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情书藏在哪儿了
作者:霍君
第二十六篇  著名女人
第二十六篇 著名女人 第一节
    大毛是我们芝麻村第二个著名女人,在她嫁到我们村之前,我奶奶一个人独霸着名气。从小,我就知道她叫大毛。不仅是我,我们全村人都知道她叫大毛。大毛那个年代的农村媳妇,是没有名字的,哪怕是我著名的奶奶也没有。我只知道我奶奶姓什么,至于叫什么就不得而知了。在我家的户口本上,奶奶名字那一栏里填的是李孙氏。没有人知道我奶奶的名字,也从来没有人问过我奶奶的名字。村里像我奶奶那样的女人都没有名字,或者她们生下来也是有名字的,但是她们一旦出嫁了,就变成了没有名字的女人。人们叫她们谁谁媳妇,谁谁老婆子,谁谁家里的。有了孩子,经历了一些岁月之后,还可以被叫成谁谁妈,谁谁奶奶。女人们没有名字是非常正常的一件事情。她们太普通,太平凡,是不配有名字的。如此,就衬托出了大毛的不平凡,不普通。没有人叫她谁谁媳妇,谁谁妈。年轻时,她是村人嘴里的大毛,年老时,她是村人嘴里的大毛。她死了,依旧是村人嘴里的大毛。寂寞的时候,热闹的时候,人们都喜欢谈起大毛。大毛就像一块恒久牌子的口香糖,放在小村的嘴巴里嚼了几十年,味道并没有随着时间而淡去。在孜孜不倦的咀嚼中,大毛的故事就流传下来。大毛的故事实在太具有传奇色彩,所以,无论是讲述者,还是倾听者,都被故事本身具有的魅力而吸引,人们欢畅地享受着它。并且,让这种欢畅延续下去。

    我七八岁的时候,大毛还不是太老。那个年代的女人们,以银盆大脸和浓眉重眼为美。按照这个审美观点,大毛算不上是一个美人。但是大毛很特别,一张脸充满着骨感,尤其是眼神,它们从深深的眼窝里发射出来,打在被注视者的脸上或者身上,会让人有一个微微的震撼。那眼神是有很重的分量的,因此,被注视者会产生负重的感觉。仿佛根本不是两束目光,而是两只手掌推了过来。然后,本能地朝后退去,至少有朝后退的欲望。

    就是这样一个大毛,成了我们村著名的女人。
第二十六篇 著名女人 第二节
    大毛的第五个儿子叫石头,石头大我两岁,论辈分却是我的叔叔辈儿。尽管我们两家是对门子住着,中间只隔着一条土街,因了石头和他妈妈一样,很少走出家门儿,所以我们两个长到可以挥着鞭子放羊之前,基本上没有过语言上的交流,也没有过任何交集。我们村家家都养着一只到几只不等的羊,把羊养到过年可以吃肉啃骨头。羊要吃草,放羊的差使不能占用好劳力,各家有的是还没长熟的丫头小子,是最合适不过的羊倌儿。羊,为我和石头牵线搭桥,制造了一个博弈的机会。夏天的清晨,我甩着羊鞭子将羊赶到一个新的草窝儿,到了那里,才发现石头赶着他家里的羊已经在那里了。石头将羊鞭抱在怀里,朝着我和我的羊群吹口哨。我真是气坏了,石头怎么可以这样欺负人呢。这个新的草窝儿明明是我昨天发现的,他不费吹灰之力地得到了它,不但没有羞耻感,居然还向我挑衅。他已经卑鄙地霸占了我好几个草窝儿。每次,我都是碍于他的气势,主动地带着我的羊群恋恋不舍地离开,踏上寻找新草窝儿的征程。我的羊群受到我情绪的感染,也都变得灰溜溜的,不敢和石头的羊群恋战,主动地逃离自己的阵地。但是这一次,我不准备再躲了。义愤填膺赋予了我勇猛的男儿气概。暗暗地抓牢了手里的羊鞭子,带着我的羊群勇敢地进入到草窝儿深处。

    开始有了冲撞。石头羊群里的公羊和我家的公羊头对头地顶在了一起。两强对峙,势均力敌。

    使劲顶呀,顶死它!我在心里给我家的公羊加油鼓劲。

    两头公羊的嘴巴里发出一种怪异的嘶叫声。倏忽,两只身子分离开,后退,然后咚的一声闷响之后,两颗头撞击在一起。母羊们停止了吃草,站在不远处给各自的男人观战。羊崽们则趁机餐食着鲜草。

    啸——带着哨音的一记鞭痕在空中划过后,我家的公羊发出一声痛苦的**,败下阵来。

    不要脸,你这个大冬瓜揍出来的货!

