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情书藏在哪儿了
作者:霍君
第二十七篇  风碎了
第二十七篇 风碎了 第一节 坐在翻土机上的女人
    那个美丽的女人是我第一个羡慕的人。美丽的女人有很多,我的母亲也是一个美丽的女人,可我一点也不羡慕她们。偏偏这个女人,让我嫉妒得不行。女人高傲的坐在一辆翻土机上。翻土机慢慢地在一片收获过的红薯地上走过,所过之处,遗留在地里的红薯便被翻了出来。女人脸朝后坐着,她一伸手,一块块的红薯就被她捡进了翻土机上的一只筐里。她捡拾红薯的动作是轻盈而又洒脱的。女人的嘴角缀着笑意,在对着一只又一只被翻上来的红薯笑。从开始,她就没看过我们一眼,好像我们这一群挖红薯的人在她眼里是不存在的。那她肯定也看不见我们眼里的嫉妒了。也许,她不需要看便已经知道我们在嫉妒了。那,女人嘴角的微笑就不光是对着红薯笑的了,有一部分是赏赐给我们的。

    只有女人一个人是快乐的。有上百人之多的我们是不快乐的。不,和女人一起快乐的还有开翻土机的男人。我们怎么会快乐起来呢?盼了好多天,终于盼到了红薯收获的这一天,红薯收获了,就意味着我们可以来挖遗留在土地里的红薯了。也就不用再费尽心思地去偷红薯了。红薯可没那么好偷的,护秋人的眼睛像两盏探照灯,刷地扫过来,小贼尽收眼底。之后,便撒开两条大长腿,飞奔过来。尽管我们做好了充分的准备,每人穿了和红薯叶子差不多的绿颜色的衣服,蛇一样在红薯地的垅间爬行,甚至连屁都不敢放一个。我们最多是刚把红薯秧子拔出来,手还来不及触向漏出屁股的红薯,就被探照灯扫到了。于是,我们以快得不能再快的速度消失掉,在护秋人认出是谁家孩子之前。偶尔,人们会看到护秋人用一根手指勾着一只鞋子,摇摇摆摆地走在小村的街上 。我们只敢在护秋人的目光扫不到我们的地方,远远地跟着,只等他的手指一滑,好去捡拾脱落的鞋子。那时出现在我们小孩子嘴里频率最多的一句话是,什么时候开圈呢?一见面,不是问吃了么,也不是问玩不玩,而是,开圈了么?开圈了的红薯地是最具**力的,因为我们可以扛着刚刚能拿动的锨去挖红薯了。红薯地就是游乐场。我们一锨一锨认真而执着地挖着,脸上热气腾腾了,身上汗浸浸的了。连土地也是欢悦的,裸露着脊背让我们给它抓痒痒。我们的成就感来自每个人身边的篮子,不断地有红薯奶奶,红薯儿子,红薯孙子加入到里边来。当然,红薯孙子会更多一些。我们会兴致勃勃地比赛,看谁先挖到一个红薯祖宗。谁会想到呢,这时候,那个是书记的男人开着那辆翻土机从天而降。后边,还坐着那个美丽的女人。

    美丽的一直对着红薯微笑(可能是看着红薯在对着我们微笑)的女人,轻而易举地剥夺了我们盼了很久的快乐。土地被翻土机吵到了,耸了耸肩,在我们的脚下发出轰轰的颤动的声音,以示抗议。

