晤歌•佛印
作者︰甦曼凌
正文
正文 第一章 長恨此身非我有(1)
    都說春江水暖,是暖了天地的靈魂。

    而此刻,坐在回杭州的船上,我仍然只是一道孤寂的薄影。縱然這汴京城再是婉轉風流、富貴繁華之地,也不是我的容身之所。

    他已經離去,我更是沒有理由再留此。拒絕了好姐妹梅香的挽留,去到一個別人找不到的地方,憑借能夠得到他的血脈的僥幸,我依然會好好過下去。

    尋著往昔的記憶,找到杭州的一所老宅。這是外祖母留給我母親的嫁妝,是我唯一的所有了。門上的朱漆已經掉落,所有的一切都成斑駁的陳舊記憶。

    推開門,沒有我想象的破落。院子里一株老槐已經枯死,奇怪的是枯枝上橫生一株小樹。似乎是常有人來打掃,許是過去忠于外祖母與母親的老僕來照料的。舟車勞頓,我也乏了,便將西廂房打掃了一下睡了過去。

    直到一陣雷聲驟響,將我從夢境中驚醒。初夏的雨解脫了上天的禁錮,隨著肆虐的風將老朽的窗欞震得忽忽作響,最郁悶的是梁上開始漏雨,我找了一個舊木盆接著。抬頭望了過去,那只老梁依然晃動著,咯吱咯吱要砸下來。

    不知道哪里來的一道黑影,朝我撲了過來。我隨之與他滾到門外,被雨水淋了濕透。我與他鼻尖相對,身軀緊緊抱在一起。又一陣電閃雷鳴,我看清楚了,這是一張年輕男子的清秀面容。

    “紅蓮小姐!是你麼?我終于等到你了!”那聲音帶著急迫和驚喜,听得我心潮涌動。這個年輕男子“哈哈”一笑,再一次將我緊緊抱在懷中,“我竟然真的等到你了!”

    他的簑衣扎得我不適,我的記憶似水流年,找不到可以讓這個年輕男子停留的地方。

    “你是?”

    “我是霍秋生啊!紅蓮小姐……七年了……我們已經七年沒有見過面了,你都忘記我了嗎?”他邊說邊脫下簑衣,將它披在我身上。

    霍秋生?終于記得,外祖母曾經為我請過一個教琴的先生姓霍,他有一個兒子就叫霍秋生,小我三歲。

    “哦?原來是你!”歲月荏苒,原來那個經常痴痴看我練琴的懵懂少年已經長大成人。待我們躲進一間不漏雨的廂房,他點燃火燭,我才看清他的模樣,他長得英俊魁梧,此刻,一雙亮眸一眨不眨望著我。

    我躲避開秋生的注視,笑道︰“讓你見笑了!我夏家已經敗落,如不是有這一座老宅,我早就流落街頭了。從今以後,你不要叫我小姐了,就叫姐姐吧……對了……這些年你一直守在這里麼?”

    他點了點頭,說道︰“我父母雙親一年前已過世,霍家多年一直受老夫人照顧,所以當年答應老夫人照料這所老宅。對了,老夫人有樣東西要交給姐姐……”他說著,起身想去拿什麼,忽然捂著右手,“唉呀”一聲痛叫了起來。

    我上前看去,原來他的右手有三指已經腫得如紫茄。怎麼?可是為我受的傷? “沒事……不過是剛才用力太猛,戳到石階上了……方才見到姐姐,高興得忘乎所以了,就忘記了這事……”

    “你呀……”幸虧我隨身帶著傷藥,立即幫他抹上包扎好。他雖皺眉忍痛,心境仍是大好。待我們收拾停當,已經三更時分,風停雨霽。

    他走路的時候,高大的身軀微微搖晃,明顯是腿部也受了傷。只因忌憚那男女授受不親的教條,我不好再追問下去。他一家為我夏家盡忠已是多年,卻沒得到什麼庇護,如今還要來照顧我,叫我情何以堪?

    過了幾日,秋生的傷勢漸漸好轉。我站立在庭院正中,思索以後將如何謀生?看秋生平日飲食清淡,衣衫單薄,便知道他這些年打理這宅子是如何艱辛?如今我必然要想一個開源之道,維持今後的生計。

    “姐姐,”秋生轉交給我一只鎦金楠木箱,鵝黃細絲絹里裹著一封外祖母給我的書信。“這是老夫人要交給你的。老夫人說,姐姐見了這東西,自然就知道她的心意!”

    我打開書信,里邊只寫著一句佛偈︰“我心自有佛,自佛是真佛;自若無佛心,何處求真佛?”

    不由抬頭環顧這多年被風雨摧折的老庭院,雖然沒了過去熙熙攘攘的繁華,卻依舊春花漫生,長檐依舊,到處散發著官宦人家的清高與雅致。外祖母她一生信佛,最常念的也是這句。不為所動的我,曾經還倔強地與她對念︰“我心只有槐,自槐是真懷……”

    依稀想起外祖母讓人為我做的槐花餅。那株老槐如今失去了青春,枝干卻還在,旁邊橫生的新槐儼然愈來愈盛,如一位躬身彎腰的老嫗欣然伸出手臂,去迎接新的希望。

    外祖母留給我的豈能僅僅是一封書信?驀地想起了什麼,我驚喜地說道︰“秋生,把那老槐的枝干下邊挖開……”

    秋生疑惑不解︰“姐姐,是把這老樹移了麼?我一直覺得這老樹或許也是可用之材,所以才留到如今……”

    我想了想,確信無疑︰“秋生,不要說,快挖開就好,我們要守得雲開見月明了!”

    秋生用力挪了那枯樹,只挖了不到三十下,便露出一只紅漆箱。

    果然不出我所料。小時候,外祖母總是能無故變化出新奇之物,將失望的我逗得破涕而笑。這一次也果然不讓我失望。

    木箱里是整整一千兩金子和玉鐲瑪瑙珍珠等珍貴首飾。

    秋生目瞪口呆,久久不語。

    我不禁如兒時那般啼哭出聲,並非為了這天上忽然掉下來的橫財,而是為了外祖母一番苦心。外祖母必早早算定,以我執傲的性情,總有一天會窮途末路,所以才為我留了後路。

    “秋生,有了這些錢財,我們就可以將這宅子修葺一新。然後再開個琴坊,招收弟子了……”

    “琴坊?”他似乎還沒有從剛才的驚詫中回過神來。
正文 第一章 長恨此身非我有(2)
    “不錯,我早就想好了……以後這里就叫‘清音閣’,我教琴,你制琴……”這幾日,我常常看他腳下堆滿了大大小小的木材,一有時間便坐下來切削磨打。我早知道,幼年的他喜歡看人家制琴,卻不喜歡彈琴,因此被父親訓誡了多次。如此看來,他沒有承繼他父親的琴藝,而是靠著一雙制琴的巧手維持了生計。

    他愣了一下,忽然笑開了︰“姐姐,難道這就是外人常說的琴瑟和諧、相敬如賓麼?”

    我“唾”了他一口,笑道︰“先生為何會有你這樣一個不學無術的兒子?這話說的可是夫妻。從今以後,我就是你姐姐,我們姐弟二人相依為命!還有,你記住,我以後叫夏清音,從此這個世上再也沒有夏紅蓮了……”

    他窘了一下,又問道︰“姐姐為什麼又要改名字?我喜歡蓮花,那池塘里艷麗如火的蓮花如此攝魂奪魄,有什麼不好?”

    “攝魂奪魄?”我驚異地看著這個口不擇言的年輕男子眼中流淌的竟是我看不懂的情焰。

    我轉頭避了開去。他如今已深諳情事,已不是當初那懵懂的少年,我自然也是要避嫌幾分。待日子穩定,為他尋一房妻室,也算是報答他一家對夏家的情分。

    “人世間有許多事,我們還沒看透。秋生,將來你會遇到能和你分享苦與歡的人,到時候,你就會明白……”我望著牆邊開始吐出綠蕊的柳枝,心中暗痛。他怎麼能夠知道,在經歷了一番寒徹骨情事的我,是如何想要脫胎換骨,讓那挖心裂肺的傷痛隨風而去!

    在大相國寺那一夜,我並未達成心願。在那瞬間淪落的火焰中,忽然听他呢喃了一句︰“事如春夢了無痕”。

    我剎那間清冷下來,以他的性子,若知道我是謀劃了這樣的心思,即使我得了他的骨肉,他仍會視我為毒蛇猛獸,惟恐避之而不及,我又何苦自甘墮落?如他勸說那對爭吵的夫妻一般,“自有歸處……”既然如此,我也不如遂了他的向佛之心,歸去也罷。

    于是我給他喂了解藥,凝視著他漸漸熟睡方才慟哭而去。

    此生也許不相見。此生也許不相遇。既是此生無緣,我又何必強求?命數如此,認命也罷。

    “秋生不知道姐姐以前受了什麼樣的苦,但今後,只要我秋生在,就會保護姐姐一輩子!”他信誓旦旦,仿佛對面的我不是他的結義姐姐,而是痴心愛憐的女子。

    可我已經是歷經劫難的女子,這番話恰恰觸動了我的痛處。于是裝作不知,避了開去︰“秋生,你留著著老槐干難道是為了制琴?”

    誰料他听了這句,竟然窘得臉紅了起來︰“哦?姐姐是怎麼知道的?”

    我忍俊不禁,說道︰“要做把好琴,面板須說用衫木或者梧桐,底板也是梓木或紫檀,更別說象牙、烏木、玉石等配料了,你這老槐木可能做的好?”

    他的神情黯淡了下去,顳 道︰“讓姐姐見笑了,這老槐樹雖然比不了那些名貴木材,可是我用來練習也是上好的。自小听過姐姐彈奏那沉香琴的美妙,我就想將來有一天,我能做一把比沉香琴還要好的送給姐姐,可惜到蹉跎了這許多年,還沒有找到合適的木材……”

    凝望他一臉遺憾的神態,心中莫明感動起來,他這份不舍情愫明明白白是系在我的身上。那沉香琴當日被我怒極摔碎,子瞻知道我終究還是不舍,便派人將那殘碎的琴骸收起送還與我。這許多年過去,讓秋生念念不忘的竟是為了我做一把好琴。他雖用心良苦,可我此生卻無以為報。

    看他一臉殷切,實在不忍心打碎這年輕男子的夢境。我也確實需要一把應手的琴,便說道︰“好,你便好好做,將來送為姐一把好琴!”

    他興奮地應聲,完全沒有听的出我這一句“為姐”將我與他隔了一道長長的天河水。

    一陣暖風悄悄拂面,絢白的梨花恍惚了人眼,抬首看到天空,一如往昔看不到盡頭。卷簾天自高,看不到天色闌珊,只是因為自己仍然束縛在眼界之外。

    忽然一陣輕微的咳嗽聲徐徐傳來,我驚奇地看著秋生僵硬的面孔,頓時知道他隱藏了什麼。

    “誰在那里?”後院是柴房和一間雜物房,看了一眼秋生,我尋聲走了過去。

    他竊竊地跟在我後邊,一言不發。

    這間雜物房雖凌亂無比,卻還算干淨,看不到蛛絲的痕跡。角落里躺著一位蓬頭垢面的老婆婆,幾個盆缽還剩下殘留的菜羹和清水。她本捂著口粗聲喘息著,看到我頓時愣了片刻,忍不住又一陣劇烈咳嗽。

    我正欲近前,秋生卻緊緊阻擋著我︰“姐姐,這是原來老夫人房里燒火做飯的阮婆,無兒無女,老夫人去世後不肯離開,所以就一直呆在這里。她得的不只是癆證,而且誰都不記得了。姐姐千萬不要近前,身體安康要緊……”

    依稀記得阮婆是個身材魁梧的女人,現在看起來瘦弱不堪,許是病痛將來折磨地變了樣子。定是秋生心存善良,一直照顧著她。

    阮婆咳嗽了一陣,朝我擺手,後又無聲無息躺下,閉上雙目不語。

    我再想近前一步,卻被秋生緊緊抱住。稍稍覺得不妥,想是阮婆多年來習慣清靜。于是,和他退了出來。

    看著眼前的秋生滿頭是汗,知道他是擔憂我。這樣一個柔腸百轉又頂天立地的好男兒,何愁沒有大好前途。我定要助他一臂之力。

    “秋生,這些年辛苦你了!”我的感激溢于言表。

    秋生面紅耳赤,搓著雙手,念道︰“姐姐,要不是老夫人對我霍家的關照,我霍秋生早就流落街頭、無家可歸了!姐姐還說這般話,折殺秋生了!”

    我環顧四周,謝天謝地,還算不錯。我並非一無所有,老天奪走了我的愛人,卻給了我一個親人,這難道也是佛家所說的因果麼?

    我拿出銀錢,開了方子,叮囑秋生去為阮婆買藥看病,並開始找尋工匠休葺這所庭院。

    本以為我在這杭州城內,和秋生姐弟相依為命,過著平凡而寧靜的日子,也算安穩。誰料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一日忽然听到門外熙熙攘攘,似乎有很多人語。我驚疑萬分,這老宅並非地處鬧市,而是城北偏僻所在,平日里並無多少人經過,今天又是為何?
正文 第一章 長恨此身非我有(3)
    吩咐秋生開了大門,忽然闖進幾個公差。沒經過詢問,就拿了封條,朝大門口張貼。

    “各位大人,小女子所犯何事,如此興師動眾,要封了小女子的宅子?”我近前詢問一位黑臉胖公差。

    那公差看了看我,奇道︰“原來你就是這宅子的主人,還以為這是一處無人打理的荒宅呢!”

    “大人哪里話?這是小女子祖上留下的福蔭,怎能說無人打理?”見慣了京城達官貴人們的高雅風流,看這小小杭州府的差官居然如此無理蠻橫,我自然鄙夷不屑,毫不客氣出言擋了回去。

    那胖公差眉頭一挑,“咦”了一聲,說道︰“沒看出來這位姑娘倒是牙尖嘴利!不過,別管你牙尖嘴利也是無濟于事。實話和你說,你這宅子官府要征用,只給你們三天時間,你們還是想想先找個住的地方,早作打算!”

    “什麼?”我的怒氣漸漸上涌,憤然道︰“堂堂官府竟然也干這強取豪奪之事!請問,既是官府征地,可有文書?既然祖輩世居的民宅,縱然是為了我大宋強國,也要為百姓生計著想,可有官府賠償?這樣的大事,豈是憑你三言兩語就能辦的?”

    秋生听到此時,一把將那封條撕掉,拿了一把橫斧擋在前邊,說道︰“姐姐放心,有我在,就一定會保的住這宅子!”

    那胖公差听到這里,也專橫了起來,揮手朝其他人喊道︰“又來一個不怕死的,竟然手持凶器,干擾官差辦事!來人,抓起來帶回府衙!”

    一群公差頓時涌了過來,將秋生手中的橫斧奪了下來,將他緊緊縛住,拖著就走。

    我大急,朗朗乾坤,這些公差定是欺負我夏家如今大勢已去,所以才前來借題發揮。秋生明明是替我受過,我又怎能棄之不管?

    無奈何我只是一個弱女子,最終敵不過官差的蠻橫,眼睜睜看著他們將秋生拉扯了去。

    追隨到府衙,卻看到府衙大門緊鎖,空無一人把守。我顧不得想那許多,拼命朝那大門敲擊起來,不料卻听到旁邊一位販梨的老者喊道︰“姑娘,我勸你還是別費力氣了。”

    “什麼?”我也察覺出有些不妥,連忙問道。

    “姑娘是不是初來此地?這里的人都知道這知州大人患了心疾,已經三個月未審理公事了……平日里都是下邊的人狐假虎威,欺負百姓,姑娘你這錘敲了也白敲,無人理你的……”

    “難道這官府就無人打理了?既然不能勝任公差,就要另選賢能,堂堂知州大堂,怎麼能無人主事?”

    “……唉,姑娘要是有心,不如去牢獄打點一下,讓那些公差照顧好你的親人,然後再作打算。”老者說完,搖搖頭走了。

    我雙腿癱軟,坐在府衙的石階上良久無語。原以為到了杭州府,隱姓埋名,過平淡日子,可是有誰知道,無緣無故又生事端,這一次我究竟怎樣才能度過這劫難?

    思索良久,我終于打听到府衙大牢所在,輾轉了多日,賄賂了公差才見到秋生。秋生按照慣例一進來就被打了四十殺威大板,手上腳上都拴著鐵鏈,渾身血污,無力地趴伏在涼濕的地面上。

    “秋生……”看到秋生因為我蒙難,我的心如撕裂般疼痛。

    他看到我,頭稍稍抬了一下,因耐受不住那錐心刺骨的痛楚,輕“哼”了一聲,又低了下去。

    “都是姐姐不好,連累了你……這牢獄本是該我坐的……”

    “姐姐不要說……秋生此生最大的心願就是為姐姐遮風擋雨……如今也是心甘情願為姐姐做一切,即便是死也值得……”

    秋生咧嘴一笑,虛弱地說完這句話,我的淚水已經潸潸而下。

    正當此時,那獄卒出現小聲說︰“姑娘快走吧,稍時獄監要過來點卯,不能再耽擱了!”

    我對秋生說道︰“放心,我一定會救你出去!”

    我把傷藥和一錠紋銀塞給那獄卒,說道︰“大人,請問這秋生並非殺人放火的重犯,為何要帶上腳鏈手鏈?”

    那獄卒撓頭說道︰“他一進來就拳腳踢,實在是沒有辦法,才給他戴這物什……只要他不再折騰,自然可以摘掉……”

    我看著秋生,只見他目光凜然,微微一笑︰“都是我不好,讓姐姐操勞至此!”

    許是收了我的紋銀,那獄卒殷勤地說道︰“姑娘不必發愁,听說新來的杭州通判正在上任途中,你的事估計一時半會兒解決不了,等新來的通判上任必然會秉公處理。這公子既然並非犯了大事,在這里也是受不了多少委屈,姑娘放心……”

    我謝過獄卒,安慰過秋生,一路輕飄飄順著大路茫然而去。此時草長鶯飛,柳綠蕊紅,正是一年春好處。過了橋,看男女老少紛紛出來踏春,笑鬧喧嘩,甚是歡欣,我卻沒有一絲好心境。

    不知不覺隨著人群來到西子湖畔。只見不時有婦人帶著孩童在草叢里玩耍。都說西子湖美景最是動人,有了一群孩童喧鬧的湖畔,無端更多了幾分生氣。

    忽然一陣“唔唔”的啼哭聲傳來,只見一柳蔭下有一石階,石階上有一個七、八歲左右的女童正在啜泣。一旁的草地上扔了一把上好的紫檀珠玉琴,一位教琴的女先生正在哄她。

    “若彤小姐,再試一次,這次一定會好許多……”

    “不試,我不試,都試了十幾遍了……母親非要我學琴,我天生不是學琴的人……不要逼我了……”

    只見那教琴先生窘迫搓手,那小姐依舊不肯就範,好一副煞風景的圖畫。

    “但得琴中趣,何勞弦上聲。”我輕笑近前,扶起那把精致無比,一看就是富貴人家的好琴。“這位小姐,學琴非一朝一夕。你閉上眼楮,靜听著這清風水暖、漿動船搖的聲音,深深呼吸一口,忘記你周圍的一切,再用你的手指勾動琴弦……”

    “你是什麼人?來管我家的閑事?”那女先生絲毫不掩飾自己的反感與戒備,厲聲喝著。
正文 第一章 長恨此身非我有(4)
    我並不睬她,以手指封唇,笑道︰“先生若今天交不了差,恐怕也是難以自圓其說,不如讓小女子幫你一下……”

    她又窘又氣,竟然無言以對。

    許是我的微笑與自信使那若彤小姐凝神傾听,稍許她停止了哭泣,低聲問道︰“你說的可是真的?”

    我將琴放在若彤前邊的石案上,將她的手指放在弦上。“好,開始,閉上眼楮……”

    若彤竟听了我的話,將雙眼閉上。

    “學琴並非只是掌握了技法……我們要將自己、天地萬物與琴融為一體……”看她縴細的手指熟練地勾動了琴弦,我便知道她非但已經將曲譜默誦,而且非常有學琴的天賦,若得遇名師,加以時日,定是一位空前絕後的大師。

    “這琴譜只是別人的東西,相同的琴曲有不同的曲譜,相同的曲譜又有不同的彈法,彈琴的人要忘掉自己,也忘掉別人……我們要的是灑脫自由,也要長年累月的修煉,才能真正地體味出琴道……”我相信,這看似深邃的道理以若彤的靈慧總有一天會徹悟。

    若彤果然不負眾望。漸漸從方才的空洞與慌亂走出來,靈活地勾動琴弦,將一首《秋風詞》完整嫻熟地彈了出來。

    一曲完畢,若彤面色紅潤,欣喜萬分。那女先生蹙眉不語,似乎在想些什麼。

    我輕輕鼓掌。那若彤小姐竟然走了出來,朝我行禮,“謝謝先生,若彤受教了!”

    我搖頭推卻,正欲說話,卻看到那女先生面紅耳赤,不悅問道︰“請問你是哪家的高人?恕在下有眼不識泰山,想見識一下高人的技法,能否賜教?”

    我自知是自己搶了那教琴先生的風頭,使她在自己的弟子面前盡失顏面。此時,她定是想找茬讓我難堪,事已至此,便只有點頭應允。

    輕撫幾下琴弦,耳畔幾聲悅耳鶯啼,遠處長堤漫漫,雪白的杏枝壓著天空與水面。多日橫隔在心頭郁結之氣竟然消失殆盡。自從那我把那沉香琴摔碎,曾發誓再不踫這七弦,可誰知我為了逞一時之氣,也為了這小若彤破了自己的誓言。

    嘆息一口,提了一口氣,勾弦。

    那教琴女先生沒料到我這一首並非女子擅長的《梅花三弄》,而是氣勢磅礡的《廣陵散》。

    “你……”那教琴女先生听罷曲子,竟目瞪口呆地指著我說不話來。

    “好!”幾下清脆的掌聲忽然打斷了這一切,“這位姑娘果然好技藝!身為女子,卻有著不輸于男兒的英雄氣概,將這首曲子彈得蕩氣回腸、慷慨激昂……”

    “夫人……”

    “母親……”

    我的雙眸隨著若彤輕盈的身子流轉到一位氣質閑雅的貴夫人和一位清麗的侍女。那女先生神態恭謹,朝他夫人施禮。

    “姑娘怎麼稱呼?謝謝姑娘指點小女……”

    “夫人好,”我行禮過後,答道:“小女夏清音,自幼學琴,多年修習,偶有多得,讓夫人見笑了!”

    “哦?”那夫人朝我上下打量,忽然握住我的手,“姑娘,我有一事相求,小女頑劣不堪,與姑娘你甚為投緣,能否屈尊,為小女教習……”

    听多這里,那教琴的女先生再也按捺不住︰“夫人,我……”

    那夫人臉上依舊風清雲淡,口中卻對身旁的侍女吩咐道︰“蝴蝶,別忘記回府去讓賬房給先生多領兩個月俸銀……請先生另謀高就……”

    那叫蝴蝶的侍女應了聲,對女先生說︰“請吧……”

    女先生一言不發,憤恨地看了我一眼,在蝴蝶的指引下,上了一駕馬車離去。

    她臨別的眼神猶如一把利刃,意圖將我四分五裂。我知道是自己逞強好勝的性子,無意又得罪了一個視琴如命的人。原來那佛家的因果是如此得真實,我將自己掉入一個新的旋渦而不可自拔。

    那夫人依舊朝我笑道︰“看我,惟恐姑娘不答應我,便又自作主張了……”

    看她果然是經歷過大世面的貴夫人,一套欲擒故縱的手段使得如此風過無痕。

    “夫人,我……”想到若進入那高宅大院里,成日圍著一個貴族小姐卑躬屈膝、刻意逢迎,不是實現我廣傳琴藝的夙願,我便覺得心痛難忍。
正文 第一章 長恨此身非我有(5)
    我並不睬她,以手指封唇,笑道︰“先生若今天交不了差,恐怕也是難以自圓其說,不如讓小女子幫你一下……”

    她又窘又氣,竟然無言以對。

    許是我的微笑與自信使那若彤小姐凝神傾听,稍許她停止了哭泣,低聲問道︰“你說的可是真的?”

    我將琴放在若彤前邊的石案上,將她的手指放在弦上。“好,開始,閉上眼楮……”

    若彤竟听了我的話,將雙眼閉上。

    “學琴並非只是掌握了技法……我們要將自己、天地萬物與琴融為一體……”看她縴細的手指熟練地勾動了琴弦,我便知道她非但已經將曲譜默誦,而且非常有學琴的天賦,若得遇名師,加以時日,定是一位空前絕後的大師。

    “這琴譜只是別人的東西,相同的琴曲有不同的曲譜,相同的曲譜又有不同的彈法,彈琴的人要忘掉自己,也忘掉別人……我們要的是灑脫自由,也要長年累月的修煉,才能真正地體味出琴道……”我相信,這看似深邃的道理以若彤的靈慧總有一天會徹悟。

    若彤果然不負眾望。漸漸從方才的空洞與慌亂走出來,靈活地勾動琴弦,將一首《秋風詞》完整嫻熟地彈了出來。

    一曲完畢,若彤面色紅潤,欣喜萬分。那女先生蹙眉不語,似乎在想些什麼。

    我輕輕鼓掌。那若彤小姐竟然走了出來,朝我行禮,“謝謝先生,若彤受教了!”

    我搖頭推卻,正欲說話,卻看到那女先生面紅耳赤,不悅問道︰“請問你是哪家的高人?恕在下有眼不識泰山,想見識一下高人的技法,能否賜教?”

    我自知是自己搶了那教琴先生的風頭,使她在自己的弟子面前盡失顏面。此時,她定是想找茬讓我難堪,事已至此,便只有點頭應允。

    輕撫幾下琴弦,耳畔幾聲悅耳鶯啼,遠處長堤漫漫,雪白的杏枝壓著天空與水面。多日橫隔在心頭郁結之氣竟然消失殆盡。自從那我把那沉香琴摔碎,曾發誓再不踫這七弦,可誰知我為了逞一時之氣,也為了這小若彤破了自己的誓言。

    嘆息一口,提了一口氣,勾弦。

    那教琴女先生沒料到我這一首並非女子擅長的《梅花三弄》,而是氣勢磅礡的《廣陵散》。

    “你……”那教琴女先生听罷曲子,竟目瞪口呆地指著我說不話來。

    “好!”幾下清脆的掌聲忽然打斷了這一切,“這位姑娘果然好技藝!身為女子,卻有著不輸于男兒的英雄氣概,將這首曲子彈得蕩氣回腸、慷慨激昂……”

    “夫人……”

    “母親……”

    我的雙眸隨著若彤輕盈的身子流轉到一位氣質閑雅的貴夫人和一位清麗的侍女。那女先生神態恭謹,朝他夫人施禮。

    “姑娘怎麼稱呼?謝謝姑娘指點小女……”

    “夫人好,”我行禮過後,答道:“小女夏清音,自幼學琴,多年修習,偶有多得,讓夫人見笑了!”

    “哦?”那夫人朝我上下打量,忽然握住我的手,“姑娘,我有一事相求,小女頑劣不堪,與姑娘你甚為投緣,能否屈尊,為小女教習……”

    听多這里,那教琴的女先生再也按捺不住︰“夫人,我……”

    那夫人臉上依舊風清雲淡,口中卻對身旁的侍女吩咐道︰“蝴蝶,別忘記回府去讓賬房給先生多領兩個月俸銀……請先生另謀高就……”

    那叫蝴蝶的侍女應了聲,對女先生說︰“請吧……”

    女先生一言不發,憤恨地看了我一眼,在蝴蝶的指引下,上了一駕馬車離去。

    她臨別的眼神猶如一把利刃,意圖將我四分五裂。我知道是自己逞強好勝的性子,無意又得罪了一個視琴如命的人。原來那佛家的因果是如此得真實,我將自己掉入一個新的旋渦而不可自拔。

    那夫人依舊朝我笑道︰“看我,惟恐姑娘不答應我,便又自作主張了……”

    看她果然是經歷過大世面的貴夫人,一套欲擒故縱的手段使得如此風過無痕。

    “夫人,我……”想到若進入那高宅大院里,成日圍著一個貴族小姐卑躬屈膝、刻意逢迎,不是實現我廣傳琴藝的夙願,我便覺得心痛難忍。

    那叫蝴蝶的侍女看我躊躇萬分,再也忍不住出聲︰“先生,我家夫人是堂堂知州正室,只這樣一個小小的請求,先生還不能應了麼?在這整個杭州府,莫說是一件兩件,就是百件千件我家老爺也都會應允,何況是老爺夫人膝下只有此一愛女……本就是愛若珍寶……先生若是應了我家夫人,還有什麼難事不能成?”

    “蝴蝶!”夫人喝止了自己的侍女,笑道,“姑娘,是我唐突了,只是因我愛才心切,才冒失了,請姑娘不要見怪……”

    耳畔忽然出現了鳳鳴鶴嚦般的祥音,原來得來竟是如此不費工夫。柳暗花明就是這般光景麼?

    我嘴唇發澀,問道︰“是杭州沈知州夫人麼?”

    “當然,一絲一毫都不假!”蝴蝶嗔道。

    我醒悟之余,向沈夫人深深施禮。“夫人,小女子與令千金也是一見投緣,自然願意為夫人效力。只是小女子有一心願,大宋如今國泰民安,與民生息。小女子本促成一間琴坊,將所學傳授給願意學琴的眾多百姓子弟,讓我大宋的琴藝世代相傳……”

    “這有何難?”沈夫人果然玲瓏剔透,早就听出我話中深意,“姑娘不用住我府中,只要每天到府中傳我小女兩個時辰便足夠。其余時辰姑娘可自行支配……”

    我喜極,有了夫人的承諾與支撐,用不了幾日,我就可以將秋生救了出來,夏家老宅自然也可以保住。

    “唉,姑娘不要見怪,自我夫君身體有恙數月來,我心急如焚,只想讓小女在琴藝上多有所建樹,好哄她父親高興,早日痊愈……”

    “夫人,小女子在醫術上也有所得,可以為知州大人診治……”

    “哦?蒼天,我沈家積德行善,果然得遇貴人……若彤,快拜見先生……”

    “若彤拜見先生……”看若彤娉婷而拜,我邊扶邊泣。

    遠處一片桃花嫣紅,如穿著紅衫旋轉的女子,與清風和舞。心已醉,似乎分不清什麼山天上人間。
正文 第一章 長恨此身非我有(6)
    有了知州夫人的交情,秋生安然無恙地回到老宅,再也沒有公差來滋事挑釁,若彤在我的悉心指導下琴藝飛漲。“清音閣”也如我所願開設起來,陸陸續續有眾多的孩童前來求學,到端午節前已有二十數弟子了。每日看那些孩童專注地看譜、勾弦,我終于發現,原來我可以將自己心底那個人悄悄驅除片刻。而秋生也日日研磨制琴技藝,常常有人慕名前來訂制。

    沈夫人自從知道我亦精通醫藥,大喜過望,多次請我為知州大人診治。以我之見,沈知州只因多日操勞憂心,氣血不足導致心痛。尋常醫生只是按照補氣養血的方子自以為對癥。可我早已懂得,從醫之人治病須要治心。

    知州內宅有嚴正凌厲的正室夫人,還有三個風流婉轉的小妾。繁忙公務之余,妻妾之間經常爭執,尤其是那個叫做錦瑟的,听說雖出身舞女,但倚仗知州大人的寵愛,時常與沈夫人頂撞,使沈知州日夜煩心,所以才久治不愈。

    我只得請夫人答應我一個條件,單獨覓後院一靜室為沈知州扎針。而知州所用湯藥要夫人的貼身侍女蝴蝶和我親自煎熬奉送,他人不得假手。

    這一日,我剛端著湯藥繞過水榭,朝知州大人養病的後院而去,沒多久便看到錦瑟迎面而來。

    是禍躲不過,她明顯沖我而來。我打定主意將她看作明月清風,虛無一片。

    可她卻偏偏不讓過我。

    趁我不備,她一把掐住我的下齶,仔細打量一番,說道︰“瞧你長得還真有幾分姿色,都說女琴師是狐狸精,男人見了就渾身酥軟、魂飛魄散,看來一點兒不假……何況略通醫術的女琴師更是鳳毛麟角,怪不得,老爺他久病不愈,原來都是你惹的禍……”

    我冷笑一聲,推開她,扶了扶湯藥的蓋碗,徑直往前行。

    她不依不饒,抓住我的衣袖,“你為何不爭辯?難道是心虛了?”

    我笑了笑,只是掙開她的手,繼續往里走。

    背後傳來她的叫罵聲︰“你說說,你到底安的什麼心?教琴就教琴,還進奉什麼湯藥,我看你包藏了禍心,想勾引老爺……”

    看她和世俗女子一樣只不過靈魂空虛,愛慕虛榮,想依靠口舌之快達到自己的目的,實在是可悲。我對她的怒罵置若罔聞,才是對她最大的懲罰。

    忽覺肩膀一僵,隱隱傳來尖銳的劃痛。我轉頭,看到錦瑟扳過我的肩,正欲用縴縴玉指抓向我的臉。我急忙躲避,手中的湯藥盅竟甩了出去,只听“撲”一聲落入荷花池,再無蹤影。

    她愣了一下,收了手。

    我與她面面相對,話里藏鋒︰“你傷了我沒有關系,但是丟了知州大人的湯藥,看夫人如何能饒過你?”

    打蛇打七寸,我這句話明顯擊中了她的要害。在這諾大的府中,她所忌諱莫深的人只有沈夫人而已。果然看她眼球轉了幾轉,輕哼了聲,怒氣沖沖拂袖而去。

    無奈,只有重新煎煮了湯藥,送到水榭盡頭的後院東側的那間木屋。沈知州正倚靠在案頭,捧書呆坐。見我進來,凝神不語,雙目一眨不眨盯著我。

    我輕咳一聲,想緩解這莫名的壓迫。不知為何,近日這知州大人的眼神常常停駐在我身上。難道他果然是好了傷疤忘了疼,心疾稍有好轉便有了那風花雪月的綺念?我思索了片刻,過幾日,沈知州的病痛也便痊愈了,明日便停了這針灸,避免這不必要的尷尬。

    扎完了針,湯藥也已用完。我正打算告退,卻被他一把攥住玉腕。我掙了幾掙,卻見他愈發用力。

    “大人?”

    他的臉色並沒有我想象的淫褻之氣,而是肅穆沉斂,雙眸精光四射,猶如我是他面前大刑逼供現形的犯人。

    “夏先生,請恕我唐突……我想了好幾日,一直想開口詢問先生件事……”

    我被他盯得有些提心吊膽,環顧四周無人,急問道︰“大人有什麼話請放了小女子再說……”

    他搖了搖頭,長嘆一聲說道︰“如果我猜的不錯,就更不能放你走……”

    我蹙眉問道︰“大人想說什麼?”

    “我看先生的相貌,很象我的一位故人……”

    我偏轉了頭,低聲說︰“是麼?”

    “我這心疾就是因為我這故人而得,前些時日,我常常夢見他朝我報仇。”他眼里的精光漸漸消弱了下去,替而一種渾濁與懊悔之色。

    “大人可是做了虧心事?若行的正,作的端,自然不怕魑魅魍魎找上門來……”我笑。

    “說來話長,我也算是不仁不義……我因多年屈居一個知縣的官位心猶不甘,在看他出事時非但袖手旁觀,還暗暗上書參了他一本,使他終于身陷牢獄而死……他還當我是他的同窗故友,生前曾囑我照顧他的家人,他有一個叫紅蓮的孤女如今下落不明……想起這些,我便夜不能寐,久而久之,便臥病不起……現在想來,這也是報應吧……”

    我還在繼續笑,淚水卻遏制不住淌了下來。

    “大人,那孤女經歷了人世間的苦痛別離,如今已經化繭成蝶,自有一方天地了……”

    他“哦”了一聲,問道︰“她果然是這樣想的?”

    “她有一摯友佛法頗深,曾說‘苦海無邊,回頭是岸。放下屠刀,立地成佛。’現在想來,一點兒不錯……冤冤相報何時了?”

    他愣了一下,忽然暢笑起來:“原來是我作繭自縛了!紅蓮,你幼年時我曾經在內宅見過你的相貌,所以依稀記得你的樣子……初見到你那天,我就以為是你……你故意接近我,是為了報仇……”

    “小女子來府中是無意結的緣分,並非刻意尋覓。世間早已經沒有夏紅蓮了,只有琴藝先生夏清音,所以大人不必再煩惱了。”

    一陣清風徐來,窗欞咯吱響了一下。我點頭,知道此番話定能打開他的心結,使他去了沉痾,再無雜念。過不了多日,他的病自然可以痊愈。

    “大人與其執念重重,有心還故友之清白,不如放下心結,多為大宋百姓謀事,便是對的起天地良心了……”我也知道,他只是和甦子瞻一樣,終究舍棄不了功名利碌而已,算不了主謀,我又何必趕盡殺絕呢?

    逐漸的,他臉上僵硬的線條漸漸舒緩起來,嘴角輕彎,似乎卸掉了千斤重擔。

    我方才感覺右腕還被他緊緊握著,呼喚了一聲︰“大人……”
正文 第二章 欲寄相思千點淚(1)
    他這才如夢方醒,正準備松開我的手,忽然听到屋門“ 當”一聲被重重推開,只見沈夫人、錦瑟、蝴蝶等妾侍一群人出現在面前。

    “夫人,眼見為實,我說的不錯吧?”錦瑟指著我,胸脯氣得一起一伏。

    “什麼?”我正驚疑間,臉上一辣,已挨了沈夫人一記耳光。

    沈夫人悲痛欲絕,拂袖啜泣︰“清音,你太讓我失望了!我待你不薄,你卻做出這等無恥下流的勾當!”

    “夫人,我沒有……”我看到被沈知州掐得過久的手臂上淤紅一片,不知如何解釋這一切。

    “老爺剛剛轉好,就這般不珍惜自己身體……竟然……”沈夫人對著自己的夫君,難以說出話來。

    “夫人,這狐狸精想方設法混入府來,明顯是心存不良,老爺可要看清她的真面目……”錦瑟煽風點火的水平確實高明,她圍著我轉了幾圈,罵道︰“什麼琴藝先生!什麼在世女華佗!口口聲聲說什麼進奉湯藥,這等事宜自然有我們這許多妾侍可做的,輪的上你這個不清不楚的女子麼?想要榮華富貴麼?要使出這麼卑劣的手段!幸虧我錦瑟明察秋毫,早識了你的廬山真面目!”

    “住口!”沈知州早已被氣得喘不過氣來,“她是什麼樣的身份?你自然比不了!容不得你在這里說三道四!滾!”

    “啊?”素來受寵的錦瑟頭一次听到這樣的叱責聲,臉色瞬間變得慘白起來。

    “造孽啊!”沈夫人卻受不下去,涕泣道,“老爺,你為了這樣一個女子竟然失了身份,你……”

    “你呀!”沈知州嘆了一口氣,當著眾人又不好訴說原委,只氣得雙目一閉又昏了過去。

    “大人!”

    “老爺!”

    屋子里眾多的妾侍僕人奔跑亂成一片。

    我望著這一群不可理喻的女子搖頭。這些知州內宅里的女子們不分青紅皂白,只憑一時之氣攜手對付一個來歷不明的女教琴先生。她們又怎麼能夠知道,這知州大宅,是我自小就生活的地方,這里的一切我熟悉到骨髓中。就連現在這座偏僻的小屋也是我小時候養病最舒適的所在。

    花開花落,世事輪回。前任的主人已隨風而去,而現在的主人,不知道自己面臨什麼樣的宿命。

    無人理睬我,耳邊只听到沈夫人的詛咒聲︰“老爺要有什麼事?看我饒的了你!”

    我被錦瑟帶著一群侍女撕扯了一頓,然後便被趕出府去。從此我不是教琴先生,也不是夫人眼中的紅顏知己了。我悵然不語,如此這般的戲碼已經不知上演過幾遍,也許我果然是紅顏禍水,才這樣不容于世人的眼。

    一切都緣由那個謝端卿,寧肯抱著冰冷僵硬的泥雕佛像渡日,也不願意攜著如花美眷愜意人生,才逼得我如此狼狽。

    待月上枝頭,忽然下了一場疾雨,用不了一盞茶工夫,竟又停住。被風雨打碎的亂花裹著咸濕泥土散發著讓人沉醉的味道。我一獨自站立在庭院中聞著乍暖還寒的清冷之氣,嘆息著,心中隱隱發沉,不知道明日躲的了更多的災禍麼?

    大門忽然“呀”地開了,劃破了夜空的寂靜,也打破了我的神思。時隱時現的花香變成了腥穢的酒氣。身著白衣的霍秋生趔趄地抱著一只長長的木匣走進前來。

    他搖晃著,小心翼翼想托起那長匣,卻又仿佛夠不到那一人多高的邊沿。腳下忽然一劃,整個人順勢滑了過來,正落在我腳下。

    我正欲責他回來太晚,腳上一緊,卻知他的雙手正抓住我的雙腳。心緊了一下,欲朝後躲去,他卻緊緊抓住,不肯放手。

    “秋生,為何深夜回來還喝得如此酩酊大醉?”我朝除了娼妓外,尋常女子的雙腳只能被夫君所握,他無意中犯了忌諱並不自知。我卻不能任他妄為下去。

    蹲下身去,抓住他的手,想脫離開去。不料,他松了手,卻又一把扣住我的雙手。我又急又窘,嗔怒︰“秋生,你忘記了先生的教導,永世不動那杯中之物……”

    黑暗中只听到他笑了一聲,“姐姐……我沒喝醉……我要是不喝,就拿不到這天下最好的一塊紫檀木……又怎麼給姐姐做好琴……”

    原來他還為了對我的承諾而不顧一切,心頓時沉了下去︰“你在哪里得到的這塊紫檀,有人為難你了麼?”

    “姐姐心里有我?”他把我的一只手緊緊貼在面頰上,我掙了掙,仍舊沒有掙出來,不禁有些惱了。

    “你是我的兄弟和親人,我心里自然會惦記你……秋生……快放開我,我去給你弄醒酒湯……”

    “不,姐姐,我不要醒酒湯……這酒不喝不成……有人和我搶這塊紫檀木……我怎麼能不喝……讓他搶了去……”他邊說邊搖晃著向下倒去。

    無奈我只有拖起他沉重的身軀緩緩移到旁邊的榻上。那長匣滾落下來,掉出一塊烏黑的木頭。果然是上好的紫檀木,不知道他花了怎樣的心思和錢財才弄到這些。

    我用力掙脫了他的桎梏,婉轉勸道︰“秋生,我不要你為我如此破費!與其如此,你不如將這些錢財積攢下來,娶上一門好妻室……”

    不知道他的神志是否清醒,只感覺撲面的酒氣與他喉嚨中發出的呢喃聲攙摻雜在一起,听他斷斷續續地說道:“姐姐,這木頭不是花錢買的……是我贏來的……”

    看他偏執如牛,一時神志難以清醒,我苦笑︰“這天下有白吃的飯麼?虧你還是書香世家子弟……居然還說的出這種話來……”

    他伸手摸了一下那木匣,卻再也沒有力氣抱回。“姐姐不信?我在‘仙客來’酒坊看到一位蠻夷商人將這紫檀到處叫賣,可是有一高壯的白衣官人與我一同看上……那白衣官人是不達目的不罷休……後來我便將這紫檀木來源特性說了出來……那白衣官人驚異之余,說物識有緣人,他願意士為知己者死,若我喝酒能勝了他,他便將這紫檀買了下來轉送于我……”
正文 第二章 欲寄相思千點淚(2)
    我皺眉繼續說道︰“秋生,你可說了這琴是做給我的麼?”

