我要去“引路人”标识公司应聘呢,说:

    “什么?上访,别添乱了啊,上访能解决问题,那我们都去上访了,怕是越闹越不行”。我说。

    安怡说,现在有些事,信访不如上访,上访不如上网。就今年的退役士兵安置,得靠上访来解决了。

    这个安怡啊,还真有他的,城镇兵就是比农村兵精明,有点子。不像我们农村兵,老实,显得有些呆头呆脑,还胆小怕事,缩手缩脚,畏葸不前。

    部队的情形往往也是这样,尤其是新兵刚到部队,城市兵第一个就是反应敏捷,还会来事,会跟班长粘乎,还跟排长套近乎。农村兵呢,就知道给班长打洗脸水,洗衣服,打扫饭堂卫生。记得我当新兵时,操课时走队列,一到紧张的时候,我老是顺拐,两腿还往外撇。新兵班长似乎对我失去了信心,说我有些不可救药,在单独一个人对我纠正动作的时候,抑揄地说,我怀疑就你这个样咋当上的兵呢?还马义呢,简直是对马克思主义的大不尊。说你是关系兵吧,当兵都这些天了,也没有见哪个首长来打过招呼。他狠狠地说道,你整个一熊兵!

    新兵班长怎么能这样说我?我是新兵,又是农村入伍的,我不敢跟新兵班长顶撞。任他说吧,谁让我不争气呢。一般来说,新兵班长都存在着临时带兵的思想观念,新兵连一解散,我们下到老兵连队,他们也回到自己的连队,因此,城镇兵今天给他一包烟贿赂一下,明天递颗口香糖,新兵班长在管理上对城镇兵就宽松些。我得感谢下到老兵连时我遇到的第一任班长,当别人都认为我是“菜鸟”时,他还说了一句挺鼓舞人的话:“笨鸟还先飞呢”。我至今都不忘记在一次班务会上,他对全班战士说的话:“新兵马义,现在是我们班的兵了,虽然在训练时,动作有点跟不上,我们多帮助帮助,不能让一个人拉下。我们都是来自五湖四海,为了一个共同的目标走到一起来了,大家都是一个战壕里的战友,又都是一个班的亲兄弟”。从此以后,我找到了自信,我有了动力。就是凭借自己能吃苦,有毅力,忠诚老实,进步很快,成为班里的一名技术骨干,连队的标兵。在我服役期满转士官时,当别人都托关系,找门路时,我以自己的威信和过硬的军事技术,在连队进行投票选留时,我获票最多,成为留队最没有关系的一级士官。

    现在我回到了农村,当我荣立二等功时,别人羡慕我以后可以有个像样的工作,我也为自己的这个荣誉而自豪。当然,在没有回来之前,我也从报纸上多少了解到一些关于士兵安置政策改革的相关信息,那就是由政策性安置改为货币化安置。但是,我刚刚立了功,还不到退出现役的时间,不能要求自己退伍啊,况且,我是一名军人,军人以服从命令为天职。那时,曾有人跟我悄悄地说,不如趁现在这个时候,让家里人写一个困难证明,提前退伍,好回家找个稳当的工作,端一个稳妥的“铁饭碗”。我说那怎么能行呢,我是军人,是部队培养了我,我就要履职尽责嘛。等我真的退出现时,安置政策就真的变了。但我没有后悔当初不听别人劝我提前退伍的良言,我没有考上岗位,这不能算是耻辱,而真正耻辱的是那些在退役士兵安置上不按规则办事的人。

    我坚信安置办主任说的话:这次考试是公平公正的。

    我相信是公正的,因为,我是这次考试的主体对象,我看到了有巡视人员,监考人员,有公安人员等,考场上还安装有电子监控设备,在当下这样一个密如渔网般的监控环境里,谁还敢作弊呢?
安 置 李 芳 六
    在安怡给我打电话的前两天,我们村里的支部书记来找过我。在这之前,他是很少来找我的,只是我退伍回乡后的第三天,我在村口碰上了他,他说:“马义,你退伍了”?

    我说是的。以后得靠书记照应了。他客气地说,相互照应嘛。尔后,抽了我给他的一支烟,就走开了。

    村书记当然知道了我没有考取,但也知道我仅差3分,他对我说,听说你考试差3分没有录取,说起来是有点可惜,其实,现在到处都是岗位,在哪不能挣钱呢,非要有个工作,真没有当一品老百姓自由呢,想干就干,不想干,拉倒。

    村书记好像是上门做我的思想工作似的,其实,我心里明白着呢。什么岗位多着呢,那是打工。我对村支部书记的到来并没有多少好感,只是给他递了一支烟,我连茶水都没有给他倒。只是淡淡地说,谢谢书记的关心。