    我对着石头骂出了这句恶毒的话。大冬瓜不是石头父亲的名字,是现任村长的外号。现任村长因为矮胖,所以得了这个雅号。

    我早就知道了石头是大冬瓜儿子这个说法。石头偶尔从街上走过时,站在人群中说话的大冬瓜就喊石头。石头瞅了一眼喊他的人,表情漠然地转过头继续走他的路。

    你看狗日的那步走,还有那个大脑袋,简直就跟村长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扎堆儿的村人手插在袖筒子里,对着石头的背影笑骂。

    我回去就问了奶奶,既然石头是大冬瓜的儿子,为啥不在大冬瓜的家里吃饭睡觉?没等奶奶回答,爷爷就斥责我,小孩子家家的,别瞎说。我奶奶就骂爷爷,不是大冬瓜儿子还是你儿子!爷爷瞅了瞅我,几根稀疏的长眉毛颤了颤,将所要表达咕咚一声吞进肚子里,默不作声了。

    石头就是大冬瓜的儿子。我奶奶用眼神鼓励我。

    我的悟性是非常高的。村里的孩子们打架,一个指着另一个的鼻子骂,你是你爹揍出来的么?这是一句非常具有杀伤力的话。那么,石头是大冬瓜的儿子,不是他爹揍出来的。换言之,石头是大冬瓜揍出来的。让别人的爹给揍出来的,是一句非常恶毒的话。

    所以,我就骂了石头这句话。

    果然,这句话就像一枚利器,稳准狠地击中了石头。石头在瞬间被炸得粉身碎骨了。他的两泡眼珠儿瞪得几乎要跳出眼眶子,大片的潮红涌上来,把一张胖脸涨得丰盈而又饱满。独独苍白了两片厚唇,它们抖擞着,震颤着。

    石头要干什么,要打我么?我的小脑瓜飞速地旋转着。身体和精神都做好了狂奔的准备。我确信,只要我投入到狂奔的状态里,石头要想追上我,还是有一定的难度的。他虽然比我个头大,但是他的体型制约了他,未必就比我灵巧。

    我的想法是正确的,石头很快修复了自己,朝我一步一步地压过来。而我,也以一秒钟也不耽误的精神,抹过头,向着家的方向狂奔。撇下我的一群羊。

    啸——我身后传来一记鞭子的脆响。干什么,石头要用鞭子抽我么?于是,我更加疯狂地奔跑。

    跑着跑着,我觉出了不对劲。越来越贴近我的是一阵细碎的脚步,并且还伴随着从喉间发出的嘶嘶声。一回头,我妈呀一声,险些吓得尿了裤子。原来是石头家的大公羊在我的屁股后头。它的两只死水般的眼睛里此刻竟充满了腾腾的杀气。见我回头,大公羊的头低下,两只角对准我的屁股。它们会随时把我掀翻在地上。

    奶奶呀——我哇哇地大哭,把自己的小身子跑成一支利剑,嗖嗖地在街上穿行。

    小乐,奶奶在这儿呢,别怕!我那有着一副大脚板的奶奶,早举着一支木叉子守在了我家门口。让过我的身子,我奶奶和石头家的大公羊战斗在一起。大公羊真是勇猛,顶着我奶奶的叉子,把我奶奶连着掀了两个屁股墩子。后来爷爷帮忙,才制服了大公羊。

    奶奶决意要把石头家的大公羊杀了吃肉,从屋里取了杀羊的长刀,交给爷爷。爷爷让奶奶再取一个盆子来,说好接羊血啊。趁着我奶奶取盆子的空当,爷爷拍了拍石头家大公羊的头,说,回家吧。

    石头家的大公羊便温顺地出了我家的院子,向它自己的家而去。

    我奶奶就将盆子扣在了我爷爷的头上,破口骂道,你再送那个养汉老婆去北京,我就阉了你老不要脸的!

    二

    大毛的故事离不开我爷爷。换言之,大毛的成名离不开我爷爷。我爷爷是我们村最老实最诚实的人,是小说家笔下理想的乡村人物的性格。但爷爷仅有这个优良品质是不够的,更重要的,他是全村最好的车把式。有了这两样,爷爷就和大毛有了些瓜葛。

    某个晚上,村长A来找我爷爷,让我爷爷第二天套上马车,把大毛送到北京,去找大毛的男人。村长A说,都解放好几年了,现在是社会主义社会,每个人都是主人翁,主人翁之间要互相帮助。咱们都过着一家团聚的生活,忍心看大毛过着两地分居的生活?

    正要起身让座的我奶奶一听这话,又稳稳地骗腿坐在炕上,呼噜一下子,手里的粥碗一转,半碗棒子面稀粥就进了肚子。

    去吧,村长看得起你。我奶奶用三角眼翻了翻对村长A的突然驾临不知所措的爷爷。

    就这样,我爷爷摇着鞭子,赶着马车,车上拉着一锅玉米面的饼子,一些水,一些牲口草料,当然还有大毛,马铃儿响叮当地从芝麻村出发了。在爷爷清脆的鞭声中,大毛的名气渐渐地成长,从一棵小苗苗长成参天大树。

    北京对于现在的芝麻村而言,不过是一个住得很近的家产有点大的邻居。而在上个世纪五十年代,北京则是村里人一个遥远的梦。大毛的男人和我爷爷无疑是芝麻村里最先走进梦境的人。没有交通工具,贫穷和闭塞,把北京推得遥远而又神秘。我那解放前给地主扛长工赶大车的爷爷,竟然凭借着手里的一杆鞭子轻而易举地赢得了去北京的机会。我爷爷真该感谢大毛和她在北京工作的男人,还应该感谢大毛在北京的姑婆婆。如果不是北京的姑婆婆,大毛的男人怎会去北京干活呢。不,最应该感谢的是村长A,在送大毛这个问题上,是他有权利决定让谁去不让谁去。所以,我爷爷去北京的前天晚上,兴奋得一夜未眠。

    爷爷走后,我奶奶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晚上睡觉总是听着有马蹄子的得得声。直到一个星期后,爷爷赶着马车回来,我奶奶耳边的马蹄声才消失了。但是,我奶奶重重的心事却没有放下来,她把它包裹了,搁置在时光的架子上。然后等待一个打开它的时机。