    他悶哼了一聲,說道︰“我自然是說了,這是給我姐姐做琴的材料。”

    “然後他又問過你姐姐姓甚名誰?”

    “我說我姐姐姓夏……”他話沒說完,似乎已經失去了氣力,昏睡過去。

    我起身整理了衣衫,朝遠處的夜空望住。一輪彎月被枝葉遮了神采,只隱隱看出寂寥的劃痕。

    秋生的呼吸均勻,我的心隱隱不安。不知道他此番胡鬧,到底會有什麼福禍發生。夜色已深,在月色下我端詳著那沉香琴的殘骸,再也難寐。

    待到次日,我早早起來,朝灶台里添加著薪柴,想為他煲一份開胃的湯。多日來的奔波勞碌,我早已經不是那個嬌弱屋里的千金小姐了。

    如今看他到底是為了我將自己置于此難堪境地,心中微微有些不忍。只有以誠相待,便稍稍能寬慰自己。

    但到底是多年未做過這些粗活,只一會兒廚房已經被我弄得濃煙滾滾。

    “夏清音!你做什麼?”耳邊只傳來一陣凌厲的呵斥,身子也一緊,被人緊緊抱在懷中,從廚房中沖了出來。

    是秋生,我似乎從來沒有見過他這樣怒過。他蹙著眉頭,將我放下,轉身沖進去將灶台下的薪柴折騰了一陣,終于安定下來。

    我唯有愧疚地看著他鐵青著臉,拍打著已被燒得破爛的衣衫從濃煙中跑出來。

    好險!我幾乎又釀成一場大禍。如這老房子再被燒毀,我將再一次無家可歸。

    忽然想起秋生那聲︰“夏清音!”從來沒有听到過他這樣稱呼我,心中竟然有些怯怯地承受不了。

    他雙目還帶著昨日宿醉的沉淪痕跡,卻似乎變成了另外一個人,長吁了一口氣,如提起千般萬般的勇氣,眼中迸射出一種我從來沒有見過的篤定。

    “夏清音,我要娶你!”

    什麼?我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可眼前的秋生一字一句從嘴上說出,確是清楚得不能再清楚。

    我怔住。

    “我不想再等了,我已經長大了!不是你眼中的小孩子了!”他沖過來,晃動著我的雙肩,嘶啞地喊道,“相信我,清音,我會照顧你一生一世!”

    “我……你……”我不知道怎麼去拒絕他,卻也答不出一字。

    “我知道你嫌我出身卑微,知道我配不上你,但就是自小我就喜歡你……我一直賴在這里,就是等你回來。”只道是男兒有淚不輕彈,卻見他兩眼已成汪潭。

    “我……清音並不是一個好女子,是清音配不上你……”我啼泣著,不知道如何向他解釋我那曾經顛倒的人生。

    “這世上女子都沒有姐姐你的好……我自是知道的……你又何必妄自菲薄?”他將手指撫住我的青絲,似要朝我的唇吻下。

    我大窘,掙扎著,正不知道如何解脫,忽听門外一陣陣沉重的敲擊聲與嘶喊聲︰“夏清音在不在?快出來開門!”

    我與秋生均愣住,還沒到開琴授課的時辰,怎麼會如何熱鬧?我趁機推開了木訥的秋生,將院門打開。

    來的竟然又是一群官差!

    “你就是夏清音,知州大人家的教琴先生?”

    我點頭,隨即感到脖頸一涼,見那官差呵斥著,拿著一條粗粗的鐵鏈,套住我就走。

    “身為官府衙差,為什麼不分青紅皂白,就將人拿住?”秋生早已經攔住那差官,憤憤不已。

    “小子,不關你事,還是一邊去,小心惹禍上身!”又上來幾個差官,推開秋生。

    “秋生,風雨欲來催滿樓,還是听听各位差官的話,請問小女子所犯何事?”我心內明白,這些差官此番前來必有緣故。

    “看不出來面相如此較弱的女子膽大包天,竟然敢下毒害死知州,新來的通判大人派我們前來拿人!”

    “知州大人他?”這消息如晴天霹靂,險將我的四肢百骸震碎!

    秋生面紅耳赤,不管不顧地欲將我拉回來。

    我掙脫了他,自知這場天劫未必能躲的過。因果倫常,果然現世報!既然如此,不如順天意。

    “秋生,我走後,你要好好守護這庭院,若我不能回來,你便自己娶一房好妻室,好好過日子,忘了我!”

    “不要!”秋生肝膽欲裂,幾欲瘋狂,朝阻攔他的差官拼命廝打著。

    我扭頭,對差官說道︰“走吧!去見新來的通判大人!”

    春寒料峭,滿地的落花凌亂鋪了一地。這是一個沒有陽光的日子,我一位堂堂的知州千金經歷了如此多的風風雨雨,竟無妄要再承受一次牢獄之災麼?

    我雖曾怨過,恨過沈知州他忘情忘義,也曾下定決心以慈悲心,寬宥他所做的一切,卻怎麼也不曾料到,他居然就這般莫名死去,還要將我拉下去一同赴黃泉。

    這知州大堂仍然與往昔一般莊嚴肅穆,眾多的衙差肅立兩旁,四周擠滿了看熱鬧的百姓。只听知州夫人在堂上高聲啼泣,一個熟悉的聲音正在和聲慰藉︰“卑職也沒有想到,剛剛上任,就遇上如此悲慟之事,嫂夫人請放心,卑職一定還夫人個公道!”

    那聲音如十指撥動的琴弦,鏗鏘有力,滲透到骨子里去。愈發單薄的身形,在高高的桌案上方,確是依舊英姿風發。

    我苦笑,所謂冤家路窄就是如此麼?是他甦子瞻嗅著我的味道才尋覓至此,還是僅僅為謀得這樣一個小小的通判才算是他仕途的得意開端?我與他,也是夙緣難解麼?

    “報通判大人,夏清音已拿到!”

    “帶上前來!”他正襟危坐,拿起驚堂木,朝我望了一眼,仿佛凝固了時間,手許久才落下來,驚堂木發出“啪”的沉悶聲音,遠遠沒有眾人想象得那般威嚴震懾。縱是相見又能如何?一天一地,一將一卒,斗轉星移,我與他此時已經有了遙遠的距離。

    “夏清音,我待你不薄,你為何要害我夫君?”未等他發話,知州夫人已經沖到我面前毫不留情地煽了我兩記耳光。
正文 第二章 欲寄相思千點淚(3)
    我捂著辣痛的面頰,沉默不語。

    對面的他,眉峰深縱,強行按捺自己的情緒,揮手讓人拉開知州夫人。

    “你就是夏清音?”

    “是,通判大人。”

    “知州大人的湯藥平日都是你敬奉的麼?”

    “是……”

    “你可知道,謀害朝廷命官所犯的是死罪?”

    “民女知道,但民女沒有謀害知州大人。”

    “當天晚上沈大人就是吃了你奉上的湯藥才七竅流血而亡,你說你沒有謀害大人,你可有什麼憑據證明自己的清白?”他殷切地低聲問道,定然不解我為何又將自己陷入如此尷尬境地。

    “我與大人無冤無仇,為什麼要謀害他?”我搖頭,淡笑。

    不料躲在旁邊啜泣的沈夫人忽然冷哼︰“夏清音,你隱姓埋名混入我府中,就是為了報仇吧?你走的那晚上,我服侍老爺半夜醒來,老爺已經將你的真實身份告知與我,你怨恨我家老爺頂替了你父親的職位,便處心積慮,利用我們母女,混到老爺身邊,為了一己之私就害人性命。我原本還不信,現在看來你果真是那蛇蠍心腸的女子!虧我信你寵你這些時日……我真是瞎了眼……引狼入室……老爺,都是我對不起你……”

    罵必,沈夫人嚎啕大哭,使得平素感念沈知州恩德的差人百姓都狠狠怒視著我這個罪魁禍首。

    “這種女子早該千刀萬剮了……大人,快主持公道……”眾人的呼喝聲淹沒了公堂。

    早已知道我身份的甦子瞻臉色漸漸暗沉。我嘆息,此時,恐怕知我倔強性子的子瞻也不會相信我並非那凶犯,自詡聰慧的我,也無法為自己辯白。

    此時,一個瘦小公差模樣的人在子瞻耳畔說了幾句,子瞻立即狠狠拍了一下驚堂木︰“且慢!此案尚有疑問……”

    “還有什麼疑問?當日夏清音奉上那湯藥,我府中眾多妾侍親眼所見,人證物證均在,難道她還想抵賴不成?”沈夫人恨恨地說。

    “夫人,剛才仵作來報,從知州大人鼻眼中流出的干涸血絲來看,大人死去不過五、六個時辰,可據府中侍女所說,昨夜子時之前已經將夏清音趕出府去,所以這清音是不是真正的案犯還有待商榷。”

    沈夫人“哦”了一聲,仍是不信︰“就算是時辰不對,老爺養病的地方平日閑雜人等都不得入內,要說不是她,還能是誰?”

    “來人,將嫌犯先押入牢獄,待查明是非真相再做公斷。”

    “通判大人……”沈夫人還想說些什麼,已經被子瞻擺手退卻。

    他站起身,朝我深深一瞥,便過去朝沈夫人一躬身︰“子瞻初來乍到,雖然與沈知州並無緣同聚,但到底是讀了聖賢書多年,斷然不能莽撞成事,請夫人莫怪!”

    沈夫人止住啼泣,只是瞪著我,再也說不出什麼。

    在官差的呵斥中,我方才起身,雙腿綿軟,如飄浮的柳絮,不知所向。

    牢獄里一如既往地散發著腐爛的味道,上次來看秋生,便是極其不喜歡的。但此刻,又如一道天劫莫名加于我身,不知道學富五車的子瞻如何在自己上任的第一個案子中建功立業?且疑犯曾經是他心中最在乎的紅顏!

    被抽打過的面頰仍舊疼痛,我訕笑幾聲。如我夏清音這般心高氣傲的女子,卻屢屢被這些自以為是的夫人們打罵,自己卻申訴無聲,豈不是上天對我恣意妄為的懲罰麼?

    “ 當”一聲,獄卒將牢門緊緊鎖住。我軟軟倒在地上,冰冷的氣息包裹著四肢百骸,似乎將痛楚都納入黑暗的夜幕中。

    待我悄然轉醒,腹中有些饑餓難忍。見高處唯一一道透氣的小窗,也被樹枝密密遮擋,看不出此刻是什麼時辰。忽然听到“吱吱”的鼠碎聲,只見牢門邊一碗清水飯菜已經被那些鼠類所禍,一陣陣傳來的腥臭味道使人幾欲嘔吐。

    我長長嘆息,若我還想活著達成心願,便要忍受這難堪的境遇,待到好時機才能重出牢獄,但恐怕這一次並不容易,也會讓子瞻為難。

    忽听腳步聲“咚咚”傳來,一股清新的丁香香氣徐徐襲來。我心中提了起來,知道必是有人從外面而來。那獄門兩側一邊一株丁香花,此時花正開得盛,簇簇疊疊,飽滿妖嬈。

    來的竟是秋生!

    一個公差將牢門打開,不以為然地看了我一眼,說道︰“夏清音,你沒事了,可以走了!”

    我的視線與秋生喜色翩翩的神情相撞,心中感覺頗為怪異。

    “姐姐,我們回家吧!”秋生將我輕輕攙扶起來,欲背我起來。

    我拒絕了他,疑竇重重,對公差問道︰“現在是什麼時辰了?難道已經找到真凶了?”

    “哦,現在已經是申時了。算你好運吧,此刻外邊正在審案呢,若你好奇,不如自己出去看。”那公差等我出了牢門,便又“ 當”一聲將門鎖住。

    走出牢獄的大門,幾束暖陽直射過來,有些眩暈。丁香的味道更濃,似乎已經將府衙全部覆蓋。

    “秋生,是你麼?”

    秋生搖頭,“我本想來擊鼓喊冤的,卻听到堂內正在審案,且說你沒有罪,凶手是另有其人,通判大人當堂宣布姐姐即刻釋放歸家,我便來接姐姐了。”

    什麼?子瞻竟真有這通天徹地的才能,不過一晝夜的功夫,就已經找到凶犯了麼?

    擠過正在看熱鬧的百姓,我與秋生到了大堂前面,只見那錦瑟竟然被綁上鐵鏈,啼泣不止。那旁邊仍然是一臉慍怒的沈夫人。

    “大人饒命啊,夫人饒命,都是小女子一時糊涂才犯下如此大錯,請饒了小女子這條賤命吧!”錦瑟釵環橫斜,青絲散亂,搗蒜般磕頭不止。

    “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為。錦瑟,若你安分守己,老爺雖然死了,我也仍然可保你衣食無憂,但你卻不自量力,想先下手為強,奪了老爺性命不說,還想攜帶府中財物逃逸。如果不是我早讓蝴蝶盯著你,怕是再也找不到你的把柄了……”沈夫人冷笑。
正文 第二章 欲寄相思千點淚(4)
    “夫人,你故意與那夏清音疏遠,就是為了讓我現形?”錦瑟臉色慘白,軟軟地臥在地上。

    “是啊,那一夜老爺告訴我夏清音的身世和她的情操,我早已經明白她是什麼樣的人。子夜她離開府中,是蝴蝶親眼看見的,定然不會再回來毒害老爺。而你,屢次借故進入老爺養病的廂房,就是為了盜取老爺的印璽,偷偷轉移錢財。可是你始終不曾得手,便趁夏清音在府中時候,引眾人對其不滿,之後你趁無人,將砒霜放入參湯, 借故進了廂房,害了老爺……”

    听到此刻,錦瑟的雙肩已經開始顫抖。

    “你若問我如何知道這些?錦瑟,是你平常行為不端,終于泄露了狐狸尾巴,也多虧通判大人細心,從老爺炮袖中找到了一顆你掉落的珍珠,如果我記得不差,那是珠釵還是你壽辰時我送的吧?”

    錦瑟听到此刻,緩緩抬頭,面部早已經僵硬。

    沈夫人轉頭感激地看了子瞻一眼,繼續說道︰“今天我就是要你明白,天網昭昭,疏而不漏,通判大人提醒我,昨夜看好庭院,果然不出所料,居然發現了另外一個人……”

    只听得錦瑟“嗚咽”一聲,再也不語。

    只見甦子瞻嘴角淺笑,視線朝我的所在深深一瞥,然後起身喝到︰“傳沈府管家沈復。”

    我暗驚,那個叫沈復的管家平素深沉精細,卻沒料到居然是居心叵測之人。

    沈復被拖進來時,已經和平日里完全兩樣。他看到錦瑟瑟縮的身影,整個人仿佛大山坍塌,不知所措。

    子瞻重重地拍了一下驚堂木,說道︰“你與錦瑟通好多日,想一同離開沈府,便想多撈些錢財,于是你便從府外帶進砒霜交于錦瑟,自以為人不知鬼不覺地毒害了沈大人,並利用沈夫人與夏清音的誤會,嫁禍于她……”

    沈復的臉開始抽動,似乎一觸即發。

    “可是,你沒有想到的是,昨夜子時,你在後門並沒有等到錦瑟,等來的人卻是府衙的官差。”

    沈夫人繼續點頭︰“昨夜通判大人告訴我,這害老爺的人,熟悉府中的環境,定時府中人,如果猜得不差,這一夜定會浮出水面……于是,我就借故給老爺守靈,將府中的妾侍統統禁在靈堂,不得離去……果然你也做了對不起老爺的事!虧老爺平日待你不薄,你卻喪心病狂……”

    沈復的眼里竟然全是怒意,他狠狠地瞪著錦瑟,罵道︰“你這個不知道廉恥的女子,臨死還要倒打我一耙!你自己做的便全部招供罷,為什麼還要扯上我?”

    錦瑟漸漸恢復了聲息,深深地看了一眼,冷笑︰“沈復,不是你說要雙宿雙飛、同生共死麼?”

    “你……”沈復青筋暴露,忽然沖了過去掐去錦瑟的脖頸,大笑︰“好好,既然你無情無義,也別怪我心狠手辣了!”

    剎那間,錦瑟的臉抽動起來,喉嚨中發出“嗚嗚”的聲音。大堂頓時騷動起來,官差人立刻沖上前來拿住了瘋狂的沈復。百姓們紛亂的喊聲灌滿了大堂。

    “啪!”隨著驚堂木的震懾,子瞻在眾目睽睽之下,顯露出處驚不亂的理性。

    “兩人押下去,待收集好人證物證,便可定罪,給眾人一個交代……今天就審到這里,退堂……”

    眼看已經洗清嫌疑,但我的心卻無法雀躍起來。以這錦瑟的花樣年華,一度成為年過花甲的知州之妾,也未必沒有苦衷緣由,再遇良人想必也是無奈。只可惜,眼前這個沈復,並非她可依托終身的良人。如此悲劇,卻如陷深潭,難以自拔。

    隱約間感覺子瞻的視線已經定格在我身上,我故意看不到那關切的神情而避了開去。

    手心一暖,眼前已經出現沈夫人的身影︰“清音,隨我來!”

    我似乎墜入夢中,不知不覺隨她走入內堂。庭前幾只翠鶯啼叫著,穿透青柳的罅隙,直旋高空。

    待沈夫人將我推入一石凳上端坐,竟肅然整裝朝我下拜︰“我粗鄙短見,多次冤枉了先生,請先生不計前嫌,繼續為我小女教琴。”

    我不安地扶起她,歉然,“是我隱瞞了夫人,請夫人莫怪!”

    “不,先生德識高遠,知道我家老爺曾經做了對不起夏家的事,仍然寬宏大量,這才是我最敬服的地方,這一拜,是我的謝意,請先生務必接納。”

    我窘紅了臉,不肯讓她拜下去。

    “識見風雨,才知真意。夫人,清音走錯了許多路,才知道容忍寬宏才是修行之路。你我又何必糾結呢?”

    沈夫人听到此,方才呈現出笑意︰“先生是原諒我了!”

    我點頭,亦朝她一拜︰“也請夫人諒解清音隱瞞身份一事。”

    避開這些官宦府邸的奢靡之氣,漸漸釋放著往日的執念,我一心只想為父報仇的心此刻莫名淡了下去,原來冥冥之中,是非對錯並非緊要,放下即是得到,才是佛家真偈。難道端卿早已經看透了人情世故,早已經看透了我這樣一個看似理智實則偏激的女子?他舍得將我放下,也是得到了更深的道行麼?

    離開了府衙,我這才發現秋生已不見蹤影。許是知道我的災難已經解了,便放心歸去。

    暖風攜著花香,滲入口鼻。每一寸肌膚都徜徉其中,剛剛浮現的歡喜之後,一絲隱憂漸漸浮上心頭。

    那個我避不開的子瞻,與我再次相遇的地方竟然是府衙公堂!

    快到家宅時已是夜色垂暮,前邊一個白影閃過,似乎在等待著什麼。起初以為是秋生正等我回來,近前一看,卻仍然是那個躲不開的子瞻。

    子瞻對我如影隨形,亦如我無論如何也躲不過那謝端卿的魔障,而那謝端卿此生執著追隨于子瞻的身後。天下萬物相生相克,我們三人居然也是如此痴纏難分。

    “琴娘,我真沒有想到你會在這里!”他低頭,沉吟著,似乎有千言萬語想要訴說。

    “子瞻,我是夏清音,沒有琴娘了。”我淡笑,不再避開。

    他幽幽一聲長嘆,“我不知道你到底是誰?紅蓮?琴娘還是清音?”
正文 第二章 欲寄相思千點淚(5)
    “子瞻,你也飽讀詩書,和他謝端卿一樣精通佛法,自然知道,姓甚名誰不過也是虛妄的法門,當它隨風而逝罷!”

    “我與端卿有默契,我所在之處,他自會游歷到此,若你信我,我便想方設法讓他還俗與你同聚。”

    我無奈笑道︰“他是他,我是我,早已不是一條路了,何必再執著?”

    他有些急了,沖上前來,“我知道你還怪我,只顧官位虛名,不顧兄弟情分,才有了今日的錯處。琴娘,不,清音,你若願意諒解我,便讓我為了你多做一分。”

    “如今他身在空門,你在仕途,也不是一條路了。子瞻,若你能勸得動的他,還會有那許多紅塵中的無奈麼?”

    我用手接了一片春樹上飄落的花葉,輕輕捻成細絲後,拋開。

    “落花有意,流水無情,你我可真的能與佛法抗衡?”

    他落寞的神情映入我眼中,都是過去曾經熟悉的一切。

    “你走吧,為官一方,總要留下些政績,不要再辜負了時光。”我搖頭,起身推開宅門,躲了進去,卻不料看到正堂依然燭光大亮,一身疲憊的秋生坐在石階中間呆愣。

    我自是知道秋生為了解救我也是晝夜未眠,心中難免有些不忍,正想軟語相慰,忽然听到牆壁外傳來一聲狂亂嘶吼︰“夏清音,我甦子瞻在這里發下誓言,一年之內,我定還你一個完完整整的謝端卿!”

    他的話猶如一把刀刃,將我的記憶毫無保留地翻了出來。胸口絞痛,有些氣力不濟。

    “你走吧,通判大人,若要別人知道,你會折在一個女子手里,以後如何審案斷公理?”

    與他不再交集,不枉咫尺天涯。

    秋生怔怔地看著我,低聲說道︰“我早該猜到,姐姐與通判大人原本淵源不淺。那個叫謝端卿的公子是姐姐的意中人麼?”

    我面色窘迫,“我……”

    “姐姐,他就是前日將紫檀木轉讓給我的官人。姐姐必是他心儀之人,否則,他不會忍痛割愛。”

    我的心暗暗沉下,原來子瞻早已經知道我的行蹤。他輾轉賜了一塊制琴的紫檀給秋生,只是為了重新還我一把沉香琴。

    這些暗自垂憐的心意,叫我情何以堪?

    推門看去,只見一個蕭條落寞的身影正垂首,漸漸消失在暗沉的花蔭中。

    轉頭望去,亦是秋生的不甘與執著。

    我果真是個紅顏禍水。
正文 第三章 縱使相逢應不識(1)
    想起這許多時日的忙亂,還沒有顧及後院的阮婆,便配了幾副湯藥,親自熬制,端了過去。阮婆身上的衣衫果然是洗換過的,神情也沉靜了不少,看來多半是秋生悉心照顧的。

    “阮婆,喝了這湯藥,待過幾日,病情有所好轉,我便讓秋生打掃一間廂房,讓你搬過去頤養天年。”

    那阮婆听到秋生的名字,肩膀竟然抖了一下。一雙渾濁的雙目透出幾分我看不懂的陰寒。

    “婆婆,你若有什麼需求,便向我說!”

    她遲遲地看向那湯藥,忽然沖過來,端起,一口氣就灌了下去。

    “慢些!”

    我伸手想勸慰她,卻見她躲了開去。只因我平日教授的都是些年齡幼小的孩童,而阮婆患有這癆證,便多了幾分忌憚。

    她因喝得著急,湯液撒得衣襟上,自己又趕緊去擦,反倒弄得一團凌亂。

    將她收拾好,我欲轉身離去,忽然听到一聲模糊的輕吟︰“不……要……信……”

    我頓時驚疑,這阮婆是又聾又啞的,怎麼會?

    仔細看去,她仍然是痴痴呆呆的,僵硬的臉部如泥塑觀音,仿佛不食人間煙火。

    許是我听錯了,我嘆息一口,轉身離開。

    近日來,秋生足不出戶,只是躲在自己的小廂房中削磨那些木頭,看來還是心有芥蒂,未曾消除。

    我不再勸他,只是照常去給若彤小姐教琴。

    再過幾日,便是端午,坊中那些學琴的孩童陸續被家里接走了。我便有閑暇時間去街上買些布匹,想為自己與秋生做幾件衣衫。

    誰料那絲綢店門竟然大鎖,周圍的米店也清淨了不少。我正疑惑,忽然听到隔壁茶坊的兩位中年漢子正在議論︰“見鬼了,這大白天的,人都到哪里去了?”

    其中一位柔弱的男子說︰“難道你不知道麼?听說杭州最近來了京城的高僧講經,大家都去淨慈寺听經了。”

    另外一男子不以為然︰“什麼高僧?不就又是個來混飯的和尚麼?杭州城里這樣的和尚可不在少數。”

    “哎呀,你真是孤陋寡聞,這可是當今聖上御賜的‘佛印大師’,經綸滿腹,可不是魚目混珠的!”

    “是麼?”那瘦弱男子哼了聲,沉吟,“我老母痴愛佛經,回去拜請老母去听听可好?”

    “趕緊,趕緊,切莫晚了耽誤了好時辰。”

    瘦弱男子起身將茶盅一扣,拜別匆忙離去。

    此時的我,卻扶住茶坊旁邊的一株老柳,顫抖著幾乎無法呼吸。

    他果然來了?他可知道我也在杭州?

    但我卻知道,他不是為我而來。果然如子瞻說的,他與子瞻是兩世結下的緣分,無論經歷多少風雨,都是打不斷的情義。

    淨慈寺座落在西湖南岸,憑山而據,峰巒重重,美景怡人。

    碧波翠巒是清修之人最愛,這淨慈寺自然也是吸收了天地人文之靈氣,是子瞻與謝端卿最喜歡的佛寺。他選在這里講經,也是情理之中的事。

    我也曾經最喜歡那後山的蓮花洞,洞里無頂,只見石柱從坡地徐徐升起,蔚然成蓮,佛書中“十八蓮花”的美妙呈現于此。

    既然已經決定不再相見,為何我卻依然難解心中所結。

    不知道走了多少時辰,猛然抬頭,卻見自己已然來到淨慈寺山門下。冤孽,躲不開的並非他謝端卿,而是自己多年不曾圓滿的心。

    石階上粗工雕刻著朵朵蓮花,每走一步,便如蓮花托身。世俗的情感怎抵得過佛陀大師的誘惑?我不甘的不過是自己如花美貌卻抵不過清修無形的佛理?

    這講經之地,仍是那寬闊的大雄寶殿,超脫世俗的檀香氣味滲入耳鼻,眾多身著法衣的僧伽低聲吟誦,祥和的梵音將人的神智無端拉入寰宇。我和以往一樣,躲在僧眾中,仰望著高高在上的他。

    比起在京城,他的聲望所向,他的豐美儀態,他的談吐學識,日臻完美。此刻的他,如菩提樹下光芒萬丈的僧伽,在矚目的光環中成為傳說。

    胸口忍不住還是痛。

    肩膀一緊,身子被擠了出去,但見幾個濃妝艷抹的青樓女子,操琴鼓板,身上散發著與佛堂檀香極其不和諧的庸俗脂粉味道,旁若無人地打開一條人道,開始且歌且舞朝他走去。

    在眾人嘖嘖不解的議論聲中,我忽然心中澄澈,雖然身為通判的子瞻斷然不會出現在這里,但這些女子所做所為如在汴京城內擾亂佛印法會何其相似,定是子瞻故技重施,想打破著御賜“佛印大師”的清淨之名。

    為首的一名歌女,風韻萬千,極其妖嬈。她腰肢綿軟,釵簪響動,直上蓮花寶座,有幾個僧人想要攔阻,卻被那女子緊緊貼上前胸,直弄得那僧人們面紅耳赤,不敢再上前來。

    得逞的女子笑若紅蓮,情深意切,眾目睽睽之下,大膽問道︰“大師,听說出家之人隔壁听到女子釵環之聲都是犯戒,何況是大師親眼看了呢,這算不算犯戒?大師怎麼敢還坐在這里授經?”

    靜靜默坐,不為所動的他,並不言語。
正文 第三章 縱使相逢應不識(2)
    “大師,你不但看了我們的舞蹈,還听了我們的歌樂,早就是破戒了,不如再破一次罷!”

    他嘴角含笑,答道︰“俗家的孔夫子說過,視而不見,听而不聞,心不在焉。”

    “你是不是心不在焉,又有誰能夠知道?”

    那女子得寸進尺,竟然自己的一條柔軟的臂腕搭向他的右肩。此時,听到堂下僧眾的驚呼聲,嗟嘆聲與議論聲。

    子瞻竟這樣不管不顧,傾盡全力也要毀了他的修行,看的出是心急如焚。

    眼看那女子的身軀與他愈貼愈近,我的心中竟莫名生出一股怒火。

    “不知道廉恥的東西,快滾出去,找你們大人領賞去罷!”我甚至不敢相信,這句話竟然是從我口中說出來。

    那女子怔了一下,不甘心想要繼續。

    我終于按捺不住,撥開聚集的人流,擠上前去,猛地拉她下來,怒道︰“這是佛門清淨之地,你毀了高僧的修行倒是小事,但你能躲的過四周那麼多虔誠教徒的悠悠之口?你確信,你在杭州城還有立足的機會麼?我夏清音是什麼人你去打听一下,到時候第一個不饒你的就是我!”

    我拂袖叉腰,面露不悅,瞪得那女子怯怯退去。

    “夏清音?這不是那害人命入牢的女教琴先生?怎麼跑寺院來了?難道也求佛解脫罪孽來了?”有人認得我,恰是再好不過。

    那女子听到這些,臉色由紅轉白,想了片刻,終于朝其他女子擺手,怏怏退下。

    轉身看著眾人注視的“佛印大師”,此刻,眼神復雜,憂郁而驚詫。

    “佛印大師,小女子仰慕高僧美德,只求聆听佛法經綸,若有冒犯,請大師諒解。” 我淡然笑道,仿佛是人世間一個最愛佛法的年輕女子,呈現出對一個高僧全部敬仰。

    “大師,小女子曾經家財殷厚,特奉獻家傳雙魚玉佩一枚,願意供奉大師。”說完,我畢恭畢敬捧著那只雙魚玉佩舉了過去。

    那玉佩在陽光中不斷變換著深深淺淺的色彩,映襯著他緊繃的臉。

    此刻我與他的僵持,定然比那些庸俗女子來得更加猛烈,更加催肝裂腸。拒絕你的饋贈,讓你的心從此不安,讓你身在佛門,也斷然割舍不了俗世的情感。這便是我夏清音對你的懲罰。

    果然見他的淡然不再,眉頭深擰。

    我暗笑,你果然不信,我夏清音是個敢作敢為的女子,若你只想入佛道,便不要管我如何入魔道!你就是我的情障!躲不開,避不過,只好迎面而上!

    心中正想看他如何尷尬接我著玉佩,手中卻一空,不知道什麼時候上來一個舉著利斧咆哮的壯年男子!

    “敬奉什麼狗屁大師,有錢不如喂了牲畜!”那男子將玉佩重新拋向我,我怔地沒有接過,听得“啪”一聲脆響,那一個家族世代相傳的吉祥玉佩竟然碎裂成兩半。

    我與他均面色慘白!琴碎,玉碎,人世間所有的禁忌晦氣仿佛都降臨在我與他之手。難道我們此生此世均非良緣佳偶?

    “佛印,你不要再害人了,我唯一的獨子就是听了你的蠱惑入了佛門棄了諾大的家業不管,我夫人思念生病,憂郁而死,如今就我已經年近五旬,確是孤家寡人,這樣活著還有什麼生趣?今天有幸見到你,我就要好好和你算過這筆賬,看你怎麼還我娘子命來?還我獨子來!”

    那男子似乎已經有些癲狂,手拿利斧,不由分說,竟然朝他的頭頂狠狠劈下!

    我的心頓時涌起千層血浪,心急之下朝那男子擋了過去,那男子似乎也有所忌憚,斧鋒偏離到一側,我頓覺玉腕一痛,那斧鋒劃破了我的肌膚,甩了幾滴血液,血腥的味道頓時彌漫在殿堂中。

    听到有人呼喊︰“天哪,佛堂居然殺人啦!大家還听什麼經,保命要緊!”

    頓時,紛沓的人群打破了大雄寶殿的肅靜。僧眾亂紛紛地朝外跑去。

    “姐姐,我來了!”耳邊听到熟悉的呼喚,是秋生的聲音。

    情急之下,我顧不上理睬秋生,但看那佛印大師果然不是一般淡定,他雖然已經失去了平日水波不驚的儀態,但依然穩如磐石,並沒有逃離的打算。

    “你這個痴呆之人!”我怒極,忽然看到面前的壯男眼神變換了幾下,仿佛下定了決心,長呼吸一口,用盡全力推開我,朝他砍去。

    眼前如無數寒星璀璨劃過,冰冷的寒意將我的身心淹沒。我這才知道,無論他如何薄情,我怎麼肯讓他置于這危險之中?既然是冤孽,便讓我這個女子的性命去償還也罷!

    我閉上眼楮,執拗朝他擋了過去,身子卻被一股強大的力量扯了開去,瞬間听到一聲慘絕人寰的痛楚呼叫,我睜眼看了過去,天哪,是秋生,是他在那千鈞一發之時替換了我!

    此刻的秋生捂著右眼,悶哼了幾聲,徐徐倒了下去,臉上已經被流淌不止的鮮血覆蓋。

    “秋生!秋生!”我絕望地呼喚著秋生的名字,希望眼前這一切都不曾發生過。

    佛印大師終于從蓮花寶座上起身,他的臉色蒼白,仿佛被抽走了靈魂。

    那壯男眼看真的傷了人,嘴唇蒼白,手一抖,將那利斧扔到地上,忽然狂躁起來︰“我殺了人!娘子,我殺了人,此生要墜入阿鼻地獄,再也不能與你相見了……你恨我罷……恨我罷……我不甘心哪……”

    他捶胸頓足,似已癲狂,狂笑著,一路朝山上奔去。不多時,居然听到有人驚呼聲︰“有人跳崖了!”

    我閉上雙目,仿佛仍然听到那男子一路狂呼︰“去你的什麼佛法因緣吧!還我娘子的命來……還我的兒子……”

    依稀听到還有膽大留下看熱鬧的僧眾議論︰“原來這什麼高僧是個欺世盜名的假和尚,這寧肯以命相抵的女子是他的相好?可那受傷的男子又是誰?看來這女子非良家淑女……”

    “這什麼經會,一派烏煙瘴氣,都出了人命了,咱們快走吧!”

    這聲音如刀刃凌遲著我的五髒六腑,使我痛不欲生。佛印大師仍然一言不發,深深看著我。

    “滾!都給我滾!”我怒罵著那些無良的人,恨恨看著眼前這個身披錦袈裟,卻沒有脫離肉身苦海的可悲男子,“這樣釣名沽譽,如磐石般冰冷的人怎配有如花美眷?你們都走了眼!”

    那些人被我的氣勢嚇倒,紛紛躲避。
正文 第三章 縱使相逢應不識(3)
    我咬了咬唇,將隨身攜帶的傷瘡藥為秋生敷上,查看他的傷勢,看他傷了眼,但卻不至威脅性命,便放下了心。

    面前這個冷酷的僧人,御賜的錦瀾袈裟被濺上了滴滴猩紅的血液,因這一場事變完全抹去了佛門弟子的大慈悲與大寬宥的樣貌。

    這一場較量,必將毀去他前生所有的功德。我與子瞻的心願竟然就這樣匪夷所思達成了。

    我軟軟起身,朝他冷笑︰“謝端卿,你不是能度人麼?如今被你度的可都安好?可都歷世超脫,再無牽掛?”

    他長長嘆息,臉色又晦暗了幾分︰“既然已經鑄成大錯,便隨你處置!”

    “隨我處置?”我狂笑起來,“你可是隨過我一分一毫?一死一傷,這就是你修習的至善佛法麼?如今失了人命,才賜予我這般的說法!你可知道,不珍惜眼前人,便是永世的隔離。即便是生在人世,也無異于死別!好,既然你允了我,就隨我處置!”

    我撿起那猶帶鮮血的利斧,湊他近前,扯起他的錦瀾袈裟,用力劃去,只听得一聲刺耳的破裂聲,他的長袖飛卷長空,飄向不遠處的放生河中。

    “謝端卿,你不配做普度眾生的佛印大師了!”我將頭上散落的長發卷起,狠狠砍了一截,拋向空中,“你我今天就斷了這結發情分,再也無瓜葛了。道不同不相為謀,就當我與你從來不曾相識過。”

    話音未落,便見他終于趔趄地退了幾步,捂住胸口,面如死灰。

    “紅蓮……琴娘……”

    “我是夏清音,不是你心中的痴傻紅顏了……”我決然轉身,扶起地上的秋生,卻發現自己已經全無氣力。

    “圓照大師終于來了。”忽然听到有人雀躍歡呼,仿佛盼來了祥雲中的羅漢。

    只見一個身材中等,面貌和藹的僧人一身風塵,匆匆而來。

    他看到眼前的血腥場面,大驚失色︰“佛印,出了什麼事?”

    後來才知道這就是淨慈寺大名鼎鼎的住持圓照大師,因有事外出晚歸,錯過了這場空前絕後的經會。

    佛印的身軀如墜了千斤重石,緩緩回神,嘶啞地說了一句︰“圓照,我辜負了你!”

    智慧的圓照大師頓時洞悉這一切緣由,必然脫離不開世俗的情債,于是幽幽嘆息︰“佛印,實相本無相,你塵緣未了,未必知道自己的心,還是先不要再講經了,修習佛經,悟明真相再作打算吧!”

    佛印遲滯般點頭,腳步沉重,仿佛不再留戀世上的虛虛實實,只顧朝幽深的後山而去。

    圓照大師吩咐僧人幫我救助秋生,並打掃一間干淨的上房,叮囑我待秋生大好再回家宅。我以自己亦精通醫藥,拒絕了他的好意。待在這里,想著與那謝端卿多年的情怨,引得心中永不安寧,何苦?

    臨別,圓照大師叫住了我︰“夏施主,佛家既講因果緣,也有慈悲心,但凡遇上棘手之事,先想自身,方可通達。”

    我點頭,說道︰“多謝大師提點,清音明白,月有陰晴圓缺,卻無增也無減。看是變化的形態,其實還是原來的本生。我與他,都還是停留在初始的地方,並不曾改變,這才有了今日的惡果。我願意從此褪去光環,隱世避禍,掙脫那無謂的煩惱。”

    圓照大師口稱佛號,點頭不已。

    在眾人的眼中,我雖聰慧,不過秉承天地靈氣,卻未必見得是大智慧。而他,是眾望所歸,即便曾經遭遇挫折,不過是磨礪人生,待泥垢褪去,方見光華。

    帶秋生回到老宅已是晌午,許是流血過多,縱然年輕體健,終究是敵不過,傍晚竟然發起燒來。我將他安置房中,便開了方子買了草藥,熬好喂他服下。

    看他眉頭漸漸舒展,似乎已經得到緩解,心才稍稍安定。他的右眼經此重創,恐怕再難恢復,從此會是個殘缺之人。這次若非有他,我恐怕會魂飛魄散。又欠了他一命,都是我罪孽深重,內心篤定,此生定當不再負他。

    待到深夜,方才想起,一整天沒有在家,不知道後院的阮婆是否安好?便匆匆做了飯食過去。

    雜物間卻是一片凌亂,木門已經毀壞,人卻不見蹤影。

    我料想,阮婆是否因宅里無人,饑餓之下,撞壞木門,跑出去了。但此時月深人靜,為何還不見回來?諾大的年紀,不知道可否照顧好自己。

    回到秋生身邊,見他已經醒來。覆在右眼上的布條滲出斑斑點點的血漬,只是他卻恐懼地看著我,一言不發。

    我勉強提氣笑了起來︰“秋生,若沒有你,我早已成孤魂野鬼了!不要擔憂,我不會離開你!”

    他仿佛長長舒了口氣,忍痛低聲說︰“姐姐,我不怕死,我只怕你離開我!”

    我也縴長的手指戳了他額頭一下,看他似乎痛了一下,便很快縮了回來︰“你呀,擔心自己殘了,我更嫌棄你?不會,秋生,你是我最親的親人,我此生都不會走的!”

    對面的他,仿佛忘記了自己剛經歷過一場生死離別,險些為了一個瘋癲的人喪了性命,此刻听了我的話,唯一露在外邊的眼迸射出絲絲縷縷的喜悅。

    我心中如風起驚濤,卷起千層雪浪。欠我的人,已經受到良心的懲罰。而我欠的人,卻無以為報。

    待我告之阮婆消失的消息,他竟然沒有絲毫驚詫,只是勸慰我說︰“阮婆經歷了這許多事,情態也非昔日可比,或許趁我們不在,自行離去找尋她的親人了。”

    “怎麼?阮婆她不是孤身一人,沒有親人子嗣麼?”我問。

    秋生強自喘了口氣,“我只是听說,她還有一個嫡親佷女多年未通消息,不知道是否有音信了?若她找不到,自然會回來。”

    听了他的話,似乎覺得有什麼不妥,正想詢問,忽然看到秋生眉頭一皺就躺了下去,我大慌,急忙扶住了他。

    端午的艾條還在門前懸掛,節氣還未到仲夏,潮悶的空氣卻將屋中的兩個人束縛得幾乎要窒息。

    他的額頭密密麻麻沁出了汗,臉色蒼白,似乎還要掙扎。

    我拿起絲帕,輕輕為他擦汗。藥紗外邊的眼始終流露出炙熱的火焰,那令人難耐的熱度,隨時會將我融化。

    不知不覺,他的手已經緊緊握住我的手。“姐姐,我知道你心疼我,可我就是放不下你。”
正文 第三章 縱使相逢應不識(4)
    依稀覺得嘴唇苦澀,原來兩行清淚已從面頰而下。

    “秋生,你听姐姐給你講個故事,若听完這個故事,你還是初衷不改,姐姐自然會給你個交代!”