    我知道村支书是上个世纪80年代退伍的兵,回来后,在选举村支部书记时,他当选上了榜。据说,那个时候,村里找不到当书记的人,谁当书记都得罪人,书记干得事都是没有屁眼的事。什么要粮催款,刮宫流产,我那一年探亲回来,也就是年三十吧,他家的门上不知是让哪个王八犊子给泼上了屎,弄得过年都不安生,老婆扯着嗓子满村庄地恶骂,她不骂还好些,这一骂,大家都知道她家的门上被人泼了屎,记恨书记的人都在背地里偷着笑。他也曾想撂挑子不干了,气咻咻地骂道:“我日你奶奶地格逼,我是屙谁家锅里了还是把谁家的孩子扔河里了,这样跐闹我”?过罢年,乡里开会他不去,乡党委书记就找到了他,说你是退伍军人,又是党员,这个书记你得干。我乡党委书记也有难处,我现在有难了,你得帮我呀,村书记总得有人当哪,你当书记就算是帮你这个同学的忙。原来,乡里的党委书记还和村书记是同学关系呢。村书记说,我有难处,村里欠钱。

    乡里书记说,哪个村里不欠钱?我乡里还欠一屁股债呢,咱把提留收上来,慢慢还吧。乡党委书记说的轻巧,提留是好收的吗,收提留不得罪人吗?好说歹劝,村书记才没有撂挑子。

    我不知道书记来我家的目的,他是想跟我说什么?安慰我吗,还是别有用心。他跟我说了一大堆的我认为是废话的话之后,又对我说,你在家里要是闷呢,就到村部帮下忙,最近乡里要来检查计划生育工作,有些表格帮着填写一下,一天补助你20块钱。我说我不去,我得跑我的工作,我得找回我的那应该得到的分数。

    书记这个时候以老兵的身份和过来人的经验居高临下地说,人的命天来定,跑来跑去没有用。我在部队的那个时候准备提干呢,表格都填写好了,上报到师组织科了,可是,我们班里的一个四川兵,夜里值班,他妈的把枪搞丢了,我日四川“锤子”那兵的亲妈,害得老子提干黄了,年底老子就退伍了。

    我说,那是你,这是我。我有希望找,既然有希望,那我就找找看,如果真是一点儿希望都没有,我就死了心。

    书记说,你要是不想去帮忙呢,就呆在家里休息休息吧,这几天最好哪里也别去,兴许乡里有个什么差使,比如民兵训练啊,到时候我跟乡武装部长提议,实在不行给你配个民兵营连长,你在部队优秀着呢。当一个人心情郁闷的时候,总想找一个人倾诉一下。可是,这个人却不是你要倾诉的对象,他偏偏在你的面前喋喋不休的时候,你会拿他当出气筒。

    我不认为村书记这是关心我,安慰我。他说的话一句都是我不喜欢听的。他不让我到哪里去,我就不到哪里去了?你凭什么呢?我有我的权力和自由。村书记还说我优秀,我心想,优秀个屁,功臣又如何?谁他妈的现在还把功臣当回事,别人不把功臣当回事,老子再不把自己当回事,那功臣就一分钱都不值了。

    后来,我才知道,村书记找我的目的就是劝我不要参与退伍士兵到市里上访。因为,地方上都以稳定为头等大事,哪里出现了上访,哪个乡镇的一把手就得受到问责。

    我不上访,我上访干个毯毛,我跟他们不一样,我还有希望谋个岗位,我不当那个憨货。安怡没有劝动我,他在电话里说,班长啊,你真是个软蛋!

    我心想,老子是个软蛋吗?当一个玩命之徒把枪口对着你的时候,你敢逼向那个歹徒吗?老子的二等功就是冒着生命危险荣立的。上访就是英雄了?上访就不软蛋了?如果你以为上访真能从根本上解决问题,那么,老子就跟你一起上北京。这不是那个拉杆子就能称王的旧时代了,我才不入你的伙呢。说我软蛋也好,胆小也好,我通过正常渠道反映问题,解决问题,这是我当兵这些年来得到的感悟。

    在安怡之后,我的手机也不知道哪有那么多的人知道号码,一接听都是我们同年度退伍的士兵,都劝我去市里上访。因为我是一个农村兵,我不想给我的父母添任何一丁点的麻烦,他们都是老老实实的农民,在我们家里,就算我还是当过兵见过世面的人,我是家里的主心骨。

    那天一大早,村书记又来我家了,看到我在家里,就说,今天你有事吗?

    我说没有事,想出去一趟。他立马警觉了起来,但没有直接说什么,就问道:什么事?

    我说,还不是工作上的事。

    他说,你今天哪里也别去,你跟我到村里帮下忙。

    我笑了,说,什么忙啊,今天要我帮,明天要我帮的,非要我来帮吗?

