颍淮中篇小说选
作者:安徽省阜阳市文联选编
每一个新年都会过去    张殿权
每一个新年都会过去 张殿权 第一节 陆小鱼是个懂事的孩子
    冬天了,天气一天比一天冷起来。

    单薄的衣服穿在身上,越来越没有暖和的感觉。这让陆小鱼对天气的变化,十分厌烦。陆小鱼最不喜欢的就是冬天,贼冷。下雨后,如果不上冻,路上泥糊子蹅蹅的,特别难走,穿棉鞋吧,会浸湿,穿胶鞋吧,能把脚冻得生疼。冬天唯一的好,就是下雪啦,可以堆雪人,打雪仗,可以在到处是雪的田野里毫无顾忌地奔跑、玩耍。

    不久,期终考试结束,放寒假了。陆小鱼冷得不得不穿上了奶奶用棉花给他做的棉袄。

    放了寒假,陆小鱼知道春节就要来了。过了新年,就要真正长一岁了,他就十三了!之后再上几个月的课,他就要从六年级升入初中了!初中,那可是非常不一样的一个阶段呐……陆小鱼说不好初中和小学的区别究竟在哪,但是他对初中还是充满了模模糊糊的美好的憧憬……

    随着放寒假,陆小鱼心里想的不仅仅是大雪和将要来临的初中,更想的还是爸爸和妈妈。去年过年,爸爸妈妈在上海打工没有回来。前些天,爸爸妈妈打电话说,今年过年他们回来,他们会提前去买火车票,保证腊月二十三祭灶这天到家!

    爸爸、妈妈上次回来,是前年六月小舅结婚的时候。陆小鱼有一年半没有见过他们了。在这一年半的时间里,陆小鱼有时候能清晰地想起爸爸、妈妈的面相来,有时候却怎么想都觉得模模糊糊的。他常常想他们,可是,他们想自己吗?

    这一年半里,陆小鱼只接过几次爸爸、妈妈打回来的电话。有时候他觉得电话那边爸爸、妈妈的声音十分熟悉、亲切,可有时候又觉得很陌生,自己好像是在和不认识的人通话,心里就觉得怪怪的,于是说不几句话就挂了。

    爸爸、妈妈不在家,陆小鱼有着无尽的自由。他可以和根子还有其他同学以及村里年龄相仿的孩子,钻到庄稼地里玩警察抓小偷的游戏,在屋后墙角打仗,下到济河里去游泳,或者到村子里的几个河塘边掏螃蟹,到豆地里找“马蹦”和香泡子吃,去扒红芋然后挖个坑烧熟了吃……这是爸爸和妈妈不在家最大的好处啦!

    放寒假了,陆小鱼一般早上八点才起床,吃了早饭后开始写寒假作业,写到十点左右就写完了今天要完成的作业。然后,他就出去玩。下午,也是他玩的时间。他之所以在上午八点到十点之间写作业,是因为,这个时候,包括根子在内的很多伙伴都还嫌冷赖在被窝里没起来。他这时写作业,没人打扰,是最合适不过的了。

    随着腊月二十三的临近,陆小鱼觉得自己的心越来越慌张起来。他知道,是因为爸爸、妈妈就要回来了!他就要和爸爸、妈妈团圆了!去年过年,爸爸、妈妈没回来,家里一点儿过年的气氛都没有,不仅没有买多少鞭炮,蒸的正馍也很少,鱼、麻叶子、丸子什么的也炸得很少,而馓子更是没有炸,只在集上买了十多斤,让他吃得根本就不过瘾。

    而今年明显不同。爷爷、奶奶已经买了不少年货,还特意在集上买了一摞新碗碟和新筷子,并且已经和好了几盆面准备蒸正馍。正馍是正月里过年待客吃的,和平时是不一样的,不仅要一下子蒸很多,而且个个都是圆形鼓顶,里面要放上甜枣(因为枣贵,有的人家便蒸一部分放红枣的给来的亲戚吃,蒸一部分放胡萝卜丁的自己吃),蒸出来后还要在上面点上红点,讲究些的还买一些彩纸花插在上头。

    正月二十二这天一早,天还没亮,陆小鱼就被一阵阵响动声惊醒了。起初,他以为可能是爸爸、妈妈提前回来了,爷爷、奶奶兴奋地在给爸爸、妈妈做饭,让他们吃了好暖暖寒气逼人的身子。可是,他拉亮电灯,透过窗子往外瞅去,只见爷爷在院子里忙碌着把院子里的劈柴往厨房里搬,又听到隔壁厨房里的案板“吱扭吱扭”地在响……

    陆小鱼这才意识到,是奶奶昨天和的面“开”了,要起早蒸。

    陆小鱼又睡着了。等他醒过来时,一锅暄腾腾的圆正馍已经出锅了。

    陆小鱼上了茅厕回来,倒了茶瓶里的热水洗了脸,简单地刷了刷牙,就忍不住拿起一个热正馍津津有味地吃起来。吃到红枣,他没舍得立即吃掉,而是用筷子挑出来,放到碗里,准备喝稀饭时再吃。

    蒸完最后一锅正馍,已经是十点了。陆小鱼今天的作业任务,也正好完成。

    奶奶拣了几个刚出锅的热馍,放到一个竹篾子编的灶头里,用一块干净的抹布盖上,让陆小鱼赶快给根子他爷送去。

    陆小鱼问:“俺奶,这几个馍里是红枣还是胡萝卜?咱不能给俺二爷胡萝卜的,要给红枣的呀!”

    奶奶笑了,指着陆小鱼的鼻子说:“你这个毛孩子,还怪知道操心哩!给的当然是放红枣的!”

    陆小鱼高兴地端起灶头,往根子爷一个人住的房子跑去。

    根子爷刚吃完早饭,正在房前的阳光里慢慢地劈着劈柴。陆小鱼看着二爷身体依然这么硬朗,心里觉得暖乎乎的。前几天天阴,二爷的哮喘病又犯了,咳得很厉害,像要喘不上气来似的。

    陆小鱼把正馍一一拿出来,放到根子爷的灶头里,特意说:“二爷,这正馍可是红枣的,好吃得很!”

    根子爷笑着说:“好!回去跟你爷你奶说,二爷谢谢啦!”

    “这谢啥呀?”陆小鱼说。

    “小鱼,听说你爸、你妈明天就回来了?”

    “嗯,明天就回来了!”陆小鱼兴奋地应道。

    “根子爸明天也回来哪!”

    “是吗?那可太好了!俺大叔也好久没回来了吧。”

    “是呀,还是去年过年的时候回来的。”根子爷满脸喜气地说。

    “二爷,俺回去了?”

    “你回去吧。别忘了跟你爷你奶说声谢。”

    “俺知道了。”陆小鱼说完,跑走了。

    “真是个懂事的孩子!”根子爷看着陆小鱼穿着棉袄显得有些臃肿的背影轻轻地说。

    这是一个响晴天,万里无云,高高的太阳普照着大地,也没有一丝风。在这金亮的阳光里,一切都显得暖洋洋的。根子爷虽然仍穿着日常的旧衣服,可是站在这金亮的阳光里,含着笑,显得是那么安详……

    因为看到根子爷身体这么好,想着明天爸爸、妈妈就回来了,加上天又是响晴响晴的,陆小鱼的心里一直到下午都很愉快。

    下午,他和根子还有另外两个玩伴,在长顺他奶活着时住的土房子前打“马尜”。不多久,马尜被根子一板子打到了院前的大水塘里,竹竿太短,够不着,他们就用小砖头块和大土垃块往水里扔,费了很大工夫,最后才把马尜冲到岸边。把马尜拿上来,他们又打了一会儿,才罢手。

    之后,他们在村子里到处窜。因为要过年了,满村子里都飘着炸东西的香味。这些对他们来说已不再有吸引力,他们只管玩自己的:钻麦秸垛;看到没人看管的牛羊,就拿棍子上前去撵着打两下;看到河边的鸭子,就故意把鸭子赶下河……

    后来,他们又跑到田野里,在一望无际的麦苗地里奔跑,追逐,打闹……

    直到天黑,他们才各自回家。
每一个新年都会过去 张殿权 第二节 以前咱们家是做官的
    陆小鱼醒来的时候,外面还是一片寂静,天也黑黑的。他拉亮了灯,看到床头闹钟显示的是五点十分。离天亮还早着呢!