    做个美丽的女人真好。做个美丽的坐在翻土机上的女人更好。

    我长大了也要做个那样的女人。我当时想。
第二十七篇 风碎了 第二节 镜头里的女人
    女人出现在我家房后的坑坡上。和女人相媲美的是坑坡上那排同样正年轻着的垂柳。垂柳们整天无所事事,唯一要做的就是对着满满的一坑水梳洗打扮自己,每日里将头梳得光光的,以招睐更多的异性的目光。偶尔,它们之间也会争风吃醋,用属于它们的语言吵闹着。然而在这一刻,它们显得非常地沉静,因为它们和我一样发现了那个女人。女人背对着垂柳,做出各种各样的造型。一个男人拿着一架相机对着女人喀喀地照个不停。面对着镜头,女人的笑是那么地娇羞,像一只正在打嘴儿的红玫瑰,在镜头的闪烁中一点一点地开放。女人是多么地幸福呀。那个男人,那架相机,我和柳树们的目光都在围着女人转。女人怎么可以把美丽渲染得如此夺人魂魄呢?我和伙伴们最最憧憬的事,女人轻而易举地就做到了。站在镜头前的那个人,为什么不是我,或是我的伙伴们呢?尽管那只是一架黑白照相机。可在当时,一架黑白相机足以够**我们的了。我们要等上几个月甚至更长的时间,小村里才来一个背着相机照相的人。放学回家,我们跟家长软磨硬泡,以涮一个月的锅,扫一个月的地,喂一个月的猪,打一个月的狗为条件,好不容易要来几角钱。十几个人聚在一起去照相。照相人将我们领到村外的麦地里,选好景,准备拍照。而我们却怎么也摆不好姿势。太想自己有一个好形像,反而事与愿违,一个一个脸上都僵硬的不行,有的伙伴脸上的肌肉都抽筋了。所以,只好一遍一遍地叫停。眼前的镜头真是奇怪,无论平时多么淘气的伙伴在它面前都不自然起来。等到终于勉强拍完了,我们面临的将是老师手中的教鞭。谁让我们迟到了呢。不过,那是我们最舒服的挨打,照相的喜悦胜过了肉体的疼痛。

    女人好像把镜头当成了每天必照的镜子,一颦一笑,都当眼前的世界是不存在的。我简直有点崇拜女人了。

    崇拜女人的同时,还思念那架充满魔力的相机。

    每天背着书包从那架相机主人的门前走过,总要放缓步子,伸着头朝里边望几眼。明明知道什么也看不到,可还是要望几眼。看不见相机,却能看见相机的主人,身边跟着有着迷人笑魇的女人,肩挨着肩,有时从家里走出来,有时走进家去。每当他们从家里走出来时,我就发现在他们的身后,多了一双眼睛。那是另外的一个女人的眼睛。是一个面皮粗糙的黄脸女人。黄脸女人的眼神是愤怒的,里边燃着两团火。燃着的两团火随时都要喷出来的样子,随时要将什么燃烧成灰烬。她的目光明显是盯着刚刚出去的两个人的。若是两个人踏进家门,刚好碰上黄脸女人,我惊诧地又发现,黄脸女人眼里的两团火消褪了,满眼含了无尽的哀怨,还有几丝胆怯。黄脸女人真有趣,表情像天上跑动的云,说变就变。我没见过男人给黄脸女人照相,这样的相不照也罢,说不定黄脸女人会憋坏了镜头呢。关注这个人家的不只是我一个人。我的几个伙伴的身影也经常在门前晃动。不过,久了,我发觉伙伴和我关注的事物不太一样。黄昏时分,他们盼望着男人和女人肩并肩地走进来,这样,他们第二天便会偷偷地做一些事情。他们会趁着四下无人之机,翻过矮墙,到院子里的粪堆上翻找着他们想要的东西。一个小白套子。然后,伙伴们就有了一个用来吹气的白色气球。伙伴们知道,只要男人回家,身旁跟着那个女人,他们第二天就会拥有一个小白套子。我才不关心小白套子,从粪堆里扒出来,上边说不定还粘着几颗羊粪呢。恶心死了。
第二十七篇 风碎了 第三节 当保管的女人
    我们已经三天三夜没有合眼了。电动缝纫机嗡嗡地此起彼伏,疲倦地**着。谁让做的是小日本的定单呢,谁让合同的期限快要到了呢。先是厂长红了眼珠子,他是急的。接着是各个车间的主任红了眼珠子,他们是让厂长逼的。最后是我们工人红了眼珠子。当然了,我们是不睡觉熬的。抬缝纫机的压脚前还有些意识,踏在踏板上的脚用尽了最后的一丝力量,一颗头便沉重地摔在机器上。让工人清醒过来的不是头与机器撞击过后产生的疼痛,而是一根正在流血的手指。它和布片一起留在了压脚下面,一起接受了针刺的洗礼。这个时候,女人出现在工人的面前,就显得非常的不合时宜。女人的背后,缀满了恶毒的目光。凭什么我们累死累活,她却精神抖擞地在车间里走来走去。就凭了我们卖的是力气,她卖的是屁股么?这个三十岁还不出嫁的半老女人!