    书记说,看看,看看,不然咋是退伍兵呢,部队上回来的人,跟一般社会上的青年不一样的。

    我开玩笑地说,书记,只有你还能看上咱们这些个当兵的。我故意说了一个咱们这些当兵的,是因为书记也是一名退伍士兵。

    什么忙呢,说来都可笑,原来,县教育局来检查学生在位率,有多少学生要配多少老师。有几个老师呢,趁没有课,外出做生意了,打了电话要他们往回赶,最快也要得明天下午才能赶到学校。老师不上课,查到了不在位,那就麻烦了。按说,现在没有民办教师这一说了,所有的民办教师都转为了国家正式教师,一个月工资都一两千块,怎么还不安心教学呢?我想不明白,而这些没有在位的教师有的请了个代课教师,这个代课的人,拿正式老师工资的零头。比如,这个老师的工资是2700,那么,这700块给临时聘请的代课人,这样呢,那个出了钱,聘了人的国家教师就可以长期在外做生意或是跑自己的事。要我去顶替的这个老师是村书记的侄子,因为他的叔在村里当着书记,能给他挡风遮雨,因此,他既想在外挣钱,又不想失去自己的工资,但谁也不会和他过不去,因为他有后台。书记说,村里一天给你100块钱。

    我操,农村教育成了什么样了,老师不安心教学,搞起了第二产业。既然书记请我了,我得去帮忙啊,我不能得罪村里的书记,我是他的臣民。
安 置 李 芳 七
    我那天没有去城里,我父亲进城卖菜,晚上回来他跟我说,他经过县政府门前,看到有好几十个退伍兵在县政府门口,还打着标语:“我们要安排工作,给我们一个吃饭的碗”!父亲跟我说,我心里想,你小子在没在这里边呢,如果在的话,我非得揪着耳朵把你提溜出来,咱可不能跟着起哄瞎胡闹。咱家有地有啥的,农民要种好地,咱人老几辈都没有工作,爹不是活得很硬实吗?我打门口拿眼往里伸了伸,那些人都穿着一样的军装,坐得整整齐齐的,也不闹也不动,有时候还唱着部队里的歌,引来不少人围观,有好多警察在那里维持秩序呢。

    哦,我明白了,原来,村支书一遍遍地来找我,就是不让我参与退伍兵上访啊。此时,我最反感书记对我的假腥腥的关心,实质上是在盯稍,中统特务似的。书记也太小看我啊,我吃饱了撑的啊我,我才不去上访呢。我是受了党和部队教育的战士,在部队我是一名好兵,回到家,我也不失军人本色。

    我跟我胆小怕事的农民老爸说:“爸,你把心装肚里吧,您儿在部队当了七八年的兵,起码的觉悟还是有的,我闹什么啊我闹,闹的结果只能是越闹越糟”。听我这样说,我的父亲脸上露出了踏实安慰的微笑,他是放心我这个儿子了。

    但是,不闹事不等于不找事,我的5分是我的命,我的边远地区,我在那里服役了6年,这在我的人生历程中已经不算短的岁月了,我的青春奉献给了边远地区,我服役的那个地方是甘肃的榆中县。那个地方条件艰苦,不仅寒冷,还有风沙。当兵的历史已成为过去,新的现实生活就要去勇敢地面对。我现在面对的就是找分,找我的那个边远地区。而那个边远地区明明记录在我的档案里,而我新调动的地方,却像一堵坚硬而厚实的墙,把我的边远地区紧紧地堵在了里面,只有墙里的人知道,而墙外的人却知道了也从来不去往里面看一下。

    我找分都找了大半年了,到了第二年的3月份,那些考得好的人都陆续上班了,有的人安排到县邮政局,有的安排到县工会,也有得安排到县直机关当领导的小车司机。最差的也安排到县市容局上班,一个月都一千多块的工资。我有点急了,中间不断有退伍兵打电话给我,说他们准备去省政府上访,要讨回一个公道。我心想,公道在哪里呢?市里没有吗?市长能解决下岗工人的吃饭问题,却解决不了二百多号城镇退伍士兵的就业岗位,关键是市长有市长的难处,可是,我不能跟我的同僚们说这些,他们会说我装纯,说我装逼。

    我在心里说,到了省里,我的这帮亲爱的弟兄们,省里就能够找回来在他们自己看来是所谓的公道吗?

    上访,劝访,截访,拦访,是村乡县的头痛事。村书记到我家来的次数多了,我也就知道了他的来意,我对他说:“书记,你放一百个心吧,我就是没有工作,也不会去上访,你当过兵,不是所有的退伍兵都是非不辩跟着一起闹的。安置政策的改革,会有一个适应过程的”。不是说适者生存吗?为什么大家到了改革的关头又都不适应了呢?看来要想适应是很困难的,但是,再困难你也得去适应啊,谁不适应谁会出现社会转型焦虑综合症,适应不适应大家都要生存,因为,最终都是要适应的嘛。我的话让书记听了直点头,他说,就你这事,我得跟乡里书记好好说说,咱通过正常的渠道,慢慢向上级反应,不能让老实人吃亏,这是我们党的一惯主张。