    可是,他再也睡不着了!他很想起来。但这么早起来,实在无事可干。

    如果是夏天,这时候天上虽然还有星星闪着,但很快就要透亮了。去年夏天,他每天早上都起得很早。天刚蒙蒙亮,他偷偷起床后,和根子还有仁义、谷子一块儿跑到田野里,然后学着电视里武功高强的人,嘴里喊着“吼吼”“哈哈”,没有套路地练武。有时回到家,爷爷、奶奶还没有起床,他就拔掉炉盖,淘了米,在篦子上馏上馍,把早饭给做好。奶奶问他咋起恁早,他说起来温习功课了。有时回到家,奶奶和爷爷已经起床了,他就说和根子一块儿去跑步了。后来,奶奶发现他每天都天不明就起床跑去田野里,很是担心,就告诫他说夜里野地里有孤魂野鬼,不到天亮不走,再不能天不明就出去了!可是,他已经去了好多次,根本就没有碰到过所谓的孤魂野鬼,奶奶的话他只当是耳旁风。后来,随着天气渐渐转凉,他们发现,没有师傅教根本练不出“绝世武功”,慢慢才不去了。

    今天陆小鱼醒这么早,是因为他刚刚做了一个梦。他梦见爸爸、妈妈带着好多好玩的、好吃的回来了……他们一家人欢天喜地地过新年。

    爸爸、妈妈今天就回来了,他们会给我带什么呢?会给我买什么好吃的呢?……陆小鱼想要的很多,可是,他又知道爸爸、妈妈从那么远的地方回来,不方便带很多东西,不可能他想要什么爸爸、妈妈就带什么。

    陆小鱼躺在床上想,自己最想要的其实只有三样东西:一件又暖和又好看、里面是真羽绒的羽绒袄。他身上穿的这件棉袄虽然暖和,但太厚了,不好看。再一样,就是给他买一双新棉鞋。最后,是一个篮球。学校里只有一个篮球,不到上体育课根本摸不到。可是他的梦想是将来长大了成为一名篮球运动员,像姚明那样,又风光又能挣大钱!除了这三样,再能买一些好吃的——比如芝麻杠子糖、桃酥之类的,就更好了!

    这样想着,他又睡着了。

    等他再次醒来时,天已经大亮了。他睁开眼一看,已经七点半了。他慌忙起了床。

    这时,爷爷、奶奶已经做好了饭。吃完饭,爷爷、奶奶开始打扫厨房的卫生。之后,爷爷用黏黏的红芋和面的剩稀饭当浆糊,把一个古代人打扮的老爷爷和老奶奶的画贴到了地锅后面的墙上,两边还贴着“上天言好事”“下界保平安”的红对联,上面横条是“一家之主”。陆小鱼知道,画上的老爷爷和老奶奶,一个是灶王爷,一个是灶王奶奶。从他记事起,这是每年腊月二十三必做的事。

    可是,陆小鱼不明白,这腊月二十三是“鸡躁”的日子(当地土音把祭灶念成了“鸡躁”,陆小鱼从记事起就认为这一天是“鸡躁”。他想当然地以为,过年了要吃鸡,鸡当然不高兴,在这一天就会急躁起来,所以叫“鸡躁”。),可是却从没看到过鸡烦躁地乱蹦乱跳,反倒莫名其妙地在地锅旁边贴这些东西?

    陆小鱼就忍不住问:“俺爷,俺奶,为啥每年‘鸡躁’,你们都打扫厨房,贴这些玩意?”

    奶奶忙捂住他的嘴,轻声说:“别胡说!今天是祭灶,就是要祭祀灶王爷和灶王奶奶。灶王爷是玉皇大帝派来的,保佑咱一年到头都有吃有喝。今天是腊月二十三,他要上天庭向玉皇大帝汇报咱家一年的事。虽然咱一年到头都没做过坏事,可是他在咱家辛苦一年了,咱得犒劳犒劳、感谢感谢他,好让他老人家跟玉皇大帝汇报好一些,这样,来年咱家就会依然得到玉皇大帝和灶王爷的保佑,平平安安,有吃有喝。”

    “您是说,这不是鸡躁——不是鸡烦躁,是祭祀灶王爷和灶王奶奶?”陆小鱼一直糊涂了这么多年,这才恍然大悟。

    “咋跟鸡烦躁挂上钩了?你这孩子平时恁聪明,咋这事还没弄明白?”奶奶嗔怪说。

    陆小鱼脸红了,说:“这回,我明白了!可是,咱家每年都是腊月二十三祭灶,前进还有谷子他们家,咋都是腊月二十四才祭灶?”

    “官祭三民祭四老和尚祭五贼祭六,这规矩都是祖上传下来的。咱们和根子家都姓陆,前进、谷子他们姓周……”爷爷回答说。

    “那,以前咱们家是做官的?”陆小鱼有些兴奋地说。

    “谁知道呢!”爷爷笑了一声说。

    陆小鱼忽然想起了爸爸、妈妈,问:“俺爷俺奶,俺爸俺妈今天几点能到家?”

    “俺们也没细问,大概是白天吧。”爷爷、奶奶说。

    陆小鱼出了厨房,回到自己屋,本想写作业,可心里乱乱的,好像有一只小老鼠在里面又抓又挠,怎么都集中不了精力。他偷偷出了家门,往村头走去。

    村头有一条东西向的小壕沟,有两米多宽,一米多深,夏天雨水多的时候存水,冬天的时候则是干干的。为了出入方便,村里集资在这里修了一个桥涵,有七八米宽,两边没修桥栏杆,只分别修了一个高出地面约半尺的长条形的水泥台子,起着护栏的作用。

    陆小鱼来到这里,坐到了右边的水泥台子上。他期盼着能在这里等到爸爸、妈妈回来。可是,这是村里人进出的必经之地,现在又临近过年,来来往往的人就很多。过来一个人,他就得和他们打招呼、说话,人家都问他一个人在这干啥?他回说没事,不干啥。有的人好像知道他是在等他爸妈回来,就故意问他“望着你爸妈了吗?”把他说得有些不好意思,好像自己是在做什么见不得人的事似的。于是,他就故意掏出“金元宝”——烟盒玩起来。可是,虽然他低着头拍打着烟盒玩,来来往往的人还是主动地喊他,问他咋一个人在这玩。没办法,一个多小时后,不胜其烦的他只好回了家。

    陆小鱼回到家,奶奶正准备和炸甜麻叶子的面,就叫他下红芋窖里去拾几个红瓤的洋红芋,和面时要掺进去。

    陆小鱼和爷爷一起把红芋窖口上盖的红芋秧子扒开,小心翼翼地把木板子做的窖门掀掉,把竹筐丢下去,然后,他慢慢地下到了一米多深的窖里。

    爷爷在上面问:“窖里有烂红芋吗?”

    陆小鱼翻看了一下,说:“没有。”

    陆小鱼拾了半筐红瓤的洋红芋,爷爷用绳子拉上去。陆小鱼跐着专门挖的凹洞,扒着窖口,上了来。

    想着爸爸、妈妈还没有回来,中午的饭,陆小鱼吃得没滋没味的。
每一个新年都会过去 张殿权 第三节
    下午,陆小鱼找根子玩了一会儿,放了几个“二踢脚”——每次放都盖上一个易拉罐,在一声很大的爆响后,易拉罐被炸飞到了树梢高头。

    这时候,天突然阴沉起来,还起了风。陆小鱼就急匆匆地回了家。可是到了家,爸爸、妈妈依然还没有回来。

    陆小鱼把那件前年爸爸从集上给他买的“滑雪袄”的帽子摘下来,戴到头上,又悄悄来到了村口桥涵上的水泥台子边。

    可是,他突然又想到了上午被别人问的窘迫,眼睛一转,看到了壕沟里侧路西的一片白杨树林子。虽然现在是冬天,白杨树的叶子已落光,但树林子毕竟还是树林子,还是有遮挡的用处。他就跑到了林子里,拿出玻璃珠子,用书棍掘了一个小窑,自己跟自己玩起来。