    女人的目光里有了些许的躲闪。嘴角努力地微笑着。微笑着将一批又一批的成品入库。看得出来,女人的笑有点讨好的意味。

    女人又来我们的车间收成品了。她的脸上依旧挂着讨好的躲闪的微笑,却又是高昂着头,屁股一翘一翘地走到车间主任跟前。车间主任正睁着一双红彤彤的眼睛清点成品的数量。女人站在离车间主任很近的地方等。等着等着,女人好像发现了什么,伸手拨弄起车间主任的头发,说,你怎么有白头发了?泼辣的女车间主任笑了笑,说老了老了,孩子都满街跑了还不老。说着,车间主任停下了手里的活,也用手来拨弄女人的头发。拨弄了两下,夸张地大叫一声,呀,你也有白头发了!我有白头发不要紧,你可是黄花大闺女呀,我听老辈子人说,大闺女有白头发可是不太干净!整个车间的工人都听到了主任的话。像是吃了兴奋剂的我们觉得爽极了,比大睡了三天三夜还要舒服,纷纷朝主任伸出了一根大拇指。主任一脸坏笑地冲我们眨了眨眼。女人一副没有反应过来的样子,默默地收了成品走了。往外走时,我看到女人凝着笑的嘴角抖了几下。

    下午,女人再来收成品时,眼睛也变成红红的了,和我们保持了一致。我们发现了女人的红眼睛,厂长也发现了女人的红眼睛。厂长来车间检查工作的进度。尽管女人低下了头,厂长一双鹰样的眼睛还是看到了女人的红眼睛。他说,眼睛怎么红了?说这话时,厂长的红眼睛里流淌着几许男性的柔软。女人说,没什么。嘴里说着没什么,眼底分明潮潮的。

    晚上仍旧加班。我一个人去厕所,走到库房的拐角处,一个人影从库房里闪了出来。是女人。她四下看了看,确信无人后,以最轻的脚步,最快的速度朝厂长的宿舍走去。之后,再没出来。

    过了多久呢,我记不太清了,我们的车间主任被撤职了。被撤职的车间主任一甩袖子,回家带孩子去了。临走,车间主任对着库房嘿嘿地笑了两声,令人毛骨耸然。

    新上任的车间主任识趣了很多,主动地和女人搞好关系,在主任这把椅子上坐的时间也就长了许多。

    说句良心话,我们多少也是沾了女人的光的。因为女人,我们每年的夏天都会分到好几个大西瓜。别人种麦子,女人的哥哥种西瓜。一亩西瓜的经济效益是一亩麦子的好几倍。还有,同样是种西瓜,女人的哥哥比别人赚的钱要多。说来说去,也是沾了女人的光。没有女人,厂长会要女人哥哥的西瓜?而且,连份量都不称一下,厂长说多少斤,会计敢不付钱?