    轮到我感动了,书记开始是防备着我的,对我有着戒备之心,他听了我的话,知道了我的态度,确实是想尽自己最大的努力帮我说话。

    我有些激动地说,书记,我真的很感谢你,你是我的主心骨啊。尽管我感谢村书记对我的关心,实际上他的这种关心里也藏着一种阴谋,那就是生怕我一不小心入了伙随那些心里焦虑,思想单纯的退伍兵们去上访。他防备我也对的,谁让他是书记呢,不管是大官还是小官,只要身兼这个职务,就得对上级负责任啊,这是他的责任,就像军人一样,保卫祖国的和平与发展,就是自己的使命。我知道,如果我要参加了上访活动,那么,我就是这个乡的重点人物和重点对象,如果上级信访部门通知这个乡去领人,而这个乡的政绩几乎就为零了,村书记要对他自己负责,还要对乡里负责,乡里要对县里负责。可是,我不上访,我这心里还真他妈的有些堵啊,我的工作谁来帮我解决,谁会帮我解决。

    我有一个原则:我不上访,我坚持信访。信访和上访的最大不同是渠道正常,不闹事,不添麻烦,不让乡镇领导为你分心,但又得让乡镇领导为你操心,这才是一个信访者的上上策。

    信访老是坐在家里,是没有一个人主动帮你解决问题的。那天,我背着一个军用挎包,准备去县里再找找那个说话温柔的县民政局安置办主任,让她再帮我说说话。我刚走到村头,迎面碰上了村里的书记,他老远就喊我:“马义!马义!你这是干啥去”?

    马义,我的这个名字不好听 ,我当新兵时,有不少新兵说我是蚂蚁,我的名字一听也确实让人联想到自己就是蚂蚁。蚂蚁在动物世界里应该是弱势群体,我现在不就是弱势群体吗?不,我应该是弱势个体,因为,至始至终,都是我一个人在为自己奔走啊,虽然村里的书记说把我的事跟乡里的书记说说,加上村里的书记一起,我们还是弱势群体,但村书记毕竟没有人事安置的大权。

    书记在我面前一杵,像是有点生气的样子,虽然他嘴上没有说,但我从他的表情读出了他想要说的话:你不是说不上访吗?怎么又要去县上呢?怎么学得嘴上一套,心里一套呢。我极力表明说我不是上访,我是找找自己的事。

    他说 ,这个时候去城里有啥事要找的呢?

    我回答说还不是为了我的工作吗,眼看着人家都上班个把月了,弄不好,我的事要黄了呢。

    他说,唉,你急不得的,我那天都跟我们乡里书记说了你的情况,昨天乡里开治安工作会议,我又和他提了你的事,他也说已经跟县里的领导反映过了,你心急吃不得热豆腐啊。这样吧,不信呢,我跟你一起去乡里问问,事情发展到哪一步了。

    我冷冷地说,我不去。乡书记又不认识我,他也根本不会过问我的事。

    村书记见我上别劲,有点生气了,说,你也太不相信我了吧,你以为我是闲得蛋痛了,很想管你的事吗?再说了,我们乡书记下一步就要调到县里当分管组织人事的副县长呢。说着,他一把把我的挎包拽了去。说,走,跟我一起去乡里咱问问真假。

    见他动了真情,还发了火,我只得跟他到乡里去。

    我实在不想去,就想激他一下,说:“书记,你是怕我去上访吧,我都跟你下过保证了,我绝对不去上访,我才不干那种蠢事哩”。

    不管我怎样的辩解和表白,书记就是不相信我的话,他也向我信誓旦旦地保证说:“马义啊,你要相信我的话,我真的是为你好,你的事我跟书记都说过多次了,乡书记也明确表态说,这样优秀的士兵,是个人才,他会在适当的时机想办法帮你解决的。他还说让你把自己的情况写一下,他去到县里开会时顺便就给你跑了。这话说的有些个时间了,一忙呢,这事我忘记跟你说了,怪我,怪我”说着,他恨不得要打自己的嘴巴。

    我看书记说的像是真心话,于是,我跟着村里的书记来到乡党委书记的办公室。

    一进门,书记就说,王书记,这是俺村的马义,我跟你说过他的事。

    书记让我先坐一会儿,他说一份情况汇报这就修改完了,然后再谈我的事。

    我说,书记,打扰了,你先忙。书记笑了笑说,当兵人就是有礼有节,说话都客客气气的。

    我坐在沙发上,环顾书记的办公室。

    宽大的涂着棕色油漆的老板桌子上,放着一台台式电脑,书记大概不抽烟,我没有见到他的办公桌上有烟灰缸。虽然桌子上有一部红色的座机电话,但他的面前还是放着一部价格不菲的手机。什么牌子的我倒没有看清楚。电话机旁放着一个不锈钢茶杯,茶杯放在一撂杂志和报纸中间。那些报纸和杂志都撂得好好的,恐怕王书记还没有来得及看过呢。