    可是,他的眼睛一直都仔细地在盯着村口那个桥涵;时而,他会站起来,眼巴巴地朝村外那条大路的远处眺望……

    天色,渐渐暗下来了。

    陆小鱼都等了两个多小时了,两手冻得冰凉冰凉的,鼻腔里也灌了风寒,像被割裂了一条缝似地疼,心里更加着急起来。

    就在他要转身回家时,突然看见大路上有两个很像爸爸、妈妈的人,拎、背着几个大包小包,往这边走来。陆小鱼的心霎时激动起来。

    他们越走越近,陆小鱼看出他们就是爸爸和妈妈!只是奇怪的是,他一会儿觉得爸爸、妈妈比去年走时瘦多了,可是一会儿又觉得爸爸、妈妈比去年走时胖了一些。他想喊他们,可是不知怎么,他的喉咙被什么堵住了似的,发不出声来。爸爸、妈妈越走越近,他看得更清晰了。一瞬间,他想冲出林子,扑到他们的怀抱里,痛痛快快地喊一声“爸爸、妈妈”。可是不知为什么,他不但没有跑过去,看见爸爸、妈妈好像往自己这里望时,还忙低下头,躲到了一棵大树后面去了。眼泪,就“哗”地一下子掉了下来……

    因为陆小鱼戴着帽子,爸爸、妈妈看了他好几眼,都看不清,觉得他像陆小鱼,但个子好像比陆小鱼高,就以为看错了。他们过了桥涵,往家的方向走去。

    陆小鱼看到爸爸、妈妈走过去了,心里更加难受,不禁轻声啜泣起来。

    可是,爸爸、妈妈往前走了几步,妈妈又觉得好像哪点儿不对劲,又回过头来看陆小鱼,这才认定这个小孩就是她的儿子陆小鱼!她就喊了一声:“小鱼!”

    陆小鱼转过脸来,满脸是泪,大声喊:“俺妈!俺爸!”就跑过去。

    “真是小鱼!个子咋长恁高了?”这时,爸爸也忽然恍悟了过来。

    一家三口,紧紧地抱在了一起。

    陆小鱼抽泣着说:“我以为你们不认识我了呢!”

    “我们早看见你了,你戴着个帽子,又长高了,就没认出来!”爸爸、妈妈自责地说。

    陆小鱼定睛去看爸爸、妈妈,这才看清:爸爸和妈妈其实比上次回来瘦了,脸上和眼角也多了一些皱纹……

    陆小鱼帮妈妈提着一个小包,一起往家回。爸爸、妈妈问他学习咋样,期终考试考了多少分。他说中等偏上吧。路上,也碰到了好几个村里的人,爸爸和妈妈都主动地和他们打招呼,爸爸还把烟拿出来让他们。跟在爸妈身边,陆小鱼在村里人面前头也昂得高高的。

    晚上,爷爷、奶奶熬了鱼,炒了辣子鸡,做了好几样好吃的。放了祭灶的鞭炮后,一家人和和美美地开始吃饭了。爸爸和爷爷还喝了酒。

    吃饭的时候,奶奶对陆小鱼爸说:“去年,你没回来,咱家就没炸馓子,今年你和小鱼妈回来啦,咱今年就多炸些……”

    爸爸说:“现在又不像以前了,还费那个劲干啥?到集上买个十来斤不就得了。”

    “自己炸的好吃!面、油我都备好了,炸馓子的我也请好了,正在根子家炸着呢,晚上轮到前进家,明天上午给谷子、长顺家炸完,下午就来咱家!”奶奶说。

    爸爸便不再说什么。

    饭后,爸爸才一件一件把给爷爷、奶奶还有陆小鱼带的东西拿出来,爸爸给爷爷和奶奶每人买了一件羽绒坎肩,给陆小鱼买了一件新羽绒袄和一双新棉鞋,陆小鱼高兴极了。妈妈又掏出一个包,说:“小鱼,这是给你和你爷、你奶买的饼干,这是曲奇的,这是克立架……”

    第二天上午,陆小鱼跟着爸爸去他们家窝子(家族)和本村里几个关系好的人家里窜了窜,根子他爸昨天夜里也从打工的地方回来了。中午,根子爸留陆小鱼和爸爸喝酒,根子爸又邀了几个他们小时候一块儿玩大的好朋友。他们都是打工刚回来,一两年没见了,中午就都喝多了,根子爸还吐了一地。

    陆小鱼扶着爸爸回到家,爸爸倒在床上就睡着了。

    下午都快四点了,他们家请的两个炸馓子的人来了。陆小鱼一看,吃了一惊:还是前年给他们家炸馓子的那两个年龄很大的老婆婆——大概快七十岁了,她俩是双胞胎姐妹。

    可是,她们依然很能干。她们把和好的面从红色大陶盆里扒出来,平摊到案板上,由边缘向中心划开,然后把划开的面团掿成粗条。之后,一人坐在案板前,将粗条揉搓成连绵不断的细长圆条,一人则坐在案板一头,把揉搓好的细长圆条接过来,往搁在地上、已倒了一些油的红色大陶盆里一圈一圈盘旋着放——形状如蚊香一样,每放满一层,就往上面倒一些油,以防粘连。——这叫“盘条”。

    两个小时后,终于盘完了条。盘完的条要饧了才能炸,她们老姐妹俩正好趁这个时间去长顺家炸馓子。

    那两个老婆婆出了门,陆小鱼就忍不住问:“俺奶,她们都恁大年纪了,咋还出来给人炸馓子,不累吗?”陆小鱼知道,前年,她们也来这个庄,给好多家炸了馓子,每天都是连天加夜地干。听奶奶说,那天给他家炸完馓子都夜里三点多了,她们就在他家锅门前铺了一层麦秸,拿出自个带的被子就睡了;第二天天一明,就又去了明春家炸馓子。

    “她们姐俩,一个住岳胡庄,一个住南园庄,从小家里就有这个手艺,每到过年就出来给人炸馓子。她们年龄大了,今年本来不想再干了,可是妹妹家只有一个儿子、一个闺女,闺女嫁到了外地,儿子、儿媳还有孙子今年过年都在打工地过年,不回来了,妹妹孤肃得很,就约了老姐姐一块出来给人炸馓子。唉,过了年,她们就都六十八了,不知道明年还会不会再来了?她们炸的馓子,每把都一般大,馓条也都一般粗,金黄焦脆,可真是好吃呀!”奶奶感叹地说。
每一个新年都会过去 张殿权 第四节
    上午,奶奶和妈妈就把甜麻叶子和咸麻叶子擀好了,正好趁现在炸。陆小鱼自告奋勇地要烧锅,奶奶掌勺炸麻叶子,妈妈去掿丸子,也准备炸。

    炸东西的时候,陆小鱼总是忍不住说话,一会儿问问妈妈这一会儿问问那。可是,奶奶和妈妈都不让他说话。他很不理解。奶奶说:“过年炸东西,不兴说话,这是老辈传下来的规矩!”

    “这是啥规矩呀?真是的!”陆小鱼不满地说。

    “你还不住嘴!”妈妈冲他厉声说。

    陆小鱼生气了,心想您这一年多了才回来一次,居然还敢对我这么凶!真是太不像话了!他把烧火的炉钩往地上一扔,就气嘟嘟地站起来走了。一旁的爷爷忙蹲到锅门前,烧起锅来。

    奶奶不禁轻声埋怨妈妈:“你看,你恁长时间都没回来了,还和他这样说话!”

    妈妈说:“没事的。”

    过了一会儿,陆小鱼拿着碗,用筷子叨了一些新炸出来的麻叶子,回到自己屋里闷头吃起来。陆小鱼吃着麻叶子,心里却老大不痛快。

    爸爸和妈妈回来快一天了。可是,不知为什么,他却总时不时地觉得爸爸和妈妈像两个陌生人一样……这么长的日子以来,这个家,只有他和爷爷、奶奶,似乎这个家就只有他们三个人,现在爸爸、妈妈回来了,怎么像多余的人一样呢?刚放寒假时,他总盼着爸爸和妈妈回来,心想:爸爸和妈妈回来了,这个家才真正是一个完整的家,才会充满欢声笑语。可是,爸爸和妈妈回来了,这个家好像也没有什么不一样呀,妈妈还居然敢这样训责自己!……

    陆小鱼说不清楚自己心里怎么会突然这样想。这时候,他的脑子慢慢回到了小时候。他模糊地觉得,他记得的最早的一件事——不,其实那仅仅是一个画面——就是:那天好像是一个阴沉的下午,他和妈妈一起从庄后的谁家往家回,路过长顺他奶那两间土坯房后的一小片竹林——是的,那时候长顺他奶屋后是有一小片竹林,后来不知被谁给糟蹋没有了——走到那一小片竹林时,他觉得累,走不动了,就撒娇地叫妈妈抱他。妈妈就笑着把他抱了起来。走到长顺奶奶门前,长顺他奶正在那儿切萝卜,好像要晒萝卜干子。妈妈和长顺他奶还说了几句话……那时候,他大概是四岁,妈妈和长顺他奶说了什么话以及后来的事,他就没有多少记忆了。

