晤歌·佛印
作者:苏曼凌
正文
正文 第一章 长恨此身非我有(1)
    都说春江水暖,是暖了天地的灵魂。

    而此刻,坐在回杭州的船上,我仍然只是一道孤寂的薄影。纵然这汴京城再是婉转风流、富贵繁华之地,也不是我的容身之所。

    他已经离去,我更是没有理由再留此。拒绝了好姐妹梅香的挽留,去到一个别人找不到的地方,凭借能够得到他的血脉的侥幸,我依然会好好过下去。

    寻着往昔的记忆,找到杭州的一所老宅。这是外祖母留给我母亲的嫁妆,是我唯一的所有了。门上的朱漆已经掉落,所有的一切都成斑驳的陈旧记忆。

    推开门,没有我想象的破落。院子里一株老槐已经枯死,奇怪的是枯枝上横生一株小树。似乎是常有人来打扫,许是过去忠于外祖母与母亲的老仆来照料的。舟车劳顿,我也乏了,便将西厢房打扫了一下睡了过去。

    直到一阵雷声骤响,将我从梦境中惊醒。初夏的雨解脱了上天的禁锢,随着肆虐的风将老朽的窗棂震得忽忽作响,最郁闷的是梁上开始漏雨,我找了一个旧木盆接着。抬头望了过去,那只老梁依然晃动着,咯吱咯吱要砸下来。

    不知道哪里来的一道黑影,朝我扑了过来。我随之与他滚到门外,被雨水淋了湿透。我与他鼻尖相对,身躯紧紧抱在一起。又一阵电闪雷鸣,我看清楚了,这是一张年轻男子的清秀面容。

    “红莲小姐!是你么?我终于等到你了!”那声音带着急迫和惊喜,听得我心潮涌动。这个年轻男子“哈哈”一笑,再一次将我紧紧抱在怀中,“我竟然真的等到你了!”

    他的蓑衣扎得我不适,我的记忆似水流年,找不到可以让这个年轻男子停留的地方。

    “你是?”

    “我是霍秋生啊!红莲小姐……七年了……我们已经七年没有见过面了,你都忘记我了吗?”他边说边脱下蓑衣,将它披在我身上。

    霍秋生?终于记得,外祖母曾经为我请过一个教琴的先生姓霍,他有一个儿子就叫霍秋生,小我三岁。

    “哦?原来是你!”岁月荏苒,原来那个经常痴痴看我练琴的懵懂少年已经长大成人。待我们躲进一间不漏雨的厢房,他点燃火烛,我才看清他的模样,他长得英俊魁梧,此刻,一双亮眸一眨不眨望着我。

    我躲避开秋生的注视,笑道:“让你见笑了!我夏家已经败落,如不是有这一座老宅,我早就流落街头了。从今以后,你不要叫我小姐了,就叫姐姐吧……对了……这些年你一直守在这里么?”

    他点了点头,说道:“我父母双亲一年前已过世,霍家多年一直受老夫人照顾,所以当年答应老夫人照料这所老宅。对了,老夫人有样东西要交给姐姐……”他说着,起身想去拿什么,忽然捂着右手,“唉呀”一声痛叫了起来。

    我上前看去,原来他的右手有三指已经肿得如紫茄。怎么?可是为我受的伤? “没事……不过是刚才用力太猛,戳到石阶上了……方才见到姐姐,高兴得忘乎所以了,就忘记了这事……”

    “你呀……”幸亏我随身带着伤药,立即帮他抹上包扎好。他虽皱眉忍痛,心境仍是大好。待我们收拾停当,已经三更时分,风停雨霁。

    他走路的时候,高大的身躯微微摇晃,明显是腿部也受了伤。只因忌惮那男女授受不亲的教条,我不好再追问下去。他一家为我夏家尽忠已是多年,却没得到什么庇护,如今还要来照顾我,叫我情何以堪?

    过了几日,秋生的伤势渐渐好转。我站立在庭院正中,思索以后将如何谋生?看秋生平日饮食清淡,衣衫单薄,便知道他这些年打理这宅子是如何艰辛?如今我必然要想一个开源之道,维持今后的生计。

    “姐姐,”秋生转交给我一只镏金楠木箱,鹅黄细丝绢里裹着一封外祖母给我的书信。“这是老夫人要交给你的。老夫人说,姐姐见了这东西,自然就知道她的心意!”

    我打开书信,里边只写着一句佛偈:“我心自有佛,自佛是真佛;自若无佛心,何处求真佛?”

    不由抬头环顾这多年被风雨摧折的老庭院,虽然没了过去熙熙攘攘的繁华,却依旧春花漫生,长檐依旧,到处散发着官宦人家的清高与雅致。外祖母她一生信佛,最常念的也是这句。不为所动的我,曾经还倔强地与她对念:“我心只有槐,自槐是真怀……”

    依稀想起外祖母让人为我做的槐花饼。那株老槐如今失去了青春,枝干却还在,旁边横生的新槐俨然愈来愈盛,如一位躬身弯腰的老妪欣然伸出手臂,去迎接新的希望。

    外祖母留给我的岂能仅仅是一封书信?蓦地想起了什么,我惊喜地说道:“秋生,把那老槐的枝干下边挖开……”

    秋生疑惑不解:“姐姐,是把这老树移了么?我一直觉得这老树或许也是可用之材,所以才留到如今……”

    我想了想,确信无疑:“秋生,不要说,快挖开就好,我们要守得云开见月明了!”

    秋生用力挪了那枯树,只挖了不到三十下,便露出一只红漆箱。

    果然不出我所料。小时候,外祖母总是能无故变化出新奇之物,将失望的我逗得破涕而笑。这一次也果然不让我失望。

    木箱里是整整一千两金子和玉镯玛瑙珍珠等珍贵首饰。

    秋生目瞪口呆,久久不语。

    我不禁如儿时那般啼哭出声,并非为了这天上忽然掉下来的横财,而是为了外祖母一番苦心。外祖母必早早算定,以我执傲的性情,总有一天会穷途末路,所以才为我留了后路。

    “秋生,有了这些钱财,我们就可以将这宅子修葺一新。然后再开个琴坊,招收弟子了……”

    “琴坊?”他似乎还没有从刚才的惊诧中回过神来。
正文 第一章 长恨此身非我有(2)
    “不错,我早就想好了……以后这里就叫‘清音阁’,我教琴,你制琴……”这几日,我常常看他脚下堆满了大大小小的木材,一有时间便坐下来切削磨打。我早知道,幼年的他喜欢看人家制琴,却不喜欢弹琴,因此被父亲训诫了多次。如此看来,他没有承继他父亲的琴艺,而是靠着一双制琴的巧手维持了生计。

    他愣了一下,忽然笑开了:“姐姐,难道这就是外人常说的琴瑟和谐、相敬如宾么?”

    我“唾”了他一口,笑道:“先生为何会有你这样一个不学无术的儿子?这话说的可是夫妻。从今以后,我就是你姐姐,我们姐弟二人相依为命!还有,你记住,我以后叫夏清音,从此这个世上再也没有夏红莲了……”

    他窘了一下,又问道:“姐姐为什么又要改名字?我喜欢莲花,那池塘里艳丽如火的莲花如此摄魂夺魄,有什么不好?”

    “摄魂夺魄?”我惊异地看着这个口不择言的年轻男子眼中流淌的竟是我看不懂的情焰。

    我转头避了开去。他如今已深谙情事,已不是当初那懵懂的少年,我自然也是要避嫌几分。待日子稳定,为他寻一房妻室,也算是报答他一家对夏家的情分。

    “人世间有许多事,我们还没看透。秋生,将来你会遇到能和你分享苦与欢的人,到时候,你就会明白……”我望着墙边开始吐出绿蕊的柳枝,心中暗痛。他怎么能够知道,在经历了一番寒彻骨情事的我,是如何想要脱胎换骨,让那挖心裂肺的伤痛随风而去!

    在大相国寺那一夜,我并未达成心愿。在那瞬间沦落的火焰中,忽然听他呢喃了一句:“事如春梦了无痕”。

    我刹那间清冷下来,以他的性子,若知道我是谋划了这样的心思,即使我得了他的骨肉,他仍会视我为毒蛇猛兽,惟恐避之而不及,我又何苦自甘堕落?如他劝说那对争吵的夫妻一般,“自有归处……”既然如此,我也不如遂了他的向佛之心,归去也罢。

    于是我给他喂了解药,凝视着他渐渐熟睡方才恸哭而去。

    此生也许不相见。此生也许不相遇。既是此生无缘,我又何必强求?命数如此,认命也罢。

    “秋生不知道姐姐以前受了什么样的苦,但今后,只要我秋生在,就会保护姐姐一辈子!”他信誓旦旦,仿佛对面的我不是他的结义姐姐,而是痴心爱怜的女子。

    可我已经是历经劫难的女子,这番话恰恰触动了我的痛处。于是装作不知,避了开去:“秋生,你留着着老槐干难道是为了制琴?”

    谁料他听了这句,竟然窘得脸红了起来:“哦?姐姐是怎么知道的?”

    我忍俊不禁,说道:“要做把好琴,面板须说用衫木或者梧桐,底板也是梓木或紫檀,更别说象牙、乌木、玉石等配料了,你这老槐木可能做的好?”

    他的神情黯淡了下去,颞颥道:“让姐姐见笑了,这老槐树虽然比不了那些名贵木材,可是我用来练习也是上好的。自小听过姐姐弹奏那沉香琴的美妙,我就想将来有一天,我能做一把比沉香琴还要好的送给姐姐,可惜到蹉跎了这许多年,还没有找到合适的木材……”

    凝望他一脸遗憾的神态,心中莫明感动起来,他这份不舍情愫明明白白是系在我的身上。那沉香琴当日被我怒极摔碎,子瞻知道我终究还是不舍,便派人将那残碎的琴骸收起送还与我。这许多年过去,让秋生念念不忘的竟是为了我做一把好琴。他虽用心良苦,可我此生却无以为报。

    看他一脸殷切,实在不忍心打碎这年轻男子的梦境。我也确实需要一把应手的琴,便说道:“好,你便好好做,将来送为姐一把好琴!”

    他兴奋地应声,完全没有听的出我这一句“为姐”将我与他隔了一道长长的天河水。

    一阵暖风悄悄拂面,绚白的梨花恍惚了人眼,抬首看到天空,一如往昔看不到尽头。卷帘天自高,看不到天色阑珊,只是因为自己仍然束缚在眼界之外。

    忽然一阵轻微的咳嗽声徐徐传来,我惊奇地看着秋生僵硬的面孔,顿时知道他隐藏了什么。

    “谁在那里?”后院是柴房和一间杂物房,看了一眼秋生,我寻声走了过去。

    他窃窃地跟在我后边,一言不发。

    这间杂物房虽凌乱无比,却还算干净,看不到蛛丝的痕迹。角落里躺着一位蓬头垢面的老婆婆,几个盆钵还剩下残留的菜羹和清水。她本捂着口粗声喘息着,看到我顿时愣了片刻,忍不住又一阵剧烈咳嗽。

    我正欲近前,秋生却紧紧阻挡着我:“姐姐,这是原来老夫人房里烧火做饭的阮婆,无儿无女,老夫人去世后不肯离开,所以就一直呆在这里。她得的不只是痨证,而且谁都不记得了。姐姐千万不要近前,身体安康要紧……”

    依稀记得阮婆是个身材魁梧的女人,现在看起来瘦弱不堪,许是病痛将来折磨地变了样子。定是秋生心存善良,一直照顾着她。

    阮婆咳嗽了一阵,朝我摆手,后又无声无息躺下,闭上双目不语。

    我再想近前一步,却被秋生紧紧抱住。稍稍觉得不妥,想是阮婆多年来习惯清静。于是,和他退了出来。

    看着眼前的秋生满头是汗,知道他是担忧我。这样一个柔肠百转又顶天立地的好男儿,何愁没有大好前途。我定要助他一臂之力。

    “秋生,这些年辛苦你了!”我的感激溢于言表。

    秋生面红耳赤,搓着双手,念道:“姐姐,要不是老夫人对我霍家的关照,我霍秋生早就流落街头、无家可归了!姐姐还说这般话,折杀秋生了!”

    我环顾四周,谢天谢地,还算不错。我并非一无所有,老天夺走了我的爱人,却给了我一个亲人,这难道也是佛家所说的因果么?

    我拿出银钱,开了方子,叮嘱秋生去为阮婆买药看病,并开始找寻工匠休葺这所庭院。

    本以为我在这杭州城内,和秋生姐弟相依为命,过着平凡而宁静的日子,也算安稳。谁料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一日忽然听到门外熙熙攘攘,似乎有很多人语。我惊疑万分,这老宅并非地处闹市,而是城北偏僻所在,平日里并无多少人经过,今天又是为何?
正文 第一章 长恨此身非我有(3)
    吩咐秋生开了大门,忽然闯进几个公差。没经过询问,就拿了封条,朝大门口张贴。

    “各位大人,小女子所犯何事,如此兴师动众,要封了小女子的宅子?”我近前询问一位黑脸胖公差。

    那公差看了看我,奇道:“原来你就是这宅子的主人,还以为这是一处无人打理的荒宅呢!”

    “大人哪里话?这是小女子祖上留下的福荫,怎能说无人打理?”见惯了京城达官贵人们的高雅风流,看这小小杭州府的差官居然如此无理蛮横,我自然鄙夷不屑,毫不客气出言挡了回去。

    那胖公差眉头一挑,“咦”了一声,说道:“没看出来这位姑娘倒是牙尖嘴利!不过,别管你牙尖嘴利也是无济于事。实话和你说,你这宅子官府要征用,只给你们三天时间,你们还是想想先找个住的地方,早作打算!”

    “什么?”我的怒气渐渐上涌,愤然道:“堂堂官府竟然也干这强取豪夺之事!请问,既是官府征地,可有文书?既然祖辈世居的民宅,纵然是为了我大宋强国,也要为百姓生计着想,可有官府赔偿?这样的大事,岂是凭你三言两语就能办的?”

    秋生听到此时,一把将那封条撕掉,拿了一把横斧挡在前边,说道:“姐姐放心,有我在,就一定会保的住这宅子!”

    那胖公差听到这里,也专横了起来,挥手朝其他人喊道:“又来一个不怕死的,竟然手持凶器,干扰官差办事!来人,抓起来带回府衙!”

    一群公差顿时涌了过来,将秋生手中的横斧夺了下来,将他紧紧缚住,拖着就走。

    我大急,朗朗乾坤,这些公差定是欺负我夏家如今大势已去,所以才前来借题发挥。秋生明明是替我受过,我又怎能弃之不管?

    无奈何我只是一个弱女子,最终敌不过官差的蛮横,眼睁睁看着他们将秋生拉扯了去。

    追随到府衙,却看到府衙大门紧锁,空无一人把守。我顾不得想那许多,拼命朝那大门敲击起来,不料却听到旁边一位贩梨的老者喊道:“姑娘,我劝你还是别费力气了。”

    “什么?”我也察觉出有些不妥,连忙问道。

    “姑娘是不是初来此地?这里的人都知道这知州大人患了心疾,已经三个月未审理公事了……平日里都是下边的人狐假虎威,欺负百姓,姑娘你这锤敲了也白敲,无人理你的……”

    “难道这官府就无人打理了?既然不能胜任公差,就要另选贤能,堂堂知州大堂,怎么能无人主事?”

    “……唉,姑娘要是有心,不如去牢狱打点一下,让那些公差照顾好你的亲人,然后再作打算。”老者说完,摇摇头走了。

    我双腿瘫软,坐在府衙的石阶上良久无语。原以为到了杭州府,隐姓埋名,过平淡日子,可是有谁知道,无缘无故又生事端,这一次我究竟怎样才能度过这劫难?

    思索良久,我终于打听到府衙大牢所在,辗转了多日,贿赂了公差才见到秋生。秋生按照惯例一进来就被打了四十杀威大板,手上脚上都拴着铁链,浑身血污,无力地趴伏在凉湿的地面上。

    “秋生……”看到秋生因为我蒙难,我的心如撕裂般疼痛。

    他看到我,头稍稍抬了一下,因耐受不住那锥心刺骨的痛楚,轻“哼”了一声,又低了下去。

    “都是姐姐不好,连累了你……这牢狱本是该我坐的……”

    “姐姐不要说……秋生此生最大的心愿就是为姐姐遮风挡雨……如今也是心甘情愿为姐姐做一切,即便是死也值得……”

    秋生咧嘴一笑,虚弱地说完这句话,我的泪水已经潸潸而下。

    正当此时,那狱卒出现小声说:“姑娘快走吧,稍时狱监要过来点卯,不能再耽搁了!”

    我对秋生说道:“放心,我一定会救你出去!”

    我把伤药和一锭纹银塞给那狱卒,说道:“大人,请问这秋生并非杀人放火的重犯,为何要带上脚链手链?”

    那狱卒挠头说道:“他一进来就拳脚踢,实在是没有办法,才给他戴这物什……只要他不再折腾,自然可以摘掉……”

    我看着秋生,只见他目光凛然,微微一笑:“都是我不好,让姐姐操劳至此!”

    许是收了我的纹银,那狱卒殷勤地说道:“姑娘不必发愁,听说新来的杭州通判正在上任途中,你的事估计一时半会儿解决不了,等新来的通判上任必然会秉公处理。这公子既然并非犯了大事,在这里也是受不了多少委屈,姑娘放心……”

    我谢过狱卒,安慰过秋生,一路轻飘飘顺着大路茫然而去。此时草长莺飞,柳绿蕊红,正是一年春好处。过了桥,看男女老少纷纷出来踏春,笑闹喧哗,甚是欢欣,我却没有一丝好心境。

    不知不觉随着人群来到西子湖畔。只见不时有妇人带着孩童在草丛里玩耍。都说西子湖美景最是动人,有了一群孩童喧闹的湖畔,无端更多了几分生气。

    忽然一阵“唔唔”的啼哭声传来,只见一柳荫下有一石阶,石阶上有一个七、八岁左右的女童正在啜泣。一旁的草地上扔了一把上好的紫檀珠玉琴,一位教琴的女先生正在哄她。

    “若彤小姐,再试一次,这次一定会好许多……”

    “不试,我不试,都试了十几遍了……母亲非要我学琴,我天生不是学琴的人……不要逼我了……”

    只见那教琴先生窘迫搓手,那小姐依旧不肯就范,好一副煞风景的图画。

    “但得琴中趣,何劳弦上声。”我轻笑近前,扶起那把精致无比,一看就是富贵人家的好琴。“这位小姐,学琴非一朝一夕。你闭上眼睛,静听着这清风水暖、浆动船摇的声音,深深呼吸一口,忘记你周围的一切,再用你的手指勾动琴弦……”

    “你是什么人?来管我家的闲事?”那女先生丝毫不掩饰自己的反感与戒备,厉声喝着。
正文 第一章 长恨此身非我有(4)
    我并不睬她,以手指封唇,笑道:“先生若今天交不了差,恐怕也是难以自圆其说,不如让小女子帮你一下……”

    她又窘又气,竟然无言以对。

    许是我的微笑与自信使那若彤小姐凝神倾听,稍许她停止了哭泣,低声问道:“你说的可是真的?”

    我将琴放在若彤前边的石案上,将她的手指放在弦上。“好,开始,闭上眼睛……”

    若彤竟听了我的话,将双眼闭上。

    “学琴并非只是掌握了技法……我们要将自己、天地万物与琴融为一体……”看她纤细的手指熟练地勾动了琴弦,我便知道她非但已经将曲谱默诵,而且非常有学琴的天赋,若得遇名师,加以时日,定是一位空前绝后的大师。

    “这琴谱只是别人的东西,相同的琴曲有不同的曲谱,相同的曲谱又有不同的弹法,弹琴的人要忘掉自己,也忘掉别人……我们要的是洒脱自由,也要长年累月的修炼,才能真正地体味出琴道……”我相信,这看似深邃的道理以若彤的灵慧总有一天会彻悟。

    若彤果然不负众望。渐渐从方才的空洞与慌乱走出来,灵活地勾动琴弦,将一首《秋风词》完整娴熟地弹了出来。

    一曲完毕,若彤面色红润,欣喜万分。那女先生蹙眉不语,似乎在想些什么。

    我轻轻鼓掌。那若彤小姐竟然走了出来,朝我行礼,“谢谢先生,若彤受教了!”

    我摇头推却,正欲说话,却看到那女先生面红耳赤,不悦问道:“请问你是哪家的高人?恕在下有眼不识泰山,想见识一下高人的技法,能否赐教?”

    我自知是自己抢了那教琴先生的风头,使她在自己的弟子面前尽失颜面。此时,她定是想找茬让我难堪,事已至此,便只有点头应允。

    轻抚几下琴弦,耳畔几声悦耳莺啼,远处长堤漫漫,雪白的杏枝压着天空与水面。多日横隔在心头郁结之气竟然消失殆尽。自从那我把那沉香琴摔碎,曾发誓再不碰这七弦,可谁知我为了逞一时之气,也为了这小若彤破了自己的誓言。

    叹息一口,提了一口气,勾弦。

    那教琴女先生没料到我这一首并非女子擅长的《梅花三弄》,而是气势磅礴的《广陵散》。

    “你……”那教琴女先生听罢曲子,竟目瞪口呆地指着我说不话来。

    “好!”几下清脆的掌声忽然打断了这一切,“这位姑娘果然好技艺!身为女子,却有着不输于男儿的英雄气概,将这首曲子弹得荡气回肠、慷慨激昂……”

    “夫人……”

    “母亲……”

    我的双眸随着若彤轻盈的身子流转到一位气质闲雅的贵夫人和一位清丽的侍女。那女先生神态恭谨,朝他夫人施礼。

    “姑娘怎么称呼?谢谢姑娘指点小女……”

    “夫人好,”我行礼过后,答道:“小女夏清音,自幼学琴,多年修习,偶有多得,让夫人见笑了!”

    “哦?”那夫人朝我上下打量,忽然握住我的手,“姑娘,我有一事相求,小女顽劣不堪,与姑娘你甚为投缘,能否屈尊,为小女教习……”

    听多这里,那教琴的女先生再也按捺不住:“夫人,我……”

    那夫人脸上依旧风清云淡,口中却对身旁的侍女吩咐道:“蝴蝶,别忘记回府去让账房给先生多领两个月俸银……请先生另谋高就……”

    那叫蝴蝶的侍女应了声,对女先生说:“请吧……”

    女先生一言不发,愤恨地看了我一眼,在蝴蝶的指引下,上了一驾马车离去。

    她临别的眼神犹如一把利刃,意图将我四分五裂。我知道是自己逞强好胜的性子,无意又得罪了一个视琴如命的人。原来那佛家的因果是如此得真实,我将自己掉入一个新的旋涡而不可自拔。

    那夫人依旧朝我笑道:“看我,惟恐姑娘不答应我,便又自作主张了……”

    看她果然是经历过大世面的贵夫人,一套欲擒故纵的手段使得如此风过无痕。

    “夫人,我……”想到若进入那高宅大院里,成日围着一个贵族小姐卑躬屈膝、刻意逢迎,不是实现我广传琴艺的夙愿,我便觉得心痛难忍。
正文 第一章 长恨此身非我有(5)
    我并不睬她,以手指封唇,笑道:“先生若今天交不了差,恐怕也是难以自圆其说,不如让小女子帮你一下……”

    她又窘又气,竟然无言以对。

    许是我的微笑与自信使那若彤小姐凝神倾听,稍许她停止了哭泣,低声问道:“你说的可是真的?”

    我将琴放在若彤前边的石案上,将她的手指放在弦上。“好,开始,闭上眼睛……”

    若彤竟听了我的话,将双眼闭上。

    “学琴并非只是掌握了技法……我们要将自己、天地万物与琴融为一体……”看她纤细的手指熟练地勾动了琴弦,我便知道她非但已经将曲谱默诵,而且非常有学琴的天赋,若得遇名师,加以时日,定是一位空前绝后的大师。

    “这琴谱只是别人的东西,相同的琴曲有不同的曲谱,相同的曲谱又有不同的弹法,弹琴的人要忘掉自己,也忘掉别人……我们要的是洒脱自由,也要长年累月的修炼,才能真正地体味出琴道……”我相信,这看似深邃的道理以若彤的灵慧总有一天会彻悟。

    若彤果然不负众望。渐渐从方才的空洞与慌乱走出来,灵活地勾动琴弦,将一首《秋风词》完整娴熟地弹了出来。

    一曲完毕,若彤面色红润,欣喜万分。那女先生蹙眉不语,似乎在想些什么。

    我轻轻鼓掌。那若彤小姐竟然走了出来,朝我行礼,“谢谢先生,若彤受教了!”

    我摇头推却,正欲说话,却看到那女先生面红耳赤,不悦问道:“请问你是哪家的高人?恕在下有眼不识泰山,想见识一下高人的技法,能否赐教?”

    我自知是自己抢了那教琴先生的风头,使她在自己的弟子面前尽失颜面。此时,她定是想找茬让我难堪,事已至此,便只有点头应允。

    轻抚几下琴弦,耳畔几声悦耳莺啼,远处长堤漫漫,雪白的杏枝压着天空与水面。多日横隔在心头郁结之气竟然消失殆尽。自从那我把那沉香琴摔碎,曾发誓再不碰这七弦,可谁知我为了逞一时之气,也为了这小若彤破了自己的誓言。

    叹息一口,提了一口气,勾弦。

    那教琴女先生没料到我这一首并非女子擅长的《梅花三弄》,而是气势磅礴的《广陵散》。

    “你……”那教琴女先生听罢曲子,竟目瞪口呆地指着我说不话来。

    “好!”几下清脆的掌声忽然打断了这一切,“这位姑娘果然好技艺!身为女子,却有着不输于男儿的英雄气概,将这首曲子弹得荡气回肠、慷慨激昂……”

    “夫人……”

    “母亲……”

    我的双眸随着若彤轻盈的身子流转到一位气质闲雅的贵夫人和一位清丽的侍女。那女先生神态恭谨,朝他夫人施礼。

    “姑娘怎么称呼?谢谢姑娘指点小女……”

    “夫人好,”我行礼过后,答道:“小女夏清音,自幼学琴,多年修习,偶有多得,让夫人见笑了!”

    “哦?”那夫人朝我上下打量,忽然握住我的手,“姑娘,我有一事相求,小女顽劣不堪,与姑娘你甚为投缘,能否屈尊,为小女教习……”

    听多这里,那教琴的女先生再也按捺不住:“夫人,我……”

    那夫人脸上依旧风清云淡,口中却对身旁的侍女吩咐道:“蝴蝶,别忘记回府去让账房给先生多领两个月俸银……请先生另谋高就……”

    那叫蝴蝶的侍女应了声,对女先生说:“请吧……”

    女先生一言不发,愤恨地看了我一眼,在蝴蝶的指引下,上了一驾马车离去。

    她临别的眼神犹如一把利刃,意图将我四分五裂。我知道是自己逞强好胜的性子,无意又得罪了一个视琴如命的人。原来那佛家的因果是如此得真实,我将自己掉入一个新的旋涡而不可自拔。

    那夫人依旧朝我笑道:“看我,惟恐姑娘不答应我,便又自作主张了……”

    看她果然是经历过大世面的贵夫人,一套欲擒故纵的手段使得如此风过无痕。

    “夫人,我……”想到若进入那高宅大院里,成日围着一个贵族小姐卑躬屈膝、刻意逢迎,不是实现我广传琴艺的夙愿,我便觉得心痛难忍。

    那叫蝴蝶的侍女看我踌躇万分,再也忍不住出声:“先生,我家夫人是堂堂知州正室,只这样一个小小的请求,先生还不能应了么?在这整个杭州府,莫说是一件两件,就是百件千件我家老爷也都会应允,何况是老爷夫人膝下只有此一爱女……本就是爱若珍宝……先生若是应了我家夫人,还有什么难事不能成?”

    “蝴蝶!”夫人喝止了自己的侍女,笑道,“姑娘,是我唐突了,只是因我爱才心切,才冒失了,请姑娘不要见怪……”

    耳畔忽然出现了凤鸣鹤呖般的祥音,原来得来竟是如此不费工夫。柳暗花明就是这般光景么?

    我嘴唇发涩,问道:“是杭州沈知州夫人么?”

    “当然,一丝一毫都不假!”蝴蝶嗔道。

    我醒悟之余,向沈夫人深深施礼。“夫人,小女子与令千金也是一见投缘,自然愿意为夫人效力。只是小女子有一心愿,大宋如今国泰民安,与民生息。小女子本促成一间琴坊,将所学传授给愿意学琴的众多百姓子弟,让我大宋的琴艺世代相传……”

    “这有何难?”沈夫人果然玲珑剔透,早就听出我话中深意,“姑娘不用住我府中,只要每天到府中传我小女两个时辰便足够。其余时辰姑娘可自行支配……”

    我喜极,有了夫人的承诺与支撑,用不了几日,我就可以将秋生救了出来,夏家老宅自然也可以保住。

    “唉,姑娘不要见怪,自我夫君身体有恙数月来,我心急如焚,只想让小女在琴艺上多有所建树,好哄她父亲高兴,早日痊愈……”

    “夫人,小女子在医术上也有所得,可以为知州大人诊治……”

    “哦?苍天,我沈家积德行善,果然得遇贵人……若彤,快拜见先生……”

    “若彤拜见先生……”看若彤娉婷而拜,我边扶边泣。

    远处一片桃花嫣红,如穿着红衫旋转的女子,与清风和舞。心已醉,似乎分不清什么山天上人间。
正文 第一章 长恨此身非我有(6)
    有了知州夫人的交情,秋生安然无恙地回到老宅,再也没有公差来滋事挑衅,若彤在我的悉心指导下琴艺飞涨。“清音阁”也如我所愿开设起来,陆陆续续有众多的孩童前来求学,到端午节前已有二十数弟子了。每日看那些孩童专注地看谱、勾弦,我终于发现,原来我可以将自己心底那个人悄悄驱除片刻。而秋生也日日研磨制琴技艺,常常有人慕名前来订制。

    沈夫人自从知道我亦精通医药,大喜过望,多次请我为知州大人诊治。以我之见,沈知州只因多日操劳忧心,气血不足导致心痛。寻常医生只是按照补气养血的方子自以为对症。可我早已懂得,从医之人治病须要治心。

    知州内宅有严正凌厉的正室夫人,还有三个风流婉转的小妾。繁忙公务之余,妻妾之间经常争执,尤其是那个叫做锦瑟的,听说虽出身舞女,但倚仗知州大人的宠爱,时常与沈夫人顶撞,使沈知州日夜烦心,所以才久治不愈。

    我只得请夫人答应我一个条件,单独觅后院一静室为沈知州扎针。而知州所用汤药要夫人的贴身侍女蝴蝶和我亲自煎熬奉送,他人不得假手。

    这一日,我刚端着汤药绕过水榭,朝知州大人养病的后院而去,没多久便看到锦瑟迎面而来。

    是祸躲不过,她明显冲我而来。我打定主意将她看作明月清风,虚无一片。

    可她却偏偏不让过我。

    趁我不备,她一把掐住我的下腭,仔细打量一番,说道:“瞧你长得还真有几分姿色,都说女琴师是狐狸精,男人见了就浑身酥软、魂飞魄散,看来一点儿不假……何况略通医术的女琴师更是凤毛麟角,怪不得,老爷他久病不愈,原来都是你惹的祸……”

    我冷笑一声,推开她,扶了扶汤药的盖碗,径直往前行。

    她不依不饶,抓住我的衣袖,“你为何不争辩?难道是心虚了?”

    我笑了笑,只是挣开她的手,继续往里走。

    背后传来她的叫骂声:“你说说,你到底安的什么心?教琴就教琴,还进奉什么汤药,我看你包藏了祸心,想勾引老爷……”

    看她和世俗女子一样只不过灵魂空虚,爱慕虚荣,想依靠口舌之快达到自己的目的,实在是可悲。我对她的怒骂置若罔闻,才是对她最大的惩罚。

    忽觉肩膀一僵,隐隐传来尖锐的划痛。我转头,看到锦瑟扳过我的肩,正欲用纤纤玉指抓向我的脸。我急忙躲避,手中的汤药盅竟甩了出去,只听“扑”一声落入荷花池,再无踪影。

    她愣了一下,收了手。

    我与她面面相对,话里藏锋:“你伤了我没有关系,但是丢了知州大人的汤药,看夫人如何能饶过你?”

    打蛇打七寸,我这句话明显击中了她的要害。在这诺大的府中,她所忌讳莫深的人只有沈夫人而已。果然看她眼球转了几转,轻哼了声,怒气冲冲拂袖而去。

    无奈,只有重新煎煮了汤药,送到水榭尽头的后院东侧的那间木屋。沈知州正倚靠在案头,捧书呆坐。见我进来,凝神不语,双目一眨不眨盯着我。

    我轻咳一声,想缓解这莫名的压迫。不知为何,近日这知州大人的眼神常常停驻在我身上。难道他果然是好了伤疤忘了疼,心疾稍有好转便有了那风花雪月的绮念?我思索了片刻,过几日,沈知州的病痛也便痊愈了,明日便停了这针灸,避免这不必要的尴尬。

    扎完了针,汤药也已用完。我正打算告退,却被他一把攥住玉腕。我挣了几挣,却见他愈发用力。

    “大人?”

    他的脸色并没有我想象的淫亵之气,而是肃穆沉敛,双眸精光四射,犹如我是他面前大刑逼供现形的犯人。

    “夏先生,请恕我唐突……我想了好几日,一直想开口询问先生件事……”

    我被他盯得有些提心吊胆,环顾四周无人,急问道:“大人有什么话请放了小女子再说……”

    他摇了摇头,长叹一声说道:“如果我猜的不错,就更不能放你走……”

    我蹙眉问道:“大人想说什么?”

    “我看先生的相貌,很象我的一位故人……”

    我偏转了头,低声说:“是么?”

    “我这心疾就是因为我这故人而得,前些时日,我常常梦见他朝我报仇。”他眼里的精光渐渐消弱了下去,替而一种浑浊与懊悔之色。

    “大人可是做了亏心事?若行的正,作的端,自然不怕魑魅魍魉找上门来……”我笑。

    “说来话长,我也算是不仁不义……我因多年屈居一个知县的官位心犹不甘,在看他出事时非但袖手旁观,还暗暗上书参了他一本,使他终于身陷牢狱而死……他还当我是他的同窗故友,生前曾嘱我照顾他的家人,他有一个叫红莲的孤女如今下落不明……想起这些,我便夜不能寐,久而久之,便卧病不起……现在想来,这也是报应吧……”

    我还在继续笑,泪水却遏制不住淌了下来。

    “大人,那孤女经历了人世间的苦痛别离,如今已经化茧成蝶,自有一方天地了……”

    他“哦”了一声,问道:“她果然是这样想的?”

    “她有一挚友佛法颇深,曾说‘苦海无边,回头是岸。放下屠刀,立地成佛。’现在想来,一点儿不错……冤冤相报何时了?”

    他愣了一下,忽然畅笑起来:“原来是我作茧自缚了!红莲,你幼年时我曾经在内宅见过你的相貌,所以依稀记得你的样子……初见到你那天,我就以为是你……你故意接近我,是为了报仇……”

    “小女子来府中是无意结的缘分,并非刻意寻觅。世间早已经没有夏红莲了,只有琴艺先生夏清音,所以大人不必再烦恼了。”

    一阵清风徐来,窗棂咯吱响了一下。我点头,知道此番话定能打开他的心结,使他去了沉疴,再无杂念。过不了多日,他的病自然可以痊愈。

    “大人与其执念重重,有心还故友之清白,不如放下心结,多为大宋百姓谋事,便是对的起天地良心了……”我也知道,他只是和苏子瞻一样,终究舍弃不了功名利碌而已,算不了主谋,我又何必赶尽杀绝呢?

    逐渐的,他脸上僵硬的线条渐渐舒缓起来,嘴角轻弯,似乎卸掉了千斤重担。

    我方才感觉右腕还被他紧紧握着,呼唤了一声:“大人……”
正文 第二章 欲寄相思千点泪(1)
    他这才如梦方醒,正准备松开我的手,忽然听到屋门“咣当”一声被重重推开,只见沈夫人、锦瑟、蝴蝶等妾侍一群人出现在面前。

    “夫人,眼见为实,我说的不错吧?”锦瑟指着我,胸脯气得一起一伏。

    “什么?”我正惊疑间,脸上一辣,已挨了沈夫人一记耳光。

    沈夫人悲痛欲绝,拂袖啜泣:“清音,你太让我失望了!我待你不薄,你却做出这等无耻下流的勾当!”

    “夫人,我没有……”我看到被沈知州掐得过久的手臂上淤红一片,不知如何解释这一切。

    “老爷刚刚转好,就这般不珍惜自己身体……竟然……”沈夫人对着自己的夫君,难以说出话来。

    “夫人,这狐狸精想方设法混入府来,明显是心存不良,老爷可要看清她的真面目……”锦瑟煽风点火的水平确实高明,她围着我转了几圈,骂道:“什么琴艺先生!什么在世女华佗!口口声声说什么进奉汤药,这等事宜自然有我们这许多妾侍可做的,轮的上你这个不清不楚的女子么?想要荣华富贵么?要使出这么卑劣的手段!幸亏我锦瑟明察秋毫,早识了你的庐山真面目!”

    “住口!”沈知州早已被气得喘不过气来,“她是什么样的身份?你自然比不了!容不得你在这里说三道四!滚!”

    “啊?”素来受宠的锦瑟头一次听到这样的叱责声,脸色瞬间变得惨白起来。

    “造孽啊!”沈夫人却受不下去,涕泣道,“老爷,你为了这样一个女子竟然失了身份,你……”

    “你呀!”沈知州叹了一口气,当着众人又不好诉说原委,只气得双目一闭又昏了过去。

    “大人!”

    “老爷!”

    屋子里众多的妾侍仆人奔跑乱成一片。

    我望着这一群不可理喻的女子摇头。这些知州内宅里的女子们不分青红皂白,只凭一时之气携手对付一个来历不明的女教琴先生。她们又怎么能够知道,这知州大宅,是我自小就生活的地方,这里的一切我熟悉到骨髓中。就连现在这座偏僻的小屋也是我小时候养病最舒适的所在。

    花开花落,世事轮回。前任的主人已随风而去,而现在的主人,不知道自己面临什么样的宿命。

    无人理睬我,耳边只听到沈夫人的诅咒声:“老爷要有什么事?看我饶的了你!”

    我被锦瑟带着一群侍女撕扯了一顿,然后便被赶出府去。从此我不是教琴先生,也不是夫人眼中的红颜知己了。我怅然不语,如此这般的戏码已经不知上演过几遍,也许我果然是红颜祸水,才这样不容于世人的眼。

    一切都缘由那个谢端卿,宁肯抱着冰冷僵硬的泥雕佛像渡日,也不愿意携着如花美眷惬意人生,才逼得我如此狼狈。

    待月上枝头,忽然下了一场疾雨,用不了一盏茶工夫,竟又停住。被风雨打碎的乱花裹着咸湿泥土散发着让人沉醉的味道。我一独自站立在庭院中闻着乍暖还寒的清冷之气,叹息着,心中隐隐发沉,不知道明日躲的了更多的灾祸么?

    大门忽然“呀”地开了,划破了夜空的寂静,也打破了我的神思。时隐时现的花香变成了腥秽的酒气。身着白衣的霍秋生趔趄地抱着一只长长的木匣走进前来。

    他摇晃着,小心翼翼想托起那长匣,却又仿佛够不到那一人多高的边沿。脚下忽然一划,整个人顺势滑了过来,正落在我脚下。

    我正欲责他回来太晚,脚上一紧,却知他的双手正抓住我的双脚。心紧了一下,欲朝后躲去,他却紧紧抓住,不肯放手。

    “秋生,为何深夜回来还喝得如此酩酊大醉?”我朝除了娼妓外,寻常女子的双脚只能被夫君所握,他无意中犯了忌讳并不自知。我却不能任他妄为下去。

    蹲下身去,抓住他的手,想脱离开去。不料,他松了手,却又一把扣住我的双手。我又急又窘,嗔怒:“秋生,你忘记了先生的教导,永世不动那杯中之物……”

    黑暗中只听到他笑了一声,“姐姐……我没喝醉……我要是不喝,就拿不到这天下最好的一块紫檀木……又怎么给姐姐做好琴……”

    原来他还为了对我的承诺而不顾一切,心顿时沉了下去:“你在哪里得到的这块紫檀,有人为难你了么?”

    “姐姐心里有我?”他把我的一只手紧紧贴在面颊上,我挣了挣,仍旧没有挣出来,不禁有些恼了。

    “你是我的兄弟和亲人,我心里自然会惦记你……秋生……快放开我,我去给你弄醒酒汤……”

    “不,姐姐,我不要醒酒汤……这酒不喝不成……有人和我抢这块紫檀木……我怎么能不喝……让他抢了去……”他边说边摇晃着向下倒去。

    无奈我只有拖起他沉重的身躯缓缓移到旁边的榻上。那长匣滚落下来,掉出一块乌黑的木头。果然是上好的紫檀木,不知道他花了怎样的心思和钱财才弄到这些。

    我用力挣脱了他的桎梏,婉转劝道:“秋生,我不要你为我如此破费!与其如此,你不如将这些钱财积攒下来,娶上一门好妻室……”

    不知道他的神志是否清醒,只感觉扑面的酒气与他喉咙中发出的呢喃声搀掺杂在一起,听他断断续续地说道:“姐姐,这木头不是花钱买的……是我赢来的……”

    看他偏执如牛,一时神志难以清醒,我苦笑:“这天下有白吃的饭么?亏你还是书香世家子弟……居然还说的出这种话来……”

    他伸手摸了一下那木匣,却再也没有力气抱回。“姐姐不信?我在‘仙客来’酒坊看到一位蛮夷商人将这紫檀到处叫卖,可是有一高壮的白衣官人与我一同看上……那白衣官人是不达目的不罢休……后来我便将这紫檀木来源特性说了出来……那白衣官人惊异之余,说物识有缘人,他愿意士为知己者死,若我喝酒能胜了他,他便将这紫檀买了下来转送于我……”
正文 第二章 欲寄相思千点泪(2)
    我皱眉继续说道:“秋生,你可说了这琴是做给我的么?”