    在新任车间主任的带领下,我们都学乖了。高高兴兴地往家里搬又大又圆的西瓜,到了无人之处,呸的一声,一口痰吐到地上,仿佛那土地就是女人的一张媚脸。
第二十七篇 风碎了 第四节 捡拾碎梦的女人
    十年过去了,三十岁的我又回到了故乡。我又闻到了清新的牛粪的味道。那种感觉亲切的让我直想流眼泪。小村的路口,一些老人聚在那里晒太阳,拉着永远也拉不完的家常。或者,他们干脆什么也不说,揣着袖口静静地,安祥地享受着午后的阳光。只是偶尔地眨动一下眼睛,以此来提示他们是有呼吸的人。一辆轮椅夹杂在这样的一群人之中,显得有点刺目。轮椅上是一个半老的女人。女人两只空洞的眼睛,时而现出几丝诡秘。看见有陌生人过来,女人扑的一声,将一口唾液吐到掌心,然后,用沾满唾液的手极快地梳理着凌乱的有些斑白的头发。可能是感觉到自己够漂亮了,便用一双眼睛牢牢地盯了我,问,看见雪松了么?你把他领来了么?雪松?我细细地看了几眼女人,红薯地,翻土机,白套子,照像机,还有,还有轰轰响着的缝纫机。是她?是那个美丽的女人?她的美丽呢?哪里去了呢?

    女人的脸上露出几许满足,雪松说了,他回来还带我去照像,给我照好多好多的照片,这回,我们去美国照,哈哈!女人怪笑了两声,随后从怀里摸出一个小相册,神秘地向我招手,来,你过来看看,这都是雪松给我照的相。轮椅后边传出一个翁声翁气的声音,别理她,哪有照片,早让我给扔了。我认了出来,是村里的老光棍肖小明。听口气,老光棍好像和女人有了某种不一般的关系。我的头已经伸了过去。女人一页一页地翻动着那本空白像册,一张一张地给我讲解。女人的眼睛不再空洞,神采飞扬着,更是自豪着。忽然,女人抬头问我,雪松给我照相,你气坏了吧,还有,雪松开车把红薯给我翻出来,你也气坏了,是吧?所以,你就把雪松带走了,对不对?你这个狐狸精!冷不防,女人伸手就在我的脸上抓了一把。我快速地躲闪开去,女人尖利的指尖儿还是在我的脸上留下了几道印痕。

    晒太阳的老人们漠然地望着眼前的一切,仿佛我们之间隔了一道幕布,而他们,真的只是一些纯粹的观众。我在想,或许此类的节目上演的次数多了罢,同样的节目,不变的观众,人们当然也就熟视无睹了。

    就在女人叫啸着抓我时,一辆拉满货物的农用三轮车突突地开了过来。开车的男人大声地斥责女人身旁的肖小明,还不把她推家去,在这现什么眼!肖小明嘟哝着去推轮椅,女人停止了抓我,改去抓肖小明,说好了,雪松一会就来找我,我走了,他去找谁!肖小明的手上便现出了一道又一道的血印子。见状,开三轮车的人从车上跳下来,拿起摇车的铁摇把,在女人的眼前晃了几晃,说,忘了你腿是怎么断的了吧?女人果真被吓住了,在轮椅上安静了下来。等到开三轮车的人走远了,女人才恶狠狠地对着车子呸了一口,咬着牙说,哼,我看你还种西瓜不,等雪松回来,我告诉他不让他要你的西瓜,让你的西瓜都烂在地里。说着,女人嘿嘿地笑了,好像她己经看到了烂了一地的西瓜。

    问过知情的人,我才知道,女人的腿确实是她哥哥给打断的。肖小明一次一次地去追到处乱跑的女人,误了农时,荒了地。心力交瘁的肖小明找到女人的哥哥,说大哥,我无能,我不是雪松,这个媳妇我要不起了。女人的哥哥血冲到脑门子,说,兄弟,是我们家对不起你。然后拿了根铁棍,追上去找雪松的女人,一棍子打下去,女人就躺在地上不动了。

    雪松去了哪里呢?谁也不知道,据说和一个有来头的女人去了美国。反正,他再也没回过小村。还听说,雪松走之前给了老婆孩子一大笔钱。

    雪松都走了八九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