    他只记得,那时候他们村的地好像很多、很辽阔。收麦子的时候,各家各户都拿着镰刀去割,爷爷、奶奶和爸爸、妈妈也拿着镰刀下地去割。他就坐在地头的树阴凉地里,看着爷爷、奶奶和爸爸、妈妈在太阳底下挥着汗割麦子,一片一片的麦子被割倒,然后一抱一抱挟到架车子上,用绳子绑紧,运到打麦场,用拖拉机带石磙或牛拉石磙把麦子打出来。秋天收红芋的时候,一些大的、好的红芋要藏进窖里,一些小的、烂的就放在阳光下使劲晒,晒出“油”,然后烀着吃,非常的甜。还有一些,挖出来后就在地里被锼成红芋片子,撒在自家地里晾晒,有时候忙起来月亮升天时还锼着——因为家家户户都是这样,谁也不会偷别人的。在月亮下,地里白白的红芋片子好像被洒上了一层亮亮的银粉……

    可是,除了这些印象,陆小鱼对爸爸、妈妈就没有更多的印象了。因为第二年——就是他五岁的时候,爸爸和妈妈把他交给爷爷和奶奶,在他的哭声中,就出去打工了。第一年打工回来,他看着爸爸、妈妈,觉得好像不认识了一样,不愿意让他们抱,不愿意接近他们。他七岁时去报名上学,还是爷爷和奶奶带他去的。从那以后一直到现在,每次爸爸和妈妈回来,在他们回来之前的日子里,他都满怀期待,胸中汹涌澎湃,可是当他们回来后,一切却又变得平平静静的。陆小鱼想,是因为他已经习惯了只有爷爷和奶奶的生活了吗?……陆小鱼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

    陆小鱼想着这些的时候,天就慢慢黑了。

    这时,妈妈和奶奶也把麻叶子、丸子等炸好了。妈妈在厨房里喊他:“小鱼——”

    陆小鱼还撅着嘴,生着气,没有答应。

    妈妈又叫了他两声,他仍没有回答,但却走出来,到了厨房门口。

    妈妈看了他一眼,说:“叫你半天咋不吭声?哑巴了?”

    “谁哑巴了?”陆小鱼回嘴道。

    “你这孩子——!”妈妈瞪了他一眼。

    奶奶忙过来,说:“小鱼,你去长顺家看看炸馓子的那老姐俩炸多少了,问啥时候能到咱家来?如果炸完了,就请她们来咱家吃晚饭。记住了吗?”

    陆小鱼“嗯”了一声,往长顺家走去。

    天黑了,家家户户都亮起了灯。陆小鱼抄近路,从胡同里绕过一家又一家,不久就到了长顺家。那两个炸馓子的老姐妹已经把长顺家的馓子炸好了,正准备在长顺家吃饭。

    陆小鱼回到家后,把情况说了。这时,奶奶已经把外面的一个小地锅的水烧开了,锅里的馍也馏好了。妈妈正往里面放丸子、细粉、白菜等,做的是丸子汤。这时,爸爸也酒醒起床了。

    吃饭的时候,陆小鱼一个人端着碗,拿着馍,蹲到门口去吃。爸爸叫他到桌子边来吃,他不去。

    妈妈看了陆小鱼一眼,说:“别管他,他还生着我的气呢!”妈妈就把炸东西时不让他说话的事说了出来。

    陆小鱼越听越气,又往外挪了挪。

    爸爸听完,笑了起来,过来拉陆小鱼,说:“儿子,你看你,年纪不大,还知道生气了呢!起来,到屋里去吃!”

    可是陆小鱼就犟着不去。

    不一会儿,炸馓子的那两个老姐妹就拿着炸馓子专用的长筷子到了。

    陆小鱼站在锅门前,看这两个老姐妹炸馓子。她们一个坐在锅台后面负责用筷子在油锅里炸,一个用双手把大红陶盆的条子捞出,在双手上像缠毛线一样缠成多个圈,往外再稍用劲撑一下,套到炸馓子专用的大筷子上,大筷子撑着放入油锅里,然后弯成扇形,抽出筷子,很快就定型成了金黄色的馓子。

    陆小鱼虽然刚刚吃了饭,可是,这刚炸出来的馓子,依然让他的口水要流出来似的,等第一把馓子不那么烫了,他掰了一把就出去看电视去了。

    第二天早上醒来,爷爷、奶奶和爸爸、妈妈都已经起床了。给他们家炸馓子的那两个老姐妹也已走了。陆小鱼看到锅门前有一层麦秸,知道那两个老姐妹又是在他家睡的。奶奶说,她们到仁义家炸馓子去了。

    陆小鱼仰起头,看着初升的太阳,心里迷茫地想:明年,她们还会来这个庄炸馓子吗?想着,不知怎么,心里觉得十分难受。
每一个新年都会过去 张殿权 第五节
    要过年了,每天村里都有小孩子时不时地放炮。陆小鱼也向爸爸要了二十块钱,和根子一起买了炮到处去放,和别的孩子比谁的炮更响。

    和根子一块儿玩的时候,他也会和根子说一些心里话。虽然第二天陆小鱼就不生妈妈的气了,腊月二十七那天他还和爸爸、妈妈一起去了熙熙攘攘的集上买了一些过年用的东西,可是不知为什么,他还是觉得和爸爸、妈妈不像一家人似的。像什么呢?亲戚?也不像。邻居?更不像。不像家人,也不像亲戚,更不像邻居,这种感觉真是十分奇怪。根子也说,他爸回来后,整天和村里的一些人喝酒,每次都喝多,根本不管他的事,他也觉得爸爸不像一家人。

    他们俩想了好久,可是,依然不知道这是怎么一回事,于是就不想了,又去和别的孩子一起去放炮,比谁的炮更响。

    在零零星星的鞭炮声里,大年三十就到了。

    这天一大早,爸爸就来喊陆小鱼:“小鱼,快起床,下地去给你老太上坟去。”

    陆小鱼打了一个激灵,立即就起了床。他知道,每年大年三十的一大早,都要去给他老太还有根子的老太、根子的奶奶去烧纸上坟。后来,根子的小叔去世了,也给根子小叔烧纸上坟。去年爸爸不在家,他是和爷爷一块儿去的。

    爸爸用竹筐挎着火纸,陆小鱼拿着几挂不长的鞭炮,还有爷爷,三个人往地里走去。出了庄,田野里一些坟头边已经有各家的晚辈来上坟了,火纸纷飞,鞭炮“噼噼啪啪”不时地响起。

    到了太爷和太奶的坟前,爸爸和爷爷一起把一部分火纸慢慢划开,然后点燃,又放鞭炮。之后,陆小鱼和爷爷、爸爸都跪下去,磕了三个头。磕完头,纸烧完,他们起了身,往根子太爷、太奶和根子奶的坟地里走去。根子太爷和太奶是一座合坟,坟上没有烧过的火纸和鞭炮屑,知道根子和他爷、他爸都还没来。陆小鱼的爷爷和根子的爷爷是同爷的堂兄弟。爷爷说,他小时候和根子的爷爷关系最好,就像陆小鱼和根子现在一样。

    他们烧完纸,放了炮,磕了头,这时才看见根子和他爷、他爸往这边来。他们到了坟旁,根子爸忙过来给小鱼他爷和小鱼他爸分别递上一支烟,有点不好意思地说昨晚酒喝多了,起来晚了。他们说了几句话,陆小鱼和爷爷、爸爸就往根子奶的坟地去了。

    根子奶的坟和根子小叔的坟挨着。烧了纸,放了炮,陆小鱼和爸爸跪下来给根子他奶的坟磕头,又给根子小叔的坟鞠躬。

    回到家,妈妈和奶奶已经把饭做好了。吃了饭,爷爷、奶奶和妈妈开始彻底打扫家里的卫生,陆小鱼则和爸爸贴对联,最后把院子大门的两张门神贴好,快十一点了。满院里的门上、窗上,都贴上了春联或门神,显得十分喜气。陆小鱼看着,忽然想起奶奶说的话:院子大门上贴的那两个门神,一个叫“神荼”,一个叫“郁垒”,都是神仙。有了他们,可以保佑我们全家一年都出入平安。陆小鱼不禁想,两个纸人,咋可能会保佑他们一家人一年都出入平安呢?