    我抬頭,看著牆壁上忽明忽暗,飄忽的燭火映射著虛幻的過去,漸漸幻化為水畔落霞,轉眼間鋪天蓋地的霞光托起巨大的蓮花,無數的蓮瓣片片飛散,忽然加快了力道,飛旋著鑽入我的雙瞳。再繼續看著窗外,蓮瓣化為無數把尖刀,帶著無邊的恨意,朝我的身,我的眼,我的四肢百骸席卷而來。

    遙遠的記憶也如鋒利的刀,將我的信念與勇氣一點點割開,將往事前生的思念與愛戀扎入胸膛,直到沒有呼吸……

    熙寧二年九月,汴京最是絢目旖旎的時節。

    遍地的金菊、流光溢彩的船燈,倒映在水面,隨著晃動的彩船,影影綽綽,碎了又滿,滿了又碎。熙熙攘攘的人聲正從橋上傳了過來,遠處走來一群身穿灰衣的英俊學子,相互調侃著,賣弄著文采風騷,眼神中充滿對京城的艷羨與鮮奇。

    我眼前的彩樓紅緋綠蕊,數十串大紅的燈籠如秋日的串紅,爭奪了整個乾坤天地的色彩。一簇簇煙眉柳色,嬌語嗔吟不絕于耳。

    幾位余韻未盡的男子,與紅顏依依作別,費盡力氣邁著酸軟的雙腿,邊搖邊晃,相互攙扶著從我身邊蹭了過去。

    剎那間,這“彩鳳樓”的眩目牌匾將我的眼變成迷離一片。這就是他們一群風流書生常來紙醉金迷的地方?果真對得起這京城“煙花第一樓”的美譽。

    我一身低調素淡的男裝打扮,揮了一下手中的折扇,深深呼吸了一口,將唇狠狠地咬了下去,隱隱約約的痛楚頓時蔓延開來。我決心要入這泥沼中走一遭。既然州官可以放火,為何卻不能讓百姓點燈?他能來的,我自然也能來的。

    “哎呀,這位官人,是第一次來彩鳳樓?”眼光犀利的老鴇早已揮著艷麗的蝶戀花團扇,將我的視線嚴嚴擋住,“官人來的正巧,今日是我彩鳳樓第一美人梅香姑娘最後一次獻藝,官人可有眼福了……”

    “最後一次……”我沉吟著,不解。

    老鴇臉上的皺紋忽然增加了數條,嘴角的一顆紅痣頓時如紅透了的小櫻桃,頭上的絹花也隨著嘴角的諂笑更濃艷了幾分。“官人哪里知道啊,這梅香姑娘真是好運氣,明天就要嫁到翰林家去了,今後可是一輩子富貴的命,再也不愁吃穿了……”

    我順著她的指引,看到一個輕靈婉轉的縴瘦女子正坐在廳中的高台上,一把昭君琵琶使得如雲流水,一副好喉嚨將眾人的魂魄牢牢籠住。“花褪殘紅青杏小。燕子飛時,綠水人家繞。枝上柳綿吹又少。天涯何處無芳草。牆里秋千牆外道。牆外行人,牆里佳人笑。笑漸不聞聲漸悄。多情卻被無情惱。”

    “哦,甦子瞻的詞,姑娘好才華……”我由衷贊美,可惜了這諦仙般的女子淪落在這煙花之地。不過若真是尋到好良人,也算苦盡甘來了。

    “官人真是好眼力……”老鴇的眼球骨碌一轉,說道,“前方正中就是那李翰林,李翰林家中良田萬頃,僕役成群,那可真叫錢財滿地流啊,梅香姑娘做了如夫人,有的是好日子……”

    “如夫人?”我再向那中間的留仙廳望去,心中不由一窒,那太師椅上端坐著一位頭發花白的七旬老人,身軀佝僂著,卻費力地想直起身來,色迷迷的眼神始終舍不得離開眼前的如花美人。

    朦朧中再也感覺不到眼前的麗影翩翩,心中莫明地感覺被一把無情刀狠狠割裂。原來無論如何,這青樓的女子終究要走上這塵歸塵、土歸土的不歸路,終究要變成待人宰割的羔羊。

    一曲歌畢,梅香將長袖輕甩,肩上一條月籠煙色的披肩正在漸漸滑落。她柔軟的笑容一如當初,輕輕扶住披肩,朝眾人一鞠躬︰“梅香謝過各位多年來的眷顧,在此再演奏一曲甦先生的《江城子》酬謝各位……十年生死兩茫茫。不思量,自難忘。千里孤墳,無處話淒涼……”

    我愈發不解,此時此景,唱出這首悼詞是多麼不合時宜,不知道這梅香姑娘是哀嘆自己悲涼的命運,還是羨慕甦子瞻與亡妻的繾綣深情?

    “停!”忽然被一惱怒的聲音震斷曲樂。只見一位面色酡紅的矮胖公子搖晃著頭,問道︰“姑娘既然能將甦先生的詞演繹得如此精彩,小生有一問,不知道當講不當講?”

    這梅香畢竟多年在青樓應酬,見識過人,臉上沒有任何漣漪,“官人請講……”

    “姑娘是否曾經暗自傾慕甦先生,只因不能如願,才無奈所托非人吧?”矮胖公子明顯故意增添這尷尬話題,說完便得意地將一盅酒一口咽下。

    這留仙廳頓時鴉雀無聲,眾人皆僵在那里。這出戲顯然已經超出眾人意料之外,那老翰林急怒交加,忽然咳嗽不止,旁邊的侍從慌忙捶背關照起來。

    梅香的臉上再無笑容,手中的琵琶“砰”地一聲掉落在地。許是這話正觸動了她內心深處的痛楚,美麗的雙瞳頓時如煙雨江南,看不出清爽的本色。

    我再也抑制不住,撥開眾人的身軀,徑直走到正中台上,將那琵琶輕輕拾起,重新遞入她手中。“我知道姑娘的心思,姑娘放松心境……”

    梅香驚異地看到我這個護花使者擋在她面前,瞳孔中充滿了疑問。

    我轉身看了一眼那老翰林,此刻正自身顧及不暇,正被僕從向口中塞入一個藥丸,艱難地吞咽了下去。

    那發難的矮胖公子斜睨眾人,等著看熱鬧的小人姿態昭然若揭。

    我淡淡一笑,搖晃著青山煙雨文人扇,說道︰“世人都知道我朝有三甦,公子說的是哪位甦先生?”我曾經得到高人調教,若有一天,你被人逼問得無處容身,無法回答,便要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避其鋒芒,將問題轉給他。

    “這還用說,她曲曲都離不開甦子瞻,難道還冤枉了她不成?”那矮胖公子酒醉逞強,絲毫沒有憐香惜玉之心。

    “甦先生的詞一洗“花間派”的“綺怨”之風,情景生動而不流于艷,感情真率而不落于輕,難能可貴。對于世間男女來說,自然是怡神悅目的好東西。美好的東西自然視若珍寶,難道公子肯輕易將心愛之物舍了?詩詞歌賦本就是附庸風雅的好東西,難道公子挑了這京城最好的彩鳳樓不是為了附庸風雅,而是為了喝酒猜拳,做市井小民的勾當?”

    那矮胖公子頓時怔住,若承認我所說,就是降低了他自己的身份。我自信我的眼光不會錯,這外表越是張狂的男子,內心越是卑瑣,生怕自己被別人看輕了半分。

    我環顧四周,看著眾人依然在沉思,繼續說道︰“這世間有多少人在傳唱甦先生的詩詞,足可見他的才華橫溢,出人能出其右。試問仰慕甦先生可在少數?”

    眾人听了紛紛點頭,梅香的臉色也漸漸緩和了下來,朝我感激地點頭。
正文 第三章 縱使相逢應不識(5)
    “仰慕如甦先生這樣的情深意重的雅士,自然也是眾生的一種美德。到彩鳳樓來的人,都是為了愉悅自身,何必對一個小女子咄咄相逼?”

    善于辭令的老鴇看到情形漸漸緩和下來,連忙湊近前圓場︰“各位繼續喝酒听曲,我這就招呼我們彩鳳樓更多的佳人招待各位……緋紅、翠玉你們快來…….”

    那矮胖公子凝神片刻,似乎不甘心被我說服,忽然又迸出一句石破天驚的話︰“這世間男子風流多情不再少數,既然與亡妻恩愛繾綣,卻又為何再娶姨妹?”

    “你!”我正欲反唇相嘲,卻發現這聲音竟然來自旁邊一位身著藍衫,清秀俊美卻靦腆柔弱的少年公子,不知道為何面色微微泛紅,顯然被這無理的男子破壞了來時的興致。

    那藍衫公子身邊的家僕輕輕拉了一下主人的衣衫,似乎想制止主人的任性。

    那藍衫公子慍怒萬分,呼吸竟有些急亂,“這位公子,先戲弄梅香姑娘,擾了大家的一片好興致,現又在背後嚼人口舌,也不怕遭報應麼?”

    那矮胖公子依然是一副無賴本色,“雖然是道听途說,可是空穴來風,自然有它的道理,這又關你什麼事?你是甦先生什麼人?卻又替他人擋箭。我看你還是先照顧自己的貴體無恙便好!”

    那藍衫公子窘迫萬分,手緊緊捂胸口,蹙眉道︰“甦先生娶姨妹乃是因為亡妻所托,正因為甦先生是個情深意重之人,所以才有了花好月圓的美滿姻緣……這又有什麼不妥?”

    那矮胖公子听到這里,不由哈哈大笑︰“人不風流枉少年!甦先生既然有嬌妻在懷,又何必左擁又抱,流連山色夜不歸呢?看來家中的賢妻要麼是貌丑無比,要麼是缺少情趣……還是這風月寶地自有一番天地……”

    “你……”那藍衫公子的臉色越來越慘白,已經被眼前這小人氣得顫抖起來。

    那矮胖公子終于逞了一時口舌之快,精神振作起來︰“我看這位仁兄,只顧為甦先生說話,看來甦先生的仰慕者果然大有人在……可惜了,仁兄這柔眉弱骨的身子,要是女子,自然可主動送上門去成了百年之好……”

    听到這里,我怒不可遏,對身邊的老鴇說道︰“這小人得志,已經醉得開始狂言亂語了。若再讓他呆下去,媽媽這彩鳳樓的生意也不要做了……”

    那老鴇听我一說,頓時醒悟,連忙湊近那矮胖公子︰“公子可是付了銀兩了?這四牒精細小菜,一壺十里香,還有公子飲的這碧螺春,可是我彩鳳樓待上賓之道,公子怎麼說?”

    那矮胖公子冷哼了一聲,伸手向懷中掏去,卻是一無所有。

    那老鴇怒目圓睜,“原來是個蹭食的?來人……把這位公子給我拖出去……”只見兩名身材高大的相幫沖上前來,將那矮胖公子向小鷹一般提了出去。

    那老翰林忽然抖了幾下,仿佛體力不支,竟然漸漸睡了過去,僕從們急急將他抬了下去。

    我正欲轉身,卻听到又一聲驚呼,只見那藍衫公子面色蒼白,雙瞳微閉,軟軟地倒了下去。身邊的家僕已經淚如雨下。

    我伸出手中,欲探那公子的鼻息,卻與他胸前的一片柔軟相觸。再看他細嫩的脖頸與雙耳的孔洞,心中又是一驚!原來這世間還有和我一樣不畏世俗流言的女嬋娟敢闖入這煙花禁地!

    那家僕急切地呼喚著主人,又企求地看著眾人︰“請麻煩救救我家公子,他的心疾犯了……”

    我低頭看她,原來她竟不顧自己的疾病,到這禁地難道也是為了心中的良人?可嘆這世是痴情女子……

    那老鴇並非情願地皺眉嘀咕︰“今天我這彩鳳樓到底是沖撞哪位神仙了?來了一群不省心的……”

    我將一錠大銀塞入那老鴇手中說道:“媽媽請給找一間安靜的屋子,我要救這公子,太晚了就來不及了……”

    “官人,把這位公子先扶到梅香那里吧,梅香會幫忙照顧……”只見梅香早已經恢復了常態,朝我深深施了一禮,並對那老鴇說道,“媽媽,你看這公子穿著顯然是非富即貴,若有什麼三長兩短,這彩鳳樓可是躲的了干系?”

    那老鴇無奈,卻又只能點頭默認。

    我欣然,年少時在家鄉曾經和淨月師太學過些醫術,只為了救治母親心疾,就養成了隨身攜帶那藥丸的習性,沒想到今天竟然有了用場。

    那梅香姑娘果然不是一般的庸脂俗粉,她的寢室如在冰天雪地中看到的清幽紅梅,令人頓時眼前一亮。

    四周雪白的牆壁並無世俗的粉妝,也沒有繡著牡丹芍藥等富貴俗艷之類的流甦纓縵。蔓草螺紋的凸凹窗欞旁邊,輕曳著幾束汴梁城內難得一見波斯貢菊,紫艷的花朵似飛舞的蝶兒,似乎隨時想沖破這緊鎖的桎梏而去。

    我將那藍衫女子的布帽輕輕摘了下來,一頭如烏雲瀑布的長發披散下來,將秀麗的容顏映襯得更為驚人。

    那家僕面色一變,見掩蓋不住身份,便朝我跪了下來︰“公子,請救救我家夫人,子霞願意為公子肝腦涂地。”

    我朝那叫子霞的侍女一笑︰“你家夫人自然要救的……”

    那梅香果然早已經看出端倪,將子霞扶起︰“放心,這位姑娘與你家夫人是有緣人……”

    “什麼?”子霞一驚,細細朝我端詳,駭然︰“你……竟然也是女子?子霞只以為這世間只有我家夫人是這樣果敢決斷的女子,卻原來天外有天,姑娘也是性情中人……”

    我擺手不語,細看這夫人的情形,看來這夫人所患心疾不是一朝一夕了。我將那藥丸用水輕輕溶解,讓子霞一點點喂到她口中。

    果然過了片刻,那夫人的長睫輕輕煽動,喉嚨輕響,幽幽轉醒。

    “夫人!”子霞喜極而泣,連忙將她輕輕扶起。

    “我怎麼……”那夫人的面色漸漸恢復了些顏色,遲疑地看著依然身著男裝,灑脫豪勁的我,直直站立她面前。

    “夫人,是這位姑娘救了您……”

    “姑娘?”她遲疑了看了我一眼,忽然醒悟,嘴角漸漸成一彎月,朝我伸手過來。

    我與她的手緊緊相握,默契與溫暖的感覺猶如找到了前世的姐妹一般,既有著惺惺相惜的不舍,又有彼此欽佩的自然。

    “兩位姐姐是梅香生平所見最有膽量的女子,梅香覺得與兩位緣分不淺,請問兩位姐姐能否不嫌棄梅香是青樓女子,與梅香義結金蘭可好?”
正文 第三章 縱使相逢應不識(6)
    我們一起微笑,同時向梅香伸出了手。

    這是我來彩鳳樓最大的收獲,縱然是尋他不成,卻得到了兩位世間少有的奇女子的眷顧,也或許,這世間尚存著一點點的真心,這真心竟然將我心中被熄滅的火焰重新燃起。

    王閏之。夏紅蓮。謝梅香。

    三個不同身份的女子,因命運的交錯,相聚在京城第一樓“彩鳳樓”。但是我們卻不能改變自己心中的執念,依然朝自己的路走下去。

    王閏之因夫君與好友相聚游樂,三日三夜未歸,而朝廷有緊急差事傳召,故冒天大之大不韙來這煙花之地尋夫,她終究還是要回到那富貴溫暖的家中享受夫人的榮耀。

    而謝梅香也終究抗拒不了嫁給那老翰林的淒涼命運。新嫁的那日,她酡紅的雙腮掛滿珍珠淚,如一朵被狂風驟雨敲落的紅玉蘭,在喜樂鑼鼓中蹌蹌離去。

    我,自知若不繼續將執念堅持下去,便會如窗外一夜的風雨被打落的無數花瓣,從此被碾成污泥,失去鮮活的生命和勇氣。

    我已經破釜沉舟,將自己典給了彩鳳樓,從此我便是梅香之後的另外一枝獨秀。為了將這三年疑惑釋清,我將一個女子的清譽作為賭注。
正文 第四章 菊殘猶有傲霜枝(1)
    中秋將至,彩鳳樓的彩船粉妝一新。這彩船就是集聚這眾多眼球的最醒目場所。今日里數十條扎花的紅鍛將高高的船檐染成了朝霞,千萬條垂落的彩線絲絛將遍身羅綺的男人們艷羨的、淫褻的、驚艷的、好奇的眼神收攏成一片虛無。

    無數的花顏與滿街臨水的菊花相得益彰,又有誰能抵的了這傾城的誘惑?

    “紅蓮姐姐,你真美!”身邊的小丫頭朱雁兒翹著彎彎的柳葉眉,艷羨地說,“姐姐若是發達了,不要忘記了朱雁兒啊……”

    看著眼前這個僅僅才十二歲的小丫頭,美眸中折射著未諳人事的純美,令人惋惜的是她從出生臉上便帶了一塊指頭大的紅痕,因此便被父母遺棄。她這一生,縱然淪落在這風月地,也難有出頭之日,終身只能是燒火做飯的丫頭。

    我不禁感慨,“不要羨慕姐姐,如有一天,你也和姐姐一樣登上高台,靠向眾人炫耀青春乞憐,也許就是你一生厄運的開始……”

    “姐姐你說什麼,朱雁兒不懂……”小丫頭抿著嘴,將我的紗衣整理好。

    “不懂……也罷……走吧……”我埋身在這彩鳳樓中,只為了有一天,能夠見到他。這個小丫頭,懵懂的心思還遠遠不能承受這世上的污濁,又怎麼能解這風月扣?

    望著船下放蕩形骸、醉生夢死的文人墨客們的眼神也充滿了世俗的渾濁,我不屑一笑,終是等到了這萬眾矚目的一刻。我將唇上的緋紅又潤了一潤,輕輕扶了扶綴滿了妖艷簪花的滿頭青絲,轉了轉縴腰,輕薄的紗衣頓時霓裳飛揚。

    船在水中微微蕩漾,晃動著我對今生命運的懈怠與淡漠。

    “本為箔上蠶,今做機上絲。得路逐勝去,頗憶纏綿時。”這是我今天的試題,誰若將我的詩和得好,便可將我這枝鮮花采擷了去嘗。

    騷動的人群竟然一時沉寂了下來,沒有人再吆喝、吹哨子。這詩看似簡單,卻是一語雙關,以“絲”為“思”,將一女子的纏綿思念盡現。

    “紅蓮姑娘,你這般如花似玉,何苦淪落風塵,還要以詩才會友覓良人?只要隨了我去,便可一生無憂……”一位穿著富貴的商賈惋惜不已。

    “這位先生,紅蓮所求不是衣食,而是知己……知己又怎好求?”我淡笑惋拒。

    那富貴商賈窘迫起來,不再說話,只是往口中灌了兩口“十里香”。

    “柳在眉中行,垂下綠絛絲。得羨張敞去,曾是舊景時?”一位書生得意洋洋地答道。

    “以柳喻眉,好一首哀怨閨詞,只可惜,空有了好意境,卻沒有好對仗,不堪匹配……”我搖頭,嘆息。

    “姑娘是在故意為難大家麼?”這書生有些不滿。

    “這彩鳳樓的規矩就是以詩會友,難道只憑喝酒猜拳就能贏得美人歸?你想得倒美,若容易遂了你的心,這里不就愧對‘京城第一樓’的美名了!”只听到有旁人奚落道。

    一連三日,我的詩竟然無人能和。

    老鴇終于按捺不住,捏起一張絹帕假意朝我拭淚︰“紅蓮啊,媽媽我真不是你肚子里的蛔蟲,不知道姑娘在想些什麼?這三天了,彩鳳樓可是從來沒有過的冷場了……不怕掃了大家的興?這生意怎麼做下去?”

    “媽媽請看……這哪里是冷場?”我拉開繡簾,讓她朝留仙廳望去。只見來來往往的人不斷,廳中的姐妹竟然將這詩譜了曲子,邊彈邊唱,而台下听的人竟然痴迷凝神,忘乎所以。

    老鴇愣了一下,不知道如何開口。

    “花開半處猶艷,水流半渠而澈,媽媽在江湖混跡已久,難道還窺不透這欲迎還就、欲語還休的境界麼?”我抿嘴笑看風景,知道以我的才智很快就會在這魚龍混雜的京城內艷名遠播。

    老鴇恍然悟了,嗔笑著︰“我就奇怪,世間怎生出你這樣鬼靈精怪的女子?看來我心軟收下了你,倒真是誤打誤撞,成就了你我!不知道什麼樣的男子能消受的了你?”

    我淡笑,不語。辭了鴇母,步入西廳閑坐,細細品位那曲子的滋味。

    “針是貫線物,目中恆韌絲。得帛縫新去,何能納故時。”一聲清澈響亮的男子聲音打破了我的沉思。

    對面是一個身著錦衣卻不奢華,頭帶文士冠卻覺得毫不迂腐的年輕男子,他的眸是文采奕奕的輕舟,仿佛將千山萬水的愛恨情仇都融入那幽暗的深壑中。

    我驚得心膽欲裂。居然有人知道這典故,知道這詩詞的奧妙。我考的不僅僅是文才詩情,而是要的一個懂儒家、通佛理的大師。

    “請問官人尊諱?”我起身行了一禮。

    他“呵呵”一聲淡笑︰“姑娘不必客氣,只是我湊巧知道這段故事而已。”

    我自知是自己低估了別人,這京城不是貧瘠小城,到處臥虎藏龍,又怎麼可能都是俗鄙之人?想到這里,我的雙唇頓時發冷,臉部似乎被抽打一般熱辣。

    “既然這位官人答對了……紅蓮這區區賤軀當由官人處置……”我雖違心說了這話,卻也知道做人信義當頭,縱然是青樓女子,失了信義,也是難堪,今後將在這彩鳳樓何以立足?
正文 第四章菊殘猶有傲霜枝(2)
    他搖頭嘆息︰“這詩出自《洛陽伽藍記》之《正覺寺》,是北魏孝文帝朝尚書令王肅的江南妻子謝氏和北魏妻子彭城公主所作。姑娘和這兩位世間難有的奇女子一樣,必然也是一位才智和膽識過人的女子。我並非是貪圖姑娘的美貌,而是奇怪姑娘用此典故來出題,許諾自己的終身,可有什麼苦衷?”

    我……我……我生平第一次顳 著,不知道怎麼回答他的話。到底是什麼樣的男子,輕而易舉就攻克我的戒防?

    “姑娘不必緊張,我本已經在廳中坐了許久,若是只貪戀姑娘的容貌,早就在大庭廣眾之下和之。我之所以到這偏廳來找尋姑娘,只為了告訴姑娘,姑娘不必如此為難自己,姑娘要等的人也許很快就會出現……”

    “你……”我的雙肩不由自主地顫抖起來,這男子仿佛從天而降,如將我剝骨剔髓,一語道破天機,在他幽深的雙眸中,我將無所遁形。

    “姑娘在這彩鳳樓所圖的並不是安樂,而是天涯尋知己。以姑娘這等才智,不宜久居青樓。既然如此,早些脫離了這苦海,才會回頭是岸!”他口出禪機,短短幾語,就已經將我心里穿了很多年的盔甲卸掉。

    我讓淚縱橫而流,朝他深深一鞠︰“謝謝這位官人提點,紅蓮記住了……”

    他再次搖了搖頭,伸出兩手朝後一背,大步流星地向外走了出去。

    我渾然夢醒,還不知道這胸中溝壑萬千的男子姓甚名誰。他又怎麼知道我當初並非將自己典給了彩鳳樓,而是我倒貼了五百輛紋銀給鴇母,讓她允許我不入賤籍而只在彩鳳樓住上三月。

    “紅蓮……”我听到鴇母歡喜的笑聲,知道她口袋中肯定又進了不少紋銀。“有位官人指名要見你!”

    “哦?是一位高高瘦瘦顯得文才奕奕的讀書人?”我以為那年輕文士去而復返,若與他相交,必能獲益非淺,不由消了那惆悵的心,重新雀躍起來。

    一路走向夢吟廳,絢目的菊色一波一波撲卷而來。天幕已歇,紅色的燈籠將滿庭的秋意換成無邊的春色。琴曲聲、喧鬧聲混在一起,彩鳳樓一日中最繁盛時分便是這華燈初上之時。

    夢吟廳的名字取自詩仙李白的傳世之作,也是這彩鳳樓最為高雅清幽之處,坐落在彩鳳樓東南角僻靜的花園里。

    我將手中的絲帕甩了一甩,笑聲中帶了幾分嬌柔︰“公子去而復返,可是反悔了?若真喜歡紅蓮,紅蓮自當可以為公子鋪床疊被、曲意承歡……做公子的枕邊人!”

    “夏紅蓮,你這般不知廉恥,就是為了……告訴世人,你這書香官宦世家小姐的身份並不可惜,也能屈能伸麼?”

    這聲音,沙啞清透,透出發自肺腑的憤怒,卻熟悉得將我的前生來世全部顛覆,熟悉得將橫膈在胸中多年的冤屈全部翻涌而來。

    我面前堵著一道高大健碩的身影,在蓮花燭台上的光芒中飄忽閃動。

    我緊緊閉上雙眸,屏住呼吸,不敢睜開,生怕這眼前的一切只是我日日夜夜的夢境,稍微一動,就成了水中的碎月,只有虛無和觸摸不到的幻景。

    “你……”我手中的絲帕飄著重聚的喜悅,輕輕滑落一旁。

    “啪!”臉上驟然的抽痛將我的迷離徹底掃清。

    他皺著眉,手舉在高空,胸腔微微起伏,似乎有一世的怒氣都在此刻傾破。

    “林覺遠!你敢打我?”我含著淚,憤怒地看著眼前這個終于出現的負心人。整整三年,他消失在我的生命里,不曾相聚。而此刻,竟然狠下心朝我下手!

    我抬著頭,決然地迎向他那雙赤紅痛楚的眸。

    他的呼吸急促,讓我朝思暮想的面龐近在咫尺。可是,我卻與他仿佛隔了萬水千山。

    良久,他終于頹然,將手扶住額頭,閉上眼楮,嘴角卻是一堆看不透的笑紋︰“我一直以為,夏紅蓮是個志比天高的女子,卻萬萬沒想到你竟然選擇在這個污濁之地傾訴衷腸,若是為了我,可是值得你這樣大費周折?到底,還有什麼是我不知道的?”

    看他一臉不以為然,居然將我看成那些殘花敗柳、不堪一提的女子,我悲憤萬分︰“林覺遠,自從你消失三年,再無音信……自從我父因得罪了朝廷立志變法的王安石被羈押在獄冤屈而死,我母親求告無門驟然中風也隨之而去……自從我險些被沒入賤籍、被親朋避而遠之……我便已經沒有尊嚴了……一個罪臣之女,舉目無親、家財散盡,你讓我如何自處?”

    當初我父母名下的家產一律充公,給那老鴇的銀兩便是我變賣了外祖父名下的薄田換得,已經是我所有。為了他,我確是孤注一擲,再無退路。

    他顯然被我這些忽如其來的噩耗震驚,目瞪口呆地看著我,任我淚水長流。

    “他二老居然……”他趔趄著往後退了幾步,冷笑道,“伯母他曾怨我是三蘸之婦所生庶子,身份低賤且無功名在身,與你們夏家門不當、戶不對,已親口對我說要悔婚……那日我尋你不到,自然以為你也嫌棄我……心灰意冷後,我便躲在竹林寺研讀《大佛頂首楞嚴經》……”

    “真是可笑……”我湊近他,淒然笑道,“你真以為我是那種見利忘義的女子?你可知道,若不是我父親的故友念及舊情,設計將我救出,我早已經被充為官妓,此生再難見天日了……今日我雖擇了這青樓犧身,是不得已,也是被你所迫……”

    “我所迫……”他低頭喃喃自語。

    “一點兒不錯,若不是你選擇了去向佛陀懺悔,若不是你心志不堅,又怎麼能與你的未婚妻子失之交臂?又怎麼能將我逼入絕境遁入這煙花之地?”我滿腹的冤屈多年來無處傾訴,此刻竟然傾瀉如注,“若是那佛陀能救贖你的罪孽,你又何苦重回這繁華盛世……食五谷、醉煙花、賣弄才情,自以為清高、不入濁流,又何苦來見我這個薄情寡義、不知廉恥的女子?”

    他听著我的宣泄,渾身竟僵直不動,不再言語。

    我晃動著他的身軀,依舊不依不饒︰“你既然是為了博取功名,又為何耐不住寂寞,到處留情……”

    “不……紅蓮……我只是講詩論道,與志同道合的故友交游散心……”他似乎想辨白什麼,可我卻什麼都听不到了。

    “既然當初你能舍下我,今日大可不必來憐惜我!沒了你,我夏紅蓮自然有我的一番天地……如今的你,是前途無量的莘莘學子,與我,本就不相容……”

    “紅蓮……”

    我與他的路仍然沒有交集。無論是昨日還是今朝,無論是天涯跋涉,到了對面,卻發現仍然不曾走近。
正文 第四章菊殘猶有傲霜枝(3)
    “你走吧!從此你我再無相見!”我將模糊的視線避開,看向那微弱的燭火晃了一下,熄滅了一只,廳中頓時黑了許多。

    他沉默許久,終于邁開沉重的步子,向外而去。看著他漸漸消失的背影,我的淚水滂沱。原來我頗費了這許多心思與他相見,最後卻還是離別。

    “兄台,剛你還要為我等題詩,卻又不知道躲到哪里去了?…….哦,我明白了,兄台平日里道貌岸然,最是正經,原來在這里也有難以割舍的紅顏知己?”一位書生模樣的公子攔住了他,奚落聲不絕于耳,“我說兄台,逢場作戲可以,可千萬當不得真,這青樓女子雖然也有幾分才情的,但大都是輕薄慣了的,真要養在家里,可是禍水……”

    逢場作戲?禍水?原來這群自視清高的男子,在醉生夢死的溫柔鄉中走出,一切的恩愛繾綣,都不過是過眼煙雲而已。

    我與他,終究殊途難歸。

    看到他那飄搖的身影終于湮沒在夜幕中,我忽然覺得這多年來攢聚的力量在這一刻土崩瓦解!我這般苛刻自己,就是為了這一份不了了之的答案麼?想到這里,我頓時大聲哭泣起來。

    風輕襲,陣陣菊香沁入鼻孔,將方才的幾份怒氣消減了幾分。朦朧中,庭院角落中傳來一陣陣細小的哭泣聲。

    我驚疑地尋聲而去。一簇木槿花獨自攏住一個瘦弱的小小身軀。原來是朱雁兒。

    “發生了什麼事情?”我扶起她,不知平素笑語盈盈的小丫頭為何忽然也這樣悲傷。

    “姐姐……”朱雁兒看到是我,猛地哭倒在我懷中,“雁兒闖禍了……”

    “怎麼?”我邊說邊用力捏緊了她,誰料她忽然一聲驚叫,“疼……”

    我狐疑萬分,又捏了捏她背部,她又是忍不住叫了起來。

    “有人打你?”我臉頰上的疼痛依然隱隱作痛,卻抵不住我對這個孤苦小丫頭的心痛。

    “雁兒……今天送酒去留仙廳,一位公子忽然掐著雁兒的臉嘆道,“可惜了這小模樣,怎麼卻有塊胎記?他要雁兒隨他去找人醫治,不過要雁兒以身相許……雁兒好害怕,一緊張就打碎了媽媽珍藏的梁祝冬釀花雕酒……”

    听到這里,我的心又一次被錮痛。只因為貌有瑕疵,一個小女子就要遭受世人的白眼與不公的待遇,這世間還有沒有天理?

    我攙扶朱雁兒走進她的寢室,含著淚將她的衣衫輕輕褪下。她的似雪肌膚上赫然是一條條猙獰的鞭痕。由于心悸未除,她仍然在一翕一張地哭泣。

    “雁兒,若是姐姐有一天離開這彩鳳樓,一定將你一起帶走!”我暗暗發誓,將來我要竭心盡力去尋名醫,治好她的面瘢,還她清秀容顏。

    我卻萬萬沒有想到,有一天,我終于治好了朱雁兒的面瘢,卻付出了半生孤獨的代價!

    這一夜,只一場清冷的秋雨瀝瀝而下,清晨再看那一片片綻放的金菊瓣被摧毀了滿地。笙歌散後,一切都如酒初醒,諾大的庭院呈現出難得的靜謐與閑情。

    夜夢中我常常想起幼時與他渡中秋,踏歌在流光溢彩、披紅掛綠的街上,看著人群中無數的笑臉,彼此相望,滿街的浮躁和喧鬧,因我與他的濃意都視而不見。可是今日卻又為何不能攜手天涯?

    無心梳妝,無心品嘗那“桂圓祥”的招牌點心——蜜汁芝糖桂花糕,直到鴇母興沖沖地沖上樓,朝我揮了揮絹帕,朝我假惺惺地拭了幾滴鱷魚的眼淚。“姑娘可真是我彩鳳樓的福星呀,媽媽我真有點舍不得將你放走!”

    我面色一緊,慍道︰“媽媽可是要反悔?當初紅蓮可是並沒有簽了賣身契約給媽媽!說好了三個月,我們橋歸橋、路歸路,各走一方……”

    “哎呀,我的姑娘!媽媽可不是反悔,這不才兩個月,還沒有到期限,媽媽有個難事,要姑娘幫忙……”

    听到她並沒有說過分的話,我堤防的心漸漸松懈下來,“哦?”

    “當今的禮部尚書崔大人,聞听姑娘的才名,想請姑娘過府一聚,姑娘不用為難,只是彈琴唱曲什麼的……”她將口唇附在我耳邊,低聲道,“听說這尚書大人懼內,必然不敢造次,姑娘盡管放心……”

    僅此而已?我頓了頓,想到將要把朱雁兒帶離開此地,以鴇母利令智昏的心性,想必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惟有我讓她賺得金箔滿地,才能加大這個砝碼。看來,我實在是要打破不出這彩鳳樓一步的諾言了。

    “好!媽媽,我應了!”

    鴇母實想不到我居然如此痛快地答應,頓時欣喜若狂︰“好姑娘,媽媽我這就給你置辦頭面去,咱們去的可是尚書府,自然不能太失禮了……哦,對了,姑娘還需再配一把琴……”

    “不必了……”我搖頭,慢慢將床頭的布袋一層層解開,一陣陣幽靜的香氛飄了出來,一把精致玲瓏、透著古韻的黝黑古琴呈現于眼前。那是我家世代相傳的沉香琴,是我唯一的所有。

    我伸出細指,勾了幾下琴弦,幾聲清悅的聲音如流水汩汩而出。

    “哎呀,紅蓮啊,這簡直是一把好琴……媽媽我混于市井也有三十年多了,還真沒見過做工這麼好的琴……”鴇母喜不自禁,顯然沒料到我還藏著這樣的寶物,“就憑咱們姑娘這氣度、這琴韻和曠世才情,我看那尚書大人還能小瞧了我們彩鳳樓?”

    我微微一笑,輕輕擦拭那黑亮的琴身。老鴇哪里知道,我曾祖母家曾經是制琴世家,曾祖母她為祖父親手所制。這琴材取自千年的沉香木,用過上百種中藥浸泡,又經七七四十九日的烘制,方才去了那陳朽的感覺。它浸透著一個女子對夫君的深情,又經過我祖父、我父親的精心養護,才會到今天還這樣完好如初。

    鴇母的胭脂隨著笑容紛紛掉落,嘴角的紅痣一顫一顫︰“看我這記性,媽媽我這就去幫你弄首飾去……”她說完,掩飾不住內心的歡欣,揮著絲帕,扭著腰身,朝樓下匆忙而去。

    我緊緊盯著琴,默默不語。鴇母做夢也猜不到我讓這寶貴的沉香琴現于人前,是一片私心難掩。我的內心深處仍然沒有放棄,我只希望,這琴有一天能換回他的回首。

    我將蜜汁芝糖桂花糕拿給朱雁兒,小丫頭的傷痕經過我的精心調養,已經痊愈了。只是她的笑容卻難得一見,想必這朵脆弱的小花還沒有從風雨中掙扎出來。那場鞭打殘存在她的記憶深處,難以連根拔除。恐怕只有我,才能慢慢解開她的心結。

    無論如何,蜜汁芝糖桂花糕的甜美,還是能喚回一時的安詳。她噙著一口糕點,雙瞳果然有了些許色彩。
正文 第四章 菊殘猶有傲霜枝(4)
    我也希望他能忽然出現,將我從這彩鳳樓帶出去,給我苦寒的心帶來一絲短暫的甜蜜,那便足夠了。只可惜,這一切只是痴心妄想。

    他既然能狠了心不再出現,便怪不得我違規逾矩,做出讓彼此都鞭長莫及的事情來。

    次日凌晨,我坐著一頂金頂小轎,被抬到一座朱漆鐵釘的巨大銅門前。尚書府邸果然不同凡響,一進門,便是無數的金橘迎賓。再往里,殘荷拱橋,顯示著盛夏殘留的無限雅趣。東南角的花園里有一座八角拱形亭,有七、八個穿著講究的文人雅士正坐在石案上邊飲酒邊寒暄。

    “彩鳳樓的紅蓮姑娘到了……”帶我進去的管家稟告道。

    “哦?”一個微微有些發福的華服男子,笑笑朝管家揮手,示意讓我過去。

    “快拜見崔大人……”

    我背著沉香琴,雖然有些吃力,卻還是依照禮俗朝崔尚書施了一禮。

    崔尚書絲毫沒有掩飾驚艷的眼神,竟然在眾目睽睽之下抓住我的手︰“紅蓮姑娘傾國傾城,韻度不凡,果然名不虛傳啊……”

    “尚書大人過譽了……小女子何得何能,能讓大人另眼相待!能為尚書大人效勞,已經感激不盡了……”我借著再次施禮,將手抽離了他的掌控。

    “崔大人,怎麼見了夢中嫦娥就忘記了同僚之誼了……今天你請咱們來,不就是來讓大家吟詩听曲的麼?”旁邊似乎有人開始借著酒意調侃起來。

    崔尚書尷尬地摸了摸頭,笑道︰“今天既然不用煩惱那些瑣碎的政事,自然是要請大家開懷暢飲、盡情歡樂一番了……”

    “崔大人,從來沒有听過你召妓到府,難道是今天嫂夫人不在府中?”

    听了這句,崔尚書頓時一怔,隨即笑了開來︰“好你個李翰林,在朝堂上壓我一頭,在我府中你還要佔上風麼?不如我們繼續比試詩詞、一較高低?”

    “罷了罷了,你我已經比拼了十年,再拼也是無益,不如听曲罷!”那李翰林搖頭道。

    崔尚書神秘一笑︰“兄台,不是我要和你比拼,今天有位高人要來此,到時候,你要是輸了,一定要請我連吃三日酒……”

    “什麼人能讓崔大人如實吹捧?”李翰林眯著眼楮,不以為然。

    “你猜?他……哈哈……文曲星下凡……”

    “哼……”李翰林不悅,歪身倒在桌案上。

    我看著眼前一群偷閑歡愉的官人們為一個神秘來者幾乎要爭執起來,不禁笑了笑︰“各位官人,這天高雲淡的日子很是難得,何必為了一點兒瑣事煩惱,不如讓紅蓮為各位彈首曲子作為開場曲,緩一緩各位多日來沉重壓抑的心境……”

    眾人頓時一陣贊同︰“還是紅蓮姑娘有氣量,就听曲子罷……”

    崔尚書點頭稱是︰“看紅蓮姑娘是飽了眼福,听紅蓮姑娘的曲子是飽耳福,一舉兩得,何樂而不為呢?”

    我帶著芙蓉花一般絢爛的容顏,打開背後的包裹,取出心愛的沉香琴,放置在八角亭中的桌案上。看著亭外這些在官場上疲憊不堪,只求一夕歡樂的男子,神思早已經飛到別處。

    我幻想著若他能來,一眼便能看到亭台上撫琴吟唱的我。我輕輕落座,睨向遠處,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等待著天籟之音的響起。

    “紅箋小字,說盡平生意。鴻雁在雲魚在水,惆悵此情難寄。斜陽獨倚西樓,遙山恰對簾鉤。人面不知何處,綠波依舊東流。”一首晏殊的《清平樂》在淡淡秋意中裹了幾點相思,些許離愁,以我的縴指和清喉,宛宛瀉出,竟听得眾人一片寂靜。

    一曲歌畢,我輕輕收了意境,看到眾人目瞪口呆地看著我。

    我自以為得意,正欲啟唇拜謝眾人的捧場。忽然听到一聲如雷灌耳的咆哮聲︰“不要廉恥的老東西,竟然背著我招風惹蝶!”

    還未來及思索,就感覺一盆冰冷的水朝我的頭部灌了下來! 我的身體象被禁錮在萬年冰川,徹骨的寒意一點點滲透到四肢百骸。

    眼前出現一個身材肥胖、遍身羅綺的夫人,正怒目圓睜,朝我打量不已︰“小狐狸精,原來他要納的妾室就是你麼?哦,果然有幾分姿色,一雙媚眼,兩片酥唇、楊柳細腰,怪不得……怪不得……”

    我已經猜到,這個女子正是抓住了夫君的把柄、前來興師問罪的崔夫人!

    那崔尚書手中的酒杯“桄榔”一聲落地。眾人都成木雕,顯然被這忽如其來的一切震懾了心魂,無法恢復先前的神態。

    崔夫人恨恨地朝我唾了幾口︰“呸!什麼樣的賤貨都想飛上枝頭做鳳凰,你以為尚書府的妾室也是你做的麼?”

    她說著舉起手,朝我重重摑了下來,我卻伸手擋住了她的肆虐,毫不留情地瞪了回去。

    她不可思議地看了我一眼,怒道︰“反了你了?你以為他能給你撐腰麼?”

    我發絲間的冷水一滴一滴地淌下,濕透的衣衫裹著瘦弱的身軀,瑟瑟發抖。與方才的意氣風發相比,我終于體會出什麼是窘迫,什麼是讓人想鑽進地縫中永遠不想見天日的感覺。原來這後院起火,果真是可怕。

    緊接著,她又惱火地吼叫了一聲,撕扯著我的頭發,捶打起來︰“我打死你這個風月場上的賤貨!我毀了你的容,看你怎麼勾引男人!”

    疼痛和冰冷的寒意交織,我漸漸被這難以忍受的恥辱勾起無名心火。這個外表凶悍的無知女子,竟不知道自己被嫌棄全部是自己咎由自取。我不過是個靠賣藝謀生的弱女子,卻又為何將無名的怒火朝我傾瀉?

    不知道究竟發生了什麼?我與她竟然扭成一團。在狂怒中,听到酒盅破碎的聲音,眾人唏噓勸解的聲音,還有崔尚書痛心疾首地呼喚聲。

    我與她終于被眾人強行分開,相互審視對方,衣襟破碎、碎瓷滿地、發髻散亂……滿圃的芙蓉花衰頹不堪,亂紅一片。

    好一場風花雪月,轉眼就被無情風雨催落。我又奈何身在青樓,不過是自取其辱而已!

    耳畔依然響著震動寰宇的哭泣聲︰“你這老東西,口口聲聲說與我百年好合,卻又趁我去大相國寺理佛,私下做些見不得人的風流韻事,還有什麼面目說話?”

    口口聲聲虔誠理佛的崔夫人,竟然不懂得“不寬恕眾生,不原諒眾生,即是苦了你自己!”她指著我,始終沒有停歇過那惡毒的詛咒。

    從傾世才女到花顏零亂,此刻的我,與市井潑婦無異。我相信,明日的汴京城中,我又會成為一個眾人爭議的話柄。
正文 第四章 菊殘猶有傲霜枝(5)
    我淒然一笑,收攝了心神,整理好衣衫,顧不得眾人的嘲諷,將沉香琴裹起背上,艱難地向外走去。

    門口等待我的轎夫不知去了哪里,冰冷的身軀抑制不住顫抖,頭一暈,竟然栽進一個溫暖寬闊的胸膛里。

    定楮一看,這人一臉關切,面容卻好生熟悉。

    我指著他︰“你是……你是……”忽然便覺得無數金光射入雙瞳,眼前一片黑暗……

    待我幽幽轉醒,四周是散發著沉香的靜謐之氣,緋紅的幔帳上長長的流甦搭成彩簾,春蘭秋菊夏荷冬梅的四季屏風悄悄擺在屋正中。我竟然抱著沉香琴躺在彩鳳樓自己的寢室中。

    “姐姐,你可醒了,吃藥了……”朱雁兒兒捧著藥碗,黑色的燙汁散發著苦寒的味道。

    我捧著自己仍然有些眩暈的頭,疑惑地問道︰“雁兒,我怎麼了?”