    在书记一侧的墙壁上,也不知道是几流的书法家写得一个横幅,是草书,我也不太认得上边的字,但草书的“风雨”写法因为常见,我认得。风雨什么啊,人生哪能不经风雨呢?歌里不是有这么一句“风雨过后是彩虹”吗,我想。

    一会儿,王书记放下了材料,他热情而直接地说,你们的村书记都跟我说过多少遍了,我这耳朵都听了出茧子。说你很可惜,差了3分,没有考上编制,听说你是从边远部队回来的,但是,档案上显示却又不是,这样你就明显地失去了应得的分数。我知道,你是在和平时期立过二等功的人,可是,现在呢,安置政策变了,像我们这个地区,经济条件还不是很好,在退役士兵安置上就没有那么多的岗位了。这次你能参加考试,说明你还赶上了最后一班车,可是你没有挤上去。这样吧,我们乡呢是有着拥军的光荣传统的,关心现役军人家庭我们每年都要做很多工作,而对于退役士兵呢,从企业用人上我们还是优先照顾的,我们乡里有不少退伍军人都比较优秀,有的当着村里的民兵营长,有的当上了村支书,你们村不就是明显的例子吗?但他们都是农村藉士兵,上边有政策,哪里来哪里去。你呢,虽然也是农村户口,可是,你有个二等功,这就不一样了。原则上说,二等功是可以安排的,这要是在早几年,根本就不算回事,县直机关,你想去哪个单位就去哪个单位,想到哪个部门就到哪个部门,这安置政策一变,货币安置了,这是大趋势,以后城镇兵也不会安置了。

    书记说了一番很有条理也很有见地的话。他停了下来,我马上接道:“书记说的对,我知道我在部队时,咱们乡就给予我家很多的照顾,我非常感激乡领导的照顾和关怀”。

    书记笑道,那也是地方党委和政府的分内事嘛,固我长城,人人有责嘛。

    书记毕竟是书记啊,真是一级一级的水平,乡党委书记的水平就是不一样。他懂得的政策真多,我说,书记,我给你们添麻烦了,我的事还得你多帮助。

    村书记也跟着说,是啊,书记,马义的事,你得多操心,这个兵仁义着呢,从来都不跟着别人瞎掺活,上访闹访一次都没去过,对他,你尽可放心。

    在党委书记面前夸我仁义,也就是说我省心,省事,是个不给政府添麻烦的人。

    是啊,现在的人,有屁大事,不合自己的心事,动不动就去上访,上访闹访成了社会上难以治愈的一大顽疾,也是社会稳定的头等大事。我不参与上访说明我是一个安分守己的人,如果我要上访,乡里还要派人到上级信访办领人,牵涉人员精力不说,还浪费财力。对于劝访和截访乡村干部有的是办法。在我没有退伍回乡之前我就听说过,乡村干部为了不让村民上访,几乎是有人天天跟踪盯稍,只要你一有行动,去上访的人根本就出不了火车站就会被拦截回来。村里有一个老光棍是老上访户,去过市里,到过县里,也去过北京,为啥呢?啥也不为,就因为供电所的变压器位置在他的地里,他说这是他的宅基地,影响他建房娶媳妇,人都50好几了,至今还没有一个暖脚的人,孤单。这电从他的地里走过,房子建不成了,媳妇也找不到了。其实,他家本来就很穷,当时安装变压器时已经补偿了钱,他也同意了,都签了合同摁了手印的。但他手里拿到钱后,用错了地方。村里的人都知道他明里暗里跟村里的一个寡妇好着,有点钱都花在寡妇身上了,自己图个痛快,但生活落个潦倒。也有人半开玩笑地对他说,那是个“无底洞”,给再多的钱也塞不满的。老光棍也从来不避人,还调侃道,总归那洞我不塞别人也会去塞的。他愿意啊,那就让他塞吧。一到他手里没有了钱,寡妇就晾他,越晾他,他就越急,越是想着法子弄钱。可是,他人懒,出力的活不想做,有力使不到正地方,就拿变压器说事。既然变压器已经安装上了,他也拿到了补偿,供电所不可能再给钱的,况且,他也没有什么损失啊,他就是想不劳而获,线路也不可能因为他去重新改造。对这样的人,咋办呢?用乡里人的话说,他就是死搅蛮缠。每到县里开人大政协会,村里都派人盯着他。那一年,省里一位新来的领导说是到这个县来检查工作,但行车路线得经过这个乡。那个时候,大凡有相当一级的领导下来,一是当地政府要做好安全保卫工作,再就是警车开道。老上访户似乎先知先觉,一到这时候,他就上路,不是拦车就是打条幅名冤叫屈。对付他,乡村领导都想了不少的招儿,只能是监视,又不能对他怎么样?和谐社会,以人为本嘛。这一次,消息得捂严了。村里干部一大早就找他说,要他帮村里选些树苗,到了植树造林的好时候,于是,就把他带到集上。村干部说,准备把乡村大道两旁都植上槐树,因这个乡素有槐乡之称嘛。“槐花蜜”又是这个乡的知名品牌,都上了省电视广告的。老光棍听了很高兴,他不知道这是计,跟村干部一起来到树行,村干部装模作样地让他看了看树,然后就把他带到酒店里,说是辛苦了,上午喝几盅。