    对联,是必须要在中午饭前贴好的!去年,爸爸和妈妈不在家,是他和爷爷一起贴的。因为吃过早饭后,他去根子家玩了一会儿,回来时看见爷爷一个人在贴。爷爷见他回来了,忙叫他赶紧和他一起贴。因为爸爸妈妈没有回来,他心里很不痛快,就说不会下午再贴吗?爷爷说,必须得中午之前把对联贴好。陆小鱼嘟囔着嘴问,为啥?爷爷说,这是老规矩。陆小鱼说,过年咋恁多臭规矩?爷爷说,因为过年可不是平时呀!为啥中午吃饭前要贴好对联?因为旧时候,大多数人家都很穷,春节前为了躲债,常常到年三十才回来——不能在外面过年哪!可是债主来逼债咋弄呢?于是,家家户户联合起来订立了个规矩:年三十贴过对联后,就不许再逼债了,要还债得到过了年再说。这样,在年三十中午之前贴好对联,下午、晚上就可以过个安生年了。

    陆小鱼觉得有些乏累,就找根子去了。路上,陆小鱼遇到了不少才去邻村澡堂子洗澡或洗好澡从澡堂子回来的人。昨天下午,他、爷爷、爸爸和奶奶、妈妈就已经轮番去洗过澡了,就怕今天人多。过年了,人人都要洗个干净澡,这也是洗掉一年的劳累和不好的东西。

    到了根子家,根子和他爸也刚贴好对联。根子就跟着陆小鱼一起出了家门。

    两人也不知道往哪里去,去玩什么,好像家家户户都忙着打扫卫生,贴对联,只有他俩最悠闲,没个事儿。

    两个人就沿着村里的一条河走着,一边走,一边看着水里有没有什么不寻常动静。

    陆小鱼遗憾地说:“今年过年估计不会下雪了!”

    根子也说:“是呀,你看这天,太阳出得恁好!”

    “不过,这样也好,过年走亲戚就不用蹅雪蹅泥啦。”

    “是呀。对了小鱼,晚上咱们还去拾炮吧?”

    “今年俺爸、俺妈回来了,我就不去了!对了,根子,你爷跟俺爷是同爷的,咱俩是同一个祖宗,可是你说咱们的老祖宗以前是干啥的?也是农民吗?……”

    “当然是啦,不然俺老太、你老太、俺爷、你爷、俺爸、你爸、咱俩咋一直都在农村里?用俺爷的话说,咱人老八辈都是这个庄的人。”

    “可是,腊月二十三祭灶时俺奶咋说‘官祭三民祭四’,咱们祖上以前如果不是当官的,咱们咋都在腊月二十三祭灶?俺奶说这可都是祖上传下来的,是不能乱来的!”

    “你咋想恁多?我没想过……”

    陆小鱼想着这个问题,直到想到肚子饿了,也没想出个所以然来。于是,他们各自回家去吃饭了。

    以前,年三十中午吃饭一般都是不放炮的,可是现在,不少人家都不约而同地放了,有的还放起了烟花。陆小鱼家吃午饭,也放了一挂五千响的炮。炮屑落了一地,门上、窗上的红对联映着,让陆小鱼忽然觉到,这新年真的是来了!不知怎么,他心里忽然有一种酸溜溜的感觉。

    下午,主要任务就是包饺子了。陆小鱼也参与了进来。都包一半了,奶奶才突然想到什么,忙说:“咱咋忘了,咱得在饺子里包几个钢镚!谁吃着了,来年谁就会有更多的福气!”

    爸爸接口说:“算了,别包了,钱上的细菌恁多,不卫生!”

    “不会洗洗?”

    “洗洗,也洗不净!”

    “就你瞎干净!”奶奶有些不乐意地说,“你小时候过年,哪次不嚷着叫包分格子!每次吃到二分和五分的钱,你不都高兴得要命,还跟你姐抢!”

    “那是啥时候的事啦?”

    “啥时候?啥时候的钱不都是千人转万人用?那时候不洗,你不照样吃得欢得很吗?”

    陆小鱼兴奋地说:“要包要包!我去洗!我要吃到钱,要明年交好运!”

    妈妈就说:“好好,包几个。”说着,从兜里掏出几枚一元的硬币递给陆小鱼,让他去洗。“用肥皂洗,然后用压水井的水多冲一会儿!”

    陆小鱼夺过钱,说:“知道了!”跑了出去。

    冬天,白天总是很短暂。饺子包好时,天就暗了下来。不久,天就黑了。

    今年这顿年夜饭,比往年做得要早,等满满一桌子的荤菜素菜摆好,爸爸把酒也拿了出来。

    这时,爷爷问爸爸:“我找的那几个‘拦门棍’呢?”

    “不在门后边吗?”

    “拿出来,每个门前放一根,拦住财,拦住‘年’别让走,让财气和喜气天天住在咱家里!”

    “好哩!”陆小鱼说着,和爸爸一起把当门门后的几根棍拿了出来,和爸爸一起横放到了大院门口和每个房间门口的地上。

    这时候,村里有些人家已经放炮开始吃团年饭了。

    爷爷把酒杯刷好,放在了桌子上。爸爸拿出那挂两万头的大炮,扯开,逶迤如蛇地放在了当院里,然后用烟头点燃,噼噼啪啪,噼噼啪啪……满院子里都充满了震耳欲聋的巨大响声,刺鼻熏眼的蓝色烟雾也溢满了院子,往上空逸散去。

    陆小鱼站在堂屋门口,因为声音太大,他不由自主地捂住了耳朵,然而,那鞭炮声依然在耳边响着——只是减小了一些。陆小鱼的眼泪就“呼呼”地滚了下来……过年了,真的过年了,过年真好啊!

    去年过年,只有他和爷爷、奶奶三个人,年夜饭只炒了几样菜,放的炮也只有一千响,短暂而急促。吃饭的时候,听着别人家长长的、震天价响的鞭炮声,陆小鱼心里难过极了,心里异常地想念爸爸和妈妈,可是他却不敢哭出来。吃过饭后,他才一个人在自己的小屋里,不出声地哭了一会儿。根子跑来喊他去拾炮,他才擦掉眼泪,和根子出去了。村子里有些人家盖有墙头,但很多人家的院子没有墙头,他们就一家挨一家地去人家门前拾炮。看到还有捻子的,他们就很欣喜,没有捻子但还没炸的,他们也拣出来,留作“嗤花”。两个多小时后,他回到家,看见爷爷、奶奶还守在电视机前,一边看晚会,一边等着他回来。看见他回来了,奶奶忙把准备好的五十块钱压岁钱递给了他。陆小鱼接过钱,坐下去,也看起电视来。可是绝大多数节目都不好看,他和爷爷、奶奶三个人都静静地呆坐在那,半天里谁都没有说一句话……

    今年过年爸爸和妈妈回来了,这才像一个真正的年啊!这时候,陆小鱼才恍然地觉到,爸爸、妈妈不是他家的亲戚、不是他家的邻居,而是他的爸爸、妈妈,是生了他的最亲最亲的爸爸、妈妈啊!
每一个新年都会过去 张殿权 第六节
    大年初一,是一年中最喜气洋洋的一天。很多人家夜里就起床放接年炮,鞭炮声此起彼伏。夜里没有起来的,也会一大早起来就放炮。同时,家家户户还都燃起了大小不一的盘香。

    陆小鱼醒了,不由自主地从枕头底下拿出昨天晚上吃完饭后爷爷和爸爸分别给他的压岁钱——爷爷给了五十,爸爸给了五十。他又数了一遍,一共是十张十块的。数完钱,他起床,把新衣、新鞋穿上,出了屋。

    吃了早饭——素饺子和正馍后,人们走出家门,去给长辈们拜年。见了面,互相作揖,问候新年好。

    爸爸和妈妈去年没回来,今年对此更加重视,带着陆小鱼挨家挨户去给村里的老人拜年。有老人的人家都备有瓜子、花生、糖果、麻叶子什么的,招待来拜年的人,对小孩子更是热情,这家给陆小鱼抓瓜子,那家给他抓花生。老少爷们见了面,都互相问这一年来干的咋样。陆小鱼爸妈都叹气说,咱农民在外哪有啥好日子,都是卖力气卖命,一年忙到头两个人才剩一万多块钱!