    “姐姐可嚇死雁兒了!姐姐一直高燒昏迷了三天……今天終于醒了……”朱雁兒臉色疲憊,似乎經歷了很多事情。

    我捧過湯藥,歉然地看著她︰“多謝你照顧我……”

    朱雁兒眉頭一蹙,說道︰“姐姐說的哪里話?要不是姐姐,朱雁兒早就活不下去了!這彩鳳樓里只有姐姐是真心待雁兒,雁兒做這些是應該的……”

    我想起那日在尚書府中發生的一切,心中惶然,鼻子發酸,笑道︰“苦了你了!”

    “雁兒沒什麼……”小丫頭沉思了一會兒,“姐姐那日渾身冰冷,臉色發青,新做成的孺襖居然破了一道口子,還有那只碧玉簪子也不見了……把媽媽嚇了一跳……”

    我腦海中依然浮現著那不堪入目的場景,遭受如此奇恥大辱,是老天對我任性妄為的懲罰。我為了一個林覺遠,竟然放棄了一個女子的氣節!我情何以堪?

    “不過……姐姐是被一位官人抱回彩鳳樓的……那官人還留下了銀兩,讓媽媽給你看病診治……”

    “官人?”我想起在尚書府門口撞上的那位官人正是那日與我和詩的文士。

    “這位官人看來是和媽媽熟識的官場中人,听說姐姐毀壞了尚書府的財物,這次媽媽沒得到一兩銀子,還要賠償尚書府的損失。肯定是那位官人幫姐姐說了好話,如不是如此,以媽媽那吝嗇的脾氣,肯定對姐姐不會善罷干休。”小丫頭好象忽然長大,竟然說了這麼多有見識的話。

    “哦?”我點頭,看來我又欠了一場風月債!對那位文士,我亦不能傾心,更不能默許來生!我的心,我的身,都已束縛在一個叫林覺遠的行蹤飄忽的男子身上。

    他就如我身上與生俱來的一顆芒刺,想拔的時候一定錐心刺骨,若真的拔出,也將是我血淚流盡的瞬間,這個世界上不過多了一座孤墳而已。

    我黯然神傷,一口氣將整碗的藥汁灌入喉嚨。清苦的味道將我的思念完全覆蓋,直到麻木。

    “還有一件奇怪的事情……姐姐……”朱雁兒狐疑地說道,“昨日又來了一位身穿白衣的高個官人,竟然在姐姐的床頭守了一夜,今天清晨方才離去……雁兒想這個人一定是姐姐的舊識……若不然,為何卻這樣有情有義?”

    “什麼?”听到這里,我的心髒狂跳起來。昏迷中我曾經感覺有人捧著我的手喃喃自語,我以為那是我永遠醒不過來的夢境,卻原來都是真實的存在!

    我掙扎著從床上爬起,朱雁兒仿佛明白了什麼︰“那人就是姐姐一直要找的人?”

    我顧不得多想,咧咧趄趄想往外沖。朱雁兒拿起一件披風裹在我身上︰“姐姐,你還要養好了身子才好……”

    “想去哪里呀?”只听到鴇母的譏諷聲傳了過來,“紅蓮,你現在可是名動京城的花魁之首了,不僅才藝雙絕,還敢大鬧尚書府……”

    听到這里,我低首說道︰“紅蓮也是迫不得已……媽媽就不要見怪了……”

    “好一個不得已……媽媽我自認待你不薄,你卻給我惹出這麼大禍事來!那崔夫人的姑丈家可是當朝的宰輔王安石大人,如今正得聖眷,你說這誰可得罪的起?稍有不慎,這彩鳳樓可就要關門了……”

    我無奈地看著鴇母那張陰沉的臉,訕笑道:“媽媽,現在說這些已經于事無補……可是要想個解救的法子才好……看在紅蓮這些日子讓媽媽財源滾滾,就不要計較這些了……“

    “說的倒輕巧……自從你進了這彩鳳樓,吃的都是上好的銀耳燕窩,穿的是蜀北的絲綢綾羅,用的是東海的珍珠粉敷面和來自于闐的和田玉精雕細刻而成的玉釵, 還有那輾轉來自高麗國的簪花,就連你用的漆器都是從蒲甘經顛簸運來的……竟然被你弄得飛的飛,破的破,碎的碎……你說媽媽我怎麼能不心疼?”
正文 第四章 菊殘猶有傲霜枝(6)
    鴇母不停地揮著絹帕,胸口不挺地起伏,似乎難以抑制內心的憤懣,又似乎不甘心從此落人把柄︰“那尚書夫人寫的清單上光是打碎的瓷器酒盅、數十年的沉釀佳肴,還有整圃的珍貴花卉……崔夫人在錦繡閣定制的衣衫以及金銀首飾,至少要一千五百兩……你說……你說……讓媽媽我可怎麼償還?”

    說著說著,鴇母竟然抹淚號哭。

    “媽媽,這幾日先後來的那兩位官人不是都留下了財物麼,那白衣官人還說讓媽媽你放姐姐自由……”朱雁兒小聲嘀咕了一聲。

    鴇母的哭聲頓時遏止,惱怒地看了一眼朱雁兒,眼神頓時閃爍起來。

    我緊緊盯著鴇母的臉,看她似乎忽然想起了什麼,手不由自主朝腰間摸去。

    她的腰中赫然墜著一只玲瓏剔透的雙魚玉佩。那玉雕工精美,玉色沉蘊,看的出是一塊上等古玉。

    我死死地盯著那玉,渾身的血液似火燃燒起來。我掙扎著朝她撲了過去,用力將那玉佩扯了下來。

    “這玉是他拿給媽媽的麼?”我扯著鴇母的衣襟,語無倫次地喊道。

    鴇母顯然被我這忽如其來的狂躁震懾了,呆呆地不知道說什麼好。

    “哈哈哈……”我的笑意從胸腔中汩汩而來,如身上被卸掉了數重山那般輕松,“他果然看我這般重要,連家傳的古玉都肯拿出來……”

    鴇母似乎想起了什麼,想從我手中搶過這塊玉。我一個轉身,搖搖晃晃重新倚到床邊,肅然道︰“這玉不能給媽媽!媽媽要想拿走這玉,將請先將紅蓮的命拿走!”

    空氣仿佛凝滯了一樣,鴇母的臉色紅白相間,我卻凌然睨空一切。

    也許是我決絕的神色震懾了鴇母,也或許是我還有她繼續利用的價值。默然了許久,她竟然一捶胸脯,泣道︰“都是媽媽我命苦,招惹了你這個命中帶煞的女子!也罷,我不拿玉佩可以,你要在我這彩鳳樓里繼續呆下去,別想妄想能夠逃脫……直到媽媽我滿意為止……”

    我點頭沉默不語。我深知他家傳玉佩的重要,若非不得已,他怎麼肯輕易使它流落青樓?他要將這玉佩換我的自由。我已經知道我在他心中仍然佔有一席之位,這便足矣!以我的才智,待時機適合,我一樣可以脫離這青樓的束縛。

    我看了一眼躲在角落不敢出聲的朱雁兒。只是可憐這小丫頭,要帶走她,確實要費一番功夫。那鴇母可不是輕易能夠打動的,我需要的只是時機而已。

    鴇母悶哼一聲,帶著諸多的不滿緩緩離去。

    我望向窗外,南飛的雁兒不停地煽動著沉重的翅膀,隨著遠去的身影緩緩化為黑點。許是帶著些許的眷戀,許是不甘未完成的夙願,但初寒將至,卻不得不去。

    他並非無情無意。相見不如不見,多情不如無情。這正是他的情義,我又怎能不受?

    “姐姐既然想他,為何不去找他?”朱雁兒輕輕試問道,“即便他是佛陀,也曾經有情,也信奉慈悲為懷,以姐姐的才華和韌性,為什麼會認輸了?”

    我倏地一驚,心中猶如被蟲蟻咬噬般的,絲絲痛楚不減于懷,然而卻升起了無數希翼。若崔夫人那般暴虐無常的女子,也曾不解困惑,向佛陀去尋求心中的解脫,何況是他一個滿腹詩書的男子漢!若問這俗世中哪里去尋覓一片心靈的淨土——惟有供奉佛陀的寺院。

    “雁兒,這京城中最有名望的寺院是哪里?”

    “大相國寺……姐姐要去拜佛?”朱雁兒不解。

    “不錯……我們去拜佛……”我相信,在那堆積了無數佛藏典籍的地方,一定會有他的身影。
正文 第五章 若言琴上有琴聲(1)
    到了大相國寺,我才知道,原來我只是井底之蛙,不僅僅低估了代代朝朝的名士風流,也小看了這方外名剎的博大精深。大雄寶殿、羅漢殿、天王殿、藏經樓……只見飛檐挑角,黃璃青瓦,雕梁畫棟,大殿中傳來的梵音和信徒的念經聲不絕于耳。

    我以要修心養性為由去朝佛,沒料到鴇母竟然為了安慰我的心情一口應承。只不過,除了帶上朱雁兒,還有兩個轎夫,兩個相幫。名為雜役,實為堤防我逃脫。

    只要能見到他,我自然顧不得這許多。一到寺院,我用銀兩賄賂了那四個轎夫與相幫,他們隨即自行吃茶安歇去了。

    我帶著朱雁兒穿過朵朵蓮花點綴的花牆與無數飛天繞梁的殿堂,穿過放生池,朝後院的藏經樓而去。

    “姐姐,我們真的不參佛麼?听人說那天王殿里的彌勒佛是未來佛,二億四千年後會替代佛陀降臨人間……”朱雁兒雖知道我來此地是別有居心,卻仍然覺得不朝佛有些不妥。

    “傻丫頭,你真的以為佛陀能普渡眾生,真的以為佛祖能一手遮天?”對我而言,只要能使他回心轉意,就是佛陀的恩,何必再費心思?

    “姐姐,心誠則靈,既然來此,姐姐何不一試?試了自然知道靈不靈……”

    正說著,撞上一掃地的僧人,而眼前那“藏經閣”三個大字也赫然入眼簾。

    “阿彌陀佛……”那被撞的灰衣僧人一臉慈善,朝我行禮。

    “驚擾師傅了,我想請問師傅,這里有沒有一個叫林覺遠的書生在切磋佛法?”我開門見山,絲毫不掩飾自己內心的焦急。

    “回施主,這里並沒有此人……”那僧人淡淡說道。

    “沒有?真的沒有?”我急切地想抓住他的袍袖,確認他的消息。

    “施主,因這藏經閣里不僅僅是佛家的珍貴典籍,還有名士及歷代有德大師留下的書畫,有許多人便來觀摩……但時而久之,那些書畫竟然被毀損了許多……還有這藏經閣的柱梁遭了鼠患,寺院正在修葺,已經很久沒有人來了……”

    那僧人面色如水波不驚,邊念著佛號邊離我遠去,接著去掃青石路上落下的片片楊槐葉。

    我滿腔的熱情忽然冷卻,難道我又白來一遭?

    那掃地僧似乎不忍看我失魂落魄的樣子,站立在不遠處,朝東一指,“不過,有志人偶爾會到放生池畔切磋請教,與世人同渡……”

    我萎靡的心氣頓時一振,謝過掃地僧人,與朱雁兒折回放生池畔。還未走到玉石橋,便听到一婦人道︰“听說每到初一、十五放生池邊便有了因大師的弟子在那里精講佛法,不如我們也去看看……”

    我與朱雁兒隨著人流朝池畔而去。只見不遠處听到一位老者的哭泣聲︰“蒼天,可憐我一生辛勞換得萬貫家財,可是妻子竟嫌我長年不歸,終于棄家不知所蹤。膝下只有一子卻玩劣不堪,因欠下巨額賭債被人活活打死……為幫兒還債,我又失去了良田、祖宅與商鋪……如今我已經年老,身邊卻無一人相陪,請問先生,是我拜佛不夠虔誠還是上輩子造孽太多?”

    “老伯是哪里人氏?”人群中傳來一個充滿睿智的清脆男子聲音,我听得渾身僵直,再也邁不動一步。

    “我乃鎮江人氏……此次前往大相國寺,就是為了尋得心中的困惑……先生,能幫我解一解麼?”

    那年輕男子的聲音並沒有低沉下去,而是漸漸旋聲,灌入我耳內。

    “老伯可常在那江邊看那來來往往的船只?可知道那江上到底有多少條船?”

    “這……”那老者茫然搖頭。

    “那江上不多不少,只有兩條船……”

    周圍頓時傳來一片唏噓聲︰“一眼望去,江船何止百條千條?怎麼能說只有兩條船?”

    “一條為名來,一條因利去。”那男子話帶禪機,一句話驚醒眾人的混沌。

    “說得好……”

    我踮腳高望,那老者似忽然明白了什麼,雙肩劇烈抖動起來︰“我明白了,都怪我太貪心,只知道聚斂錢財,卻不知道自己需要的卻不是銀錢……雖然放生無數,卻仍然難悟禪機……先生,這禪意應如何去悟?

    “禪雖博大精深,卻參悟可得!老伯可知道,吃是禪,睡也是禪,身邊的所有一切都是禪,這禪本就在你我心中……”

    那老者老淚縱橫,朝南一拜,說道︰“我已經看破紅塵,願皈依我佛……”說完揮袖起身,徑自朝天王殿而去。

    我冷冷地笑了幾聲,他果然還是如此能言善辯,寥寥幾語就將一位飽經滄桑的老者度化,可他自己卻身在俗世與佛門之間進退徘徊,我甚至不敢篤定,他是否為了我能夠遠離那一花一世界、一葉一如來的淡泊?

    “小女子有一事不明,請這位先生作答!”我提高聲音,撥開擁擠的眾人,朝他肅穆點頭,“眾生都如恆河沙一樣多,單憑放生幾只魚兒,就是慈悲了麼?”

    他沉重的目光向我投射過來,面色只是稍稍一瞬的變化,就又恢復如常︰“救生也需要具備因緣。佛陀雖然圓滿,也只能度化有因緣的眾生,猶如陽光雖普照人世而盲者卻仍然不見……即使你富有四海,也不可能買下所有的生命來放生……只要心中有慈悲便已足夠……”

    “先生對家人對朋友可是心口如一,只懷慈悲麼?難道先生不曾有過怨憎會、愛別離、求不得、不欲臨麼?看先生此時身著俗家衣,口食俗家飯,卻言談禪在我心,難道不是心口不一麼?”我狠下心,咄咄逼人,想逼得他將我重視。

    他的雙眸如煙如霧,朝我凝視過來。雪白的衣衫與寬大的袍袖隨著秋風飄蕩,一絲憐憫已然在看透人生的目光中隱隱流出。稍許,他的腮角化為一個優美的弧形,隨之堆砌了一抹蓮花般的微笑。

    我的心蕩然一沉,心疑這憐憫可是為我?他又為何不怒反笑?
正文 第五章 若言琴上有琴聲(2)
    “昔日黃魯直一嗅木樨花則瞬間悟禪機,難道先生自認為比不了他?”我不甘心被看他以不戰而屈人之兵的得意,仍然在挑釁著他的耐心。

    四周的噪雜議論在我與他的眼耳中早已無形。只是當我說完此話卻忍不住想撞上牆壁。一心參禪的人怎會與他人比拼?我這句話漏洞百出,他卻並不點破。

    他用沉默將我打回原形,自小就熟悉我死磨爛纏與睚眥必報的小兒女心態的他,仍然以靜制動,將我的躁亂斂于千帆過盡的淡笑中。

    周圍的人看著平日里才思敏捷、口若懸河的他如今卻默然不語良久,都百思不得其解。

    “女施主若有心參禪,就在‘蘆花兩岸雪,江水一天秋’這句詩中找尋答案罷……”他說完,竟然不顧眾人疑惑的眼神,遁入川流不息的香客群中往遠而去。

    我急不可遏,難道我與他終生都要在這無休無止的追逐中度過麼?這一次我決不放過你!林覺遠。

    我卷起裙擺,竟跑得飛快,朝他所遁的方向而去。朱雁兒急地直呼︰“姐姐,等等我!”

    此時,一個裹腳的年輕女子忽然撞在我身上,隨之大叫一聲,裊裊娜娜的柔軟身軀就要跌下來,朱雁兒用瘦小的脊背托住那女子的身子,吃力地說︰“姐姐你快去,這里有我!”

    我歉然點頭,將目光重新鎖定那一抹飄忽的白影,那白影朝藏經樓方向而去。

    到了藏經樓門口,卻不見他的蹤影。那掃地僧已經不在此處,地面上重新落滿了枯黃的洋槐葉,踩在腳下,簌簌地響。

    我的心仿佛從隔世的輪回中重新找到起點。那藏經樓的門虛掩,垂落的蛛絲證明這幽遠寧靜已經被打破的事實。我毫不猶豫地推開了那道沉重的門。

    他要躲藏的並不只是我一人,而是自己那難以安寧的靈魂。惟獨這里,在浩瀚的佛禪之河中才能得以解脫。

    破舊的牆壁斑斑點點,被剝落的牆皮與破舊的書籍散落了一地。一張覆滿灰塵的書案上擺放著一墨一筆一絹紙。很明顯曾經有人在這里登記經藏名錄。

    我近前凝視,淚狂飛成雨。灑脫豪勁的行楷一如從前,他從來都是如此,看似率性隨意的內心深處其實拘謹慎微。

    樓上傳來一聲輕響,我踏上布滿灰塵的木梯,一步一步邁了上去。走上樓梯的盡頭,望到對面一扇長窗,陽光透過稀疏發黃的洋槐葉片射入閣內。在陽光下,那道白色的背影站立在兩排堆滿書籍的高架中間,一如矗立的巒峰,一動不動。

    模糊的雙眼看不清他的樣子,只是耳邊听到他一聲幽幽的長嘆︰“紅蓮,這麼多年你居然還是那樣不拘小節、伶牙俐齒,怎麼絲毫也沒有大家閨秀的風範?”

    听到這聲音里既沒有責備,也沒有以往的憤懣,我竟有些欣喜,擦去了眼淚,說道︰“若能改過,就不是夏紅蓮了……你……厭惡的不就是虛情假意的夏紅蓮麼?”

    “唉……許是你我無緣,才蹉跎了這許多日子。”

    我頓時搖頭︰“你就這樣不信我?昔日你去我家被母親奚落沒有見到我……其實我是借著去淨月庵看素月師太而轉道去了外祖母家……我母親生平最孝敬外祖母……我是希望他老人家能為我們做主……勸母親不要悔婚……可是你卻等不到我回來……”

    他的胸膛中似乎壓抑著說不盡的痛楚,再一次嘆息︰“我豈能不知道你的情意?我還知道,你之所以淪落青樓,是為了降低自己的身份,為了讓我這個嫁了三次的揚州歌妓之子成就自己……你自甘淪落、想方設法召喚我,今日又到這大相國寺找我,只是為了告訴我,你願意放棄尊嚴、放棄富貴與我同進退……”

    我滿腹的千言萬語在听完他這一番感慨後,竟凝噎無語。原來他竟將我看得這般透徹!原來他從我歇斯底里的瘋狂行徑中已經看透我內心的不舍。可是,到底是為何你仍然要與我相離?

    “我大宋科舉考的是儒家理論,與我早前拜師所參佛理均有不同,我苦惱了多年,不知所從……雖然暫時在京師苦讀備考……卻時常感到茫然不解……我只怕誤了你的終生……”

    僅此而已?我心中暗罵著︰“好一個林覺遠,僅為了一己虛無飄渺的妄念竟要將我這一瓢江水放棄!”

    “我雖然明知‘道不同,不相為謀’的道理,卻仍陷入這無邊的苦海不得解脫……母親曾經告訴我,若不是她一生虔誠理佛,怎麼會始終衣食無憂,怎麼會有我和兄弟們膝下承歡?……母親自小孤苦伶仃,不得不陷入青樓,歷經種種磨難才有後來的圓滿……我不敢違背母親的心意,將佛陀推向一邊……”

    我再也听不下去他的話,沖上前緊緊箍住他的腰身,含淚喊道︰“覺遠,你舍不得功名,舍不得佛陀,舍不得母親,就舍得了我麼?”

    他轉身將我攬入溫暖的懷抱中,緩緩說道︰“我……”

    兩只還未隱居的雀兒忽然在窗稜外輕鳴,似乎想挽留這深秋僅留的一點溫存。

    我將身軀緊緊貼向他的胸膛,听到他急速跳動的心髒,那短促的呼吸與我的口鼻近在咫尺,頓時覺得四肢百骸的熱血涌動起來。
正文 第五章 若言琴上有琴聲(3)
    他的眉,他的眼,他的口鼻,都和我夢中的一樣。只是那雙瞳中睿智與憂傷交織在一起,讓人感到不諧。

    一陣秋風掃過,高架上一張輕薄的草席掉落了下來,滾落到一邊。塵土飛揚著,將我與他隔離開來。

    他輕咳著,寬大的袍袖將我掩住,一起躲入牆角。沒等他醒悟,我就將一雙軟軟的唇覆上他,他的身軀頓時僵直起來。

    在這繁華褪盡的秋日里,我以自己的肆意所為讓他屈服。對一個小女子而言,我一生的“功名利祿”就只有他。

    幾聲鐘鳴,劃破了寂靜的天空。他身子一抖,竟將我推開︰“我……居然這樣褻瀆佛陀的寬容與慈悲,在這佛門淨土與你糾纏……我該怎麼救贖我的罪孽?”

    他窘迫的臉,微皺的眉頭,將我好不容易壓在心頭的怒火再次點燃。

    “夏紅蓮這卑賤的身子讓你不恥麼?我擋住了你成就功名的前程還是你心向佛陀的道路?”我擋住了他再一次想逃離的身軀,“我既然有‘出淤泥而不染’的決心,自然可以為你保的住這清白的處子身,若不信,你可一試!”

    “不!”他沉重地看著我,搖頭,“何苦?”

    “我的苦就是找不到你的心,找到你的心,這苦自然可以解脫……”看他瑟縮著朝後退去,我感到心寒如冰。我將自己置于無法回頭的路,卻仍換不回他的歸心,我該如何自處?

    “姐姐,你在哪里?時辰不早了,我們該回去了,不然又少不了一頓罰……”樓外依稀傳來朱雁兒的呼喚聲。

    抬首看窗外,天色微墜,確實到了該回轉的時辰了。

    我看著他蒼白悔恨的模樣,從懷中掏出那雙魚玉佩塞入他手中,他驚愕地低聲問道︰“這……”

    “拿回去吧!我的前程不用林先生以家傳古玉相換……還是用作你將來博取功名和參禪的薄資罷……”

    “不……我不能……”

    我冷冷地看著他拼命搖頭,說道︰“從此,夏紅蓮再也不用先生費心了……”

    說完,我揮淚逃了下來。我不能再忍耐,在他的面前我已經一無所有,若再要堅持,只有將我的命去換。我只能選擇一條彎曲的路,待千回百轉後再與他相遇。

    藏經樓下,我與那掃地僧幾乎又再次相撞。他只看了我一眼,便又低頭掃那落葉。

    “姐姐,可找到你了!”朱雁兒氣喘吁吁地說道。

    “雁兒,我們走!”

    我環顧四周,肅穆與莊嚴的高檐舉目可見。我還會再回來找他,只不過,那時候,我將脫離了那青樓,還原我的本來貌相。

    看那掃地僧不停地向前掃,可稍過片刻,他身後就又有無數的落葉紛紛而下。遠處他瘦弱的脊背看似平常,此刻卻讓我莫明的感到安詳。

    “蘆花兩岸雪,江水一天秋”,便是如此?便是我要修習的境界麼?

    待彩鳳樓曲終人散時,已是三更時分。我端坐夢吟廳中,看著桌上一杯菊花茶,溫熱爽口,散發著清淡的禪意。遠遠看著看後門的曾大娘正虔誠地朝拜一尊觀音,檀香的氣息頃刻繞梁而來。

    我忽然有了主意,明日又是月圓之夜。趁月光帶朱雁兒逃離這里,然後找個僻靜之處躲起來,待過了風聲,便和朱雁兒改名換姓,轉世為人。

    我故意輕咳一聲,將一支做工精致的銀寶簪子掉落在地。曾大娘轉身看到那銀簪,揀拾起來喚我,我假意稱謝並樂得做了順水人情,將銀寶簪子送給了她。次日晚上,我又將一份摻了巴豆的桂花糕孝敬給她。她的臉上果然笑開了花,一切都惟我馬首是瞻。

    我千算萬算,卻沒料到在朱雁兒那里出了紕漏。

    待我將一切打點周全,想把實情和那小丫頭道出。卻發現她正在自己的屋中用兩根細長的布條將自己的雙腳緊緊裹起,微涼的天氣中她的額頭竟然沁出了汗。

    “雁兒,你做什麼?”看著她忍著疼痛用力拉著那布條的一端,我大驚失色。
正文 第五章若言琴上有琴聲(4)
    “姐姐……我……”她皺著眉頭,深吸一口氣,“自從上次我與姐姐在大相國寺看到那有一雙金蓮的夫人是多麼招人艷羨,而我們彩鳳樓中的姑娘只要有一雙蓮足就能倍受青睞……我想,既然上天不給我一副好皮囊,就給我一雙無與倫比的蓮足罷…….”

    我听得又驚又氣,不顧她的掙扎,胡亂將她腳上的布條扯掉。那雙白如蓮藕的小腳果然都腫成一片。

    “雁兒,你何苦這樣折磨自己?”我含淚看著這個為命運苦苦掙扎的小女子,心如刀割。

    “媽媽說我這個歲數裹腳已經晚了,如不再下點工夫,恐怕就真的不能如願了……”她捂著雙腳輕輕按揉著,面色仍然蒼白如紙。

    自從裹腳這一惡習在南唐宮廷里流傳出來,到了我大宋朝以來,民間的百姓莫不以有一雙蓮足為榮。我母親卻告訴我,我家的女子要以才智來贏得終生的幸福,不需靠著殘忍的酷刑來取悅他人。如今我的才貌雖然無可挑剔,但是倘若遇到挑剔的世家大族,這雙天足恐怕也是遺憾。但是我卻不以為然,也必然不會讓我的後代如此痛苦。

    朱雁兒終于注意到我一身素淡的男裝打扮,身後還背著一只大包裹︰“姐姐這樣打扮,是要去做什麼?”

    “噓……”我示意她小聲,“我準備帶你逃離此地,你可願意和我一起走?我沒有提前與你說,是怕你沉不住氣,慌亂起來惹人生疑……若失敗了一次,以後再想逃離恐怕難上加難……”

    不等我說完,她即打斷我的話︰“姐姐,朱雁兒早想離開這個火坑,只要姐姐願意帶朱雁兒走,朱雁兒願意為姐姐效犬馬之勞……”

    我懊惱地看著她紅腫的雙腳,說道︰“可是,你這雙腳怎麼走?”

    她起身船好鞋襪,勉強走了幾步,說道︰“姐姐,我能行,我們走吧……”

    我點頭,與她收拾好行裝,小心翼翼地走下樓,穿過夢吟廳,朝後門走去。

    果然听到曾大娘的一陣陣的“唉呦”聲,當看到她捂著腹部沖向茅廁,我與朱雁兒才從一簇嫣紅的美人蕉中鑽出來。

    又听到“哎呀”一聲低呼,朱雁兒一不小心摔了下去。我焦急地拉起她,想繼續往外走,卻聞到一股熟悉刺鼻的脂粉味道,幾束明晃晃的燈光愈來愈近。待抬頭一看,鴇母那張陰暗的面孔赫然出現在我面前。

    我的心暗暗一沉,朱雁兒也驚呼一聲捂住了口。

    “紅蓮,這深更半夜的,你帶著這丫頭做什麼?”鴇母的聲音如夜梟,此刻覺得駭然。

    “我……”沉吟了片刻,終于決定咬牙硬撐過去,“媽媽,你看今天是花好月圓的日子,我們姐妹無心安歇,便出來賞月…….”

    “賞月?”鴇母冷冷地哼了一聲,“沒听說在我這彩鳳樓里賞月還穿著男裝,背著包裹的?”

    我默然不語。看來是我太自不量力,這風月日子豈是那麼好打發的?

    “你以為我不知道你們想做什麼?媽媽我混跡市井多年了,還看不透你這些小伎倆?”鴇母的聲音愈發凌厲起來,“紅蓮啊,要怪就怪你這兩天太過溫順了,媽媽我又正好看到你用簪子收買曾大娘,若以你的才智早就逃脫了,還要怪你偏要帶著這個丑丫頭……”

    我護住朱雁兒,仍舊不語。

    “來人,把這丫頭拉下去!”這時上來幾個身強力壯的相幫,惡狠狠地如老鷹提小雞般輕而易舉就從我手里將朱雁兒拉了出去。

    朱雁兒驚恐地呼喊著︰“姐姐救我!”

    我怒極,雙肩卻已經被人按住,無法使出力氣。

    鴇母近前捏著朱雁兒的下顎,皮笑肉不笑地說道︰“這幾天媽媽不是告訴你將碎瓷片裹在腳下,這樣將來你的腳就會更柔順……不是麼?”

    朱雁兒早已經淚流滿面。天性善良的她怎麼能知道這陰險的鴇母假情假意後包藏的禍心?這娼家何嘗有信過?是我太輕敵了!鴇母早就發現我們的企圖,竟然用裹腳這個卑鄙的方法阻止我們!

    我心疼萬分,怪不得朱雁兒的腳腫得如此厲害,原來是裹了碎瓷片!

    “就算媽媽一絲舊情也不念,也可念我們姐妹也曾為這彩鳳樓盡心盡力……要罰就罰我一人,饒過雁兒……”我自知這一次難逃罪責,卻不想讓朱雁兒那弱小的身子再承受鞭笞之痛。

    “想得倒周全……不過,你這張臉蛋媽媽我還要留著用呢!”說著,鴇母忽然變了臉色,“從明日起,你要給我接客,也要破了那‘賣藝不賣身’的破規矩,要是有好的恩主,先要承接那‘梳弄’之禮……知道麼?”

    我的心一抽,腦海中浮現出林覺遠悲慟的面孔。也許,因我一時的任性,從此真的和他無緣。

    “不!媽媽不要責罰姐姐,打我吧!都我的錯!”朱雁兒哭泣著,想朝我撲過來。

    鴇母的面孔頓時猙獰起來︰“好好,你們姐們情深……我就如你的願,也讓你知道我這彩鳳樓的規矩……”

    她揮了揮絹帕,立即有一名相幫提著一根粗大的鞭繩,高高地舉起,眼看就落到朱雁兒的身上

    “不!”我情急之下,不知道怎麼竟掙脫了束縛,一頭撲到朱雁兒身上。那長鞭如燃燒的火焰熱辣辣正擊在我的脊背,周身的血液幾乎凝固,整個人如在煉獄中走了一遭。

    那執刑的相幫頓時停止了動作,看著那鴇母的神色。

    過了良久,才听到那鴇母恨聲說道︰“也罷,留她們一命,好繼續給我掙銀子花……把她們都關起來,讓她們好好反省反省……”

    只听到紛沓的腳步聲和門窗關緊的聲音。待醒過神來,我們已經被關入一間黑暗的屋子。冰冷的地面都是骯髒的枯草,鼠類的悉索聲不斷傳來。

    “姐姐,你可還好?”朱雁兒一邊啜泣一邊訴道,“都怪我拖累了姐姐,連累姐姐受苦……”

    我故做無謂安慰她說︰“雁兒,相信姐姐,只要我們活著,總有一天能夠離開這里……”
正文 第五章若言琴上有琴聲(5)
    秋月的余輝從殘破的窗口流瀉進來,借著月光,我欣慰地看到這小丫頭對我一臉的信任。也許,我在她心目中,是上天派來拯救她的觀音菩薩,可是她又怎知,我堅硬的外殼之內,也是一顆渴望倚靠在一個寬闊臂膀里安然度過一生的弱女子心。

    我與她此時,已經成為待宰的羔羊。不知道明日將是怎樣一場魚死網破的決戰?我曾經發誓,我的身和我的心決不會背棄他。若有一天不能兩全,我必然以死銘志。只是雁兒,那時候姐姐就要食言了,不能救你出這火坑了。

    背上的鞭痕隱隱而痛,卻怎麼也敵不過一顆思念的女兒心。我這才發現,原來我多麼想他,想他想得願意飛蛾撲火,直到燃燒得一無所有。想他想得願意幾世輪回,直到等他回身醒悟願意和我攜手天涯。

    那輪圓月此時正在東移,幾橫枝葉將那皎潔的芒輝掩了許多。只是隱隱約約听到秋蟲的呢喃,似乎在感慨那曾經的韶華。即便是有再多的留戀,也終將躲不過歲月輪回的滄桑與淒涼。

    和昨天晚上的鞭笞訓鬧不同,一大早我的華服美食竟然又一如往昔。我自然知道這並不是鴇母心疼我,而是將我作為一棵搖錢樹不得不下的砝碼。

    秋寒已至,西風漸緊,正是斷腸吟夢之時分。附庸風雅的,閑來找樂的,敘舊歡愉的,都盡在彩鳳樓。看著眾多的男子流連粉蝶中不知往返,我便替他們的家眷們抱忿不平。

    有幾個宿醉方醒的富貴子弟,仍舊拿起昨日的殘酒灌入腹中。一雙雙猩紅的雙目迷離淫蕩,凌亂地掃著廳里來來往往的美嬌娘,想繼續尋找另一輪歡愉與醉意。

    那裹了一雙細致弓足的曼月果然是常勝將軍。我悄悄地看著她被一個富貴公子抱起,輕輕脫下一雙繡著牡丹的小鞋,暢笑著︰“我們來行酒令罷,就用這雙可愛的‘金蓮杯’。”

    曼月嫣然一笑,嬌嗔地用縴指朝那公子額頭輕輕一點,暢意地享受著眾星捧月的得意。

    “這酒令如何行?”另外一公子笑問。

    那抱著曼月的公子將一只小鞋放置桌上,邊將酒杯放進鞋內,邊抓起一把長生果,說道︰“這另外一只‘金蓮杯’放到五步之外,我們就將這長生果投入這‘金蓮杯’,投少數者,飲酒……如何?”

    眾人暢笑,點頭稱道︰“好個別開生面的‘金蓮酒令’。”

    那曼月以嬌羞之態呢喃︰“官人怎能這樣戲弄曼月?”

    那公子輕捏了一下曼月的粉面,醉笑︰“美人,你有了這‘金蓮杯’,還怕沒人憐惜你?”

    那曼月心滿意足地點頭,忙將一杯珍饈玉露倒入那蓮鞋金杯內。

    我躲在雲紋雕花屏風後,看這群孟浪子弟竟將女子的尊嚴如此踐踏,不由痛心疾首。那曼月不曾讀書,也不知道這鞋猶如女子的臉面,被人當成玩物竟不自知。

    正發怔時,身子被人一推,我已經被鴇母推到這群孟浪子弟面前。

    “各位官人,這是我們彩鳳樓才藝雙絕的紅蓮姑娘,若有哪位官人中意,可行‘梳弄’之禮……”

    話未听完,我已經感到眾人的目光如將我剝筋蝕骨般看穿,不由面紅耳赤,暗暗懊悔自己居然因為一時任性,竟跳入這不堪入目的青樓中進退兩難。

    卻只听一位公子惱道︰“這紅蓮姑娘美則美矣,只是長了一雙大腳,可惜啊可惜……”

    此刻的我,胸中已經被一腔怒火灌入,正欲發作,只見一位公子搖搖晃晃站起身來,端起那‘金蓮杯’,朝我走來。

    “姑娘若是先把這杯中酒喝了,我等自然就不計較那許多了……各位怎麼說?”

    只听眾人又是一片隨聲附和。

    鴇母隨著眾人的氣焰哄道︰“姑娘就從了吧……面子到底是值幾個錢?”

    我冷冷地接過那高舉在我面前的‘金蓮杯’,那鞋杯竟似有千鈞重,而對方那嘲諷譏笑的可憎面目依然在眼前晃動,不知為何手腕一抖,那杯酒竟朝那公子的面上潑去。

    那公子一愣,抹了一把酒水,臉色慘白,怒道︰“你居然敢對我不敬?”
正文 第五章 若言琴上有琴聲(6)
    我冷哼一聲,轉頭不語。

    “你……”那公子帶著酒意,竟伸出一雙粗手朝我胸口抓來。

    我惱怒之極,毫不猶豫朝那公子臉上摑了一掌。那公子臉上幾道血痕迸現,頓時暴跳如雷。

    曼月“啊”了一聲,光著一雙小腳跳立起來。

    緊接著,又听到一聲清脆的摑掌聲,我的臉亦被鴇母狠打了下去。

    “都是平日里我把你寵壞了……”鴇母氣急敗壞地喝道,“來人,將紅蓮拉下去狠狠打二十鞭子……讓她好好收收性子……”

    “姐姐……”這一切已經驚動了彩鳳樓里的恩客與姐妹,朱雁兒不知何時跑來,扶住我顫抖的身子啜泣起來。

    此刻的我,雖然再一次將自己置入這萬劫不復的宿命中,但眼里,心中,沒有任何忌憚,沒有任何漣漪,只想跳入那滾滾江水,將我的內心的塵埃一並洗去,回到最初的模樣。

    “我說黃舍人啊……這丫頭我會好生調教……請大人不計小人過……”耳邊傳來鴇母安撫善後的聲音。

    我自然也知道這一次恐怕再也逃脫不了那鞭笞之刑,索性閉上雙目,任人將我拉入後堂。

    “慢!”只听一聲熟悉而清脆的聲音傳了過來,我睜眼望去,大吃一驚,竟是那身著男裝同樣灑脫不羈的王閏之主僕二人。

    “媽媽既然是打開門做生意,何不和氣生財?”只見王閏之一臉微笑。

    鴇母聞言,似乎想通了什麼,問道︰“官人好生面善,可是來過彩鳳樓?今天可是來尋哪位紅顏知己?”

    “我要找的紅顏知己就是這位……紅蓮姑娘……”她用扇尖朝我一指,說道︰“紅蓮姑娘既然如此不識大體,不撐台面,媽媽何必要留下她?”

    鴇母一愣,眼球轉了幾轉︰“官人可是想……幫紅蓮贖身……這紅蓮姑娘可是我們彩鳳樓的花魁……”

    “罷了……”王閏之未等她說完,已經一張銀票塞入鴇母手里。

    鴇母仔細看那銀票,竟然目瞪口呆。

    “媽媽這是兩千兩銀子……可夠贖回紅蓮姑娘?可夠今天這幾位官人喝酒暢歡的花費?”王閏之身邊的子霞姑娘撇著嘴,朝鴇母說道。

    那鴇母顯然沒料到這筆意外之財就這樣出現,見風轉舵、惟利是圖的本性昭顯無疑,痛快得令人吃驚︰“自然是夠了……來人,放紅蓮姑娘走……”

    這峰回路轉的一切使我凝怔許久,看著王閏之柔切肯定的神色,心內的冰山開始一點點融化。原來這人世間真有重情重義之人,我的貴人原來真的是她。

    看著朱雁兒在我身邊一臉不舍,我不忍︰“媽媽,你我母女一場,請看在過去的緣分上,也放了朱雁兒。她在彩鳳樓未必會有什麼錦繡前程,留下去也怕會誤了媽媽的生意……”

    鴇母頓時不語,遲疑地看了看朱雁兒。

    我有些惱火,這貪得無厭的女人,果然不放過任何一個賺銀子的機會。

    “媽媽,看這個,可抵的上這小丫頭的贖身費?”只見王閏之從拿出一只布包遞與鴇母,“這是我家娘子的陪嫁翡翠耳墜,價格不菲……”

    那鴇母打開那布包,雙眼頓時變成了兩條線︰“不錯,果然貨真價實……這小丫頭也讓你領走……”

    “媽媽說話算數,也要立字據為憑!”王閏之盯著鴇母,正色道。

    “那是當然……”

    恍如夢境,在我最危難的時刻,她居然如觀世音菩薩一般將我拯救于水深火熱之中。當我和朱雁兒收拾好行裝,跟隨王閏之主僕,坐上馬車朝城北飛馳而去,我仍然不相信這一切都是真的。
正文 第六章 東風有信無人見 (1)
    車輪咯吱咯吱響著,我看著眼前的王閏之,細嫩的脖頸,堅韌的眼神,嘴角的一抹淡笑,正襯托出一個大家閨秀典雅嫻靜的氣度來,崇敬的感覺不禁油然而生。

    “傻妹妹,還看什麼?不認識姐姐麼?”王閏之笑我,捂住了嘴,一股嬌俏的女兒模樣。

    “我……我是不知道該怎麼報答姐姐……讓姐姐破費了……”雖然與她相見不過寥寥兩面,卻仿佛糾結了前生來世的情分,使我與她惺惺相惜。

    “你我本是結義姐妹,何必說這樣客套的話?”她嗔笑著,“本來早就想來接妹妹回家去,只因為最近家里有些事情耽擱了,所以才拖到今天……也真是奇怪,昨天晚上做了個夢,夢見妹妹蓬頭垢面,被幾只野狼撕扯,我嚇得出了一身冷汗……所以便忍耐不住,打破再也不進青樓的誓言,來接妹妹回去。”

    鼻腔中莫名一股酸氣,緊緊握緊她的手,說道︰“姐姐的情義,紅蓮沒齒難忘,紅蓮願意為姐姐赴湯蹈火、肝腦涂地……”

    她用一雙縴縴玉指掩住了我的口︰“妹妹又說傻話了……不過,妹妹要听我一句話……”

    “姐姐 但說不妨,莫說一句,就是千句萬句都可說得……”

    王閏之掩口又笑︰“你把姐姐當成那叨念不止的老嫗了!姐姐的意思是妹妹還年輕貌美,以後還有大好年華……出了那彩鳳樓,以後自然要計劃周全,是否可以改個名諱?”

    她說得輕巧,我卻知道這都是肺腑之言。既然曾經沒入青樓,那污穢的痕跡如何能夠全抹的請?這本是兩全之策。想到此刻,便說道︰“全憑姐姐安排,也請姐姐賜名……

    她看了看我,又伸手撫了撫身旁那包著沉香琴的包裹,說道︰“妹妹琴不離身,想必與這琴淵源極深,不如就叫琴娘如何?”

    我點頭說道︰“紅蓮從此洗心革面,一心鑽研琴藝,侍奉姐姐,以後就叫琴娘!”

    熒熒淚光中,我看到王閏之篤定柔婉的神色,暗自欣慰。我知道自己即將踏上一條新生的路程。這段路程的終點,將是我與林覺遠相聚之時。

    馬車停在一座青漆銅卯的大門前,那大門門牌上赫然寫著兩個大字——甦府。

    今日天高雲淡,撥開陽光的五彩芒輝,我怔怔看著那“甦府”兩字,這京城內有如此氣派嫻雅的書香門第不過只有一戶而已。這難道是…….

    我腦海中翻雲覆雨,想求證心中的猜想,卻听到子霞“撲哧”一聲脆笑︰“姐姐,我家夫人就是獨一無二的甦子瞻甦學士之正室夫人……”

    原來如此……我竟誤打誤撞,得以進入這世人仰慕、大名鼎鼎的甦學士府。

    “妹妹就暫時在姐姐這里棲身,待將來找到容身之處再作道理……”王閏之的聲音如和風細雨,緩緩滋潤著我的心田。

    我的心慌亂地跳動著,帶著朱雁兒跟隨王閏之主僕穿梭在這座府邸的亭台樓榭中。這里的每一處都顯得古樸含蓄,荷花水榭,一路曲折蜿蜒至後園,然後又是柳暗花明,繞過堂舍,一片清幽竹林映入眼簾,書香世家的神韻盡在于此。

    我用余光搜尋著這里的每一個角落,希望能一睹甦子瞻的風采。

    “我家官人近些時日鮮有回府的時候……”王閏之一邊領我欣賞那池中的錦鯉,一邊怨道,“自從他從杭州結識的好友謝端卿來到京城待考,他與黃魯直等人便終日與那謝端卿混在一起,游山玩水,去寺院參禪……連正事都忘記了……”

    我隨之一笑,問道︰“待考?”