    大毛从北京回来时间不长,村里人就看出了端倪。大毛安静了五六年的肚子鼓了起来。这的确是一大新闻。看来,北京真是一个好地方,大毛在那里和自己的男人睡了两宿觉,一直没有收成的土地上便葱葱茏茏地有了生命的律动。这回,婆家的先人总算是闻到香火的气息了。埋在黄土里的公公婆婆终于可以闭眼了。

    大毛的男人和我家一个姓氏,也姓李,叫李得才。我爷爷叫李得升。他们中间的字都是“得”字,所以是一个辈分。也许几百年前,我们两家是一个祖宗也说不定。在我们村里,李姓的人家和我爷爷这一辈的都是“得”字辈儿的。李得才的母亲因为生产李得才落下了病根,所以夫妻两个只有李得才这一个独子。在李得才十八岁之前,父母亲就双双驾鹤西去了。父亲据说是肚子疼,疼得在地上打滚,眼看着打滚的力量越来越弱。父亲努力地含住最后一口气,拉着得才母亲的手祈求,一定要让儿子把咱家的烟火传下去啊。肩负了神圣使命的母亲,含悲忍痛拉吧着独苗苗,用指尖掐着艰难的日子,一寸光阴一寸光阴地往前挪动。终于,母亲没有熬到儿子娶妻生子的那一刻。在一个寒冷的冬日,母亲在田野里拾着柴,一阵硬风吹过来,人就飘飘悠悠地倒下了。像父亲一样,母亲也拼命地含住了最后一口气,拉住儿子的手,儿啊,记住你爸爸的话……那年,距离全国人民得解放还有不到两年的时间。

    李得才一个人的日子还算是殷实的。解放后,村里分给他两亩水浇地,另外,一个人有两处房产。一处是和我们对门的几间土坯房,一处是他姑姑留下的几间土坯房。据说李得才的姑父是被他姑姑招的上门女婿。他姑父是跑反跑到我们村里的,不知怎么就被李得才的家人收留了。后来,李得才家人看说话像唱戏一样好听的小伙子人很是不错,就另外造了几间房子,把李得才的姑姑嫁给了小伙子。再后来,日本鬼子投降了,李得才的姑父思念家乡心切,就带着女人和孩子走了。这一走,就再也没回来。姑姑不回来,房产自然就归了李得才所有。有地种有房住人也踏实的李得才讨媳妇却是一件难事,全是因了李得才只有一只眼睛的缘故。李得才从娘肚子里一生下来就是一只眼睛,按我奶奶后来的说法是,那李得才想看一眼娘肚子的景儿,不想眼睛刚一睁开,就呛进了水。那水可不是一般的水,留下一只眼珠子就算是念了福神。在我们芝麻村,我奶奶是最有发言权的,所以她的话,村里人是不怀疑的。凭什么呢?凭着我奶奶是接生婆。她的手艺可是跟着部队里的秦老娘学的。某一个冬天的早上,刚出嫁不久的我奶奶抱柴禾烧火做饭,发现柴堆里埋着一个浑身凝着血痂的女人。我奶奶就救了那女人。为了感激我奶奶,那女人一边在我家里疗伤,一边将手艺传给我奶奶,教我奶奶如何接生。得到秦老娘真传的奶奶,果然是身手不凡,从此芝麻村很少见了因难产一尸两命的现象。我奶奶也便德高望重起来,说起话来自然有了分量。她分析的李得才瞎眼的原因,一定是正确的。

    男人过了二十岁不娶亲,就算是大龄青年了。原本,村里人以为李得才十有八九是要辜负了父母的期待了,可是忽然有一天早上,他家里响了几声鞭炮。然后左邻右舍把脖子抻长了一看,李得才的家里竟然多了一个女人。很快,大家就知道了李得才家里的女人叫大毛。因为李得才的嘴里总是大毛长大毛短地叫着女人。村里的人就嘲笑李得才,嘲笑的原因很简单,那样叫着自己女人的名字,就该嘲笑。李得才也不在乎,依旧一口一个大毛地唤着自己的女人。
第二十六篇 著名女人 第三节
    关于大毛和李得才的婚事,有这样一个段子:大毛的父亲会批八字看风水,村里有儿女到了婚嫁年龄的家长,大多来找大毛的父亲,算一算儿子该往哪个方向找媳妇,闺女该往哪个方向说婆家。那个方向,是女子嫁汉子,小子讨媳妇的方向,不是幸福的方向。幸福很奢侈,也很陌生,人们不熟悉它。忽然有一天,大毛的父亲突然发现,他家的大毛到了该嫁掉的年龄,就给大毛批了八字。很快结果出来了,大毛的婆家在他们村子西北方向,而且最好是在西北方向的四公里处。接下来,大毛该做的就是,小心儿暗暗地跳着,表面上却是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在艰苦的劳作中,等着上门说媒的人,带来关于西北方向的一个年轻小子的消息。大毛特殊了,她没有让自己陷在被动的等待中,而是主动了。她悄悄地去了一趟西北方向四公里处。

    西北方向四公里处,是我们芝麻村。一个仲春的午后,大毛进了我们村。那时,刚刚吃过午饭的人们,正纷纷倒在自家的土炕上,歇一歇那具天一亮就开始忙碌的贱身子。街上跑动的,是一些狗儿,猫儿,许久没有洗过脸的小小子儿,头发被头绳胡乱扎住的小丫头们。只有它们和他们才有心情闲逛和玩耍的。大毛的进入其实是没有目的性的,她不知道哪家的小子会和她发生联系。她只是来看看,看看这个她有可能嫁进来的小村的模样。提前呼吸一下它的空气,提前感受一下它的气味。没有激动,也没有欣喜。相反,某种不甘的情愫从她的心头滋儿滋儿地往外渗。这一个土坯房子,还是那一个土坯房子?怎么就应该和她有关系呢?