    拜完年,爸爸就和根子他爸几个人打麻将去了,妈妈和陆小鱼回了家。可是,因为是大年初一,不允许扫地往外倒垃圾、朝外泼水、开抽屉,不允许喊叫、打骂、动刀仗、说不中听的话,甚至不允许拿钢笔(因为钢笔尖子是锐利的)写作业……因为新年之初做这些都不吉利,要忌讳。陆小鱼觉得很受拘束,就跑出去,找根子玩去了。根子和陆小鱼一起去找仁义、谷子,他们四个人找了一副扑克,打起牌来。

    初二到十五,是走亲串友的日子。

    初二,一般都是走姥家。爸爸的姥姥还活着,爸爸必须得去,因此,去陆小鱼姥姥家的时间就改到了初三。因为这天大姑要带着十四岁的表姐常韵、六岁的表弟常宁来看爷爷、奶奶,陆小鱼没有跟着爸爸去,就在家等着他们。大姑家在离县城不远的一个村子里,快到中午了,大姑才带着常韵和常宁来到。爷爷、奶奶接着他们,亲得不能行——陆小鱼看到奶奶的眼泪都要落下来了似的。因为爸爸和大姑好久没见过面了,爷爷、奶奶还有妈妈就不让大姑走,要大姑住一晚上,爸爸回来后姐弟俩也叙叙话。常韵、常宁也不愿意走,大姑就同意了。

    半晚上,爸爸才回到家。看到姐姐、外甥、外甥女,爸爸喜不自胜,抱着常宁就亲起来。站在一旁的陆小鱼看在眼里,心里酸溜溜的:他小时候,爸爸和妈妈每次回来,也都是这样亲他,可是从大前年开始,爸爸、妈妈就再也不搂着他这样亲了。

    爸爸问大姑,姐夫咋没来?

    大姑说,他去他姥家了。

    晚上吃饭的时候,姐姐对爸爸说:“我们那儿被规划进县工业园了,工业园里有不少从沿海迁来的企业。过了年,你姐夫就不去天津打工了,他已经被招进了一家洁具厂。听说这家洁具厂老板以前也是打工的,现在混发了,就回来投资办厂!你和小鱼妈这些年都在外面打工,多久都不回来一次,咱爸、咱妈年纪也不小了,这样下去总不是个事……我想,过了年,县工业园还有农民工招聘会,你和小鱼妈不如去县城打工,这样离家也近些。”

    爸爸就问县工业园的工资水平。大姑介绍完后,爸爸掰着指头算了算,摇头说:“工资太低了!你和姐夫在县工业园上班,可以天天回家,工资低点也不要紧。我要是去了,工资恁低,还得赁房子啥的,一个月剩不了多少钱!”

    “外面工资高,可是离家太远呀!”

    “但是,小鱼马上就要上初中了,还要准备把老宅基给盖起来……哪样不花钱?在外面虽说苦点、累点,但是我和小鱼妈两个人一起挣钱,一年还是能多挣两三千块钱,还是很中用的!”

    大姑叹了口气,不再提这事,问他啥时候走?

    爸爸说,“三六九(初三、初六、初九)往外走”,这几天人都多,准备初八走。

    大姑又叹了一口气。

    第二天上午,大姑和常韵、常宁回家了,陆小鱼也和爸爸、妈妈带着酒、糕点、水果等去姥姥家。

    去年过年,爸爸、妈妈没回来,陆小鱼没有去姥姥家,他一年半没有见过姥姥了,心里很想得慌!陆小鱼坐在妈妈骑的自行车后面,心里特别激动;爸爸骑了一辆三轮车,后面放着礼物。

    陆小鱼记得刚上一年级的那年暑假,他在姥姥家住了半个月。那时候,小舅还没有结婚,每天晚上小舅要去瓜地里看瓜,他也跟着去……到了晚上,村庄里灯火渺渺,显得特别的寂静……每天早上,大人们的第一件事,就是踏着薄薄的晨雾,去门前不远的井旁挑水,开始一天的生活……
每一个新年都会过去 张殿权 第七节
    姥姥家在离他们家大概二十多里远的另一个镇的一个村庄里。

    他们去姥姥家,要往北走五六里路,过济河上的一个小桥闸。

    他们沿着济河的堰埂,往北去。济河岸边残存着一些干枯的芦苇,没有人理会。

    夏天的时候,济河两岸会或疏或密地长出一丛丛青翠的芦苇。一些野鸭子游累了,喜欢藏到芦苇荡里。陆小鱼偷偷和根子、前进、谷子他们几个人一块儿来游泳时,也会悄悄进入苇荡里去逮野鸭子,虽然逮到野鸭子的次数并不是很多,可是每次却都能捡到一些野鸭蛋。

    以前,不到秋天芦苇发黄,就有人把芦苇割回去,喂牛或作其他用。到了秋天,蓬蓬勃勃的苇絮就被人掰下来,用作枕芯。他们调皮的小孩,还拿着当扫把或者当神仙的拂尘玩。不久,大人们就拿来镰刀割下拉回家,编席子、帘子。有的人因为多割了人家的,还打过架。可是后来,出去打工的人越来越多,就没人争了。现在,芦苇被遗弃在岸边,再没人愿意要了。

    看着那些枯残的芦苇,陆小鱼忽然又想起了一件事——不,那其实只是一个画面:他们家在济河边也有一块地。在多年前的一个秋天,爸爸和妈妈在地里干活——是收豆子还是收红芋或是干别的活他实在想不起来了,爸爸和妈妈忽然因为什么事吵起了架,妈妈气得拿土垃块砸爸爸,他也跟着妈妈拿土垃块往爸爸身上扔……那时候自己是多大?这个画面是他人生中最早的记忆,还是那天他和妈妈从长顺他奶屋后的竹林旁走过是他人生中最早的记忆?……他想不起来了,也分不清。反正那都是自己很小很小的时候的事,刚刚懵懂记事。

    可是一转眼,他今年已经十三岁了!

    一路上,陆小鱼都忍不住回想过去他和爸爸、妈妈在一起的情景,可是,他想不出太多这样的画面。

    大约一个小时后,他们到了姥姥家。

    姥姥异常高兴,开始张罗炒菜做饭。姥姥、大舅、小舅、大妗子、小妗子还有大舅的儿子伟林都在,伟林已经十六岁了,在县城上高中。陆小鱼看到小妗子怀孕了,挺着个大肚子。

    不一会儿,陆小鱼的小姨、小姨夫也带着十岁的儿子姜延来了。小院子里大人、小孩一大群,热闹异常。

    姥爷在十多年前陆小鱼还不记事时就得病死了。陆小鱼家和小姨家都带了火纸和鞭炮,所有的男丁都要去坟地里给姥爷上坟。

    姥爷的坟地在很远的田野里,走了十好几分钟才到。

    火纸燃起,鞭炮炸响。陆小鱼看着坟,心里忍不住想:姥爷以前活着的时候,是啥样子呢?姥爷咋就死恁早呢?自己对姥爷一点印象都没有,自己和姥爷又是啥关系呢?……

    回来的路上,陆小鱼看着大舅、小舅、小姨夫还有他的表兄弟,禁不住又想:自己和他们又是啥关系呢?一年半了才见一次面,如果总是要一年半才见一次面,如果他能活到八十岁的话,一辈子也只能和他们见几十次面而已……

    吃饭了。因为人多,妈妈和姥姥、小姨、大妗子、小妗子都没坐堂屋的大桌子,都在厨房里的小桌上吃。大妗子和妈妈不断把菜从厨房里端过来。

    好久没见面了,大舅和小舅都很高兴,喝起酒来就上了劲,爸爸也没留量。酒酣身热,话匣子打开,啥话都叙了出来。这时,陆小鱼和伟林、姜延吃得差不多了,离了桌,在旁边的一个大板凳上打扑克。

    大舅说,他和小舅这几年在深圳给人开车,干填海工程,发现买个工程车干很挣钱。他和小舅商量好了,合伙贷款买辆工程车给人家干工程。他们俩开,三年就能把车钱挣上来!车已定好了,正月十六就能提了!家在镇上的小姨夫也说,他明年也不去打工了,他们家门前新修了一条路,眼看着要热闹起来,他准备在家门前开一个私人小超市;再过两年,攒上一些钱,就加盟市里一家正在开拓“万村千乡”业务的连锁超市,到时候生意就会更稳定了。爸爸端起酒杯,和大舅、小舅、大姨夫喝,说恭喜你们呀,你们都干出成绩来啦!