    他闷哼了一声,说道:“我自然是说了,这是给我姐姐做琴的材料。”

    “然后他又问过你姐姐姓甚名谁?”

    “我说我姐姐姓夏……”他话没说完,似乎已经失去了气力,昏睡过去。

    我起身整理了衣衫,朝远处的夜空望住。一轮弯月被枝叶遮了神采,只隐隐看出寂寥的划痕。

    秋生的呼吸均匀,我的心隐隐不安。不知道他此番胡闹,到底会有什么福祸发生。夜色已深,在月色下我端详着那沉香琴的残骸,再也难寐。

    待到次日,我早早起来,朝灶台里添加着薪柴,想为他煲一份开胃的汤。多日来的奔波劳碌,我早已经不是那个娇弱屋里的千金小姐了。

    如今看他到底是为了我将自己置于此难堪境地,心中微微有些不忍。只有以诚相待,便稍稍能宽慰自己。

    但到底是多年未做过这些粗活,只一会儿厨房已经被我弄得浓烟滚滚。

    “夏清音!你做什么?”耳边只传来一阵凌厉的呵斥,身子也一紧,被人紧紧抱在怀中,从厨房中冲了出来。

    是秋生,我似乎从来没有见过他这样怒过。他蹙着眉头,将我放下,转身冲进去将灶台下的薪柴折腾了一阵,终于安定下来。

    我唯有愧疚地看着他铁青着脸,拍打着已被烧得破烂的衣衫从浓烟中跑出来。

    好险!我几乎又酿成一场大祸。如这老房子再被烧毁,我将再一次无家可归。

    忽然想起秋生那声:“夏清音!”从来没有听到过他这样称呼我,心中竟然有些怯怯地承受不了。

    他双目还带着昨日宿醉的沉沦痕迹,却似乎变成了另外一个人,长吁了一口气,如提起千般万般的勇气,眼中迸射出一种我从来没有见过的笃定。

    “夏清音,我要娶你!”

    什么?我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可眼前的秋生一字一句从嘴上说出,确是清楚得不能再清楚。

    我怔住。

    “我不想再等了,我已经长大了!不是你眼中的小孩子了!”他冲过来,晃动着我的双肩,嘶哑地喊道,“相信我,清音,我会照顾你一生一世!”

    “我……你……”我不知道怎么去拒绝他,却也答不出一字。

    “我知道你嫌我出身卑微,知道我配不上你,但就是自小我就喜欢你……我一直赖在这里,就是等你回来。”只道是男儿有泪不轻弹,却见他两眼已成汪潭。

    “我……清音并不是一个好女子,是清音配不上你……”我啼泣着,不知道如何向他解释我那曾经颠倒的人生。

    “这世上女子都没有姐姐你的好……我自是知道的……你又何必妄自菲薄?”他将手指抚住我的青丝,似要朝我的唇吻下。

    我大窘,挣扎着,正不知道如何解脱,忽听门外一阵阵沉重的敲击声与嘶喊声:“夏清音在不在?快出来开门!”

    我与秋生均愣住,还没到开琴授课的时辰,怎么会如何热闹?我趁机推开了木讷的秋生,将院门打开。

    来的竟然又是一群官差!

    “你就是夏清音,知州大人家的教琴先生?”

    我点头,随即感到脖颈一凉,见那官差呵斥着,拿着一条粗粗的铁链,套住我就走。

    “身为官府衙差,为什么不分青红皂白,就将人拿住?”秋生早已经拦住那差官,愤愤不已。

    “小子,不关你事,还是一边去,小心惹祸上身!”又上来几个差官,推开秋生。

    “秋生,风雨欲来催满楼,还是听听各位差官的话,请问小女子所犯何事?”我心内明白,这些差官此番前来必有缘故。

    “看不出来面相如此较弱的女子胆大包天,竟然敢下毒害死知州,新来的通判大人派我们前来拿人!”

    “知州大人他?”这消息如晴天霹雳,险将我的四肢百骸震碎!

    秋生面红耳赤,不管不顾地欲将我拉回来。

    我挣脱了他,自知这场天劫未必能躲的过。因果伦常,果然现世报!既然如此,不如顺天意。

    “秋生,我走后,你要好好守护这庭院,若我不能回来,你便自己娶一房好妻室,好好过日子,忘了我!”

    “不要!”秋生肝胆欲裂,几欲疯狂,朝阻拦他的差官拼命厮打着。

    我扭头,对差官说道:“走吧!去见新来的通判大人!”

    春寒料峭,满地的落花凌乱铺了一地。这是一个没有阳光的日子,我一位堂堂的知州千金经历了如此多的风风雨雨,竟无妄要再承受一次牢狱之灾么?

    我虽曾怨过,恨过沈知州他忘情忘义,也曾下定决心以慈悲心,宽宥他所做的一切,却怎么也不曾料到,他居然就这般莫名死去,还要将我拉下去一同赴黄泉。

    这知州大堂仍然与往昔一般庄严肃穆,众多的衙差肃立两旁,四周挤满了看热闹的百姓。只听知州夫人在堂上高声啼泣,一个熟悉的声音正在和声慰藉:“卑职也没有想到,刚刚上任,就遇上如此悲恸之事,嫂夫人请放心,卑职一定还夫人个公道!”

    那声音如十指拨动的琴弦,铿锵有力,渗透到骨子里去。愈发单薄的身形,在高高的桌案上方,确是依旧英姿风发。

    我苦笑,所谓冤家路窄就是如此么?是他苏子瞻嗅着我的味道才寻觅至此,还是仅仅为谋得这样一个小小的通判才算是他仕途的得意开端?我与他,也是夙缘难解么?

    “报通判大人,夏清音已拿到!”

    “带上前来!”他正襟危坐,拿起惊堂木,朝我望了一眼,仿佛凝固了时间,手许久才落下来,惊堂木发出“啪”的沉闷声音,远远没有众人想象得那般威严震慑。纵是相见又能如何?一天一地,一将一卒,斗转星移,我与他此时已经有了遥远的距离。

    “夏清音,我待你不薄,你为何要害我夫君?”未等他发话,知州夫人已经冲到我面前毫不留情地煽了我两记耳光。
正文 第二章 欲寄相思千点泪(3)
    我捂着辣痛的面颊,沉默不语。

    对面的他,眉峰深纵,强行按捺自己的情绪,挥手让人拉开知州夫人。

    “你就是夏清音?”

    “是,通判大人。”

    “知州大人的汤药平日都是你敬奉的么?”

    “是……”

    “你可知道,谋害朝廷命官所犯的是死罪?”

    “民女知道,但民女没有谋害知州大人。”

    “当天晚上沈大人就是吃了你奉上的汤药才七窍流血而亡,你说你没有谋害大人,你可有什么凭据证明自己的清白?”他殷切地低声问道,定然不解我为何又将自己陷入如此尴尬境地。

    “我与大人无冤无仇,为什么要谋害他?”我摇头,淡笑。

    不料躲在旁边啜泣的沈夫人忽然冷哼:“夏清音,你隐姓埋名混入我府中,就是为了报仇吧?你走的那晚上,我服侍老爷半夜醒来,老爷已经将你的真实身份告知与我,你怨恨我家老爷顶替了你父亲的职位,便处心积虑,利用我们母女,混到老爷身边,为了一己之私就害人性命。我原本还不信,现在看来你果真是那蛇蝎心肠的女子!亏我信你宠你这些时日……我真是瞎了眼……引狼入室……老爷,都是我对不起你……”

    骂必,沈夫人嚎啕大哭,使得平素感念沈知州恩德的差人百姓都狠狠怒视着我这个罪魁祸首。

    “这种女子早该千刀万剐了……大人,快主持公道……”众人的呼喝声淹没了公堂。

    早已知道我身份的苏子瞻脸色渐渐暗沉。我叹息,此时,恐怕知我倔强性子的子瞻也不会相信我并非那凶犯,自诩聪慧的我,也无法为自己辩白。

    此时,一个瘦小公差模样的人在子瞻耳畔说了几句,子瞻立即狠狠拍了一下惊堂木:“且慢!此案尚有疑问……”

    “还有什么疑问?当日夏清音奉上那汤药,我府中众多妾侍亲眼所见,人证物证均在,难道她还想抵赖不成?”沈夫人恨恨地说。

    “夫人,刚才仵作来报,从知州大人鼻眼中流出的干涸血丝来看,大人死去不过五、六个时辰,可据府中侍女所说,昨夜子时之前已经将夏清音赶出府去,所以这清音是不是真正的案犯还有待商榷。”

    沈夫人“哦”了一声,仍是不信:“就算是时辰不对,老爷养病的地方平日闲杂人等都不得入内,要说不是她,还能是谁?”

    “来人,将嫌犯先押入牢狱,待查明是非真相再做公断。”

    “通判大人……”沈夫人还想说些什么,已经被子瞻摆手退却。

    他站起身,朝我深深一瞥,便过去朝沈夫人一躬身:“子瞻初来乍到,虽然与沈知州并无缘同聚,但到底是读了圣贤书多年,断然不能莽撞成事,请夫人莫怪!”

    沈夫人止住啼泣,只是瞪着我,再也说不出什么。

    在官差的呵斥中,我方才起身,双腿绵软,如飘浮的柳絮,不知所向。

    牢狱里一如既往地散发着腐烂的味道,上次来看秋生,便是极其不喜欢的。但此刻,又如一道天劫莫名加于我身,不知道学富五车的子瞻如何在自己上任的第一个案子中建功立业?且疑犯曾经是他心中最在乎的红颜!

    被抽打过的面颊仍旧疼痛,我讪笑几声。如我夏清音这般心高气傲的女子,却屡屡被这些自以为是的夫人们打骂,自己却申诉无声,岂不是上天对我恣意妄为的惩罚么?

    “咣当”一声,狱卒将牢门紧紧锁住。我软软倒在地上,冰冷的气息包裹着四肢百骸,似乎将痛楚都纳入黑暗的夜幕中。

    待我悄然转醒,腹中有些饥饿难忍。见高处唯一一道透气的小窗,也被树枝密密遮挡,看不出此刻是什么时辰。忽然听到“吱吱”的鼠碎声,只见牢门边一碗清水饭菜已经被那些鼠类所祸,一阵阵传来的腥臭味道使人几欲呕吐。

    我长长叹息,若我还想活着达成心愿,便要忍受这难堪的境遇,待到好时机才能重出牢狱,但恐怕这一次并不容易,也会让子瞻为难。

    忽听脚步声“咚咚”传来,一股清新的丁香香气徐徐袭来。我心中提了起来,知道必是有人从外面而来。那狱门两侧一边一株丁香花,此时花正开得盛,簇簇叠叠,饱满妖娆。

    来的竟是秋生!

    一个公差将牢门打开,不以为然地看了我一眼,说道:“夏清音,你没事了,可以走了!”

    我的视线与秋生喜色翩翩的神情相撞,心中感觉颇为怪异。

    “姐姐,我们回家吧!”秋生将我轻轻搀扶起来,欲背我起来。

    我拒绝了他,疑窦重重,对公差问道:“现在是什么时辰了?难道已经找到真凶了?”

    “哦,现在已经是申时了。算你好运吧,此刻外边正在审案呢,若你好奇,不如自己出去看。”那公差等我出了牢门,便又“咣当”一声将门锁住。

    走出牢狱的大门,几束暖阳直射过来,有些眩晕。丁香的味道更浓,似乎已经将府衙全部覆盖。

    “秋生,是你么?”

    秋生摇头,“我本想来击鼓喊冤的,却听到堂内正在审案,且说你没有罪,凶手是另有其人,通判大人当堂宣布姐姐即刻释放归家,我便来接姐姐了。”

    什么?子瞻竟真有这通天彻地的才能,不过一昼夜的功夫,就已经找到凶犯了么?

    挤过正在看热闹的百姓,我与秋生到了大堂前面,只见那锦瑟竟然被绑上铁链,啼泣不止。那旁边仍然是一脸愠怒的沈夫人。

    “大人饶命啊,夫人饶命,都是小女子一时糊涂才犯下如此大错,请饶了小女子这条贱命吧!”锦瑟钗环横斜,青丝散乱,捣蒜般磕头不止。

    “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锦瑟,若你安分守己,老爷虽然死了,我也仍然可保你衣食无忧,但你却不自量力,想先下手为强,夺了老爷性命不说,还想携带府中财物逃逸。如果不是我早让蝴蝶盯着你,怕是再也找不到你的把柄了……”沈夫人冷笑。
正文 第二章 欲寄相思千点泪(4)
    “夫人,你故意与那夏清音疏远,就是为了让我现形?”锦瑟脸色惨白,软软地卧在地上。

    “是啊,那一夜老爷告诉我夏清音的身世和她的情操,我早已经明白她是什么样的人。子夜她离开府中,是蝴蝶亲眼看见的,定然不会再回来毒害老爷。而你,屡次借故进入老爷养病的厢房,就是为了盗取老爷的印玺,偷偷转移钱财。可是你始终不曾得手,便趁夏清音在府中时候,引众人对其不满,之后你趁无人,将砒霜放入参汤, 借故进了厢房,害了老爷……”

    听到此刻,锦瑟的双肩已经开始颤抖。

    “你若问我如何知道这些?锦瑟,是你平常行为不端,终于泄露了狐狸尾巴,也多亏通判大人细心,从老爷炮袖中找到了一颗你掉落的珍珠,如果我记得不差,那是珠钗还是你寿辰时我送的吧?”

    锦瑟听到此刻,缓缓抬头,面部早已经僵硬。

    沈夫人转头感激地看了子瞻一眼,继续说道:“今天我就是要你明白,天网昭昭,疏而不漏,通判大人提醒我,昨夜看好庭院,果然不出所料,居然发现了另外一个人……”

    只听得锦瑟“呜咽”一声,再也不语。

    只见苏子瞻嘴角浅笑,视线朝我的所在深深一瞥,然后起身喝到:“传沈府管家沈复。”

    我暗惊,那个叫沈复的管家平素深沉精细,却没料到居然是居心叵测之人。

    沈复被拖进来时,已经和平日里完全两样。他看到锦瑟瑟缩的身影,整个人仿佛大山坍塌,不知所措。

    子瞻重重地拍了一下惊堂木,说道:“你与锦瑟通好多日,想一同离开沈府,便想多捞些钱财,于是你便从府外带进砒霜交于锦瑟,自以为人不知鬼不觉地毒害了沈大人,并利用沈夫人与夏清音的误会,嫁祸于她……”

    沈复的脸开始抽动,似乎一触即发。

    “可是,你没有想到的是,昨夜子时,你在后门并没有等到锦瑟,等来的人却是府衙的官差。”

    沈夫人继续点头:“昨夜通判大人告诉我,这害老爷的人,熟悉府中的环境,定时府中人,如果猜得不差,这一夜定会浮出水面……于是,我就借故给老爷守灵,将府中的妾侍统统禁在灵堂,不得离去……果然你也做了对不起老爷的事!亏老爷平日待你不薄,你却丧心病狂……”

    沈复的眼里竟然全是怒意,他狠狠地瞪着锦瑟,骂道:“你这个不知道廉耻的女子,临死还要倒打我一耙!你自己做的便全部招供罢,为什么还要扯上我?”

    锦瑟渐渐恢复了声息,深深地看了一眼,冷笑:“沈复,不是你说要双宿双飞、同生共死么?”

    “你……”沈复青筋暴露,忽然冲了过去掐去锦瑟的脖颈,大笑:“好好,既然你无情无义,也别怪我心狠手辣了!”

    刹那间,锦瑟的脸抽动起来,喉咙中发出“呜呜”的声音。大堂顿时骚动起来,官差人立刻冲上前来拿住了疯狂的沈复。百姓们纷乱的喊声灌满了大堂。

    “啪!”随着惊堂木的震慑,子瞻在众目睽睽之下,显露出处惊不乱的理性。

    “两人押下去,待收集好人证物证,便可定罪,给众人一个交代……今天就审到这里,退堂……”

    眼看已经洗清嫌疑,但我的心却无法雀跃起来。以这锦瑟的花样年华,一度成为年过花甲的知州之妾,也未必没有苦衷缘由,再遇良人想必也是无奈。只可惜,眼前这个沈复,并非她可依托终身的良人。如此悲剧,却如陷深潭,难以自拔。

    隐约间感觉子瞻的视线已经定格在我身上,我故意看不到那关切的神情而避了开去。

    手心一暖,眼前已经出现沈夫人的身影:“清音,随我来!”

    我似乎坠入梦中,不知不觉随她走入内堂。庭前几只翠莺啼叫着,穿透青柳的罅隙,直旋高空。

    待沈夫人将我推入一石凳上端坐,竟肃然整装朝我下拜:“我粗鄙短见,多次冤枉了先生,请先生不计前嫌,继续为我小女教琴。”

    我不安地扶起她,歉然,“是我隐瞒了夫人,请夫人莫怪!”

    “不,先生德识高远,知道我家老爷曾经做了对不起夏家的事,仍然宽宏大量,这才是我最敬服的地方,这一拜,是我的谢意,请先生务必接纳。”

    我窘红了脸,不肯让她拜下去。

    “识见风雨,才知真意。夫人,清音走错了许多路,才知道容忍宽宏才是修行之路。你我又何必纠结呢?”

    沈夫人听到此,方才呈现出笑意:“先生是原谅我了!”

    我点头,亦朝她一拜:“也请夫人谅解清音隐瞒身份一事。”

    避开这些官宦府邸的奢靡之气,渐渐释放着往日的执念,我一心只想为父报仇的心此刻莫名淡了下去,原来冥冥之中,是非对错并非紧要,放下即是得到,才是佛家真偈。难道端卿早已经看透了人情世故,早已经看透了我这样一个看似理智实则偏激的女子?他舍得将我放下,也是得到了更深的道行么?

    离开了府衙,我这才发现秋生已不见踪影。许是知道我的灾难已经解了,便放心归去。

    暖风携着花香,渗入口鼻。每一寸肌肤都徜徉其中,刚刚浮现的欢喜之后,一丝隐忧渐渐浮上心头。

    那个我避不开的子瞻,与我再次相遇的地方竟然是府衙公堂!

    快到家宅时已是夜色垂暮,前边一个白影闪过,似乎在等待着什么。起初以为是秋生正等我回来,近前一看,却仍然是那个躲不开的子瞻。

    子瞻对我如影随形,亦如我无论如何也躲不过那谢端卿的魔障,而那谢端卿此生执着追随于子瞻的身后。天下万物相生相克,我们三人居然也是如此痴缠难分。

    “琴娘,我真没有想到你会在这里!”他低头,沉吟着,似乎有千言万语想要诉说。

    “子瞻,我是夏清音,没有琴娘了。”我淡笑,不再避开。

    他幽幽一声长叹,“我不知道你到底是谁?红莲?琴娘还是清音?”
正文 第二章 欲寄相思千点泪(5)
    “子瞻,你也饱读诗书,和他谢端卿一样精通佛法,自然知道,姓甚名谁不过也是虚妄的法门,当它随风而逝罢!”

    “我与端卿有默契,我所在之处,他自会游历到此,若你信我,我便想方设法让他还俗与你同聚。”

    我无奈笑道:“他是他,我是我,早已不是一条路了,何必再执着?”

    他有些急了,冲上前来,“我知道你还怪我,只顾官位虚名,不顾兄弟情分,才有了今日的错处。琴娘,不,清音,你若愿意谅解我,便让我为了你多做一分。”

    “如今他身在空门,你在仕途,也不是一条路了。子瞻,若你能劝得动的他,还会有那许多红尘中的无奈么?”

    我用手接了一片春树上飘落的花叶,轻轻捻成细丝后,抛开。

    “落花有意,流水无情,你我可真的能与佛法抗衡?”

    他落寞的神情映入我眼中,都是过去曾经熟悉的一切。

    “你走吧,为官一方,总要留下些政绩,不要再辜负了时光。”我摇头,起身推开宅门,躲了进去,却不料看到正堂依然烛光大亮,一身疲惫的秋生坐在石阶中间呆愣。

    我自是知道秋生为了解救我也是昼夜未眠,心中难免有些不忍,正想软语相慰,忽然听到墙壁外传来一声狂乱嘶吼:“夏清音,我苏子瞻在这里发下誓言,一年之内,我定还你一个完完整整的谢端卿!”

    他的话犹如一把刀刃,将我的记忆毫无保留地翻了出来。胸口绞痛,有些气力不济。

    “你走吧,通判大人,若要别人知道,你会折在一个女子手里,以后如何审案断公理?”

    与他不再交集,不枉咫尺天涯。

    秋生怔怔地看着我,低声说道:“我早该猜到,姐姐与通判大人原本渊源不浅。那个叫谢端卿的公子是姐姐的意中人么?”

    我面色窘迫,“我……”

    “姐姐,他就是前日将紫檀木转让给我的官人。姐姐必是他心仪之人,否则,他不会忍痛割爱。”

    我的心暗暗沉下,原来子瞻早已经知道我的行踪。他辗转赐了一块制琴的紫檀给秋生,只是为了重新还我一把沉香琴。

    这些暗自垂怜的心意,叫我情何以堪?

    推门看去,只见一个萧条落寞的身影正垂首,渐渐消失在暗沉的花荫中。

    转头望去,亦是秋生的不甘与执着。

    我果真是个红颜祸水。
正文 第三章 纵使相逢应不识(1)
    想起这许多时日的忙乱,还没有顾及后院的阮婆,便配了几副汤药,亲自熬制,端了过去。阮婆身上的衣衫果然是洗换过的,神情也沉静了不少,看来多半是秋生悉心照顾的。

    “阮婆,喝了这汤药,待过几日,病情有所好转,我便让秋生打扫一间厢房,让你搬过去颐养天年。”

    那阮婆听到秋生的名字,肩膀竟然抖了一下。一双浑浊的双目透出几分我看不懂的阴寒。

    “婆婆,你若有什么需求,便向我说!”

    她迟迟地看向那汤药,忽然冲过来,端起,一口气就灌了下去。

    “慢些!”

    我伸手想劝慰她,却见她躲了开去。只因我平日教授的都是些年龄幼小的孩童,而阮婆患有这痨证,便多了几分忌惮。

    她因喝得着急,汤液撒得衣襟上,自己又赶紧去擦,反倒弄得一团凌乱。

    将她收拾好,我欲转身离去,忽然听到一声模糊的轻吟:“不……要……信……”

    我顿时惊疑,这阮婆是又聋又哑的,怎么会?

    仔细看去,她仍然是痴痴呆呆的,僵硬的脸部如泥塑观音,仿佛不食人间烟火。

    许是我听错了,我叹息一口,转身离开。

    近日来,秋生足不出户,只是躲在自己的小厢房中削磨那些木头,看来还是心有芥蒂,未曾消除。

    我不再劝他,只是照常去给若彤小姐教琴。

    再过几日,便是端午,坊中那些学琴的孩童陆续被家里接走了。我便有闲暇时间去街上买些布匹,想为自己与秋生做几件衣衫。

    谁料那丝绸店门竟然大锁,周围的米店也清净了不少。我正疑惑,忽然听到隔壁茶坊的两位中年汉子正在议论:“见鬼了,这大白天的,人都到哪里去了?”

    其中一位柔弱的男子说:“难道你不知道么?听说杭州最近来了京城的高僧讲经,大家都去净慈寺听经了。”

    另外一男子不以为然:“什么高僧?不就又是个来混饭的和尚么?杭州城里这样的和尚可不在少数。”

    “哎呀,你真是孤陋寡闻,这可是当今圣上御赐的‘佛印大师’,经纶满腹,可不是鱼目混珠的!”

    “是么?”那瘦弱男子哼了声,沉吟,“我老母痴爱佛经,回去拜请老母去听听可好?”

    “赶紧,赶紧,切莫晚了耽误了好时辰。”

    瘦弱男子起身将茶盅一扣,拜别匆忙离去。

    此时的我,却扶住茶坊旁边的一株老柳,颤抖着几乎无法呼吸。

    他果然来了?他可知道我也在杭州?

    但我却知道,他不是为我而来。果然如子瞻说的,他与子瞻是两世结下的缘分,无论经历多少风雨,都是打不断的情义。

    净慈寺座落在西湖南岸,凭山而据,峰峦重重,美景怡人。

    碧波翠峦是清修之人最爱,这净慈寺自然也是吸收了天地人文之灵气,是子瞻与谢端卿最喜欢的佛寺。他选在这里讲经,也是情理之中的事。

    我也曾经最喜欢那后山的莲花洞,洞里无顶,只见石柱从坡地徐徐升起,蔚然成莲,佛书中“十八莲花”的美妙呈现于此。

    既然已经决定不再相见,为何我却依然难解心中所结。

    不知道走了多少时辰,猛然抬头,却见自己已然来到净慈寺山门下。冤孽,躲不开的并非他谢端卿,而是自己多年不曾圆满的心。

    石阶上粗工雕刻着朵朵莲花,每走一步,便如莲花托身。世俗的情感怎抵得过佛陀大师的诱惑?我不甘的不过是自己如花美貌却抵不过清修无形的佛理?

    这讲经之地,仍是那宽阔的大雄宝殿,超脱世俗的檀香气味渗入耳鼻,众多身着法衣的僧伽低声吟诵,祥和的梵音将人的神智无端拉入寰宇。我和以往一样,躲在僧众中,仰望着高高在上的他。

    比起在京城,他的声望所向,他的丰美仪态,他的谈吐学识,日臻完美。此刻的他,如菩提树下光芒万丈的僧伽,在瞩目的光环中成为传说。

    胸口忍不住还是痛。

    肩膀一紧,身子被挤了出去,但见几个浓妆艳抹的青楼女子,操琴鼓板,身上散发着与佛堂檀香极其不和谐的庸俗脂粉味道,旁若无人地打开一条人道,开始且歌且舞朝他走去。

    在众人啧啧不解的议论声中,我忽然心中澄澈,虽然身为通判的子瞻断然不会出现在这里,但这些女子所做所为如在汴京城内扰乱佛印法会何其相似,定是子瞻故技重施,想打破着御赐“佛印大师”的清净之名。

    为首的一名歌女,风韵万千,极其妖娆。她腰肢绵软,钗簪响动,直上莲花宝座,有几个僧人想要拦阻,却被那女子紧紧贴上前胸,直弄得那僧人们面红耳赤,不敢再上前来。

    得逞的女子笑若红莲,情深意切,众目睽睽之下,大胆问道:“大师,听说出家之人隔壁听到女子钗环之声都是犯戒,何况是大师亲眼看了呢,这算不算犯戒?大师怎么敢还坐在这里授经?”

    静静默坐,不为所动的他,并不言语。
正文 第三章 纵使相逢应不识(2)
    “大师,你不但看了我们的舞蹈,还听了我们的歌乐,早就是破戒了,不如再破一次罢!”

    他嘴角含笑,答道:“俗家的孔夫子说过,视而不见,听而不闻,心不在焉。”

    “你是不是心不在焉,又有谁能够知道?”

    那女子得寸进尺,竟然自己的一条柔软的臂腕搭向他的右肩。此时,听到堂下僧众的惊呼声,嗟叹声与议论声。

    子瞻竟这样不管不顾,倾尽全力也要毁了他的修行,看的出是心急如焚。

    眼看那女子的身躯与他愈贴愈近,我的心中竟莫名生出一股怒火。

    “不知道廉耻的东西,快滚出去,找你们大人领赏去罢!”我甚至不敢相信,这句话竟然是从我口中说出来。

    那女子怔了一下,不甘心想要继续。

    我终于按捺不住,拨开聚集的人流,挤上前去,猛地拉她下来,怒道:“这是佛门清净之地,你毁了高僧的修行倒是小事,但你能躲的过四周那么多虔诚教徒的悠悠之口?你确信,你在杭州城还有立足的机会么?我夏清音是什么人你去打听一下,到时候第一个不饶你的就是我!”

    我拂袖叉腰,面露不悦,瞪得那女子怯怯退去。

    “夏清音?这不是那害人命入牢的女教琴先生?怎么跑寺院来了?难道也求佛解脱罪孽来了?”有人认得我,恰是再好不过。

    那女子听到这些,脸色由红转白,想了片刻,终于朝其他女子摆手,怏怏退下。

    转身看着众人注视的“佛印大师”,此刻,眼神复杂,忧郁而惊诧。

    “佛印大师,小女子仰慕高僧美德,只求聆听佛法经纶,若有冒犯,请大师谅解。” 我淡然笑道,仿佛是人世间一个最爱佛法的年轻女子,呈现出对一个高僧全部敬仰。

    “大师,小女子曾经家财殷厚,特奉献家传双鱼玉佩一枚,愿意供奉大师。”说完,我毕恭毕敬捧着那只双鱼玉佩举了过去。

    那玉佩在阳光中不断变换着深深浅浅的色彩,映衬着他紧绷的脸。

    此刻我与他的僵持,定然比那些庸俗女子来得更加猛烈,更加催肝裂肠。拒绝你的馈赠,让你的心从此不安,让你身在佛门,也断然割舍不了俗世的情感。这便是我夏清音对你的惩罚。

    果然见他的淡然不再,眉头深拧。

    我暗笑,你果然不信,我夏清音是个敢作敢为的女子,若你只想入佛道,便不要管我如何入魔道!你就是我的情障!躲不开,避不过,只好迎面而上!

    心中正想看他如何尴尬接我着玉佩,手中却一空,不知道什么时候上来一个举着利斧咆哮的壮年男子!

    “敬奉什么狗屁大师,有钱不如喂了牲畜!”那男子将玉佩重新抛向我,我怔地没有接过,听得“啪”一声脆响,那一个家族世代相传的吉祥玉佩竟然碎裂成两半。

    我与他均面色惨白!琴碎,玉碎,人世间所有的禁忌晦气仿佛都降临在我与他之手。难道我们此生此世均非良缘佳偶?

    “佛印,你不要再害人了,我唯一的独子就是听了你的蛊惑入了佛门弃了诺大的家业不管,我夫人思念生病,忧郁而死,如今就我已经年近五旬,确是孤家寡人,这样活着还有什么生趣?今天有幸见到你,我就要好好和你算过这笔账,看你怎么还我娘子命来?还我独子来!”

    那男子似乎已经有些癫狂,手拿利斧,不由分说,竟然朝他的头顶狠狠劈下!

    我的心顿时涌起千层血浪,心急之下朝那男子挡了过去,那男子似乎也有所忌惮,斧锋偏离到一侧,我顿觉玉腕一痛,那斧锋划破了我的肌肤,甩了几滴血液,血腥的味道顿时弥漫在殿堂中。

    听到有人呼喊:“天哪,佛堂居然杀人啦!大家还听什么经,保命要紧!”

    顿时,纷沓的人群打破了大雄宝殿的肃静。僧众乱纷纷地朝外跑去。

    “姐姐,我来了!”耳边听到熟悉的呼唤,是秋生的声音。

    情急之下,我顾不上理睬秋生,但看那佛印大师果然不是一般淡定,他虽然已经失去了平日水波不惊的仪态,但依然稳如磐石,并没有逃离的打算。

    “你这个痴呆之人!”我怒极,忽然看到面前的壮男眼神变换了几下,仿佛下定了决心,长呼吸一口,用尽全力推开我,朝他砍去。

    眼前如无数寒星璀璨划过,冰冷的寒意将我的身心淹没。我这才知道,无论他如何薄情,我怎么肯让他置于这危险之中?既然是冤孽,便让我这个女子的性命去偿还也罢!

    我闭上眼睛,执拗朝他挡了过去,身子却被一股强大的力量扯了开去,瞬间听到一声惨绝人寰的痛楚呼叫,我睁眼看了过去,天哪,是秋生,是他在那千钧一发之时替换了我!

    此刻的秋生捂着右眼,闷哼了几声,徐徐倒了下去,脸上已经被流淌不止的鲜血覆盖。

    “秋生!秋生!”我绝望地呼唤着秋生的名字,希望眼前这一切都不曾发生过。

    佛印大师终于从莲花宝座上起身,他的脸色苍白,仿佛被抽走了灵魂。

    那壮男眼看真的伤了人,嘴唇苍白,手一抖,将那利斧扔到地上,忽然狂躁起来:“我杀了人!娘子,我杀了人,此生要坠入阿鼻地狱,再也不能与你相见了……你恨我罢……恨我罢……我不甘心哪……”

    他捶胸顿足,似已癫狂,狂笑着,一路朝山上奔去。不多时,居然听到有人惊呼声:“有人跳崖了!”

    我闭上双目,仿佛仍然听到那男子一路狂呼:“去你的什么佛法因缘吧!还我娘子的命来……还我的儿子……”

    依稀听到还有胆大留下看热闹的僧众议论:“原来这什么高僧是个欺世盗名的假和尚,这宁肯以命相抵的女子是他的相好?可那受伤的男子又是谁?看来这女子非良家淑女……”

    “这什么经会,一派乌烟瘴气,都出了人命了,咱们快走吧!”

    这声音如刀刃凌迟着我的五脏六腑,使我痛不欲生。佛印大师仍然一言不发,深深看着我。

    “滚!都给我滚!”我怒骂着那些无良的人,恨恨看着眼前这个身披锦襕袈裟,却没有脱离肉身苦海的可悲男子,“这样钓名沽誉,如磐石般冰冷的人怎配有如花美眷?你们都走了眼!”

    那些人被我的气势吓倒,纷纷躲避。
正文 第三章 纵使相逢应不识(3)
    我咬了咬唇,将随身携带的伤疮药为秋生敷上,查看他的伤势,看他伤了眼,但却不至威胁性命,便放下了心。

    面前这个冷酷的僧人,御赐的锦澜袈裟被溅上了滴滴猩红的血液,因这一场事变完全抹去了佛门弟子的大慈悲与大宽宥的样貌。

    这一场较量,必将毁去他前生所有的功德。我与子瞻的心愿竟然就这样匪夷所思达成了。

    我软软起身,朝他冷笑:“谢端卿,你不是能度人么?如今被你度的可都安好?可都历世超脱,再无牵挂?”

    他长长叹息,脸色又晦暗了几分:“既然已经铸成大错,便随你处置!”

    “随我处置?”我狂笑起来,“你可是随过我一分一毫?一死一伤,这就是你修习的至善佛法么?如今失了人命,才赐予我这般的说法!你可知道,不珍惜眼前人,便是永世的隔离。即便是生在人世,也无异于死别!好,既然你允了我,就随我处置!”

    我捡起那犹带鲜血的利斧,凑他近前,扯起他的锦澜袈裟,用力划去,只听得一声刺耳的破裂声,他的长袖飞卷长空,飘向不远处的放生河中。

    “谢端卿,你不配做普度众生的佛印大师了!”我将头上散落的长发卷起,狠狠砍了一截,抛向空中,“你我今天就断了这结发情分,再也无瓜葛了。道不同不相为谋,就当我与你从来不曾相识过。”

    话音未落,便见他终于趔趄地退了几步,捂住胸口,面如死灰。

    “红莲……琴娘……”

    “我是夏清音,不是你心中的痴傻红颜了……”我决然转身,扶起地上的秋生,却发现自己已经全无气力。

    “圆照大师终于来了。”忽然听到有人雀跃欢呼,仿佛盼来了祥云中的罗汉。

    只见一个身材中等,面貌和蔼的僧人一身风尘,匆匆而来。

    他看到眼前的血腥场面,大惊失色:“佛印,出了什么事?”

    后来才知道这就是净慈寺大名鼎鼎的住持圆照大师,因有事外出晚归,错过了这场空前绝后的经会。

    佛印的身躯如坠了千斤重石,缓缓回神,嘶哑地说了一句:“圆照,我辜负了你!”

    智慧的圆照大师顿时洞悉这一切缘由,必然脱离不开世俗的情债,于是幽幽叹息:“佛印,实相本无相,你尘缘未了,未必知道自己的心,还是先不要再讲经了,修习佛经,悟明真相再作打算吧!”

    佛印迟滞般点头,脚步沉重,仿佛不再留恋世上的虚虚实实,只顾朝幽深的后山而去。

    圆照大师吩咐僧人帮我救助秋生,并打扫一间干净的上房,叮嘱我待秋生大好再回家宅。我以自己亦精通医药,拒绝了他的好意。待在这里,想着与那谢端卿多年的情怨,引得心中永不安宁,何苦?

    临别,圆照大师叫住了我:“夏施主,佛家既讲因果缘,也有慈悲心,但凡遇上棘手之事,先想自身,方可通达。”

    我点头,说道:“多谢大师提点,清音明白,月有阴晴圆缺,却无增也无减。看是变化的形态,其实还是原来的本生。我与他,都还是停留在初始的地方,并不曾改变,这才有了今日的恶果。我愿意从此褪去光环,隐世避祸,挣脱那无谓的烦恼。”

    圆照大师口称佛号,点头不已。

    在众人的眼中,我虽聪慧,不过秉承天地灵气,却未必见得是大智慧。而他,是众望所归,即便曾经遭遇挫折,不过是磨砺人生,待泥垢褪去,方见光华。

    带秋生回到老宅已是晌午,许是流血过多,纵然年轻体健,终究是敌不过,傍晚竟然发起烧来。我将他安置房中,便开了方子买了草药,熬好喂他服下。

    看他眉头渐渐舒展,似乎已经得到缓解,心才稍稍安定。他的右眼经此重创,恐怕再难恢复,从此会是个残缺之人。这次若非有他,我恐怕会魂飞魄散。又欠了他一命,都是我罪孽深重,内心笃定,此生定当不再负他。

    待到深夜,方才想起,一整天没有在家,不知道后院的阮婆是否安好?便匆匆做了饭食过去。

    杂物间却是一片凌乱,木门已经毁坏,人却不见踪影。

    我料想,阮婆是否因宅里无人,饥饿之下,撞坏木门,跑出去了。但此时月深人静,为何还不见回来?诺大的年纪,不知道可否照顾好自己。

    回到秋生身边,见他已经醒来。覆在右眼上的布条渗出斑斑点点的血渍,只是他却恐惧地看着我,一言不发。

    我勉强提气笑了起来:“秋生,若没有你,我早已成孤魂野鬼了!不要担忧,我不会离开你!”

    他仿佛长长舒了口气,忍痛低声说:“姐姐,我不怕死,我只怕你离开我!”

    我也纤长的手指戳了他额头一下,看他似乎痛了一下,便很快缩了回来:“你呀,担心自己残了,我更嫌弃你?不会,秋生,你是我最亲的亲人,我此生都不会走的!”

    对面的他,仿佛忘记了自己刚经历过一场生死离别,险些为了一个疯癫的人丧了性命,此刻听了我的话,唯一露在外边的眼迸射出丝丝缕缕的喜悦。

    我心中如风起惊涛,卷起千层雪浪。欠我的人,已经受到良心的惩罚。而我欠的人,却无以为报。

    待我告之阮婆消失的消息,他竟然没有丝毫惊诧,只是劝慰我说:“阮婆经历了这许多事,情态也非昔日可比,或许趁我们不在,自行离去找寻她的亲人了。”

    “怎么?阮婆她不是孤身一人,没有亲人子嗣么?”我问。

    秋生强自喘了口气,“我只是听说,她还有一个嫡亲侄女多年未通消息,不知道是否有音信了?若她找不到,自然会回来。”

    听了他的话,似乎觉得有什么不妥,正想询问,忽然看到秋生眉头一皱就躺了下去,我大慌,急忙扶住了他。

    端午的艾条还在门前悬挂,节气还未到仲夏,潮闷的空气却将屋中的两个人束缚得几乎要窒息。

    他的额头密密麻麻沁出了汗,脸色苍白,似乎还要挣扎。

    我拿起丝帕,轻轻为他擦汗。药纱外边的眼始终流露出炙热的火焰,那令人难耐的热度,随时会将我融化。

    不知不觉,他的手已经紧紧握住我的手。“姐姐,我知道你心疼我,可我就是放不下你。”
正文 第三章 纵使相逢应不识(4)
    依稀觉得嘴唇苦涩,原来两行清泪已从面颊而下。

    “秋生,你听姐姐给你讲个故事,若听完这个故事,你还是初衷不改,姐姐自然会给你个交代!”