    走着走着,大毛止了步子。她站在一家土坯房的后门口,两扇破败的木门是敞开的。一段凄凉的木笛声从敞开的门里飘散出来,袅娜着腰肢,在大毛面前起舞。大毛的心一阵紧缩,酥酥的疼痛便来了。细看之,原来那木笛声是长了触角的。它一边舞蹈,一边伸出触角抓住了大毛的心。由不得大毛了,她被笛声牵引着,进了敞开的门。站在黑魆魆的堂屋门口,院子里的一切一目了然。一树桃花开得正旺,树下坐了吹笛人。一片桃花瓣儿,又一片桃花瓣儿,绯红着小脸儿,无法负荷春天的心事,**了。

    忽然,那笛声断了。吹笛人转过头,用仅有的一只眼睛瞟了瞟不速之客。

    你找谁?

    我找你。

    六个字,决定了一段姻缘。大毛回去对父亲说,我要嫁人了,给我准备一份嫁妆吧。

    正在给人批八字的父亲没有理会大毛,以为她在说混话。

    大毛又说了一遍。

    父亲不得不抽空知会一下大毛,挺大个丫头了,咋不知道啥叫寒碜呢,让人听了多笑话。

    不是您让我嫁的么?

    我让你嫁谁啦?

    西北方向芝麻村的李得才啊。

    死丫头,还有名有姓的,我啥时说的?

    前两天您不是给我批八字了么,八字里说的呀。

    十里八乡的人都找大毛的父亲批八字,大毛的父亲对十里八乡的人了如指掌,知道芝麻村有个一只眼的人叫李得才。父亲这才知道,自己的闺女不是在说混话梦话痴话,是实实在在地告诉他要嫁给瞎子的事实。简直是奇耻大辱,怒发直冲一顶破蓝帽子的父亲,手指头差点戳到了大毛的脑门子上,只要我活着,你就断了这个念想!

    一回身,大毛抄起了家里的切菜刀,抡起来对准父亲,好,你不同意,我今儿砍死你!

    惊骇的父亲夺路逃了出去,疯了,这个死丫头疯了!

    脸上挂着胜利笑容的大毛,简单收拾了自己的衣物,出了村子,直奔西北方向四公里处的芝麻村。

    大毛的自主婚姻多少和我奶奶有几分相似,如果有感兴趣的读者,可以去看我发表在《天津文学》上的小说《家有一宝》,里边有关于我奶奶自主婚姻的详尽叙述。这里只说大毛。娶了大毛的李得才依旧喜欢坐在桃树下吹笛子,只是笛声不再是一味的凄婉了,注入了许多的明快和欢愉。牧笛是李得才的父亲留下的,李得才没有机会跟父亲学吹笛子,芝麻村的人都认为李得才不会吹笛子。等到笛声突然从李得才家里传出来时,着实让大家的耳朵吃了一惊。男人坐在桃树下吹,女人坐在桃树下听。我一直想,那时的大毛一定是非常美丽的,眼神漾满了醉人而又迷人的幸福。在大毛所有的故事中,这一段最让我心驰神往,她的眼神总是魅惑着年少的我。桃花烂漫的季节,爬上大毛家的破墙头,痴痴地望着院里那一树灿灿桃花。吹笛人不在,在的是听笛人。听笛人的眼神儿浸润在牛乳般的月光里,安静得不染纤尘。从来没有见过那么安静的眼神,在它的安静里,我捕捉不到任何和情绪有关的东西。那样的安静,幽深而又动人。我长久地注视着烂漫春天里生长出来的安静,并且顺着安静的方向,和女人一起遥望吹笛人。

    我没有见过吹笛人。吹笛人,在大毛的目光里,在村人的讲述里。

    吹笛人是带着重病从家里走的。那一年,院子里的桃花又开了。干了一天力气活儿的吹笛人又坐在桃树下吹笛子,吹着吹着,一口又甜又咸的东西涌上喉头,吹笛人一张嘴,喷出来的液体异常鲜艳,让夕阳红黯然失色。大毛吓坏了,牵着男人的手,一趟一趟地奔走。人家都说,怕是痨病呢,看自个儿的造化吧。好好的一个人咋就到了该看造化的份上了呢,大毛一跺脚,大呼,天哪!不想,这一跺脚,却跺出了一线希望来。对呀,北京,全国人民的首都。姑姑,亲爱的姑姑,救命的姑姑。大毛搀扶着病男人,向南四公里,跪在了父母的门前。求着父亲不计前嫌,救救他老人家的姑爷子,想办法把他们送到北京。一下一下地对着门口磕响头,磕一下,父亲的心就软一截。最后,直磕得父亲的心化成了水,咣当一声打开门,抱着女儿大嚎。

    大毛的父亲带队,指挥大毛的两个哥哥轮流用一辆木板拼成的架子车拉着李得才。一直拉到三十里地之外的县城,找到曾经给批过八字的常去北京的拉脚人,拜托拉脚人再去北京拉脚,一定拉上他的女儿和女婿。