    “是呀,明年春季朝廷即開科舉,我曾勸官人不要再耽誤謝公子的課業,可官人說,端卿胸中自有萬里河山,不需擔憂……簡直是啼笑皆非……”

    “這謝端卿是何人?”我不解,什麼樣的男子能讓甦子瞻與之相交頗深?想必不是等閑之輩。

    “說起這謝端卿也是一個奇人,官人每次回家都贊不絕口。我家官人生性好勝,愛與別人談學論道。一次與秦少游看到一人從面前走過,由于多日未洗澡,身上到處是虱子。官人說,那人是身上的污垢太多才長出虱子來的,可秦公子卻說那虱子是從棉絮中長出來的。兩人為此爭執不下,就請謝端卿來品公道。你猜那謝公子是如何斷的?”

    “猜不出……”我搖頭。

    只見王閏之燦爛一笑︰“謝公子說,那虱子的頭部是從污垢中生出來的,而虱子的腳部卻是從棉絮中長出來的!”

    我听到此,亦是莞爾。朱雁兒也放聲大笑︰“姐姐,那謝端卿果然是個怪才!這樣的和事佬也做的!”

    “雁兒,這話听得簡單,卻含了禪意道理。不但化解了爭論,且對人說應求同存異,諧和論處……”

    “妹妹果然靈犀通透,我家官人也是這樣說的。看來謝端卿不愧為人中之龍,前途大有可為……”

    談笑之間,頓時感到這深秋里整個甦府暖意融融。與彩鳳樓相比,我與朱雁兒在這里好比到了人間仙境。整個的人,整個的心,都浸沐在這舒適溫暖的夢境中,一輩子都不願意醒來。

    從此,我便在這學士府鑽研琴藝,幫王閏之料理家事。雖然普通,卻也是一番新氣象。

    這天清晨,我便看到子霞正收拾香火準備行裝,原來她也是大相國寺去拜佛。

    “子霞,我……”我摸著袖中已經寫好的書信,正猶豫著交給她是否妥當。

    “姐姐有事請吩咐子霞就好……”

    我的脖頸微熱,訕笑︰“我有一封書信托子霞妹妹帶去大相國寺,交給一位林公子……”

    “姐姐為何不自己去?”她不明所以。

    “我……那林公子是我的一位同鄉,我只是想托他為年邁的外祖母帶個訊息……”我言不由衷地敷衍著子霞,“我畢竟剛從青樓出來,去了那聖潔之地,怕是玷污了佛祖……”

    “姐姐此話差矣。不瞞姐姐說,子霞也出身青樓,是我家先生在杭州時看子霞無依無靠,便收留了我。是先生和夫人教子霞讀書認字,後夫人又教子霞修習佛法,每月初一、十五都要去大相國寺拜佛參禪……近日若不是夫人心疾發作,受不了顛簸之苦,一定也是要去的……夫人說了,佛祖慈悲為懷,無論你是何等身份,只要誠心向善,終能解脫世俗之苦!”
正文 第六章 東風有信無人見(2)
    看著子霞一臉肅穆,毫不掩飾地將自己的不堪往事揭出,我才知道原來我也是庸人自擾了,並非所有人都如此看重背景身世。太在意別人的眼光,將使自己永遠難以從污濁中自拔。

    “我家先生還說,水至清則無魚。正是因為我們凡人有凡人的苦惱,所以才有一份完完整整的情感,才有一個有血有肉的身軀,當然也會走錯了路……只要‘知錯能改,則善莫大焉’……”

    听著子霞那虔誠的勸誡,方才感到自己的孤陋寡聞,不禁汗顏︰“子霞妹妹,我將終生銘記這至理名言,只是這次我要先去照顧閏之姐姐,下次一定和妹妹一起去朝佛……”

    子霞將一本《金剛經》放至我手,說道︰“只這一句‘一切有為法,如夢幻泡影,如露亦如電,應作如是觀’就足夠你我受用一輩子……姐姐可細細品味……”

    我點頭稱謝,看她轉身帶了香燭與行裝,出了府門,往大相國寺而去。

    我暗自嘆息,這甦府的主人果然非一般眼界鄙俗之人,才能將這萬般世事看的如此通透,王閏之能執掌這樣的家世,必然也有一番能耐。

    我徑直走向王閏之的寢室,一來為了看望她的病情,此外我想得到她的首肯進入府中的藏書之地,想在茫茫書海中找尋一個能夠治療面瘢的絕世妙方。

    王閏之的寢室在東南角的竹林外側,想必是為了養病才挑選了這樣一個清靜之地。遠遠望著窗口她正緊縮眉頭,似乎為瑣事煩惱。

    “姐姐……”我輕聲喚了一聲。

    “哦?”她仿佛被我驚了一下,瞬間又恢復如常,“原來是妹妹來了。”

    “姐姐身體可是好些?”

    “多謝妹妹給我的良方,這幾日感覺好多了……”她捂著胸口,臉色依然有些黯青。

    “姐姐可是在想甦先生的蹤跡?”我看她掩飾不住焦灼,自然知道能夠影響她的只有她的夫君一人。

    “唉,”她長長嘆息了一聲,說,“夫君他為人剛直不阿,不知避諱,得罪了王丞相。那日王丞相岳父作壽,他竟然不知所蹤,我怕他以後在朝廷難以自處,因此便想了個法子收收他的心……“

    我看她愈來愈窘迫的神色,猜到了她的意圖,“姐姐那日女扮男裝去青樓,並非為了找尋甦先生的蹤跡,我猜的可對?”

    她顯然吃了一驚,小心翼翼地看著我︰“妹妹可猜到了?”

    我點頭,笑道︰“姐姐知道甦先生秉性風流且為人不拘一格,唯一之策就是找尋一個才貌俱佳的女子栓住他的心,好從此收斂了到處留情的性子!”

    “妹妹果然靈犀通透,一眼便看出我這骯髒齷齪之心……”王閏之似乎已經手足俱軟,扶住阢案,緩緩走過去,坐在湘妃榻上。

    “姐姐不用自責,但凡這世間女子有誰願意和他人分享自己的夫君?姐姐自然也是身不由己!”

    她望了望那隨風瑟瑟抖動的秋竹,一陣涼意襲入屋內,瘦弱的雙肩不由自主地顫抖起來。

    “夫君原本與弗姐姐是一對恩愛繾綣的夫妻,只是上天不公,奪了她的性命,使弗姐姐她與夫君不能白首偕老。我自小見過夫君且看到他與弗姐姐紅袖添香的情意,心生艷羨,也從此對夫君情根深種,直到二十二歲仍然待字閨中……聰慧的弗姐姐看出我的心意,便成全了我,在她去世前將我托付給夫君……”

    我看她邊說邊拭淚,思緒重新回到流年往事,也隨之幽幽嘆息。

    “縱然我對夫君有一千一萬分情意,卻仍然比不了死去的弗姐姐在他心中的分量……他對我似乎永遠是敬大于愛……我從來未感受到他對我那種刻骨銘心的情愛……至今他膝下只有弗姐姐所生的邁兒一子,而我一直未能生育。眾人看我表面光鮮受寵,誰又料到我心里的淒苦……我便想過,若我不能讓他從此放下心結,我便要找尋一個將來能代替我安撫他的女子,讓他從此能快樂……”

    我听到這里,已經掏出絹帕,幫她擦拭那一臉的淚痕。

    “我也自然知道,普通人家的女子怎麼能讓夫君青睞?這個女子必須德才兼得且又有一顆玲瓏心方能駕馭他那如脫韁野馬一般肆意的性子……而那日初次見妹妹你,知道你曾是不幸淪落青樓的大家閨秀,你的眼眸中流露的平常女子難得的堅韌與執著……這才是與他最為相配的女子!”

    這一番話說下來,王閏之已經氣喘吁吁,但仍然不甘心,喘息著繼續說道︰“我知道瞞不住妹妹,索性就和妹妹實說……夫君目睹朝廷財伐、兵弱、官冗等弊端曾上書朝廷,卻因他的策論與當今王丞相諸多變法事宜相悖,得罪了丞相,又失去了聖意,一時傷心失意便多日在外流連,醉意人生。若他再這樣放蕩下去,怕是會耽誤了錦繡前程。我甦氏大大小小幾十口人的生計要仰仗于他,因此我便不得已想了這個拖住他的法子……與他再納一房妾室,希望以繞指柔來融化他那百煉鋼……”

    “姐姐好肚量,願意和其他女子共侍奉一夫?”我無奈地說道。

    她失神片刻,不知從哪里來的力量,忽然起身朝我拜了下去,我心沉了下去,“姐姐,這是何苦?”

    “妹妹,請原諒姐姐的一己之私,是姐姐對不起你……”她仍然不肯起身,“姐姐之所以耽擱了多日才去將妹妹接出來,只因為那日回來就病了一場,多日咳嗽不止,待前日才見好……夫君他是憂國憂民的心,我怎能辜負了他?”

    我看著這個可憐的女子寧肯受天大的委屈也不肯辜負了她的夫君,愴然淚下。她為了她的夫君,只能辜負了自己。

    輕輕扶起她,將袖中的藥丸掏出來讓她服下,直到看她臉色漸漸由白轉紅,我方才踏下心來。這是最後一顆藥丸,今後要配的這種救命藥丸恐怕難上加難,里邊有一種珍稀藥草——鳳腦芝,極其難得。只有見到淨月師太後,才能找到那草藥的出處。

    “姐姐要想匡扶夫君,要先調養好身子才成!其實琴娘早就知道姐姐將琴娘從青樓救出必有所圖,只是想到琴娘一無家世、二無錢財,惟獨只有青春美貌,因此琴娘從進府那天就知道,等到姐姐開口求琴娘的時候,一定圖的就是琴娘這個人……琴娘一直等著今天姐姐親口對我說……姐姐多日來想必也是日夜躊躇,所以此次心疾漸重,一時難以好轉……”

    她詫異地看著我,咳聲不止。我輕輕捶著她的背,將一杯蜜汁灌入她口中。良久,才見她緩神說道︰“我果然沒有看錯你!”
正文 第六章 東風有信無人見(3)
    我淡笑︰“姐姐莫要憂傷,琴娘雖然年輕,卻也經歷了世間的悲歡離合,這些算不了什麼……琴娘承受的住……”

    她掩飾不住臉上的愧色,說道︰“都是姐姐對不住你!”

    “姐姐,如甦學士這般琴棋書畫皆通且詩詞精妙到汪洋恣肆、明白暢達之勢的男子,這個世間的女人有誰不仰望?只是琴娘已經心有所屬,實在難以承受姐姐的重托,還請姐姐諒解!”

    听完我的話,她緊緊握著我的手,唏噓不已。

    “但琴娘得姐姐之手才能轉世為人,這份恩情,若要琴娘的性命,琴娘都在所不惜……”

    未等我說完,她已經堵住我的口,啜泣起來︰“我不要你的性命,我只要你好好活著,和你做永遠的好姐妹!”

    我含淚而笑,知道我與她之間的心結已經徹底解開。若那林覺遠也和她一般能與我坦誠相交,還有什麼湍流險灘不能過去?

    可是當夜色初黑,我打開子霞帶回來的書信,卻心寒如冰。

    他似乎已經知道我會再去找他,早已經離開了大相國寺。子霞說,她沒找到那個叫林覺遠的人,只有一個掃地僧將這封書信給了她。

    我冰冷的唇顫抖著,一字一字念著書信上的語句,原本那熱烈的心境瞬間被無情的風雨澆滅。

    “自與蓮妹重逢,我夜不能寐,思慮多日,愈覺前途無依,恐多年不見所成,辜負蓮妹終身。現將婚書交還于蓮妹,從今以後,自行婚嫁,概不相問。…….”

    概不相問?概不相問?我逐字揣摩那字里行間的情義,卻聞不到絲毫清新墨香,看來是深思熟慮後早已寫就。那紙箋如枯葉碾成塵泥,芳華已不在。那婚書疊得方方正正,靜靜地置于旁邊。

    兩個人的生辰八字如此契合,卻仍然勞燕分飛,不能聚首。九月初九,重陽節,也是我的生辰。就在那一天,我與他相對而歌,只一眼望向對方,便期許了終身。

    而今天,那薄幸男子竟然將我對他的一片真心付之東流。我的隱忍,我的傾情,我以一個女子的清名為賭注,卻仍然沒有贏得他的回心轉意。

    我將一壇荷花釀捧到水榭旁,酒著清風明月猛灌了幾杯,濃烈的酒釀將我壓抑了多日的憤懣激發而出。很快我就不醒人事,直到王閏之和朱雁兒找尋而來。

    只見水榭拐角處,我如癱軟的泥沼,靜靜地伏在一片枯黃的荷葉上。那流淌的淚水隨著撕碎的紙箋,如瓔珞旋舞,飄向水中。

    在朦朧中,依稀看到王閏之的面孔,我卻放聲暢笑︰“我作繭自縛,他將我的真心踐踏,我終于成為棄婦……姐姐,你今晨說的話可還算數?若我願意終生侍奉姐姐和甦學士,姐姐可還願意接納我?”

    我不顧王閏之詫異的神色,漸漸收斂了笑容︰“姐姐,他不仁,也怪不得我不義!從今以後,我與他斷情絕愛,再無干系!”

    王閏之憂郁地看著亂發飛揚、儀態盡失的我,始終沒有說一句話。

    耳邊只听到朱雁兒的呼喚聲︰“姐姐,你喝醉了,快醒醒罷!”

    忽然,我看不到任何人的面孔,也看不到任何人的呼喚。眼前出現了如霧如雨的一片池塘,青色的蓮花團團盛開。忽然一陣風吹去了迷霧,那哀怨的曲調時散時聚,那青色的蓮花忽然全部變成血紅菡萏。只听一人念著︰“四十七年一念錯,貪卻紅蓮甘墮落。孝光禪寺曉鐘鳴,這回抱定如來腳。”

    是誰?是誰在吟詩?我怒極,終于不耐,歇斯底里地狂呼起來……

    許久不曾細心上妝,竟發現今日一身大紅嫁衣的我是如此艷麗。朱紅瑩潤的兩瓣唇如成熟的秋果,將眾多的眼球吸引。明眸善睞,不再曾是洛神的影像。菱花鏡中的佳人,含怨帶愁,瘦比西子,我見猶憐。

    不知何時,鏡中出現王閏之帶著一雙煙波浩淼美眸的面孔。

    王閏之將我秀發上的珠釵重新插了上去,問道:“妹妹果真不悔?”

    我搖頭,沉斂的笑容將以往的煩憂替了下去。

    他曾經說過,禪宗悟道有三關︰初關、重關與牢關。破初關的人見山不是山,見水不是水,其所想與我們不同;過了重關的人見山還是山,見水也是水,其眼里所見與我們不同;沖破末後牢關,變見與佛齊。如今覺得自己的境界又起了一層,也許不久,也終將這世看透。此生又何談什麼“悔”字?

    “妹妹可是埋怨姐姐將婚事辦得如此冷清?”許是王閏之仍然不能肯定我會選擇她為我主宰的命運,所以才不停地試探于我。

    “姐姐,琴娘不過是一苦命女子,如今上天垂憐,能夠嫁給才高八斗的甦子瞻,有何怨言,只是勞煩姐姐受累了…….”

    王閏之掏出絹帕撢淚︰“你我以後就是同室姐妹,彼此相依,就不要再客套了……”

    我點頭,含淚握住她的手。那手,竟是無比的冰冷。

    她輕輕掙脫了出去,淡笑道︰“夫君快要回來了,賓客們也到了,我要出去照應一下,妹妹在此靜候佳音……”

    我輕輕應著,看她強忍著酸悲,扭頭而去。

    何苦?將自己的夫君強推給別人,還要忍受著失離的苦,有德行的女子都要這樣顧此失彼麼?

    時間就這樣緩緩而逝,還不見有人引我前去拜堂。我有些焦急,趁朱雁兒和幾個侍女正在忙亂,便悄悄起身,朝不遠處的偏廳走去。

    精雕細刻的花梨木屏風,幾朵妖嬈的牡丹吐蕊綻放,將人的視線凝住。後邊隱隱約約傳來一個男子的叱責聲︰“你這簡直是胡鬧!也不事先與我商量,就冒然了這麼多賓客前來?這讓我如何自處?”

    只听到王閏之抽抽嗒嗒的哭泣聲︰“我知道夫君怪我先斬後奏,可是我若提前與你商量,你可願意?我從未有求與你,只此一件,夫君就依了我吧!”

    “你……這不是誤人青春麼?強扭的瓜不甜……”

    “那琴娘妹妹人美才高,配的上夫君,夫君還不相信我的眼光麼?”

    只听到一片嘆息聲。再听到王閏之似乎是心疾發作,那男子的痛惜扼腕聲︰“也罷,就依了你!只此一次,下不為例!”

    只听得王閏之“嚶嚀”一聲,似乎好轉,卻帶著勝利的喜悅︰“那夫君快去更衣準備,再晚就過了吉時了……”
正文 第六章 東風有信無人見(4)
    听到這里,我已經悄悄回到屋中,我知道王閏之以一個小女子的智慧將了他文采風流的夫君一軍,也在眾人面前贏得了豁達寬厚之名。

    而我,卻做夢也沒有想到,自己雖然失了青梅竹馬的愛人,卻成為名動天下的大才子甦子瞻之妾室。

    一切按部就班,我在喜娘的攙扶下與他行了夫妻之禮。只听到耳邊一聲“送入洞房”,賓客們的笑鬧聲如雷貫耳般傳來。

    我的夫君無奈地自嘲︰“各位先行飲酒,不要笑鬧……”

    只听一人暢笑︰“誰不知道甦學士眼高過頂,能娶回家的女子必然不是庸脂俗粉,何不展露尊顏,讓我等一飽眼福!”

    又是一片吆喝吶喊聲。

    “听說兄長的如夫人不僅有傾城之貌,還有文君之才,能填詞唱曲,何不趁熱獻藝一首?”

    “謝端卿,昨日你棋藝不精敗于我手,今天還要來趁火打劫麼!”甦子瞻不滿地反擊。

    “端卿,快出個詞牌,讓新夫人露一手……”不知是誰仍在添薪加柴,恨不得燃燒了這學士府。

    “魯直,昨日里子瞻那首《臨江仙》還未完成,就讓新夫人替子瞻圓了如何?”謝端卿的聲音充滿磁性,言語愉悅,明擺著在調侃自己的好友。

    聞听甦子瞻懊惱推托的聲音和魯直的捧場聲。

    我用力掐了掐自己的手臂,疼痛一如往昔,淚水早已滂沱。那謝端卿的聲音,滲透到我的每一根毛孔。那聲音,早已經隨著我胸中的千言萬語化為此生無邊的恨。

    那是他麼?他和那個叫林覺遠的倔強書生性情迥異,似乎變成了另外一個人。是什麼使他變得如何酣暢淋灕、肆無忌憚地游戲人間?

    再也按捺不住,用力一扯,那紅蓋頭如飄旋的彩蝶,娉娉婷婷劃過眾人頭頂,朝旁邊的水榭落去。

    那個叫謝端卿的男子在看到我的那一瞬間表情僵住,調侃的神情早已經不見。

    而我身邊穿新服的夫君甦子瞻赫然是那日與我和詩並將我從尚書府救回彩鳳樓的文士。

    面前兩個男子呆若木雞,全然失去了常態。而周圍仍然一群意興闌珊、等待看熱鬧的賓客。

    我以為,這是上天對我最大的嘲諷。我與他均改頭換面,本想重新轉世為人,卻沒料到,竟然狹路相逢,再一次相遇。

    原來眾人口中那個機智敏銳、學問淵博的謝端卿竟然是他的化身。而我與甦子瞻的緣分也似乎上天注定,冥冥之中,解不開這因緣扣。

    甦子瞻愣了片刻,方嘆道︰“原來你就是琴娘!”

    “妾有緣得夫人救援,才能出了那污泥潭,難道先生也嫌棄琴娘麼?”我撢了撢腮上的淚痕,止住悲慟。

    “不……這是哪里話?得姑娘垂愛,是我甦子瞻的福分……”甦之瞻仿佛已經釋然于懷,擺手笑道。

    我不敢再看謝端卿,不知道如何面對他。耳畔卻听到不明真相的黃魯直的戲弄聲︰“端卿,你怎麼了?是不是見了新夫人驚為天人,不知所以了?”

    眾人的目光一齊射向謝端卿,只見他目光凝滯,渾身仍然如雕塑泥胎一般佇立不動。

    “怎麼?端卿和琴娘可曾相識……”甦子瞻仿佛看出了端倪,詢問道。

    未等他說完,我已經打斷了他的話:“夫君,琴娘為外鄉人氏,在京城時間不過三月有余,怎麼識得學時淵博、風流倜儻的謝公子呢?”

    謝端卿的眉頭緊鎖,黯然退了下去。

    黃魯直不依不饒,跑上前拽拉他的袍袖︰“端卿,關鍵時候你怎能做縮頭烏龜?快上前來……”

    只見他惱怒地看了一眼黃魯直,揮手扯開袍袖,悶聲道︰“人家新婚燕爾,我等為何要喧賓奪主?”

    “咦?端卿,方才你還得理不饒人,想拿子瞻取笑,怎麼片刻又變了心性?”黃魯直不解。

    “承蒙各位看得起琴娘,琴娘今日就為各位填一首《臨江仙》,雁兒,去把我的沉香琴拿來。”說完,我不再看那負心人一眼,也顧不得看新婚夫君的驚詫,自故坐在正廳八仙案前。

    隨著一陣暗香縈繞,沉香琴和以往一般,擺在我面前。我痴望著天空,回首那過去的時光,那刻入骨髓的相思與愛戀頓時翻涌而來。

    “綠水殘花未 盡,人間已是蕭清。東門池畔立佳人,瞳眸伊人影,脈脈轉眉情。金蕊木犀落浩淼,望與晤歌同行。悲歡梁祝已東逝,無人知此景,道是意難平。”

    喉間澀啞,卻依然唱出那淒婉的豐韻;指尖顫抖,卻依然勾動那纏綿的清弦。

    不知何時,喧鬧的賓客席中依然寂靜無聲。惟獨這弦樂鶯啼散播人間。

    “好!”掌聲竟將我從沉思中拉回。待一首歌畢,我看到甦子瞻那一臉贊許的神色,而謝端卿已經不在席間。

    我瞥了一眼遠處,那桂花樹下一個孑然寂寞的身影,不停地走來走去。他親手將我推開,此刻卻忍著尷尬,不肯獨自離開,可是為我?

    “這詞填的妙,不僅僅是意境美,且用典更精,尤其是那‘東門池畔立佳人’與‘望與晤歌同行’出直 《東門之池》——“東門之池,可以漚麻。彼美淑姬,可與晤歌。東門之池,可以漚。彼美淑姬,可與晤語……”甦子瞻連連點頭,看我的眼神深不可測。

    眾人隨著甦子瞻的解析陶醉在那才子佳人的情懷中難以自拔。

    我正欲抱琴謝客,卻听到一個急咻咻的婦人之聲︰“哎呀,甦大人,都是我家官人他風寒未愈,所以才來遲了些,請甦大人莫怪……”

    我定楮一看,又是吃了一驚。這冤家路窄,來的正是崔尚書和滿頭珠翠的崔夫人。

    那崔夫人看到我,果然怒目圓睜,一絲尊嚴都不給我留。

    “我說你這個狐媚子最近到哪里去了?原來是又想法設法進了學士府,果然有一套媚術……”她雙手叉腰,圍繞著我轉來轉去,“甦大人啊,你可不知道,那日你沒到府上,沒看到這個女人撒潑的瘋模樣。我就說,難道這天下男子都瞎了眼,看上這樣一個人盡可夫的狐狸精!”
正文 第六章 東風有信無人見(5)
    我閉目不語,任憑她將惡毒的語言楔入我的靈魂。原來那日甦子瞻恰巧去尚書府拜訪,正遇上我的慘痛模樣,所以才將我救回。

    如今我才知道,佛家所講的因果報應,便是如此。于是我嘆息一聲,睜眼凝視她,將衣袖輕輕挽起,一顆朱紅的守宮砂赫然亮入眾人的眼。

    她不可置信地搖頭,朝我沖了過來,掐住我的手臂,欲撮下那點朱紅︰“我不信,你這不知羞恥的女子,肯定是弄了假的唬弄我!”

    “住口!”只听到一聲厲喝,見到崔尚書怒不可遏跺著腳,一只手臂險些要摑到崔夫人臉上,幸而被人及時拉走。“平日里你飛揚跋扈,我都讓了你,可今天是在學士府,也不看看今天是什麼日子?這里有你說話的地方麼?尚書府的顏面都被你丟盡了!”

    崔夫人看到一貫溫順的夫君此刻暴跳如雷,一副男子漢的氣度令人不可小窺,居然被震懾。她怯怯地看著自己的夫君,不再言語。

    “還不快走!”崔尚書怒哼一聲,那崔夫人竟毫不反抗,默默地帶著僕從退了下去。

    我望著不遠處桂花樹下的男子將右拳重重擊上樹干,身軀似乎愈來愈沉重,幾乎站立不穩。

    再望我的新婚夫君甦子瞻神色如常,似乎這驚、喜、嗔、怒的一切只如春花秋月,不過是一場游戲人間的夢境,醒了便是新生,不必再懷念那繁華往昔。

    不知道有誰在解圍呼道︰“新夫人累了,子瞻,快與新夫人下去休息罷!”

    不知道怎麼就這樣完成了我命運的轉折。這一場鴛鴦蝴蝶夢,將我污穢的靈魂徹底洗濯,使我一舉蛻變為賢良淑女。

    那顆守宮砂並非是假,而也不是真,而是恰好長在我手臂正中的朱砂痣!我母親說過,那守宮砂雖然能夠證明一個女子的清白,卻也將夫妻之間的信任降為一個人為的紅涂,實在沒有任何意義。我夏家的女子世代忠烈,何嘗需要以一顆守宮砂來證明自己的清白?

    只是今天為了平息眾人的疑惑,我不得不出此下策。待眾人散盡,我卻愈發膽寒。今夜,我又將如何保住自己的清白?

    喜燭淌著淚,卻緩緩不疾,容我有了思考的余地。我是否將那真實情形告知甦子瞻,來求得他的原諒?可是我將又如何面對那已經改名叫謝端卿的固執男子?

    正思索中,只听得男子的腳步聲越來越近,眼看著甦子瞻的俊臉已經落入眼簾。

    “我……”我不知道該怎麼樣開口,欲言又止。

    對面的他搖頭不已︰“我就是很奇怪,琴娘是個怎樣的女子?只要有琴娘的所在,必定有一場催花折雨、跌宕起伏的故事!你要我拿你該如何?”

    “我……對不起閏之姐姐……”躲避不了他的凝視,我便將王閏之抬了出來。

    他果然眉頭一緊,嘆息道︰“你不用多說,那日我一看到你,就知道你並非青樓中人!你的雙眸清澈透亮,流露出青樓女子沒有的清高嫻雅之氣,一看就是在多年在錦繡門第滋養出來的非凡韻致。你流落在此,許是有諸多不得已的苦衷……我雖然答應了閏之娶你為妾,可你若有一分不願,我即刻放你離開!”

    我看著眼前這個世上眾多女子仰慕不已、懷有經世濟民胸懷且才華絕倫的男子,竟有片刻失神。若不是前有那個捉摸不定的謝端卿,我與他,也必定是一雙神仙眷侶!

    嘆只嘆,我與他只是無緣。

    “今後你我可在人前假充夫妻,直到你找到自己要找的人!”他再次淡笑,轉身毫不猶豫地離開,朝隔壁的書房走去。

    他是這般看透世情的男子,只消一眼,就看出我的眸中依然沒有熄滅尋覓那人的火焰。

    月色涼透,枝椏橫斜半空。沒有感到寒冷,只有無依的蕭索。
正文 第七章 獨笑書生爭底事(1)
    次日再見到王閏之,卻仍然忍不住驚詫。宿夜難眠的雙目紅腫,一夜之間額頭竟出了兩道細紋。她昨日並未出現在喜宴之上,許是為了避免那難言的尷尬,許是為了掩飾內心的悲涼。這一刻,我甚至懷疑自己就這樣輕而易舉插在他們夫妻之間是否妥當,這一盤亂棋該如何下的下去。

    我忐忑不安地將香茶奉上,卻見她雖然接過了茶,並沒有喝下去。

    “姐姐,是怪琴娘昨日失態麼?”

    她又是嘆息又是搖頭,將茶擱在桌案,竟捧起了我的手,“妹妹,我知道夫君他昨日獨自宿在書房,並未與你圓房,許是這件事情我做得太倉促了,使你和夫君的心結難以解開。可是如今名分已定,妹妹你也只能委曲求全了……”

    原來她不但不怨我,反而將錯全部攬了過去。有這份胸襟的女子,才配的上甦子瞻這樣才華橫溢、懷著經世濟民且致君堯舜抱負的偉岸男子。我這情絕之下所做的決定,也許才是永遠的遺恨。

    我正想伏身下去,拜求她的諒解。卻又听到她一字一字清晰說道︰“妹妹,只要有你在我身邊,我便沒有什麼苦的!若是幫我救助了夫君的仁義與德行,我就是死了,也會感激妹妹……”

    她居然也是這樣固執!看著她殷切地眼神,我凝神片刻,終究不忍拒絕她的好意,于是緩緩說道︰“若姐姐不嫌棄,琴娘自會盡心竭力取悅甦學士……夫君的歡心,替姐姐分憂解難……”

    未等我說完,忽然听到一個男童的清脆聲音︰“母親……邁兒回來了……”眼前一個細小的身影輕輕掠過,轉眼就擠進了我與王閏之中間。

    這是一個眉清目秀、約有十歲左右的孩童,身穿著家常便服,伏在王閏之膝上撒嬌。

    王閏之轉眼便只是寵溺的笑容︰“邁兒,你怎麼回來了?不是讓你在外祖母家多呆幾天麼?”

    “邁兒想母親了,也想我的寶劍了……”他的小腦袋如夫子般晃動著。

    “什麼想母親了?我看你是想你父親送給你的寶劍了!”王閏之故作不悅,“看你,這麼大了,還不知道叫人。來,快來拜見琴姨娘……”

    我已經知道眼前這個機靈的男童一定是王弗夫人的親生子甦邁,與王閏之到底是骨肉至親,果然一點兒都沒有嫌隙。

    我綻開慈和的笑容,伸出手去,卻看到對面的小臉瞬間暗淡了下去。

    他輕甩開他母親的手,不屑地說道︰“我知道這是父親新娶的小妾。夫子說過,寧做窮人妻,不做富人妾。但凡給人作妾的女子,都是沒有好家世的卑賤女子,我才不管她叫姨娘呢!”

    他說完,朝我斜睨一眼,背起手扭頭氣沖沖離去。

    我僵在那里,不知道說些什麼。

    只听到王閏之歉笑︰“都是我管教不嚴,妹妹不要見怪!最近家里煩事太多,我便把他送去外祖母家,誰知道這孩子忽然就跑回來了……”

    “他只是小孩子,琴娘怎麼會往心里去?等時間久了,自然就會親近的。”我望著那小小的背影悄悄隱去,不知為什麼,心頭似乎被勾動了一根不安的弦。

    一連幾日,我並沒有再見到甦子瞻。猜想他也許又出去吟詩弄月,不管身居多高的官職,這文人雅士也自然少不了固執與清高的本性。我得到了王閏之的首肯,得以來到甦府後院的藏書閣找尋醫書翻看,希望能有所收獲。

    後院鮮有人跡,蕭瑟的秋風午後正淡,一縷陽光射入暖閣,我捧著幾本難得一見的古書醫方,邊驚詫于書香官宦世家藏書豐厚,邊痴迷于書中所述,不知不覺已到酉時。

    忽然听到暖閣的門被打開的聲音以及一個熟悉的男子聲音︰“端卿,你這幾日到哪里去了?我自從得了這個帶鸚哥眼的古硯,便一直藏在後院書閣,若被魯直發現,那可就是不告自取……”

    “子瞻既然心中如此不舍,何必又讓我見識一番?子瞻你不怕我也會不告自取麼?”

    “了因大師說過,子瞻與端卿兄有兩世的緣分,所以要端卿終生追隨子瞻,子瞻得了你這樣的厚待,還有什麼不舍得的?”

    我的心髒已經開始劇烈跳動起來,冥冥之中,難道我真的與這兩個男子解不開前生來世的孽緣麼?

    “這古硯是我輾轉多日才得手的,硯面潤滑細膩,發墨極快,端卿可親自一試……”

    听到甦子瞻與他的談論,我已經知道,他們兩人之間金蘭情濃,已經是牢不可破,是再無其他人能插入其間。

    “子瞻……”耳邊傳來他低沉的聲音,“我自然知道你對我的心意,只是從今以後,子瞻要收收放蕩的心了,好好對待家中的兩房夫人……若有閑暇,好好建立做官的聲望,也好積攢福蔭……”

    “哈哈哈……”甦子瞻的笑聲隆隆,“端卿你何時也變得這般柔腸百轉了?你放心罷,明年科舉我自然會為你保薦,一定會心想事成……”

    “不勞子瞻你費心了,我相信我多年苦讀終究會見天日,無須靠他人的乞憐成事!”

    我暗嘆,他還是那樣清高傲人,不肯接受他人的援手,也枉費了別人的一番好意。

    甦子瞻仿佛早已經了解他的心性,並不與他計較,只是繼續暢笑︰“好了,我知道謝端卿的才名遠播,也有經天緯地之才,可是這官場如戰場,誰能意料會有什麼事情發生?就連我都難以施展拳腳,何況是剛剛涉入險灘的你!到時候你自然會想起我來……”

    “這古硯雖然好,卻始終不是我的囊中之物,所以子瞻你還是自己用罷!”他依然固執地拒絕著好友的心意,“今日既然來了你這藏書寶地,我倒是要去看看都藏了些什麼珍貴典籍?”

    甦子瞻與他的笑鬧聲綿綿不絕傳來,腳步聲愈來愈近。我的心狂跳著,轉身想往里側藏去,卻不小心蹭落了幾本發黃的典籍。

    待我揀拾起那書,小心將書頁展開放好,再起身抬頭,視線穩穩地正好與他們相撞。

    “琴娘,你怎麼在此處?”甦子瞻一愣,眼中流出的是驚奇,也是歡欣。

    那個叫謝端卿的男子一臉幽深,沒有笑容,也沒有憂傷,看不透,也摸不透。
正文 第七章 獨笑書生爭底事(2)
    “我……我答應過雁兒,我一定會竭盡全力幫她治好面瘢……”

    甦子瞻釋然,說道︰“你們姐妹情深,這是自然。你為何不早說?”

    “……夫君你憂國憂民,很是費神,這點小事妾怎敢勞煩夫君?”我一邊聲聲叫著“夫君”,一邊看到謝端卿的臉色蒼白如紙。

    甦子瞻眉峰一挑,似乎被我的話所震動,臉上呈現出復雜的神色︰“琴娘,你……”

    謝端卿深吸一口氣,避開我的注視,身子一側,躲入書閣後隨手翻起一本書。

    這空氣仿佛凝滯了一般,只听到對面兩個男子急促的呼吸聲。我卻感覺周身如逢六月傾城疾雨,提吊著心膽,側耳傾听,等待那驟然會出現的滾雷。

    “先生,先生……外邊有客來訪……”窗外傳來管家甦平的聲音,“夫人讓我前來喚先生去前廳……”

    這一聲呼喚,將三個人的緊迫緩解了下來。

    “來者何人?”

    “是王安禮大人……”

    只見甦子瞻松了口氣,朝謝端卿說道︰“端卿,這王安禮雖然是王丞相的同胞兄弟,卻政見不同,也是我的至交好友,因此我不能不見,你先在這里閑坐等我,我去去就來。”

    見他要走,我急忙喚了一聲︰“夫君,我……”他若走了,將剩我與謝端卿單獨相對,我將怎樣去面對他這個今生與我糾纏不清的男子?

    甦子瞻听到我這一聲呼喚,臉色變幻莫測,隨即說道︰“端卿是自家兄弟,不需忌諱,琴娘你暫時代我招待端卿,我須臾就會回來……”

    “子瞻,我先回去,改日再來拜訪……”一直緘口不語的謝端卿,似乎也為了避嫌,托故要走。

    “端卿,一定要等我回來!”甦子瞻意味深長地看了他一眼,又朝我叮囑道,“琴娘,快奉上好茶招待端卿……”

    看甦子瞻絲毫沒有疑慮,邊擺手邊匆匆向前庭而去。剩下我與他面面相覷,不知道該如何開口。

    我抬頭看到牆角的木架上有一應俱全的茶爐茶具,筆墨紙硯。陣陣秋風掠過,窗外搖曳著幾株依然濃綠的柳葉狀樹木,甚為清幽宜人。我猜到甦府的人經常到這藏書閣來品茶論書,怪不得雖然書籍眾多,卻窗明幾淨,沒有一絲塵土。

    他手捧一本古籍,將眼神抽離了我的視線。我並不揭露他,而是輕輕走到案前,拿起用紙包好的餅茶,問道︰“謝公子可有興趣看琴娘如何“點茶”?”

    他的身軀震顫,不得不望向我,點頭。

    我淡然一笑,拿起茶垂將那餅茶捶碎,在茶碾上碾成碎末,又將粉末用茶籮過篩,然後用沸水將茶盞燙熱,將精致、濾篩過的茶末放入熱好的茶盞中,後又加入瓶中的沸水,將茶末調成弄膏樣。最後,我一邊用手平穩地點入沸水,一邊用老竹制成的“茶筅 ”慢慢攪動茶膏,直到茶湯浮起一層乳沫。

    他一動不動盯著我嫻熟的煎水、調膏、擊拂等動作,神情愈發黯然。

    我端起點好的茶舉到他面前,看他顫抖著接了過去,隨即自己也端起一盞,輕輕呷了一口,頓覺苦澀的滋味溢滿心尖。

    我看著他額頭上沁著汗漬,任旋轉的氤氳模糊了視線。

    “謝公子,這‘點茶’與以往的‘煎茶’不同?看這湯花與茶盞內壁是否有水痕?這茶湯的色澤是否鮮白?沒想到我嫁到這甦府,居然也收斂了任性妄為的性子,不僅僅琴彈得如高山流水,連昔日功夫最差的茶藝也是這般熟練了,公子不想知道是為何麼?”

    他怔凝不語,抖著嘴唇,將茶盞放在嘴邊,深深凝望,卻不嘗一口。忽然那茶盞不听使喚,在他手中滑了幾下,掉在地上。飛濺的茶水將他的衣襟打濕,那茶盞竟然沒有破碎,而是“骨碌”一聲鑽到書閣後去,看不到了。

    我故做驚訝,遞上一只絹帕。看他跳立起來,手忙腳亂擦拭著前襟,我綻開了一朵水漾妖容,嘲諷道︰“謝公子可是見到鬼了?怎麼如此心神不定?”

    听到這句話,他臉色慘白,竟然似遭了重創,萎靡地又坐了下來。

    “也或許,謝公子是想起了不堪回首的往事?曾經對哪家的女子輕許了一生的諾言,卻又薄情寡義、改名換姓,拋棄了紅顏妄想一舉成名?也或許曾想攀結權貴卻苦于無門,依舊是一介布衣而耿耿于懷?”

    我自知我的話此刻已經變成鋒利的尖刀,將從他的四肢百骸中侵入,要將他靈魂深處的薄弱一點點挖翻出來。

    而他卻閉上雙目,臉部肌肉不停地抽動著,似乎在隱藏著錐心刺骨的疼痛。“你曾知道我母親曾經三嫁,我又有幾個同母異父的兄弟。只為明年春天科舉之後能光耀門楣,我便改回了本來的姓名,並非是為了躲避你……我……已知道你本是玉潔冰清的女子,如今你既然已經有了歸宿,便好自為之,不要再牽掛他人!”

    “牽掛?”我冷笑,抿了一口逐漸冰冷了的清茶,說道,“若你說這是因緣際會也好,說這是冥冥之中自有天意也罷,我與你終將陌路。今日我已經嫁作他人婦,也是你生平至交的內子身份,怎會再留戀那鐵石心腸的木頭人?”

    “很好……很好……”他連連點頭,听不出一絲一毫不舍,“你既能為子瞻精研茶藝,也能得甦府眾人信賴,便可見得,這清香池塘,方可栽的了你這一枝紅蓮花!”

    ——這清香池塘,方可栽的了你這一枝紅蓮花!他低沉的語氣充滿了我听不懂的哀痛,將我的心池攪成一片混沌。無論是怎樣的陰差陽錯,無論是如何的牽強附會,我與他仍然隔著綿綿山巒,自始至終看不到對方的本來面貌。

    他以為我是在甦府才將這茶藝研習得如此精煉麼?他怎知自從三年前我與他斗茶敗給了他,我便發誓,我要精研此藝,直到讓他刮目相看。誰又能料到,竟是在此地此情此景讓他看到。

    我不由憤笑,“謝端卿,這世上也不只有我這一枝紅蓮花,你可隨心所欲罷!你若以為,你成了謝端卿便不是以前那個薄情寡義的負心人?你若以為,你脫胎換骨,就能夠將一個女子的不堪往事完全忘卻?痴心妄想罷!”

    我與他就如那摔碎了的茶盅,也是覆水難收,又何必苦苦掙扎?我按捺不住內心的憤懣,將手中的茶盞狠狠拋了出去。

    “琴娘……今日我只能這樣呼喚你……你既然已經不是過去的夏紅蓮了,又何必糾纏不清呢?往事既然不堪回首,便不要再回……”
正文 第七章 獨笑書生爭底事(3)
    看他說得如此大義凜然,我冷笑幾聲,一步一步走到他近前。他素白的衣襟領口繡的居然是一朵朵與佛門相連的白蓮!難舍佛門的四大皆空,又難舍俗世的富貴名利,他果然還是他,雖然改了名字,骨頭里,血液里、靈魂深處,卻依然還是他。

    我該何去何從?我看著眼前那冰冷的男子,知道自己在刀尖上行走的險迫,這路走得堅辛,走得坎坷,卻難以回頭。心中的怒氣漸漸被悲哀所替代,他始終不肯和我交心。我又怎能告訴他,我與甦子瞻只是假鸞鳳,並非真鴛鴦。

    若我只顧私心,不顧這甦府的顏面和寬宏豁達的甦子瞻和王閏之的信任,那我與背信棄義的小人何異?也許,惟有不再相聚,才是解脫。

    “好,謝公子,是琴娘不知分寸,得罪了……”我扭頭欲走,卻又听到他的聲音,心頭一陣波濤又起。

    “琴……琴娘且慢……”

    曾經途經潤州的金山寺,那透過泊船的鐘罄聲就是這般沉緩,一聲一聲,將污濁的心境徐徐撥開。這聲音將內心的期盼澆灌成為盈盈燦艷的蓮花,一瓣一瓣鋪展,露出凝聚了千年的希望之蕊。

    可是,我卻口是心非︰“既然與我已經概不相問,又何必阻攔我?”