    我抬头,看着墙壁上忽明忽暗,飘忽的烛火映射着虚幻的过去,渐渐幻化为水畔落霞,转眼间铺天盖地的霞光托起巨大的莲花,无数的莲瓣片片飞散,忽然加快了力道,飞旋着钻入我的双瞳。再继续看着窗外,莲瓣化为无数把尖刀,带着无边的恨意,朝我的身,我的眼,我的四肢百骸席卷而来。

    遥远的记忆也如锋利的刀,将我的信念与勇气一点点割开,将往事前生的思念与爱恋扎入胸膛,直到没有呼吸……

    熙宁二年九月,汴京最是绚目旖旎的时节。

    遍地的金菊、流光溢彩的船灯,倒映在水面,随着晃动的彩船,影影绰绰,碎了又满,满了又碎。熙熙攘攘的人声正从桥上传了过来,远处走来一群身穿灰衣的英俊学子,相互调侃着,卖弄着文采风骚,眼神中充满对京城的艳羡与鲜奇。

    我眼前的彩楼红绯绿蕊,数十串大红的灯笼如秋日的串红,争夺了整个乾坤天地的色彩。一簇簇烟眉柳色,娇语嗔吟不绝于耳。

    几位余韵未尽的男子,与红颜依依作别,费尽力气迈着酸软的双腿,边摇边晃,相互搀扶着从我身边蹭了过去。

    刹那间,这“彩凤楼”的眩目牌匾将我的眼变成迷离一片。这就是他们一群风流书生常来纸醉金迷的地方?果真对得起这京城“烟花第一楼”的美誉。

    我一身低调素淡的男装打扮,挥了一下手中的折扇,深深呼吸了一口,将唇狠狠地咬了下去,隐隐约约的痛楚顿时蔓延开来。我决心要入这泥沼中走一遭。既然州官可以放火,为何却不能让百姓点灯?他能来的,我自然也能来的。

    “哎呀,这位官人,是第一次来彩凤楼?”眼光犀利的老鸨早已挥着艳丽的蝶恋花团扇,将我的视线严严挡住,“官人来的正巧,今日是我彩凤楼第一美人梅香姑娘最后一次献艺,官人可有眼福了……”

    “最后一次……”我沉吟着,不解。

    老鸨脸上的皱纹忽然增加了数条,嘴角的一颗红痣顿时如红透了的小樱桃,头上的绢花也随着嘴角的谄笑更浓艳了几分。“官人哪里知道啊,这梅香姑娘真是好运气,明天就要嫁到翰林家去了,今后可是一辈子富贵的命,再也不愁吃穿了……”

    我顺着她的指引,看到一个轻灵婉转的纤瘦女子正坐在厅中的高台上,一把昭君琵琶使得如云流水,一副好喉咙将众人的魂魄牢牢笼住。“花褪残红青杏小。燕子飞时,绿水人家绕。枝上柳绵吹又少。天涯何处无芳草。墙里秋千墙外道。墙外行人,墙里佳人笑。笑渐不闻声渐悄。多情却被无情恼。”

    “哦,苏子瞻的词,姑娘好才华……”我由衷赞美,可惜了这谛仙般的女子沦落在这烟花之地。不过若真是寻到好良人,也算苦尽甘来了。

    “官人真是好眼力……”老鸨的眼球骨碌一转,说道,“前方正中就是那李翰林,李翰林家中良田万顷,仆役成群,那可真叫钱财满地流啊,梅香姑娘做了如夫人,有的是好日子……”

    “如夫人?”我再向那中间的留仙厅望去,心中不由一窒,那太师椅上端坐着一位头发花白的七旬老人,身躯佝偻着,却费力地想直起身来,色迷迷的眼神始终舍不得离开眼前的如花美人。

    朦胧中再也感觉不到眼前的丽影翩翩,心中莫明地感觉被一把无情刀狠狠割裂。原来无论如何,这青楼的女子终究要走上这尘归尘、土归土的不归路,终究要变成待人宰割的羔羊。

    一曲歌毕,梅香将长袖轻甩,肩上一条月笼烟色的披肩正在渐渐滑落。她柔软的笑容一如当初,轻轻扶住披肩,朝众人一鞠躬:“梅香谢过各位多年来的眷顾,在此再演奏一曲苏先生的《江城子》酬谢各位……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

    我愈发不解,此时此景,唱出这首悼词是多么不合时宜,不知道这梅香姑娘是哀叹自己悲凉的命运,还是羡慕苏子瞻与亡妻的缱绻深情?

    “停!”忽然被一恼怒的声音震断曲乐。只见一位面色酡红的矮胖公子摇晃着头,问道:“姑娘既然能将苏先生的词演绎得如此精彩,小生有一问,不知道当讲不当讲?”

    这梅香毕竟多年在青楼应酬,见识过人,脸上没有任何涟漪,“官人请讲……”

    “姑娘是否曾经暗自倾慕苏先生,只因不能如愿,才无奈所托非人吧?”矮胖公子明显故意增添这尴尬话题,说完便得意地将一盅酒一口咽下。

    这留仙厅顿时鸦雀无声,众人皆僵在那里。这出戏显然已经超出众人意料之外,那老翰林急怒交加,忽然咳嗽不止,旁边的侍从慌忙捶背关照起来。

    梅香的脸上再无笑容,手中的琵琶“砰”地一声掉落在地。许是这话正触动了她内心深处的痛楚,美丽的双瞳顿时如烟雨江南,看不出清爽的本色。

    我再也抑制不住,拨开众人的身躯,径直走到正中台上,将那琵琶轻轻拾起,重新递入她手中。“我知道姑娘的心思,姑娘放松心境……”

    梅香惊异地看到我这个护花使者挡在她面前,瞳孔中充满了疑问。

    我转身看了一眼那老翰林,此刻正自身顾及不暇,正被仆从向口中塞入一个药丸,艰难地吞咽了下去。

    那发难的矮胖公子斜睨众人,等着看热闹的小人姿态昭然若揭。

    我淡淡一笑,摇晃着青山烟雨文人扇,说道:“世人都知道我朝有三苏,公子说的是哪位苏先生?”我曾经得到高人调教,若有一天,你被人逼问得无处容身,无法回答,便要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避其锋芒,将问题转给他。

    “这还用说,她曲曲都离不开苏子瞻,难道还冤枉了她不成?”那矮胖公子酒醉逞强,丝毫没有怜香惜玉之心。

    “苏先生的词一洗“花间派”的“绮怨”之风,情景生动而不流于艳,感情真率而不落于轻,难能可贵。对于世间男女来说,自然是怡神悦目的好东西。美好的东西自然视若珍宝,难道公子肯轻易将心爱之物舍了?诗词歌赋本就是附庸风雅的好东西,难道公子挑了这京城最好的彩凤楼不是为了附庸风雅,而是为了喝酒猜拳,做市井小民的勾当?”

    那矮胖公子顿时怔住,若承认我所说,就是降低了他自己的身份。我自信我的眼光不会错,这外表越是张狂的男子,内心越是卑琐,生怕自己被别人看轻了半分。

    我环顾四周,看着众人依然在沉思,继续说道:“这世间有多少人在传唱苏先生的诗词,足可见他的才华横溢,出人能出其右。试问仰慕苏先生可在少数?”

    众人听了纷纷点头,梅香的脸色也渐渐缓和了下来,朝我感激地点头。
正文 第三章 纵使相逢应不识(5)
    “仰慕如苏先生这样的情深意重的雅士,自然也是众生的一种美德。到彩凤楼来的人,都是为了愉悦自身,何必对一个小女子咄咄相逼?”

    善于辞令的老鸨看到情形渐渐缓和下来,连忙凑近前圆场:“各位继续喝酒听曲,我这就招呼我们彩凤楼更多的佳人招待各位……绯红、翠玉你们快来…….”

    那矮胖公子凝神片刻,似乎不甘心被我说服,忽然又迸出一句石破天惊的话:“这世间男子风流多情不再少数,既然与亡妻恩爱缱绻,却又为何再娶姨妹?”

    “你!”我正欲反唇相嘲,却发现这声音竟然来自旁边一位身着蓝衫,清秀俊美却腼腆柔弱的少年公子,不知道为何面色微微泛红,显然被这无理的男子破坏了来时的兴致。

    那蓝衫公子身边的家仆轻轻拉了一下主人的衣衫,似乎想制止主人的任性。

    那蓝衫公子愠怒万分,呼吸竟有些急乱,“这位公子,先戏弄梅香姑娘,扰了大家的一片好兴致,现又在背后嚼人口舌,也不怕遭报应么?”

    那矮胖公子依然是一副无赖本色,“虽然是道听途说,可是空穴来风,自然有它的道理,这又关你什么事?你是苏先生什么人?却又替他人挡箭。我看你还是先照顾自己的贵体无恙便好!”

    那蓝衫公子窘迫万分,手紧紧捂胸口,蹙眉道:“苏先生娶姨妹乃是因为亡妻所托,正因为苏先生是个情深意重之人,所以才有了花好月圆的美满姻缘……这又有什么不妥?”

    那矮胖公子听到这里,不由哈哈大笑:“人不风流枉少年!苏先生既然有娇妻在怀,又何必左拥又抱,流连山色夜不归呢?看来家中的贤妻要么是貌丑无比,要么是缺少情趣……还是这风月宝地自有一番天地……”

    “你……”那蓝衫公子的脸色越来越惨白,已经被眼前这小人气得颤抖起来。

    那矮胖公子终于逞了一时口舌之快,精神振作起来:“我看这位仁兄,只顾为苏先生说话,看来苏先生的仰慕者果然大有人在……可惜了,仁兄这柔眉弱骨的身子,要是女子,自然可主动送上门去成了百年之好……”

    听到这里,我怒不可遏,对身边的老鸨说道:“这小人得志,已经醉得开始狂言乱语了。若再让他呆下去,妈妈这彩凤楼的生意也不要做了……”

    那老鸨听我一说,顿时醒悟,连忙凑近那矮胖公子:“公子可是付了银两了?这四牒精细小菜,一壶十里香,还有公子饮的这碧螺春,可是我彩凤楼待上宾之道,公子怎么说?”

    那矮胖公子冷哼了一声,伸手向怀中掏去,却是一无所有。

    那老鸨怒目圆睁,“原来是个蹭食的?来人……把这位公子给我拖出去……”只见两名身材高大的相帮冲上前来,将那矮胖公子向小鹰一般提了出去。

    那老翰林忽然抖了几下,仿佛体力不支,竟然渐渐睡了过去,仆从们急急将他抬了下去。

    我正欲转身,却听到又一声惊呼,只见那蓝衫公子面色苍白,双瞳微闭,软软地倒了下去。身边的家仆已经泪如雨下。

    我伸出手中,欲探那公子的鼻息,却与他胸前的一片柔软相触。再看他细嫩的脖颈与双耳的孔洞,心中又是一惊!原来这世间还有和我一样不畏世俗流言的女婵娟敢闯入这烟花禁地!

    那家仆急切地呼唤着主人,又企求地看着众人:“请麻烦救救我家公子,他的心疾犯了……”

    我低头看她,原来她竟不顾自己的疾病,到这禁地难道也是为了心中的良人?可叹这世是痴情女子……

    那老鸨并非情愿地皱眉嘀咕:“今天我这彩凤楼到底是冲撞哪位神仙了?来了一群不省心的……”

    我将一锭大银塞入那老鸨手中说道:“妈妈请给找一间安静的屋子,我要救这公子,太晚了就来不及了……”

    “官人,把这位公子先扶到梅香那里吧,梅香会帮忙照顾……”只见梅香早已经恢复了常态,朝我深深施了一礼,并对那老鸨说道,“妈妈,你看这公子穿着显然是非富即贵,若有什么三长两短,这彩凤楼可是躲的了干系?”

    那老鸨无奈,却又只能点头默认。

    我欣然,年少时在家乡曾经和净月师太学过些医术,只为了救治母亲心疾,就养成了随身携带那药丸的习性,没想到今天竟然有了用场。

    那梅香姑娘果然不是一般的庸脂俗粉,她的寝室如在冰天雪地中看到的清幽红梅,令人顿时眼前一亮。

    四周雪白的墙壁并无世俗的粉妆,也没有绣着牡丹芍药等富贵俗艳之类的流苏缨缦。蔓草螺纹的凸凹窗棂旁边,轻曳着几束汴梁城内难得一见波斯贡菊,紫艳的花朵似飞舞的蝶儿,似乎随时想冲破这紧锁的桎梏而去。

    我将那蓝衫女子的布帽轻轻摘了下来,一头如乌云瀑布的长发披散下来,将秀丽的容颜映衬得更为惊人。

    那家仆面色一变,见掩盖不住身份,便朝我跪了下来:“公子,请救救我家夫人,子霞愿意为公子肝脑涂地。”

    我朝那叫子霞的侍女一笑:“你家夫人自然要救的……”

    那梅香果然早已经看出端倪,将子霞扶起:“放心,这位姑娘与你家夫人是有缘人……”

    “什么?”子霞一惊,细细朝我端详,骇然:“你……竟然也是女子?子霞只以为这世间只有我家夫人是这样果敢决断的女子,却原来天外有天,姑娘也是性情中人……”

    我摆手不语,细看这夫人的情形,看来这夫人所患心疾不是一朝一夕了。我将那药丸用水轻轻溶解,让子霞一点点喂到她口中。

    果然过了片刻,那夫人的长睫轻轻煽动,喉咙轻响,幽幽转醒。

    “夫人!”子霞喜极而泣,连忙将她轻轻扶起。

    “我怎么……”那夫人的面色渐渐恢复了些颜色,迟疑地看着依然身着男装,洒脱豪劲的我,直直站立她面前。

    “夫人,是这位姑娘救了您……”

    “姑娘?”她迟疑了看了我一眼,忽然醒悟,嘴角渐渐成一弯月,朝我伸手过来。

    我与她的手紧紧相握,默契与温暖的感觉犹如找到了前世的姐妹一般,既有着惺惺相惜的不舍,又有彼此钦佩的自然。

    “两位姐姐是梅香生平所见最有胆量的女子,梅香觉得与两位缘分不浅,请问两位姐姐能否不嫌弃梅香是青楼女子,与梅香义结金兰可好?”
正文 第三章 纵使相逢应不识(6)
    我们一起微笑,同时向梅香伸出了手。

    这是我来彩凤楼最大的收获,纵然是寻他不成,却得到了两位世间少有的奇女子的眷顾,也或许,这世间尚存着一点点的真心,这真心竟然将我心中被熄灭的火焰重新燃起。

    王闰之。夏红莲。谢梅香。

    三个不同身份的女子,因命运的交错,相聚在京城第一楼“彩凤楼”。但是我们却不能改变自己心中的执念,依然朝自己的路走下去。

    王闰之因夫君与好友相聚游乐,三日三夜未归,而朝廷有紧急差事传召,故冒天大之大不韪来这烟花之地寻夫,她终究还是要回到那富贵温暖的家中享受夫人的荣耀。

    而谢梅香也终究抗拒不了嫁给那老翰林的凄凉命运。新嫁的那日,她酡红的双腮挂满珍珠泪,如一朵被狂风骤雨敲落的红玉兰,在喜乐锣鼓中跄跄离去。

    我,自知若不继续将执念坚持下去,便会如窗外一夜的风雨被打落的无数花瓣,从此被碾成污泥,失去鲜活的生命和勇气。

    我已经破釜沉舟,将自己典给了彩凤楼,从此我便是梅香之后的另外一枝独秀。为了将这三年疑惑释清,我将一个女子的清誉作为赌注。
正文 第四章 菊残犹有傲霜枝(1)
    中秋将至,彩凤楼的彩船粉妆一新。这彩船就是集聚这众多眼球的最醒目场所。今日里数十条扎花的红锻将高高的船檐染成了朝霞,千万条垂落的彩线丝绦将遍身罗绮的男人们艳羡的、淫亵的、惊艳的、好奇的眼神收拢成一片虚无。

    无数的花颜与满街临水的菊花相得益彰,又有谁能抵的了这倾城的诱惑?

    “红莲姐姐,你真美!”身边的小丫头朱雁儿翘着弯弯的柳叶眉,艳羡地说,“姐姐若是发达了,不要忘记了朱雁儿啊……”

    看着眼前这个仅仅才十二岁的小丫头,美眸中折射着未谙人事的纯美,令人惋惜的是她从出生脸上便带了一块指头大的红痕,因此便被父母遗弃。她这一生,纵然沦落在这风月地,也难有出头之日,终身只能是烧火做饭的丫头。

    我不禁感慨,“不要羡慕姐姐,如有一天,你也和姐姐一样登上高台,靠向众人炫耀青春乞怜,也许就是你一生厄运的开始……”

    “姐姐你说什么,朱雁儿不懂……”小丫头抿着嘴,将我的纱衣整理好。

    “不懂……也罢……走吧……”我埋身在这彩凤楼中,只为了有一天,能够见到他。这个小丫头,懵懂的心思还远远不能承受这世上的污浊,又怎么能解这风月扣?

    望着船下放荡形骸、醉生梦死的文人墨客们的眼神也充满了世俗的浑浊,我不屑一笑,终是等到了这万众瞩目的一刻。我将唇上的绯红又润了一润,轻轻扶了扶缀满了妖艳簪花的满头青丝,转了转纤腰,轻薄的纱衣顿时霓裳飞扬。

    船在水中微微荡漾,晃动着我对今生命运的懈怠与淡漠。

    “本为箔上蚕,今做机上丝。得路逐胜去,颇忆缠绵时。”这是我今天的试题,谁若将我的诗和得好,便可将我这枝鲜花采撷了去尝。

    骚动的人群竟然一时沉寂了下来,没有人再吆喝、吹哨子。这诗看似简单,却是一语双关,以“丝”为“思”,将一女子的缠绵思念尽现。

    “红莲姑娘,你这般如花似玉,何苦沦落风尘,还要以诗才会友觅良人?只要随了我去,便可一生无忧……”一位穿着富贵的商贾惋惜不已。

    “这位先生,红莲所求不是衣食,而是知己……知己又怎好求?”我淡笑惋拒。

    那富贵商贾窘迫起来,不再说话,只是往口中灌了两口“十里香”。

    “柳在眉中行,垂下绿绦丝。得羡张敞去,曾是旧景时?”一位书生得意洋洋地答道。

    “以柳喻眉,好一首哀怨闺词,只可惜,空有了好意境,却没有好对仗,不堪匹配……”我摇头,叹息。

    “姑娘是在故意为难大家么?”这书生有些不满。

    “这彩凤楼的规矩就是以诗会友,难道只凭喝酒猜拳就能赢得美人归?你想得倒美,若容易遂了你的心,这里不就愧对‘京城第一楼’的美名了!”只听到有旁人奚落道。

    一连三日,我的诗竟然无人能和。

    老鸨终于按捺不住,捏起一张绢帕假意朝我拭泪:“红莲啊,妈妈我真不是你肚子里的蛔虫,不知道姑娘在想些什么?这三天了,彩凤楼可是从来没有过的冷场了……不怕扫了大家的兴?这生意怎么做下去?”

    “妈妈请看……这哪里是冷场?”我拉开绣帘,让她朝留仙厅望去。只见来来往往的人不断,厅中的姐妹竟然将这诗谱了曲子,边弹边唱,而台下听的人竟然痴迷凝神,忘乎所以。

    老鸨愣了一下,不知道如何开口。

    “花开半处犹艳,水流半渠而澈,妈妈在江湖混迹已久,难道还窥不透这欲迎还就、欲语还休的境界么?”我抿嘴笑看风景,知道以我的才智很快就会在这鱼龙混杂的京城内艳名远播。

    老鸨恍然悟了,嗔笑着:“我就奇怪,世间怎生出你这样鬼灵精怪的女子?看来我心软收下了你,倒真是误打误撞,成就了你我!不知道什么样的男子能消受的了你?”

    我淡笑,不语。辞了鸨母,步入西厅闲坐,细细品位那曲子的滋味。

    “针是贯线物,目中恒韧丝。得帛缝新去,何能纳故时。”一声清澈响亮的男子声音打破了我的沉思。

    对面是一个身着锦衣却不奢华,头带文士冠却觉得毫不迂腐的年轻男子,他的眸是文采奕奕的轻舟,仿佛将千山万水的爱恨情仇都融入那幽暗的深壑中。

    我惊得心胆欲裂。居然有人知道这典故,知道这诗词的奥妙。我考的不仅仅是文才诗情,而是要的一个懂儒家、通佛理的大师。

    “请问官人尊讳?”我起身行了一礼。

    他“呵呵”一声淡笑:“姑娘不必客气,只是我凑巧知道这段故事而已。”

    我自知是自己低估了别人,这京城不是贫瘠小城,到处卧虎藏龙,又怎么可能都是俗鄙之人?想到这里,我的双唇顿时发冷,脸部似乎被抽打一般热辣。

    “既然这位官人答对了……红莲这区区贱躯当由官人处置……”我虽违心说了这话,却也知道做人信义当头,纵然是青楼女子,失了信义,也是难堪,今后将在这彩凤楼何以立足?
正文 第四章菊残犹有傲霜枝(2)
    他摇头叹息:“这诗出自《洛阳伽蓝记》之《正觉寺》,是北魏孝文帝朝尚书令王肃的江南妻子谢氏和北魏妻子彭城公主所作。姑娘和这两位世间难有的奇女子一样,必然也是一位才智和胆识过人的女子。我并非是贪图姑娘的美貌,而是奇怪姑娘用此典故来出题,许诺自己的终身,可有什么苦衷?”

    我……我……我生平第一次颞颥着,不知道怎么回答他的话。到底是什么样的男子,轻而易举就攻克我的戒防?

    “姑娘不必紧张,我本已经在厅中坐了许久,若是只贪恋姑娘的容貌,早就在大庭广众之下和之。我之所以到这偏厅来找寻姑娘,只为了告诉姑娘,姑娘不必如此为难自己,姑娘要等的人也许很快就会出现……”

    “你……”我的双肩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这男子仿佛从天而降,如将我剥骨剔髓,一语道破天机,在他幽深的双眸中,我将无所遁形。

    “姑娘在这彩凤楼所图的并不是安乐,而是天涯寻知己。以姑娘这等才智,不宜久居青楼。既然如此,早些脱离了这苦海,才会回头是岸!”他口出禅机,短短几语,就已经将我心里穿了很多年的盔甲卸掉。

    我让泪纵横而流,朝他深深一鞠:“谢谢这位官人提点,红莲记住了……”

    他再次摇了摇头,伸出两手朝后一背,大步流星地向外走了出去。

    我浑然梦醒,还不知道这胸中沟壑万千的男子姓甚名谁。他又怎么知道我当初并非将自己典给了彩凤楼,而是我倒贴了五百辆纹银给鸨母,让她允许我不入贱籍而只在彩凤楼住上三月。

    “红莲……”我听到鸨母欢喜的笑声,知道她口袋中肯定又进了不少纹银。“有位官人指名要见你!”

    “哦?是一位高高瘦瘦显得文才奕奕的读书人?”我以为那年轻文士去而复返,若与他相交,必能获益非浅,不由消了那惆怅的心,重新雀跃起来。

    一路走向梦吟厅,绚目的菊色一波一波扑卷而来。天幕已歇,红色的灯笼将满庭的秋意换成无边的春色。琴曲声、喧闹声混在一起,彩凤楼一日中最繁盛时分便是这华灯初上之时。

    梦吟厅的名字取自诗仙李白的传世之作,也是这彩凤楼最为高雅清幽之处,坐落在彩凤楼东南角僻静的花园里。

    我将手中的丝帕甩了一甩,笑声中带了几分娇柔:“公子去而复返,可是反悔了?若真喜欢红莲,红莲自当可以为公子铺床叠被、曲意承欢……做公子的枕边人!”

    “夏红莲,你这般不知廉耻,就是为了……告诉世人,你这书香官宦世家小姐的身份并不可惜,也能屈能伸么?”

    这声音,沙哑清透,透出发自肺腑的愤怒,却熟悉得将我的前生来世全部颠覆,熟悉得将横膈在胸中多年的冤屈全部翻涌而来。

    我面前堵着一道高大健硕的身影,在莲花烛台上的光芒中飘忽闪动。

    我紧紧闭上双眸,屏住呼吸,不敢睁开,生怕这眼前的一切只是我日日夜夜的梦境,稍微一动,就成了水中的碎月,只有虚无和触摸不到的幻景。

    “你……”我手中的丝帕飘着重聚的喜悦,轻轻滑落一旁。

    “啪!”脸上骤然的抽痛将我的迷离彻底扫清。

    他皱着眉,手举在高空,胸腔微微起伏,似乎有一世的怒气都在此刻倾破。

    “林觉远!你敢打我?”我含着泪,愤怒地看着眼前这个终于出现的负心人。整整三年,他消失在我的生命里,不曾相聚。而此刻,竟然狠下心朝我下手!

    我抬着头,决然地迎向他那双赤红痛楚的眸。

    他的呼吸急促,让我朝思暮想的面庞近在咫尺。可是,我却与他仿佛隔了万水千山。

    良久,他终于颓然,将手扶住额头,闭上眼睛,嘴角却是一堆看不透的笑纹:“我一直以为,夏红莲是个志比天高的女子,却万万没想到你竟然选择在这个污浊之地倾诉衷肠,若是为了我,可是值得你这样大费周折?到底,还有什么是我不知道的?”

    看他一脸不以为然,居然将我看成那些残花败柳、不堪一提的女子,我悲愤万分:“林觉远,自从你消失三年,再无音信……自从我父因得罪了朝廷立志变法的王安石被羁押在狱冤屈而死,我母亲求告无门骤然中风也随之而去……自从我险些被没入贱籍、被亲朋避而远之……我便已经没有尊严了……一个罪臣之女,举目无亲、家财散尽,你让我如何自处?”

    当初我父母名下的家产一律充公,给那老鸨的银两便是我变卖了外祖父名下的薄田换得,已经是我所有。为了他,我确是孤注一掷,再无退路。

    他显然被我这些忽如其来的噩耗震惊,目瞪口呆地看着我,任我泪水长流。

    “他二老居然……”他趔趄着往后退了几步,冷笑道,“伯母他曾怨我是三蘸之妇所生庶子,身份低贱且无功名在身,与你们夏家门不当、户不对,已亲口对我说要悔婚……那日我寻你不到,自然以为你也嫌弃我……心灰意冷后,我便躲在竹林寺研读《大佛顶首楞严经》……”

    “真是可笑……”我凑近他,凄然笑道,“你真以为我是那种见利忘义的女子?你可知道,若不是我父亲的故友念及旧情,设计将我救出,我早已经被充为官妓,此生再难见天日了……今日我虽择了这青楼牺身,是不得已,也是被你所迫……”

    “我所迫……”他低头喃喃自语。

    “一点儿不错,若不是你选择了去向佛陀忏悔,若不是你心志不坚,又怎么能与你的未婚妻子失之交臂?又怎么能将我逼入绝境遁入这烟花之地?”我满腹的冤屈多年来无处倾诉,此刻竟然倾泻如注,“若是那佛陀能救赎你的罪孽,你又何苦重回这繁华盛世……食五谷、醉烟花、卖弄才情,自以为清高、不入浊流,又何苦来见我这个薄情寡义、不知廉耻的女子?”

    他听着我的宣泄,浑身竟僵直不动,不再言语。

    我晃动着他的身躯,依旧不依不饶:“你既然是为了博取功名,又为何耐不住寂寞,到处留情……”

    “不……红莲……我只是讲诗论道,与志同道合的故友交游散心……”他似乎想辨白什么,可我却什么都听不到了。

    “既然当初你能舍下我,今日大可不必来怜惜我!没了你,我夏红莲自然有我的一番天地……如今的你,是前途无量的莘莘学子,与我,本就不相容……”

    “红莲……”

    我与他的路仍然没有交集。无论是昨日还是今朝,无论是天涯跋涉,到了对面,却发现仍然不曾走近。
正文 第四章菊残犹有傲霜枝(3)
    “你走吧!从此你我再无相见!”我将模糊的视线避开,看向那微弱的烛火晃了一下,熄灭了一只,厅中顿时黑了许多。

    他沉默许久,终于迈开沉重的步子,向外而去。看着他渐渐消失的背影,我的泪水滂沱。原来我颇费了这许多心思与他相见,最后却还是离别。

    “兄台,刚你还要为我等题诗,却又不知道躲到哪里去了?…….哦,我明白了,兄台平日里道貌岸然,最是正经,原来在这里也有难以割舍的红颜知己?”一位书生模样的公子拦住了他,奚落声不绝于耳,“我说兄台,逢场作戏可以,可千万当不得真,这青楼女子虽然也有几分才情的,但大都是轻薄惯了的,真要养在家里,可是祸水……”

    逢场作戏?祸水?原来这群自视清高的男子,在醉生梦死的温柔乡中走出,一切的恩爱缱绻,都不过是过眼烟云而已。

    我与他,终究殊途难归。

    看到他那飘摇的身影终于湮没在夜幕中,我忽然觉得这多年来攒聚的力量在这一刻土崩瓦解!我这般苛刻自己,就是为了这一份不了了之的答案么?想到这里,我顿时大声哭泣起来。

    风轻袭,阵阵菊香沁入鼻孔,将方才的几份怒气消减了几分。朦胧中,庭院角落中传来一阵阵细小的哭泣声。

    我惊疑地寻声而去。一簇木槿花独自拢住一个瘦弱的小小身躯。原来是朱雁儿。

    “发生了什么事情?”我扶起她,不知平素笑语盈盈的小丫头为何忽然也这样悲伤。

    “姐姐……”朱雁儿看到是我,猛地哭倒在我怀中,“雁儿闯祸了……”

    “怎么?”我边说边用力捏紧了她,谁料她忽然一声惊叫,“疼……”

    我狐疑万分,又捏了捏她背部,她又是忍不住叫了起来。

    “有人打你?”我脸颊上的疼痛依然隐隐作痛,却抵不住我对这个孤苦小丫头的心痛。

    “雁儿……今天送酒去留仙厅,一位公子忽然掐着雁儿的脸叹道,“可惜了这小模样,怎么却有块胎记?他要雁儿随他去找人医治,不过要雁儿以身相许……雁儿好害怕,一紧张就打碎了妈妈珍藏的梁祝冬酿花雕酒……”

    听到这里,我的心又一次被锢痛。只因为貌有瑕疵,一个小女子就要遭受世人的白眼与不公的待遇,这世间还有没有天理?

    我搀扶朱雁儿走进她的寝室,含着泪将她的衣衫轻轻褪下。她的似雪肌肤上赫然是一条条狰狞的鞭痕。由于心悸未除,她仍然在一翕一张地哭泣。

    “雁儿,若是姐姐有一天离开这彩凤楼,一定将你一起带走!”我暗暗发誓,将来我要竭心尽力去寻名医,治好她的面瘢,还她清秀容颜。

    我却万万没有想到,有一天,我终于治好了朱雁儿的面瘢,却付出了半生孤独的代价!

    这一夜,只一场清冷的秋雨沥沥而下,清晨再看那一片片绽放的金菊瓣被摧毁了满地。笙歌散后,一切都如酒初醒,诺大的庭院呈现出难得的静谧与闲情。

    夜梦中我常常想起幼时与他渡中秋,踏歌在流光溢彩、披红挂绿的街上,看着人群中无数的笑脸,彼此相望,满街的浮躁和喧闹,因我与他的浓意都视而不见。可是今日却又为何不能携手天涯?

    无心梳妆,无心品尝那“桂圆祥”的招牌点心——蜜汁芝糖桂花糕,直到鸨母兴冲冲地冲上楼,朝我挥了挥绢帕,朝我假惺惺地拭了几滴鳄鱼的眼泪。“姑娘可真是我彩凤楼的福星呀,妈妈我真有点舍不得将你放走!”

    我面色一紧,愠道:“妈妈可是要反悔?当初红莲可是并没有签了卖身契约给妈妈!说好了三个月,我们桥归桥、路归路,各走一方……”

    “哎呀,我的姑娘!妈妈可不是反悔,这不才两个月,还没有到期限,妈妈有个难事,要姑娘帮忙……”

    听到她并没有说过分的话,我堤防的心渐渐松懈下来,“哦?”

    “当今的礼部尚书崔大人,闻听姑娘的才名,想请姑娘过府一聚,姑娘不用为难,只是弹琴唱曲什么的……”她将口唇附在我耳边,低声道,“听说这尚书大人惧内,必然不敢造次,姑娘尽管放心……”

    仅此而已?我顿了顿,想到将要把朱雁儿带离开此地,以鸨母利令智昏的心性,想必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惟有我让她赚得金箔满地,才能加大这个砝码。看来,我实在是要打破不出这彩凤楼一步的诺言了。

    “好!妈妈,我应了!”

    鸨母实想不到我居然如此痛快地答应,顿时欣喜若狂:“好姑娘,妈妈我这就给你置办头面去,咱们去的可是尚书府,自然不能太失礼了……哦,对了,姑娘还需再配一把琴……”

    “不必了……”我摇头,慢慢将床头的布袋一层层解开,一阵阵幽静的香氛飘了出来,一把精致玲珑、透着古韵的黝黑古琴呈现于眼前。那是我家世代相传的沉香琴,是我唯一的所有。

    我伸出细指,勾了几下琴弦,几声清悦的声音如流水汩汩而出。

    “哎呀,红莲啊,这简直是一把好琴……妈妈我混于市井也有三十年多了,还真没见过做工这么好的琴……”鸨母喜不自禁,显然没料到我还藏着这样的宝物,“就凭咱们姑娘这气度、这琴韵和旷世才情,我看那尚书大人还能小瞧了我们彩凤楼?”

    我微微一笑,轻轻擦拭那黑亮的琴身。老鸨哪里知道,我曾祖母家曾经是制琴世家,曾祖母她为祖父亲手所制。这琴材取自千年的沉香木,用过上百种中药浸泡,又经七七四十九日的烘制,方才去了那陈朽的感觉。它浸透着一个女子对夫君的深情,又经过我祖父、我父亲的精心养护,才会到今天还这样完好如初。

    鸨母的胭脂随着笑容纷纷掉落,嘴角的红痣一颤一颤:“看我这记性,妈妈我这就去帮你弄首饰去……”她说完,掩饰不住内心的欢欣,挥着丝帕,扭着腰身,朝楼下匆忙而去。

    我紧紧盯着琴,默默不语。鸨母做梦也猜不到我让这宝贵的沉香琴现于人前,是一片私心难掩。我的内心深处仍然没有放弃,我只希望,这琴有一天能换回他的回首。

    我将蜜汁芝糖桂花糕拿给朱雁儿,小丫头的伤痕经过我的精心调养,已经痊愈了。只是她的笑容却难得一见,想必这朵脆弱的小花还没有从风雨中挣扎出来。那场鞭打残存在她的记忆深处,难以连根拔除。恐怕只有我,才能慢慢解开她的心结。

    无论如何,蜜汁芝糖桂花糕的甜美,还是能唤回一时的安详。她噙着一口糕点,双瞳果然有了些许色彩。
正文 第四章 菊残犹有傲霜枝(4)
    我也希望他能忽然出现,将我从这彩凤楼带出去,给我苦寒的心带来一丝短暂的甜蜜,那便足够了。只可惜,这一切只是痴心妄想。

    他既然能狠了心不再出现,便怪不得我违规逾矩,做出让彼此都鞭长莫及的事情来。

    次日凌晨,我坐着一顶金顶小轿,被抬到一座朱漆铁钉的巨大铜门前。尚书府邸果然不同凡响,一进门,便是无数的金橘迎宾。再往里,残荷拱桥,显示着盛夏残留的无限雅趣。东南角的花园里有一座八角拱形亭,有七、八个穿着讲究的文人雅士正坐在石案上边饮酒边寒暄。

    “彩凤楼的红莲姑娘到了……”带我进去的管家禀告道。

    “哦?”一个微微有些发福的华服男子,笑笑朝管家挥手,示意让我过去。

    “快拜见崔大人……”

    我背着沉香琴,虽然有些吃力,却还是依照礼俗朝崔尚书施了一礼。

    崔尚书丝毫没有掩饰惊艳的眼神,竟然在众目睽睽之下抓住我的手:“红莲姑娘倾国倾城,韵度不凡,果然名不虚传啊……”

    “尚书大人过誉了……小女子何得何能,能让大人另眼相待!能为尚书大人效劳,已经感激不尽了……”我借着再次施礼,将手抽离了他的掌控。

    “崔大人,怎么见了梦中嫦娥就忘记了同僚之谊了……今天你请咱们来,不就是来让大家吟诗听曲的么?”旁边似乎有人开始借着酒意调侃起来。

    崔尚书尴尬地摸了摸头,笑道:“今天既然不用烦恼那些琐碎的政事,自然是要请大家开怀畅饮、尽情欢乐一番了……”

    “崔大人,从来没有听过你召妓到府,难道是今天嫂夫人不在府中?”

    听了这句,崔尚书顿时一怔,随即笑了开来:“好你个李翰林,在朝堂上压我一头,在我府中你还要占上风么?不如我们继续比试诗词、一较高低?”

    “罢了罢了,你我已经比拼了十年,再拼也是无益,不如听曲罢!”那李翰林摇头道。

    崔尚书神秘一笑:“兄台,不是我要和你比拼,今天有位高人要来此,到时候,你要是输了,一定要请我连吃三日酒……”

    “什么人能让崔大人如实吹捧?”李翰林眯着眼睛,不以为然。

    “你猜?他……哈哈……文曲星下凡……”

    “哼……”李翰林不悦,歪身倒在桌案上。

    我看着眼前一群偷闲欢愉的官人们为一个神秘来者几乎要争执起来,不禁笑了笑:“各位官人,这天高云淡的日子很是难得,何必为了一点儿琐事烦恼,不如让红莲为各位弹首曲子作为开场曲,缓一缓各位多日来沉重压抑的心境……”

    众人顿时一阵赞同:“还是红莲姑娘有气量,就听曲子罢……”

    崔尚书点头称是:“看红莲姑娘是饱了眼福,听红莲姑娘的曲子是饱耳福,一举两得,何乐而不为呢?”

    我带着芙蓉花一般绚烂的容颜,打开背后的包裹,取出心爱的沉香琴,放置在八角亭中的桌案上。看着亭外这些在官场上疲惫不堪,只求一夕欢乐的男子,神思早已经飞到别处。

    我幻想着若他能来,一眼便能看到亭台上抚琴吟唱的我。我轻轻落座,睨向远处,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等待着天籁之音的响起。

    “红笺小字,说尽平生意。鸿雁在云鱼在水,惆怅此情难寄。斜阳独倚西楼,遥山恰对帘钩。人面不知何处,绿波依旧东流。”一首晏殊的《清平乐》在淡淡秋意中裹了几点相思,些许离愁,以我的纤指和清喉,宛宛泻出,竟听得众人一片寂静。

    一曲歌毕,我轻轻收了意境,看到众人目瞪口呆地看着我。

    我自以为得意,正欲启唇拜谢众人的捧场。忽然听到一声如雷灌耳的咆哮声:“不要廉耻的老东西,竟然背着我招风惹蝶!”

    还未来及思索,就感觉一盆冰冷的水朝我的头部灌了下来! 我的身体象被禁锢在万年冰川,彻骨的寒意一点点渗透到四肢百骸。

    眼前出现一个身材肥胖、遍身罗绮的夫人,正怒目圆睁,朝我打量不已:“小狐狸精,原来他要纳的妾室就是你么?哦,果然有几分姿色,一双媚眼,两片酥唇、杨柳细腰,怪不得……怪不得……”

    我已经猜到,这个女子正是抓住了夫君的把柄、前来兴师问罪的崔夫人!

    那崔尚书手中的酒杯“桄榔”一声落地。众人都成木雕,显然被这忽如其来的一切震慑了心魂,无法恢复先前的神态。

    崔夫人恨恨地朝我唾了几口:“呸!什么样的贱货都想飞上枝头做凤凰,你以为尚书府的妾室也是你做的么?”

    她说着举起手,朝我重重掴了下来,我却伸手挡住了她的肆虐,毫不留情地瞪了回去。

    她不可思议地看了我一眼,怒道:“反了你了?你以为他能给你撑腰么?”

    我发丝间的冷水一滴一滴地淌下,湿透的衣衫裹着瘦弱的身躯,瑟瑟发抖。与方才的意气风发相比,我终于体会出什么是窘迫,什么是让人想钻进地缝中永远不想见天日的感觉。原来这后院起火,果真是可怕。

    紧接着,她又恼火地吼叫了一声,撕扯着我的头发,捶打起来:“我打死你这个风月场上的贱货!我毁了你的容,看你怎么勾引男人!”

    疼痛和冰冷的寒意交织,我渐渐被这难以忍受的耻辱勾起无名心火。这个外表凶悍的无知女子,竟不知道自己被嫌弃全部是自己咎由自取。我不过是个靠卖艺谋生的弱女子,却又为何将无名的怒火朝我倾泻?

    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我与她竟然扭成一团。在狂怒中,听到酒盅破碎的声音,众人唏嘘劝解的声音,还有崔尚书痛心疾首地呼唤声。

    我与她终于被众人强行分开,相互审视对方,衣襟破碎、碎瓷满地、发髻散乱……满圃的芙蓉花衰颓不堪,乱红一片。

    好一场风花雪月,转眼就被无情风雨催落。我又奈何身在青楼,不过是自取其辱而已!

    耳畔依然响着震动寰宇的哭泣声:“你这老东西,口口声声说与我百年好合,却又趁我去大相国寺理佛,私下做些见不得人的风流韵事,还有什么面目说话?”

    口口声声虔诚理佛的崔夫人,竟然不懂得“不宽恕众生,不原谅众生,即是苦了你自己!”她指着我,始终没有停歇过那恶毒的诅咒。

    从倾世才女到花颜零乱,此刻的我,与市井泼妇无异。我相信,明日的汴京城中,我又会成为一个众人争议的话柄。
正文 第四章 菊残犹有傲霜枝(5)
    我凄然一笑,收摄了心神,整理好衣衫,顾不得众人的嘲讽,将沉香琴裹起背上,艰难地向外走去。

    门口等待我的轿夫不知去了哪里,冰冷的身躯抑制不住颤抖,头一晕,竟然栽进一个温暖宽阔的胸膛里。

    定睛一看,这人一脸关切,面容却好生熟悉。

    我指着他:“你是……你是……”忽然便觉得无数金光射入双瞳,眼前一片黑暗……

    待我幽幽转醒,四周是散发着沉香的静谧之气,绯红的幔帐上长长的流苏搭成彩帘,春兰秋菊夏荷冬梅的四季屏风悄悄摆在屋正中。我竟然抱着沉香琴躺在彩凤楼自己的寝室中。

    “姐姐,你可醒了,吃药了……”朱雁儿儿捧着药碗,黑色的烫汁散发着苦寒的味道。

    我捧着自己仍然有些眩晕的头,疑惑地问道:“雁儿,我怎么了?”