    大毛和男人走出村子时,院子的桃花开得正旺盛。芝麻村很多老得干不动活儿,每天靠蹲墙根儿打发日子的老男人老女人们都看见两个人出了村子,他们用呆滞又浑浊的目光,将一对相扶相携的年轻男女送到了视线能及的尽头。他们是大毛和男人走出芝麻村的见证者,也是一个月后大毛一个人走回芝麻村的见证者。是的,怀里抱着一只蓝布包裹的大毛,一个人回了村。芝麻村的人第一个反应是,李得才死了。人性中善良和怜悯的那一面被激活了,人们准备了足够的安慰,酝酿了足够的悲伤。只要大毛一落泪,眼窝子浅的女人们眼泪掉的不会比大毛少一颗。可是,他们没有从大毛的脸上寻到该有的悲恸,该有的颓废,该有的萎靡。大毛的表情是平和的,恬淡的。甚至是超凡脱俗的。

    得才呢,病治好了?只有我奶奶出这个头儿了。

    恩,嫂子,治好了。得才的姑姑把得才留下了,在北京给找了个活儿,说咱家里的活儿不适合得才干。

    大毛如是说。

    芝麻村的人其实是有好多问题要问的,比如,北京究竟是个啥样子啊,得才的姑姑咋没给你再找个活儿啊。等等吧。但是他们没有问出口,因为他们发现大毛已经不预备再回答他们的任何问题了。吹笛子的得才在村里是个异类,大毛也是个异类。他们是有别于芝麻村的其他人的。他们和他们是无法沟通的两个类别的人。
第二十六篇 著名女人 第四节
    大毛的大儿子木头,是我奶奶给接生的。大毛五个儿子,都是经了我奶奶宽大手掌的引领,才来到这个世上的。

    我奶奶将一团粉红色的小东西托在掌心里,是个带把儿的,这回你公公婆婆可以合上眼了。

    瞅瞅像谁啊。嘴巴里说着,我奶奶便端详小东西的眉和眼儿。其实,这不过是一个很场面上的话。那么大点儿的小东西,眼睛紧闭着,小脸像一只小毛桃子,丑得不得了,根本就看不出来像谁不像谁。至少也要等到满月,才能看出一些模样。但是,从这颗小毛桃的眉宇间,我奶奶看出了些许眉目。他太像一个人的缩小版,而那个人好像和李得才无关。像谁呢,却又没有一个具体的目标。这个念头,风儿一般,倏忽间就刮过去了。隐匿在某个角落里,耐心地等待着被注意被重视的那一刻。它有的是时间来等待。它的等待是坚定的,它相信早晚有一天会重见天日的。

    该把得才叫回来的。我奶奶包裹着那一团粉红。

    不用,他离不开的。哪个女人不生孩子呢,天生的贱身子。大毛虚弱着语气。虚弱里有一枚质地坚硬的核,我奶奶感觉到了它。

    我奶奶收拾小婴儿的空儿,大毛从炕上爬起来,穿上裤子,在裤裆里塞上厚厚的一大团旧棉花,来吸纳汩汩而出的血水。然后,用一块头巾裹了头,往门外走。我奶奶举着两只污手,只好用胳膊肘去拦女人,女人甩开我奶奶,嫂子,让我给您烧锅水洗洗手。

    我去家里洗,你躺着吧,没那么多讲究。

    我奶奶做转身欲走的姿态,却被大毛拦住,咋能让您脏着手回去呢?

    我奶奶看出来,大毛绝对不是客气。她坚持着自己的做法。我奶奶只好由了女人抱柴,烧火。

    虽然彼此住得很近,虽然两家姓着一个李字,我奶奶如此长时间,如此近距离地接触大毛,还是第一次。大毛的身上仿佛有一个场,这个场除了她的男人,别人不太容易进入。所以,大毛和他男人之外的芝麻村人,都是有距离的。距离这个说法好,因为它正确极了,对极了。尽管我奶奶不会写这两个字,但是她知道自己使用得很准确。看着呼呼拉风箱的女人,我奶奶将这两个字噙在口齿间,品咂它的味道。

    村长A。小毛桃像村长A。

    这个念头突然间就从隐蔽处跳了出来,吓了我奶奶一大跳。继而一想,这个结果,不也正是她意料之中的么?一个与全村的人都保持距离的女人,和村长无亲无故,村长凭什么要照顾她?我奶奶不愿意她的感觉变成现实。那样,太残酷。表面上,包括我奶奶在内的女人们,都极力排斥和蔑视大毛和李得才,但是在她们的心里,却是非常羡慕的。做一回那样的女人,也不枉来世上一回。大毛的背叛,意味着什么呢?它会扼杀我奶奶们懵懂的对爱情的向往。所以,我奶奶尽管怀疑,并不愿意相信它是真实发生了的。也所以,第一眼面对了小毛桃时,那个早就存在了的怀疑故意逃走了。