    話雖說著,邁出的腳步已經準備退了回來。

    “只要听我這一句,十日之內不要出府,可好?”他的眉頭層層疊疊堆成山巒,與眾人眼中的詼諧睿智大相徑庭。

    “什麼?”我的心又被扯了一下,原來他不曾想挽回我,而是和以前一樣,一旦遇到險情,便要禁錮我的自由。

    只可惜,我再也不是從前的夏紅蓮。此刻的我,只是一個在深宅大院謹守婦道的女子,再也輪不到他來主宰我的命運。

    我“哼”了一聲,便義無反顧繼續朝前邁了出去,任憑他在我身後急切地呼喚。

    “端卿,我回來了!”甦子瞻的聲音越來越近,我的神智竟然莫明恍惚,腹中一陣撕心裂肺的疼痛席卷而來。

    “琴娘!”兩只粗厚的手掌托住了我的腰身,兩個男子同時驚呼,我卻看不清楚到底誰離我最近。

    “琴娘你果然做了傻事!你果然還帶著這只鎏金銀香囊,香囊里邊裝的永遠都不是尋常女子喜歡的香料,而是你自小就研制出來的鶴頂紅……天那,你整天帶著它做什麼?做什麼?你可知道,每當我看到那鎏金銀香囊,我就心驚肉跳……”

    耳邊听到一個男子痛心疾首的狂呼,同時也震懾著另外一個男子的心神︰“端卿,你說什麼?你怎麼知道她……帶著鶴頂紅?”

    “不要再說了!快,快請大夫!她中了劇毒,再晚了,可能就會失去……性命……”此刻的他,只是一個失去常態的痴狂男子,和以往的冰冷完全不同。

    “快來人!”另外一個男子也瘋狂地呼喊起來。

    我滿足地咧了一下嘴唇,四肢綿軟,手指酸麻,神智漸漸渙散。他還是在乎我,只是不肯承認自己在佛陀的教誨中把持不住,貪戀這份情感而飽受煎熬而已。

    那鎏金銀香囊里確實是我隨身攜帶的鶴頂紅,但今日並非是我刻意所為,不知道為什麼我會如此?我並非有害人之心,只是自從父母雙亡,我便踏上了尋他的漫漫長路。這只是一個孤身女子行走天涯以防備不測所用。

    然而,我終究抵抗不了那撕心裂肺的疼痛,漸漸人事不省。

    我昏昏沉沉躺了三天兩夜方才甦醒,听朱雁兒說,我將整個甦府折騰得翻天地覆。一個接一個的醫匠來了又走了,均不知道我中了什麼毒。直到忽然來了一位老和尚說,我中的不是鶴頂紅,而是一種從來沒有見過的毒。我服用了老和尚所開的解毒湯,忽然嘔吐得連腸子幾乎都要出來後,脈象居然平穩起來。據說是因為所中的毒輕,並及時救治才得到緩解。

    王潤之與子霞多次來探望,直到看我安然無恙,才疲憊不堪的去休息了。

    我披上繡氅,起身站立在窗口,感到冰冷的寒氣侵襲著整個身心。不過幾日,枝椏上的黃葉已經蕩然無存,忽然一陣陣輕飄的雪片猶如白蝶旋舞,悠悠而下。遠處走來一個挺拔的身影,很快就遮住了我的視線。

    甦子瞻身上沾滿了雪花,風塵僕僕地進了府門。他依然緊蹙著眉, 步履蹣跚,朝我的寢室走來。

    萬法皆生,皆系緣分。我與他偶然相遇,卻注定一生宿怨。這也是個鐵錚錚的男子,如今卻因為仕途不得意,妻妾緣淺而一籌莫展。而制造這場紛亂的我,此時正不知饑寒貧苦,安享著從天而降的福分。

    “琴娘,你可好些了?”他推開門,看到我瘦骨蕭索,正孤立一側,眉頭更緊。

    “子瞻,我……”第一次與他面對,憑心稱呼這聲“子瞻”,我鼓了極大的勇氣。不知道怎麼解釋我忽然中毒的事情。

    那天我剛剛醒來,就發現窗外有一個小腦袋露了一下就消失了,那是甦邁兒。他懵懂的心里似乎總把我當作仇敵,連我對他的笑容也當做虛偽的奉迎而不屑一顧。

    我躊躇了多日,任別人說我聰慧靈透,卻無法擺布一個垂髫小兒。

    看著眼前這個與甦邁兒相貌幾乎一模一樣的男子,听到我這聲“子瞻”似乎被震碎了心脈,冰涼的軀體晃動著,撢落的雪花刷刷滑下。我忍著鼻孔中的酸氣,故意掩蓋住內心的波濤,將他的深情緩緩放到心里。

    他似乎已經感覺到我這聲“子瞻”帶著使他難以接近的疏離,萎靡的神態驟現。他嘴角微微抽動,雙眉擰成幾簇,往日的意氣風發都已然不見。

    “琴娘,你可以隨他去……”他的聲音帶著冰天雪地的僵硬,任我是痴人都能听得出萬分不舍。

    “他?”我怔了怔,看他扶住門,長長嘆息,不知道他究竟要說什麼。

    他的聲音似乎變成無數聲沉重的敲擊,使我冰冷的心髒一下下碎了滿地,“我甦子瞻雖非坐懷不亂的柳下惠,但也是有情有意之人。我與端卿相見恨晚,本是無話不談的知交,可誰又能知道,如今為了一個女子,竟險些要各奔東西……”

    听到這里,我猛地一顫,看他的眼角已濕。不敢相信這傳說中的風流名士竟會在一個弱女子面前失去常態。

    “第一次看見你在彩鳳樓彈琴,你的身影與弗妹肖似,莫明地在我心頭揮之不去。那次你從崔尚書府回來養病,我不知道為什麼控制不住自己的心,竟鬼使神差地又去了彩鳳樓。誰料卻從窗外看到端卿正端坐在你的床頭喃喃自語,那時候我就已經知道他與你淵源頗深。後來我又看到他將家傳的玉佩交于鴇母以換取你的自由,我便心灰意冷,從此斷了見你的念頭……”
正文 第七章 獨笑書生爭底事(4)
    听他娓娓道來我所不知的往事,我的心不斷抽緊。

    “可是,當你身穿紅嫁衣,蓋頭忽然掀起,露出那如雨後菡萏的芙蓉面,忽然出現在我面前,我竟忘乎所以……我竟然鬼迷心竅,裝作從來不認識你……我曾經想過,既然是上天將你送到我面前,我就要好好對你……哪怕是枉顧了兄弟情分……”

    我驚詫地看著他,不知道該怎麼說下去。

    “枉我飽讀詩書……卻為了一己之私,將人倫天理都拋到腦後,我……我雖然對你朝思暮想,卻不敢近前,生怕一不小心就將陷入魔障,再也難以面對兄弟……我輾轉反側,夜不成眠……我將端卿引來,以古硯相贈來試探他,他卻始終將我當成兄弟,寬容我的任性妄為……”

    听他一字一句將灑脫不羈背後的真實還原,我的心一點點滑落,捂著嘴,將哽咽狠狠遏制在喉嚨中。原來他為了我,竟然如此煞費苦心!

    他忽然淒涼地笑了一聲,說道︰“閏之雖然買了你的自由,可是也將你重新陷入另外一層藩籬中不得解脫。若在這清香世界,能讓你這朵紅蓮粲然一笑,我便是吃了再多的苦,也值了!可是,你卻以死來換取你的自由……這叫我情何以堪?”

    看他顫抖著擺手,愈發頹靡,我不忍,說道︰“我沒有……”

    “不!我知道以你的心性,自然不肯承認你想離開這里。我早就說過,若你有一分不願,盡可離去……端卿為了你,也曾三天兩夜未眠,如今虛寒上身,已是病臥不起……他堅持不肯留在府中養病,只是怕難以面對你我……得卿如此,我已知足,不敢再奢求其他……”

    這樣一個大名鼎鼎的風流才子在歷經無數情感煎熬後,竟然啜泣著在他的妾室面前懺悔,想求得心靈的救贖。我的心漂浮著,步履輕浮,恍若在另外一個天地中找尋到可以攀附的藤蔓,將我的整個身心吸附著,從此攀向光明的頂峰。

    我扶住他瑟瑟的身軀,將他蒙住臉的雙手扒下來,笑道︰“夫君,琴娘從來就不想離開這溫暖的福地……那個人早已經將婚書退了給我,與我再無干系!那謝端卿不過是我的同鄉而已,並沒有任何不解之緣。我福澤深厚,才得了這樣一個好歸宿,我又為何要想以死銘志?”

    我將他冰涼的雙手捧在自己的臉上,深深地望入到他那兩潭深淵中。

    他驚了一下,停止了訴說,似不相信般痴凝著我︰“你?”

    我伏到他溫暖的胸膛里,听那心髒急促跳動的聲音,篤定地說道︰“子瞻,琴娘雖然不是金枝玉葉,卻也是官宦之女,懂得什麼是忠孝禮義,什麼是知恩圖報,也知道什麼是有仇必報……那日我母親本就因父親冤死在獄中傷神,又逢那謝端卿出言不遜,才致使我母親她老人家中風而死,我只不過是在身上討回他欠我夏家的債而已!”

    “什麼?”他驚得倒吸了一口氣,“你說的可是真的?”

    我含笑點頭,看他的神情漸漸松緩下來,又繼續說道︰“琴娘只想為父母親討個公道……”

    他滿腹疑問︰“岳父大人他老人家可是也為變法一事受了冤枉?”

    我點頭說道︰“我父親本為杭州知州,素來反對朝廷不裁冗官,只重推行新法,因這種不重節流,只重開源的做法只會給百姓增加負擔,于是上書朝廷王丞相,不料得罪了他。此時正值夏季河澇,一商船無故失事致死十三條人命,我父被誹以疏于職守而入獄,以致積郁成疾而死……”

    往事的痛楚已經在我漫長的等待中消失殆盡,我緩緩說道︰“琴娘一路顛沛來到京城,只想為父母伸冤……”

    “變法只為富國強民,可是王丞相他剛愎自用,遠君子,用庸才,只注重國庫充盈,不注重百姓生計,實在有與民爭利之嫌……為此,我也多次杵逆了丞相……琴娘,你可放心,有子瞻在,定會為你伸了這冤……”

    看他的神情已經漸漸恢復常態,我松了口氣。雖然失去了那負心人的蹤影,我卻得到了另外一條生路。謝端卿聰慧過人,早已經猜到,我如此大費周折,歷盡艱辛,並非只為了尋他,必然也要為了父母血洗這無盡的冤屈。

    如今已經愈來愈接近實現心中那積蓄了三年的夙願,將父親那一生一世的忠心昭告于天下,我又怎麼肯停下那狂奔的腳步?

    他的手似乎已經不如原來那般冰冷,我起身將他扶坐于塌上,說道︰“琴娘既然安心入了這甦府,自然是信的過你……”

    他不可置信地望著我,碧波中柔情萬種︰“原來是我小看了琴娘,我……可還依然守在你身側?”

    我輕笑,一頭扎入他懷中,說道︰“子瞻,等我,等我愛你……”

    他似乎凝痴不語,只听到他溫暖的懷抱中跳動著一顆急促的心。

    只道是人間煙雨,磨滅了英雄氣。天地瓊瑤,世間兒女皆成狂。此刻,他滿腹的經綸與遠大的抱負,都被我一指一袖化成點滴凡心。

    很自然的,他的唇軟軟熨貼過來,帶著壓抑了許久的急迫,吻入我的唇,我的脖頸,我的胸。我沒有閃避,帶著驚異的感覺。這次我居然沒有以往的暈厥,沒有再出現一朵一朵的幽池蓮花,我有的只是世俗兒女的對情感的貪戀與放肆。

    “琴夫人,夫人讓子霞炖了紅棗燕窩,快來嘗嘗看……”門輕輕被推開,一股來自天地寰宇的清寒之氣從外而入,子霞邊將一只紅色的食盒放置一邊,邊撢著身上那沾著的雪花。

    待她轉身,看到我與甦子瞻正如一雙交頸鴛鴦忽然被驚擾後翅羽凌亂振飛的慌亂情景。我與他均是衣襟散亂,難以掩藏的滿臉情欲,一副曖昧模樣。她呆了一下,瞬間脖頸與臉面全都紅了起來。

    “我……”她細聲低語,慌亂之中踢倒食盒,雪白的極品燕窩緩緩淌了出來。

    我連忙整理了衣衫,故作鎮定,站立一側。

    倒是見慣了風月場的甦子瞻沒有任何慌亂,他不但忘卻了剛才那自責與窘迫的樣子,反倒氣笑了幾聲︰“子霞,你慌什麼?我與琴娘本是夫妻,縱然親密過些,又有什麼大驚小怪的?”

    “先生,我……”子霞抿著嘴,不知怎麼,眼角的淚酸酸打轉,似乎隨時要淌下來,“都是我不好,浪費了夫人的一片心意……”

    甦子瞻整衣起身,又悶笑了聲,走過去,親自將那食盒提起,放在她手中,說道︰“還愣著做什麼?既然已經辦錯了事情,還不快補救來……”

    子霞的臉色莫名變了變,低聲“哼”了一聲,說道︰“不只是夫人的一片心意可惜,也不只是灑了這一碗可有可無的燕窩可惜……子霞心疼……”
正文 第七章 獨笑書生爭底事(5)
    甦子瞻望著子霞,眉頭開始擰了起來︰“子霞,你這話是什麼意思?”

    子霞忽然抬頭,說道︰“子霞是替夫人不值,枉費了夫人親自擇洗這燕窩,又不顧多日勞累親自炖了兩個時辰……可子霞看琴夫人的身子似乎已然康健,根本用不到這讓人勞神費力又無一用的燕窩了……何需補救?”

    說完,她幽怨地看了甦子瞻一眼,提起食盒,徑直走了出去。

    門又被推開,又一陣寒氣夾裹著幾片雪花飄了進來。遠處,天地,檐台,均是一片混沌。

    甦子瞻莫名其妙指著子霞的背影,搖頭嘆息︰“許久沒教子霞參禪了,才使她原本溫柔如水的性情又變成了這般火爆……”

    我良久無言,那聰慧靈犀的子霞怎會是不識大體、不辯情由的女子。若說她沒有私心,我卻不以為然。她在看到子瞻的那一瞬間,眸子先喜又驚又怒,已是使那一片懷春女兒心昭然若揭。她並非為了那傾灑的燕窩可惜,可惜的只是,她最美好的容顏與心境在心愛男子面前完全亂了章法,甚至幾乎要泄露了那掩藏已久的心事。

    再看甦子瞻,恢復了那風流倜儻、桀驁不遜的常態,眼眸漆黑如墨,留春一片,世間哪個女子又能理清這情絲萬縷?

    自知自己已將這個傾城才子的躁亂之心安撫了下來,我的心念微微一松,竟然似卸了千斤之力,腿軟綿綿的,再也走不動一步。

    甦子瞻望著我,也是再難言語。

    “子瞻,等我,等我愛你……”這話初聞動人,實則疏離,這沒有期限的承諾,不知道花開花落幾載,才會有結果。

    正如那屋外輕浮的雪花,縱然有了大地的覆蓋,最終的夙命還是無依,不是乘風歸去,便是沉溺入土,再無回頭路。

    “青梅嗅斷痛綿綿。道無情,口難言。夢斷江南,離燕夜難眠。踏破蓮鞋回首看,人縱在,碎心肝。遙听鐘磬透泊船。頌功德,盼心安。轉世為人,與卿續前緣。海誓山盟空誤欠,不再怨,羨雙鴛。”

    忽然覺得冷瑟難耐,幽幽醒來,原來正伏案在藏經閣的書案前。一首《江城子》已然填完,幾點殘淚潤花了墨痕。藏書閣依然是我最喜歡的僻靜之處,閑來我便終日與書為伍。

    腳下微弱的碳火低沉燃燒,我手邊一本厚籍夾了幾片窗外那柳葉桃的幾片葉子,許是盛夏采擷,雖然已壓干了水分,仍然綠意濃濃,不減半分顏色。長青的磨礪,生命的永久,卻是將薄弱的身軀承受不堪之痛方能換取。

    聞听他不听甦子瞻勸阻,執意又回了大相國寺。每每想起他的名字,我的心經常莫明疼痛,不知所以。

    正尋思間,身後一暖,一件厚厚的雀氅覆在我背上。眼前是縴瘦玲瓏又愁雲密布的王閏之。

    “姐姐怎麼來了?”我起身問道。

    “我看這閣內平素無人,此時正值冰天雪地之時,怕妹妹耐受不住,特地來添些碳火。”她手中捧著一盆薪碳,小心翼翼撥開即將熄滅的焦糊,櫻桃小口輕輕吹了一吹,那火苗竄了幾下,將新柴重新燃了起來。

    “這種勞累瑣事要雁兒來就好,姐姐不必親力親為……”我淡淡說了一句,將書挪向一旁。

    她的眼圈一紅,欲言又止︰“我看雁兒近來身體似乎欠妥,而子霞又要幫我管理府中的賬目,只有我是閑散之人,便來看望妹妹……”

    看她言不由衷,似乎有難言之隱。

    我心中疑惑,朱雁兒近日只說胃疼,連吃飯都躲在房中,待我去看她,她又是一臉無事,令人費解。再看王閏之神色倉皇,難道是子霞將我與子瞻的親密行徑告訴了她,她的心許是難受,特來試探我的心思?

    “妹妹,姐姐對不起你!”

    听到她艱難地吐了這句話,我的心被震懾了︰“姐姐,此話怎講?”

    “妹妹,”她抓緊我的手,痛哭流涕,“我想了幾日,方才提起勇氣和你說,我沒有想到,讓妹妹進了這甦府,竟逼得妹妹要自盡……我真是無顏再見妹妹……”

    我一震,原來這甦府的人果然都認為我是不甘為人妾而輕生,誰又能相信,我居然沒有一分求死之心。以我對醫藥的了解,這毒雖不是什麼穿腸燒肺的劇毒,但是如果用量足夠,自然也會讓人斃命。想起當初她以救苦救難的觀世音菩薩面孔出現在彩鳳樓,真實目的確是讓我為她的夫君作妾,這樣的女人心思縝密、城府太深,我是否可以信任她?

    “姐姐畢竟是學士府的當家主母,以正室之尊放下架子對待琴娘。琴娘躺在病榻之時,又親自洗手做羹湯照顧琴娘,讓琴娘怎麼擔當的起?”我扭轉了頭,看著那燃起的青煙,目光迷離起來。

    “什麼?看來妹妹是真的怨姐姐了?”聰慧的她很快就听出了我的弦外之音,臉色更加蒼白起來,“這府中確實以我為尊,雖然我將妹妹陷入這難堪的境遇中,可是我卻沒有一絲害人之心。妹妹放心,假以時日,我必將使害妹妹之人露出真面目。”

    “姐姐誤會了,琴娘先得到你援手相救,現在又大難不死,心中對姐姐是感激都來不及的,又怎麼會怨恨姐姐?”我將眼前的書合上,淡淡說道。

    她頓了一下,問道︰“妹妹真的不怪姐姐?姐姐沒有安邦定國的豪情壯志,也沒有治世救人的抱負,只不過是個相夫教子的小女子,就算是有什麼做得不妥,也請妹妹海涵……象我這般只安于室又無情趣的女子,世上比比皆是!而如妹妹這樣擅詩詞、懂茶道、精琴藝又通醫道的女子,才是子瞻的佳緣良配!妹妹若是在這里過的不如意,不要顧忌我與子瞻,只管去了就是,姐姐決不阻攔……”

    最後這句話她說得聲音越來越低,我卻明白她的深意。她是要放我自由,可是如今自由對我來說,已是鏡花水月,虛無縹緲,再無一用。如果失去了自由,換得從前的一切——家鄉,親人,還有他,我又豈能將自己禁錮在這深宅大院,等待上天的抉擇?失去的不可再得,我還有什麼奢求?

    “謝謝姐姐寬宏大量,不計較琴娘的任性妄為……”

    天色漸漸沉黯,盆中的火焰忽忽地竄了上來。也許是我看似殷勤實則冷漠的言語觸動了她,她唏噓著,轉身出了藏書閣,很快就隱沒在寒冷的冬夜里。

    我提起筆來,想填上這首詞的名字《憶卿》,卻怎麼也控制不住手指慢慢僵冷。

    一個人呆在這冷閣中,瑟縮著身子,依然抵抗不了寒意。便起身穿上厚氅,于是不再眷戀這冷屋清燭,將那詞箋搓成一團拋了開去,便出了冷閣,往朱雁兒的寢室方向而去。
正文 第八章 照水紅蕖細細香(1)
    朱雁兒寢室空無一人。我搓了搓雙手,尋著一束柔弱的燭光,往雜物房而去。

    在雜物房的窗紙上,隨著飄曳的燭光,一個瘦弱的身影正攀扶在冰冷的牆壁上,忍著鑽心的疼痛,一步一步邁著艱難的步履走著。

    忽然她似乎想起了什麼,咬了咬唇,走到桌案前,將一只舊瓷瓶中的干枝梅拋開,用力將那瓷瓶摔了下去。然後毫不猶豫地踩在那破碎的瓷片上。

    我的心瞬間一滯,原來她這些天躲著我,是因為始終沒有斷絕了那金蓮美足的痴夢。執念是這樣可怕,在一個年僅十二歲的小女子心中,抵抗不了萬眾艷羨的美麗。身體發膚,不過是血肉做成的塵泥,不值得珍惜。

    只見她痛哼一聲,支撐不穩,一下子跪了下去。由于急促擲地,方才那破碎的瓷片不偏不倚正好扎入右掌心雙手,她抬手時,殷紅的鮮血正順手而淌。

    她忽然抬頭,看到我一臉肅然,顫抖了一下,臉色大變。沒等我說話,便一頭撲在我腳下,嗚咽著哭泣道︰“姐姐,原諒我!原諒我!我沒听你的話!你打我,罵我!”她說著,抓起我的手朝自己臉上掄了過來。

    我驚怒地制止了她的狂亂,將她輕輕扶起,看她手上的鮮血依然直流,連忙找到紗布幫她包裹起來。

    她見我不言不語,更加恐懼起來︰“姐姐,是我錯了!就請姐姐責罰我罷!”

    我將她的臉捧了過來,低聲說道︰“雁兒,姐姐知道你不喜歡銅鏡,便沒有將它擺放你房中。姐姐也並不是想干涉你的自由,只是心疼你而已,你何苦要這樣折磨自己?”

    “姐姐,每次當雁兒看到周圍到處如六月薔薇般的女子,心中就艷羨不已。雁兒也知道,姐姐一直在為雁兒尋找治療面瘢的偏方,可是這面瘢是與生俱來的東西,與雁兒是切膚相連,要去得掉談何容易?即使剝筋挖髓去了血肉,也是一碗深疤,更為猙獰可怕……既然顧不了頭面,就舍了它,去求一雙小巧蓮足……雁兒不想一輩子拖累姐姐……姐姐早晚有一天要離了這里,去找謝公子……”

    “你知道?”看她小小年紀就看透了這世間男子愛蓮足的齷齪,且已經看到我與謝端卿之間的恩怨情仇,我悚然。

    “雁兒自小長在彩鳳樓,雖然是做苦役,卻也看慣了那些痴男怨女的形態……那日姐姐新婚,雁兒一看姐姐望那謝公子的眼神,就知道那謝公子就是姐姐一心一意要尋覓的人……當初姐姐從崔尚書府回來,默默在姐姐床頭陪了一夜的就是這謝公子……”

    我凝神看著這個過于早熟的小女子,不知道從何說起。

    “雁兒也知道,別人只道姐姐和謝公子肆意風流,誰人能知道你與他實則是一對鴻雁,無論人在哪里,都會從一而終,不會移情。別人看不到,雁兒看的到。”

    我松開了她,漸漸朝後退。只道世人眼污濁,誰知道卻是世人皆醒我獨醉。我多麼費勁心力讓自己將他從心里驅除,誰料,越是趕的緊就越是驅除不掉。連一個小丫頭都瞞不住,又怎麼能瞞住眾人的眼?想到前日我將凝聚了多日的心力與甦子瞻纏綿,到頭來還是不能自圓其說。

    眼角酸澀,慢慢回緩了些失神的心緒,看到朱雁兒強忍疼痛的面孔,才想到過去又扶住了她。

    “姐姐不要管我,雁兒羨慕姐姐有謝公子這樣才情絕代的心上人,將來也要找尋一個這樣的良人,所以才要吃的苦中苦……”她說完,推開了我,忍著腳底被穿透的痛楚,又朝那碎磁片踩了過去。

    我不忍再看,扭轉了身子,耳邊听她因疼痛而瑟抖的呼吸,顫抖著閉上雙目。這丫頭既然心意已決,我便不能再去阻攔她。生死有命,每人有每人的宿命,我又有什麼資格去強求她的志向?

    我不能再這般停留在溫柔富貴的府邸中享受如夫人的榮耀。我要繼續去尋他,挖出他內心對我的痴狂,讓愛不再決絕。也只有他淵博的學識,才能幫我找尋到那治療面瘢的奇方,將眼前這個可憐的小丫頭從萬劫不復的自我折磨中解脫出來。

    朱雁兒的話點醒我內心即將熄滅的火焰,為了自己心愛的男子,赴湯蹈火,又有何妨?子瞻,我不得不再一次辜負你!

    想到這里,我內心篤定,不再理會朱雁兒的痛惜聲,徑自朝自己想走的路方向而去。

    臘月十五,我一身素淡裝扮,以為母親去還願為由,與子霞一同前往大相國寺。我隨著子霞燃香、叩頭、捐銀錢之後,便借故躲向一旁。

    我沿著放生池一路朝藏經閣而去。放生池的水面上已經結了厚厚的冰,在冬日的的照射下泛起粼粼的光芒。藏經閣前的紫槐枝椏光禿,而那扇雕著雲紋蓮花的木門卻開著。

    我驚喜萬分,急步闖了進去。屋內已然修葺一新,書籍厚典一應擺放整齊。只見以前藏經閣前的掃地僧依舊一身灰衣,坐在一蒲團上閉目打坐。

    “禪師,我想請問謝公子可在這里?”

    良久,才听到那老僧淡淡說了一句︰“走了……”

    “走了?到哪里去?”我愈發急了起來。他不肯見我,有心讓我找不到他的去處。這樣疏離,我該怎樣一訴衷腸?

    “從哪里來,到哪里去……”

    听著這老僧一句一句說著難以理解的禪語,我有些惱了。

    “師傅是出家人,有慈悲心,也有菩提心,能否給小女子指一條明路?”我看著眼前的老僧,正睜開一雙洞悉世事的眼,朝我望來。

    “由愛故生憂,由愛故生怖,若離于愛者,無憂亦無怖。”老僧的禪修深不可測,淡泊地看著不甘沉淪的我。

    曾經多少次,看到謝端卿研佛經,我均不屑一顧。要修得菩提心,難道真的要斷情絕愛,不食人間煙火?听這老僧的話,竟然與他同出一轍,心漸漸涼了下來。看來從這老僧口中我我尋不到他的蹤跡。他若成心躲我,我又怎麼能與他相聚?
正文 第八章 照水紅蕖細細香(2)
    我黯然,看那老僧說完,又閉上眼楮,頓覺心灰意冷,斷了心念,垂首從閣走了出來。

    迎面來了四個年輕的僧人,正抬著一只巨大的木箱朝藏經閣走來。

    “稟告住持……這丞相府送來的藏書可是放在這里……”

    住持?這貌相平平的老僧原來竟然是這里的住持了因大師,怪不得如此氣度閑雅,淡泊超脫,似看透了人世間的一切。

    我停住了腳步,悄悄躲在槐樹的粗大枝干後邊,傾听他們的談話。

    只听到了因大師說道︰“這閣上的經書典籍端卿已經整理好,就差這些,就圓滿了……都放到樓上吧……待當今聖上來再參閱吧……”

    “是,住持……”只听到幾個僧人鏗鏘鏗鏘將箱子抬到樓上,少許功夫,就下了樓來。

    “住持,湯藥已經熬好了,是否現在就送過去……”

    “去吧……記得用干薄荷泡茶,否則那藥又要嘔出來……”

    听到這里,我的心仿佛被什麼震動了一下。干薄荷,那是他最喜歡的味道。怪不得從那年輕僧人身上聞到一股淡淡的藥香,似乎剛剛做完藥膳。

    我與他永遠是那般水火不容。他一聞到那湯藥便恨不得將五髒六腑全部嘔吐出來,而我每每聞到那沁人心脾的藥香,便沉溺其中,不可自拔。于是,我便每次待他喝完湯藥,用這干薄荷泡茶與他,以解除他的難耐。

    我不動聲色,悄悄跟隨那年輕僧人。只見其他的僧人斷斷續續離去。只有他從後院中拐了一下,穿過一條幽靜的小路,徑直朝東邊的舊僧舍而去。

    我猜的不錯,以他愛佛經如命的稟性,怎麼肯脫離了這佛家聖地?從窗口望過去,他正披著一件單衣,看著一把雪白的竹骨扇面發呆。短短十日不見,他眼神憔悴,臉上的胡須鑽了出來,不時捂嘴輕咳幾聲,整個人都消瘦了幾分,已失去了往日的翩翩風采。

    “謝公子,快把藥喝了吧!住持師尊說了,公子再忍忍,再吃三天就可安好了……”

    “多謝了因大師……”他似乎不忍拂逆了因大師的好意,沉思片刻,終于應了一聲,起身走進里間。

    我輕輕走了進去,拿起那把竹骨扇面沉吟不語。那桌子旁邊還有數百把這樣的白扇面。有的已經題好字畫,有的依然墨跡未干。為了進京應試,他少不了為別人寫些字畫以此謀生。雖然捉襟見肘,卻不肯接受好友的資助。這輕狂文人,骨子里都是清傲,難容世上污濁事,縱然是謀得了前程,又能保的了多久?

    聰穎如端卿,如子瞻,也難得放下世上這一片庸俗凡心。我嘆息,原來我不該來找他,他的心不改,我又怎麼能與他推心置腹、雙宿雙飛?

    忽然听到那年輕僧人的狐疑之語︰“謝公子,果然讓你猜中,有位女施主到藏經閣找過你。”

    只听他停頓了片刻,沉吟道︰“她走了?”

    “是,謝公子,那女施主听說你不在藏經閣,便心灰意冷地走了,可惜了……不如見一面為好……”

    他又是一聲長嘆︰“法悟,你從小在長在寺院,怎麼知道俗世的苦惱?”

    “小僧……呵呵……看那女施主美貌如花……可是公子的意中人?”

    “哦……”面對法悟的質詢,他沒有回答。

    “小僧就不明白了,既然公子有這樣的如花美眷,又何必躲在寺里埋首苦讀,貪圖所謂的功名利祿呢?要是小僧,就和自己心愛之人一起歸隱田園,做一對只羨鴛鴦不羨仙的伴侶,再攜佳人將那千山萬水踏遍,才是一生所得……”

    “法悟!”他的聲音含著叱責,“身為佛家弟子,竟然有此凡心!是不是最近偷出寺院次數太多,嘗了太多的人間煙火?你可知道,這也是犯了色戒,若師傅知道了……”

    “好,好,不要,是小僧錯了,謝公子千萬不要告訴師傅……小僧這就去面壁思過……阿彌陀佛……我昔所造諸惡業,皆由無始貪痴,從身語意之所生,一切我今皆懺悔……”

    粗布門簾一掀,那個叫法悟的年輕僧人,一邊念著佛經一邊合著雙掌走出來。忽然看到我,猛的吃了一驚,頓時停止了念經。

    “怎麼?”屋內的他似乎發現了什麼,腳步聲也漸漸朝外而來。

    “小僧……先去劈柴……然後去誦經……”法悟的聲音顫抖著,忽然撒開雙腿跑了出去。

    我面寒如冰,僵直站立,如風雨中搖曳凋落的蓮瓣,靜靜浮在水面,等待著魚兒竄上將蓮瓣卷入一望無底的深潭。

    他只驚愕片刻便恢復如常,沒有一絲喜悅,也沒有一絲憂愁。

    “謝端卿,我知道我是不請自來,可我為什麼就放不下你……”話沒說完,我已經哽咽出聲。

    “我原本就應該想到,以你的才智,早晚能夠找到我……我又何必躲藏?”他苦笑嘆息,“幸而你這次終是听了我的勸告,今日已經是第十日了。”

    “第十日,第二十日,第一百日,又能怎樣?”我不解,含淚看著他不如那身在佛門的法悟通徹,“兩情若是久長時,又豈在朝朝暮暮”不過是蒙騙世人的苦藥,遠不如愛侶在身邊的暢意。人生苦短,又何苦相互折磨?

    “若是你不听我的勸戒,非要任性出了府門,便沒有人再能護佑你……”

    “你這是何意?”我凝視著他,看他眼中一圈圈光暈徐徐蔓延,將我牢牢攏住。

    “琴娘,你以為我猜不到,你躲在甦府並非只是走投無路……你想通過官宦人家去成全你為父報仇的夙願……我猜的可對?”

    知我莫若他。我停止了啜泣,慢慢退了幾步。

    “你早已經知道那日王丞相岳父過壽誕,忽然出現一刺客,險些刺傷王丞相,而王夫人受到驚嚇,竟然臥床不起多日……那日在甦府,我無意中听到是你讓甦夫人備下厚禮,引你去醫治王夫人……並非只是為了子瞻的無禮……”

    “過了這十日又能怎麼樣?”知道他已經把我看透,我便不想隱瞞。

    “過了這十日,那王丞相已經將那凶手緝拿歸案,而王夫人也就卸了心病,必然康健,你也就失去了去醫治她的機會……”
正文 第八章 照水紅蕖細細香(3)
    听到這里,我不由不冷笑,“原來你就是這樣為我打算的?我問你,我縱是去了丞相府做了女刺客,縱然是現在已經死于非命,與你有何干系?你不是早已經口口聲聲將我棄之門外,為什麼此刻居然為了我這樣一個卑賤女子勞費心神?”

    他怔怔地看了我一眼,顳 道︰“我……只是不想看你涉入險境……”

    “既然已將我棄之如履,就不要再管我的死活!”我看著他憔悴的眼神,流淌著我看不懂的溫情,氣極,“不錯,我是想親手去殺了那狗官,可是我卻無法接近他。我如今苟且偷生、愧對父母,你告訴我,我有什麼辦法將我在心中燃燒了整整三年的怒火熄滅?”

    “琴娘……”他似乎難以掩飾內心的波濤,急切說道︰“伯父一生操勞,卻一朝不慎失去了功德,心中自然難耐。但國有過法,家有家規,犯了錯自然要受到懲處。而伯母她老人家,日常工于心計,忽然遭逢大難,晝夜難眠,方才肝腎失調,導致病患忽生……王丞相實施新法是為了我大宋富國強民,做的是千秋偉業,又怎麼能將一切罪責怪在王丞相身上……”

    “謝端卿,你居然為他開脫?”想到他居然對丞相府的一舉一動了若指掌,便知道他與那丞相府有莫大的關聯。我不解,為什麼他總是與我背道而馳?

    “我只是機緣巧合,恰巧知道官府的緝凶結果而已……”他似乎猜到我心中所想,想和我再解釋一番。

    我搖頭,不想再听他的話。他好似永遠坐在一只漂浮的輕舟上,在無數蓮花盛開的地方搖曳。我只能遠遠相望,愈想接近他,就越覺得難以呼吸。冰寒的潭水讓我禁錮在一方淨土,永遠都無法與他同舟共渡。

    我不甘心就這樣與他失之交臂,走上前,湊近他的面前,听到他沉重的呼吸,將冰冷的身軀靠向他。意外地,他竟然沒動一絲一毫,任我將多日的苦楚傾訴。

    “端卿,你我不要再爭執了,好麼?你和我一起回杭州,找一個世外桃源,去過我們想過的生活。”

    他的嘆息依然沉重,將我好不容易升起的一絲希冀散了去︰“晚了,你已經不是以前的夏紅蓮了,我也不是以前的林覺遠……又怎能回到過去?有子瞻護佑你,我已放的下心……”

    “子瞻……子瞻……你的心中只有子瞻和佛經?到底將我放在何處?”我不滿,朝他怒喝。

    “了因大師說過,我這一生只能緊緊追隨子瞻,才能護得我與他的周全,我不能搶了他的風頭,更不能……搶了她的女人……”他似乎鼓起了極大的勇氣,慢慢推開我,“我不能對不起子瞻……”

    冰冷的氣息將我緊緊包裹,他的口氣僵硬,依然將我拒絕于千里之外,我發現我終究不能控制自己的怒氣,掄起粉拳朝他而去。

    他任我捶打不語,最後還是退了開去。

    “我從來都不是子瞻的女人!我是你的女人!今生是,來生也是!”淚水飛濺著,落在案旁的竹骨扇面上。

    我知道我的努力依然白費,我的柔情打動不了這個鐵石心腸的男子。我這一生,斷然要挫敗在他的身上。

    我拿起那竹骨扇,揮起筆墨,疾筆舒懷,寫下了“晤歌”兩字,朝他拋了過去。

    他看了這兩個字,臉色大變,似乎多年聚集的力量頃刻崩塌,散了一地。他瑟抖著雙肩,嘴唇紺紫,一個字都說不出。

    那“晤歌”兩字是他親手握著我的手一劃一劃教我第一次寫成的梅花篆字。他還記得,還記得往日的情意,都濃縮在這“遠看為花,近看為字,花中有字,字里藏花”的梅花篆字里。

    他的眼里明明倒映著我的身影,卻總是用無情的話語將我傷害。看不到他的心,縱然人好斷斷站在面前,仍然刻骨的痛。

    我的靈魂在那一剎那間灰飛湮滅,找不到可以倚靠的地方。暈沉中,恍然看到對面的他身穿佛衣,不屑地看著我,似乎我今生做了大孽不道、幾世不能輪回的罪惡之事,正等待著上天的懲罰。他忽然掄起佛珠朝我劈來,我胸中一痛,但見那佛珠散落開來,七零八落劈入我的整個身心。

    我又驚又怒,眼前如黑暗織成的長幕,看不到光明的所在。我捂著臉,啜泣著倒了下去。

    “琴娘,不要!”他的呼吸聲近在咫尺,將我的靈魂從地獄中救回。

    冰冷的唇上一陣暖意,我听到他那神情的呢喃︰“琴娘,不要再折磨我了,我舍不得你,早已經淪入魔道,再也不能成佛!我本已經將心遠遁,你為什麼非要逼我?”

    再也不管什麼倫理綱常,再也不管什麼佛門禁忌,我雙手抱起他的頭,將唇熨了過去。

    仿佛雨霽雲出,彩虹滿天。仿佛日月同升,山河永晝。仿佛萬年冰川消融,化為傾城瀑布,將潤澤灑滿天下。

    他的呼吸如沉香,他的呢喃如梵音,將我心頭沉郁了多日的陰霾一並掃去。在他溫暖的懷抱里,我顫抖著,劇烈跳動著,與他一同沉淪魔道。

    良久,我與他方喘息著,將彼此分離。我貪戀著這難得的溫存,再一次並靠在他懷中。

    “端卿,我與子瞻並非真正的夫妻……他早已經應了我,我可以隨時離開……”

    他的呼吸一頓,似乎不忍,我並不讓他再有遲疑的機會︰“回去我就讓子瞻寫下休書,我與你一同回杭州,找一個僻靜之處,過閑散悠閑的日子,可好?”

    他遲疑著,眼神中變換著痛徹骨髓與良心譴責的輝芒。

    “我如何對得起子瞻?”

    “這世間有多少可以相抵償還的情意?就如你當初所說,只要心懷慈悲,就一定能解脫。你我從今以後,多行善事,自然將功德折了罪孽了……”

    他苦笑,卻坦然了許多︰“原來心結就這樣可以解開麼?了因大師說慈悲心是拔出一切眾生的痛苦,給予一切眾生安樂。菩提心是為度化一切眾生而修持成佛。看來你我只要了慈悲心,永遠都修不成菩提心……”

    “修不成又如何?”我自小就與他爭執,不信那佛坨真的能拯救眾生。我只相信,我所要的,只有靠我自己的努力才能得到。

    寺院的牆磚冰寒幽暗,幾簇青苔冬的風依然很冷,我從大相國寺出來時,遠遠看到那牆腳一片殷紅。一枝紅梅凌寒猶俏,正悄悄在香燭青煙中綻放。
正文 第八章 照水紅蕖細細香(4)
    我下定決心,此時回到甦府,我一定會親自跪拜,求得閏之姐姐的原諒。我辜負了子瞻,也辜負了她對我的信任。此生也許難以償還,只能等來生再報。

    然而,回到甦府,那已經到了嘴邊的話卻再難開口。

    在這天寒地凍時分,王閏之竟然一改慈母的形象,讓滿臉塵泥的甦邁跪在冰涼的青石路上。而甦子瞻一臉怒氣,正在長吁短嘆。

    王閏之與子霞一個坐在椅上垂淚,一個站在後邊哭泣。

    我輕輕走到甦邁的身旁,輕輕撫上他的脊背,正要開口勸慰,忽然看到正低頭不語的甦邁猛得抬起頭來,憎惡地望了我一眼,將身子掙了一下,後又低下頭去。

    發生了什麼?一向祥和的甦府從來沒有過這樣的刑罰。

    王閏之忽然看到我的身影,連忙擦了下眼淚,起身將我迎了上去。“妹妹回來了。”

    甦子瞻深深望了我一眼,那眼神充滿了我看不懂的歉意。

    “姐姐,子瞻,天寒地凍,為什麼要讓邁兒跪在這里?”