    “姐姐可吓死雁儿了!姐姐一直高烧昏迷了三天……今天终于醒了……”朱雁儿脸色疲惫,似乎经历了很多事情。

    我捧过汤药,歉然地看着她:“多谢你照顾我……”

    朱雁儿眉头一蹙,说道:“姐姐说的哪里话?要不是姐姐,朱雁儿早就活不下去了!这彩凤楼里只有姐姐是真心待雁儿,雁儿做这些是应该的……”

    我想起那日在尚书府中发生的一切,心中惶然,鼻子发酸,笑道:“苦了你了!”

    “雁儿没什么……”小丫头沉思了一会儿,“姐姐那日浑身冰冷,脸色发青,新做成的孺袄居然破了一道口子,还有那只碧玉簪子也不见了……把妈妈吓了一跳……”

    我脑海中依然浮现着那不堪入目的场景,遭受如此奇耻大辱,是老天对我任性妄为的惩罚。我为了一个林觉远,竟然放弃了一个女子的气节!我情何以堪?

    “不过……姐姐是被一位官人抱回彩凤楼的……那官人还留下了银两,让妈妈给你看病诊治……”

    “官人?”我想起在尚书府门口撞上的那位官人正是那日与我和诗的文士。

    “这位官人看来是和妈妈熟识的官场中人,听说姐姐毁坏了尚书府的财物,这次妈妈没得到一两银子,还要赔偿尚书府的损失。肯定是那位官人帮姐姐说了好话,如不是如此,以妈妈那吝啬的脾气,肯定对姐姐不会善罢干休。”小丫头好象忽然长大,竟然说了这么多有见识的话。

    “哦?”我点头,看来我又欠了一场风月债!对那位文士,我亦不能倾心,更不能默许来生!我的心,我的身,都已束缚在一个叫林觉远的行踪飘忽的男子身上。

    他就如我身上与生俱来的一颗芒刺,想拔的时候一定锥心刺骨,若真的拔出,也将是我血泪流尽的瞬间,这个世界上不过多了一座孤坟而已。

    我黯然神伤,一口气将整碗的药汁灌入喉咙。清苦的味道将我的思念完全覆盖,直到麻木。

    “还有一件奇怪的事情……姐姐……”朱雁儿狐疑地说道,“昨日又来了一位身穿白衣的高个官人,竟然在姐姐的床头守了一夜,今天清晨方才离去……雁儿想这个人一定是姐姐的旧识……若不然,为何却这样有情有义?”

    “什么?”听到这里,我的心脏狂跳起来。昏迷中我曾经感觉有人捧着我的手喃喃自语,我以为那是我永远醒不过来的梦境,却原来都是真实的存在!

    我挣扎着从床上爬起,朱雁儿仿佛明白了什么:“那人就是姐姐一直要找的人?”

    我顾不得多想,咧咧趄趄想往外冲。朱雁儿拿起一件披风裹在我身上:“姐姐,你还要养好了身子才好……”

    “想去哪里呀?”只听到鸨母的讥讽声传了过来,“红莲,你现在可是名动京城的花魁之首了,不仅才艺双绝,还敢大闹尚书府……”

    听到这里,我低首说道:“红莲也是迫不得已……妈妈就不要见怪了……”

    “好一个不得已……妈妈我自认待你不薄,你却给我惹出这么大祸事来!那崔夫人的姑丈家可是当朝的宰辅王安石大人,如今正得圣眷,你说这谁可得罪的起?稍有不慎,这彩凤楼可就要关门了……”

    我无奈地看着鸨母那张阴沉的脸,讪笑道:“妈妈,现在说这些已经于事无补……可是要想个解救的法子才好……看在红莲这些日子让妈妈财源滚滚,就不要计较这些了……“

    “说的倒轻巧……自从你进了这彩凤楼,吃的都是上好的银耳燕窝,穿的是蜀北的丝绸绫罗,用的是东海的珍珠粉敷面和来自于阗的和田玉精雕细刻而成的玉钗, 还有那辗转来自高丽国的簪花,就连你用的漆器都是从蒲甘经颠簸运来的……竟然被你弄得飞的飞,破的破,碎的碎……你说妈妈我怎么能不心疼?”
正文 第四章 菊残犹有傲霜枝(6)
    鸨母不停地挥着绢帕,胸口不挺地起伏,似乎难以抑制内心的愤懑,又似乎不甘心从此落人把柄:“那尚书夫人写的清单上光是打碎的瓷器酒盅、数十年的沉酿佳肴,还有整圃的珍贵花卉……崔夫人在锦绣阁定制的衣衫以及金银首饰,至少要一千五百两……你说……你说……让妈妈我可怎么偿还?”

    说着说着,鸨母竟然抹泪号哭。

    “妈妈,这几日先后来的那两位官人不是都留下了财物么,那白衣官人还说让妈妈你放姐姐自由……”朱雁儿小声嘀咕了一声。

    鸨母的哭声顿时遏止,恼怒地看了一眼朱雁儿,眼神顿时闪烁起来。

    我紧紧盯着鸨母的脸,看她似乎忽然想起了什么,手不由自主朝腰间摸去。

    她的腰中赫然坠着一只玲珑剔透的双鱼玉佩。那玉雕工精美,玉色沉蕴,看的出是一块上等古玉。

    我死死地盯着那玉,浑身的血液似火燃烧起来。我挣扎着朝她扑了过去,用力将那玉佩扯了下来。

    “这玉是他拿给妈妈的么?”我扯着鸨母的衣襟,语无伦次地喊道。

    鸨母显然被我这忽如其来的狂躁震慑了,呆呆地不知道说什么好。

    “哈哈哈……”我的笑意从胸腔中汩汩而来,如身上被卸掉了数重山那般轻松,“他果然看我这般重要,连家传的古玉都肯拿出来……”

    鸨母似乎想起了什么,想从我手中抢过这块玉。我一个转身,摇摇晃晃重新倚到床边,肃然道:“这玉不能给妈妈!妈妈要想拿走这玉,将请先将红莲的命拿走!”

    空气仿佛凝滞了一样,鸨母的脸色红白相间,我却凌然睨空一切。

    也许是我决绝的神色震慑了鸨母,也或许是我还有她继续利用的价值。默然了许久,她竟然一捶胸脯,泣道:“都是妈妈我命苦,招惹了你这个命中带煞的女子!也罢,我不拿玉佩可以,你要在我这彩凤楼里继续呆下去,别想妄想能够逃脱……直到妈妈我满意为止……”

    我点头沉默不语。我深知他家传玉佩的重要,若非不得已,他怎么肯轻易使它流落青楼?他要将这玉佩换我的自由。我已经知道我在他心中仍然占有一席之位,这便足矣!以我的才智,待时机适合,我一样可以脱离这青楼的束缚。

    我看了一眼躲在角落不敢出声的朱雁儿。只是可怜这小丫头,要带走她,确实要费一番功夫。那鸨母可不是轻易能够打动的,我需要的只是时机而已。

    鸨母闷哼一声,带着诸多的不满缓缓离去。

    我望向窗外,南飞的雁儿不停地煽动着沉重的翅膀,随着远去的身影缓缓化为黑点。许是带着些许的眷恋,许是不甘未完成的夙愿,但初寒将至,却不得不去。

    他并非无情无意。相见不如不见,多情不如无情。这正是他的情义,我又怎能不受?

    “姐姐既然想他,为何不去找他?”朱雁儿轻轻试问道,“即便他是佛陀,也曾经有情,也信奉慈悲为怀,以姐姐的才华和韧性,为什么会认输了?”

    我倏地一惊,心中犹如被虫蚁咬噬般的,丝丝痛楚不减于怀,然而却升起了无数希翼。若崔夫人那般暴虐无常的女子,也曾不解困惑,向佛陀去寻求心中的解脱,何况是他一个满腹诗书的男子汉!若问这俗世中哪里去寻觅一片心灵的净土——惟有供奉佛陀的寺院。

    “雁儿,这京城中最有名望的寺院是哪里?”

    “大相国寺……姐姐要去拜佛?”朱雁儿不解。

    “不错……我们去拜佛……”我相信,在那堆积了无数佛藏典籍的地方,一定会有他的身影。
正文 第五章 若言琴上有琴声(1)
    到了大相国寺,我才知道,原来我只是井底之蛙,不仅仅低估了代代朝朝的名士风流,也小看了这方外名刹的博大精深。大雄宝殿、罗汉殿、天王殿、藏经楼……只见飞檐挑角,黄璃青瓦,雕梁画栋,大殿中传来的梵音和信徒的念经声不绝于耳。

    我以要修心养性为由去朝佛,没料到鸨母竟然为了安慰我的心情一口应承。只不过,除了带上朱雁儿,还有两个轿夫,两个相帮。名为杂役,实为堤防我逃脱。

    只要能见到他,我自然顾不得这许多。一到寺院,我用银两贿赂了那四个轿夫与相帮,他们随即自行吃茶安歇去了。

    我带着朱雁儿穿过朵朵莲花点缀的花墙与无数飞天绕梁的殿堂,穿过放生池,朝后院的藏经楼而去。

    “姐姐,我们真的不参佛么?听人说那天王殿里的弥勒佛是未来佛,二亿四千年后会替代佛陀降临人间……”朱雁儿虽知道我来此地是别有居心,却仍然觉得不朝佛有些不妥。

    “傻丫头,你真的以为佛陀能普渡众生,真的以为佛祖能一手遮天?”对我而言,只要能使他回心转意,就是佛陀的恩,何必再费心思?

    “姐姐,心诚则灵,既然来此,姐姐何不一试?试了自然知道灵不灵……”

    正说着,撞上一扫地的僧人,而眼前那“藏经阁”三个大字也赫然入眼帘。

    “阿弥陀佛……”那被撞的灰衣僧人一脸慈善,朝我行礼。

    “惊扰师傅了,我想请问师傅,这里有没有一个叫林觉远的书生在切磋佛法?”我开门见山,丝毫不掩饰自己内心的焦急。

    “回施主,这里并没有此人……”那僧人淡淡说道。

    “没有?真的没有?”我急切地想抓住他的袍袖,确认他的消息。

    “施主,因这藏经阁里不仅仅是佛家的珍贵典籍,还有名士及历代有德大师留下的书画,有许多人便来观摩……但时而久之,那些书画竟然被毁损了许多……还有这藏经阁的柱梁遭了鼠患,寺院正在修葺,已经很久没有人来了……”

    那僧人面色如水波不惊,边念着佛号边离我远去,接着去扫青石路上落下的片片杨槐叶。

    我满腔的热情忽然冷却,难道我又白来一遭?

    那扫地僧似乎不忍看我失魂落魄的样子,站立在不远处,朝东一指,“不过,有志人偶尔会到放生池畔切磋请教,与世人同渡……”

    我萎靡的心气顿时一振,谢过扫地僧人,与朱雁儿折回放生池畔。还未走到玉石桥,便听到一妇人道:“听说每到初一、十五放生池边便有了因大师的弟子在那里精讲佛法,不如我们也去看看……”

    我与朱雁儿随着人流朝池畔而去。只见不远处听到一位老者的哭泣声:“苍天,可怜我一生辛劳换得万贯家财,可是妻子竟嫌我长年不归,终于弃家不知所踪。膝下只有一子却玩劣不堪,因欠下巨额赌债被人活活打死……为帮儿还债,我又失去了良田、祖宅与商铺……如今我已经年老,身边却无一人相陪,请问先生,是我拜佛不够虔诚还是上辈子造孽太多?”

    “老伯是哪里人氏?”人群中传来一个充满睿智的清脆男子声音,我听得浑身僵直,再也迈不动一步。

    “我乃镇江人氏……此次前往大相国寺,就是为了寻得心中的困惑……先生,能帮我解一解么?”

    那年轻男子的声音并没有低沉下去,而是渐渐旋声,灌入我耳内。

    “老伯可常在那江边看那来来往往的船只?可知道那江上到底有多少条船?”

    “这……”那老者茫然摇头。

    “那江上不多不少,只有两条船……”

    周围顿时传来一片唏嘘声:“一眼望去,江船何止百条千条?怎么能说只有两条船?”

    “一条为名来,一条因利去。”那男子话带禅机,一句话惊醒众人的混沌。

    “说得好……”

    我踮脚高望,那老者似忽然明白了什么,双肩剧烈抖动起来:“我明白了,都怪我太贪心,只知道聚敛钱财,却不知道自己需要的却不是银钱……虽然放生无数,却仍然难悟禅机……先生,这禅意应如何去悟?

    “禅虽博大精深,却参悟可得!老伯可知道,吃是禅,睡也是禅,身边的所有一切都是禅,这禅本就在你我心中……”

    那老者老泪纵横,朝南一拜,说道:“我已经看破红尘,愿皈依我佛……”说完挥袖起身,径自朝天王殿而去。

    我冷冷地笑了几声,他果然还是如此能言善辩,寥寥几语就将一位饱经沧桑的老者度化,可他自己却身在俗世与佛门之间进退徘徊,我甚至不敢笃定,他是否为了我能够远离那一花一世界、一叶一如来的淡泊?

    “小女子有一事不明,请这位先生作答!”我提高声音,拨开拥挤的众人,朝他肃穆点头,“众生都如恒河沙一样多,单凭放生几只鱼儿,就是慈悲了么?”

    他沉重的目光向我投射过来,面色只是稍稍一瞬的变化,就又恢复如常:“救生也需要具备因缘。佛陀虽然圆满,也只能度化有因缘的众生,犹如阳光虽普照人世而盲者却仍然不见……即使你富有四海,也不可能买下所有的生命来放生……只要心中有慈悲便已足够……”

    “先生对家人对朋友可是心口如一,只怀慈悲么?难道先生不曾有过怨憎会、爱别离、求不得、不欲临么?看先生此时身着俗家衣,口食俗家饭,却言谈禅在我心,难道不是心口不一么?”我狠下心,咄咄逼人,想逼得他将我重视。

    他的双眸如烟如雾,朝我凝视过来。雪白的衣衫与宽大的袍袖随着秋风飘荡,一丝怜悯已然在看透人生的目光中隐隐流出。稍许,他的腮角化为一个优美的弧形,随之堆砌了一抹莲花般的微笑。

    我的心荡然一沉,心疑这怜悯可是为我?他又为何不怒反笑?
正文 第五章 若言琴上有琴声(2)
    “昔日黄鲁直一嗅木樨花则瞬间悟禅机,难道先生自认为比不了他?”我不甘心被看他以不战而屈人之兵的得意,仍然在挑衅着他的耐心。

    四周的噪杂议论在我与他的眼耳中早已无形。只是当我说完此话却忍不住想撞上墙壁。一心参禅的人怎会与他人比拼?我这句话漏洞百出,他却并不点破。

    他用沉默将我打回原形,自小就熟悉我死磨烂缠与睚眦必报的小儿女心态的他,仍然以静制动,将我的躁乱敛于千帆过尽的淡笑中。

    周围的人看着平日里才思敏捷、口若悬河的他如今却默然不语良久,都百思不得其解。

    “女施主若有心参禅,就在‘芦花两岸雪,江水一天秋’这句诗中找寻答案罢……”他说完,竟然不顾众人疑惑的眼神,遁入川流不息的香客群中往远而去。

    我急不可遏,难道我与他终生都要在这无休无止的追逐中度过么?这一次我决不放过你!林觉远。

    我卷起裙摆,竟跑得飞快,朝他所遁的方向而去。朱雁儿急地直呼:“姐姐,等等我!”

    此时,一个裹脚的年轻女子忽然撞在我身上,随之大叫一声,袅袅娜娜的柔软身躯就要跌下来,朱雁儿用瘦小的脊背托住那女子的身子,吃力地说:“姐姐你快去,这里有我!”

    我歉然点头,将目光重新锁定那一抹飘忽的白影,那白影朝藏经楼方向而去。

    到了藏经楼门口,却不见他的踪影。那扫地僧已经不在此处,地面上重新落满了枯黄的洋槐叶,踩在脚下,簌簌地响。

    我的心仿佛从隔世的轮回中重新找到起点。那藏经楼的门虚掩,垂落的蛛丝证明这幽远宁静已经被打破的事实。我毫不犹豫地推开了那道沉重的门。

    他要躲藏的并不只是我一人,而是自己那难以安宁的灵魂。惟独这里,在浩瀚的佛禅之河中才能得以解脱。

    破旧的墙壁斑斑点点,被剥落的墙皮与破旧的书籍散落了一地。一张覆满灰尘的书案上摆放着一墨一笔一绢纸。很明显曾经有人在这里登记经藏名录。

    我近前凝视,泪狂飞成雨。洒脱豪劲的行楷一如从前,他从来都是如此,看似率性随意的内心深处其实拘谨慎微。

    楼上传来一声轻响,我踏上布满灰尘的木梯,一步一步迈了上去。走上楼梯的尽头,望到对面一扇长窗,阳光透过稀疏发黄的洋槐叶片射入阁内。在阳光下,那道白色的背影站立在两排堆满书籍的高架中间,一如矗立的峦峰,一动不动。

    模糊的双眼看不清他的样子,只是耳边听到他一声幽幽的长叹:“红莲,这么多年你居然还是那样不拘小节、伶牙俐齿,怎么丝毫也没有大家闺秀的风范?”

    听到这声音里既没有责备,也没有以往的愤懑,我竟有些欣喜,擦去了眼泪,说道:“若能改过,就不是夏红莲了……你……厌恶的不就是虚情假意的夏红莲么?”

    “唉……许是你我无缘,才蹉跎了这许多日子。”

    我顿时摇头:“你就这样不信我?昔日你去我家被母亲奚落没有见到我……其实我是借着去净月庵看素月师太而转道去了外祖母家……我母亲生平最孝敬外祖母……我是希望他老人家能为我们做主……劝母亲不要悔婚……可是你却等不到我回来……”

    他的胸膛中似乎压抑着说不尽的痛楚,再一次叹息:“我岂能不知道你的情意?我还知道,你之所以沦落青楼,是为了降低自己的身份,为了让我这个嫁了三次的扬州歌妓之子成就自己……你自甘沦落、想方设法召唤我,今日又到这大相国寺找我,只是为了告诉我,你愿意放弃尊严、放弃富贵与我同进退……”

    我满腹的千言万语在听完他这一番感慨后,竟凝噎无语。原来他竟将我看得这般透彻!原来他从我歇斯底里的疯狂行径中已经看透我内心的不舍。可是,到底是为何你仍然要与我相离?

    “我大宋科举考的是儒家理论,与我早前拜师所参佛理均有不同,我苦恼了多年,不知所从……虽然暂时在京师苦读备考……却时常感到茫然不解……我只怕误了你的终生……”

    仅此而已?我心中暗骂着:“好一个林觉远,仅为了一己虚无飘渺的妄念竟要将我这一瓢江水放弃!”

    “我虽然明知‘道不同,不相为谋’的道理,却仍陷入这无边的苦海不得解脱……母亲曾经告诉我,若不是她一生虔诚理佛,怎么会始终衣食无忧,怎么会有我和兄弟们膝下承欢?……母亲自小孤苦伶仃,不得不陷入青楼,历经种种磨难才有后来的圆满……我不敢违背母亲的心意,将佛陀推向一边……”

    我再也听不下去他的话,冲上前紧紧箍住他的腰身,含泪喊道:“觉远,你舍不得功名,舍不得佛陀,舍不得母亲,就舍得了我么?”

    他转身将我揽入温暖的怀抱中,缓缓说道:“我……”

    两只还未隐居的雀儿忽然在窗棱外轻鸣,似乎想挽留这深秋仅留的一点温存。

    我将身躯紧紧贴向他的胸膛,听到他急速跳动的心脏,那短促的呼吸与我的口鼻近在咫尺,顿时觉得四肢百骸的热血涌动起来。
正文 第五章 若言琴上有琴声(3)
    他的眉,他的眼,他的口鼻,都和我梦中的一样。只是那双瞳中睿智与忧伤交织在一起,让人感到不谐。

    一阵秋风扫过,高架上一张轻薄的草席掉落了下来,滚落到一边。尘土飞扬着,将我与他隔离开来。

    他轻咳着,宽大的袍袖将我掩住,一起躲入墙角。没等他醒悟,我就将一双软软的唇覆上他,他的身躯顿时僵直起来。

    在这繁华褪尽的秋日里,我以自己的肆意所为让他屈服。对一个小女子而言,我一生的“功名利禄”就只有他。

    几声钟鸣,划破了寂静的天空。他身子一抖,竟将我推开:“我……居然这样亵渎佛陀的宽容与慈悲,在这佛门净土与你纠缠……我该怎么救赎我的罪孽?”

    他窘迫的脸,微皱的眉头,将我好不容易压在心头的怒火再次点燃。

    “夏红莲这卑贱的身子让你不耻么?我挡住了你成就功名的前程还是你心向佛陀的道路?”我挡住了他再一次想逃离的身躯,“我既然有‘出淤泥而不染’的决心,自然可以为你保的住这清白的处子身,若不信,你可一试!”

    “不!”他沉重地看着我,摇头,“何苦?”

    “我的苦就是找不到你的心,找到你的心,这苦自然可以解脱……”看他瑟缩着朝后退去,我感到心寒如冰。我将自己置于无法回头的路,却仍换不回他的归心,我该如何自处?

    “姐姐,你在哪里?时辰不早了,我们该回去了,不然又少不了一顿罚……”楼外依稀传来朱雁儿的呼唤声。

    抬首看窗外,天色微坠,确实到了该回转的时辰了。

    我看着他苍白悔恨的模样,从怀中掏出那双鱼玉佩塞入他手中,他惊愕地低声问道:“这……”

    “拿回去吧!我的前程不用林先生以家传古玉相换……还是用作你将来博取功名和参禅的薄资罢……”

    “不……我不能……”

    我冷冷地看着他拼命摇头,说道:“从此,夏红莲再也不用先生费心了……”

    说完,我挥泪逃了下来。我不能再忍耐,在他的面前我已经一无所有,若再要坚持,只有将我的命去换。我只能选择一条弯曲的路,待千回百转后再与他相遇。

    藏经楼下,我与那扫地僧几乎又再次相撞。他只看了我一眼,便又低头扫那落叶。

    “姐姐,可找到你了!”朱雁儿气喘吁吁地说道。

    “雁儿,我们走!”

    我环顾四周,肃穆与庄严的高檐举目可见。我还会再回来找他,只不过,那时候,我将脱离了那青楼,还原我的本来貌相。

    看那扫地僧不停地向前扫,可稍过片刻,他身后就又有无数的落叶纷纷而下。远处他瘦弱的脊背看似平常,此刻却让我莫明的感到安详。

    “芦花两岸雪,江水一天秋”,便是如此?便是我要修习的境界么?

    待彩凤楼曲终人散时,已是三更时分。我端坐梦吟厅中,看着桌上一杯菊花茶,温热爽口,散发着清淡的禅意。远远看着看后门的曾大娘正虔诚地朝拜一尊观音,檀香的气息顷刻绕梁而来。

    我忽然有了主意,明日又是月圆之夜。趁月光带朱雁儿逃离这里,然后找个僻静之处躲起来,待过了风声,便和朱雁儿改名换姓,转世为人。

    我故意轻咳一声,将一支做工精致的银宝簪子掉落在地。曾大娘转身看到那银簪,拣拾起来唤我,我假意称谢并乐得做了顺水人情,将银宝簪子送给了她。次日晚上,我又将一份掺了巴豆的桂花糕孝敬给她。她的脸上果然笑开了花,一切都惟我马首是瞻。

    我千算万算,却没料到在朱雁儿那里出了纰漏。

    待我将一切打点周全,想把实情和那小丫头道出。却发现她正在自己的屋中用两根细长的布条将自己的双脚紧紧裹起,微凉的天气中她的额头竟然沁出了汗。

    “雁儿,你做什么?”看着她忍着疼痛用力拉着那布条的一端,我大惊失色。
正文 第五章若言琴上有琴声(4)
    “姐姐……我……”她皱着眉头,深吸一口气,“自从上次我与姐姐在大相国寺看到那有一双金莲的夫人是多么招人艳羡,而我们彩凤楼中的姑娘只要有一双莲足就能倍受青睐……我想,既然上天不给我一副好皮囊,就给我一双无与伦比的莲足罢…….”

    我听得又惊又气,不顾她的挣扎,胡乱将她脚上的布条扯掉。那双白如莲藕的小脚果然都肿成一片。

    “雁儿,你何苦这样折磨自己?”我含泪看着这个为命运苦苦挣扎的小女子,心如刀割。

    “妈妈说我这个岁数裹脚已经晚了,如不再下点工夫,恐怕就真的不能如愿了……”她捂着双脚轻轻按揉着,面色仍然苍白如纸。

    自从裹脚这一恶习在南唐宫廷里流传出来,到了我大宋朝以来,民间的百姓莫不以有一双莲足为荣。我母亲却告诉我,我家的女子要以才智来赢得终生的幸福,不需靠着残忍的酷刑来取悦他人。如今我的才貌虽然无可挑剔,但是倘若遇到挑剔的世家大族,这双天足恐怕也是遗憾。但是我却不以为然,也必然不会让我的后代如此痛苦。

    朱雁儿终于注意到我一身素淡的男装打扮,身后还背着一只大包裹:“姐姐这样打扮,是要去做什么?”

    “嘘……”我示意她小声,“我准备带你逃离此地,你可愿意和我一起走?我没有提前与你说,是怕你沉不住气,慌乱起来惹人生疑……若失败了一次,以后再想逃离恐怕难上加难……”

    不等我说完,她即打断我的话:“姐姐,朱雁儿早想离开这个火坑,只要姐姐愿意带朱雁儿走,朱雁儿愿意为姐姐效犬马之劳……”

    我懊恼地看着她红肿的双脚,说道:“可是,你这双脚怎么走?”

    她起身船好鞋袜,勉强走了几步,说道:“姐姐,我能行,我们走吧……”

    我点头,与她收拾好行装,小心翼翼地走下楼,穿过梦吟厅,朝后门走去。

    果然听到曾大娘的一阵阵的“唉呦”声,当看到她捂着腹部冲向茅厕,我与朱雁儿才从一簇嫣红的美人蕉中钻出来。

    又听到“哎呀”一声低呼,朱雁儿一不小心摔了下去。我焦急地拉起她,想继续往外走,却闻到一股熟悉刺鼻的脂粉味道,几束明晃晃的灯光愈来愈近。待抬头一看,鸨母那张阴暗的面孔赫然出现在我面前。

    我的心暗暗一沉,朱雁儿也惊呼一声捂住了口。

    “红莲,这深更半夜的,你带着这丫头做什么?”鸨母的声音如夜枭,此刻觉得骇然。

    “我……”沉吟了片刻,终于决定咬牙硬撑过去,“妈妈,你看今天是花好月圆的日子,我们姐妹无心安歇,便出来赏月…….”

    “赏月?”鸨母冷冷地哼了一声,“没听说在我这彩凤楼里赏月还穿着男装,背着包裹的?”

    我默然不语。看来是我太自不量力,这风月日子岂是那么好打发的?

    “你以为我不知道你们想做什么?妈妈我混迹市井多年了,还看不透你这些小伎俩?”鸨母的声音愈发凌厉起来,“红莲啊,要怪就怪你这两天太过温顺了,妈妈我又正好看到你用簪子收买曾大娘,若以你的才智早就逃脱了,还要怪你偏要带着这个丑丫头……”

    我护住朱雁儿,仍旧不语。

    “来人,把这丫头拉下去!”这时上来几个身强力壮的相帮,恶狠狠地如老鹰提小鸡般轻而易举就从我手里将朱雁儿拉了出去。

    朱雁儿惊恐地呼喊着:“姐姐救我!”

    我怒极,双肩却已经被人按住,无法使出力气。

    鸨母近前捏着朱雁儿的下颚,皮笑肉不笑地说道:“这几天妈妈不是告诉你将碎瓷片裹在脚下,这样将来你的脚就会更柔顺……不是么?”

    朱雁儿早已经泪流满面。天性善良的她怎么能知道这阴险的鸨母假情假意后包藏的祸心?这娼家何尝有信过?是我太轻敌了!鸨母早就发现我们的企图,竟然用裹脚这个卑鄙的方法阻止我们!

    我心疼万分,怪不得朱雁儿的脚肿得如此厉害,原来是裹了碎瓷片!

    “就算妈妈一丝旧情也不念,也可念我们姐妹也曾为这彩凤楼尽心尽力……要罚就罚我一人,饶过雁儿……”我自知这一次难逃罪责,却不想让朱雁儿那弱小的身子再承受鞭笞之痛。

    “想得倒周全……不过,你这张脸蛋妈妈我还要留着用呢!”说着,鸨母忽然变了脸色,“从明日起,你要给我接客,也要破了那‘卖艺不卖身’的破规矩,要是有好的恩主,先要承接那‘梳弄’之礼……知道么?”

    我的心一抽,脑海中浮现出林觉远悲恸的面孔。也许,因我一时的任性,从此真的和他无缘。

    “不!妈妈不要责罚姐姐,打我吧!都我的错!”朱雁儿哭泣着,想朝我扑过来。

    鸨母的面孔顿时狰狞起来:“好好,你们姐们情深……我就如你的愿,也让你知道我这彩凤楼的规矩……”

    她挥了挥绢帕,立即有一名相帮提着一根粗大的鞭绳,高高地举起,眼看就落到朱雁儿的身上

    “不!”我情急之下,不知道怎么竟挣脱了束缚,一头扑到朱雁儿身上。那长鞭如燃烧的火焰热辣辣正击在我的脊背,周身的血液几乎凝固,整个人如在炼狱中走了一遭。

    那执刑的相帮顿时停止了动作,看着那鸨母的神色。

    过了良久,才听到那鸨母恨声说道:“也罢,留她们一命,好继续给我挣银子花……把她们都关起来,让她们好好反省反省……”

    只听到纷沓的脚步声和门窗关紧的声音。待醒过神来,我们已经被关入一间黑暗的屋子。冰冷的地面都是肮脏的枯草,鼠类的悉索声不断传来。

    “姐姐,你可还好?”朱雁儿一边啜泣一边诉道,“都怪我拖累了姐姐,连累姐姐受苦……”

    我故做无谓安慰她说:“雁儿,相信姐姐,只要我们活着,总有一天能够离开这里……”
正文 第五章若言琴上有琴声(5)
    秋月的余辉从残破的窗口流泻进来,借着月光,我欣慰地看到这小丫头对我一脸的信任。也许,我在她心目中,是上天派来拯救她的观音菩萨,可是她又怎知,我坚硬的外壳之内,也是一颗渴望倚靠在一个宽阔臂膀里安然度过一生的弱女子心。

    我与她此时,已经成为待宰的羔羊。不知道明日将是怎样一场鱼死网破的决战?我曾经发誓,我的身和我的心决不会背弃他。若有一天不能两全,我必然以死铭志。只是雁儿,那时候姐姐就要食言了,不能救你出这火坑了。

    背上的鞭痕隐隐而痛,却怎么也敌不过一颗思念的女儿心。我这才发现,原来我多么想他,想他想得愿意飞蛾扑火,直到燃烧得一无所有。想他想得愿意几世轮回,直到等他回身醒悟愿意和我携手天涯。

    那轮圆月此时正在东移,几横枝叶将那皎洁的芒辉掩了许多。只是隐隐约约听到秋虫的呢喃,似乎在感慨那曾经的韶华。即便是有再多的留恋,也终将躲不过岁月轮回的沧桑与凄凉。

    和昨天晚上的鞭笞训闹不同,一大早我的华服美食竟然又一如往昔。我自然知道这并不是鸨母心疼我,而是将我作为一棵摇钱树不得不下的砝码。

    秋寒已至,西风渐紧,正是断肠吟梦之时分。附庸风雅的,闲来找乐的,叙旧欢愉的,都尽在彩凤楼。看着众多的男子流连粉蝶中不知往返,我便替他们的家眷们抱忿不平。

    有几个宿醉方醒的富贵子弟,仍旧拿起昨日的残酒灌入腹中。一双双猩红的双目迷离淫荡,凌乱地扫着厅里来来往往的美娇娘,想继续寻找另一轮欢愉与醉意。

    那裹了一双细致弓足的曼月果然是常胜将军。我悄悄地看着她被一个富贵公子抱起,轻轻脱下一双绣着牡丹的小鞋,畅笑着:“我们来行酒令罢,就用这双可爱的‘金莲杯’。”

    曼月嫣然一笑,娇嗔地用纤指朝那公子额头轻轻一点,畅意地享受着众星捧月的得意。

    “这酒令如何行?”另外一公子笑问。

    那抱着曼月的公子将一只小鞋放置桌上,边将酒杯放进鞋内,边抓起一把长生果,说道:“这另外一只‘金莲杯’放到五步之外,我们就将这长生果投入这‘金莲杯’,投少数者,饮酒……如何?”

    众人畅笑,点头称道:“好个别开生面的‘金莲酒令’。”

    那曼月以娇羞之态呢喃:“官人怎能这样戏弄曼月?”

    那公子轻捏了一下曼月的粉面,醉笑:“美人,你有了这‘金莲杯’,还怕没人怜惜你?”

    那曼月心满意足地点头,忙将一杯珍馐玉露倒入那莲鞋金杯内。

    我躲在云纹雕花屏风后,看这群孟浪子弟竟将女子的尊严如此践踏,不由痛心疾首。那曼月不曾读书,也不知道这鞋犹如女子的脸面,被人当成玩物竟不自知。

    正发怔时,身子被人一推,我已经被鸨母推到这群孟浪子弟面前。

    “各位官人,这是我们彩凤楼才艺双绝的红莲姑娘,若有哪位官人中意,可行‘梳弄’之礼……”

    话未听完,我已经感到众人的目光如将我剥筋蚀骨般看穿,不由面红耳赤,暗暗懊悔自己居然因为一时任性,竟跳入这不堪入目的青楼中进退两难。

    却只听一位公子恼道:“这红莲姑娘美则美矣,只是长了一双大脚,可惜啊可惜……”

    此刻的我,胸中已经被一腔怒火灌入,正欲发作,只见一位公子摇摇晃晃站起身来,端起那‘金莲杯’,朝我走来。

    “姑娘若是先把这杯中酒喝了,我等自然就不计较那许多了……各位怎么说?”

    只听众人又是一片随声附和。

    鸨母随着众人的气焰哄道:“姑娘就从了吧……面子到底是值几个钱?”

    我冷冷地接过那高举在我面前的‘金莲杯’,那鞋杯竟似有千钧重,而对方那嘲讽讥笑的可憎面目依然在眼前晃动,不知为何手腕一抖,那杯酒竟朝那公子的面上泼去。

    那公子一愣,抹了一把酒水,脸色惨白,怒道:“你居然敢对我不敬?”
正文 第五章 若言琴上有琴声(6)
    我冷哼一声,转头不语。

    “你……”那公子带着酒意,竟伸出一双粗手朝我胸口抓来。

    我恼怒之极,毫不犹豫朝那公子脸上掴了一掌。那公子脸上几道血痕迸现,顿时暴跳如雷。

    曼月“啊”了一声,光着一双小脚跳立起来。

    紧接着,又听到一声清脆的掴掌声,我的脸亦被鸨母狠打了下去。

    “都是平日里我把你宠坏了……”鸨母气急败坏地喝道,“来人,将红莲拉下去狠狠打二十鞭子……让她好好收收性子……”

    “姐姐……”这一切已经惊动了彩凤楼里的恩客与姐妹,朱雁儿不知何时跑来,扶住我颤抖的身子啜泣起来。

    此刻的我,虽然再一次将自己置入这万劫不复的宿命中,但眼里,心中,没有任何忌惮,没有任何涟漪,只想跳入那滚滚江水,将我的内心的尘埃一并洗去,回到最初的模样。

    “我说黄舍人啊……这丫头我会好生调教……请大人不计小人过……”耳边传来鸨母安抚善后的声音。

    我自然也知道这一次恐怕再也逃脱不了那鞭笞之刑,索性闭上双目,任人将我拉入后堂。

    “慢!”只听一声熟悉而清脆的声音传了过来,我睁眼望去,大吃一惊,竟是那身着男装同样洒脱不羁的王闰之主仆二人。

    “妈妈既然是打开门做生意,何不和气生财?”只见王闰之一脸微笑。

    鸨母闻言,似乎想通了什么,问道:“官人好生面善,可是来过彩凤楼?今天可是来寻哪位红颜知己?”

    “我要找的红颜知己就是这位……红莲姑娘……”她用扇尖朝我一指,说道:“红莲姑娘既然如此不识大体,不撑台面,妈妈何必要留下她?”

    鸨母一愣,眼球转了几转:“官人可是想……帮红莲赎身……这红莲姑娘可是我们彩凤楼的花魁……”

    “罢了……”王闰之未等她说完,已经一张银票塞入鸨母手里。

    鸨母仔细看那银票,竟然目瞪口呆。

    “妈妈这是两千两银子……可够赎回红莲姑娘?可够今天这几位官人喝酒畅欢的花费?”王闰之身边的子霞姑娘撇着嘴,朝鸨母说道。

    那鸨母显然没料到这笔意外之财就这样出现,见风转舵、惟利是图的本性昭显无疑,痛快得令人吃惊:“自然是够了……来人,放红莲姑娘走……”

    这峰回路转的一切使我凝怔许久,看着王闰之柔切肯定的神色,心内的冰山开始一点点融化。原来这人世间真有重情重义之人,我的贵人原来真的是她。

    看着朱雁儿在我身边一脸不舍,我不忍:“妈妈,你我母女一场,请看在过去的缘分上,也放了朱雁儿。她在彩凤楼未必会有什么锦绣前程,留下去也怕会误了妈妈的生意……”

    鸨母顿时不语,迟疑地看了看朱雁儿。

    我有些恼火,这贪得无厌的女人,果然不放过任何一个赚银子的机会。

    “妈妈,看这个,可抵的上这小丫头的赎身费?”只见王闰之从拿出一只布包递与鸨母,“这是我家娘子的陪嫁翡翠耳坠,价格不菲……”

    那鸨母打开那布包,双眼顿时变成了两条线:“不错,果然货真价实……这小丫头也让你领走……”

    “妈妈说话算数,也要立字据为凭!”王闰之盯着鸨母,正色道。

    “那是当然……”

    恍如梦境,在我最危难的时刻,她居然如观世音菩萨一般将我拯救于水深火热之中。当我和朱雁儿收拾好行装,跟随王闰之主仆,坐上马车朝城北飞驰而去,我仍然不相信这一切都是真的。
正文 第六章 东风有信无人见 (1)
    车轮咯吱咯吱响着,我看着眼前的王闰之,细嫩的脖颈,坚韧的眼神,嘴角的一抹淡笑,正衬托出一个大家闺秀典雅娴静的气度来,崇敬的感觉不禁油然而生。

    “傻妹妹,还看什么?不认识姐姐么?”王闰之笑我,捂住了嘴,一股娇俏的女儿模样。

    “我……我是不知道该怎么报答姐姐……让姐姐破费了……”虽然与她相见不过寥寥两面,却仿佛纠结了前生来世的情分,使我与她惺惺相惜。

    “你我本是结义姐妹,何必说这样客套的话?”她嗔笑着,“本来早就想来接妹妹回家去,只因为最近家里有些事情耽搁了,所以才拖到今天……也真是奇怪,昨天晚上做了个梦,梦见妹妹蓬头垢面,被几只野狼撕扯,我吓得出了一身冷汗……所以便忍耐不住,打破再也不进青楼的誓言,来接妹妹回去。”

    鼻腔中莫名一股酸气,紧紧握紧她的手,说道:“姐姐的情义,红莲没齿难忘,红莲愿意为姐姐赴汤蹈火、肝脑涂地……”

    她用一双纤纤玉指掩住了我的口:“妹妹又说傻话了……不过,妹妹要听我一句话……”

    “姐姐 但说不妨,莫说一句,就是千句万句都可说得……”

    王闰之掩口又笑:“你把姐姐当成那叨念不止的老妪了!姐姐的意思是妹妹还年轻貌美,以后还有大好年华……出了那彩凤楼,以后自然要计划周全,是否可以改个名讳?”

    她说得轻巧,我却知道这都是肺腑之言。既然曾经没入青楼,那污秽的痕迹如何能够全抹的请?这本是两全之策。想到此刻,便说道:“全凭姐姐安排,也请姐姐赐名……

    她看了看我,又伸手抚了抚身旁那包着沉香琴的包裹,说道:“妹妹琴不离身,想必与这琴渊源极深,不如就叫琴娘如何?”

    我点头说道:“红莲从此洗心革面,一心钻研琴艺,侍奉姐姐,以后就叫琴娘!”

    荧荧泪光中,我看到王闰之笃定柔婉的神色,暗自欣慰。我知道自己即将踏上一条新生的路程。这段路程的终点,将是我与林觉远相聚之时。

    马车停在一座青漆铜卯的大门前,那大门门牌上赫然写着两个大字——苏府。

    今日天高云淡,拨开阳光的五彩芒辉,我怔怔看着那“苏府”两字,这京城内有如此气派娴雅的书香门第不过只有一户而已。这难道是…….

    我脑海中翻云覆雨,想求证心中的猜想,却听到子霞“扑哧”一声脆笑:“姐姐,我家夫人就是独一无二的苏子瞻苏学士之正室夫人……”

    原来如此……我竟误打误撞,得以进入这世人仰慕、大名鼎鼎的苏学士府。

    “妹妹就暂时在姐姐这里栖身,待将来找到容身之处再作道理……”王闰之的声音如和风细雨,缓缓滋润着我的心田。

    我的心慌乱地跳动着,带着朱雁儿跟随王闰之主仆穿梭在这座府邸的亭台楼榭中。这里的每一处都显得古朴含蓄,荷花水榭,一路曲折蜿蜒至后园,然后又是柳暗花明,绕过堂舍,一片清幽竹林映入眼帘,书香世家的神韵尽在于此。

    我用余光搜寻着这里的每一个角落,希望能一睹苏子瞻的风采。

    “我家官人近些时日鲜有回府的时候……”王闰之一边领我欣赏那池中的锦鲤,一边怨道,“自从他从杭州结识的好友谢端卿来到京城待考,他与黄鲁直等人便终日与那谢端卿混在一起,游山玩水,去寺院参禅……连正事都忘记了……”

    我随之一笑,问道:“待考?”