    老光棍信以为真,就和村干部一起来到酒店里,其实,上午还早呢,村里干部说,日慌的,早上忙得没有顾上吃饭,上午咱吃早点。酒桌上,村干部一个劲地劝他喝酒,把老光棍喝得直说胡话,一个劲地说,我的亲哩,我的亲哩,斗得劲了吧。酒桌上这话,是可以理解成,乖乖哩,喝过瘾了吧。但是,他这是喝糊涂了,以为是在寡妇家里的床上呢,也就兴奋的直嚷嚷。

    后来,也不知道是谁跟他说,昨个省长来咱村里检查工作,咋个没有看到你啊?这多好机会,你又跑哪日逼去了。这时,老光棍才缓过神来,知道被村干部给圈住了。

    这个老光棍是我们村里人,那年探亲回来,因为他经常上访,见过世面,说话高声大嗓的,他见到我,离老远就喊,第一句话就是:“乖乖啊,马义,你家祖坟青烟冒的雾大雾大的,你爹生了你这个儿子,可给他长了面子,你混得是个人物了,听说是部队上的啥官,咱这庄在外边当官还就你呢,他们都是小官,你官大啊,乖乖哩,乖乖哩,好好混,让咱老少爷们也沾沾光”。

    我跟他说,我不是官,是士官。

    他眼一瞪,有点不高兴的样子,说,谁说你不是官了,是官就是官嘛,谁要说你不是官,我还不愿意呢。

    他也不知道士官是什么级别,什么职务,就说士官是官。这个老光棍啊。我递给他一颗烟,他没有吸,而是夹在了右耳根上,然后,他跟我要了一颗,从他自己的兜里摸一个简易打火机,猛吸了一口,像个专家似的说道,乖乖哩,好烟,这外地的烟就是好,吸着不冲人呢。我说这话都是几年前的事了。

    现在,只要村里没有人上访,乡里就是稳定,稳定压倒一切嘛。不管村干部想什么办法,看住上访对象才是硬道理。

    我不上访,也不关心别人上访的事,我只关心自己的工作,工作才是我的追求,工作就是我的荣誉和地位,想想看,一个没有正式工作的人,他的尊严呢,他的地位呢?你要是到集镇上卖只鸡,就有可能被卫生检查部门欺服,说你这只鸡带有禽流感病毒,不能出售。如果你是乡里或是哪个部门一个临时工,都要比一般的老百姓神气的多。我不能不要工作,不能不找回我那遥远而又明明摆在那里的5分。于是,我给我的老部队打电话,要他们给我出一纸证明,说明我确实在边远地区当了6年的兵。连队干部说,这得要团军务部门才能出,因为连长是我带的兵,为我写一纸证明还是没有问题的。

    有乡里的书记和村书记肯为我帮忙,有部队军务部门肯给我出证明,我的5分一定能够找回来。
安 置 李 芳 八
    那天,乡村投递员给我送来一个特快专递,是我以前老部队里寄来的,我真激动,我兴奋,我正要急忙拆开看,乡邮员说得收10块钱的服务费。

    我瞪了他一眼,操,信件投递还要收服务费啊。乡邮员看到我质询的目光,他说,普通信件收一块,特快专递收十块,因为你家又没有订阅报纸,这是单独给你服务上门哩,乡下投递都这样。

    我不想跟他费这种口舌,就掏出10块钱给了他。这时,我撕开快件,果然是老部队给我出具的证明。

    “证明:马义同志在我部服役6年,后又从我部调入湖南省衡阳市新兵训练大队,特此证明。中国人民解放军驻甘肃省榆中县部队16分队。”证明材料上盖着团政治部的大印。

    拿到这个证明,我心里热乎乎的,我的部队,我的边远地区,你从遥远的边关,抵达到我的手上,此时,仅是一张薄薄的纸啊。但是,光有证明还不够,还得要有文件规定,才能够进一步证明我所在的那个部队就是边远地区。这时,我想到了我的同年兵章毅,在他提干后的第三年,就通过关系交流到我们县人武部了,我几次探家都找过他,在关于我的问题上,他没少给我出注意,我退伍后他已经是县人武部的后勤科长了,正营职。我找到了他,让他帮我查找一下边远地区的范围和规定。章毅帮我查到了中国人民解放军总后勤部的文件规定,又为我复印了几份,并且还盖上了人武部的公章。这个张毅,想得就是周到,拿到了复印件,这就有了更充分的依据,我把情况说明写好,又把证明和章毅帮我找到的总后勤部的规定复印件都附在一起,整理成文件式样,分别给了县信访办、县人事局,县民政局安置办和我们乡党委书记。