    未等我話說完,便听到甦邁一聲大喝︰“誰要你貓哭耗子假慈悲!都是你這個禍害人的妖怪,讓我爹爹的手臂受了傷!都是你,讓我們甦家雞犬不寧!都是你,我們甦家才被牽連,惹下了這麼大的禍事!都是你……”

    他一邊咒罵,一邊用袖口狠狠擦拭著眼淚,大有恨不得將我寢其皮、食其肉之勢。

    “你這個膽大妄為的逆子,都是你目無尊長,不听勸戒,不修心不養性,才給我甦家惹了禍!”甦子瞻舉起手,又要朝甦邁摑下去。

    我正欲阻攔,卻見王閏之已經撲過來,抱住甦子詹的手臂︰“子瞻,你的手臂還沒有好,不要再用力了……都是我管教無方,如今他釀下這麼大的禍,都是我的錯,要打要罰都朝我……”

    甦子瞻怒氣不減,掙扎了幾下,方恨聲而去。

    原來他受了傷!卻又為何受了傷?甦家又惹上了什麼禍事!我看著垂淚護著甦邁兒的王閏之看了我一眼,似乎有難言之隱。

    “子霞,你告訴我,到底發生了什麼?”我對著正在哭泣的子霞說道。

    “這……既然如此,想必子霞不說也不行了,請先生和夫人不要怪罪……”子霞似乎早已經忍耐了許久,顧不得王閏之和甦子瞻的搖頭阻攔,說道,“小公子他和琴夫人你一樣,自幼自愛草藥,對藥材習性頗有心得。可是他這次確實是有些過了……他將琴夫人為丞相夫人配制的藥丸換了,丞相夫人腹痛了整整三天三夜,因此丞相借故叱責了我家先生,並讓他做這次祭祀的主祭禮官……”

    我听得莫明其妙,堂堂翰林學士竟然要去做那主持祭祀的官員?而眼前這個年僅十歲的孩子竟然將藥丸換了,連我都不自知。

    “因今年天公不做美,河北屢屢干旱,搞得民不聊生、怨聲載道,當今聖上很是頭疼,便想派人舉行祭天儀式。祭天之前,這主祭禮官要先于三日到大相國寺,看閱齋壇,清退閑雜人,鋪設御座,一切規模,務要十分齊整。這主祭禮官要替聖上齋戒,整整三日不眠不休……先生他舊傷未愈,再加上勞累,怕是這傷難以養好了……”

    “爹爹,我那藥丸只是清熱解毒的方子,不會讓人死傷……邁兒不想害爹爹……”甦邁將頭埋在王閏之懷中,低聲啜泣著。

    “我知道你不想害你爹爹,可是你可知道,虛寒體質之人吃了清熱解毒的藥丸,脾腎怎能不失調?丞相夫人只是腹痛,還是萬幸沒出什麼事情……”這孩子小小年紀,居然敢做出這樣的事情,是該要略受小懲。于是我便讓他知道自己所做的事情是多麼不堪。

    可是,他又為什麼要換那藥丸?我將猜疑的眼光移向王閏之,果然見她愧疚地望了我一眼,許久才說道︰“都是因為我去書房為甦邁送糕點,無意中看到邁兒正用自己的寶劍將幾只藥丸砍得粉碎,口中罵著,我讓你這小妾無法無天!我讓你永遠都難以出頭!我驚疑,這孩子一定有事情瞞著我……果然是他這孩子做了大逆不道的事情,是該受些懲罰。”

    我苦澀一笑,都是因為我麼?這孩子都是因為憎恨我奪了他的父親,才恨不得將我置于死地,沒料到卻間接害了他的父親。

    看著甦子瞻頻頻搖頭,我對著王閏之說道︰“姐姐,若傷了邁兒,弗姐姐在天之靈,能瞑目麼?”

    王閏之身子一僵,頓時摟著甦邁啜泣起來。

    甦子瞻連連嘆氣,揮手道︰“子霞,扶邁兒下去吧!事已至此,我也只能順天而行了。不過就是個祭祀官,還能真要了性命不成?”

    “不,子瞻,我知道你心懷坦蕩,可是那王安石明明就是欲加之罪,你躲了今天,怕是躲不了明天……”我近前,不顧他的阻攔,掀起他的衣袖,果然看到手臂上的紗布隱隱露出幾點猩紅,那血跡雖然似乎干涸,卻可以想象的出那傷口之深。

    看著他凝固的眼神,似乎在閃避著我對他的窺探,我不忍再去揭露那一切。

    “妹妹,都是姐姐我的錯,如果不是妹妹你中了毒,子瞻他也不會受傷,千錯萬錯,都是我照顧不周……今天邁兒犯了下大錯,也是我管教不嚴,妹妹你就千萬不要再和子瞻計較。”王閏之似乎怕我又急怒起來,將錯都攬在自己身上。

    我搖頭,淚已經順頰而流。我怎麼會生甦子瞻的氣?那日我雖然在昏迷中,以我敏感的味覺,早就嘗出那湯藥中含著的血腥氣味。我知道,這便是那引精壯男子血液和藥古老偏方。一個飽讀詩書的翰林學士竟然也信這希奇古怪的說法,輕易就舍了自己的血肉去救一個不愛自己的女子。
正文 第九章 風壓輕雲貼水飛(1)
    方才回來的路上想好要跪在他夫妻兩人之前叩謝跪拜的想法都已經不見,哽在喉嚨的千言萬語都不能再說。

    只听王閏之的低語︰“子瞻,不如你稱病在家,不要去了。”

    甦子瞻苦笑,眼神中的火花越來越淡︰“那不正好落人口實,給我定個推委懈怠大不敬之罪!既然橫豎手逃不過去,不如順其自然。”

    “不,子瞻,若是你有了什麼事,讓我母子怎麼辦?”王閏之緊緊扯住他的衣衫,憂慮不已。

    “我朝有我朝的律法,縱然是權傾朝野的丞相,又能怎麼樣?閏之,你放心,我不會有事的。”

    “子瞻,听說那聖上听了丞相的挑撥,非要到藏經閣看那已經失傳的梅花篆字,若是沒有,不是又犯了欺君之罪?”

    “閏之,那僅有的一副梅花篆字早已經被鼠類咬成碎屑,看來我是交不了這趟差使了。”

    眼前的甦子瞻眼神中呈現著一股英雄末路的淒涼,早已沒有了過去的意氣風發、風流倜儻的君子模樣。

    而王閏之已經哭成淚人。

    我咬著唇不知道該怎麼告訴他,寫成梅花篆字的人只有那個叫做謝端卿的男子。若我輕易將這秘密說了出來,那端卿必然又被這件事情羈絆,我與他雙宿雙飛的夢想又不知何日才能實現。

    若不說,我又該怎麼對得起這一對可以舍命待我的夫妻?

    “子瞻,我來了!我會助你一臂之力!”這一聲熟悉的男子聲音猶如清風明月,悲歡離合都在那一瞬間化為禪意。

    他果然絕了對佛陀的念想,尋著我的蹤跡而來,與我同進退。我驚喜萬分,忍不住忘記了此刻的煩憂,露出了一抹傾心的笑容。

    甦子瞻臉上喜憂摻半,靜靜地看著謝端卿,良久方才說道︰“我就知道,端卿你不會舍我而去!”

    我的微笑在那一瞬間已經僵硬成一朵淒涼的霜花,原來我在他心中還是比不了那結義金蘭的分量。妻子如衣服,兄弟如手足,他們兩人只為了對方,終究舍得棄了紅顏知己。

    這個冬天除了那一場稀落的雪花,再沒看到過以往那一地的瓊瑤。逼人的寒氣將我心中那一小簇溫暖的火焰熄滅。

    甦子瞻悄悄望了我一眼,憂心忡忡地低下頭,與他一起走進了正廳。

    而我,與王閏之相扶而走。我的眼里,心里,看不到任何一點光明。

    呼嘯的北風從窗外襲過,我瑟縮著喝著姜湯,對著那飄忽的燭火發愣。

    他破天荒第一次留宿在甦府,與我只有一牆之隔,我卻覺得與他驟然生分,離得好遠。

    他竟要裝扮成拈香侍者,與甦子瞻一同面聖接駕,一同共渡難關。今天晚上,他要徹夜不眠,以梅花篆字抄寫經義。

    朱雁兒慢步輕抬,小心翼翼走到燭台前,細致地挑了一下燭心,那火光飛旋了一下,又恢復了燃燒,屋子里明亮了許多。

    “姐姐,你為何不能再任性一回,將他綁縛起來,一同離開此地,自然就沒有了煩惱……”

    “他的心在這里,我又怎能拉得動他?”我懨懨一答。

    “姐姐,若是謝公子明日見了聖上,聖上必然會欣賞他的才氣,他的功名自然也就有了,可是姐姐,你現在已經是大學士之妾室,又難做新官人之妻了,這可如何是好?”朱雁兒靈犀一點,一句話就擊中了我的要害。

    與他攜手,看似不遠的路,走起來居然這般荊棘滿地!我該怎麼跳出著束縛的情網?

    一個修長的身影映在窗口,我心頭一跳,飛奔到門前,親手將門打開。不是他,是他!

    甦子瞻垂首低眉,低沉地說道︰“琴娘,我有話要對你說!”

    朱雁兒抿著小嘴,識趣地將房門掩住,走了出去。

    他的眉峰沾著深夜的霜露,滄桑了的眼眸含著全部的不舍。

    “琴娘,我得端卿相助,必然能逃過劫難,可是又要委屈了你……”

    “我有什麼委屈?子瞻你言重了。”

    他沉吟了一會兒,似乎下了什麼重大決心,朝我一笑︰“琴娘,我知道你是個重情重義的女子,我此生能與你夫妻一場,是緣分,也是上天對我的眷顧,我已知足……月滿則虧,水滿自溢,我既然得到了太多太多,便不能再這般自私自利,將真心對我的兄弟傷透……”

    他的眼中露出我看不懂的深沉與豁達,還有的就是那抹揮之不掉的淒涼,如飲了鴆酒得知自己不久于人世的失意之人。

    “子瞻,你說什麼,我不懂!”
正文 第九章 風壓輕雲貼水飛(2)
    他又加深了笑容,深陷的眼窩徐徐涌動著一股柔情。

    “端卿他心中的苦楚我怎能不知?他深信因果輪回,前世將你埋葬的那人才是你今生的愛人,每一次與你擦肩而過的,永遠都不是你的真心掛絆……我就是前世與你擦肩而過的人,而端卿才是你今生要相伴的人……在端卿忽然出現在我面前的時候,我才明白,我想要的是什麼……”

    “你想要的是……”我疑惑地看著他越來越深的眸色。

    “我想要的是你撫琴高歌那清麗祥和的笑容……”他說著,走上前,將我前額的一縷亂發攏了起來。

    我真的不相信眼前的甦子瞻就是世間傳說風流不羈的大學士才子!我怔凝不語。

    “有端卿這樣的知己,還有你琴娘帶給我的快樂,我今生已經得到的太多,如今該是放手的時候了……”他將手中一木匣塞入我手,轉身走了幾步,又站住。

    “這是什麼?”我問。

    “答應我,等明日我與端卿去面聖離開,你再打開它……這是我對你的心意,等我離開,你再去領悟,可好?”

    看他寬闊的脊梁此刻豎得筆直,猶如林木掩映下的重重山巒,看不到那幽深一壑。

    “子瞻,我……答應你……”

    我猶豫著,也許明日,我與端卿將會離得更遠。我的心既已離去,又有何面目再見子瞻?我痛下決心,明日就是我離開的時候,縱然不能與端卿廝守終生,我也要將心結打開,坦誠面對一切。

    前面的男子忽然低吼一聲,猛地轉身,將我攬入懷中。那禁錮的力量,沉重而執傲,帶著不屬于一個書生的陌生氣息將我攝住。

    他的吻如燃燒的火焰,在經歷了千年的炙烤後破爐而出,將一點點帶著疼痛的溫度烙入我的神魂。在不舍的哽咽中,又化萬年川冰從萬丈懸崖中飛流直下。冰與火的猛烈交織,使我的神志徹底崩潰。

    他終于放開了,深深喘息了一口,忽然直起脊梁,大踏步走出去,很快就融入到冰冷的夜色中。

    飽滿的心碎了,又被補上,空洞的靈魂被注入了感激的力量。我感到自己再一次復活,並非為了那個叫謝端卿的男子。

    子瞻的愛惜與不舍,使我從靈魂深處漸漸蛻變,破繭重生。這一世,我再也不可能遇到這樣憐我惜我愛我又放任我的男子。但這一切果真是應驗了那因果輪回的宿命?不是你的,終究不能挽回。

    我這一生,注定是悲惶的宿命。子瞻,僅憑你一個只憑書生意氣與彷徨不羈怎麼能解開我與你和端卿那生生世世彼此糾纏的風月扣?

    轉眼已經過了三日,再過幾個時辰,他們二人接御駕的差使便可告一段落。我坐臥難寧,看到天氣有些昏暗。又過了不久,居然又紛紛揚揚飄起了雪花。好一場瑞雪,我相信,明年的春天,大宋一定會否極泰來,風調雨順。我與端卿、子瞻的緣分終究會有分曉。

    看到子霞匆匆從院子中穿梭來去,又看到幾個陌生的醫士搖頭出了府門。我驚詫問了府中侍雜,才知道原來自那日甦邁被罰後就高燒不止,據說是來了好幾位醫士都看不出有何異癥。雖然服了很多湯藥,燒熱卻始終沒有退下去。

    我看著憔悴地倚在外間的王閏之正因疲累而淺睡著。屋內除了昏睡中的甦邁,再無別人,便輕輕踏了進去。

    看他均勻地呼吸,正昏睡著,稚嫩的臉上呈現出與他父親如出一轍的執傲與堅持,不禁苦笑。小小年紀,聰穎敏達,卻長著一顆與他年紀極不相稱的心。

    “邁兒,我知道你心中只有你的親生母親與現在的娘親,在你眼中,我只是一個來路不明、想奪走你父親並讓你母親傷心的卑賤女子。可是你知道麼?我原本也有富貴驕恣的生活,如今我舉目無親,只為了一個心中的夢境,就舍了自己的一切,我又何嘗不苦?”

    我一字一字地念著,看他睫毛微微顫動著,似乎在听我傾訴。

    “你其實並沒有病,邁兒,你這是心病。在你心中,有了我的存在,才摧毀了你和你母親的幸福,我是給你們帶來劫難的罪魁禍首……于是你抗拒我的出現,拒絕我對你的示好……”
正文 第九章 風壓輕雲貼水飛(3)
    他的呼吸漸漸加重,似乎被我的話語震悚。

    “那一日我大難不死,我本來並不知道到底是誰想要我的性命,我曾經還懷疑過你的母親,直到有一天你午睡,我路過你的寢室,看到小小的你,在淺淺的睡夢中呼喝‘我不要姨娘……不要……我要毒死你這個壞女子……’那時我忽然醒悟,原來是我看輕了你……”

    看到甦邁的胸口劇烈起伏,眉頭緊皺,似乎不能抑制夢境中的苦楚。

    我幽幽一嘆,繼續說道︰“在藏經樓的一本厚厚典籍中我看到你夾干的柳葉桃……我漸漸理出思緒,原來小小年紀就熟識藥典的你,早就知道,這柳葉桃表面看著是艷麗的花朵,吃下去卻是要命的毒藥……”

    此時,甦邁的雙眼已然睜開,正驚恐地看著我。

    “那一日,你將柳葉桃泡制在煮茶的水缸里,你當日的驚恐恐怕不是你父親對你的嚴厲教誨,而是飲茶的並不只有我一人。所幸的是,端卿並沒有將茶飲下,得到報應的果然只有我一個人。現在想來,我不怪你……這是上天安排給我的宿命,我全都認了。”說著,我摸向他滾燙的手,想觸到他的脈搏。

    忽然覺得手一沉,他的那只手臂敏捷地抽了回去,這個小小的孩童,驚懼地裹起棉被,躲向床塌一隅。

    我再搖頭,到底是小孩子,禁不住任何波瀾。“邁兒,你不要怕,雖然你不當我是你的親人,可是我已經將你當做至親,無論你做了什麼,我都會原諒你……”

    “我不會原諒你!我甦家怎麼會有你這樣心狠手辣的男兒?”耳邊听到一聲斥責,王閏之痛惜扼腕,蒼白的臉映入眼簾。

    那孩子听到母親的話,忽然不知道哪里來的氣力,縱身跳下床塌,撲了過來緊緊抱住王閏之的腿哭泣道︰“母親,我錯了,請母親懲罰我吧!”

    王閏之絕望地看著甦邁,哀聲道︰“我對不起死去的弗姐姐,對你疏于管教才會惹下這樣的災禍……今天我一定要懲罰你……”

    門忽然撞開,子霞哭泣著沖了進來,也緊緊抱著王閏之的腿求道︰“夫人息怒,小公子不過是一個不懂人情世故的孩童,怎麼會曉得那麼多利害關系……夫人要罰就罰子霞……”

    王閏之大慟,淚眼模糊,也跪了下來哭泣道︰“琴娘妹妹,都是我不好,是我的一己之私害了你……害了子瞻,害了端卿,也害了邁兒……該受罰的是我……”

    我看著甦邁與子霞那又痛又恨的神情,嘆了一口氣,說道︰“可惜時光終究不能倒回……要怪就怪你我心中的那份執念罷……”

    忽然看到子霞抬起頭,凜然說道︰“琴娘姐姐,請恕我直言……如果不是姐姐這樣偏執,怎麼會有今天的結果?此時此刻,甦先生是福是禍還不知道,姐姐又將這府中攪的不得安寧,姐姐就心安理得麼?”

    听她並沒有和以往一般稱我為“琴夫人”,而是琴娘姐姐,我知道在她心中是從來沒有把我當成這府中的主人。對她而言,我只是一個匆匆過客,只是因緣際會,才僥幸到了這清香之地。我的出現,使她心中的夢境成為泡影,因此她能夠這樣對我,也算是仁盡義至了。

    看著甦邁因驚恐急躁和這一番折騰,嚴寒時節,額頭上竟然滲出了細密的汗珠,心方安定了下來。她們嘴上雖然不說,心中一定是怪我睚眥必報,連一個小小孩童的惡作劇,都要耿耿于懷。

    其實並非我心狠,我初踏入甦邁寢室,便看到他雖然躺著一動不動,胸腹部起伏非常不均,他的睫毛翹動,眼球骨碌亂動。並非風寒嚴重,而是他害怕睜開眼楮,難以面對父母的斥責,也或許,在他小小的心中,正彷徨著不敢將那荒唐之舉告訴雙親。為了醫好他的心病,我不得不就將計就計,使他內心深處最齷齪的地方昭然于世。

    “姐姐快起來吧!快讓邁兒躺到床上,再開幾副清熱的方子喝下去就安然無恙了……”我扶起王閏之,再和子霞將甦邁扶到塌上,蓋上棉被。

    看著甦邁兒與王閏之主僕一臉驚詫,我淡笑︰“琴娘不怪邁兒和姐姐,還有子霞……姐姐對琴娘有轉世再塑之恩,如果不是姐姐,琴娘也許早就香消玉殞了……琴娘今日想告訴姐姐和邁兒,琴娘心中從來沒有恨過你們,也從來不想爭搶你們的夫君與父親……到今日我才明白,我要的還是那個曾經與我相對而歌的清傲男子,無論我怎麼樣努力,都無法忘記……過了今日,琴娘就要和他雙宿雙飛,再也不分離……”

    我忽然跪在王閏之腳下,朝她深深一拜︰“姐姐,琴娘羞愧,終究還是要辜負姐姐和子瞻……”

    王閏之含淚將我扶起,與我抱頭痛哭。

    我的真心都在此刻顯露無疑,我與她的隔閡也都在此刻煙消雲散。耳畔听到子霞與邁兒唏噓的哭泣,他們的沉默便是對我最大的恩惠。這意味著他們心中也將不在怪我。

    甦邁這場病也非壞事,既去了他的心結,也教會了他做人坦誠的道理,這孩子若真能悔悟,今後也必然有一番大作為。

    子霞既明白了我的心意,從此也必然不會再冷淡我。

    我將沉香琴取出,淡淡幽香沁入心脾,祥和、寧靜一如既往。待他們兩人平安歸來,我便親自彈一首曲子,讓前塵往事都在這琴曲中歸于一處,從此鴻雁不離,天涯知己共此時。

    天色漸漸暗了,甦府的燈火比往日更亮堂。折騰了半天的甦邁吃了湯藥,已經退了熱,正酣然入睡。

    我與王閏之、子霞三人正裝端坐大堂,面對無語。耳邊听到帶著無數冤魂哽咽聲的北風一陣陣吹過,燭火惶惶,不知道今天面聖的結局如何,也不知道來年祈求甘雨的願望能否達成?只是,那兩抹本該出現的蕭索的身影卻遲遲不見。

    又不知道過了多久,只听到外邊有“踏踏”凌亂而緊急的腳步聲。我三人急忙跟了出去。只見甦平和兩個家僕正匆匆前來。

    後邊並不見他們的蹤影,難道聖意難測,行程又改變了麼?

    “甦平,聖上還在大相國寺?”听到王閏之有些顫抖地問著。

    黑暗中看不清甦平的神色,只听甦平低聲回道︰“聖上祈天已經結束,此時已經離開了大相國寺。”

    “那……子瞻與謝公子呢?”王閏之的口氣越來越急,似乎有了些什麼不良預感。

    我捂著劇烈跳動的心髒,急切詢道︰“謝公子難道又執意要留在大相國寺?”
正文 第九章 風壓輕雲貼水飛(4)
    只听甦平頓了一下,小心翼翼回道︰“夫人,是我家先生吩咐我等回來取先生和謝公子的衣物……先生和謝公子近日恐怕不能回府……”

    話還沒說完,只听到王閏之絕望地呼道︰“難道子瞻他又闖禍了?他辦事不周、忤逆了聖上和丞相被關入牢獄了?或許……是他又犯了什麼錯被聖上革職流放?”

    “不……夫人,我家先生安然無恙……是謝公子他……“甦平抬頭望了我一眼,便繼續說了下去,“聖上因見謝公子應答機敏,又通曉經義,還會寫得一手梅花篆字,龍顏大悅……頃刻下旨,令謝公子剃度出家……並賜錦羅袈裟與羊皮度牒,號佛印大師……”

    寒風凜冽,灌入我的四肢百骸,我已僵成一片。嘴唇冰冷,听不到四周人的呼吸。大堂的燭火忽然滅了,在一片漆黑中又听到王閏之的疾呼︰“快點燈……不……甦平……備車……我們連夜趕往大相國寺……”

    我不相信,也不敢相信這是他逃避我的最為得意的一步棋。御賜為僧,多麼冠冕堂皇的理由,猶如一道隔絕恩愛的天橋,將相愛的男女各阻一方。喉嚨中的血腥之氣漸重,我幾乎無法呼吸。

    “子瞻他如何了?”王閏之仍然不放心地問道。

    “回稟夫人,我家先生說,是他連累了謝公子,謝公子一天不出大相國寺,他就舍命陪下去……”甦平緊張得開始語無倫次。

    “天哪……”听到子霞的驚呼聲,我再也按捺不住,一把抓住甦平的衣袖,急道︰“快……快……去大相國寺……”

    車輪在雪地上飛奔,“咯吱咯吱”的摩擦聲震懾車內每一人的心魂。人算不如天算,轉眼之間,天地忽變,乾坤倒轉,他終究又與我走向兩條截然不同的道路。

    “妹妹,你不要焦急,肯定是聖上臨時起意,讓謝公子暫時理佛,算不得數的……有子瞻在,怎麼肯讓自己的至交好友皈依佛門?”

    我知道王閏之不過想寬慰我的心神,既然是聖旨,金口玉言又怎麼會算不得數?若不是晴天霹靂,擾亂了子瞻的心緒,他怎麼會留連寺中,不肯回府!只怕子瞻此時正忍受著比他更為難堪的折磨!

    到了大相國寺,看到燈燭依然輝煌,滿地的幡幢與繚繞的香煙映入眼簾。一群僧人正在收拾繁華過後的凌亂。我不顧王閏之主僕的呼喚,推開擋在前邊驚愕的僧人,先行一步沖向大雄寶殿。

    殿內散發著余燼未褪的檀香氣味,莊嚴法像之下是一個高大威武的背影。他身披錦羅袈裟,頭上弧形的輪廓愈來愈清晰,正端坐蒲團閉目念經。

    旁邊的側殿正匍匐著一個身穿官服的年輕男子,胡須荏苒,憔悴不堪,此刻正奮筆疾書,將抄寫完的紙箋一張張拋了一地。

    我悄悄撿起飛落到腳邊的一張紙箋,看到那一片片繚亂的筆跡輕易將一片散之不去的失落傾瀉,淚已滂沱。那厚厚的經書仿佛在此刻被一種前所未有的郁氣籠罩,什麼博大精深,什麼佛法無邊,都成了一個男子揮毫潑墨掩飾下的宣泄。

    那身穿袈裟的僧人熟悉的背影正是我多年來念念不忘的那個男子,而那狂抄經書的男子就是那愧不敢見人的子瞻。

    只見子瞻又悲憤地狂書一片,終將手中的紙箋搓成一團,皺眉低嘶,將手中的筆擲了出去,然後用額頭撞在大殿上的梁柱……

    “子瞻,好了……不要再折磨自己了……抄經本該平心靜氣,將心境平淡如水,你這樣躁怒,別說抄的經根本不能用,也就失去了抄經的意義了……”

    他仿佛並沒有因這命運的忽然逆轉大喜大悲,也仿佛這一切終究塵埃落定,正好圓了他一心向佛的心境。原本只是心在佛門,此刻雖是身不由己,卻將他的整個身心都皈依佛陀,對他來說,也算是功德圓滿了。

    我心中一聲悲愴,說道︰“謝端卿,你果然是心想事成,托身佛門了……可是你又怎麼對的起你最忠義的兄弟和你許諾了一生的紅顏?你難道真的打算辜負你的所愛?”

    大殿上的兩人身軀均是一顫,只見甦子瞻滿含愧意與哀痛,停止了用額頭撞柱子,遞給我一張憂慮難堪的神色。

    正在此時,王閏之主僕也奔到此地。她手捧胸口,大口呼吸了幾口,急迫地喚道︰“子瞻,你怎麼樣了?”

    甦子瞻轉頭的瞬間,喉嚨中已經嗚咽︰“閏之,我……”

    王閏之急忙走了過去,抱住他的頭,說道︰“子瞻,你什麼都不要說了,我知道你也是情非得已,這不是你的錯……你不要太自責了……”

    甦子瞻閉上雙目,狂亂搖頭︰“閏之,還說什麼不是我的錯!端卿本有大好的前途,卻為了我,將一切付之東流!如今身入空門,受了佛家禮儀的束縛,還怎麼一逞報負胸襟?端卿身上傾注的不只是一個偉岸男子的宏圖志向,還有一個家族的興旺,讓我情何以堪?讓我又何面目去見謝家長輩?”

    王閏之哽咽無語,只是任淚水長流。一旁的子霞早已經哭得雙眼紅腫。

    而他卻端坐一旁,並沒有因為身旁的躁亂與哭泣聲驚擾。他手上搓的是金絲楠木制成的佛珠,仿佛一顆顆飽滿的佛珠已經將他的千秋歲月填上完美的詩詞,而今生所有的期盼與憧憬都只是淡如水,沉如香的寫意。

    他的背影依然寬闊寂寥,與我近在咫尺。我與他永遠糾結在起起落落的因果循環中。

    佛家說,種如是因,收如是果,一切唯心造。關不上心門,只有在世上蒙受錐心的痛苦。端卿,你真的就這樣無怨無悔,甘于在寂寞中永失所愛,去承接佛陀的恩德麼?

    “子瞻,你回去守候你的妻兒,他們才是你的責任……不要再陪我了,今後,這寺院才是我的歸宿……不要再為我傷痛,這是我是宿命……塵歸塵,土歸土,該來的終究要來……”他忽然一字一句,儼然以佛陀弟子的身份,勸戒身邊的人。

    “不,端卿,我已經發誓,要陪著你……若你留在這里一生,我便拋棄了功名利祿,陪你一世……”

    他苦笑一聲,“子瞻,你何苦?我並不怪你,這都是我的命數,既然來了,擋也擋不過去……”

    “不!你隨我去,去面見聖上,求他讓你還俗……賜你功名……如果終生都埋在這青燈木魚中,不是浪費了你滿腹的才綸,使大宋失去了一位國之棟梁麼?”子瞻說著,已經站立起來,想拖起他那沉重的身軀。
正文 第九章 風壓輕雲貼水飛(5)
    他搖頭不起︰“子瞻,你瘋了麼?既然是聖意,又怎麼肯朝令夕改,讓百姓成為笑談?你快回去……你的妻兒都在等你……”

    甦子瞻的亂發飛揚,輕薄的身軀在涼寒飄蕩的殿內輕輕瑟抖。

    我不忍,嘆息了一聲,說道︰“子瞻,你如果也陷入這里,將來怎麼能救助你的兄弟?”

    這一聲,仿佛震懾了甦子瞻的心神,他怔了片刻,又仿佛想起來什麼,轉向王閏之。

    王閏之點頭︰“子瞻,不要沖動,來日方長……要耐心權謀,今後才會達成你的心願!”

    甦子瞻漸漸冷靜下來,對他說道︰“端卿,你等我!我這就去找王安禮大人,求他想個萬全之策……”

    他淡笑搖頭。

    此刻,王閏之臉色蒼白如紙,手捧著心髒,似乎有些不支。

    子霞終于急出了聲︰“先生,快先去先將夫人扶下休息,否則心疾再犯,恐怕無特效藥品所救了……”

    甦子瞻的一腔熱血這才慢慢冷靜下來,意味深長地看了一眼我和子瞻,終究沒有再說,便和子霞扶著王閏之匆匆離去。

    隨著甦子瞻等人的離去,大雄寶殿終于結束了一天的喧囂,歸為沉寂。我心中那念念不忘的男子卻低吟起經咒來。他似乎已經深得佛家的修禪精妙之處,並沒有因為身後的一切而躁亂。

    我邁著蹣跚的步履,一步一步向前,忽然沖了過去緊緊抱住他的脊背︰“端卿,你答應我的承諾為什麼沒有做到?你該怎麼對我交代?”

    他的身軀無比僵冷,過了許久,嗟嘆之聲緩緩傳入耳內︰“你放手罷!你我無緣,又何必強求?”

    “我不信什麼緣分,端卿,我只知道,我不能沒有你……”清冷的淚化成哀絕的靡雨,漸漸澆滅了我好不容易攢起的勇氣和信心。

    “你走罷!我已身入空門,從此世上再也沒有謝端卿,只有欽封‘佛印大師’……”他起身,不知道用了什麼虛無飄渺的力量從我懷中脫離,口中一聲“阿彌陀佛”,仿佛已將我與他的前塵往事一筆勾銷。

    “你真的忍心放棄我與你的盟誓?你真的能清心寡欲,將我忘卻?如不能,就拋下這一切,和我一起浪跡天涯,可好?”

    他始終不曾看我一眼,那決絕的背影將我好不容易搭建的心里長城一點點摧毀。

    “佛印大師,該做晚課了……了因住持說,下了晚課,與你有要事相商。”忽然來了一個小沙彌,恭恭敬敬地朝他行禮,眼神中都是無比的羨慕與敬仰。

    他猶豫了片刻,點頭。正欲打算舉步離開,忽然又似乎想起了什麼,轉頭朝我深深一望。

    我心內驀地一緊,騰起幾分希冀。

    一只冰涼的玉佩滑入我手中,我凝神細看,赫然就是他從不離身的家傳雙魚玉佩。

    我的嘴唇瑟瑟發抖︰“你這是何意?”

    他的聲音猶如低沉的梵音,帶著空遠、豁達與無欲無求︰“這雙魚玉佩如今對我來說已經毫無意義,而原本它就是屬于你,如今該物歸原主了……”

    我酸楚地看著那曾經時時刻刻都想得到的東西如今就這麼輕而易舉地握在手中。原本該屬于我?此刻,即使屬于我又能如何?不過是一個永遠無法兌現的承諾而已。

    “你將它變賣了,然後回甦府或回杭州,去過你自己想要的生活……雖然不能大富大貴,但是卻足夠安然度日了……”

    “佛印大師,住持師尊催您快些過去……”那小沙彌急急打斷了他的話。

    “施主請回吧……阿彌陀佛……”他蹙著眉,看不到一絲不舍,疏離地朝我行了一禮,決然轉身隨那小沙彌而去。

    我的雙腿如綴重石,舌尖麻痹,不知為何,不能再同以前一般追著他與他糾纏。望著他漸漸消失的背影,我心中明明想將那雙魚玉佩拋了出去,卻始終使不出一絲氣力。

    端卿,我要的不只是代表著一生一世承諾的信物,我要的是相儒以沫、舉案齊眉的愛侶,和那鴻雁一般,即使面前傾覆無數的風霜雪雨,依然不離不棄的知己。既然你做不到,又何必用那冰冷的玉石去彌補我的遺憾?僅憑它,又怎麼能彌補的了?

    “謝端卿,你欠我一生一世……”我聲嘶力竭的聲音淹沒在茫茫的夜幕和正好響起的鐘磬聲中。冰冷的夜空不見星辰,一縷縷薄冰在震動中簌簌抖落,碎了一地。

    我跪在冰冷的石路上,喃喃禱告︰“佛陀,你告訴我,我該怎麼樣解脫?”

    那一夜,我永世難忘。我的心疾初犯,在幾乎無法呼吸的時刻,方才體會出王閏之那痛徹骨髓的感覺。就是那種生命即將消逝而去,空洞而無依又不能左右自己的絕望。

    最終被王閏之派來的人接回甦府,我奄奄一息又躺了多日,不時在夢境中醒轉,又再睡去,夢中在一座名剎園林中,自己從蓮池中凌波而來,岸邊一個身披袈裟的僧人正朝我含笑伸手,我欲扶住那雄厚寬大的手掌,卻被一陣忽然其來的大風迷了雙眼……待揉目稍稍清楚,卻發現不過又是一個虛無飄渺的夢境。
正文 第十章沙上不聞鴻雁信(1)
    驀地想起甦子瞻給我留下的木盒。打開一看,木盒中居然是一封休書!原來子瞻他早已經決定要放棄我!他對我的情意都在這看似無情卻深情的白紙黑字中。那字跡有些潦草不平,一看便知道是在極度心慌意亂的情形之下寫就。他以自己曠世才華和豁達胸襟,割舍了自己所愛,去成就別人,也成就了君子美德。

    “甦子瞻,我欠你一生一世……”

    兩頰淌滿了淚,將那兩個同樣才華絕倫卻命運多舛默默埋入心中。前世,到底是誰掩埋了我的尸身?又到底是誰與我擦肩而過?

    “砰”一聲隨著一聲巨響,一片光亮劃破了天空。明日就是除夕節了,今日甦府照以往慣例歡聚一堂。打發出朱雁兒,我親自上妝,鏡中的美人雖然有些憔悴,但是花鈿輕抹,胭脂潤澤,靈眸水潤,仍是奪人眼球的絕色。

    我背著沉香琴,在甦邁的朗朗詩誦中出現在眾人面前。在看到我的一瞬間,甦邁的眼神一呆,停了下來。

    甦子瞻心痛而不得不裝作淡然地說了一句︰“琴娘,你身子可安好了?”

    王閏之急忙湊近前,擔憂地問︰“我只是怕擾了妹妹清淨,不能安心養病,並非想回避妹妹,妹妹本就是我甦府中人……”

    看她一如從前,必然不知道子瞻已經給了我休書,我如今已經又是一位棄婦,還有什麼面目留在此地?此時,善解人意的子霞早已經一木椅放置我身後。

    我輕輕落座,如鶯歌緲轉,將沉香琴橫在桌前,笑道︰“姐姐多慮了,琴娘看到這團聚的好日子,心里很是歡欣,想彈唱一曲,為大家助興……”

    說是團聚,想著那謝端卿已成為御賜羊皮度牒的“佛印禪師”,在蓮花婆娑的佛門悟道,與我徹底絕了塵緣,我彈撥琴弦的手指終究是抖了幾抖。

    甦子瞻的雙眸緊緊凝視我,皺眉嘆道︰“琴娘,何必又要勉強自己?”

    在眾目睽睽之下,我落落大方,笑得淒艷︰“這首曲子我彈練了許久,該是橫空出世的時候了……”

    說完,我避開他纏綿的視線,再一次撥動了琴弦。

    “青梅嗅斷痛綿綿。道無情,口難言。夢斷江南,離燕夜難眠。踏破蓮鞋回首看,人縱在,碎心肝。遙听鐘磬透泊船。頌功德,盼心安。轉世為人,與卿續前緣。海誓山盟空誤欠,不再怨,羨雙鴛。”

    這首《憶卿》在我靈魂深處已經唱響了無數個日日夜夜,仍然換不來有情郎歸來。天地寰宇之間仿佛伸出了一張無情的手掌,將我與他的輪回扭轉,永遠都無法相聚。我若再唱下去,還能有什麼意義。

    朦朧中,青鳥振動翅膀,嘶啞地低嘯了一聲,滑向茫茫的蒼穹。彩鳳旋舞著,帶著人間的離恨,漸漸化為雨霧。

    一曲唱畢,眾人皆醉。雖看似文人雅士的離別情恨,卻是猶如一把利刃連皮帶肉剜出了我的五髒六腑,氣息幾乎停滯。

    甦子瞻從不協的琴音中听出了我綿亂的心緒,忽然伸手指向我︰“琴娘,不要彈了……”

    未等他話音落畢,我已經舉起沉香琴,重重地朝下摔了去。

    “砰”一聲劇烈的響聲,砸碎了在場眾人的心魂。那稀世難得的沉香琴瞬間已經四分五裂,不復存在于世間。

    “啊?”子霞驚呼,“你居然摔了沉香琴!”

    我的身體搖搖欲墜,已經倒在王閏之懷中,耳邊只听到她怏怏說道︰“妹妹,你這剛烈的性子,終究有一天上天會奪了你的一切……”

    我心中淒笑。不是我,是佛陀奪了我的愛人。關于這沉香琴還有一個秘密,只有兩情相悅,才會彈出高山流水的曠世琴音。若男女兩人相離相棄,這沉香琴就會如朽木一般跳出最難听的音符。在最後的瞬間,撥動的琴音稍稍偏離了幾分,我已經感到那弦木松疏了許多。

    這凝聚我先祖心神的沉香琴,在裂碎中已經失去了靈性,不再是什麼稀世珍寶,而是橫隔在他與我之間的累贅而已。繼續留著它,終究是禍害。若世間再有一對如我們這般的情侶,一把琴終究會隔了兩世。如此,不如毀了它。

    此刻,耳邊嗡嗡作響,不想听到任何勸解的聲音,也不想看到眾人憐憫痛惜的聲音。我閉上雙眸,不再言語,撇下面面相覷的眾人,搖晃著走向黑暗的角落。

    除夕的深夜,雪夜的柔光照射到窗欞,將朱雁兒的粉面照得分外白皙。有了暗夜的掩蓋,她面上的斑痕已經模糊。如此看來,一個精雕玉啄的美麗輪廓若隱若現。我輕輕蓋好她的棉被,帶上房門。便背起早已經準備好的行囊,悄悄出了府門。

    我既然已經是被休的婦人,縱然是孑孓一身,也不能再依附于甦府了。我留書給王閏之,將朱雁兒托付于她。朱雁兒的腳傷未愈,不能再隨我淪落天涯。我只有忍痛暫時讓她棲身甦府。待有一日我安頓好了,再來接她團聚。

    似乎從來沒有感受到這樣寒冷的天氣,腳下步履蹣跚,一步一嘩。大街上的茶樓酒肆都已經關門,清冷的街道人空無一人。高牆內的燈籠掩映,里間泄露的一片片暖意和歡笑聲,不時傳入耳內。

    掙扎了許久,方才發現,我終究是孤苦一生的命格。本是花好月圓、金玉滿堂的團圓之夜,我卻無福消受。只能暫時找一間客棧容身,待雪融冰消,再回杭州,去過自己的生活。
正文 第十章沙上不聞鴻雁信(2)
    走得直到渾身僵冷,方才看到一個還沒有關門的客棧,里邊還有歡笑聲,我叩門進去。

    只見一胖大嫂正在燈前縫著新衣衫的扣子,看到我忽然夾帶著一股寒氣進來,頓時擰起眉頭︰“娘子,小店已經關門了,不接客人了,請去別家吧……”

    我瑟縮著裹了裹身上單薄的衣氅,懇切求道︰“大嫂,我只是住幾天,你看這天寒地凍,我無處容身,就當做善事,可好?”

    “什麼?老娘要是天天做善事,還不喝西北風去了?”那胖大嫂扔下衣服,朝我細細打量,譏諷道,“娘子你是作什麼營生的?這深更半夜,大過年的,哪里還有良家婦女到處游蕩的?”

    看著她那如將我周身衣物剝得精光的眼神,我臉色一窘,硬起心腸,不理睬她的譏諷,說道︰“大嫂,既然是做生意,為什麼不能容納我一個弱女子?”

    那大嫂听了我這話,居然笑得花枝亂顫,忽然朝里間喊道︰“當家的,你快來,這里有個風塵女人想趁熱再撈一把,你快來看看,這世間還真有這樣不知道廉恥的女子?”

    只听到一聲應答,粗布門簾一掀,一個精瘦的漢子從里間出來,看到我的瞬間,頓時用一雙色迷迷的眼神朝我逼了過來。

    那胖大嫂怒哼一聲,一把扒開自己的夫君,將我推出門外︰“誰不知道你打得什麼如意算盤!我這店里到處是因年關已到來不及返鄉的生意人,此時正是孤單思念清濃,你就趁機想壞了人家的德行,害人家忠義不能兩全!這樣的缺德事情,還讓我成全你,簡直是痴心妄想,快走吧!我這里容不下你這樣的下賤女人!”

    听到那胖大嫂的數落,我的臉上猶如被無數人鞭抽般火辣疼痛,喉嚨中一股血腥之氣翻涌而來,身子趔趄,險些跌倒。

    一陣寒風掠過我的的脖頸,徹骨寒意襲入四肢百骸。原來世態炎涼,一個孤身女子在這諾大的京城竟這樣難以容身,我琴娘竟然這樣落魄,被人誤以為是投入無門的風塵女子。

    我鼓起勇氣,強自撐起精神,想消褪她的猜疑,懇求她容我住上一晚。忽然听到里間她轉換了一副諂媚的口氣︰“李夫人,實在是對不住您,驚擾您了,剛才有個女瘋子在撒潑,已經被小的轟走了……這里您這就走了?慢些走,以後還要多照顧小店的生意……”

    “哦,方大嫂,這里住的都是和我李家與生意往來的客人,暫時不能回去,因此才投靠這里。今天我只是送了些過節的錢物,若是有什麼短缺,盡管朝我去要,不要少了禮數……”

    “李夫人真是大胸襟大氣量啊,怪不得李家的生意越來越火,小的我在這里提前為您拜年,祝李家生意興隆,日子蒸蒸日上……”又听到那胖大嫂的夫君極盡巴結之能事。

    沒等他說完,听到李夫人隨即吩咐道︰“快賞方大嫂夫婦二人過年的例份……”

    只听到那一對夫婦歡欣的笑聲︰“謝謝李夫人,李夫人真是菩薩心腸,對小的們和生意中人都照顧得如此周全,小的們先謝過了……”

    “不必客氣,這些客人就是李家的人脈,人脈通,百事興,我還要感謝你們替我照顧呢……”

    那李夫人胸懷長遠,難得她一個女兒身竟然有這樣的眼界和心胸,又何嘗不水到渠成、萬事皆順!我心內暗暗佩服,正思索著,看到門口一片暖光流瀉,門打開了,一對侍女各持一對大紅燈籠開了道路。

    在 亮的光芒中,一個身材窈窕、頭戴金瓖玉蝴蝶玉釵、身披雪白狐裘的貴婦人走了出來。

    我與她的視線相撞,彼此瞬間都停止了呼吸。

    她的眉精致烏黑,卻仍然是半年前那飄零女子愁眉深斂的樣子。她的唇嫣紅潤澤,卻仍然如那日新嫁倉皇張開的紅玉蘭。她的眸深邃無邊,卻流露出久逢故人的喜悅與驚詫。

    “梅香……”
正文 第十章沙上不聞鴻雁信(3)
    “紅蓮姐姐……”

    我冰涼的手指與她溫暖的掌心緊緊相扣。耳邊又傳來那一對市井夫婦的驚呼聲。

    該驚詫的又何止他們夫婦二人?我看她褪了青樓女子的世故,身上仿佛鍍上了一層奪人心魄的色彩,將我的雙眼牢牢攏住,我幾乎不敢相信眼前這個貴氣大度的貴婦就是以前那個任人欺凌的謝梅香。

    我隨她上了一輛寬敞的馬車,一路直奔京郊。一片朦朧氤氳,雪白大地上一片富麗堂皇的大宅撞入眼簾。

    原來她嫁入李翰林後不足三月,那老翰林急病忽然發作,在臨終前將她扶正,希望她能撫養李家不足七歲的幼子,並將整個李家的諾大家業交給了她。

    她用絲帕邊拭干眼淚說道︰“雖說我現在是當家主母,可惜到底是個薄命女人。我便想過,我此生既然得不到一個女人貪戀的情愛,不如就在這商場上翻雲覆雨,成就另一方天地……”

    我唏噓不已,說道︰“梅香,自從我第一次見到你,就知道你並非別人看似那般柔弱,你的才能終究有一天會讓世人敬仰……”

    她听了我這句話,竟然破涕為笑︰“姐姐,這個世間恐怕就你會這樣夸贊我,讓是讓別人听到,不是要笑掉大牙了?”