    “是呀,明年春季朝廷即开科举,我曾劝官人不要再耽误谢公子的课业,可官人说,端卿胸中自有万里河山,不需担忧……简直是啼笑皆非……”

    “这谢端卿是何人?”我不解,什么样的男子能让苏子瞻与之相交颇深?想必不是等闲之辈。

    “说起这谢端卿也是一个奇人,官人每次回家都赞不绝口。我家官人生性好胜,爱与别人谈学论道。一次与秦少游看到一人从面前走过,由于多日未洗澡,身上到处是虱子。官人说,那人是身上的污垢太多才长出虱子来的,可秦公子却说那虱子是从棉絮中长出来的。两人为此争执不下,就请谢端卿来品公道。你猜那谢公子是如何断的?”

    “猜不出……”我摇头。

    只见王闰之灿烂一笑:“谢公子说,那虱子的头部是从污垢中生出来的,而虱子的脚部却是从棉絮中长出来的!”

    我听到此,亦是莞尔。朱雁儿也放声大笑:“姐姐,那谢端卿果然是个怪才!这样的和事佬也做的!”

    “雁儿,这话听得简单,却含了禅意道理。不但化解了争论,且对人说应求同存异,谐和论处……”

    “妹妹果然灵犀通透,我家官人也是这样说的。看来谢端卿不愧为人中之龙,前途大有可为……”

    谈笑之间,顿时感到这深秋里整个苏府暖意融融。与彩凤楼相比,我与朱雁儿在这里好比到了人间仙境。整个的人,整个的心,都浸沐在这舒适温暖的梦境中,一辈子都不愿意醒来。

    从此,我便在这学士府钻研琴艺,帮王闰之料理家事。虽然普通,却也是一番新气象。

    这天清晨,我便看到子霞正收拾香火准备行装,原来她也是大相国寺去拜佛。

    “子霞,我……”我摸着袖中已经写好的书信,正犹豫着交给她是否妥当。

    “姐姐有事请吩咐子霞就好……”

    我的脖颈微热,讪笑:“我有一封书信托子霞妹妹带去大相国寺,交给一位林公子……”

    “姐姐为何不自己去?”她不明所以。

    “我……那林公子是我的一位同乡,我只是想托他为年迈的外祖母带个讯息……”我言不由衷地敷衍着子霞,“我毕竟刚从青楼出来,去了那圣洁之地,怕是玷污了佛祖……”

    “姐姐此话差矣。不瞒姐姐说,子霞也出身青楼,是我家先生在杭州时看子霞无依无靠,便收留了我。是先生和夫人教子霞读书认字,后夫人又教子霞修习佛法,每月初一、十五都要去大相国寺拜佛参禅……近日若不是夫人心疾发作,受不了颠簸之苦,一定也是要去的……夫人说了,佛祖慈悲为怀,无论你是何等身份,只要诚心向善,终能解脱世俗之苦!”
正文 第六章 东风有信无人见(2)
    看着子霞一脸肃穆,毫不掩饰地将自己的不堪往事揭出,我才知道原来我也是庸人自扰了,并非所有人都如此看重背景身世。太在意别人的眼光,将使自己永远难以从污浊中自拔。

    “我家先生还说,水至清则无鱼。正是因为我们凡人有凡人的苦恼,所以才有一份完完整整的情感,才有一个有血有肉的身躯,当然也会走错了路……只要‘知错能改,则善莫大焉’……”

    听着子霞那虔诚的劝诫,方才感到自己的孤陋寡闻,不禁汗颜:“子霞妹妹,我将终生铭记这至理名言,只是这次我要先去照顾闰之姐姐,下次一定和妹妹一起去朝佛……”

    子霞将一本《金刚经》放至我手,说道:“只这一句‘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就足够你我受用一辈子……姐姐可细细品味……”

    我点头称谢,看她转身带了香烛与行装,出了府门,往大相国寺而去。

    我暗自叹息,这苏府的主人果然非一般眼界鄙俗之人,才能将这万般世事看的如此通透,王闰之能执掌这样的家世,必然也有一番能耐。

    我径直走向王闰之的寝室,一来为了看望她的病情,此外我想得到她的首肯进入府中的藏书之地,想在茫茫书海中找寻一个能够治疗面瘢的绝世妙方。

    王闰之的寝室在东南角的竹林外侧,想必是为了养病才挑选了这样一个清静之地。远远望着窗口她正紧缩眉头,似乎为琐事烦恼。

    “姐姐……”我轻声唤了一声。

    “哦?”她仿佛被我惊了一下,瞬间又恢复如常,“原来是妹妹来了。”

    “姐姐身体可是好些?”

    “多谢妹妹给我的良方,这几日感觉好多了……”她捂着胸口,脸色依然有些黯青。

    “姐姐可是在想苏先生的踪迹?”我看她掩饰不住焦灼,自然知道能够影响她的只有她的夫君一人。

    “唉,”她长长叹息了一声,说,“夫君他为人刚直不阿,不知避讳,得罪了王丞相。那日王丞相岳父作寿,他竟然不知所踪,我怕他以后在朝廷难以自处,因此便想了个法子收收他的心……“

    我看她愈来愈窘迫的神色,猜到了她的意图,“姐姐那日女扮男装去青楼,并非为了找寻苏先生的踪迹,我猜的可对?”

    她显然吃了一惊,小心翼翼地看着我:“妹妹可猜到了?”

    我点头,笑道:“姐姐知道苏先生秉性风流且为人不拘一格,唯一之策就是找寻一个才貌俱佳的女子栓住他的心,好从此收敛了到处留情的性子!”

    “妹妹果然灵犀通透,一眼便看出我这肮脏龌龊之心……”王闰之似乎已经手足俱软,扶住阢案,缓缓走过去,坐在湘妃榻上。

    “姐姐不用自责,但凡这世间女子有谁愿意和他人分享自己的夫君?姐姐自然也是身不由己!”

    她望了望那随风瑟瑟抖动的秋竹,一阵凉意袭入屋内,瘦弱的双肩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

    “夫君原本与弗姐姐是一对恩爱缱绻的夫妻,只是上天不公,夺了她的性命,使弗姐姐她与夫君不能白首偕老。我自小见过夫君且看到他与弗姐姐红袖添香的情意,心生艳羡,也从此对夫君情根深种,直到二十二岁仍然待字闺中……聪慧的弗姐姐看出我的心意,便成全了我,在她去世前将我托付给夫君……”

    我看她边说边拭泪,思绪重新回到流年往事,也随之幽幽叹息。

    “纵然我对夫君有一千一万分情意,却仍然比不了死去的弗姐姐在他心中的分量……他对我似乎永远是敬大于爱……我从来未感受到他对我那种刻骨铭心的情爱……至今他膝下只有弗姐姐所生的迈儿一子,而我一直未能生育。众人看我表面光鲜受宠,谁又料到我心里的凄苦……我便想过,若我不能让他从此放下心结,我便要找寻一个将来能代替我安抚他的女子,让他从此能快乐……”

    我听到这里,已经掏出绢帕,帮她擦拭那一脸的泪痕。

    “我也自然知道,普通人家的女子怎么能让夫君青睐?这个女子必须德才兼得且又有一颗玲珑心方能驾驭他那如脱缰野马一般肆意的性子……而那日初次见妹妹你,知道你曾是不幸沦落青楼的大家闺秀,你的眼眸中流露的平常女子难得的坚韧与执着……这才是与他最为相配的女子!”

    这一番话说下来,王闰之已经气喘吁吁,但仍然不甘心,喘息着继续说道:“我知道瞒不住妹妹,索性就和妹妹实说……夫君目睹朝廷财伐、兵弱、官冗等弊端曾上书朝廷,却因他的策论与当今王丞相诸多变法事宜相悖,得罪了丞相,又失去了圣意,一时伤心失意便多日在外流连,醉意人生。若他再这样放荡下去,怕是会耽误了锦绣前程。我苏氏大大小小几十口人的生计要仰仗于他,因此我便不得已想了这个拖住他的法子……与他再纳一房妾室,希望以绕指柔来融化他那百炼钢……”

    “姐姐好肚量,愿意和其他女子共侍奉一夫?”我无奈地说道。

    她失神片刻,不知从哪里来的力量,忽然起身朝我拜了下去,我心沉了下去,“姐姐,这是何苦?”

    “妹妹,请原谅姐姐的一己之私,是姐姐对不起你……”她仍然不肯起身,“姐姐之所以耽搁了多日才去将妹妹接出来,只因为那日回来就病了一场,多日咳嗽不止,待前日才见好……夫君他是忧国忧民的心,我怎能辜负了他?”

    我看着这个可怜的女子宁肯受天大的委屈也不肯辜负了她的夫君,怆然泪下。她为了她的夫君,只能辜负了自己。

    轻轻扶起她,将袖中的药丸掏出来让她服下,直到看她脸色渐渐由白转红,我方才踏下心来。这是最后一颗药丸,今后要配的这种救命药丸恐怕难上加难,里边有一种珍稀药草——凤脑芝,极其难得。只有见到净月师太后,才能找到那草药的出处。

    “姐姐要想匡扶夫君,要先调养好身子才成!其实琴娘早就知道姐姐将琴娘从青楼救出必有所图,只是想到琴娘一无家世、二无钱财,惟独只有青春美貌,因此琴娘从进府那天就知道,等到姐姐开口求琴娘的时候,一定图的就是琴娘这个人……琴娘一直等着今天姐姐亲口对我说……姐姐多日来想必也是日夜踌躇,所以此次心疾渐重,一时难以好转……”

    她诧异地看着我,咳声不止。我轻轻捶着她的背,将一杯蜜汁灌入她口中。良久,才见她缓神说道:“我果然没有看错你!”
正文 第六章 东风有信无人见(3)
    我淡笑:“姐姐莫要忧伤,琴娘虽然年轻,却也经历了世间的悲欢离合,这些算不了什么……琴娘承受的住……”

    她掩饰不住脸上的愧色,说道:“都是姐姐对不住你!”

    “姐姐,如苏学士这般琴棋书画皆通且诗词精妙到汪洋恣肆、明白畅达之势的男子,这个世间的女人有谁不仰望?只是琴娘已经心有所属,实在难以承受姐姐的重托,还请姐姐谅解!”

    听完我的话,她紧紧握着我的手,唏嘘不已。

    “但琴娘得姐姐之手才能转世为人,这份恩情,若要琴娘的性命,琴娘都在所不惜……”

    未等我说完,她已经堵住我的口,啜泣起来:“我不要你的性命,我只要你好好活着,和你做永远的好姐妹!”

    我含泪而笑,知道我与她之间的心结已经彻底解开。若那林觉远也和她一般能与我坦诚相交,还有什么湍流险滩不能过去?

    可是当夜色初黑,我打开子霞带回来的书信,却心寒如冰。

    他似乎已经知道我会再去找他,早已经离开了大相国寺。子霞说,她没找到那个叫林觉远的人,只有一个扫地僧将这封书信给了她。

    我冰冷的唇颤抖着,一字一字念着书信上的语句,原本那热烈的心境瞬间被无情的风雨浇灭。

    “自与莲妹重逢,我夜不能寐,思虑多日,愈觉前途无依,恐多年不见所成,辜负莲妹终身。现将婚书交还于莲妹,从今以后,自行婚嫁,概不相问。…….”

    概不相问?概不相问?我逐字揣摩那字里行间的情义,却闻不到丝毫清新墨香,看来是深思熟虑后早已写就。那纸笺如枯叶碾成尘泥,芳华已不在。那婚书叠得方方正正,静静地置于旁边。

    两个人的生辰八字如此契合,却仍然劳燕分飞,不能聚首。九月初九,重阳节,也是我的生辰。就在那一天,我与他相对而歌,只一眼望向对方,便期许了终身。

    而今天,那薄幸男子竟然将我对他的一片真心付之东流。我的隐忍,我的倾情,我以一个女子的清名为赌注,却仍然没有赢得他的回心转意。

    我将一坛荷花酿捧到水榭旁,酒着清风明月猛灌了几杯,浓烈的酒酿将我压抑了多日的愤懑激发而出。很快我就不醒人事,直到王闰之和朱雁儿找寻而来。

    只见水榭拐角处,我如瘫软的泥沼,静静地伏在一片枯黄的荷叶上。那流淌的泪水随着撕碎的纸笺,如璎珞旋舞,飘向水中。

    在朦胧中,依稀看到王闰之的面孔,我却放声畅笑:“我作茧自缚,他将我的真心践踏,我终于成为弃妇……姐姐,你今晨说的话可还算数?若我愿意终生侍奉姐姐和苏学士,姐姐可还愿意接纳我?”

    我不顾王闰之诧异的神色,渐渐收敛了笑容:“姐姐,他不仁,也怪不得我不义!从今以后,我与他断情绝爱,再无干系!”

    王闰之忧郁地看着乱发飞扬、仪态尽失的我,始终没有说一句话。

    耳边只听到朱雁儿的呼唤声:“姐姐,你喝醉了,快醒醒罢!”

    忽然,我看不到任何人的面孔,也看不到任何人的呼唤。眼前出现了如雾如雨的一片池塘,青色的莲花团团盛开。忽然一阵风吹去了迷雾,那哀怨的曲调时散时聚,那青色的莲花忽然全部变成血红菡萏。只听一人念着:“四十七年一念错,贪却红莲甘堕落。孝光禅寺晓钟鸣,这回抱定如来脚。”

    是谁?是谁在吟诗?我怒极,终于不耐,歇斯底里地狂呼起来……

    许久不曾细心上妆,竟发现今日一身大红嫁衣的我是如此艳丽。朱红莹润的两瓣唇如成熟的秋果,将众多的眼球吸引。明眸善睐,不再曾是洛神的影像。菱花镜中的佳人,含怨带愁,瘦比西子,我见犹怜。

    不知何时,镜中出现王闰之带着一双烟波浩淼美眸的面孔。

    王闰之将我秀发上的珠钗重新插了上去,问道:“妹妹果真不悔?”

    我摇头,沉敛的笑容将以往的烦忧替了下去。

    他曾经说过,禅宗悟道有三关:初关、重关与牢关。破初关的人见山不是山,见水不是水,其所想与我们不同;过了重关的人见山还是山,见水也是水,其眼里所见与我们不同;冲破末后牢关,变见与佛齐。如今觉得自己的境界又起了一层,也许不久,也终将这世看透。此生又何谈什么“悔”字?

    “妹妹可是埋怨姐姐将婚事办得如此冷清?”许是王闰之仍然不能肯定我会选择她为我主宰的命运,所以才不停地试探于我。

    “姐姐,琴娘不过是一苦命女子,如今上天垂怜,能够嫁给才高八斗的苏子瞻,有何怨言,只是劳烦姐姐受累了…….”

    王闰之掏出绢帕掸泪:“你我以后就是同室姐妹,彼此相依,就不要再客套了……”

    我点头,含泪握住她的手。那手,竟是无比的冰冷。

    她轻轻挣脱了出去,淡笑道:“夫君快要回来了,宾客们也到了,我要出去照应一下,妹妹在此静候佳音……”

    我轻轻应着,看她强忍着酸悲,扭头而去。

    何苦?将自己的夫君强推给别人,还要忍受着失离的苦,有德行的女子都要这样顾此失彼么?

    时间就这样缓缓而逝,还不见有人引我前去拜堂。我有些焦急,趁朱雁儿和几个侍女正在忙乱,便悄悄起身,朝不远处的偏厅走去。

    精雕细刻的花梨木屏风,几朵妖娆的牡丹吐蕊绽放,将人的视线凝住。后边隐隐约约传来一个男子的叱责声:“你这简直是胡闹!也不事先与我商量,就冒然了这么多宾客前来?这让我如何自处?”

    只听到王闰之抽抽嗒嗒的哭泣声:“我知道夫君怪我先斩后奏,可是我若提前与你商量,你可愿意?我从未有求与你,只此一件,夫君就依了我吧!”

    “你……这不是误人青春么?强扭的瓜不甜……”

    “那琴娘妹妹人美才高,配的上夫君,夫君还不相信我的眼光么?”

    只听到一片叹息声。再听到王闰之似乎是心疾发作,那男子的痛惜扼腕声:“也罢,就依了你!只此一次,下不为例!”

    只听得王闰之“嘤咛”一声,似乎好转,却带着胜利的喜悦:“那夫君快去更衣准备,再晚就过了吉时了……”
正文 第六章 东风有信无人见(4)
    听到这里,我已经悄悄回到屋中,我知道王闰之以一个小女子的智慧将了他文采风流的夫君一军,也在众人面前赢得了豁达宽厚之名。

    而我,却做梦也没有想到,自己虽然失了青梅竹马的爱人,却成为名动天下的大才子苏子瞻之妾室。

    一切按部就班,我在喜娘的搀扶下与他行了夫妻之礼。只听到耳边一声“送入洞房”,宾客们的笑闹声如雷贯耳般传来。

    我的夫君无奈地自嘲:“各位先行饮酒,不要笑闹……”

    只听一人畅笑:“谁不知道苏学士眼高过顶,能娶回家的女子必然不是庸脂俗粉,何不展露尊颜,让我等一饱眼福!”

    又是一片吆喝呐喊声。

    “听说兄长的如夫人不仅有倾城之貌,还有文君之才,能填词唱曲,何不趁热献艺一首?”

    “谢端卿,昨日你棋艺不精败于我手,今天还要来趁火打劫么!”苏子瞻不满地反击。

    “端卿,快出个词牌,让新夫人露一手……”不知是谁仍在添薪加柴,恨不得燃烧了这学士府。

    “鲁直,昨日里子瞻那首《临江仙》还未完成,就让新夫人替子瞻圆了如何?”谢端卿的声音充满磁性,言语愉悦,明摆着在调侃自己的好友。

    闻听苏子瞻懊恼推托的声音和鲁直的捧场声。

    我用力掐了掐自己的手臂,疼痛一如往昔,泪水早已滂沱。那谢端卿的声音,渗透到我的每一根毛孔。那声音,早已经随着我胸中的千言万语化为此生无边的恨。

    那是他么?他和那个叫林觉远的倔强书生性情迥异,似乎变成了另外一个人。是什么使他变得如何酣畅淋漓、肆无忌惮地游戏人间?

    再也按捺不住,用力一扯,那红盖头如飘旋的彩蝶,娉娉婷婷划过众人头顶,朝旁边的水榭落去。

    那个叫谢端卿的男子在看到我的那一瞬间表情僵住,调侃的神情早已经不见。

    而我身边穿新服的夫君苏子瞻赫然是那日与我和诗并将我从尚书府救回彩凤楼的文士。

    面前两个男子呆若木鸡,全然失去了常态。而周围仍然一群意兴阑珊、等待看热闹的宾客。

    我以为,这是上天对我最大的嘲讽。我与他均改头换面,本想重新转世为人,却没料到,竟然狭路相逢,再一次相遇。

    原来众人口中那个机智敏锐、学问渊博的谢端卿竟然是他的化身。而我与苏子瞻的缘分也似乎上天注定,冥冥之中,解不开这因缘扣。

    苏子瞻愣了片刻,方叹道:“原来你就是琴娘!”

    “妾有缘得夫人救援,才能出了那污泥潭,难道先生也嫌弃琴娘么?”我掸了掸腮上的泪痕,止住悲恸。

    “不……这是哪里话?得姑娘垂爱,是我苏子瞻的福分……”苏之瞻仿佛已经释然于怀,摆手笑道。

    我不敢再看谢端卿,不知道如何面对他。耳畔却听到不明真相的黄鲁直的戏弄声:“端卿,你怎么了?是不是见了新夫人惊为天人,不知所以了?”

    众人的目光一齐射向谢端卿,只见他目光凝滞,浑身仍然如雕塑泥胎一般伫立不动。

    “怎么?端卿和琴娘可曾相识……”苏子瞻仿佛看出了端倪,询问道。

    未等他说完,我已经打断了他的话:“夫君,琴娘为外乡人氏,在京城时间不过三月有余,怎么识得学时渊博、风流倜傥的谢公子呢?”

    谢端卿的眉头紧锁,黯然退了下去。

    黄鲁直不依不饶,跑上前拽拉他的袍袖:“端卿,关键时候你怎能做缩头乌龟?快上前来……”

    只见他恼怒地看了一眼黄鲁直,挥手扯开袍袖,闷声道:“人家新婚燕尔,我等为何要喧宾夺主?”

    “咦?端卿,方才你还得理不饶人,想拿子瞻取笑,怎么片刻又变了心性?”黄鲁直不解。

    “承蒙各位看得起琴娘,琴娘今日就为各位填一首《临江仙》,雁儿,去把我的沉香琴拿来。”说完,我不再看那负心人一眼,也顾不得看新婚夫君的惊诧,自故坐在正厅八仙案前。

    随着一阵暗香萦绕,沉香琴和以往一般,摆在我面前。我痴望着天空,回首那过去的时光,那刻入骨髓的相思与爱恋顿时翻涌而来。

    “绿水残花未煺尽,人间已是萧清。东门池畔立佳人,瞳眸伊人影,脉脉转眉情。金蕊木犀落浩淼,望与晤歌同行。悲欢梁祝已东逝,无人知此景,道是意难平。”

    喉间涩哑,却依然唱出那凄婉的丰韵;指尖颤抖,却依然勾动那缠绵的清弦。

    不知何时,喧闹的宾客席中依然寂静无声。惟独这弦乐莺啼散播人间。

    “好!”掌声竟将我从沉思中拉回。待一首歌毕,我看到苏子瞻那一脸赞许的神色,而谢端卿已经不在席间。

    我瞥了一眼远处,那桂花树下一个孑然寂寞的身影,不停地走来走去。他亲手将我推开,此刻却忍着尴尬,不肯独自离开,可是为我?

    “这词填的妙,不仅仅是意境美,且用典更精,尤其是那‘东门池畔立佳人’与‘望与晤歌同行’出直 《东门之池》——“东门之池,可以沤麻。彼美淑姬,可与晤歌。东门之池,可以沤纻。彼美淑姬,可与晤语……”苏子瞻连连点头,看我的眼神深不可测。

    众人随着苏子瞻的解析陶醉在那才子佳人的情怀中难以自拔。

    我正欲抱琴谢客,却听到一个急咻咻的妇人之声:“哎呀,苏大人,都是我家官人他风寒未愈,所以才来迟了些,请苏大人莫怪……”

    我定睛一看,又是吃了一惊。这冤家路窄,来的正是崔尚书和满头珠翠的崔夫人。

    那崔夫人看到我,果然怒目圆睁,一丝尊严都不给我留。

    “我说你这个狐媚子最近到哪里去了?原来是又想法设法进了学士府,果然有一套媚术……”她双手叉腰,围绕着我转来转去,“苏大人啊,你可不知道,那日你没到府上,没看到这个女人撒泼的疯模样。我就说,难道这天下男子都瞎了眼,看上这样一个人尽可夫的狐狸精!”
正文 第六章 东风有信无人见(5)
    我闭目不语,任凭她将恶毒的语言楔入我的灵魂。原来那日苏子瞻恰巧去尚书府拜访,正遇上我的惨痛模样,所以才将我救回。

    如今我才知道,佛家所讲的因果报应,便是如此。于是我叹息一声,睁眼凝视她,将衣袖轻轻挽起,一颗朱红的守宫砂赫然亮入众人的眼。

    她不可置信地摇头,朝我冲了过来,掐住我的手臂,欲撮下那点朱红:“我不信,你这不知羞耻的女子,肯定是弄了假的唬弄我!”

    “住口!”只听到一声厉喝,见到崔尚书怒不可遏跺着脚,一只手臂险些要掴到崔夫人脸上,幸而被人及时拉走。“平日里你飞扬跋扈,我都让了你,可今天是在学士府,也不看看今天是什么日子?这里有你说话的地方么?尚书府的颜面都被你丢尽了!”

    崔夫人看到一贯温顺的夫君此刻暴跳如雷,一副男子汉的气度令人不可小窥,居然被震慑。她怯怯地看着自己的夫君,不再言语。

    “还不快走!”崔尚书怒哼一声,那崔夫人竟毫不反抗,默默地带着仆从退了下去。

    我望着不远处桂花树下的男子将右拳重重击上树干,身躯似乎愈来愈沉重,几乎站立不稳。

    再望我的新婚夫君苏子瞻神色如常,似乎这惊、喜、嗔、怒的一切只如春花秋月,不过是一场游戏人间的梦境,醒了便是新生,不必再怀念那繁华往昔。

    不知道有谁在解围呼道:“新夫人累了,子瞻,快与新夫人下去休息罢!”

    不知道怎么就这样完成了我命运的转折。这一场鸳鸯蝴蝶梦,将我污秽的灵魂彻底洗濯,使我一举蜕变为贤良淑女。

    那颗守宫砂并非是假,而也不是真,而是恰好长在我手臂正中的朱砂痣!我母亲说过,那守宫砂虽然能够证明一个女子的清白,却也将夫妻之间的信任降为一个人为的红涂,实在没有任何意义。我夏家的女子世代忠烈,何尝需要以一颗守宫砂来证明自己的清白?

    只是今天为了平息众人的疑惑,我不得不出此下策。待众人散尽,我却愈发胆寒。今夜,我又将如何保住自己的清白?

    喜烛淌着泪,却缓缓不疾,容我有了思考的余地。我是否将那真实情形告知苏子瞻,来求得他的原谅?可是我将又如何面对那已经改名叫谢端卿的固执男子?

    正思索中,只听得男子的脚步声越来越近,眼看着苏子瞻的俊脸已经落入眼帘。

    “我……”我不知道该怎么样开口,欲言又止。

    对面的他摇头不已:“我就是很奇怪,琴娘是个怎样的女子?只要有琴娘的所在,必定有一场催花折雨、跌宕起伏的故事!你要我拿你该如何?”

    “我……对不起闰之姐姐……”躲避不了他的凝视,我便将王闰之抬了出来。

    他果然眉头一紧,叹息道:“你不用多说,那日我一看到你,就知道你并非青楼中人!你的双眸清澈透亮,流露出青楼女子没有的清高娴雅之气,一看就是在多年在锦绣门第滋养出来的非凡韵致。你流落在此,许是有诸多不得已的苦衷……我虽然答应了闰之娶你为妾,可你若有一分不愿,我即刻放你离开!”

    我看着眼前这个世上众多女子仰慕不已、怀有经世济民胸怀且才华绝伦的男子,竟有片刻失神。若不是前有那个捉摸不定的谢端卿,我与他,也必定是一双神仙眷侣!

    叹只叹,我与他只是无缘。

    “今后你我可在人前假充夫妻,直到你找到自己要找的人!”他再次淡笑,转身毫不犹豫地离开,朝隔壁的书房走去。

    他是这般看透世情的男子,只消一眼,就看出我的眸中依然没有熄灭寻觅那人的火焰。

    月色凉透,枝桠横斜半空。没有感到寒冷,只有无依的萧索。
正文 第七章 独笑书生争底事(1)
    次日再见到王闰之,却仍然忍不住惊诧。宿夜难眠的双目红肿,一夜之间额头竟出了两道细纹。她昨日并未出现在喜宴之上,许是为了避免那难言的尴尬,许是为了掩饰内心的悲凉。这一刻,我甚至怀疑自己就这样轻而易举插在他们夫妻之间是否妥当,这一盘乱棋该如何下的下去。

    我忐忑不安地将香茶奉上,却见她虽然接过了茶,并没有喝下去。

    “姐姐,是怪琴娘昨日失态么?”

    她又是叹息又是摇头,将茶搁在桌案,竟捧起了我的手,“妹妹,我知道夫君他昨日独自宿在书房,并未与你圆房,许是这件事情我做得太仓促了,使你和夫君的心结难以解开。可是如今名分已定,妹妹你也只能委曲求全了……”

    原来她不但不怨我,反而将错全部揽了过去。有这份胸襟的女子,才配的上苏子瞻这样才华横溢、怀着经世济民且致君尧舜抱负的伟岸男子。我这情绝之下所做的决定,也许才是永远的遗恨。

    我正想伏身下去,拜求她的谅解。却又听到她一字一字清晰说道:“妹妹,只要有你在我身边,我便没有什么苦的!若是帮我救助了夫君的仁义与德行,我就是死了,也会感激妹妹……”

    她居然也是这样固执!看着她殷切地眼神,我凝神片刻,终究不忍拒绝她的好意,于是缓缓说道:“若姐姐不嫌弃,琴娘自会尽心竭力取悦苏学士……夫君的欢心,替姐姐分忧解难……”

    未等我说完,忽然听到一个男童的清脆声音:“母亲……迈儿回来了……”眼前一个细小的身影轻轻掠过,转眼就挤进了我与王闰之中间。

    这是一个眉清目秀、约有十岁左右的孩童,身穿着家常便服,伏在王闰之膝上撒娇。

    王闰之转眼便只是宠溺的笑容:“迈儿,你怎么回来了?不是让你在外祖母家多呆几天么?”

    “迈儿想母亲了,也想我的宝剑了……”他的小脑袋如夫子般晃动着。

    “什么想母亲了?我看你是想你父亲送给你的宝剑了!”王闰之故作不悦,“看你,这么大了,还不知道叫人。来,快来拜见琴姨娘……”

    我已经知道眼前这个机灵的男童一定是王弗夫人的亲生子苏迈,与王闰之到底是骨肉至亲,果然一点儿都没有嫌隙。

    我绽开慈和的笑容,伸出手去,却看到对面的小脸瞬间暗淡了下去。

    他轻甩开他母亲的手,不屑地说道:“我知道这是父亲新娶的小妾。夫子说过,宁做穷人妻,不做富人妾。但凡给人作妾的女子,都是没有好家世的卑贱女子,我才不管她叫姨娘呢!”

    他说完,朝我斜睨一眼,背起手扭头气冲冲离去。

    我僵在那里,不知道说些什么。

    只听到王闰之歉笑:“都是我管教不严,妹妹不要见怪!最近家里烦事太多,我便把他送去外祖母家,谁知道这孩子忽然就跑回来了……”

    “他只是小孩子,琴娘怎么会往心里去?等时间久了,自然就会亲近的。”我望着那小小的背影悄悄隐去,不知为什么,心头似乎被勾动了一根不安的弦。

    一连几日,我并没有再见到苏子瞻。猜想他也许又出去吟诗弄月,不管身居多高的官职,这文人雅士也自然少不了固执与清高的本性。我得到了王闰之的首肯,得以来到苏府后院的藏书阁找寻医书翻看,希望能有所收获。

    后院鲜有人迹,萧瑟的秋风午后正淡,一缕阳光射入暖阁,我捧着几本难得一见的古书医方,边惊诧于书香官宦世家藏书丰厚,边痴迷于书中所述,不知不觉已到酉时。

    忽然听到暖阁的门被打开的声音以及一个熟悉的男子声音:“端卿,你这几日到哪里去了?我自从得了这个带鹦哥眼的古砚,便一直藏在后院书阁,若被鲁直发现,那可就是不告自取……”

    “子瞻既然心中如此不舍,何必又让我见识一番?子瞻你不怕我也会不告自取么?”

    “了因大师说过,子瞻与端卿兄有两世的缘分,所以要端卿终生追随子瞻,子瞻得了你这样的厚待,还有什么不舍得的?”

    我的心脏已经开始剧烈跳动起来,冥冥之中,难道我真的与这两个男子解不开前生来世的孽缘么?

    “这古砚是我辗转多日才得手的,砚面润滑细腻,发墨极快,端卿可亲自一试……”

    听到苏子瞻与他的谈论,我已经知道,他们两人之间金兰情浓,已经是牢不可破,是再无其他人能插入其间。

    “子瞻……”耳边传来他低沉的声音,“我自然知道你对我的心意,只是从今以后,子瞻要收收放荡的心了,好好对待家中的两房夫人……若有闲暇,好好建立做官的声望,也好积攒福荫……”

    “哈哈哈……”苏子瞻的笑声隆隆,“端卿你何时也变得这般柔肠百转了?你放心罢,明年科举我自然会为你保荐,一定会心想事成……”

    “不劳子瞻你费心了,我相信我多年苦读终究会见天日,无须靠他人的乞怜成事!”

    我暗叹,他还是那样清高傲人,不肯接受他人的援手,也枉费了别人的一番好意。

    苏子瞻仿佛早已经了解他的心性,并不与他计较,只是继续畅笑:“好了,我知道谢端卿的才名远播,也有经天纬地之才,可是这官场如战场,谁能意料会有什么事情发生?就连我都难以施展拳脚,何况是刚刚涉入险滩的你!到时候你自然会想起我来……”

    “这古砚虽然好,却始终不是我的囊中之物,所以子瞻你还是自己用罢!”他依然固执地拒绝着好友的心意,“今日既然来了你这藏书宝地,我倒是要去看看都藏了些什么珍贵典籍?”

    苏子瞻与他的笑闹声绵绵不绝传来,脚步声愈来愈近。我的心狂跳着,转身想往里侧藏去,却不小心蹭落了几本发黄的典籍。

    待我拣拾起那书,小心将书页展开放好,再起身抬头,视线稳稳地正好与他们相撞。

    “琴娘,你怎么在此处?”苏子瞻一愣,眼中流出的是惊奇,也是欢欣。

    那个叫谢端卿的男子一脸幽深,没有笑容,也没有忧伤,看不透,也摸不透。
正文 第七章 独笑书生争底事(2)
    “我……我答应过雁儿,我一定会竭尽全力帮她治好面瘢……”

    苏子瞻释然,说道:“你们姐妹情深,这是自然。你为何不早说?”

    “……夫君你忧国忧民,很是费神,这点小事妾怎敢劳烦夫君?”我一边声声叫着“夫君”,一边看到谢端卿的脸色苍白如纸。

    苏子瞻眉峰一挑,似乎被我的话所震动,脸上呈现出复杂的神色:“琴娘,你……”

    谢端卿深吸一口气,避开我的注视,身子一侧,躲入书阁后随手翻起一本书。

    这空气仿佛凝滞了一般,只听到对面两个男子急促的呼吸声。我却感觉周身如逢六月倾城疾雨,提吊着心胆,侧耳倾听,等待那骤然会出现的滚雷。

    “先生,先生……外边有客来访……”窗外传来管家苏平的声音,“夫人让我前来唤先生去前厅……”

    这一声呼唤,将三个人的紧迫缓解了下来。

    “来者何人?”

    “是王安礼大人……”

    只见苏子瞻松了口气,朝谢端卿说道:“端卿,这王安礼虽然是王丞相的同胞兄弟,却政见不同,也是我的至交好友,因此我不能不见,你先在这里闲坐等我,我去去就来。”

    见他要走,我急忙唤了一声:“夫君,我……”他若走了,将剩我与谢端卿单独相对,我将怎样去面对他这个今生与我纠缠不清的男子?

    苏子瞻听到我这一声呼唤,脸色变幻莫测,随即说道:“端卿是自家兄弟,不需忌讳,琴娘你暂时代我招待端卿,我须臾就会回来……”

    “子瞻,我先回去,改日再来拜访……”一直缄口不语的谢端卿,似乎也为了避嫌,托故要走。

    “端卿,一定要等我回来!”苏子瞻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又朝我叮嘱道,“琴娘,快奉上好茶招待端卿……”

    看苏子瞻丝毫没有疑虑,边摆手边匆匆向前庭而去。剩下我与他面面相觑,不知道该如何开口。

    我抬头看到墙角的木架上有一应俱全的茶炉茶具,笔墨纸砚。阵阵秋风掠过,窗外摇曳着几株依然浓绿的柳叶状树木,甚为清幽宜人。我猜到苏府的人经常到这藏书阁来品茶论书,怪不得虽然书籍众多,却窗明几净,没有一丝尘土。

    他手捧一本古籍,将眼神抽离了我的视线。我并不揭露他,而是轻轻走到案前,拿起用纸包好的饼茶,问道:“谢公子可有兴趣看琴娘如何“点茶”?”

    他的身躯震颤,不得不望向我,点头。

    我淡然一笑,拿起茶垂将那饼茶捶碎,在茶碾上碾成碎末,又将粉末用茶箩过筛,然后用沸水将茶盏烫热,将精致、滤筛过的茶末放入热好的茶盏中,后又加入瓶中的沸水,将茶末调成弄膏样。最后,我一边用手平稳地点入沸水,一边用老竹制成的“茶筅 ”慢慢搅动茶膏,直到茶汤浮起一层乳沫。

    他一动不动盯着我娴熟的煎水、调膏、击拂等动作,神情愈发黯然。

    我端起点好的茶举到他面前,看他颤抖着接了过去,随即自己也端起一盏,轻轻呷了一口,顿觉苦涩的滋味溢满心尖。

    我看着他额头上沁着汗渍,任旋转的氤氲模糊了视线。

    “谢公子,这‘点茶’与以往的‘煎茶’不同?看这汤花与茶盏内壁是否有水痕?这茶汤的色泽是否鲜白?没想到我嫁到这苏府,居然也收敛了任性妄为的性子,不仅仅琴弹得如高山流水,连昔日功夫最差的茶艺也是这般熟练了,公子不想知道是为何么?”

    他怔凝不语,抖着嘴唇,将茶盏放在嘴边,深深凝望,却不尝一口。忽然那茶盏不听使唤,在他手中滑了几下,掉在地上。飞溅的茶水将他的衣襟打湿,那茶盏竟然没有破碎,而是“骨碌”一声钻到书阁后去,看不到了。

    我故做惊讶,递上一只绢帕。看他跳立起来,手忙脚乱擦拭着前襟,我绽开了一朵水漾妖容,嘲讽道:“谢公子可是见到鬼了?怎么如此心神不定?”

    听到这句话,他脸色惨白,竟然似遭了重创,萎靡地又坐了下来。

    “也或许,谢公子是想起了不堪回首的往事?曾经对哪家的女子轻许了一生的诺言,却又薄情寡义、改名换姓,抛弃了红颜妄想一举成名?也或许曾想攀结权贵却苦于无门,依旧是一介布衣而耿耿于怀?”

    我自知我的话此刻已经变成锋利的尖刀,将从他的四肢百骸中侵入,要将他灵魂深处的薄弱一点点挖翻出来。

    而他却闭上双目,脸部肌肉不停地抽动着,似乎在隐藏着锥心刺骨的疼痛。“你曾知道我母亲曾经三嫁,我又有几个同母异父的兄弟。只为明年春天科举之后能光耀门楣,我便改回了本来的姓名,并非是为了躲避你……我……已知道你本是玉洁冰清的女子,如今你既然已经有了归宿,便好自为之,不要再牵挂他人!”

    “牵挂?”我冷笑,抿了一口逐渐冰冷了的清茶,说道,“若你说这是因缘际会也好,说这是冥冥之中自有天意也罢,我与你终将陌路。今日我已经嫁作他人妇,也是你生平至交的内子身份,怎会再留恋那铁石心肠的木头人?”

    “很好……很好……”他连连点头,听不出一丝一毫不舍,“你既能为子瞻精研茶艺,也能得苏府众人信赖,便可见得,这清香池塘,方可栽的了你这一枝红莲花!”

    ——这清香池塘,方可栽的了你这一枝红莲花!他低沉的语气充满了我听不懂的哀痛,将我的心池搅成一片混沌。无论是怎样的阴差阳错,无论是如何的牵强附会,我与他仍然隔着绵绵山峦,自始至终看不到对方的本来面貌。

    他以为我是在苏府才将这茶艺研习得如此精炼么?他怎知自从三年前我与他斗茶败给了他,我便发誓,我要精研此艺,直到让他刮目相看。谁又能料到,竟是在此地此情此景让他看到。

    我不由愤笑,“谢端卿,这世上也不只有我这一枝红莲花,你可随心所欲罢!你若以为,你成了谢端卿便不是以前那个薄情寡义的负心人?你若以为,你脱胎换骨,就能够将一个女子的不堪往事完全忘却?痴心妄想罢!”

    我与他就如那摔碎了的茶盅,也是覆水难收,又何必苦苦挣扎?我按捺不住内心的愤懑,将手中的茶盏狠狠抛了出去。

    “琴娘……今日我只能这样呼唤你……你既然已经不是过去的夏红莲了,又何必纠缠不清呢?往事既然不堪回首,便不要再回……”
正文 第七章 独笑书生争底事(3)
    看他说得如此大义凛然,我冷笑几声,一步一步走到他近前。他素白的衣襟领口绣的居然是一朵朵与佛门相连的白莲!难舍佛门的四大皆空,又难舍俗世的富贵名利,他果然还是他,虽然改了名字,骨头里,血液里、灵魂深处,却依然还是他。

    我该何去何从?我看着眼前那冰冷的男子,知道自己在刀尖上行走的险迫,这路走得坚辛,走得坎坷,却难以回头。心中的怒气渐渐被悲哀所替代,他始终不肯和我交心。我又怎能告诉他,我与苏子瞻只是假鸾凤,并非真鸳鸯。

    若我只顾私心,不顾这苏府的颜面和宽宏豁达的苏子瞻和王闰之的信任,那我与背信弃义的小人何异?也许,惟有不再相聚,才是解脱。

    “好,谢公子,是琴娘不知分寸,得罪了……”我扭头欲走,却又听到他的声音,心头一阵波涛又起。

    “琴……琴娘且慢……”

    曾经途经润州的金山寺,那透过泊船的钟罄声就是这般沉缓,一声一声,将污浊的心境徐徐拨开。这声音将内心的期盼浇灌成为盈盈灿艳的莲花,一瓣一瓣铺展,露出凝聚了千年的希望之蕊。

    可是,我却口是心非:“既然与我已经概不相问,又何必阻拦我?”