    有了这些材料,我哪里也不去了,我就可以安心在“引路人”标识厂工作了,虽然我心里一直都想这工作只是临时性的。我等通知。我知道,我找回了这5分,我完全可以进入到前100名了,如果县里不给我一个说法,我再去找有关部门反映情况。在等候消息的日子里,我也没有闲着,“引路人”标识厂的老板很器重我,让我当领班,工资比一般员工高出300多块,原因是我当过兵,而且又是一个老兵班长,敬业精神强,又有素质。在一般企业用人时,退伍兵显出了优势。

    我打工的地方离县人武部很近,有事没事我就给人武部后勤科长打电话,让他帮我过问一下我的事。有时候,章毅也烦,但他不好发作,因为,我们都是同年度兵,而且在一个连队,还是上下铺。

    有了这些有力的证明和铁实的依据,县里很重视我的这些材料,分管副县长把材料签批给信访局,要信访局召集相关部门,拿出一个具有说服力的意见和建议,然后提到县政府办公会上议定。

    我的5分啊,失去了3分,找回了5分,这是决定我命运的5分,我为这5分高呼,真是5分万岁了。

    大约半个月的时间,县人武部的后勤科长章毅电话告诉我说,马义,算你小子运气好,你的事,有眉目了。果然,就在章毅给我电话不几天,县人事局下文,我被安排到县审计局工作。

    我上班都两个多月了,我想,我得感谢一下章毅,他给我出了不少的力,当我来到县人武部找他时,和章毅一个科室的会计告诉我,章毅已经转业了。

    我吃了一惊,章毅转业怎么不告诉我一声啊,这人真是的。会计还告诉我说,章毅没有安排工作,而选择了自主择业。他家在河南郑州开有一个公司,他去了自家的公司了。

    当我得知他转业去向后,让我感到不可思议。妈的,这小子,我退伍后为了能有一份稳定的工作千辛万苦地烧香拜佛,东奔西跑,几乎是焦头烂额,在多方努力下,总算是落实了一份工作,你明明可以安排工作却选择不要工作而是自主择业。

    他家有企业,在他的眼里,安置算个屁啊,不要安置,在部队摸爬滚打这么些年,到哪里都有饭吃。况且自主择业是近年来部队新的规定,军龄满20年现役干部,退出现役时,可以选择安置和自主择业,团职干部可选择退休,这是多好的机会啊,章毅,你为自家的企业能有所发展,你做出了自主择业的果断决定,这需要一种勇气,改革带给人的是智慧和勇气。

    走出县人武部机关,我立马拨通了章毅的电话,我埋怨他走时也不通知老战友一声,总得为你送行一下嘛。章毅在电话里笑了,说,人走茶不凉,你不是在打我的电话嘛。

    我在电话里连声感谢他,说是幸亏有他的帮忙,我才有今天这份工作。上班后,我只忙于工作了,想一心把工作干好,也就没有联系他。电话里,章毅告诉我,研究我的工作时,他代表军事机关参与了信访办召开的关于退役士兵马义就业安置的领导小组成员讨论会,他在会上据理力争,甚至能把衡阳也说成是边远地区,后来,你们乡里和县民政部门的同志都为你说话,说你是一个好同志,在为自己工作奔波的时间里,从来没有参加过一次上访。

    最后他说,你小子,要是有一次上访记录,你这工作,门都没有了,别说是边远地区,你就是参加过氢弹、原子弹实验,功劳再大也完蛋了。

    听了章毅的话,我才算明白,上访,是当地政府的大忌啊,以后有什么事,天塌下来,我都不会上访。
安 置 李 芳 九
    审计局今年分配有两个退伍兵,我是上班最晚的那一个。

    要上班了,我跟引路人标识厂的老板告别,老板说,你是个人才,我真的不想放你走,我宁可以6万的年薪聘你。我在心里说,你给10万的年薪也只是民营企业,我的岗位,我的单位,是县里的一个重要部门啊。

    老板都这样器重我,在部队我一名个好兵,在企业,我是深得老板信任的优秀员工,那么,我坚信我到了工作岗位后,我一定会有表现突出的。

    现在我上班了,离安置办主任也近了,我得抽个时间当面感谢她,她才是我走向工作岗位的引路人呢。

    那天上班,单位也没有什么事,我跟领导请了个假,来到了县民政局安置办,因为我事先没有打电话,到了那里,办公室里人告诉我说,主任去市民政局开会去了,因为明年的城镇退役士兵安置就业全部实行货币安置了,时间一天呢。就在我离开安置办经过民政局结婚登记处的时候,我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我心里打了一下鼓,她在结婚登记处干什么?

    毕竟有过大半年的初恋,虽然我们没有走到一起,可是,那段初恋的情感永远都是挥之不去的。

    就在我迟疑的时候,她也发现了我。这次,她没有回避我,而是主动喊我的名字:“马义”。

    我说,你怎么在这里?我这一问,她眼睛红了,她告诉我说,她已经和县教育局中教科长办理了离婚手续。

    我感到惊讶了,你们怎么会?