    我搖頭,想告訴她,在她眼中我看的是一個女子不甘沉淪的心。有了這樣堅韌的心,還怕大事不成麼?

    她看我沉吟,忽然問道︰“姐姐這些日子過得可好?”

    我黯然,將我的一切和盤托出。她果然聰慧絕倫,一眼就看出我的憂慮,說道︰“姐姐,即便是謝公子他出了家又能如何?這世間的事千變萬化,怎麼能知道這就是一個人的宿命?我不信!”

    “不信又能怎麼樣?這是當今聖上金口玉言,還能改的了?”我的口氣綿軟,幾乎支撐不住內心的隱憂。

    “做了和尚又能如何?只要讓他破了戒,不就可以還俗麼?”

    “什麼?”我呆呆地看著這個面似桃花心賽諸葛的女嬋娟,心撲通撲通亂跳起來。

    只見她鄭重其事地伸出五指,說道︰“佛門五戒是一不殺生,二不偷盜,三不邪淫,四不妄語,五不飲酒。這殺生、偷盜……不……看來唯一能讓他回歸俗世的辦法就是‘酒色’二字,這酒戒就由那甦子瞻去辦即可,而這色戒最難,恐怕只有姐姐你犧牲一下……”

    “我?”我捧胸凝神,看到她的眼神跳閃一束星光。

    “不錯,听姐姐所說,那謝端卿若是無情,便早就離開京城遠去。若是說他無愛,將那雙魚玉佩送與你,只是為了變賣銀錢麼?他將這俗物全都拋給你,就是四大皆空了?姐姐再細想想,難道他身上再也沒有留存著你的東西麼?”

    我的腦海中靈光一閃,驀然想起那日我在甦府中毒醒來,發現那鎦金銀香囊已經不冀而飛,千尋萬尋都不蹤影。我並非舍不得那鶴頂紅,藥沒了自然可以再配。可是那鎦金銀香囊不同,只有它可以使我的藥保留長久不壞不腐。現在想來,一定是那日趁混亂被他解了去。

    “不錯,那鎦金銀香囊一定在他手中,他只給了我雙魚玉佩,卻不敢將鎦金銀香囊交還我,不過是怕我重蹈覆轍,一不小心喪了性命……”

    “這就對了,他的心中恐怕從來不曾放下姐姐……”

    我如醍醐灌頂,忽然明白了他的心意。雖然這是天寒地凍的時節,我的心忽然變幻成春江水暖,一只粉蝶從蛹中爬出,振開逐漸斑斕的雙翅,帶著新生的希望騰空而去。

    “只要姐姐不怕玷污了名聲,讓他舍身破戒,還怕不能遂了心願?到時候,就算是他想再入佛門,也沒有寺院可容他!”

    听了梅香的話,我的心漸漸安定下來。我不過一個卑微女子,縱然犧牲了名譽又如何?我的身心早已經不能容納他人,又何必在乎世俗的眼光?

    我點頭,應了梅香︰“一切都听妹妹安排!”

    梅香大笑︰“我就知道,姐姐是個巾幗英雄,哪里是那些庸脂俗粉所能比的?放心,用不多久,那謝端卿必定沒有後退之路。”

    想起他虔誠的禮佛之心,怕是我又與他所逆,走了一條他不喜的路。但是我已經走投無路,若將來的人生沒有了他,我還活的好麼?無論如何,都只能孤注一擲。
正文 第十章沙上不聞鴻雁信(4)
    因是御賜出家,又因他是飽讀經書,經常在寺院為眾僧和信徒授經,不多日子,他竟然在京城內聲名鵲起。出了正月,便正式在大雄寶殿升了法座講經。

    這一日,仍是春寒料峭,我與梅香均蒙了面紗,坐上兩個青頂小轎,不露聲色地到了大相國寺,混入了聞聲來听經的信徒中。

    大相國寺因他的行跡,仿佛渡上了更為炫目的色彩。大雄寶殿里座無虛席,幾排長幡隨風輕飄,莊嚴的法器靜悄悄放置兩側,掩住了佛堂內低頭誦經的上千僧人。殿外也跪滿了無數慕名而來的佛教信徒,眼巴巴地盼著傳說中的才僧出現。

    難得的一束暖陽,旋出無數的光圈,迷渺了眾人的眼。

    忽然听到一聲暗沉的鐘罄聲,時辰已到。遠遠地只見兩個小僧開道,將一個身著錦羅袈裟的高大僧人領上蓮花台。此時,因看到心中敬仰已久的大德高僧,方才的一片竊竊私語聲驟然停止。眾佛徒無數羨慕的眼神迎向那芒輝四射的法座,諾大的殿堂瞬間化為肅穆與莊嚴。

    他微笑著低頭俯視,坦然無痾,拂袖無塵,無絲毫矯揉造作之態。

    我的胸口竊竊地痛。他年紀輕輕,在短短時日,竟然有如此多的信奉者!仿佛他生來便是那佛陀天經地義的弟子。

    面紗隨風拂過臉頰,竟冷冷地如刀割去了一片片皮肉。我寧肯忍受這千刀萬剮的凌遲之痛,也不願意看到他與我咫尺天涯。

    不知不覺,身子被後邊涌進的人流擠到一旁,恰被剛剛到來的梅香扶住。

    “怎麼?還沒開始就亂了陣腳?你忘記自己的誓言了?”她的聲音低沉,卻如重錘將我錘醒。我曾經發過誓,得不到他的人,我便要得到他的血脈。也許這一生注定我與他結下的終究是孽緣。

    梅香已經做好了安排,收買了一位僧人,待他講完經,便由捐了千兩紋銀的梅香出面,將他引入寺院為貴客休憩準備的西廂房內。我不由閉上了雙目,手中捏著梅香為我準備的“九魂散”,不知道如何把它放入到茶水中。

    他多年參佛,修為不淺,將佛陀的精深佛理與熄滅生死、超脫輪回的奧妙心法化為玄妙的禪宗,傳遞到每一個僧眾心中。看著眾人正痴痴地听著他的精妙講述,我遲疑了,不知道我這樣一個敢冒天下之大不韙,敢于顛覆倫理綱常的女子在他眼中是否如草芥一般。

    看他天高雲淡地與眾生論道,面上的線條愈發疏遠。我把心一橫,不管了,若要我這一生循規蹈矩卻飽受相思之苦,還不如飛蛾撲火,去追尋我要的剎那芳華。

    我點點頭,對梅香說︰“我這就去準備,有勞姐姐了!”

    梅香嘆了口氣,說道︰“紅蓮,你要的東西,姐姐不能給你,但是幫你做這些事,卻是舉手之勞,你不用在意,只要你能過了自己的心坎就好……”

    我緊緊攥著梅香的手,感激地正欲再說,卻听到一陣歇斯底里的哭鬧聲。循聲望去,只見一個披頭散發、衣衫凌亂的女子與一個矮胖男人扭打著沖進佛堂。凝重的氣氛被打破,眾人皆驚愕地看著這不諧的一幕。立刻有僧人出來制止喝道︰“什麼人?敢擾亂法堂?還不退下!”

    那男子與女子對這僧人的話置若罔聞,只是紛紛朝蓮花座上的他拜了下去。

    “大師,听說您能解這人間不平之事!您若是能幫我解了這燃眉之急,我便日日相拜……”那女子淚水橫飛,繼續說道,“我家官人有了新歡,要休了我,我與他夫妻十載,他竟然如此絕情……”

    那男子听了,皺眉怒道︰“你從來不照鏡子嗎?看看你現在的模樣,整日里不加修飾,不事公婆,時常去賭坊里賭錢,欠債的都追到家里了,我還能要你嗎?”

    “是你先負我在先,現在還嫌棄我不成?當初若不是我,你早就餓死街頭了……”那女子捋起亂發,叉起腰,忿忿不平,意欲繼續爭執。

    旁邊僧人早已經按捺不住,怒道︰“這是當今聖上恩準的法會,你們不要命了!”

    我正驚詫,平地生波,這一場鬧劇究竟從何而來。忽然听到上空傳來一聲清晰有力的呼喚︰“法淨,讓他們上來吧!眾生有求于法,我等當仁不讓,要承受的了……”

    听到這里,法淨頷首退了下去。

    他的臉上依舊如平鏡,水波不驚,大有一代宗師之風。隨後他左手點了那男子一下,說道︰“這位施主,你為什麼不要你的結發妻子了?”

    那男子搖頭︰“大師,她已經不是當年那個善解人意、嬌小可愛的女子了,她……善妒成性又游手好閑……她已經將我們李家的面子都丟盡了……而我此時身邊又有我最愛的‘解語花’,我為何還要一個心中已不愛的女子?”

    那女子听了,瘋狂搖頭,哽咽不止:“難道你都忘記往日里我對你的情分了?”

    听到這里,我苦苦一笑,任你佛海無邊,始終還要在這紅塵男女的痴愛嗔怨中糾纏,真正又能逃的開麼?

    蓮花座上的他念了一句“阿彌陀佛”後,口氣依然輕淡,朝那李姓男子問道︰“施主,你憑什麼知道你已經不愛眼前的這位女子了?”

    那男子愣了一下,答道︰“不愛就是不愛,我自己當然知道,不需要再說。”

    他的嘴角輕輕劃起一道弧線,將這上千人的殿堂里的眼楮牢牢吸住。“你一雙世俗肉眼,如何能分辨了真偽?”

    “我……”李姓男子欲再辯解,卻看到他已經吩咐人在男子面前擺上案桌,三個蓮花燭台已經燃起火燭。

    “施主,請看這三道火燭,哪個最亮?”他的問題,讓眾生迷惑。

    那男子瞪著那三道火燭,良久,指著中間一個說︰“這個最亮!”

    他點頭,命人拿起那道燭火,捧在李姓男子面前,繼續問道︰“施主看現在哪個最亮?”

    李姓男子眯著眼,凝神看著那三道隨風不停擺動的燭火,眼前的這道燭火隨風跳躍了幾下,雖險些熄滅,然後又忽然高亮了起來。

    “怎麼?分不出了?”他眯眼還是笑。

    “這……”男子沉吟片刻,指著右邊那道,“這個最亮?……哦……不……好象是眼前的……”

    蓮花座上的他嘴角弧線愈深,佛珠輕捻,輕道︰“施主連哪道火燭最亮都分辨不出來?你面前的那道便是你的妻子,把它單獨放在你眼前,你依然覺察不到它有多亮!而左右兩邊就是你偶遇的紅顏知己,若不是把這些燭火放在一起,你依然看不出最亮的還是你眼前的這道……緣起即滅,緣生已空……不是你的終究還是會離你而去,兜轉回來,找到你的歸處,才是你的緣分……”
正文 第十章沙上不聞鴻雁信(5)
    眾人痴痴地听著這一番高論,鴉雀無聲。

    李姓男子似乎回憶著什麼,忽然抹起了眼淚。原來那癲狂女子早已經淚如雨下︰“官人,我與你當初饑不飽腹之時,都能恩愛繾綣,可如今富貴安定,卻對你起了猜忌之心……才釀出如此惡果……都是我的錯……從今以後,我將洗心革面,謹守婦德……與你一起好好度過我們的下半生……”

    李姓男子點頭︰“娘子,我以後斷不會再混跡青樓了……”

    兩人相互攙扶,整理衣衫,朝他……拜謝……靜靜離去……

    我卻暗道,原來……原來……他的佛法竟然如此高深,平常一段恩怨,幾句燭火真言,便將難以化解的恩怨消了去。對佛法如此精妙的他,是否會落入我的掌心?亦不可知。

    眾多的僧眾先是怔凝不語,再是一片贊譽之聲,最後是佛號與膜拜聲。

    殿堂里重新恢復了講經的莊嚴。我卻已經被越來越多的人流擠到了外邊,腿不知為何失去了力量,視線漸漸離開那讓我心痛的所在。

    腳下幾蔟昭參花綻放,順著一片絢色點綴的小徑,朝一處清幽之處躲去。梅香此刻失去了蹤影,一定是去替我安排那見不得人的事情。我有些忐忑,任性的我是否走上一條不歸路?

    熟悉的氣息忽然籠罩在我面前,一個清秀的白衣男子,肅然中攙雜著驚喜︰“琴娘,果然是你!”

    我凜然,知道無法回避。是子瞻,那個與我有緣無份的男子。

    “子瞻,這里沒有琴娘,也沒有紅蓮了……只有一個失意的孤苦女子,不值得你再惦念了。”

    “不,我答應過你,會幫你找回原來的謝端卿……”

    我點頭,勉強笑著︰“子瞻,如果我猜的不錯,剛才殿堂那對夫婦是你找來的,對麼?你想用痴男怨女的俗世情感將他羈絆,拉他從那個世界回來。可是適得其反,如今的他已經不是那個意氣風發、只知道讀書的謝端卿了,他是當今聖上御賜的‘佛印大師’……你我有什麼辦法扭轉乾坤?一切都是夙命……”

    子瞻急急向前,似乎又忌憚什麼,退了回去,雙手直搓︰“你……有什麼打算?有什麼可以讓我幫你?”

    “茫茫人海,自有我的容身之處……子瞻你放心。”我依舊拒絕了他,要斷就斷得干淨,這才是我的本性。

    他失落的神情溢于言表,“看來你還是怪我……都是我逞強好勝……害你們不能雙宿雙飛……我……”

    我搖頭,輕撫上他的左肩︰“心動奈何情遠,又豈是你我所能左右?子瞻,安好,珍惜眼前人。”

    我決然轉身,不再回頭。這個閏之姐姐駕馭不了的男子,實在是文采風流、多情輾轉,讓人難以抗拒。不過,一切已是夢一場,過了,便是虛幻。

    待到晚燈初上,我便到寺院中梅香選中的廂房。這里是寺院的東北角,尤為僻靜,專為留宿的貴客準備。

    春寒料峭,新柳枝條簌簌,房舍內的清冷依然如故。偶爾听到幾聲更鑼聲,使暗夜的空寂更為深沉。摸了摸左手袖中的“九魂散”,驚訝的是它已經散落無幾。

    這“九魂散”乃是“彩鳳樓”里的獨門秘制媚藥,常人用了十魂便少了九魂,鮮少有人能逃的了這情關。出身青樓的梅香自是有法子將它弄到手。可是,用這算的上無恥下流的法子對付一位眾人敬慕的佛門僧人是否有些不妥?

    許是听到我內心的躊躇,這包著“九魂散”香囊袋子竟然漏了。見了他,該如何收場?若他仍舊拒絕,我又該如何自處?

    多日來的勇氣莫明消失殆盡,忽然听到瑟瑟的腳步聲,我的心頓時提了起來。

    來人不是他,竟是法悟。那個一直跟隨在他身邊的小僧。

    他低著頭,滿臉都是愧疚之情。“施主,我罪過不輕,已經犯了佛門大戒,不能再為佛門弟子了……”

    “你……”我豁然醒悟,原來他就是那個被梅香買通的僧人。沾染了世俗的銅臭,還能修法麼?

    “我……自幼在寺院長大,根本不知道人間滋味。此次跟隨佛印大師游歷民間,與一女子情投意合。我此次收受銀兩也是不得已而為之,只為因為她腹中已經有了我的骨肉。明日我便離開佛門入俗世,去承擔我應盡的責任……”

    我目瞪口呆,指著法悟,良久無語。

    “我雖修行多年,卻仍然難以抗拒男女之情,自是無顏為佛門中人。若不是我嘗到這讓人生死相許的情愛滋味,斷然不能洞悉施主這般的苦楚!佛印大師皈依雖非本意,但他慧根在此,佛緣不淺,想讓他回心轉意,恐怕……是千難萬難……只這一次,我能幫的了施主。梅香夫人怕施主失手,做了萬全的準備,讓我提前把藥放進茶里給他用了,時辰到了……請隨我來吧……”

    我已經注意到他沒有用“小僧”的自稱,看來也鐵了心到紅塵中去嘗一嘗佛家所謂的“苦難”人生。

    怔怔地隨著法悟穿過一道長廊,走到里面一間精舍。看到他已經躺在竹榻,安然入睡。

    法悟點了點頭,說道︰“這里不會再有人來,我這就回去收拾行李連夜下山,我已經無顏再見他人了。這輩子,我的罪孽無法贖回……阿彌陀佛……”說完,他嘆了口氣,掩上房門悄然離去。

    我的心如被刀剜,這種行徑就是飛蛾撲火麼?禁受不住俗世誘惑的人,就這樣顛覆經綸、逆天而行!端卿,你為什麼要如此沉醉于佛陀的誘惑而放棄願意為你舍生忘死的紅顏?

    看他額頭漸漸滲出了汗珠,酡紅的面容如酣醉了一般。我知道那藥效發作了。燭火忽明忽暗,不停跳躍著,他渾身顫抖著,卻依然閉著雙眼。

    “謝端卿,我知道你醒著!你始終在逃避我!若你說一句,你不愛夏紅蓮,從此這個世上沒有夏紅蓮了!你說,你敢說麼?”我的淚水忽然飛濺。
正文 第十章沙上不聞鴻雁信(6)
    想到即使是法悟那樣一個年輕的小僧,都會為了心愛的女子背棄佛陀,而我夏紅蓮一個才貌雙全的大家閨秀,放棄聲名放棄尊嚴始終追逐著一個飄忽不定的男子,如高山仰止般的看著他在俗世、在空門反復行走,摸不透他一顆真心所在,我到底是錯了麼?

    我的偏執與清傲注定我會選擇這樣一條被世人唾罵的畸路?為什麼?為什麼?我輕搖著他,任淚成河。

    罷了!我起身,取出右手袖中的一顆藥丸,用茶水溶了。這顆藥丸是這“九魂散”的解藥,不知道我為什麼會帶上它,而忘記了自己才是他的解藥!

    端起茶欲灌入他口,卻被一個粗壯有力的臂膀攬入懷中,茶盅“啪”一聲掉在地上,轉了幾轉,離遠了去。溫暖的呼吸將我牢牢罩住,口唇被緊緊縛住,醉人的檀香味道將我腦中殘存的憤怒與哀痛漸漸驅除。

    如飛上天空的火鳳,振動寬大的羽翅,在巨大的天幕前只看到無邊的璀璨……火焰燒光了理智……燒光了我想離去的決然……

    這只是一場夢境。待我醒來,他已不見。

    所謂大悲無淚,大悟無言,大笑無聲。我如大雄寶殿上的泥塑佛尊,僵硬地看著他因走的急而放棄了的一地佛經。不知道自己此刻是悲是悟還是笑。在與他纏綿的時刻,雖是知道他用了藥,卻依然能感受到他的珍惜與不舍,我只道是他那一瞬間的沉淪與放縱,僅是因為他對我的承諾,對我的憐惜。現在想來,待他從混沌中醒悟,我與他將繼續是一場冰與火的戰爭。

    果然,整個大相國寺再也沒有他的蹤影。問過小僧,說他出門游歷去了。我呆呆地望向天空,他不敢面對我,是因為他沒有勇氣與我一起離去,他選擇獨自一人走過萬水千山,自然是想洗濯靈魂深處的罪孽,他想找回重回佛陀懷抱的路。我就是他的罪孽!他終究還是選擇舍了我!

    他片言只字都沒有留下,這一走,斷然不會和我再相見
正文 第十一章墨雲托雨過西樓(1)
    拼卻了前世今生的氣力,才將那遙遠的過去一一敘來。

    眼前的秋生也似乎早已經忘記了傷痛,痴痴地凝望著我,一言不發。

    我掰開他緊握的手,訕笑︰“秋生,我已經是個如此不堪的女子,你還要麼?”

    看他依然目瞪口呆,不能回應。我便起身,悄悄離去。

    過了今宵,待他一場綺夢初醒,便會知道,看似冰清玉潔的高貴女子,實則早已經被情傷得遍體鱗傷,不堪重負了。

    深夜屋外雷聲大作,將我的魂魄都奪去。細密的梅雨沉沉下了一夜,直到天明方才停下。

    今日本該是授琴的日子,卻沒有一家的孩童送上門來。這一場法會,再一次將我的清名毀壞。誰會將自家的孩子送到一個沒有德行的先生這里?

    我苦笑,繼續為秋生煎藥。欠他的,恐怕一生一世都難償還。前些時日,沈夫人自知不能久居州宅,不得不帶若彤小姐返回鄉下清居。她們這一走,我又斷了生計,僅靠外祖母留下的錢財坐吃山空,終究不是良策。今後我又該如何自處?

    正思酌間,忽然听到敲門聲。

    我的心頓時一震,待開了門,看到一個風姿綽約、裝扮富貴的年輕夫人,身後帶著一個手捧木匣的小侍女。

    那年輕夫人的眉如彎月,眼如深潭,嘴角不經意流露出滿足,神韻竟然是如此熟悉!

    “子霞?”我愕在那里。

    子霞抿嘴一笑︰“夏先生如今是順風順水,連我都不認識了?”

    我看她已經是一副已婚夫人的裝扮,自知這許多時日過去,世事都依然變化不少。

    “我這寒門陋舍,怎麼會想到有貴人來?”我笑道。

    “哦,姐姐在這里有了另外一番天地,自然連說話都帶了幾分揶揄!”子霞故意不滿,“要不是子瞻讓我來,我還不知道姐姐原來也在杭州。”

    听他稱呼“子瞻”的隨意,已經完全和在汴京不同,我豁然醒悟︰“原來子霞已經心想事成,與子瞻結成佳偶了。”

    子霞的臉驀地紅了︰“姐姐莫要取笑我,都是閏之姐姐的意思,邁兒腿腳受傷,出行不便,閏之姐姐要照顧他,可又怕子瞻孤身前往杭州,起居不便,便為我們提早正了名分。”

    看子霞雖然謙讓,卻掩飾不住心事終成的歡欣,心中也是稍減了幾分憂慮,多了幾分欣慰。

    她的前來,定是子瞻的授意。子瞻想必早已經听說那場荒唐混亂的經會,也知道天道昭昭,很多事由未必會盡如人意。他不敢前來見我,但心中卻放不下。

    “小蟬,把木匣中的藥材交與夏姑娘……”她吩咐後邊叫小嬋的侍女,儼然已經有了當家主母的風範。

    小嬋將那木匣中交付與我,還塞給我一個沉甸甸的包袱。我知道那精雕細刻的木匣中的藥材必定是名貴無比,而那包袱中也必定是銀兩,她怕我不收,才不鄭重言明。

    “這……”我沉吟,心內卻是不想再領受子瞻的恩情。

    “這是子霞臨行前,閏之姐姐叮囑要我有一天若找到你,定要給你的。姐姐說你走的急,該拿的都沒拿,這些不過是她欠的情罷了。”

    子霞果然早已猜透我的心思,推出閏之夫人,我便不得不受。這是我的軟肋,我欠的,終究要還。

    見我終于不在推脫,子霞似乎舒了一口氣。“閏之姐姐還說,若夏姐姐在在杭州待膩了回了汴京,一定要回去看她,她在的地方就是夏姐姐的家。”

    听了她這話,我的雙眼莫名酸痛。閏之姐姐永遠這般豁達,雖然內心是如此不願,仍可違心地將自己的夫君讓與其他女子。這般賢德,我夏清音這輩子是斷不能做的了!

    子霞完成了使命,便與小嬋托詞離去。

    爐火依然燃著,淡淡的藥香迷幻般奪了我的視線。迷蒙間,眼前又出現一朵朵耀眼的紅蓮,紅蓮花瓣半卷半開,含羞默默……一盞幽窗下,一個嬌羞的年輕女子默默坐在床頭,“吱呀”一聲,房門打開,映入視線的卻是一件半新的佛衣袈裟……

    我掩口驚呼了聲,不知道是什麼樣的幻象,竟將我齷齪的神思攝入了本來不染塵埃的清凡世界麼?

    直到听到秋生一陣呻吟,我才回過神來。不清楚這渾濁的記憶到底來自何方。

    強自讓自己斷了胡思亂想的念頭,起身將熬制好的藥汁濾好,端自秋生的屋子。

    病榻中的秋生臉色依舊煞白,卻少了初見他時的靈動與生機。他一言不發喝了藥汁,轉身躺下,閉上雙目,再也不語。

    我的心漸漸涼透,他听了我那不堪的往事,一定是嫌棄我這大逆不道的女子,只是礙于情面,不好發作而已,今後我該如何面對?

    隨著蟬兒的嘶鳴越來越響,天氣也漸漸熱了。不知不覺,已經又過了一月有余,庭院中的槐枝繁茂,薔薇並盛,仍是一派宜居景象。可惜,我與秋生卻已經生份了許多。

    漸漸好起來的秋生,忌諱自身的殘疾,並不常常出去,只是有空就鑽進屋中打磨木頭。許是因為他的手藝還算不錯,總是有人來找他定制木琴。他將訂銀一文不少地塞給我,依舊埋進那嗆人的木屑粉塵中,依稀听到他咳嗽的聲音,如重錘一般敲打著我的心。

    想起還呆在汴京甦府的朱雁兒,不知道她的腳傷是否已經痊愈,不如再上一次京都,看過她之後,便找一處僻靜所在安居,避開這難耐的相對也罷!

    那甦子瞻和謝端卿如今都不是我的所有,我便是留下,也是枉然,不如辭去。想過之後便開始收拾包裹,留下一封書信,待秋生去交付制成的琴時,我便離開。

    這日清晨,不知道從什麼地方飛來兩只黑燕,在老槐干枯的枝干上方堆砌了一只巢。我抬首淡笑,許是到了該生兒育女的時節了,找這樣一處充滿暖意的庭院,心滿意足地安度一生,自是美好。

    可我這樣一個歷經滄桑的女子,確是再也找不到一個真心待我的男子可以托付終生了。心生悲愴,卻又無奈。

    悄悄掩上斑駁的宅門,留戀地看了一眼靜謐的庭院,狠狠心,轉身欲離去,忽覺腰身一緊,一雙溫暖的手環住我︰“姐姐,你要走麼?你又要棄我而去麼?這一去,是不是還要我再等七年?”

    原來秋生並沒有離開。

    “我………”我只字未說,淚已潸潸,“都是我不好,害了你……”
正文 第十一章墨雲托雨過西樓(2)
    “夏清音,我不知道怎麼對你說,我怕,我不敢開口,我怕我一開口你就拒絕我,在我眼中,你永遠是我一塵不染的夏清音,沒有過去,沒有遺憾,可是我卻成了半個瞎子,如何能讓你托付終身?我不敢開口……可是……你卻要走……你到底還是嫌棄我!”他有些焦躁,握得我有些微微疼痛。

    “我……沒有……”

    “你有!你不告而別,帶了你所有的家當,還是想一去再也不回來?”他嘶喊著,奪下我手中的包裹,將我的身子扳了過來,“夏清音,我沒有你就是行尸走肉,再也不能存活于世了,若你非要走,就殺了我、毒死我……除非我死,我再也不想你離開了……”

    他這一番凶猛的袒露與狂亂,將我七魂八魄震得幾乎碎裂。

    原來他還要我!只是怕我嫌棄他少了一只眼楮!原來我夏清音還有許我終生的男子!

    淚斷如珠,我哽咽著,伸手摸向他那遮住的右眼。

    他奪了我的手,“跟我來!”

    他將我帶到他的寢室,原本窗明幾淨的屋子,碎屑滿地,到處堆滿了斷裂的木材。唯獨桌案上一件物事蓋著一塊長長的紅綢,明顯是他剛剛制成的琴。

    看他滿臉疲憊,獨眼中布滿血絲,原來是一夜未眠,只為了這把琴麼?

    “姐姐,你看!我終于給你做好了琴!”他說著,有些歡欣,一下子掀開了那紅綢。

    紅綢下果然是一把黝黑的琴。雖然沒有金銀珠玉的點綴,卻是一把做工精湛的好琴。琴身色澤均勻,徐徐散透出歲月的沉澱與高貴的神韻。琴頭居然是透雕手法打磨成的並蒂蓮。花兒正濃,相偎相依,繾綣難分。

    怪不得深夜經常听到斷斷續續的琴聲,原來是秋生在調制這琴弦。我已不能抑制內心的翻涌,將琴弦勾了一下,隨著那弦的抖動,發出一個個美妙的音弦。

    “這就是你得的那紫檀木?這就是你整整一個月未曾好好入眠才制成的蓮琴?”我的淚水簌簌掉落,險些淹了琴身。

    他的沉默,他的疏離,只為了做一件最能證明他情意的蓮琴!這琴雖然比不了沉香琴的名貴,卻浸潤了一個制琴先生的傾心交付!

    “得卿如此,我還有何求?”我轉身,抹去了臉上的淚水,朝那個仍然又窘又急的年輕男子輕呼︰“秋生,去後院雜物房中的大木箱里,取出外祖母穿過的那套紅嫁衣!”

    秋生愣愣地站立,不明︰“什麼?”

    “去拿嫁衣,今日就是良辰吉日,我立時與你成親!”

    他先是沉默,片刻覺醒,繃緊了嘴,猛地跳了起來,沖進後院。

    再次穿上紅嫁衣,居然是這般模樣。我照鏡暗笑,自己原來有這樣的姻緣。鏡中的我,楚腰縴細,娉娉裊裊,沒了繁華落盡的哀傷,都是艷色。

    秋生按我的吩咐打掃庭院,在老槐樹下,點燃一雙紅燭。我與他效仿牛郎織女,以老樹為媒,三拜結為夫妻。

    秋生痴痴凝視,將我的手挽住,直往房內。

    洞房就在我的閨房。新換的紅幔炫目非常,一幅魚戲紅蓮的舊畫靜靜懸掛在床畔對面,似乎在奚落我這不知羞澀的女子。我輕輕閉上眼楮,自知自己再次轉世為人,從此嫁為人婦,與那謝端卿斷了情緣。

    “還少了一件事……”我窘紅了臉,喃喃說道。

    “什麼?”他又是一頓。

    “我們還沒喝交杯酒。”我抿嘴笑,我與甦子瞻成婚時,也因心結未解,居然忘了這交杯酒,這一次,才是我真心許人。

    未經人事的他猛然醒悟,嘿嘿笑了︰“等等我,我這就去找……”

    那些酒器都在後院的雜物房中,年久未曾用過,還不知道能否找的到。待他回來,怕是需要不短的時辰,我急亂的心髒許是才會稍稍平落。這是夫妻相守一生的承諾,也是我借故暫避的借口,再等待片刻又有何妨?我暗笑,對鏡又抹了幾下腮紅。

    大門忽被砸得轟轟亂響,一個粗啞而蠻橫的聲音響了起來︰“霍秋生住在這里麼?”

    我心內奇怪,急步出去打開了門。門外是居然是幾個面相猙獰、五大三粗的男子。

    “不錯,各位是誰?找秋生何事?”

    “你是?”為首一個年過四旬、商人打扮的男子,眯著眼問道。

    “我是他的妻子!”我坦然迎上。此時,正看到秋生興高采烈地雙手各舉一只鎏銀雙耳杯跑了出來。看到那群人,他的臉色瞬間慘白,神情竟然有些驚惶。

    “既然如此,我便和你說清楚,”商人皺眉,“我是福慶樓的主人高滿,你的夫君和我賭輸了,已經把這老宅子抵押給我了,我給了他一個月時間,如今已經多等了十多日了,還未將銀兩還我!今日我來,就要收了這宅子!”

    他舉著一本文書,朝我甩著。

    “什麼?”我不相信,望向秋生,他避開我的眼神,神情飄忽。

    那文書果然是這老宅的地契,平日里都是交于秋生保管,為何會賭輸?

    “秋生?”我斷然不敢相信這是秋生所為。

    高滿搖頭,奪過我手里的文書︰“願賭服輸,這可是賭場的規矩!你們若是無話可說,我們便要清點物品、收宅子了……”

    他手一擺,身後那些壯漢眼看就要朝內室而去。

    “且慢!”我大怒,這老宅連日來屢屢遭人覬覦,青天白日,難道沒有王法了麼?

    “啪啦啪啦……”秋生手中的銀杯紛紛落地,滾落一旁,立時有人撿起,仔細審視。

    “這家果然是富戶,雖然已經敗落,卻也有些值錢的好東西……”那些人貪婪地看著那銀杯,嘲諷著。

    那為首商人看我一身大紅嫁衣,嘖嘖說道︰“我說你看起來好端端一個良家女子,可惜遇人不淑,怎麼會嫁給這樣一個吃喝嫖賭,不務正業的夫君?”

    “我……”我轉頭凝視秋生,看他對我如何交代。

    秋生眼神閃爍起來,居然縮起一貫挺拔的身姿,緩緩退向後邊的老槐樹。

    我氣郁之後,腦海中一陣眩暈,想起藏好的外祖母留下的木匣,匆忙奔向內室,那木匣還在,打開一看,不由倒吸一口涼氣,里邊的金銀首飾一概都不見了!

    “是你麼?”我不敢相信,卻逼向秋生,看他臉上清爽浩蕩的神韻已經換成我所不認識的猥瑣心虛,頓時心如重石,墜入無底深淵。
正文 第十一章墨雲托雨過西樓(3)
    忽然,宅門口熙熙攘攘,又是一陣騷亂。

    “就是這里!”听到有人直指這里,我心一陣狂跳,難道又有債主找上門來?

    只見一輛富麗堂皇的馬車緩緩停下,有人扶出一位衣飾華貴的夫人出來︰“姐姐是我。”

    原來是梅香,我轉而一喜︰“梅香,你怎麼來了?你是如何找到我的?”

    梅香搖頭嘆息︰“姐姐你呀,所到之處,總是這般驚天動地!你大鬧淨慈寺,听說那佛印大師為了此事內疚,從此發誓在蓮花洞面壁三年,再也不開經會了!我看你這次再怎麼打算?說來也是無巧不成書,我還得遇另外一場機緣,待我慢慢說來。咦,這里怎麼如何熱鬧?”

    看她不解地緊緊盯著一身紅妝的我,我大窘,不知道該如何解釋這一切!

    高滿顯然已經不耐,正欲揮手讓下人開始闖入內室。

    我怒極攔下︰“給我一盞香功夫,我要與我的夫君對質。”

    梅香也示意身後的侍從攔在前邊。

    我軟軟回神,望向秋生,他已經大汗淋灕,倚靠在那老槐樹一側,等待我的質詢。

    “秋生,若不是你,我依然可以與你琴瑟相諧,白首偕老;若是你的所為,我與你卻不能再一個屋檐下共存,我與你從此恩愛永訣,自是要斷了今世的情分……”

    他一字不語,臉部的線條漸漸猙獰起來。這副皮囊端端不是我所熟悉的秋生,仿佛被一個骯髒的靈魂附體,找不到原本的真心。

    我長呼吸一口,老槐旁邊的新槐開滿了簇簇團團冰姿雪魄的花朵,隨著清風淡淡飄過,滲透到骨頭里。再過幾天,花期即將過去,便會凋謝成枯蝶一般。

    我並非在乎那些金銀之物,只是我不肯信,我剛剛決心交付一生一世的男子居然這樣虛偽,將他對我的承諾慘無人寰地踐踏,將我對他傾盡全力的付出當做糞土!

    “天做孽,不可活!”一個老態的聲音,有些沙啞,有些緩慢,卻一字一句說得清清楚楚。

    一位白發蒼蒼的老婆婆,正襟端坐在一把太師椅上,被兩個侍從抬下車來。

    那老婆婆眉眼慈祥,仿佛從哪里見過。

    “這是……”我疑竇重重。

    梅香將我領到老婆婆面前,笑道︰“你仔細看看,這是誰?”

    老婆婆的笑容震懾了我!那神情,似乎……

    我大驚失色︰“阮婆!是你麼?你的病都痊愈了?你居然開口說話了?這些日子你到哪里去了?怎麼會遇到梅香?”

    一連串的問題使阮婆無奈,稍後便拉住我的手,連連點頭︰“小姐,我終于等到這一天了!上天讓我活著回來,就是為了懲治那欺主弒父、狼心狗肺的畜生!”

    看她老人家狠毒的咒罵,再看霍秋生幾乎要抽動的臉,我意識到,枉我自以為是一個懂醫藥、擅琴藝又精通詩詞的才女,居然沒有識到一直圍繞在身邊的痴情男子居然是一個人面獸心的偽君子!

    她將手中的福壽祿木杖狠狠朝地一戳,冷笑︰“可憐霍先生一生耿直,卻死在自己親生獨子的手里,實是可憐可悲。秋生這個逆子自小就嗜賭成癮,先生多次訓教不改。老夫人仙逝前,吩咐先生與我看護好這宅院,以待小姐回歸。一日我患了風寒,從藥堂抓藥回來,听到他父子二人在屋子爭執,便湊過去傾听,卻听到這秋生正向先生索要什麼前朝寶物,先生不允,那逆子就拿刀自己鑿撬翻找,先生與他糾纏,不料,這逆子竟然情急之下殺了先生……”

    我听得嘴唇發冷。周圍的眾人均倒吸一口氣。

    “我听得膽寒,無意中撞倒了先生的盆栽……被這畜生發現,便將我捆綁起來,還給我灌了啞藥,虧我機警,趁他不備,嘔吐了些出來,才有今天可以向小姐你講明原委。”

    梅香嘆了口氣︰“你呀,就是太慈悲心腸了,才上了這牲畜的當!”

    阮婆幽幽一嘆,繼續說道︰“我怕我這把老骨頭死了,沒有人可以知道他的狠毒,我這咳嗽的老毛病,並非什麼‘癆癥’,只是那次風寒留下的病根兒而已。他屢次想將我趕走,我故意裝瘋,說我知道這宅子里有寶物。為了得到寶物,他便不得不管我吃喝……直到小姐回來,他依然怕我泄露他的秘密,便將我關在後院,並不讓我與小姐單獨會面。”

    看那霍秋生听到此刻,不再退縮,竟冷冷地佇立在那里。

    “他一再糾纏小姐,並非真心傾慕小姐,而是想從小姐這里得到宅子里的寶物。”蒼天保佑,那日家中無人,他威懾我過後,情急出去,竟然忘記了上鎖,我便拼了力氣逃了出來,直到荒野外暈倒過去,被梅香所救。”

    梅香兩眼含淚,繼續說道︰“說來真是上天憐見,竟讓我們姑佷十多年才能相見!”

    我大驚︰“什麼?”

    “我自小因家貧被狠心的父母賣到青樓,輾轉到了京城,幾乎忘記自己是哪里人氏了。我救了姑母,姑母她看到我耳後有一雙紅痣,忽然嚎啕大哭,我才知道我救的居然是自己的嫡親姑母,我梅香原來就是這杭州人氏,怪不得我來此地感覺如此親切。”梅香說道。

    阮婆抹淚,指著脖頸之處,說道︰“我們阮家的女子生來耳後都有一雙紅痣,連我都是如此!我素來頗為喜歡這個佷女,不料有一天得知她竟被狠心的爹娘賣掉,我與兄嫂大吵一頓,便從此開始踏上尋找佷女的路。無奈,茫茫人海,找人又談何容易?過了幾載,我已過了待嫁年齡,仍然找不到佷女的蹤影,便灰心喪氣回到杭州。誰料家宅早已不在,兄嫂和子佷都在一場瘟疫中去了……”

    阮婆顫抖著,兩行濁淚再次流下。

    “阮婆定是後來遇到外祖母,從此在外祖母身邊服侍了她一生!”我點頭說道。

    阮婆唏噓不已︰“老夫人與我名為主僕,實則早已親如姐妹,我怎麼肯讓那狼子野心的人侵佔了小姐的家宅?”

    我悲涼一笑︰“那日我給阮婆送湯藥,仿佛听到阮婆有話要說,但阮婆終究還是沒有說一字,只是機緣未到麼?”

    阮婆听到此刻,拐杖又是一戳,指向秋生︰“都是他,明明知道我忌諱那鵝肉等發食,卻非要逼著我咽下。我看到小姐,想要說出來,卻發現喉嚨腫痛,渾身酸軟,再加上多年未曾說話,竟然說不出一個字,只好眼整整看小姐離去……”

    听完阮婆的話,我搖搖欲墜,一切果然是這樣抽筋剝骨般可怕。我竟然傾心一個人面獸心的男子,準備將一生的情意載于他身。
正文 第十一章墨雲托雨過西樓(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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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十一章墨雲托雨過西樓(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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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十二章 莫听穿林打葉聲(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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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十二章 莫听穿林打葉聲(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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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十二章 莫听穿林打葉聲(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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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十二章 莫听穿林打葉聲(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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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十二章 莫听穿林打葉聲(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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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十三章 天涯流落思無窮(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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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十三章 天涯流落思無窮(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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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十三章 天涯流落思無窮(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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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十三章 天涯流落思無窮(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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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十三章 天涯流落思無窮(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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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十三章 天涯流落思無窮(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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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十四章 又得浮生一世涼(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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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十四章 又得浮生一世涼(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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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十四章 又得浮生一世涼(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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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十四章 又得浮生一世涼(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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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十四章 又得浮生一世涼(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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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十五章 瀟瀟暮雨子規啼(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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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十五章 瀟瀟暮雨子規啼(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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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十五章 瀟瀟暮雨子規啼(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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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十五章 瀟瀟暮雨子規啼(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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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十五章 瀟瀟暮雨子規啼(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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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十六章 夜來風葉已鳴廊(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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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十六章 夜來風葉已鳴廊(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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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十六章 夜來風葉已鳴廊(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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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十六章 夜來風葉已鳴廊(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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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十六章 夜來風葉已鳴廊(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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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十六章 夜來風葉已鳴廊(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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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十七章 誰道人生無再少(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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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十七章 誰道人生無再少(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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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十七章 誰道人生無再少(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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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十七章 誰道人生無再少(4)
http://www.aiduwenxue.com/modules/obook/reader.php?cid=4583&aid=55
正文 第十七章 誰道人生無再少(5)
http://www.aiduwenxue.com/modules/obook/reader.php?cid=4742&aid=55
正文 第十七章 誰道人生無再少(6)
http://www.aiduwenxue.com/modules/obook/reader.php?cid=4767&aid=55
正文 第十七章誰道人生無再少(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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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十七章 誰道人生無再少(8)
http://www.aiduwenxue.com/modules/obook/reader.php?cid=4815&aid=55
正文 第十七章 誰道人生無再少(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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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十八章 對酒簾卷邀明月(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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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十八章對酒簾卷邀明月(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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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十九章 障泥未解玉驄驕(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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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十九章 障泥未解玉驄驕(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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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十九章 障泥未解玉驄驕(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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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十九章 障泥未解玉驄驕(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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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二十章 十年生死兩茫茫(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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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二十章 十年生死兩茫茫(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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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二十章 十年生死兩茫茫(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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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二十章 十年生死兩茫茫(4)
http://www.aiduwenxue.com/modules/obook/reader.php?cid=8044&aid=55
正文 第二十章 十年生死兩茫茫(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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