    木头给大毛带来的好处,随着木头的成长显现出来了。大毛不用担心在家里奶孩子,不参加村里的生产没有饭吃。相反,木头吃到的奶水比谁家孩子的都要足,出落得比谁家的孩子都要鲜灵。干瘪,菜色,是那个年代孩子们统一的形象标志,只有木头与众不同地滋润着。群众的眼睛多么雪亮啊,村长A让几百双眼睛暗淡下去的理由是,人家是给村里交了粮食钱的,狗日的羡慕吧,也进北京的工厂挣钱去啊。这算是个大毛和儿子,提前几十年就享受了其他村人才享受到的生活的理由。然而,这个理由并没有让群众雪亮的眼睛暗淡下去。广大群众和我奶奶一样,特别想让自己雪亮的眼睛变得混沌,特别想无比地信任了村长A的那个理由。然而,他们发现木头的长相上出了问题,脑袋瓜子前后长,也就是俗称的梆子。大毛不是梆子头,大毛的男人也不是梆子头,村长A是梆子头。木头和村长A一样,长了个梆子头不说,还格外受到村长A 的喜爱。

    大毛带着儿子几乎不出自家的院子,母子就在院子里的桃树下玩耍。人们看见大毛和儿子,目光要越过低矮的破栅栏。很多不和大毛一条街的群众,为了看木头的梆子脑袋,也绕道从大毛家门口经过。大毛家的门口被经过的频率,在全村拔了头筹。大毛的眼里没有经过的人们,一边在桃树下缝补着衣衫,一边学着儿子的口气,和儿子依依呀呀地交流着。广大群众注意到,村长A也加入到绕道而行的队伍中,他不像其他群众一样,仅仅满足于远远地窥望。他亲切地招呼桃树下的孩童,木头,过来嘿,有好吃的。村长A看木头时,眼睛里的慈爱波涛汹涌。那样的眼神,是亲老子才有的。

    村长,有吃的派人送过来就行了,我们得才不在家,您还是避嫌吧。桃树下的女人伸手拦住了蹒跚的小婴儿,扔过来硬邦邦的一句话。

    广大群众以为村长A会恼了,即便不恼,也要拂了衣袖而去。熟料,脾气大得可以把雷劈死的村长,脸上竟然一点愠色都没有,而且,在乖乖地离开之前,还把手里的吃食使劲地攘进院子里。惹得破栅栏外几个流着黄鼻涕的孩子,把眼珠子都瞪掉了,为了追上那几块滚动的红薯干。

    做完了这个动作的村长A,高昂着一颗梆子头,两手背在身后,努着肚子走在村里的坑洼不平的黄土路上。又变成了重权在握的村长大人,以高高在上的姿态,俯瞰着他领导下的小村子。
第二十六篇 著名女人 第五节
    那天,我奶奶当然没有真的阉了我爷爷。自从我们家和大毛有了某种瓜葛,我奶奶就开始了这样骂我爷爷,而我爷爷也习惯了被奶奶这样骂。我奶奶只是借着谩骂解解气,她并没有改变什么。大毛每一个儿子的出生,都和我爷爷手里的那杆鞭子有关系。我那可以呼风唤雨的奶奶,偏偏对我的爷爷无可奈何。那个老实巴交的男人,让我奶奶既爱又恨。

    此刻,挨了奶奶骂的爷爷,坐在院子里的一棵榆树下,用割成条儿的狗皮拧鞭子梢儿。阉爷爷,奶奶下不去手,撅了爷爷的鞭子,奶奶的勇气还是绰绰有余的。爷爷被奶奶撅过的鞭子数额,又岂止是一两根呢。而今天,奶奶显然没有心情撅爷爷的鞭子,她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乐,你真的骂石头是大冬瓜揍的啦?

    骂啦。

    看见奶奶朝我竖起一根大拇指,我对自己做出了肯定,原来我是骂对了石头,他真是大冬瓜揍的。可是,大冬瓜是咋把石头揍出来的呢?

    奶奶却拒绝回答我的问题了,等你长大了就知道了。

    我是奶奶的大孙子,一家人,不,全芝麻村人只有我敢向奶奶发出抗议,我现在就想知道。

    我奶奶的两只三角眼,咕噜儿转动了一下,丢了片余光给一心一意拧鞭梢的爷爷,悄声对我说,乐,想瞧戏不?

    想。我也悄声配合着奶奶。戏还没看到,先被奶奶制造的神秘气氛罩住了,一颗小心儿莫名地兴奋着。

    我奶奶牵着我的手,出了家门儿,高抬腿轻落足,来到大毛家的后门口。这个时候,上工的人们还没有回来,少有人注意到我奶奶诡异的行为。大毛家的木质后门中间裂了一个缝隙,我奶奶就把自己的一对三角眼贴到缝隙上,朝着门里窥望。奶奶说的好戏一定是在门里,于是我便学着奶奶的样子,弓在奶奶庞大的身子下,让目光透过缝隙,探寻里边的究竟。门里的世界,一段栅栏,几只下蛋鸡,哪有什么戏可瞧。我很快丧失了兴趣,刚想挪开眼睛,突然发现追我的那头大公羊,从栅栏的窟窿处努力地往里钻。想了一下,我明白了,这家伙还真聪明,家里的后门关着,走了半条街,绕到前门了。大公羊钻进来,往院子的右边拐,就离开了我的视线。它一定是进了羊圈,石头家的羊圈在院子的右边。这个也算是戏啊?我抬头刚要问奶奶,却发现奶奶有了变化,贴在门缝上的不再是她的一对三角眼,而是一片耳朵。我惊奇地发现,我奶奶那片元宝形状的耳朵,居然在煽动,好像要起飞的样子。

    奶奶,你的耳朵在动!我嘿嘿地笑出了声音。

    我奶奶的一只大手掌捂住了我的嘴巴,乐,听见啥了没有?