    话虽说着,迈出的脚步已经准备退了回来。

    “只要听我这一句,十日之内不要出府,可好?”他的眉头层层叠叠堆成山峦,与众人眼中的诙谐睿智大相径庭。

    “什么?”我的心又被扯了一下,原来他不曾想挽回我,而是和以前一样,一旦遇到险情,便要禁锢我的自由。

    只可惜,我再也不是从前的夏红莲。此刻的我,只是一个在深宅大院谨守妇道的女子,再也轮不到他来主宰我的命运。

    我“哼”了一声,便义无反顾继续朝前迈了出去,任凭他在我身后急切地呼唤。

    “端卿,我回来了!”苏子瞻的声音越来越近,我的神智竟然莫明恍惚,腹中一阵撕心裂肺的疼痛席卷而来。

    “琴娘!”两只粗厚的手掌托住了我的腰身,两个男子同时惊呼,我却看不清楚到底谁离我最近。

    “琴娘你果然做了傻事!你果然还带着这只鎏金银香囊,香囊里边装的永远都不是寻常女子喜欢的香料,而是你自小就研制出来的鹤顶红……天那,你整天带着它做什么?做什么?你可知道,每当我看到那鎏金银香囊,我就心惊肉跳……”

    耳边听到一个男子痛心疾首的狂呼,同时也震慑着另外一个男子的心神:“端卿,你说什么?你怎么知道她……带着鹤顶红?”

    “不要再说了!快,快请大夫!她中了剧毒,再晚了,可能就会失去……性命……”此刻的他,只是一个失去常态的痴狂男子,和以往的冰冷完全不同。

    “快来人!”另外一个男子也疯狂地呼喊起来。

    我满足地咧了一下嘴唇,四肢绵软,手指酸麻,神智渐渐涣散。他还是在乎我,只是不肯承认自己在佛陀的教诲中把持不住,贪恋这份情感而饱受煎熬而已。

    那鎏金银香囊里确实是我随身携带的鹤顶红,但今日并非是我刻意所为,不知道为什么我会如此?我并非有害人之心,只是自从父母双亡,我便踏上了寻他的漫漫长路。这只是一个孤身女子行走天涯以防备不测所用。

    然而,我终究抵抗不了那撕心裂肺的疼痛,渐渐人事不省。

    我昏昏沉沉躺了三天两夜方才苏醒,听朱雁儿说,我将整个苏府折腾得翻天地覆。一个接一个的医匠来了又走了,均不知道我中了什么毒。直到忽然来了一位老和尚说,我中的不是鹤顶红,而是一种从来没有见过的毒。我服用了老和尚所开的解毒汤,忽然呕吐得连肠子几乎都要出来后,脉象居然平稳起来。据说是因为所中的毒轻,并及时救治才得到缓解。

    王润之与子霞多次来探望,直到看我安然无恙,才疲惫不堪的去休息了。

    我披上绣氅,起身站立在窗口,感到冰冷的寒气侵袭着整个身心。不过几日,枝桠上的黄叶已经荡然无存,忽然一阵阵轻飘的雪片犹如白蝶旋舞,悠悠而下。远处走来一个挺拔的身影,很快就遮住了我的视线。

    苏子瞻身上沾满了雪花,风尘仆仆地进了府门。他依然紧蹙着眉, 步履蹒跚,朝我的寝室走来。

    万法皆生,皆系缘分。我与他偶然相遇,却注定一生宿怨。这也是个铁铮铮的男子,如今却因为仕途不得意,妻妾缘浅而一筹莫展。而制造这场纷乱的我,此时正不知饥寒贫苦,安享着从天而降的福分。

    “琴娘,你可好些了?”他推开门,看到我瘦骨萧索,正孤立一侧,眉头更紧。

    “子瞻,我……”第一次与他面对,凭心称呼这声“子瞻”,我鼓了极大的勇气。不知道怎么解释我忽然中毒的事情。

    那天我刚刚醒来,就发现窗外有一个小脑袋露了一下就消失了,那是苏迈儿。他懵懂的心里似乎总把我当作仇敌,连我对他的笑容也当做虚伪的奉迎而不屑一顾。

    我踌躇了多日,任别人说我聪慧灵透,却无法摆布一个垂髫小儿。

    看着眼前这个与苏迈儿相貌几乎一模一样的男子,听到我这声“子瞻”似乎被震碎了心脉,冰凉的躯体晃动着,掸落的雪花刷刷滑下。我忍着鼻孔中的酸气,故意掩盖住内心的波涛,将他的深情缓缓放到心里。

    他似乎已经感觉到我这声“子瞻”带着使他难以接近的疏离,萎靡的神态骤现。他嘴角微微抽动,双眉拧成几簇,往日的意气风发都已然不见。

    “琴娘,你可以随他去……”他的声音带着冰天雪地的僵硬,任我是痴人都能听得出万分不舍。

    “他?”我怔了怔,看他扶住门,长长叹息,不知道他究竟要说什么。

    他的声音似乎变成无数声沉重的敲击,使我冰冷的心脏一下下碎了满地,“我苏子瞻虽非坐怀不乱的柳下惠,但也是有情有意之人。我与端卿相见恨晚,本是无话不谈的知交,可谁又能知道,如今为了一个女子,竟险些要各奔东西……”

    听到这里,我猛地一颤,看他的眼角已湿。不敢相信这传说中的风流名士竟会在一个弱女子面前失去常态。

    “第一次看见你在彩凤楼弹琴,你的身影与弗妹肖似,莫明地在我心头挥之不去。那次你从崔尚书府回来养病,我不知道为什么控制不住自己的心,竟鬼使神差地又去了彩凤楼。谁料却从窗外看到端卿正端坐在你的床头喃喃自语,那时候我就已经知道他与你渊源颇深。后来我又看到他将家传的玉佩交于鸨母以换取你的自由,我便心灰意冷,从此断了见你的念头……”
正文 第七章 独笑书生争底事(4)
    听他娓娓道来我所不知的往事,我的心不断抽紧。

    “可是,当你身穿红嫁衣,盖头忽然掀起,露出那如雨后菡萏的芙蓉面,忽然出现在我面前,我竟忘乎所以……我竟然鬼迷心窍,装作从来不认识你……我曾经想过,既然是上天将你送到我面前,我就要好好对你……哪怕是枉顾了兄弟情分……”

    我惊诧地看着他,不知道该怎么说下去。

    “枉我饱读诗书……却为了一己之私,将人伦天理都抛到脑后,我……我虽然对你朝思暮想,却不敢近前,生怕一不小心就将陷入魔障,再也难以面对兄弟……我辗转反侧,夜不成眠……我将端卿引来,以古砚相赠来试探他,他却始终将我当成兄弟,宽容我的任性妄为……”

    听他一字一句将洒脱不羁背后的真实还原,我的心一点点滑落,捂着嘴,将哽咽狠狠遏制在喉咙中。原来他为了我,竟然如此煞费苦心!

    他忽然凄凉地笑了一声,说道:“闰之虽然买了你的自由,可是也将你重新陷入另外一层藩篱中不得解脱。若在这清香世界,能让你这朵红莲粲然一笑,我便是吃了再多的苦,也值了!可是,你却以死来换取你的自由……这叫我情何以堪?”

    看他颤抖着摆手,愈发颓靡,我不忍,说道:“我没有……”

    “不!我知道以你的心性,自然不肯承认你想离开这里。我早就说过,若你有一分不愿,尽可离去……端卿为了你,也曾三天两夜未眠,如今虚寒上身,已是病卧不起……他坚持不肯留在府中养病,只是怕难以面对你我……得卿如此,我已知足,不敢再奢求其他……”

    这样一个大名鼎鼎的风流才子在历经无数情感煎熬后,竟然啜泣着在他的妾室面前忏悔,想求得心灵的救赎。我的心漂浮着,步履轻浮,恍若在另外一个天地中找寻到可以攀附的藤蔓,将我的整个身心吸附着,从此攀向光明的顶峰。

    我扶住他瑟瑟的身躯,将他蒙住脸的双手扒下来,笑道:“夫君,琴娘从来就不想离开这温暖的福地……那个人早已经将婚书退了给我,与我再无干系!那谢端卿不过是我的同乡而已,并没有任何不解之缘。我福泽深厚,才得了这样一个好归宿,我又为何要想以死铭志?”

    我将他冰凉的双手捧在自己的脸上,深深地望入到他那两潭深渊中。

    他惊了一下,停止了诉说,似不相信般痴凝着我:“你?”

    我伏到他温暖的胸膛里,听那心脏急促跳动的声音,笃定地说道:“子瞻,琴娘虽然不是金枝玉叶,却也是官宦之女,懂得什么是忠孝礼义,什么是知恩图报,也知道什么是有仇必报……那日我母亲本就因父亲冤死在狱中伤神,又逢那谢端卿出言不逊,才致使我母亲她老人家中风而死,我只不过是在身上讨回他欠我夏家的债而已!”

    “什么?”他惊得倒吸了一口气,“你说的可是真的?”

    我含笑点头,看他的神情渐渐松缓下来,又继续说道:“琴娘只想为父母亲讨个公道……”

    他满腹疑问:“岳父大人他老人家可是也为变法一事受了冤枉?”

    我点头说道:“我父亲本为杭州知州,素来反对朝廷不裁冗官,只重推行新法,因这种不重节流,只重开源的做法只会给百姓增加负担,于是上书朝廷王丞相,不料得罪了他。此时正值夏季河涝,一商船无故失事致死十三条人命,我父被诽以疏于职守而入狱,以致积郁成疾而死……”

    往事的痛楚已经在我漫长的等待中消失殆尽,我缓缓说道:“琴娘一路颠沛来到京城,只想为父母伸冤……”

    “变法只为富国强民,可是王丞相他刚愎自用,远君子,用庸才,只注重国库充盈,不注重百姓生计,实在有与民争利之嫌……为此,我也多次杵逆了丞相……琴娘,你可放心,有子瞻在,定会为你伸了这冤……”

    看他的神情已经渐渐恢复常态,我松了口气。虽然失去了那负心人的踪影,我却得到了另外一条生路。谢端卿聪慧过人,早已经猜到,我如此大费周折,历尽艰辛,并非只为了寻他,必然也要为了父母血洗这无尽的冤屈。

    如今已经愈来愈接近实现心中那积蓄了三年的夙愿,将父亲那一生一世的忠心昭告于天下,我又怎么肯停下那狂奔的脚步?

    他的手似乎已经不如原来那般冰冷,我起身将他扶坐于塌上,说道:“琴娘既然安心入了这苏府,自然是信的过你……”

    他不可置信地望着我,碧波中柔情万种:“原来是我小看了琴娘,我……可还依然守在你身侧?”

    我轻笑,一头扎入他怀中,说道:“子瞻,等我,等我爱你……”

    他似乎凝痴不语,只听到他温暖的怀抱中跳动着一颗急促的心。

    只道是人间烟雨,磨灭了英雄气。天地琼瑶,世间儿女皆成狂。此刻,他满腹的经纶与远大的抱负,都被我一指一袖化成点滴凡心。

    很自然的,他的唇软软熨贴过来,带着压抑了许久的急迫,吻入我的唇,我的脖颈,我的胸。我没有闪避,带着惊异的感觉。这次我居然没有以往的晕厥,没有再出现一朵一朵的幽池莲花,我有的只是世俗儿女的对情感的贪恋与放肆。

    “琴夫人,夫人让子霞炖了红枣燕窝,快来尝尝看……”门轻轻被推开,一股来自天地寰宇的清寒之气从外而入,子霞边将一只红色的食盒放置一边,边掸着身上那沾着的雪花。

    待她转身,看到我与苏子瞻正如一双交颈鸳鸯忽然被惊扰后翅羽凌乱振飞的慌乱情景。我与他均是衣襟散乱,难以掩藏的满脸情欲,一副暧昧模样。她呆了一下,瞬间脖颈与脸面全都红了起来。

    “我……”她细声低语,慌乱之中踢倒食盒,雪白的极品燕窝缓缓淌了出来。

    我连忙整理了衣衫,故作镇定,站立一侧。

    倒是见惯了风月场的苏子瞻没有任何慌乱,他不但忘却了刚才那自责与窘迫的样子,反倒气笑了几声:“子霞,你慌什么?我与琴娘本是夫妻,纵然亲密过些,又有什么大惊小怪的?”

    “先生,我……”子霞抿着嘴,不知怎么,眼角的泪酸酸打转,似乎随时要淌下来,“都是我不好,浪费了夫人的一片心意……”

    苏子瞻整衣起身,又闷笑了声,走过去,亲自将那食盒提起,放在她手中,说道:“还愣着做什么?既然已经办错了事情,还不快补救来……”

    子霞的脸色莫名变了变,低声“哼”了一声,说道:“不只是夫人的一片心意可惜,也不只是洒了这一碗可有可无的燕窝可惜……子霞心疼……”
正文 第七章 独笑书生争底事(5)
    苏子瞻望着子霞,眉头开始拧了起来:“子霞,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子霞忽然抬头,说道:“子霞是替夫人不值,枉费了夫人亲自择洗这燕窝,又不顾多日劳累亲自炖了两个时辰……可子霞看琴夫人的身子似乎已然康健,根本用不到这让人劳神费力又无一用的燕窝了……何需补救?”

    说完,她幽怨地看了苏子瞻一眼,提起食盒,径直走了出去。

    门又被推开,又一阵寒气夹裹着几片雪花飘了进来。远处,天地,檐台,均是一片混沌。

    苏子瞻莫名其妙指着子霞的背影,摇头叹息:“许久没教子霞参禅了,才使她原本温柔如水的性情又变成了这般火爆……”

    我良久无言,那聪慧灵犀的子霞怎会是不识大体、不辩情由的女子。若说她没有私心,我却不以为然。她在看到子瞻的那一瞬间,眸子先喜又惊又怒,已是使那一片怀春女儿心昭然若揭。她并非为了那倾洒的燕窝可惜,可惜的只是,她最美好的容颜与心境在心爱男子面前完全乱了章法,甚至几乎要泄露了那掩藏已久的心事。

    再看苏子瞻,恢复了那风流倜傥、桀骜不逊的常态,眼眸漆黑如墨,留春一片,世间哪个女子又能理清这情丝万缕?

    自知自己已将这个倾城才子的躁乱之心安抚了下来,我的心念微微一松,竟然似卸了千斤之力,腿软绵绵的,再也走不动一步。

    苏子瞻望着我,也是再难言语。

    “子瞻,等我,等我爱你……”这话初闻动人,实则疏离,这没有期限的承诺,不知道花开花落几载,才会有结果。

    正如那屋外轻浮的雪花,纵然有了大地的覆盖,最终的夙命还是无依,不是乘风归去,便是沉溺入土,再无回头路。

    “青梅嗅断痛绵绵。道无情,口难言。梦断江南,离燕夜难眠。踏破莲鞋回首看,人纵在,碎心肝。遥听钟磬透泊船。颂功德,盼心安。转世为人,与卿续前缘。海誓山盟空误欠,不再怨,羡双鸳。”

    忽然觉得冷瑟难耐,幽幽醒来,原来正伏案在藏经阁的书案前。一首《江城子》已然填完,几点残泪润花了墨痕。藏书阁依然是我最喜欢的僻静之处,闲来我便终日与书为伍。

    脚下微弱的碳火低沉燃烧,我手边一本厚籍夹了几片窗外那柳叶桃的几片叶子,许是盛夏采撷,虽然已压干了水分,仍然绿意浓浓,不减半分颜色。长青的磨砺,生命的永久,却是将薄弱的身躯承受不堪之痛方能换取。

    闻听他不听苏子瞻劝阻,执意又回了大相国寺。每每想起他的名字,我的心经常莫明疼痛,不知所以。

    正寻思间,身后一暖,一件厚厚的雀氅覆在我背上。眼前是纤瘦玲珑又愁云密布的王闰之。

    “姐姐怎么来了?”我起身问道。

    “我看这阁内平素无人,此时正值冰天雪地之时,怕妹妹耐受不住,特地来添些碳火。”她手中捧着一盆薪碳,小心翼翼拨开即将熄灭的焦糊,樱桃小口轻轻吹了一吹,那火苗窜了几下,将新柴重新燃了起来。

    “这种劳累琐事要雁儿来就好,姐姐不必亲力亲为……”我淡淡说了一句,将书挪向一旁。

    她的眼圈一红,欲言又止:“我看雁儿近来身体似乎欠妥,而子霞又要帮我管理府中的账目,只有我是闲散之人,便来看望妹妹……”

    看她言不由衷,似乎有难言之隐。

    我心中疑惑,朱雁儿近日只说胃疼,连吃饭都躲在房中,待我去看她,她又是一脸无事,令人费解。再看王闰之神色仓皇,难道是子霞将我与子瞻的亲密行径告诉了她,她的心许是难受,特来试探我的心思?

    “妹妹,姐姐对不起你!”

    听到她艰难地吐了这句话,我的心被震慑了:“姐姐,此话怎讲?”

    “妹妹,”她抓紧我的手,痛哭流涕,“我想了几日,方才提起勇气和你说,我没有想到,让妹妹进了这苏府,竟逼得妹妹要自尽……我真是无颜再见妹妹……”

    我一震,原来这苏府的人果然都认为我是不甘为人妾而轻生,谁又能相信,我居然没有一分求死之心。以我对医药的了解,这毒虽不是什么穿肠烧肺的剧毒,但是如果用量足够,自然也会让人毙命。想起当初她以救苦救难的观世音菩萨面孔出现在彩凤楼,真实目的确是让我为她的夫君作妾,这样的女人心思缜密、城府太深,我是否可以信任她?

    “姐姐毕竟是学士府的当家主母,以正室之尊放下架子对待琴娘。琴娘躺在病榻之时,又亲自洗手做羹汤照顾琴娘,让琴娘怎么担当的起?”我扭转了头,看着那燃起的青烟,目光迷离起来。

    “什么?看来妹妹是真的怨姐姐了?”聪慧的她很快就听出了我的弦外之音,脸色更加苍白起来,“这府中确实以我为尊,虽然我将妹妹陷入这难堪的境遇中,可是我却没有一丝害人之心。妹妹放心,假以时日,我必将使害妹妹之人露出真面目。”

    “姐姐误会了,琴娘先得到你援手相救,现在又大难不死,心中对姐姐是感激都来不及的,又怎么会怨恨姐姐?”我将眼前的书合上,淡淡说道。

    她顿了一下,问道:“妹妹真的不怪姐姐?姐姐没有安邦定国的豪情壮志,也没有治世救人的抱负,只不过是个相夫教子的小女子,就算是有什么做得不妥,也请妹妹海涵……象我这般只安于室又无情趣的女子,世上比比皆是!而如妹妹这样擅诗词、懂茶道、精琴艺又通医道的女子,才是子瞻的佳缘良配!妹妹若是在这里过的不如意,不要顾忌我与子瞻,只管去了就是,姐姐决不阻拦……”

    最后这句话她说得声音越来越低,我却明白她的深意。她是要放我自由,可是如今自由对我来说,已是镜花水月,虚无缥缈,再无一用。如果失去了自由,换得从前的一切——家乡,亲人,还有他,我又岂能将自己禁锢在这深宅大院,等待上天的抉择?失去的不可再得,我还有什么奢求?

    “谢谢姐姐宽宏大量,不计较琴娘的任性妄为……”

    天色渐渐沉黯,盆中的火焰忽忽地窜了上来。也许是我看似殷勤实则冷漠的言语触动了她,她唏嘘着,转身出了藏书阁,很快就隐没在寒冷的冬夜里。

    我提起笔来,想填上这首词的名字《忆卿》,却怎么也控制不住手指慢慢僵冷。

    一个人呆在这冷阁中,瑟缩着身子,依然抵抗不了寒意。便起身穿上厚氅,于是不再眷恋这冷屋清烛,将那词笺搓成一团抛了开去,便出了冷阁,往朱雁儿的寝室方向而去。
正文 第八章 照水红蕖细细香(1)
    朱雁儿寝室空无一人。我搓了搓双手,寻着一束柔弱的烛光,往杂物房而去。

    在杂物房的窗纸上,随着飘曳的烛光,一个瘦弱的身影正攀扶在冰冷的墙壁上,忍着钻心的疼痛,一步一步迈着艰难的步履走着。

    忽然她似乎想起了什么,咬了咬唇,走到桌案前,将一只旧瓷瓶中的干枝梅抛开,用力将那瓷瓶摔了下去。然后毫不犹豫地踩在那破碎的瓷片上。

    我的心瞬间一滞,原来她这些天躲着我,是因为始终没有断绝了那金莲美足的痴梦。执念是这样可怕,在一个年仅十二岁的小女子心中,抵抗不了万众艳羡的美丽。身体发肤,不过是血肉做成的尘泥,不值得珍惜。

    只见她痛哼一声,支撑不稳,一下子跪了下去。由于急促掷地,方才那破碎的瓷片不偏不倚正好扎入右掌心双手,她抬手时,殷红的鲜血正顺手而淌。

    她忽然抬头,看到我一脸肃然,颤抖了一下,脸色大变。没等我说话,便一头扑在我脚下,呜咽着哭泣道:“姐姐,原谅我!原谅我!我没听你的话!你打我,骂我!”她说着,抓起我的手朝自己脸上抡了过来。

    我惊怒地制止了她的狂乱,将她轻轻扶起,看她手上的鲜血依然直流,连忙找到纱布帮她包裹起来。

    她见我不言不语,更加恐惧起来:“姐姐,是我错了!就请姐姐责罚我罢!”

    我将她的脸捧了过来,低声说道:“雁儿,姐姐知道你不喜欢铜镜,便没有将它摆放你房中。姐姐也并不是想干涉你的自由,只是心疼你而已,你何苦要这样折磨自己?”

    “姐姐,每次当雁儿看到周围到处如六月蔷薇般的女子,心中就艳羡不已。雁儿也知道,姐姐一直在为雁儿寻找治疗面瘢的偏方,可是这面瘢是与生俱来的东西,与雁儿是切肤相连,要去得掉谈何容易?即使剥筋挖髓去了血肉,也是一碗深疤,更为狰狞可怕……既然顾不了头面,就舍了它,去求一双小巧莲足……雁儿不想一辈子拖累姐姐……姐姐早晚有一天要离了这里,去找谢公子……”

    “你知道?”看她小小年纪就看透了这世间男子爱莲足的龌龊,且已经看到我与谢端卿之间的恩怨情仇,我悚然。

    “雁儿自小长在彩凤楼,虽然是做苦役,却也看惯了那些痴男怨女的形态……那日姐姐新婚,雁儿一看姐姐望那谢公子的眼神,就知道那谢公子就是姐姐一心一意要寻觅的人……当初姐姐从崔尚书府回来,默默在姐姐床头陪了一夜的就是这谢公子……”

    我凝神看着这个过于早熟的小女子,不知道从何说起。

    “雁儿也知道,别人只道姐姐和谢公子肆意风流,谁人能知道你与他实则是一对鸿雁,无论人在哪里,都会从一而终,不会移情。别人看不到,雁儿看的到。”

    我松开了她,渐渐朝后退。只道世人眼污浊,谁知道却是世人皆醒我独醉。我多么费劲心力让自己将他从心里驱除,谁料,越是赶的紧就越是驱除不掉。连一个小丫头都瞒不住,又怎么能瞒住众人的眼?想到前日我将凝聚了多日的心力与苏子瞻缠绵,到头来还是不能自圆其说。

    眼角酸涩,慢慢回缓了些失神的心绪,看到朱雁儿强忍疼痛的面孔,才想到过去又扶住了她。

    “姐姐不要管我,雁儿羡慕姐姐有谢公子这样才情绝代的心上人,将来也要找寻一个这样的良人,所以才要吃的苦中苦……”她说完,推开了我,忍着脚底被穿透的痛楚,又朝那碎磁片踩了过去。

    我不忍再看,扭转了身子,耳边听她因疼痛而瑟抖的呼吸,颤抖着闭上双目。这丫头既然心意已决,我便不能再去阻拦她。生死有命,每人有每人的宿命,我又有什么资格去强求她的志向?

    我不能再这般停留在温柔富贵的府邸中享受如夫人的荣耀。我要继续去寻他,挖出他内心对我的痴狂,让爱不再决绝。也只有他渊博的学识,才能帮我找寻到那治疗面瘢的奇方,将眼前这个可怜的小丫头从万劫不复的自我折磨中解脱出来。

    朱雁儿的话点醒我内心即将熄灭的火焰,为了自己心爱的男子,赴汤蹈火,又有何妨?子瞻,我不得不再一次辜负你!

    想到这里,我内心笃定,不再理会朱雁儿的痛惜声,径自朝自己想走的路方向而去。

    腊月十五,我一身素淡装扮,以为母亲去还愿为由,与子霞一同前往大相国寺。我随着子霞燃香、叩头、捐银钱之后,便借故躲向一旁。

    我沿着放生池一路朝藏经阁而去。放生池的水面上已经结了厚厚的冰,在冬日的的照射下泛起粼粼的光芒。藏经阁前的紫槐枝桠光秃,而那扇雕着云纹莲花的木门却开着。

    我惊喜万分,急步闯了进去。屋内已然修葺一新,书籍厚典一应摆放整齐。只见以前藏经阁前的扫地僧依旧一身灰衣,坐在一蒲团上闭目打坐。

    “禅师,我想请问谢公子可在这里?”

    良久,才听到那老僧淡淡说了一句:“走了……”

    “走了?到哪里去?”我愈发急了起来。他不肯见我,有心让我找不到他的去处。这样疏离,我该怎样一诉衷肠?

    “从哪里来,到哪里去……”

    听着这老僧一句一句说着难以理解的禅语,我有些恼了。

    “师傅是出家人,有慈悲心,也有菩提心,能否给小女子指一条明路?”我看着眼前的老僧,正睁开一双洞悉世事的眼,朝我望来。

    “由爱故生忧,由爱故生怖,若离于爱者,无忧亦无怖。”老僧的禅修深不可测,淡泊地看着不甘沉沦的我。

    曾经多少次,看到谢端卿研佛经,我均不屑一顾。要修得菩提心,难道真的要断情绝爱,不食人间烟火?听这老僧的话,竟然与他同出一辙,心渐渐凉了下来。看来从这老僧口中我我寻不到他的踪迹。他若成心躲我,我又怎么能与他相聚?
正文 第八章 照水红蕖细细香(2)
    我黯然,看那老僧说完,又闭上眼睛,顿觉心灰意冷,断了心念,垂首从阁走了出来。

    迎面来了四个年轻的僧人,正抬着一只巨大的木箱朝藏经阁走来。

    “禀告住持……这丞相府送来的藏书可是放在这里……”

    住持?这貌相平平的老僧原来竟然是这里的住持了因大师,怪不得如此气度闲雅,淡泊超脱,似看透了人世间的一切。

    我停住了脚步,悄悄躲在槐树的粗大枝干后边,倾听他们的谈话。

    只听到了因大师说道:“这阁上的经书典籍端卿已经整理好,就差这些,就圆满了……都放到楼上吧……待当今圣上来再参阅吧……”

    “是,住持……”只听到几个僧人铿锵铿锵将箱子抬到楼上,少许功夫,就下了楼来。

    “住持,汤药已经熬好了,是否现在就送过去……”

    “去吧……记得用干薄荷泡茶,否则那药又要呕出来……”

    听到这里,我的心仿佛被什么震动了一下。干薄荷,那是他最喜欢的味道。怪不得从那年轻僧人身上闻到一股淡淡的药香,似乎刚刚做完药膳。

    我与他永远是那般水火不容。他一闻到那汤药便恨不得将五脏六腑全部呕吐出来,而我每每闻到那沁人心脾的药香,便沉溺其中,不可自拔。于是,我便每次待他喝完汤药,用这干薄荷泡茶与他,以解除他的难耐。

    我不动声色,悄悄跟随那年轻僧人。只见其他的僧人断断续续离去。只有他从后院中拐了一下,穿过一条幽静的小路,径直朝东边的旧僧舍而去。

    我猜的不错,以他爱佛经如命的禀性,怎么肯脱离了这佛家圣地?从窗口望过去,他正披着一件单衣,看着一把雪白的竹骨扇面发呆。短短十日不见,他眼神憔悴,脸上的胡须钻了出来,不时捂嘴轻咳几声,整个人都消瘦了几分,已失去了往日的翩翩风采。

    “谢公子,快把药喝了吧!住持师尊说了,公子再忍忍,再吃三天就可安好了……”

    “多谢了因大师……”他似乎不忍拂逆了因大师的好意,沉思片刻,终于应了一声,起身走进里间。

    我轻轻走了进去,拿起那把竹骨扇面沉吟不语。那桌子旁边还有数百把这样的白扇面。有的已经题好字画,有的依然墨迹未干。为了进京应试,他少不了为别人写些字画以此谋生。虽然捉襟见肘,却不肯接受好友的资助。这轻狂文人,骨子里都是清傲,难容世上污浊事,纵然是谋得了前程,又能保的了多久?

    聪颖如端卿,如子瞻,也难得放下世上这一片庸俗凡心。我叹息,原来我不该来找他,他的心不改,我又怎么能与他推心置腹、双宿双飞?

    忽然听到那年轻僧人的狐疑之语:“谢公子,果然让你猜中,有位女施主到藏经阁找过你。”

    只听他停顿了片刻,沉吟道:“她走了?”

    “是,谢公子,那女施主听说你不在藏经阁,便心灰意冷地走了,可惜了……不如见一面为好……”

    他又是一声长叹:“法悟,你从小在长在寺院,怎么知道俗世的苦恼?”

    “小僧……呵呵……看那女施主美貌如花……可是公子的意中人?”

    “哦……”面对法悟的质询,他没有回答。

    “小僧就不明白了,既然公子有这样的如花美眷,又何必躲在寺里埋首苦读,贪图所谓的功名利禄呢?要是小僧,就和自己心爱之人一起归隐田园,做一对只羡鸳鸯不羡仙的伴侣,再携佳人将那千山万水踏遍,才是一生所得……”

    “法悟!”他的声音含着叱责,“身为佛家弟子,竟然有此凡心!是不是最近偷出寺院次数太多,尝了太多的人间烟火?你可知道,这也是犯了色戒,若师傅知道了……”

    “好,好,不要,是小僧错了,谢公子千万不要告诉师傅……小僧这就去面壁思过……阿弥陀佛……我昔所造诸恶业,皆由无始贪瞋痴,从身语意之所生,一切我今皆忏悔……”

    粗布门帘一掀,那个叫法悟的年轻僧人,一边念着佛经一边合着双掌走出来。忽然看到我,猛的吃了一惊,顿时停止了念经。

    “怎么?”屋内的他似乎发现了什么,脚步声也渐渐朝外而来。

    “小僧……先去劈柴……然后去诵经……”法悟的声音颤抖着,忽然撒开双腿跑了出去。

    我面寒如冰,僵直站立,如风雨中摇曳凋落的莲瓣,静静浮在水面,等待着鱼儿窜上将莲瓣卷入一望无底的深潭。

    他只惊愕片刻便恢复如常,没有一丝喜悦,也没有一丝忧愁。

    “谢端卿,我知道我是不请自来,可我为什么就放不下你……”话没说完,我已经哽咽出声。

    “我原本就应该想到,以你的才智,早晚能够找到我……我又何必躲藏?”他苦笑叹息,“幸而你这次终是听了我的劝告,今日已经是第十日了。”

    “第十日,第二十日,第一百日,又能怎样?”我不解,含泪看着他不如那身在佛门的法悟通彻,“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不过是蒙骗世人的苦药,远不如爱侣在身边的畅意。人生苦短,又何苦相互折磨?

    “若是你不听我的劝戒,非要任性出了府门,便没有人再能护佑你……”

    “你这是何意?”我凝视着他,看他眼中一圈圈光晕徐徐蔓延,将我牢牢拢住。

    “琴娘,你以为我猜不到,你躲在苏府并非只是走投无路……你想通过官宦人家去成全你为父报仇的夙愿……我猜的可对?”

    知我莫若他。我停止了啜泣,慢慢退了几步。

    “你早已经知道那日王丞相岳父过寿诞,忽然出现一刺客,险些刺伤王丞相,而王夫人受到惊吓,竟然卧床不起多日……那日在苏府,我无意中听到是你让苏夫人备下厚礼,引你去医治王夫人……并非只是为了子瞻的无礼……”

    “过了这十日又能怎么样?”知道他已经把我看透,我便不想隐瞒。

    “过了这十日,那王丞相已经将那凶手缉拿归案,而王夫人也就卸了心病,必然康健,你也就失去了去医治她的机会……”
正文 第八章 照水红蕖细细香(3)
    听到这里,我不由不冷笑,“原来你就是这样为我打算的?我问你,我纵是去了丞相府做了女刺客,纵然是现在已经死于非命,与你有何干系?你不是早已经口口声声将我弃之门外,为什么此刻居然为了我这样一个卑贱女子劳费心神?”

    他怔怔地看了我一眼,颞颥道:“我……只是不想看你涉入险境……”

    “既然已将我弃之如履,就不要再管我的死活!”我看着他憔悴的眼神,流淌着我看不懂的温情,气极,“不错,我是想亲手去杀了那狗官,可是我却无法接近他。我如今苟且偷生、愧对父母,你告诉我,我有什么办法将我在心中燃烧了整整三年的怒火熄灭?”

    “琴娘……”他似乎难以掩饰内心的波涛,急切说道:“伯父一生操劳,却一朝不慎失去了功德,心中自然难耐。但国有过法,家有家规,犯了错自然要受到惩处。而伯母她老人家,日常工于心计,忽然遭逢大难,昼夜难眠,方才肝肾失调,导致病患忽生……王丞相实施新法是为了我大宋富国强民,做的是千秋伟业,又怎么能将一切罪责怪在王丞相身上……”

    “谢端卿,你居然为他开脱?”想到他居然对丞相府的一举一动了若指掌,便知道他与那丞相府有莫大的关联。我不解,为什么他总是与我背道而驰?

    “我只是机缘巧合,恰巧知道官府的缉凶结果而已……”他似乎猜到我心中所想,想和我再解释一番。

    我摇头,不想再听他的话。他好似永远坐在一只漂浮的轻舟上,在无数莲花盛开的地方摇曳。我只能远远相望,愈想接近他,就越觉得难以呼吸。冰寒的潭水让我禁锢在一方净土,永远都无法与他同舟共渡。

    我不甘心就这样与他失之交臂,走上前,凑近他的面前,听到他沉重的呼吸,将冰冷的身躯靠向他。意外地,他竟然没动一丝一毫,任我将多日的苦楚倾诉。

    “端卿,你我不要再争执了,好么?你和我一起回杭州,找一个世外桃源,去过我们想过的生活。”

    他的叹息依然沉重,将我好不容易升起的一丝希冀散了去:“晚了,你已经不是以前的夏红莲了,我也不是以前的林觉远……又怎能回到过去?有子瞻护佑你,我已放的下心……”

    “子瞻……子瞻……你的心中只有子瞻和佛经?到底将我放在何处?”我不满,朝他怒喝。

    “了因大师说过,我这一生只能紧紧追随子瞻,才能护得我与他的周全,我不能抢了他的风头,更不能……抢了她的女人……”他似乎鼓起了极大的勇气,慢慢推开我,“我不能对不起子瞻……”

    冰冷的气息将我紧紧包裹,他的口气僵硬,依然将我拒绝于千里之外,我发现我终究不能控制自己的怒气,抡起粉拳朝他而去。

    他任我捶打不语,最后还是退了开去。

    “我从来都不是子瞻的女人!我是你的女人!今生是,来生也是!”泪水飞溅着,落在案旁的竹骨扇面上。

    我知道我的努力依然白费,我的柔情打动不了这个铁石心肠的男子。我这一生,断然要挫败在他的身上。

    我拿起那竹骨扇,挥起笔墨,疾笔舒怀,写下了“晤歌”两字,朝他抛了过去。

    他看了这两个字,脸色大变,似乎多年聚集的力量顷刻崩塌,散了一地。他瑟抖着双肩,嘴唇绀紫,一个字都说不出。

    那“晤歌”两字是他亲手握着我的手一划一划教我第一次写成的梅花篆字。他还记得,还记得往日的情意,都浓缩在这“远看为花,近看为字,花中有字,字里藏花”的梅花篆字里。

    他的眼里明明倒映着我的身影,却总是用无情的话语将我伤害。看不到他的心,纵然人好断断站在面前,仍然刻骨的痛。

    我的灵魂在那一刹那间灰飞湮灭,找不到可以倚靠的地方。晕沉中,恍然看到对面的他身穿佛衣,不屑地看着我,似乎我今生做了大孽不道、几世不能轮回的罪恶之事,正等待着上天的惩罚。他忽然抡起佛珠朝我劈来,我胸中一痛,但见那佛珠散落开来,七零八落劈入我的整个身心。

    我又惊又怒,眼前如黑暗织成的长幕,看不到光明的所在。我捂着脸,啜泣着倒了下去。

    “琴娘,不要!”他的呼吸声近在咫尺,将我的灵魂从地狱中救回。

    冰冷的唇上一阵暖意,我听到他那神情的呢喃:“琴娘,不要再折磨我了,我舍不得你,早已经沦入魔道,再也不能成佛!我本已经将心远遁,你为什么非要逼我?”

    再也不管什么伦理纲常,再也不管什么佛门禁忌,我双手抱起他的头,将唇熨了过去。

    仿佛雨霁云出,彩虹满天。仿佛日月同升,山河永昼。仿佛万年冰川消融,化为倾城瀑布,将润泽洒满天下。

    他的呼吸如沉香,他的呢喃如梵音,将我心头沉郁了多日的阴霾一并扫去。在他温暖的怀抱里,我颤抖着,剧烈跳动着,与他一同沉沦魔道。

    良久,我与他方喘息着,将彼此分离。我贪恋着这难得的温存,再一次并靠在他怀中。

    “端卿,我与子瞻并非真正的夫妻……他早已经应了我,我可以随时离开……”

    他的呼吸一顿,似乎不忍,我并不让他再有迟疑的机会:“回去我就让子瞻写下休书,我与你一同回杭州,找一个僻静之处,过闲散悠闲的日子,可好?”

    他迟疑着,眼神中变换着痛彻骨髓与良心谴责的辉芒。

    “我如何对得起子瞻?”

    “这世间有多少可以相抵偿还的情意?就如你当初所说,只要心怀慈悲,就一定能解脱。你我从今以后,多行善事,自然将功德折了罪孽了……”

    他苦笑,却坦然了许多:“原来心结就这样可以解开么?了因大师说慈悲心是拔出一切众生的痛苦,给予一切众生安乐。菩提心是为度化一切众生而修持成佛。看来你我只要了慈悲心,永远都修不成菩提心……”

    “修不成又如何?”我自小就与他争执,不信那佛坨真的能拯救众生。我只相信,我所要的,只有靠我自己的努力才能得到。

    寺院的墙砖冰寒幽暗,几簇青苔冬的风依然很冷,我从大相国寺出来时,远远看到那墙脚一片殷红。一枝红梅凌寒犹俏,正悄悄在香烛青烟中绽放。
正文 第八章 照水红蕖细细香(4)
    我下定决心,此时回到苏府,我一定会亲自跪拜,求得闰之姐姐的原谅。我辜负了子瞻,也辜负了她对我的信任。此生也许难以偿还,只能等来生再报。

    然而,回到苏府,那已经到了嘴边的话却再难开口。

    在这天寒地冻时分,王闰之竟然一改慈母的形象,让满脸尘泥的苏迈跪在冰凉的青石路上。而苏子瞻一脸怒气,正在长吁短叹。

    王闰之与子霞一个坐在椅上垂泪,一个站在后边哭泣。

    我轻轻走到苏迈的身旁,轻轻抚上他的脊背,正要开口劝慰,忽然看到正低头不语的苏迈猛得抬起头来,憎恶地望了我一眼,将身子挣了一下,后又低下头去。

    发生了什么?一向祥和的苏府从来没有过这样的刑罚。

    王闰之忽然看到我的身影,连忙擦了下眼泪,起身将我迎了上去。“妹妹回来了。”

    苏子瞻深深望了我一眼,那眼神充满了我看不懂的歉意。

    “姐姐,子瞻,天寒地冻,为什么要让迈儿跪在这里?”