    大舅对陆小鱼爸说:“你和妹妹这几年出去打工,也该攒了一些钱吧?没有想着回来做点生意啥的吗?现在小鱼也十三了,马上要上初中了,初中很关键,你们不在家看着,孩子的学习上不去,将来咋办?你看,现在城里恁多大学生找工作都难,将来小鱼如果考不上大学,不是更难吗?咱们这一代种地都顾不上嘴,他们靠地更顾不上嘴呀!再说了,总不能让他们跟咱们一样,还背井离乡到外地去打工吧?就是退一万步说,将来他还去打工,但没知识没文凭,也不行了呀!”

    “谁说不是呢?你看,我和他妈都在上海的一家台湾电子企业干,这个企业号称‘世界五百强’,可是我们这些打工者挣的依然是血汗钱哪,除了春节,一年下来都没有节假日,每天规定的工作时间是十个小时,可是每天都要被逼加班,实际工作时间达到十二三个小时。不愿意加班,他们就找各种理由扣工资,就是加班,他们也不按国家的规定给加班工资。可是,能咋着他们呢?”爸爸低着头说,说完再抬起来时,眼睛已经红了。

    这时,妈妈过来上萝卜炒肉,听到爸爸这么说,心里也不是滋味,又觉得大年下的说这些不合适,就提醒说:“你又喝多了?”

    “啥喝多了?我们这才喝多少?四个人才喝二斤。”爸爸分辩说,“我也想能在家陪着小鱼,看着他成长呀。那天回来,我和蕙兰(陆小鱼妈)下了车往村子里走,看着家乡的一草一物,感到是那么亲切又那么陌生,就不禁一边走一边四处望。快到村口时,我们看到村口的那片白杨树林子里,有个孩子一个人在那玩。起初离得远,我和蕙兰觉得那身影有些像小鱼,可是走近一些后,却又看到他比小鱼的个头高了大半头,加上他穿得厚,头上还戴了个帽子,我们看不清他的眉眼,就以为看错了,这不是小鱼。等我们走过去了,我和他妈才忽然又觉到不对,觉得他十之八九是小鱼:我们都一年半没见了,他能不长高吗!我们就回过头去看,一看,果然是他呀!他站在那,看着我们的背影,在哭……”

    爸爸的眼泪悄悄地流出来了,“这些年,我们每次回来,不知为啥,我都莫名其妙地觉得,他好像不是我和蕙兰的儿子,我们好像是亲戚,又好像是邻居——说不上是啥关系。有时候我就想,这是咋搞的?咋会这样?我们父子、母子的距离,咋就变得恁遥远恁奇怪了?小鱼今年十三了,再过四年就十七了,就是大人了。老天爷咋让我们在最应该享受亲情的这十来年,把我们的亲情变得恁稀薄?我想过,可是我想不出是咋回事。俺庄离城远,离镇上也远,做生意也不知道做啥生意,咱又没有过高的文化,没有啥技术,不出去打工又能干啥呢?”

    这时,姥姥、大妗子和小姨也过来了,听着爸爸的话,也十分难受,不住地抹眼泪。小姨说,就是孩子太苦了!

    这番话,陆小鱼从来没听爸爸讲过,陆小鱼不知道爸爸心里还藏着这些秘密。其实,爸爸和妈妈心里一直是在乎自己,疼爱自己的呀!陆小鱼不禁也眼泪汪汪的了。

    这时,姜延催陆小鱼出牌,轮到陆小鱼出牌了。陆小鱼眼泪汪在眼里,快要掉下来了,他扔掉牌,低垂着头说:“我得去厕所!”站起身就往外跑去。跑到家后简陋的厕所旁,他的眼泪再也忍不住,汹涌而出……
每一个新年都会过去 张殿权 第八节
    初四一大早天还没亮,陆小鱼就起床,带上东西和爸爸一起去姑奶——爸爸的大姑——家拜年去了。在姑奶家吃完饭,姑奶硬塞给了小鱼二十块钱压岁钱。回到家后,他们没有喘歇,又带着礼物,到爸爸的大姨家去拜年,下午四点多才回到家。

    初五是“破五”,过年的忌讳在这一天全都被破除。

    这天中午,姑奶和姨姥家的孩子,来给陆小鱼的爷爷、奶奶拜年。小院子里,充满了欢声笑语。

    可是,等亲戚们走完,小院子又归于平静后,陆小鱼的心里却掀起一阵阵的伤感来。都说过了正月十五才算过完年,可是没有了亲戚来往,其实年就像过完了。更重要的是,今天是初五,明天是初六,后天是初七,大后天初八爸爸和妈妈就又要走了,到遥远的上海去打工!下一次,爸爸和妈妈回来是啥时候呢?

    第二天,天突然阴起来,还刮起了大风,异常寒冷。陆小鱼在家里看电视。看到周杰伦出来,陆小鱼激动地直拍手。一起看电视的奶奶问,这个唱歌的是谁?陆小鱼说是个大歌星,有名得很。奶奶看了半天,摇着头说,咋长恁难看?长恁难看,咋出名了?乖乖,他要是在咱庄,估计说媳妇都不好说。陆小鱼听着奶奶的唠叨,就“格格”地笑起来。

    晚上,中央电视台和市电视台、县电视台都预报说,一股从西伯利亚来的寒流迅速南下,他们这里今夜将有大到暴雪!

    可是,陆小鱼却觉得异常高兴:终于要下大雪了!入冬以来,除了下了两次零星小雪,还没有下过大雪呢!

    天黑了,陆小鱼盼着大雪赶快下。可是,外面除了吼叫着四处乱撞的凛冽寒风,雪一直没下下来。

    因为天忽然冷了,气温比前两天下降了十多度,陆小鱼九点多就睡了。

    夜里十一点,他被尿憋醒,起床上厕所时,看到外面地上已经全白了,鹅毛般的大雪打着旋从天上飘落下来,夜色也银亮银亮的。他兴奋极了,回到屋里,拉开窗帘,看了好一阵子才又睡着。

    第二天一早醒来,陆小鱼透过玻璃窗往外看去,外面堂屋顶上的雪厚厚的,院子里那棵柿树变成了一棵“雪树”,窗台上也落了一层厚厚的雪。

    妈妈过来把他喊起床后,大雪依然纷纷扬扬地下着。院子里的雪积了很厚,一脚踏进去,鞋全陷进了雪窝里。

    他打开院门,外面的柴垛、杂树、不远处的那条小沟里……到处都是洁白耀眼的雪。他情不自禁地弯下腰,双手团了一个雪球,使劲往远处扔出去,大喊了一声:“嗷——”

    吃了早饭,妈妈刚刷完锅碗,突然大门被推开,根子爸踉踉跄跄跑了进来,往门前扑通一跪:“俺大爹,俺大娘,俺爹他走了!”

    爷爷、奶奶和爸爸、妈妈一起惊跑出来,问:“啥?”

    “俺爹走了!”

    陆小鱼一时还没明白过来,也来到门口,盯着满面泪容的根子爸。

    “咋——咋走了?”爷爷脸色立即变得苍白,颤抖地问。

    “昨天天突然变冷,俺爹的哮喘病又犯了。我叫他这几天住在俺家,跟根子住一屋。可是,他非要回自己住的地方去睡。因为家里有药,前些天他的身体还好,我以为没事,就没太在意。谁知道夜里……夜里,他就走了……”根子爸哭着说。

    陆小鱼这才忽然明白,根子他爷死了!

    陆小鱼和爷爷、爸爸慌忙跟着根子爸就去了根子爷单独住的那个地方。根子爷住的那间房子里,有些地方的墙皮都脱落了,矮柜子、粮缸、化肥袋子等杂乱地摆放着,显得凄凉而寒气逼人。根子守在他爷床前正哭着。陆小鱼的眼泪也迅速地掉出来。爷爷和爸爸,还有根子爸,也眼泪汪汪的。

    爷爷说:“赶紧,赶紧去招呼咱家窝子的人,准备办后事吧……”

    家窝子的老少爷们得到消息,很快都聚拢来了。于是,在陆小鱼爷爷和根子爸的指挥下,各司其责,去采买物品的去镇上——过了初六镇上的商店都开张了,通知亲友的通知亲友,搭棚的搭棚,请响手班子的请响手班子,请抬棺的请抬棺——棺材原来就做好了一直放在大门口,做寿衣的做寿衣……

    这时,雪慢慢变小了。

    陆小鱼和根子还小,和几个年轻人一起被派去各家借大板凳和大桌子……每到一家,根子都先给人家磕个头。每到一家看到根子含着眼泪给人家磕头,陆小鱼的眼睛就湿一次。

    陆小鱼亲眼看到了死在床上的根子爷,可是,他心里还是极不愿意相信根子爷就这样走了。那天,他去给根子爷送正馍,根子爷还是那么硬朗呀!就是前天——初五的晚上,他想到爸爸、妈妈快要离家又要去打工了,他心里很难受,悄悄地去了根子爷那里,和根子爷唠了好一会儿话,根子爷也都是好好的,看不出一点不对劲的地方呀!