    我也像奶奶那样,把耳朵贴在门缝上。为了让我贴在门缝上的那片耳朵,也像我奶奶那样做可爱的欲飞状,我又掀眉毛,又努嘴。

    臭小子,听见了么?

    尽管我无法看到我的耳朵是否达到了预期的状态,但它确实有了斩获,捕捉到了一通沉闷的噼噼啵啵声。仿佛是坚硬的物体,在与柔软之物做亲密的碰触。

    我朝着我奶奶点了点头,向她示意我的听见。

    真有好戏瞅了——

    我奶奶的两只三角眼炯炯放光,弯腰从地上捡起一根柴禾棍儿,然后将柴禾棍儿探进门缝里。一小阵的拨拉后,里边发出一个短促而轻微的哗啦声,门栓被拨弄开了。我奶奶推开了木门,带着我溜进了大毛家里,寻找发出神秘声音的源头。

    穿过没有人迹的堂屋时,我特意留意了一下大毛家的环境。在我的潜意识里,与众不同的大毛,家里也该是与众不同的。令我多少有些失望的是,大毛家和我家大同小异,黑漆漆的灶台,黑漆漆的墙壁,连舀水的瓢子都是一样的。因为走了心思,我差点撞到奶奶的屁股上。原来,奶奶停止了行走,上身为了将头送出更远的距离,和下身不得不保持了近乎九十度的直角。两扇大屁股才有机会夸张地翘着,向我的脸示威。我的神经一紧,奶奶一定是看到了什么。当我猫在奶奶身下,扒住大毛家往下掉木屑的门框时,看到了惊骇的一幕。我最初的判断没有错,沉闷的噼噼啵啵声,的确是坚硬的物体和柔软之物,相撞击后发出来的。

    坚硬物体是大毛手里的烧火棍,柔软之物是石头的躯体。没错,大毛在用手里的棍子抽打石头。石头的双手倒背着,被缚在桃树上,失去了反抗和挣扎的力量。抽打石头的大毛背对我和奶奶,无法看清她脸上的表情。经过五次生育的大毛,体型没有松垮成其他女人那样,依旧保持着收敛的纤瘦,纤瘦的肢体因为投入太大的力量,肌肉紧密地拥抱在一起,颤动,喘息。实实在在的抽打,并没有让石头屈服,他别向一边的脸,表情是丰富多彩的,集中了愤怒,屈辱,刚强,独独没有求饶。石头身上的一件对襟布褂子,被抽打成了碎片,疼痛的碎片大概想像鸟儿一样飞走,却被鲜红的血濡湿了翅膀,一动不能动。噼噼啵啵的撞击声,因了湿润的牵绊,显得沉闷起来。第六感觉告诉我,石头挨打,和我有着某种关系。那个瞬间,我的内心生出来几丝对石头的负罪感。事实很快证明,石头的挨打真的因我而起。

    大毛可能彻底意识到,她的抽打换不来她想要的效果,便停止了抽打。和大毛的抽打一起停止的,还有我奶奶齿间的吱吱声。我奶奶有个毛病,一生气牙齿就会磨动。一定是太过残酷的剧情影响了我奶奶看戏的心情,大毛假如再不停止,她就要侠义现身了,将抽打石头的人,反过来抽打一顿也是说不准的。好在,大毛及时停止了。

    停止抽打的大毛,用手里的烧火棍子支撑住簌簌抖动的身体。那根无辜的棍子,在充当了凶手的角色后,又被裹挟到杂乱的颤抖中。颤抖维持了一会子,这是一个大毛积攒气力的过程。大毛在她认为可以把一句话,很有力量地砸到石头伤痕累累的身上时,发出了声音:

    你记住了,你老子的名字叫李得才。你是李得才揍出来的!
第二十六篇 著名女人 第六节
    据我奶奶说,石头的四个哥哥都经历过石头这一劫。在我奶奶和村里人看来,大毛那样的作法,实在是掩耳盗铃。稍有视力的人都可以看出来,木头的梆子脑袋随了村长A,砖头头顶的两个旋儿随着村长B,铁头不说话则以,一说话鼻头就跟着煽动。鼻头煽动的习惯,传承了村长C。比较隐晦的是老四钢头,钢头的长相颇似大毛,两只眼窝儿不饱满,略略地凹陷下去。木头或许还让包括我奶奶在内的村人存疑过,到了钢头这里,我那眼睛雪亮的乡亲们,信念早已经坚如磐石了,认定了钢头是村长D播撒下的种子。这个认定可不是空穴来风,理由有两个。第一个理由比较牵强,广大群众依据前边的经验,推断出钢头和村长D的亲密关系。为了证明第一个理由并非牵强,我可敬的乡亲们,拿出百折不挠的精神,数百双眼睛聚焦在钢头身上,寻找和村长D相像的第二个理由。

    在第二个理由被寻到之前,有一个人是骄傲的,起码从表面上看是这样的。这个人是村长D的女人。在D当上村长以前,村长D的女人,也是对大毛的家事津津乐道的群众之一。女人都希望自己的男人当官,但芝麻村的女人却例外。ABC三任村长,都和大毛产生了肉体关系(尽管没有捉奸在床,三个活生生的孩子为证),这是一件让村里的女人们多么惊悚的事情。从古到今,如果让女人选择,要当官的男人,还是要本分的男人,女人会无一例外地选择后者。在我们村,女人偏偏又主宰不了自己的男人,女人们最崇拜的我奶奶,不是也没阻挡得住我爷爷的鞭子么。有当上村长资质的男人的女人们,都在心里祈祷,自己的男人千万不要当上村长。村长D的女人祈祷无效,男人不幸中枪当上村长后,主动退出了对大毛家事热议的队伍。说主动退出是好听一点罢了,其实是群众把她给隔离开了。她不再是和他们一样的人,她由议论的主体转换了被议论者,有她的参与,他们不方便了。她也是识趣的,默默地远离了他们,品尝着过去上几任村长女人的孤独。