    未等我话说完,便听到苏迈一声大喝:“谁要你猫哭耗子假慈悲!都是你这个祸害人的妖怪,让我爹爹的手臂受了伤!都是你,让我们苏家鸡犬不宁!都是你,我们苏家才被牵连,惹下了这么大的祸事!都是你……”

    他一边咒骂,一边用袖口狠狠擦拭着眼泪,大有恨不得将我寝其皮、食其肉之势。

    “你这个胆大妄为的逆子,都是你目无尊长,不听劝戒,不修心不养性,才给我苏家惹了祸!”苏子瞻举起手,又要朝苏迈掴下去。

    我正欲阻拦,却见王闰之已经扑过来,抱住苏子詹的手臂:“子瞻,你的手臂还没有好,不要再用力了……都是我管教无方,如今他酿下这么大的祸,都是我的错,要打要罚都朝我……”

    苏子瞻怒气不减,挣扎了几下,方恨声而去。

    原来他受了伤!却又为何受了伤?苏家又惹上了什么祸事!我看着垂泪护着苏迈儿的王闰之看了我一眼,似乎有难言之隐。

    “子霞,你告诉我,到底发生了什么?”我对着正在哭泣的子霞说道。

    “这……既然如此,想必子霞不说也不行了,请先生和夫人不要怪罪……”子霞似乎早已经忍耐了许久,顾不得王闰之和苏子瞻的摇头阻拦,说道,“小公子他和琴夫人你一样,自幼自爱草药,对药材习性颇有心得。可是他这次确实是有些过了……他将琴夫人为丞相夫人配制的药丸换了,丞相夫人腹痛了整整三天三夜,因此丞相借故叱责了我家先生,并让他做这次祭祀的主祭礼官……”

    我听得莫明其妙,堂堂翰林学士竟然要去做那主持祭祀的官员?而眼前这个年仅十岁的孩子竟然将药丸换了,连我都不自知。

    “因今年天公不做美,河北屡屡干旱,搞得民不聊生、怨声载道,当今圣上很是头疼,便想派人举行祭天仪式。祭天之前,这主祭礼官要先于三日到大相国寺,看阅斋坛,清退闲杂人,铺设御座,一切规模,务要十分齐整。这主祭礼官要替圣上斋戒,整整三日不眠不休……先生他旧伤未愈,再加上劳累,怕是这伤难以养好了……”

    “爹爹,我那药丸只是清热解毒的方子,不会让人死伤……迈儿不想害爹爹……”苏迈将头埋在王闰之怀中,低声啜泣着。

    “我知道你不想害你爹爹,可是你可知道,虚寒体质之人吃了清热解毒的药丸,脾肾怎能不失调?丞相夫人只是腹痛,还是万幸没出什么事情……”这孩子小小年纪,居然敢做出这样的事情,是该要略受小惩。于是我便让他知道自己所做的事情是多么不堪。

    可是,他又为什么要换那药丸?我将猜疑的眼光移向王闰之,果然见她愧疚地望了我一眼,许久才说道:“都是因为我去书房为苏迈送糕点,无意中看到迈儿正用自己的宝剑将几只药丸砍得粉碎,口中骂着,我让你这小妾无法无天!我让你永远都难以出头!我惊疑,这孩子一定有事情瞒着我……果然是他这孩子做了大逆不道的事情,是该受些惩罚。”

    我苦涩一笑,都是因为我么?这孩子都是因为憎恨我夺了他的父亲,才恨不得将我置于死地,没料到却间接害了他的父亲。

    看着苏子瞻频频摇头,我对着王闰之说道:“姐姐,若伤了迈儿,弗姐姐在天之灵,能瞑目么?”

    王闰之身子一僵,顿时搂着苏迈啜泣起来。

    苏子瞻连连叹气,挥手道:“子霞,扶迈儿下去吧!事已至此,我也只能顺天而行了。不过就是个祭祀官,还能真要了性命不成?”

    “不,子瞻,我知道你心怀坦荡,可是那王安石明明就是欲加之罪,你躲了今天,怕是躲不了明天……”我近前,不顾他的阻拦,掀起他的衣袖,果然看到手臂上的纱布隐隐露出几点猩红,那血迹虽然似乎干涸,却可以想象的出那伤口之深。

    看着他凝固的眼神,似乎在闪避着我对他的窥探,我不忍再去揭露那一切。

    “妹妹,都是姐姐我的错,如果不是妹妹你中了毒,子瞻他也不会受伤,千错万错,都是我照顾不周……今天迈儿犯了下大错,也是我管教不严,妹妹你就千万不要再和子瞻计较。”王闰之似乎怕我又急怒起来,将错都揽在自己身上。

    我摇头,泪已经顺颊而流。我怎么会生苏子瞻的气?那日我虽然在昏迷中,以我敏感的味觉,早就尝出那汤药中含着的血腥气味。我知道,这便是那引精壮男子血液和药古老偏方。一个饱读诗书的翰林学士竟然也信这希奇古怪的说法,轻易就舍了自己的血肉去救一个不爱自己的女子。
正文 第九章 风压轻云贴水飞(1)
    方才回来的路上想好要跪在他夫妻两人之前叩谢跪拜的想法都已经不见,哽在喉咙的千言万语都不能再说。

    只听王闰之的低语:“子瞻,不如你称病在家,不要去了。”

    苏子瞻苦笑,眼神中的火花越来越淡:“那不正好落人口实,给我定个推委懈怠大不敬之罪!既然横竖手逃不过去,不如顺其自然。”

    “不,子瞻,若是你有了什么事,让我母子怎么办?”王闰之紧紧扯住他的衣衫,忧虑不已。

    “我朝有我朝的律法,纵然是权倾朝野的丞相,又能怎么样?闰之,你放心,我不会有事的。”

    “子瞻,听说那圣上听了丞相的挑拨,非要到藏经阁看那已经失传的梅花篆字,若是没有,不是又犯了欺君之罪?”

    “闰之,那仅有的一副梅花篆字早已经被鼠类咬成碎屑,看来我是交不了这趟差使了。”

    眼前的苏子瞻眼神中呈现着一股英雄末路的凄凉,早已没有了过去的意气风发、风流倜傥的君子模样。

    而王闰之已经哭成泪人。

    我咬着唇不知道该怎么告诉他,写成梅花篆字的人只有那个叫做谢端卿的男子。若我轻易将这秘密说了出来,那端卿必然又被这件事情羁绊,我与他双宿双飞的梦想又不知何日才能实现。

    若不说,我又该怎么对得起这一对可以舍命待我的夫妻?

    “子瞻,我来了!我会助你一臂之力!”这一声熟悉的男子声音犹如清风明月,悲欢离合都在那一瞬间化为禅意。

    他果然绝了对佛陀的念想,寻着我的踪迹而来,与我同进退。我惊喜万分,忍不住忘记了此刻的烦忧,露出了一抹倾心的笑容。

    苏子瞻脸上喜忧掺半,静静地看着谢端卿,良久方才说道:“我就知道,端卿你不会舍我而去!”

    我的微笑在那一瞬间已经僵硬成一朵凄凉的霜花,原来我在他心中还是比不了那结义金兰的分量。妻子如衣服,兄弟如手足,他们两人只为了对方,终究舍得弃了红颜知己。

    这个冬天除了那一场稀落的雪花,再没看到过以往那一地的琼瑶。逼人的寒气将我心中那一小簇温暖的火焰熄灭。

    苏子瞻悄悄望了我一眼,忧心忡忡地低下头,与他一起走进了正厅。

    而我,与王闰之相扶而走。我的眼里,心里,看不到任何一点光明。

    呼啸的北风从窗外袭过,我瑟缩着喝着姜汤,对着那飘忽的烛火发愣。

    他破天荒第一次留宿在苏府,与我只有一墙之隔,我却觉得与他骤然生分,离得好远。

    他竟要装扮成拈香侍者,与苏子瞻一同面圣接驾,一同共渡难关。今天晚上,他要彻夜不眠,以梅花篆字抄写经义。

    朱雁儿慢步轻抬,小心翼翼走到烛台前,细致地挑了一下烛心,那火光飞旋了一下,又恢复了燃烧,屋子里明亮了许多。

    “姐姐,你为何不能再任性一回,将他绑缚起来,一同离开此地,自然就没有了烦恼……”

    “他的心在这里,我又怎能拉得动他?”我恹恹一答。

    “姐姐,若是谢公子明日见了圣上,圣上必然会欣赏他的才气,他的功名自然也就有了,可是姐姐,你现在已经是大学士之妾室,又难做新官人之妻了,这可如何是好?”朱雁儿灵犀一点,一句话就击中了我的要害。

    与他携手,看似不远的路,走起来居然这般荆棘满地!我该怎么跳出着束缚的情网?

    一个修长的身影映在窗口,我心头一跳,飞奔到门前,亲手将门打开。不是他,是他!

    苏子瞻垂首低眉,低沉地说道:“琴娘,我有话要对你说!”

    朱雁儿抿着小嘴,识趣地将房门掩住,走了出去。

    他的眉峰沾着深夜的霜露,沧桑了的眼眸含着全部的不舍。

    “琴娘,我得端卿相助,必然能逃过劫难,可是又要委屈了你……”

    “我有什么委屈?子瞻你言重了。”

    他沉吟了一会儿,似乎下了什么重大决心,朝我一笑:“琴娘,我知道你是个重情重义的女子,我此生能与你夫妻一场,是缘分,也是上天对我的眷顾,我已知足……月满则亏,水满自溢,我既然得到了太多太多,便不能再这般自私自利,将真心对我的兄弟伤透……”

    他的眼中露出我看不懂的深沉与豁达,还有的就是那抹挥之不掉的凄凉,如饮了鸩酒得知自己不久于人世的失意之人。

    “子瞻,你说什么,我不懂!”
正文 第九章 风压轻云贴水飞(2)
    他又加深了笑容,深陷的眼窝徐徐涌动着一股柔情。

    “端卿他心中的苦楚我怎能不知?他深信因果轮回,前世将你埋葬的那人才是你今生的爱人,每一次与你擦肩而过的,永远都不是你的真心挂绊……我就是前世与你擦肩而过的人,而端卿才是你今生要相伴的人……在端卿忽然出现在我面前的时候,我才明白,我想要的是什么……”

    “你想要的是……”我疑惑地看着他越来越深的眸色。

    “我想要的是你抚琴高歌那清丽祥和的笑容……”他说着,走上前,将我前额的一缕乱发拢了起来。

    我真的不相信眼前的苏子瞻就是世间传说风流不羁的大学士才子!我怔凝不语。

    “有端卿这样的知己,还有你琴娘带给我的快乐,我今生已经得到的太多,如今该是放手的时候了……”他将手中一木匣塞入我手,转身走了几步,又站住。

    “这是什么?”我问。

    “答应我,等明日我与端卿去面圣离开,你再打开它……这是我对你的心意,等我离开,你再去领悟,可好?”

    看他宽阔的脊梁此刻竖得笔直,犹如林木掩映下的重重山峦,看不到那幽深一壑。

    “子瞻,我……答应你……”

    我犹豫着,也许明日,我与端卿将会离得更远。我的心既已离去,又有何面目再见子瞻?我痛下决心,明日就是我离开的时候,纵然不能与端卿厮守终生,我也要将心结打开,坦诚面对一切。

    前面的男子忽然低吼一声,猛地转身,将我揽入怀中。那禁锢的力量,沉重而执傲,带着不属于一个书生的陌生气息将我摄住。

    他的吻如燃烧的火焰,在经历了千年的炙烤后破炉而出,将一点点带着疼痛的温度烙入我的神魂。在不舍的哽咽中,又化万年川冰从万丈悬崖中飞流直下。冰与火的猛烈交织,使我的神志彻底崩溃。

    他终于放开了,深深喘息了一口,忽然直起脊梁,大踏步走出去,很快就融入到冰冷的夜色中。

    饱满的心碎了,又被补上,空洞的灵魂被注入了感激的力量。我感到自己再一次复活,并非为了那个叫谢端卿的男子。

    子瞻的爱惜与不舍,使我从灵魂深处渐渐蜕变,破茧重生。这一世,我再也不可能遇到这样怜我惜我爱我又放任我的男子。但这一切果真是应验了那因果轮回的宿命?不是你的,终究不能挽回。

    我这一生,注定是悲惶的宿命。子瞻,仅凭你一个只凭书生意气与彷徨不羁怎么能解开我与你和端卿那生生世世彼此纠缠的风月扣?

    转眼已经过了三日,再过几个时辰,他们二人接御驾的差使便可告一段落。我坐卧难宁,看到天气有些昏暗。又过了不久,居然又纷纷扬扬飘起了雪花。好一场瑞雪,我相信,明年的春天,大宋一定会否极泰来,风调雨顺。我与端卿、子瞻的缘分终究会有分晓。

    看到子霞匆匆从院子中穿梭来去,又看到几个陌生的医士摇头出了府门。我惊诧问了府中侍杂,才知道原来自那日苏迈被罚后就高烧不止,据说是来了好几位医士都看不出有何异症。虽然服了很多汤药,烧热却始终没有退下去。

    我看着憔悴地倚在外间的王闰之正因疲累而浅睡着。屋内除了昏睡中的苏迈,再无别人,便轻轻踏了进去。

    看他均匀地呼吸,正昏睡着,稚嫩的脸上呈现出与他父亲如出一辙的执傲与坚持,不禁苦笑。小小年纪,聪颖敏达,却长着一颗与他年纪极不相称的心。

    “迈儿,我知道你心中只有你的亲生母亲与现在的娘亲,在你眼中,我只是一个来路不明、想夺走你父亲并让你母亲伤心的卑贱女子。可是你知道么?我原本也有富贵骄恣的生活,如今我举目无亲,只为了一个心中的梦境,就舍了自己的一切,我又何尝不苦?”

    我一字一字地念着,看他睫毛微微颤动着,似乎在听我倾诉。

    “你其实并没有病,迈儿,你这是心病。在你心中,有了我的存在,才摧毁了你和你母亲的幸福,我是给你们带来劫难的罪魁祸首……于是你抗拒我的出现,拒绝我对你的示好……”
正文 第九章 风压轻云贴水飞(3)
    他的呼吸渐渐加重,似乎被我的话语震悚。

    “那一日我大难不死,我本来并不知道到底是谁想要我的性命,我曾经还怀疑过你的母亲,直到有一天你午睡,我路过你的寝室,看到小小的你,在浅浅的睡梦中呼喝‘我不要姨娘……不要……我要毒死你这个坏女子……’那时我忽然醒悟,原来是我看轻了你……”

    看到苏迈的胸口剧烈起伏,眉头紧皱,似乎不能抑制梦境中的苦楚。

    我幽幽一叹,继续说道:“在藏经楼的一本厚厚典籍中我看到你夹干的柳叶桃……我渐渐理出思绪,原来小小年纪就熟识药典的你,早就知道,这柳叶桃表面看着是艳丽的花朵,吃下去却是要命的毒药……”

    此时,苏迈的双眼已然睁开,正惊恐地看着我。

    “那一日,你将柳叶桃泡制在煮茶的水缸里,你当日的惊恐恐怕不是你父亲对你的严厉教诲,而是饮茶的并不只有我一人。所幸的是,端卿并没有将茶饮下,得到报应的果然只有我一个人。现在想来,我不怪你……这是上天安排给我的宿命,我全都认了。”说着,我摸向他滚烫的手,想触到他的脉搏。

    忽然觉得手一沉,他的那只手臂敏捷地抽了回去,这个小小的孩童,惊惧地裹起棉被,躲向床塌一隅。

    我再摇头,到底是小孩子,禁不住任何波澜。“迈儿,你不要怕,虽然你不当我是你的亲人,可是我已经将你当做至亲,无论你做了什么,我都会原谅你……”

    “我不会原谅你!我苏家怎么会有你这样心狠手辣的男儿?”耳边听到一声斥责,王闰之痛惜扼腕,苍白的脸映入眼帘。

    那孩子听到母亲的话,忽然不知道哪里来的气力,纵身跳下床塌,扑了过来紧紧抱住王闰之的腿哭泣道:“母亲,我错了,请母亲惩罚我吧!”

    王闰之绝望地看着苏迈,哀声道:“我对不起死去的弗姐姐,对你疏于管教才会惹下这样的灾祸……今天我一定要惩罚你……”

    门忽然撞开,子霞哭泣着冲了进来,也紧紧抱着王闰之的腿求道:“夫人息怒,小公子不过是一个不懂人情世故的孩童,怎么会晓得那么多利害关系……夫人要罚就罚子霞……”

    王闰之大恸,泪眼模糊,也跪了下来哭泣道:“琴娘妹妹,都是我不好,是我的一己之私害了你……害了子瞻,害了端卿,也害了迈儿……该受罚的是我……”

    我看着苏迈与子霞那又痛又恨的神情,叹了一口气,说道:“可惜时光终究不能倒回……要怪就怪你我心中的那份执念罢……”

    忽然看到子霞抬起头,凛然说道:“琴娘姐姐,请恕我直言……如果不是姐姐这样偏执,怎么会有今天的结果?此时此刻,苏先生是福是祸还不知道,姐姐又将这府中搅的不得安宁,姐姐就心安理得么?”

    听她并没有和以往一般称我为“琴夫人”,而是琴娘姐姐,我知道在她心中是从来没有把我当成这府中的主人。对她而言,我只是一个匆匆过客,只是因缘际会,才侥幸到了这清香之地。我的出现,使她心中的梦境成为泡影,因此她能够这样对我,也算是仁尽义至了。

    看着苏迈因惊恐急躁和这一番折腾,严寒时节,额头上竟然渗出了细密的汗珠,心方安定了下来。她们嘴上虽然不说,心中一定是怪我睚眦必报,连一个小小孩童的恶作剧,都要耿耿于怀。

    其实并非我心狠,我初踏入苏迈寝室,便看到他虽然躺着一动不动,胸腹部起伏非常不均,他的睫毛翘动,眼球骨碌乱动。并非风寒严重,而是他害怕睁开眼睛,难以面对父母的斥责,也或许,在他小小的心中,正彷徨着不敢将那荒唐之举告诉双亲。为了医好他的心病,我不得不就将计就计,使他内心深处最龌龊的地方昭然于世。

    “姐姐快起来吧!快让迈儿躺到床上,再开几副清热的方子喝下去就安然无恙了……”我扶起王闰之,再和子霞将苏迈扶到塌上,盖上棉被。

    看着苏迈儿与王闰之主仆一脸惊诧,我淡笑:“琴娘不怪迈儿和姐姐,还有子霞……姐姐对琴娘有转世再塑之恩,如果不是姐姐,琴娘也许早就香消玉殒了……琴娘今日想告诉姐姐和迈儿,琴娘心中从来没有恨过你们,也从来不想争抢你们的夫君与父亲……到今日我才明白,我要的还是那个曾经与我相对而歌的清傲男子,无论我怎么样努力,都无法忘记……过了今日,琴娘就要和他双宿双飞,再也不分离……”

    我忽然跪在王闰之脚下,朝她深深一拜:“姐姐,琴娘羞愧,终究还是要辜负姐姐和子瞻……”

    王闰之含泪将我扶起,与我抱头痛哭。

    我的真心都在此刻显露无疑,我与她的隔阂也都在此刻烟消云散。耳畔听到子霞与迈儿唏嘘的哭泣,他们的沉默便是对我最大的恩惠。这意味着他们心中也将不在怪我。

    苏迈这场病也非坏事,既去了他的心结,也教会了他做人坦诚的道理,这孩子若真能悔悟,今后也必然有一番大作为。

    子霞既明白了我的心意,从此也必然不会再冷淡我。

    我将沉香琴取出,淡淡幽香沁入心脾,祥和、宁静一如既往。待他们两人平安归来,我便亲自弹一首曲子,让前尘往事都在这琴曲中归于一处,从此鸿雁不离,天涯知己共此时。

    天色渐渐暗了,苏府的灯火比往日更亮堂。折腾了半天的苏迈吃了汤药,已经退了热,正酣然入睡。

    我与王闰之、子霞三人正装端坐大堂,面对无语。耳边听到带着无数冤魂哽咽声的北风一阵阵吹过,烛火惶惶,不知道今天面圣的结局如何,也不知道来年祈求甘雨的愿望能否达成?只是,那两抹本该出现的萧索的身影却迟迟不见。

    又不知道过了多久,只听到外边有“踏踏”凌乱而紧急的脚步声。我三人急忙跟了出去。只见苏平和两个家仆正匆匆前来。

    后边并不见他们的踪影,难道圣意难测,行程又改变了么?

    “苏平,圣上还在大相国寺?”听到王闰之有些颤抖地问着。

    黑暗中看不清苏平的神色,只听苏平低声回道:“圣上祈天已经结束,此时已经离开了大相国寺。”

    “那……子瞻与谢公子呢?”王闰之的口气越来越急,似乎有了些什么不良预感。

    我捂着剧烈跳动的心脏,急切询道:“谢公子难道又执意要留在大相国寺?”
正文 第九章 风压轻云贴水飞(4)
    只听苏平顿了一下,小心翼翼回道:“夫人,是我家先生吩咐我等回来取先生和谢公子的衣物……先生和谢公子近日恐怕不能回府……”

    话还没说完,只听到王闰之绝望地呼道:“难道子瞻他又闯祸了?他办事不周、忤逆了圣上和丞相被关入牢狱了?或许……是他又犯了什么错被圣上革职流放?”

    “不……夫人,我家先生安然无恙……是谢公子他……“苏平抬头望了我一眼,便继续说了下去,“圣上因见谢公子应答机敏,又通晓经义,还会写得一手梅花篆字,龙颜大悦……顷刻下旨,令谢公子剃度出家……并赐锦罗袈裟与羊皮度牒,号佛印大师……”

    寒风凛冽,灌入我的四肢百骸,我已僵成一片。嘴唇冰冷,听不到四周人的呼吸。大堂的烛火忽然灭了,在一片漆黑中又听到王闰之的疾呼:“快点灯……不……苏平……备车……我们连夜赶往大相国寺……”

    我不相信,也不敢相信这是他逃避我的最为得意的一步棋。御赐为僧,多么冠冕堂皇的理由,犹如一道隔绝恩爱的天桥,将相爱的男女各阻一方。喉咙中的血腥之气渐重,我几乎无法呼吸。

    “子瞻他如何了?”王闰之仍然不放心地问道。

    “回禀夫人,我家先生说,是他连累了谢公子,谢公子一天不出大相国寺,他就舍命陪下去……”苏平紧张得开始语无伦次。

    “天哪……”听到子霞的惊呼声,我再也按捺不住,一把抓住苏平的衣袖,急道:“快……快……去大相国寺……”

    车轮在雪地上飞奔,“咯吱咯吱”的摩擦声震慑车内每一人的心魂。人算不如天算,转眼之间,天地忽变,乾坤倒转,他终究又与我走向两条截然不同的道路。

    “妹妹,你不要焦急,肯定是圣上临时起意,让谢公子暂时理佛,算不得数的……有子瞻在,怎么肯让自己的至交好友皈依佛门?”

    我知道王闰之不过想宽慰我的心神,既然是圣旨,金口玉言又怎么会算不得数?若不是晴天霹雳,扰乱了子瞻的心绪,他怎么会留连寺中,不肯回府!只怕子瞻此时正忍受着比他更为难堪的折磨!

    到了大相国寺,看到灯烛依然辉煌,满地的幡幢与缭绕的香烟映入眼帘。一群僧人正在收拾繁华过后的凌乱。我不顾王闰之主仆的呼唤,推开挡在前边惊愕的僧人,先行一步冲向大雄宝殿。

    殿内散发着余烬未褪的檀香气味,庄严法像之下是一个高大威武的背影。他身披锦罗袈裟,头上弧形的轮廓愈来愈清晰,正端坐蒲团闭目念经。

    旁边的侧殿正匍匐着一个身穿官服的年轻男子,胡须荏苒,憔悴不堪,此刻正奋笔疾书,将抄写完的纸笺一张张抛了一地。

    我悄悄捡起飞落到脚边的一张纸笺,看到那一片片缭乱的笔迹轻易将一片散之不去的失落倾泻,泪已滂沱。那厚厚的经书仿佛在此刻被一种前所未有的郁气笼罩,什么博大精深,什么佛法无边,都成了一个男子挥毫泼墨掩饰下的宣泄。

    那身穿袈裟的僧人熟悉的背影正是我多年来念念不忘的那个男子,而那狂抄经书的男子就是那愧不敢见人的子瞻。

    只见子瞻又悲愤地狂书一片,终将手中的纸笺搓成一团,皱眉低嘶,将手中的笔掷了出去,然后用额头撞在大殿上的梁柱……

    “子瞻,好了……不要再折磨自己了……抄经本该平心静气,将心境平淡如水,你这样躁怒,别说抄的经根本不能用,也就失去了抄经的意义了……”

    他仿佛并没有因这命运的忽然逆转大喜大悲,也仿佛这一切终究尘埃落定,正好圆了他一心向佛的心境。原本只是心在佛门,此刻虽是身不由己,却将他的整个身心都皈依佛陀,对他来说,也算是功德圆满了。

    我心中一声悲怆,说道:“谢端卿,你果然是心想事成,托身佛门了……可是你又怎么对的起你最忠义的兄弟和你许诺了一生的红颜?你难道真的打算辜负你的所爱?”

    大殿上的两人身躯均是一颤,只见苏子瞻满含愧意与哀痛,停止了用额头撞柱子,递给我一张忧虑难堪的神色。

    正在此时,王闰之主仆也奔到此地。她手捧胸口,大口呼吸了几口,急迫地唤道:“子瞻,你怎么样了?”

    苏子瞻转头的瞬间,喉咙中已经呜咽:“闰之,我……”

    王闰之急忙走了过去,抱住他的头,说道:“子瞻,你什么都不要说了,我知道你也是情非得已,这不是你的错……你不要太自责了……”

    苏子瞻闭上双目,狂乱摇头:“闰之,还说什么不是我的错!端卿本有大好的前途,却为了我,将一切付之东流!如今身入空门,受了佛家礼仪的束缚,还怎么一逞报负胸襟?端卿身上倾注的不只是一个伟岸男子的宏图志向,还有一个家族的兴旺,让我情何以堪?让我又何面目去见谢家长辈?”

    王闰之哽咽无语,只是任泪水长流。一旁的子霞早已经哭得双眼红肿。

    而他却端坐一旁,并没有因为身旁的躁乱与哭泣声惊扰。他手上搓的是金丝楠木制成的佛珠,仿佛一颗颗饱满的佛珠已经将他的千秋岁月填上完美的诗词,而今生所有的期盼与憧憬都只是淡如水,沉如香的写意。

    他的背影依然宽阔寂寥,与我近在咫尺。我与他永远纠结在起起落落的因果循环中。

    佛家说,种如是因,收如是果,一切唯心造。关不上心门,只有在世上蒙受锥心的痛苦。端卿,你真的就这样无怨无悔,甘于在寂寞中永失所爱,去承接佛陀的恩德么?

    “子瞻,你回去守候你的妻儿,他们才是你的责任……不要再陪我了,今后,这寺院才是我的归宿……不要再为我伤痛,这是我是宿命……尘归尘,土归土,该来的终究要来……”他忽然一字一句,俨然以佛陀弟子的身份,劝戒身边的人。

    “不,端卿,我已经发誓,要陪着你……若你留在这里一生,我便抛弃了功名利禄,陪你一世……”

    他苦笑一声,“子瞻,你何苦?我并不怪你,这都是我的命数,既然来了,挡也挡不过去……”

    “不!你随我去,去面见圣上,求他让你还俗……赐你功名……如果终生都埋在这青灯木鱼中,不是浪费了你满腹的才纶,使大宋失去了一位国之栋梁么?”子瞻说着,已经站立起来,想拖起他那沉重的身躯。
正文 第九章 风压轻云贴水飞(5)
    他摇头不起:“子瞻,你疯了么?既然是圣意,又怎么肯朝令夕改,让百姓成为笑谈?你快回去……你的妻儿都在等你……”

    苏子瞻的乱发飞扬,轻薄的身躯在凉寒飘荡的殿内轻轻瑟抖。

    我不忍,叹息了一声,说道:“子瞻,你如果也陷入这里,将来怎么能救助你的兄弟?”

    这一声,仿佛震慑了苏子瞻的心神,他怔了片刻,又仿佛想起来什么,转向王闰之。

    王闰之点头:“子瞻,不要冲动,来日方长……要耐心权谋,今后才会达成你的心愿!”

    苏子瞻渐渐冷静下来,对他说道:“端卿,你等我!我这就去找王安礼大人,求他想个万全之策……”

    他淡笑摇头。

    此刻,王闰之脸色苍白如纸,手捧着心脏,似乎有些不支。

    子霞终于急出了声:“先生,快先去先将夫人扶下休息,否则心疾再犯,恐怕无特效药品所救了……”

    苏子瞻的一腔热血这才慢慢冷静下来,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我和子瞻,终究没有再说,便和子霞扶着王闰之匆匆离去。

    随着苏子瞻等人的离去,大雄宝殿终于结束了一天的喧嚣,归为沉寂。我心中那念念不忘的男子却低吟起经咒来。他似乎已经深得佛家的修禅精妙之处,并没有因为身后的一切而躁乱。

    我迈着蹒跚的步履,一步一步向前,忽然冲了过去紧紧抱住他的脊背:“端卿,你答应我的承诺为什么没有做到?你该怎么对我交代?”

    他的身躯无比僵冷,过了许久,嗟叹之声缓缓传入耳内:“你放手罢!你我无缘,又何必强求?”

    “我不信什么缘分,端卿,我只知道,我不能没有你……”清冷的泪化成哀绝的靡雨,渐渐浇灭了我好不容易攒起的勇气和信心。

    “你走罢!我已身入空门,从此世上再也没有谢端卿,只有钦封‘佛印大师’……”他起身,不知道用了什么虚无飘渺的力量从我怀中脱离,口中一声“阿弥陀佛”,仿佛已将我与他的前尘往事一笔勾销。

    “你真的忍心放弃我与你的盟誓?你真的能清心寡欲,将我忘却?如不能,就抛下这一切,和我一起浪迹天涯,可好?”

    他始终不曾看我一眼,那决绝的背影将我好不容易搭建的心里长城一点点摧毁。

    “佛印大师,该做晚课了……了因住持说,下了晚课,与你有要事相商。”忽然来了一个小沙弥,恭恭敬敬地朝他行礼,眼神中都是无比的羡慕与敬仰。

    他犹豫了片刻,点头。正欲打算举步离开,忽然又似乎想起了什么,转头朝我深深一望。

    我心内蓦地一紧,腾起几分希冀。

    一只冰凉的玉佩滑入我手中,我凝神细看,赫然就是他从不离身的家传双鱼玉佩。

    我的嘴唇瑟瑟发抖:“你这是何意?”

    他的声音犹如低沉的梵音,带着空远、豁达与无欲无求:“这双鱼玉佩如今对我来说已经毫无意义,而原本它就是属于你,如今该物归原主了……”

    我酸楚地看着那曾经时时刻刻都想得到的东西如今就这么轻而易举地握在手中。原本该属于我?此刻,即使属于我又能如何?不过是一个永远无法兑现的承诺而已。

    “你将它变卖了,然后回苏府或回杭州,去过你自己想要的生活……虽然不能大富大贵,但是却足够安然度日了……”

    “佛印大师,住持师尊催您快些过去……”那小沙弥急急打断了他的话。

    “施主请回吧……阿弥陀佛……”他蹙着眉,看不到一丝不舍,疏离地朝我行了一礼,决然转身随那小沙弥而去。

    我的双腿如缀重石,舌尖麻痹,不知为何,不能再同以前一般追着他与他纠缠。望着他渐渐消失的背影,我心中明明想将那双鱼玉佩抛了出去,却始终使不出一丝气力。

    端卿,我要的不只是代表着一生一世承诺的信物,我要的是相儒以沫、举案齐眉的爱侣,和那鸿雁一般,即使面前倾覆无数的风霜雪雨,依然不离不弃的知己。既然你做不到,又何必用那冰冷的玉石去弥补我的遗憾?仅凭它,又怎么能弥补的了?

    “谢端卿,你欠我一生一世……”我声嘶力竭的声音淹没在茫茫的夜幕和正好响起的钟磬声中。冰冷的夜空不见星辰,一缕缕薄冰在震动中簌簌抖落,碎了一地。

    我跪在冰冷的石路上,喃喃祷告:“佛陀,你告诉我,我该怎么样解脱?”

    那一夜,我永世难忘。我的心疾初犯,在几乎无法呼吸的时刻,方才体会出王闰之那痛彻骨髓的感觉。就是那种生命即将消逝而去,空洞而无依又不能左右自己的绝望。

    最终被王闰之派来的人接回苏府,我奄奄一息又躺了多日,不时在梦境中醒转,又再睡去,梦中在一座名刹园林中,自己从莲池中凌波而来,岸边一个身披袈裟的僧人正朝我含笑伸手,我欲扶住那雄厚宽大的手掌,却被一阵忽然其来的大风迷了双眼……待揉目稍稍清楚,却发现不过又是一个虚无飘渺的梦境。
正文 第十章沙上不闻鸿雁信(1)
    蓦地想起苏子瞻给我留下的木盒。打开一看,木盒中居然是一封休书!原来子瞻他早已经决定要放弃我!他对我的情意都在这看似无情却深情的白纸黑字中。那字迹有些潦草不平,一看便知道是在极度心慌意乱的情形之下写就。他以自己旷世才华和豁达胸襟,割舍了自己所爱,去成就别人,也成就了君子美德。

    “苏子瞻,我欠你一生一世……”

    两颊淌满了泪,将那两个同样才华绝伦却命运多舛默默埋入心中。前世,到底是谁掩埋了我的尸身?又到底是谁与我擦肩而过?

    “砰”一声随着一声巨响,一片光亮划破了天空。明日就是除夕节了,今日苏府照以往惯例欢聚一堂。打发出朱雁儿,我亲自上妆,镜中的美人虽然有些憔悴,但是花钿轻抹,胭脂润泽,灵眸水润,仍是夺人眼球的绝色。

    我背着沉香琴,在苏迈的朗朗诗诵中出现在众人面前。在看到我的一瞬间,苏迈的眼神一呆,停了下来。

    苏子瞻心痛而不得不装作淡然地说了一句:“琴娘,你身子可安好了?”

    王闰之急忙凑近前,担忧地问:“我只是怕扰了妹妹清净,不能安心养病,并非想回避妹妹,妹妹本就是我苏府中人……”

    看她一如从前,必然不知道子瞻已经给了我休书,我如今已经又是一位弃妇,还有什么面目留在此地?此时,善解人意的子霞早已经一木椅放置我身后。

    我轻轻落座,如莺歌缈转,将沉香琴横在桌前,笑道:“姐姐多虑了,琴娘看到这团聚的好日子,心里很是欢欣,想弹唱一曲,为大家助兴……”

    说是团聚,想着那谢端卿已成为御赐羊皮度牒的“佛印禅师”,在莲花婆娑的佛门悟道,与我彻底绝了尘缘,我弹拨琴弦的手指终究是抖了几抖。

    苏子瞻的双眸紧紧凝视我,皱眉叹道:“琴娘,何必又要勉强自己?”

    在众目睽睽之下,我落落大方,笑得凄艳:“这首曲子我弹练了许久,该是横空出世的时候了……”

    说完,我避开他缠绵的视线,再一次拨动了琴弦。

    “青梅嗅断痛绵绵。道无情,口难言。梦断江南,离燕夜难眠。踏破莲鞋回首看,人纵在,碎心肝。遥听钟磬透泊船。颂功德,盼心安。转世为人,与卿续前缘。海誓山盟空误欠,不再怨,羡双鸳。”

    这首《忆卿》在我灵魂深处已经唱响了无数个日日夜夜,仍然换不来有情郎归来。天地寰宇之间仿佛伸出了一张无情的手掌,将我与他的轮回扭转,永远都无法相聚。我若再唱下去,还能有什么意义。

    朦胧中,青鸟振动翅膀,嘶哑地低啸了一声,滑向茫茫的苍穹。彩凤旋舞着,带着人间的离恨,渐渐化为雨雾。

    一曲唱毕,众人皆醉。虽看似文人雅士的离别情恨,却是犹如一把利刃连皮带肉剜出了我的五脏六腑,气息几乎停滞。

    苏子瞻从不协的琴音中听出了我绵乱的心绪,忽然伸手指向我:“琴娘,不要弹了……”

    未等他话音落毕,我已经举起沉香琴,重重地朝下摔了去。

    “砰”一声剧烈的响声,砸碎了在场众人的心魂。那稀世难得的沉香琴瞬间已经四分五裂,不复存在于世间。

    “啊?”子霞惊呼,“你居然摔了沉香琴!”

    我的身体摇摇欲坠,已经倒在王闰之怀中,耳边只听到她怏怏说道:“妹妹,你这刚烈的性子,终究有一天上天会夺了你的一切……”

    我心中凄笑。不是我,是佛陀夺了我的爱人。关于这沉香琴还有一个秘密,只有两情相悦,才会弹出高山流水的旷世琴音。若男女两人相离相弃,这沉香琴就会如朽木一般跳出最难听的音符。在最后的瞬间,拨动的琴音稍稍偏离了几分,我已经感到那弦木松疏了许多。

    这凝聚我先祖心神的沉香琴,在裂碎中已经失去了灵性,不再是什么稀世珍宝,而是横隔在他与我之间的累赘而已。继续留着它,终究是祸害。若世间再有一对如我们这般的情侣,一把琴终究会隔了两世。如此,不如毁了它。

    此刻,耳边嗡嗡作响,不想听到任何劝解的声音,也不想看到众人怜悯痛惜的声音。我闭上双眸,不再言语,撇下面面相觑的众人,摇晃着走向黑暗的角落。

    除夕的深夜,雪夜的柔光照射到窗棂,将朱雁儿的粉面照得分外白皙。有了暗夜的掩盖,她面上的斑痕已经模糊。如此看来,一个精雕玉啄的美丽轮廓若隐若现。我轻轻盖好她的棉被,带上房门。便背起早已经准备好的行囊,悄悄出了府门。

    我既然已经是被休的妇人,纵然是孑孓一身,也不能再依附于苏府了。我留书给王闰之,将朱雁儿托付于她。朱雁儿的脚伤未愈,不能再随我沦落天涯。我只有忍痛暂时让她栖身苏府。待有一日我安顿好了,再来接她团聚。

    似乎从来没有感受到这样寒冷的天气,脚下步履蹒跚,一步一哗。大街上的茶楼酒肆都已经关门,清冷的街道人空无一人。高墙内的灯笼掩映,里间泄露的一片片暖意和欢笑声,不时传入耳内。

    挣扎了许久,方才发现,我终究是孤苦一生的命格。本是花好月圆、金玉满堂的团圆之夜,我却无福消受。只能暂时找一间客栈容身,待雪融冰消,再回杭州,去过自己的生活。
正文 第十章沙上不闻鸿雁信(2)
    走得直到浑身僵冷,方才看到一个还没有关门的客栈,里边还有欢笑声,我叩门进去。

    只见一胖大嫂正在灯前缝着新衣衫的扣子,看到我忽然夹带着一股寒气进来,顿时拧起眉头:“娘子,小店已经关门了,不接客人了,请去别家吧……”

    我瑟缩着裹了裹身上单薄的衣氅,恳切求道:“大嫂,我只是住几天,你看这天寒地冻,我无处容身,就当做善事,可好?”

    “什么?老娘要是天天做善事,还不喝西北风去了?”那胖大嫂扔下衣服,朝我细细打量,讥讽道,“娘子你是作什么营生的?这深更半夜,大过年的,哪里还有良家妇女到处游荡的?”

    看着她那如将我周身衣物剥得精光的眼神,我脸色一窘,硬起心肠,不理睬她的讥讽,说道:“大嫂,既然是做生意,为什么不能容纳我一个弱女子?”

    那大嫂听了我这话,居然笑得花枝乱颤,忽然朝里间喊道:“当家的,你快来,这里有个风尘女人想趁热再捞一把,你快来看看,这世间还真有这样不知道廉耻的女子?”

    只听到一声应答,粗布门帘一掀,一个精瘦的汉子从里间出来,看到我的瞬间,顿时用一双色迷迷的眼神朝我逼了过来。

    那胖大嫂怒哼一声,一把扒开自己的夫君,将我推出门外:“谁不知道你打得什么如意算盘!我这店里到处是因年关已到来不及返乡的生意人,此时正是孤单思念清浓,你就趁机想坏了人家的德行,害人家忠义不能两全!这样的缺德事情,还让我成全你,简直是痴心妄想,快走吧!我这里容不下你这样的下贱女人!”

    听到那胖大嫂的数落,我的脸上犹如被无数人鞭抽般火辣疼痛,喉咙中一股血腥之气翻涌而来,身子趔趄,险些跌倒。

    一阵寒风掠过我的的脖颈,彻骨寒意袭入四肢百骸。原来世态炎凉,一个孤身女子在这诺大的京城竟这样难以容身,我琴娘竟然这样落魄,被人误以为是投入无门的风尘女子。

    我鼓起勇气,强自撑起精神,想消褪她的猜疑,恳求她容我住上一晚。忽然听到里间她转换了一副谄媚的口气:“李夫人,实在是对不住您,惊扰您了,刚才有个女疯子在撒泼,已经被小的轰走了……这里您这就走了?慢些走,以后还要多照顾小店的生意……”

    “哦,方大嫂,这里住的都是和我李家与生意往来的客人,暂时不能回去,因此才投靠这里。今天我只是送了些过节的钱物,若是有什么短缺,尽管朝我去要,不要少了礼数……”

    “李夫人真是大胸襟大气量啊,怪不得李家的生意越来越火,小的我在这里提前为您拜年,祝李家生意兴隆,日子蒸蒸日上……”又听到那胖大嫂的夫君极尽巴结之能事。

    没等他说完,听到李夫人随即吩咐道:“快赏方大嫂夫妇二人过年的例份……”

    只听到那一对夫妇欢欣的笑声:“谢谢李夫人,李夫人真是菩萨心肠,对小的们和生意中人都照顾得如此周全,小的们先谢过了……”

    “不必客气,这些客人就是李家的人脉,人脉通,百事兴,我还要感谢你们替我照顾呢……”

    那李夫人胸怀长远,难得她一个女儿身竟然有这样的眼界和心胸,又何尝不水到渠成、万事皆顺!我心内暗暗佩服,正思索着,看到门口一片暖光流泻,门打开了,一对侍女各持一对大红灯笼开了道路。

    在锃亮的光芒中,一个身材窈窕、头戴金镶玉蝴蝶玉钗、身披雪白狐裘的贵妇人走了出来。

    我与她的视线相撞,彼此瞬间都停止了呼吸。

    她的眉精致乌黑,却仍然是半年前那飘零女子愁眉深敛的样子。她的唇嫣红润泽,却仍然如那日新嫁仓皇张开的红玉兰。她的眸深邃无边,却流露出久逢故人的喜悦与惊诧。

    “梅香……”
正文 第十章沙上不闻鸿雁信(3)
    “红莲姐姐……”

    我冰凉的手指与她温暖的掌心紧紧相扣。耳边又传来那一对市井夫妇的惊呼声。

    该惊诧的又何止他们夫妇二人?我看她褪了青楼女子的世故,身上仿佛镀上了一层夺人心魄的色彩,将我的双眼牢牢拢住,我几乎不敢相信眼前这个贵气大度的贵妇就是以前那个任人欺凌的谢梅香。

    我随她上了一辆宽敞的马车,一路直奔京郊。一片朦胧氤氲,雪白大地上一片富丽堂皇的大宅撞入眼帘。

    原来她嫁入李翰林后不足三月,那老翰林急病忽然发作,在临终前将她扶正,希望她能抚养李家不足七岁的幼子,并将整个李家的诺大家业交给了她。

    她用丝帕边拭干眼泪说道:“虽说我现在是当家主母,可惜到底是个薄命女人。我便想过,我此生既然得不到一个女人贪恋的情爱,不如就在这商场上翻云覆雨,成就另一方天地……”

    我唏嘘不已,说道:“梅香,自从我第一次见到你,就知道你并非别人看似那般柔弱,你的才能终究有一天会让世人敬仰……”

    她听了我这句话,竟然破涕为笑:“姐姐,这个世间恐怕就你会这样夸赞我,让是让别人听到,不是要笑掉大牙了?”