    她摇了摇头,一副委屈又无助的样子,红红的眼睛里又滑落一滴清澈的泪珠。我的心里一震,女人啊,在爱情的选择上,有时候不能太势利了,如果当初你铁了心跟上我这个傻大兵,我宽厚结实的肩膀永远是你避风的温馨港湾。

    此时,我能对她说什么呢?我还是说了一句安慰的话,离了却无牵挂,如果开始新的生活,那就不要以浪漫的生活开头。生活是浪漫的,现实是骨感的,踏实可靠才是最需要的,幸福时时都会拥抱着你。

    她听了我的话,非常惊异于我的口才,她说就后悔了自己的当初选择,不该和我分手。然后,她问我,你的工作落实了吗?

    我告诉她我在县政府审计局上班,以后有什么需要我帮助的事,可以去那里找我。然后,我们就告别了。这时,我想起了村书记说过的话,人的命天来定。我在心里发问,人的命真的就是这样的吗?

    我记得就在我上班的第二天,副局长告诉我说,咱们局今年新进来你们两个退伍兵,你们两先一个办公室吧,等以后再调整。

    先来的那个兵是两年服役期满后退伍回来的,他是高中毕业生,在这次的退役士兵安置就业考试中,他是前10名,按说这个成绩应该是很不错的了,他完全可以安排一个更好的部门,比如财政局、公安局,要么有钱单位,要么是执法单位。可是他的姑以前是审计局退下来的办公室主任,在安置工作时,他征求了他姑的意见,他就来到了审计局上班。她姑说,去审计局也不错,咱不用给人家磕头送礼了。

    他告诉我,他叫郑克己,我笑了,说,咱俩还是同一个考场呢,你在我的右侧,想起来了吗?

    郑克己说,哦,想起来了,对对对,时间短,你不说我还真想不起来了呢。

    我说,你一上班就混了正科级,我只是一般的员工啊。郑克己喊我为老班长,闲着没事时,我们聊部队生活,聊这次退役士兵安置。最后谈到了安怡那帮人到市里省上访的情况。

    郑克己比我了解的情况多,因为,我家在农村,他们都在城市,而且,郑克己和安怡是一个部队里的。

    说起那次到省里上访,省民政厅安置办的一个主任接待了他们,那个主任是参加过对越自卫反击战的老兵,是营长转业安置到省民政厅的。他见这一批兵来上访,先是解答有关政策,但是,安怡他们就是不听,非要求写个书面文字,他们好回到市里找领导讨说法。

    我中间插了一句,说,他们到省里不就是讨说法的吗,怎么还要回到市城要说法呢?这些个兵,真是单纯无知啊。

    郑克己继续说,那个主任火了,他“啪”地一拍桌子,说,你们都给我看好了,这些新兵蛋子,真是年幼无知,当了两年兵没有受到教育吗?在部队是怎么教育我们来着?我注意到了主任的用词,他不说你们,而是说我们,说我们感到亲切啊。主任厉声俱色地说,为祖国分忧,听从安排。改革容易嘛,你们不珍惜改革新成果,为了自己的私欲得不到满足,不服从国家改革大局,动不动就上访,还大言不惭地说你们是当过兵的人,为部队建设出过力,老子还上过前线呢。老兵越说越激动,他卷起了自己的裤腿,大家看到了他那是一个义肢。他说,老子的一条腿都留在战场上了,你们谁有这个牺牲?我是在战场上立了一等功的人,凭我的贡献,我完全有理由可以让政府给我安排一个更好的职务。可是,当组织上安排我到省民政厅来上班时,我只是一个副主任,专门做信访。我什么话都没说,什么条件都没有讲,我只是说,我是军队转业干部,已经可以了。你们呢,都给我听好了,大家都站好队,听我这个老兵的口令:“立正,稍息”!

    老兵带头吼起了军歌《咱当兵人》,于是,大家都跟着唱了起来,直到把在场的所有退伍战士都唱出了眼泪。于是,这些兵在省民政厅安置办主任的“向后转”的口令下,迈着整齐的步伐,走出了省政府大门。告别时,这些兵都给老兵敬了一个军礼。当然,省政府门口早已有一辆大巴车等在那里,安排送这些人回家。

    听了郑克己的讲述,我都被感动了。

    这个老兵,真有他的。有时候,一个人的资历,一个人经历,是让人信服和佩服的资本。后来,安怡他们被招聘到县公安局当上了协警,还有一部分人被安置到县城管大队当上了协管员,工资都在1200元左右,单位给买“三险一金”(医疗保险、养老保险、失业保险和住房公积金)。

    我们这批兵,在安置就业上总算有了个比较满意的结果。而下一年度再退役的城镇士兵,全市已经实行了退役士兵货币化安置了,政策性安置就业自此画上了句号,他们可能不会再有我的这个经历了,退役士兵安置就业改革有了重大进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