    根子爷的哮喘是几年前就有的病,每到天气突然变冷,尤其是冬天,就会发作。初四那天早上,他和爸爸去姑奶家拜年的路上,爸爸问他将来有啥理想将来想干啥,他回答说,想考进医科大学学医,将来当一名医生。他以为爸爸也许会问他为啥想当医生,可是爸爸没问,只是笑着说,想不到你小子还挺有想法,好!当医生好,能成为专家就更厉害了,能挣大钱!又说,那你要好好努力,争取考上医科大学——最好能考上上海的医科大学,这样我们就能常见面了!陆小鱼说,那时候您和妈还在上海打工?爸爸说,总得挣钱呀,不然咋供养你上大学!只要你能考上,就是去美国上学,我和你妈累死也要供你去上!

    爸爸没有问他为啥想学医,他也就不想讲了。但是爸爸最后那句话,却让他十分感动。他为啥想学医呢?就是因为根子爷的哮喘病。刚放寒假的一天,他去根子爷那里,根子爷说,这种病很难根治,病一犯真是受罪呀!他当时心里就暗想,自己长大了要学医,要研制出一种能彻底根治哮喘病的药,让根子爷不再受罪了!他当时很想告诉根子爷他的这个想法,可是他又没有十足的把握,张了张嘴,就又止住了。

    他怎么都没有想到,根子爷连他上大学都没等到就突然死了,更不要说等他研制出一种能彻底根治哮喘病的药了!

    根子爷和自己的爷爷年纪差不多,才六十出去,好像刚刚还活生生地在和他说话呢,咋就说死就死了呢?!根子爷住的房子大门上的门神还依然鲜红着呢,不是说门神是保护神吗,咋还没过完年根子爷就死了呢?根子爷死了,去哪里了呢?世界上真的有天堂吗?他是去了天堂,还是哪里呢?……从此以后,他再也见不到根子爷了,寂寞的时候,再也不能去找他说话了呀!以后,咋办呢?……

    陆小鱼帮忙借、抬、拉大板凳和大桌子的路上,都忍不住胡思乱想着。

    陆小鱼和根子用架车子把桌子、大板凳借够后,看到根子爷已经被移到了当门的一张小板床上。根子爸戴着白孝,跪在一旁,一张接一张地燃着火纸,火纸盆里燃了很多灰烬。

    从上午到晚上,陆陆续续有人来吊唁。根子的两个姑姑也来了,跪在灵前哭着。来一个叩拜的,她们的哭声就会随之加大。其他的女人——包括根子妈和小鱼妈也都陪着哭或劝,泪水、哭声时断时续……

    可是,让陆小鱼不解和恼恨的是,请来的响手班子,吹打的不是流行歌曲就是喜庆的音乐,甚至还有结婚时用的——比如《百鸟朝凤》,真是太岂有此理了!他很想上前去质问他们,为啥根子爷死了他们恁高兴,吹这些喜庆的调子?可是,看着那么多大人对此都熟视无睹若无其事,他就没敢上前去质问。

    晚上吃过饭,他和爷爷踏着雪回家的时候,爷爷难过地叹了一口长气,说:“我和根子他爷……没想到,他先我前面走了呀!小时候,家里穷,我们一起去要过饭……年轻的时候,我们一起去淮河南照集拉毛竹,往新川市送,一百多里的路呀……后来,我们一块去袁寨镇康庄的窑厂,给人家脱砖坯子,又把砖坯子往窑里送……到了你爸、根子爸能下地干活了,能挣钱了,日子才真正好起来……谁想到,他就走了呀!”说着,爷爷的眼里流出了亮晶晶的泪水。

    陆小鱼问:“俺爷,俺二爷他走了,他去了哪里?”

    爷爷停住脚,看着陆小鱼,说:“谁知道呢?……”
每一个新年都会过去 张殿权 第九节
    第三天,在子孙和亲友的哭声中,在一路爆竹的炸响和响手班子的吹吹打打中,十多个壮劳力轮换抬棺,绕村一周后,装着根子爷的棺木进了坟地。根子爷下葬了。

    第四天已经是初十了,早上大雪又下了起来。

    吃过早饭,爸爸和妈妈拿上行李,要出门去打工了!他们要坐车到新川市,然后从新川坐火车去上海。火车票他们已经托一起走的一个同事帮他们买好了。

    雪很大,爸爸、妈妈不让爷爷、奶奶和陆小鱼送。路滑,根子爷的去世对爷爷也是一个很大打击,爷爷、奶奶就只把爸爸、妈妈送到院子大门口。可是,陆小鱼却非要送爸爸、妈妈到村口。

    到了村口的桥涵上,爸爸和妈妈又回身紧紧地搂住陆小鱼,要他回去吧。说完,热泪从他们眼里同时滑出来。可是,奇怪的是,陆小鱼却好像挺坚强,没有流泪。他坚持过了桥涵,把爸爸、妈妈送到通往外界的大路上。

    爸爸、妈妈又抚摸了摸陆小鱼的头,说:“小鱼,回去吧。爸爸、妈妈走了,你十三岁了,是个大孩子了,要好好学习,要知道照顾爷爷、奶奶了,他们年纪都大了。”

    可是,陆小鱼站着就是不动,也没回话。

    爸爸、妈妈又看了陆小鱼一眼,擦掉泪,然后转身就往前走了。

    陆小鱼依然站着不动,也不说话。

    爸爸、妈妈已经走出几十米远了,又回过头来,摆着手说:“小鱼,回去吧!”

    可是,陆小鱼依然站着不动,也不说话;然而,两行泪却悄悄地滑出了眼眶。

    爸爸、妈妈抹着眼睛,往前走了,走得很远了,还不时地回头看还站在那儿的陆小鱼,向他摆手,叫他回去……

    可是,陆小鱼一直就像一尊雕塑一样站在那里一动不动,任泪水如断线的珠子一样,滑落下来。

    直到爸爸、妈妈的身影消失了,满身是雪的陆小鱼才回过身来。

    可是,他没有直接过桥涵回村里去。他往田野里走去。

    走了好一会儿,他走到了三座坟前。这三座坟,一座是根子奶的,一座是根子小叔的,一座是根子爷的。因为大雪是从夜里开始下的,这三座坟已被白雪又严严实实地覆盖住了,周围的火纸和鞭炮屑也被覆盖在了底下。

    这时,陆小鱼忽然想起了去年春天他和根子爷在济河边说话的事。

    去年春天,他一个人骑自行车去了八十多里外的新川市,可是回来后,根子他们全都不信,说他撒谎,都不愿意和他玩了!他烦恼地一个人来到济河边,碰到了来放牛的根子爷。他怎么也没有想到,根子爷却相信他,根子爷说:“信。咋不信?我年轻的时候,拉着架车子从淮河南照集往新川送毛竹,一百好几十里路,那时候路又孬,都是砂礓路,走两天才能到。现在的路好多了,骑自行车到新川也用不了几个小时。说着话,我二十年没去过新川喽……”根子爷还说:“最远吧,我去的也就是新川了。老了,也不想了,天下大得很,咱年轻的时候也想过要去省城,要去哪儿的,可还是都没去成。”

    陆小鱼看着根子爷的坟,伤心极了。他想:将来他能考上大学吗?如果考不上大学,他也要像爸爸、妈妈这样要常年在外打工吗?将来,他也会像根子爷一样,劳苦一生,刚六十出头,没有尝到幸福就离开这个世界吗?……

    他不知道。可是,这些离他似乎都并不遥远了。他今年已经十三了,再过四年就十七岁了,十七岁就是大人了……

    在这辽阔的雪野里,在这纷纷扬扬的大雪天里,陆小鱼放声地大哭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