    我摇头,想告诉她,在她眼中我看的是一个女子不甘沉沦的心。有了这样坚韧的心,还怕大事不成么?

    她看我沉吟,忽然问道:“姐姐这些日子过得可好?”

    我黯然,将我的一切和盘托出。她果然聪慧绝伦,一眼就看出我的忧虑,说道:“姐姐,即便是谢公子他出了家又能如何?这世间的事千变万化,怎么能知道这就是一个人的宿命?我不信!”

    “不信又能怎么样?这是当今圣上金口玉言,还能改的了?”我的口气绵软,几乎支撑不住内心的隐忧。

    “做了和尚又能如何?只要让他破了戒,不就可以还俗么?”

    “什么?”我呆呆地看着这个面似桃花心赛诸葛的女婵娟,心扑通扑通乱跳起来。

    只见她郑重其事地伸出五指,说道:“佛门五戒是一不杀生,二不偷盗,三不邪淫,四不妄语,五不饮酒。这杀生、偷盗……不……看来唯一能让他回归俗世的办法就是‘酒色’二字,这酒戒就由那苏子瞻去办即可,而这色戒最难,恐怕只有姐姐你牺牲一下……”

    “我?”我捧胸凝神,看到她的眼神跳闪一束星光。

    “不错,听姐姐所说,那谢端卿若是无情,便早就离开京城远去。若是说他无爱,将那双鱼玉佩送与你,只是为了变卖银钱么?他将这俗物全都抛给你,就是四大皆空了?姐姐再细想想,难道他身上再也没有留存着你的东西么?”

    我的脑海中灵光一闪,蓦然想起那日我在苏府中毒醒来,发现那镏金银香囊已经不冀而飞,千寻万寻都不踪影。我并非舍不得那鹤顶红,药没了自然可以再配。可是那镏金银香囊不同,只有它可以使我的药保留长久不坏不腐。现在想来,一定是那日趁混乱被他解了去。

    “不错,那镏金银香囊一定在他手中,他只给了我双鱼玉佩,却不敢将镏金银香囊交还我,不过是怕我重蹈覆辙,一不小心丧了性命……”

    “这就对了,他的心中恐怕从来不曾放下姐姐……”

    我如醍醐灌顶,忽然明白了他的心意。虽然这是天寒地冻的时节,我的心忽然变幻成春江水暖,一只粉蝶从蛹中爬出,振开逐渐斑斓的双翅,带着新生的希望腾空而去。

    “只要姐姐不怕玷污了名声,让他舍身破戒,还怕不能遂了心愿?到时候,就算是他想再入佛门,也没有寺院可容他!”

    听了梅香的话,我的心渐渐安定下来。我不过一个卑微女子,纵然牺牲了名誉又如何?我的身心早已经不能容纳他人,又何必在乎世俗的眼光?

    我点头,应了梅香:“一切都听妹妹安排!”

    梅香大笑:“我就知道,姐姐是个巾帼英雄,哪里是那些庸脂俗粉所能比的?放心,用不多久,那谢端卿必定没有后退之路。”

    想起他虔诚的礼佛之心,怕是我又与他所逆,走了一条他不喜的路。但是我已经走投无路,若将来的人生没有了他,我还活的好么?无论如何,都只能孤注一掷。
正文 第十章沙上不闻鸿雁信(4)
    因是御赐出家,又因他是饱读经书,经常在寺院为众僧和信徒授经,不多日子,他竟然在京城内声名鹊起。出了正月,便正式在大雄宝殿升了法座讲经。

    这一日,仍是春寒料峭,我与梅香均蒙了面纱,坐上两个青顶小轿,不露声色地到了大相国寺,混入了闻声来听经的信徒中。

    大相国寺因他的行迹,仿佛渡上了更为炫目的色彩。大雄宝殿里座无虚席,几排长幡随风轻飘,庄严的法器静悄悄放置两侧,掩住了佛堂内低头诵经的上千僧人。殿外也跪满了无数慕名而来的佛教信徒,眼巴巴地盼着传说中的才僧出现。

    难得的一束暖阳,旋出无数的光圈,迷渺了众人的眼。

    忽然听到一声暗沉的钟罄声,时辰已到。远远地只见两个小僧开道,将一个身着锦罗袈裟的高大僧人领上莲花台。此时,因看到心中敬仰已久的大德高僧,方才的一片窃窃私语声骤然停止。众佛徒无数羡慕的眼神迎向那芒辉四射的法座,诺大的殿堂瞬间化为肃穆与庄严。

    他微笑着低头俯视,坦然无疴,拂袖无尘,无丝毫矫揉造作之态。

    我的胸口窃窃地痛。他年纪轻轻,在短短时日,竟然有如此多的信奉者!仿佛他生来便是那佛陀天经地义的弟子。

    面纱随风拂过脸颊,竟冷冷地如刀割去了一片片皮肉。我宁肯忍受这千刀万剐的凌迟之痛,也不愿意看到他与我咫尺天涯。

    不知不觉,身子被后边涌进的人流挤到一旁,恰被刚刚到来的梅香扶住。

    “怎么?还没开始就乱了阵脚?你忘记自己的誓言了?”她的声音低沉,却如重锤将我锤醒。我曾经发过誓,得不到他的人,我便要得到他的血脉。也许这一生注定我与他结下的终究是孽缘。

    梅香已经做好了安排,收买了一位僧人,待他讲完经,便由捐了千两纹银的梅香出面,将他引入寺院为贵客休憩准备的西厢房内。我不由闭上了双目,手中捏着梅香为我准备的“九魂散”,不知道如何把它放入到茶水中。

    他多年参佛,修为不浅,将佛陀的精深佛理与熄灭生死、超脱轮回的奥妙心法化为玄妙的禅宗,传递到每一个僧众心中。看着众人正痴痴地听着他的精妙讲述,我迟疑了,不知道我这样一个敢冒天下之大不韪,敢于颠覆伦理纲常的女子在他眼中是否如草芥一般。

    看他天高云淡地与众生论道,面上的线条愈发疏远。我把心一横,不管了,若要我这一生循规蹈矩却饱受相思之苦,还不如飞蛾扑火,去追寻我要的刹那芳华。

    我点点头,对梅香说:“我这就去准备,有劳姐姐了!”

    梅香叹了口气,说道:“红莲,你要的东西,姐姐不能给你,但是帮你做这些事,却是举手之劳,你不用在意,只要你能过了自己的心坎就好……”

    我紧紧攥着梅香的手,感激地正欲再说,却听到一阵歇斯底里的哭闹声。循声望去,只见一个披头散发、衣衫凌乱的女子与一个矮胖男人扭打着冲进佛堂。凝重的气氛被打破,众人皆惊愕地看着这不谐的一幕。立刻有僧人出来制止喝道:“什么人?敢扰乱法堂?还不退下!”

    那男子与女子对这僧人的话置若罔闻,只是纷纷朝莲花座上的他拜了下去。

    “大师,听说您能解这人间不平之事!您若是能帮我解了这燃眉之急,我便日日相拜……”那女子泪水横飞,继续说道,“我家官人有了新欢,要休了我,我与他夫妻十载,他竟然如此绝情……”

    那男子听了,皱眉怒道:“你从来不照镜子吗?看看你现在的模样,整日里不加修饰,不事公婆,时常去赌坊里赌钱,欠债的都追到家里了,我还能要你吗?”

    “是你先负我在先,现在还嫌弃我不成?当初若不是我,你早就饿死街头了……”那女子捋起乱发,叉起腰,忿忿不平,意欲继续争执。

    旁边僧人早已经按捺不住,怒道:“这是当今圣上恩准的法会,你们不要命了!”

    我正惊诧,平地生波,这一场闹剧究竟从何而来。忽然听到上空传来一声清晰有力的呼唤:“法净,让他们上来吧!众生有求于法,我等当仁不让,要承受的了……”

    听到这里,法净颔首退了下去。

    他的脸上依旧如平镜,水波不惊,大有一代宗师之风。随后他左手点了那男子一下,说道:“这位施主,你为什么不要你的结发妻子了?”

    那男子摇头:“大师,她已经不是当年那个善解人意、娇小可爱的女子了,她……善妒成性又游手好闲……她已经将我们李家的面子都丢尽了……而我此时身边又有我最爱的‘解语花’,我为何还要一个心中已不爱的女子?”

    那女子听了,疯狂摇头,哽咽不止:“难道你都忘记往日里我对你的情分了?”

    听到这里,我苦苦一笑,任你佛海无边,始终还要在这红尘男女的痴爱嗔怨中纠缠,真正又能逃的开么?

    莲花座上的他念了一句“阿弥陀佛”后,口气依然轻淡,朝那李姓男子问道:“施主,你凭什么知道你已经不爱眼前的这位女子了?”

    那男子愣了一下,答道:“不爱就是不爱,我自己当然知道,不需要再说。”

    他的嘴角轻轻划起一道弧线,将这上千人的殿堂里的眼睛牢牢吸住。“你一双世俗肉眼,如何能分辨了真伪?”

    “我……”李姓男子欲再辩解,却看到他已经吩咐人在男子面前摆上案桌,三个莲花烛台已经燃起火烛。

    “施主,请看这三道火烛,哪个最亮?”他的问题,让众生迷惑。

    那男子瞪着那三道火烛,良久,指着中间一个说:“这个最亮!”

    他点头,命人拿起那道烛火,捧在李姓男子面前,继续问道:“施主看现在哪个最亮?”

    李姓男子眯着眼,凝神看着那三道随风不停摆动的烛火,眼前的这道烛火随风跳跃了几下,虽险些熄灭,然后又忽然高亮了起来。

    “怎么?分不出了?”他眯眼还是笑。

    “这……”男子沉吟片刻,指着右边那道,“这个最亮?……哦……不……好象是眼前的……”

    莲花座上的他嘴角弧线愈深,佛珠轻捻,轻道:“施主连哪道火烛最亮都分辨不出来?你面前的那道便是你的妻子,把它单独放在你眼前,你依然觉察不到它有多亮!而左右两边就是你偶遇的红颜知己,若不是把这些烛火放在一起,你依然看不出最亮的还是你眼前的这道……缘起即灭,缘生已空……不是你的终究还是会离你而去,兜转回来,找到你的归处,才是你的缘分……”
正文 第十章沙上不闻鸿雁信(5)
    众人痴痴地听着这一番高论,鸦雀无声。

    李姓男子似乎回忆着什么,忽然抹起了眼泪。原来那癫狂女子早已经泪如雨下:“官人,我与你当初饥不饱腹之时,都能恩爱缱绻,可如今富贵安定,却对你起了猜忌之心……才酿出如此恶果……都是我的错……从今以后,我将洗心革面,谨守妇德……与你一起好好度过我们的下半生……”

    李姓男子点头:“娘子,我以后断不会再混迹青楼了……”

    两人相互搀扶,整理衣衫,朝他……拜谢……静静离去……

    我却暗道,原来……原来……他的佛法竟然如此高深,平常一段恩怨,几句烛火真言,便将难以化解的恩怨消了去。对佛法如此精妙的他,是否会落入我的掌心?亦不可知。

    众多的僧众先是怔凝不语,再是一片赞誉之声,最后是佛号与膜拜声。

    殿堂里重新恢复了讲经的庄严。我却已经被越来越多的人流挤到了外边,腿不知为何失去了力量,视线渐渐离开那让我心痛的所在。

    脚下几蔟昭参花绽放,顺着一片绚色点缀的小径,朝一处清幽之处躲去。梅香此刻失去了踪影,一定是去替我安排那见不得人的事情。我有些忐忑,任性的我是否走上一条不归路?

    熟悉的气息忽然笼罩在我面前,一个清秀的白衣男子,肃然中搀杂着惊喜:“琴娘,果然是你!”

    我凛然,知道无法回避。是子瞻,那个与我有缘无份的男子。

    “子瞻,这里没有琴娘,也没有红莲了……只有一个失意的孤苦女子,不值得你再惦念了。”

    “不,我答应过你,会帮你找回原来的谢端卿……”

    我点头,勉强笑着:“子瞻,如果我猜的不错,刚才殿堂那对夫妇是你找来的,对么?你想用痴男怨女的俗世情感将他羁绊,拉他从那个世界回来。可是适得其反,如今的他已经不是那个意气风发、只知道读书的谢端卿了,他是当今圣上御赐的‘佛印大师’……你我有什么办法扭转乾坤?一切都是夙命……”

    子瞻急急向前,似乎又忌惮什么,退了回去,双手直搓:“你……有什么打算?有什么可以让我帮你?”

    “茫茫人海,自有我的容身之处……子瞻你放心。”我依旧拒绝了他,要断就断得干净,这才是我的本性。

    他失落的神情溢于言表,“看来你还是怪我……都是我逞强好胜……害你们不能双宿双飞……我……”

    我摇头,轻抚上他的左肩:“心动奈何情远,又岂是你我所能左右?子瞻,安好,珍惜眼前人。”

    我决然转身,不再回头。这个闰之姐姐驾驭不了的男子,实在是文采风流、多情辗转,让人难以抗拒。不过,一切已是梦一场,过了,便是虚幻。

    待到晚灯初上,我便到寺院中梅香选中的厢房。这里是寺院的东北角,尤为僻静,专为留宿的贵客准备。

    春寒料峭,新柳枝条簌簌,房舍内的清冷依然如故。偶尔听到几声更锣声,使暗夜的空寂更为深沉。摸了摸左手袖中的“九魂散”,惊讶的是它已经散落无几。

    这“九魂散”乃是“彩凤楼”里的独门秘制媚药,常人用了十魂便少了九魂,鲜少有人能逃的了这情关。出身青楼的梅香自是有法子将它弄到手。可是,用这算的上无耻下流的法子对付一位众人敬慕的佛门僧人是否有些不妥?

    许是听到我内心的踌躇,这包着“九魂散”香囊袋子竟然漏了。见了他,该如何收场?若他仍旧拒绝,我又该如何自处?

    多日来的勇气莫明消失殆尽,忽然听到瑟瑟的脚步声,我的心顿时提了起来。

    来人不是他,竟是法悟。那个一直跟随在他身边的小僧。

    他低着头,满脸都是愧疚之情。“施主,我罪过不轻,已经犯了佛门大戒,不能再为佛门弟子了……”

    “你……”我豁然醒悟,原来他就是那个被梅香买通的僧人。沾染了世俗的铜臭,还能修法么?

    “我……自幼在寺院长大,根本不知道人间滋味。此次跟随佛印大师游历民间,与一女子情投意合。我此次收受银两也是不得已而为之,只为因为她腹中已经有了我的骨肉。明日我便离开佛门入俗世,去承担我应尽的责任……”

    我目瞪口呆,指着法悟,良久无语。

    “我虽修行多年,却仍然难以抗拒男女之情,自是无颜为佛门中人。若不是我尝到这让人生死相许的情爱滋味,断然不能洞悉施主这般的苦楚!佛印大师皈依虽非本意,但他慧根在此,佛缘不浅,想让他回心转意,恐怕……是千难万难……只这一次,我能帮的了施主。梅香夫人怕施主失手,做了万全的准备,让我提前把药放进茶里给他用了,时辰到了……请随我来吧……”

    我已经注意到他没有用“小僧”的自称,看来也铁了心到红尘中去尝一尝佛家所谓的“苦难”人生。

    怔怔地随着法悟穿过一道长廊,走到里面一间精舍。看到他已经躺在竹榻,安然入睡。

    法悟点了点头,说道:“这里不会再有人来,我这就回去收拾行李连夜下山,我已经无颜再见他人了。这辈子,我的罪孽无法赎回……阿弥陀佛……”说完,他叹了口气,掩上房门悄然离去。

    我的心如被刀剜,这种行径就是飞蛾扑火么?禁受不住俗世诱惑的人,就这样颠覆经纶、逆天而行!端卿,你为什么要如此沉醉于佛陀的诱惑而放弃愿意为你舍生忘死的红颜?

    看他额头渐渐渗出了汗珠,酡红的面容如酣醉了一般。我知道那药效发作了。烛火忽明忽暗,不停跳跃着,他浑身颤抖着,却依然闭着双眼。

    “谢端卿,我知道你醒着!你始终在逃避我!若你说一句,你不爱夏红莲,从此这个世上没有夏红莲了!你说,你敢说么?”我的泪水忽然飞溅。
正文 第十章沙上不闻鸿雁信(6)
    想到即使是法悟那样一个年轻的小僧,都会为了心爱的女子背弃佛陀,而我夏红莲一个才貌双全的大家闺秀,放弃声名放弃尊严始终追逐着一个飘忽不定的男子,如高山仰止般的看着他在俗世、在空门反复行走,摸不透他一颗真心所在,我到底是错了么?

    我的偏执与清傲注定我会选择这样一条被世人唾骂的畸路?为什么?为什么?我轻摇着他,任泪成河。

    罢了!我起身,取出右手袖中的一颗药丸,用茶水溶了。这颗药丸是这“九魂散”的解药,不知道我为什么会带上它,而忘记了自己才是他的解药!

    端起茶欲灌入他口,却被一个粗壮有力的臂膀揽入怀中,茶盅“啪”一声掉在地上,转了几转,离远了去。温暖的呼吸将我牢牢罩住,口唇被紧紧缚住,醉人的檀香味道将我脑中残存的愤怒与哀痛渐渐驱除。

    如飞上天空的火凤,振动宽大的羽翅,在巨大的天幕前只看到无边的璀璨……火焰烧光了理智……烧光了我想离去的决然……

    这只是一场梦境。待我醒来,他已不见。

    所谓大悲无泪,大悟无言,大笑无声。我如大雄宝殿上的泥塑佛尊,僵硬地看着他因走的急而放弃了的一地佛经。不知道自己此刻是悲是悟还是笑。在与他缠绵的时刻,虽是知道他用了药,却依然能感受到他的珍惜与不舍,我只道是他那一瞬间的沉沦与放纵,仅是因为他对我的承诺,对我的怜惜。现在想来,待他从混沌中醒悟,我与他将继续是一场冰与火的战争。

    果然,整个大相国寺再也没有他的踪影。问过小僧,说他出门游历去了。我呆呆地望向天空,他不敢面对我,是因为他没有勇气与我一起离去,他选择独自一人走过万水千山,自然是想洗濯灵魂深处的罪孽,他想找回重回佛陀怀抱的路。我就是他的罪孽!他终究还是选择舍了我!

    他片言只字都没有留下,这一走,断然不会和我再相见
正文 第十一章墨云托雨过西楼(1)
    拼却了前世今生的气力,才将那遥远的过去一一叙来。

    眼前的秋生也似乎早已经忘记了伤痛,痴痴地凝望着我,一言不发。

    我掰开他紧握的手,讪笑:“秋生,我已经是个如此不堪的女子,你还要么?”

    看他依然目瞪口呆,不能回应。我便起身,悄悄离去。

    过了今宵,待他一场绮梦初醒,便会知道,看似冰清玉洁的高贵女子,实则早已经被情伤得遍体鳞伤,不堪重负了。

    深夜屋外雷声大作,将我的魂魄都夺去。细密的梅雨沉沉下了一夜,直到天明方才停下。

    今日本该是授琴的日子,却没有一家的孩童送上门来。这一场法会,再一次将我的清名毁坏。谁会将自家的孩子送到一个没有德行的先生这里?

    我苦笑,继续为秋生煎药。欠他的,恐怕一生一世都难偿还。前些时日,沈夫人自知不能久居州宅,不得不带若彤小姐返回乡下清居。她们这一走,我又断了生计,仅靠外祖母留下的钱财坐吃山空,终究不是良策。今后我又该如何自处?

    正思酌间,忽然听到敲门声。

    我的心顿时一震,待开了门,看到一个风姿绰约、装扮富贵的年轻夫人,身后带着一个手捧木匣的小侍女。

    那年轻夫人的眉如弯月,眼如深潭,嘴角不经意流露出满足,神韵竟然是如此熟悉!

    “子霞?”我愕在那里。

    子霞抿嘴一笑:“夏先生如今是顺风顺水,连我都不认识了?”

    我看她已经是一副已婚夫人的装扮,自知这许多时日过去,世事都依然变化不少。

    “我这寒门陋舍,怎么会想到有贵人来?”我笑道。

    “哦,姐姐在这里有了另外一番天地,自然连说话都带了几分揶揄!”子霞故意不满,“要不是子瞻让我来,我还不知道姐姐原来也在杭州。”

    听他称呼“子瞻”的随意,已经完全和在汴京不同,我豁然醒悟:“原来子霞已经心想事成,与子瞻结成佳偶了。”

    子霞的脸蓦地红了:“姐姐莫要取笑我,都是闰之姐姐的意思,迈儿腿脚受伤,出行不便,闰之姐姐要照顾他,可又怕子瞻孤身前往杭州,起居不便,便为我们提早正了名分。”

    看子霞虽然谦让,却掩饰不住心事终成的欢欣,心中也是稍减了几分忧虑,多了几分欣慰。

    她的前来,定是子瞻的授意。子瞻想必早已经听说那场荒唐混乱的经会,也知道天道昭昭,很多事由未必会尽如人意。他不敢前来见我,但心中却放不下。

    “小蝉,把木匣中的药材交与夏姑娘……”她吩咐后边叫小婵的侍女,俨然已经有了当家主母的风范。

    小婵将那木匣中交付与我,还塞给我一个沉甸甸的包袱。我知道那精雕细刻的木匣中的药材必定是名贵无比,而那包袱中也必定是银两,她怕我不收,才不郑重言明。

    “这……”我沉吟,心内却是不想再领受子瞻的恩情。

    “这是子霞临行前,闰之姐姐叮嘱要我有一天若找到你,定要给你的。姐姐说你走的急,该拿的都没拿,这些不过是她欠的情罢了。”

    子霞果然早已猜透我的心思,推出闰之夫人,我便不得不受。这是我的软肋,我欠的,终究要还。

    见我终于不在推脱,子霞似乎舒了一口气。“闰之姐姐还说,若夏姐姐在在杭州待腻了回了汴京,一定要回去看她,她在的地方就是夏姐姐的家。”

    听了她这话,我的双眼莫名酸痛。闰之姐姐永远这般豁达,虽然内心是如此不愿,仍可违心地将自己的夫君让与其他女子。这般贤德,我夏清音这辈子是断不能做的了!

    子霞完成了使命,便与小婵托词离去。

    炉火依然燃着,淡淡的药香迷幻般夺了我的视线。迷蒙间,眼前又出现一朵朵耀眼的红莲,红莲花瓣半卷半开,含羞默默……一盏幽窗下,一个娇羞的年轻女子默默坐在床头,“吱呀”一声,房门打开,映入视线的却是一件半新的佛衣袈裟……

    我掩口惊呼了声,不知道是什么样的幻象,竟将我龌龊的神思摄入了本来不染尘埃的清凡世界么?

    直到听到秋生一阵呻吟,我才回过神来。不清楚这浑浊的记忆到底来自何方。

    强自让自己断了胡思乱想的念头,起身将熬制好的药汁滤好,端自秋生的屋子。

    病榻中的秋生脸色依旧煞白,却少了初见他时的灵动与生机。他一言不发喝了药汁,转身躺下,闭上双目,再也不语。

    我的心渐渐凉透,他听了我那不堪的往事,一定是嫌弃我这大逆不道的女子,只是碍于情面,不好发作而已,今后我该如何面对?

    随着蝉儿的嘶鸣越来越响,天气也渐渐热了。不知不觉,已经又过了一月有余,庭院中的槐枝繁茂,蔷薇并盛,仍是一派宜居景象。可惜,我与秋生却已经生份了许多。

    渐渐好起来的秋生,忌讳自身的残疾,并不常常出去,只是有空就钻进屋中打磨木头。许是因为他的手艺还算不错,总是有人来找他定制木琴。他将订银一文不少地塞给我,依旧埋进那呛人的木屑粉尘中,依稀听到他咳嗽的声音,如重锤一般敲打着我的心。

    想起还呆在汴京苏府的朱雁儿,不知道她的脚伤是否已经痊愈,不如再上一次京都,看过她之后,便找一处僻静所在安居,避开这难耐的相对也罢!

    那苏子瞻和谢端卿如今都不是我的所有,我便是留下,也是枉然,不如辞去。想过之后便开始收拾包裹,留下一封书信,待秋生去交付制成的琴时,我便离开。

    这日清晨,不知道从什么地方飞来两只黑燕,在老槐干枯的枝干上方堆砌了一只巢。我抬首淡笑,许是到了该生儿育女的时节了,找这样一处充满暖意的庭院,心满意足地安度一生,自是美好。

    可我这样一个历经沧桑的女子,确是再也找不到一个真心待我的男子可以托付终生了。心生悲怆,却又无奈。

    悄悄掩上斑驳的宅门,留恋地看了一眼静谧的庭院,狠狠心,转身欲离去,忽觉腰身一紧,一双温暖的手环住我:“姐姐,你要走么?你又要弃我而去么?这一去,是不是还要我再等七年?”

    原来秋生并没有离开。

    “我………”我只字未说,泪已潸潸,“都是我不好,害了你……”
正文 第十一章墨云托雨过西楼(2)
    “夏清音,我不知道怎么对你说,我怕,我不敢开口,我怕我一开口你就拒绝我,在我眼中,你永远是我一尘不染的夏清音,没有过去,没有遗憾,可是我却成了半个瞎子,如何能让你托付终身?我不敢开口……可是……你却要走……你到底还是嫌弃我!”他有些焦躁,握得我有些微微疼痛。

    “我……没有……”

    “你有!你不告而别,带了你所有的家当,还是想一去再也不回来?”他嘶喊着,夺下我手中的包裹,将我的身子扳了过来,“夏清音,我没有你就是行尸走肉,再也不能存活于世了,若你非要走,就杀了我、毒死我……除非我死,我再也不想你离开了……”

    他这一番凶猛的袒露与狂乱,将我七魂八魄震得几乎碎裂。

    原来他还要我!只是怕我嫌弃他少了一只眼睛!原来我夏清音还有许我终生的男子!

    泪断如珠,我哽咽着,伸手摸向他那遮住的右眼。

    他夺了我的手,“跟我来!”

    他将我带到他的寝室,原本窗明几净的屋子,碎屑满地,到处堆满了断裂的木材。唯独桌案上一件物事盖着一块长长的红绸,明显是他刚刚制成的琴。

    看他满脸疲惫,独眼中布满血丝,原来是一夜未眠,只为了这把琴么?

    “姐姐,你看!我终于给你做好了琴!”他说着,有些欢欣,一下子掀开了那红绸。

    红绸下果然是一把黝黑的琴。虽然没有金银珠玉的点缀,却是一把做工精湛的好琴。琴身色泽均匀,徐徐散透出岁月的沉淀与高贵的神韵。琴头居然是透雕手法打磨成的并蒂莲。花儿正浓,相偎相依,缱绻难分。

    怪不得深夜经常听到断断续续的琴声,原来是秋生在调制这琴弦。我已不能抑制内心的翻涌,将琴弦勾了一下,随着那弦的抖动,发出一个个美妙的音弦。

    “这就是你得的那紫檀木?这就是你整整一个月未曾好好入眠才制成的莲琴?”我的泪水簌簌掉落,险些淹了琴身。

    他的沉默,他的疏离,只为了做一件最能证明他情意的莲琴!这琴虽然比不了沉香琴的名贵,却浸润了一个制琴先生的倾心交付!

    “得卿如此,我还有何求?”我转身,抹去了脸上的泪水,朝那个仍然又窘又急的年轻男子轻呼:“秋生,去后院杂物房中的大木箱里,取出外祖母穿过的那套红嫁衣!”

    秋生愣愣地站立,不明:“什么?”

    “去拿嫁衣,今日就是良辰吉日,我立时与你成亲!”

    他先是沉默,片刻觉醒,绷紧了嘴,猛地跳了起来,冲进后院。

    再次穿上红嫁衣,居然是这般模样。我照镜暗笑,自己原来有这样的姻缘。镜中的我,楚腰纤细,娉娉袅袅,没了繁华落尽的哀伤,都是艳色。

    秋生按我的吩咐打扫庭院,在老槐树下,点燃一双红烛。我与他效仿牛郎织女,以老树为媒,三拜结为夫妻。

    秋生痴痴凝视,将我的手挽住,直往房内。

    洞房就在我的闺房。新换的红幔炫目非常,一幅鱼戏红莲的旧画静静悬挂在床畔对面,似乎在奚落我这不知羞涩的女子。我轻轻闭上眼睛,自知自己再次转世为人,从此嫁为人妇,与那谢端卿断了情缘。

    “还少了一件事……”我窘红了脸,喃喃说道。

    “什么?”他又是一顿。

    “我们还没喝交杯酒。”我抿嘴笑,我与苏子瞻成婚时,也因心结未解,居然忘了这交杯酒,这一次,才是我真心许人。

    未经人事的他猛然醒悟,嘿嘿笑了:“等等我,我这就去找……”

    那些酒器都在后院的杂物房中,年久未曾用过,还不知道能否找的到。待他回来,怕是需要不短的时辰,我急乱的心脏许是才会稍稍平落。这是夫妻相守一生的承诺,也是我借故暂避的借口,再等待片刻又有何妨?我暗笑,对镜又抹了几下腮红。

    大门忽被砸得轰轰乱响,一个粗哑而蛮横的声音响了起来:“霍秋生住在这里么?”

    我心内奇怪,急步出去打开了门。门外是居然是几个面相狰狞、五大三粗的男子。

    “不错,各位是谁?找秋生何事?”

    “你是?”为首一个年过四旬、商人打扮的男子,眯着眼问道。

    “我是他的妻子!”我坦然迎上。此时,正看到秋生兴高采烈地双手各举一只鎏银双耳杯跑了出来。看到那群人,他的脸色瞬间惨白,神情竟然有些惊惶。

    “既然如此,我便和你说清楚,”商人皱眉,“我是福庆楼的主人高满,你的夫君和我赌输了,已经把这老宅子抵押给我了,我给了他一个月时间,如今已经多等了十多日了,还未将银两还我!今日我来,就要收了这宅子!”

    他举着一本文书,朝我甩着。

    “什么?”我不相信,望向秋生,他避开我的眼神,神情飘忽。

    那文书果然是这老宅的地契,平日里都是交于秋生保管,为何会赌输?

    “秋生?”我断然不敢相信这是秋生所为。

    高满摇头,夺过我手里的文书:“愿赌服输,这可是赌场的规矩!你们若是无话可说,我们便要清点物品、收宅子了……”

    他手一摆,身后那些壮汉眼看就要朝内室而去。

    “且慢!”我大怒,这老宅连日来屡屡遭人觊觎,青天白日,难道没有王法了么?

    “啪啦啪啦……”秋生手中的银杯纷纷落地,滚落一旁,立时有人捡起,仔细审视。

    “这家果然是富户,虽然已经败落,却也有些值钱的好东西……”那些人贪婪地看着那银杯,嘲讽着。

    那为首商人看我一身大红嫁衣,啧啧说道:“我说你看起来好端端一个良家女子,可惜遇人不淑,怎么会嫁给这样一个吃喝嫖赌,不务正业的夫君?”

    “我……”我转头凝视秋生,看他对我如何交代。

    秋生眼神闪烁起来,居然缩起一贯挺拔的身姿,缓缓退向后边的老槐树。

    我气郁之后,脑海中一阵眩晕,想起藏好的外祖母留下的木匣,匆忙奔向内室,那木匣还在,打开一看,不由倒吸一口凉气,里边的金银首饰一概都不见了!

    “是你么?”我不敢相信,却逼向秋生,看他脸上清爽浩荡的神韵已经换成我所不认识的猥琐心虚,顿时心如重石,坠入无底深渊。
正文 第十一章墨云托雨过西楼(3)
    忽然,宅门口熙熙攘攘,又是一阵骚乱。

    “就是这里!”听到有人直指这里,我心一阵狂跳,难道又有债主找上门来?

    只见一辆富丽堂皇的马车缓缓停下,有人扶出一位衣饰华贵的夫人出来:“姐姐是我。”

    原来是梅香,我转而一喜:“梅香,你怎么来了?你是如何找到我的?”

    梅香摇头叹息:“姐姐你呀,所到之处,总是这般惊天动地!你大闹净慈寺,听说那佛印大师为了此事内疚,从此发誓在莲花洞面壁三年,再也不开经会了!我看你这次再怎么打算?说来也是无巧不成书,我还得遇另外一场机缘,待我慢慢说来。咦,这里怎么如何热闹?”

    看她不解地紧紧盯着一身红妆的我,我大窘,不知道该如何解释这一切!

    高满显然已经不耐,正欲挥手让下人开始闯入内室。

    我怒极拦下:“给我一盏香功夫,我要与我的夫君对质。”

    梅香也示意身后的侍从拦在前边。

    我软软回神,望向秋生,他已经大汗淋漓,倚靠在那老槐树一侧,等待我的质询。

    “秋生,若不是你,我依然可以与你琴瑟相谐,白首偕老;若是你的所为,我与你却不能再一个屋檐下共存,我与你从此恩爱永诀,自是要断了今世的情分……”

    他一字不语,脸部的线条渐渐狰狞起来。这副皮囊端端不是我所熟悉的秋生,仿佛被一个肮脏的灵魂附体,找不到原本的真心。

    我长呼吸一口,老槐旁边的新槐开满了簇簇团团冰姿雪魄的花朵,随着清风淡淡飘过,渗透到骨头里。再过几天,花期即将过去,便会凋谢成枯蝶一般。

    我并非在乎那些金银之物,只是我不肯信,我刚刚决心交付一生一世的男子居然这样虚伪,将他对我的承诺惨无人寰地践踏,将我对他倾尽全力的付出当做粪土!

    “天做孽,不可活!”一个老态的声音,有些沙哑,有些缓慢,却一字一句说得清清楚楚。

    一位白发苍苍的老婆婆,正襟端坐在一把太师椅上,被两个侍从抬下车来。

    那老婆婆眉眼慈祥,仿佛从哪里见过。

    “这是……”我疑窦重重。

    梅香将我领到老婆婆面前,笑道:“你仔细看看,这是谁?”

    老婆婆的笑容震慑了我!那神情,似乎……

    我大惊失色:“阮婆!是你么?你的病都痊愈了?你居然开口说话了?这些日子你到哪里去了?怎么会遇到梅香?”

    一连串的问题使阮婆无奈,稍后便拉住我的手,连连点头:“小姐,我终于等到这一天了!上天让我活着回来,就是为了惩治那欺主弑父、狼心狗肺的畜生!”

    看她老人家狠毒的咒骂,再看霍秋生几乎要抽动的脸,我意识到,枉我自以为是一个懂医药、擅琴艺又精通诗词的才女,居然没有识到一直围绕在身边的痴情男子居然是一个人面兽心的伪君子!

    她将手中的福寿禄木杖狠狠朝地一戳,冷笑:“可怜霍先生一生耿直,却死在自己亲生独子的手里,实是可怜可悲。秋生这个逆子自小就嗜赌成瘾,先生多次训教不改。老夫人仙逝前,吩咐先生与我看护好这宅院,以待小姐回归。一日我患了风寒,从药堂抓药回来,听到他父子二人在屋子争执,便凑过去倾听,却听到这秋生正向先生索要什么前朝宝物,先生不允,那逆子就拿刀自己凿撬翻找,先生与他纠缠,不料,这逆子竟然情急之下杀了先生……”

    我听得嘴唇发冷。周围的众人均倒吸一口气。

    “我听得胆寒,无意中撞倒了先生的盆栽……被这畜生发现,便将我捆绑起来,还给我灌了哑药,亏我机警,趁他不备,呕吐了些出来,才有今天可以向小姐你讲明原委。”

    梅香叹了口气:“你呀,就是太慈悲心肠了,才上了这牲畜的当!”

    阮婆幽幽一叹,继续说道:“我怕我这把老骨头死了,没有人可以知道他的狠毒,我这咳嗽的老毛病,并非什么‘痨症’,只是那次风寒留下的病根儿而已。他屡次想将我赶走,我故意装疯,说我知道这宅子里有宝物。为了得到宝物,他便不得不管我吃喝……直到小姐回来,他依然怕我泄露他的秘密,便将我关在后院,并不让我与小姐单独会面。”

    看那霍秋生听到此刻,不再退缩,竟冷冷地伫立在那里。

    “他一再纠缠小姐,并非真心倾慕小姐,而是想从小姐这里得到宅子里的宝物。”苍天保佑,那日家中无人,他威慑我过后,情急出去,竟然忘记了上锁,我便拼了力气逃了出来,直到荒野外晕倒过去,被梅香所救。”

    梅香两眼含泪,继续说道:“说来真是上天怜见,竟让我们姑侄十多年才能相见!”

    我大惊:“什么?”

    “我自小因家贫被狠心的父母卖到青楼,辗转到了京城,几乎忘记自己是哪里人氏了。我救了姑母,姑母她看到我耳后有一双红痣,忽然嚎啕大哭,我才知道我救的居然是自己的嫡亲姑母,我梅香原来就是这杭州人氏,怪不得我来此地感觉如此亲切。”梅香说道。

    阮婆抹泪,指着脖颈之处,说道:“我们阮家的女子生来耳后都有一双红痣,连我都是如此!我素来颇为喜欢这个侄女,不料有一天得知她竟被狠心的爹娘卖掉,我与兄嫂大吵一顿,便从此开始踏上寻找侄女的路。无奈,茫茫人海,找人又谈何容易?过了几载,我已过了待嫁年龄,仍然找不到侄女的踪影,便灰心丧气回到杭州。谁料家宅早已不在,兄嫂和子侄都在一场瘟疫中去了……”

    阮婆颤抖着,两行浊泪再次流下。

    “阮婆定是后来遇到外祖母,从此在外祖母身边服侍了她一生!”我点头说道。

    阮婆唏嘘不已:“老夫人与我名为主仆,实则早已亲如姐妹,我怎么肯让那狼子野心的人侵占了小姐的家宅?”

    我悲凉一笑:“那日我给阮婆送汤药,仿佛听到阮婆有话要说,但阮婆终究还是没有说一字,只是机缘未到么?”

    阮婆听到此刻,拐杖又是一戳,指向秋生:“都是他,明明知道我忌讳那鹅肉等发食,却非要逼着我咽下。我看到小姐,想要说出来,却发现喉咙肿痛,浑身酸软,再加上多年未曾说话,竟然说不出一个字,只好眼整整看小姐离去……”

    听完阮婆的话,我摇摇欲坠,一切果然是这样抽筋剥骨般可怕。我竟然倾心一个人面兽心的男子,准备将一生的情意载于他身。
正文 第十一章墨云托雨过西楼(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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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十一章墨云托雨过西楼(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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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十二章 莫听穿林打叶声(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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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十二章 莫听穿林打叶声(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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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十二章 莫听穿林打叶声(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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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十二章 莫听穿林打叶声(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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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十二章 莫听穿林打叶声(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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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十三章 天涯流落思无穷(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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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十三章 天涯流落思无穷(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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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十三章 天涯流落思无穷(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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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十三章 天涯流落思无穷(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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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十三章 天涯流落思无穷(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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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十三章 天涯流落思无穷(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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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十四章 又得浮生一世凉(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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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十四章 又得浮生一世凉(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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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十四章 又得浮生一世凉(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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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十四章 又得浮生一世凉(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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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十四章 又得浮生一世凉(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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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十五章 潇潇暮雨子规啼(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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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十五章 潇潇暮雨子规啼(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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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十五章 潇潇暮雨子规啼(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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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十五章 潇潇暮雨子规啼(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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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十五章 潇潇暮雨子规啼(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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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十六章 夜来风叶已鸣廊(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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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十六章 夜来风叶已鸣廊(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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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十六章 夜来风叶已鸣廊(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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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十六章 夜来风叶已鸣廊(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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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十六章 夜来风叶已鸣廊(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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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十六章 夜来风叶已鸣廊(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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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十七章 谁道人生无再少(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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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十七章 谁道人生无再少(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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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十七章 谁道人生无再少(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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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十七章 谁道人生无再少(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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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十七章 谁道人生无再少(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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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十七章 谁道人生无再少(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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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十七章谁道人生无再少(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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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十七章 谁道人生无再少(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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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十七章 谁道人生无再少(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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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十八章 对酒帘卷邀明月(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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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十八章对酒帘卷邀明月(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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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十九章 障泥未解玉骢骄(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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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十九章 障泥未解玉骢骄(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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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十九章 障泥未解玉骢骄(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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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十九章 障泥未解玉骢骄(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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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二十章 十年生死两茫茫(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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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二十章 十年生死两茫茫(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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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二十章 十年生死两茫茫(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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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二十章 十年生死两茫茫(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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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二十章 十年生死两茫茫(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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