    比孤独更可怕的是惶恐,村长D的女人多么担心,有一天她的男人也去找我爷爷,让我爷爷套上马车拉着大毛去北京。然后从北京回来的大毛,肚子渐渐大起来,生下一个和她男人相像的孩子。村长D的女人,为了不让悲剧发生在自己的身上,哪怕白天的劳作再辛苦,夜里也要打起精神将男人喂得饱饱的。喂饱了,男人就没有胃口打野食吃了。女人夜夜的喂养,着实付出了巨大的辛苦。曾经,女人是恐惧对男人的喂养的,从入洞房的那天就开始恐惧。初为人妇的女人,不好意思和别人交流自己的苦楚,只好夜夜逃避,一到天黑就把纺车摇起来。何时男人睡着了,何时停下来。一夜行,两夜行,到了第三夜,男人就不干了。身材魁伟的男人,两手捉了女人的一条腿,女人就从炕头滑到了炕尾。剥了女人的衣服,强行餐食。女人大叫,你个臭**!手也动作起来,去抓挠男人的脸。结果自然惨了,险些被男人的一顿大巴掌扇晕过去。在我们村,男人打女人不算稀罕,除了我奶奶,哪个女人没挨过男人的打呢。可是因为不让自己的男人睡挨打,就稀罕了。人们研究来研究去,最终研究出让他们开心的一个结果,女人之所以害怕让男人睡,皆是因为男人长了个大屌。男人撒尿不像女人那般隐晦,不避讳同性,干着活有了尿意,从裤兜里拽出东西来就尿。那个东西都是相差无几的,太特别了就会招来别人的关注。那时村长D不过是一个未婚的毛头小子,即便得到了人的关注,也只是浅层次的。关注的人知道这个事儿也就算了,远没有达到产生某种效果的高度。结了婚就不一样了,两口子因为大屌打得头破血流的,这也太过喜剧了。人们干瘪的生活,需要喜剧的填充,才能略略地饱满一些。欢天喜地的群众,给还不是村长的村长D取了个大屌的外号。村人的集体欢乐,使得女人明白了一个道理,原来不是所有的男人都和自家的男人一样。女人何曾想到,若干年后,自己会从被动变为主动。如果能守住男人,牺牲掉一条贱身子又算什么呢。

    忽然某个早晨,女人睁开眼睛,看见家里纸糊的窗子被风撕破了一个洞,一束光亮从洞里打进来。顺着光亮寻找,窗台上散落着一些燃烧过的白色粉末。听过古书的女人心中一惊,难道这就是江湖上传说的迷香?再看自家男人,睡相酣甜,一脸幸福的表情。女人心里便嘀咕,莫不是大毛把自己和孩子们迷昏,将自己的男人摄了去,用完了又给送了回来?如此推论,之前的几任村长,也一定被大毛使用了下三滥的江湖手段,才做得不留痕迹。接下来的日子,女人更加提心吊胆,恐男人去找我爷爷。事情的发展偏偏按照女人担心的方向发展,村长D也去找了我爷爷,也跟我爷爷说了村长ABC那番话。村长D走后,一路跟踪的女人进了我家门儿,被我奶奶让到一条长板凳上。女人一瓣儿屁股在板凳上,一瓣儿屁股悬空,一副心疼板凳经不住她全部力量的样子。她不说话,看着我爷爷坐在蒲团上,往鞭子上拴红缨子。

    吃啦?我奶奶早看出女人的意思,她不说,我奶奶就不点破她,从头上拔下簪子,溜宽大的牙缝。溜几下,呸地往外吐一口。

    吃啦,嫂子您也吃啦?女人顺着我奶奶的话说。

    吃啦——扑,我奶奶又吐了一口,将簪子插到头发上。

    然后,我奶奶坐在炕沿儿上,等着女人说话,说明此行的目的。女人保持着最初的坐姿,为了保持平衡,上身使劲端着,眼睛依旧在我爷爷手里的活儿上。看不出准备说话的任何迹象,好像,她来我家是跟我爷爷学手艺的。

    身子端着,是需要气力的,汗水很快在女人的脸上排兵布阵了。见女人紧闭着厚墩墩儿的唇,我奶奶晃悠了一下**角眼,开始扫炕铺被子。这个动作等于是在撵女人了,人家都要睡觉了,你还不走么?

    大哥要出远门?女人不说不行了。

    去北京,村长刚才给派的活儿。

    接话儿的是我奶奶。

    大哥岁数也不小了,哪经得住折腾啊,还是别去了吧。

    砰,我奶奶将一床老棉被拽在炕上。女人吓了一跳,那瓣儿坐在板凳上的屁股赶忙抬了起来。

    你要是当得了村长的家儿,你大哥就不去。当不了家儿,这话就等于放了屁。

    我爷爷不说话,他的目光里没有对话的两个女人。

    不是,嫂子——女人白了脸色,我当不了家,这不找您来了么。您说话管用。

    管用个屁,连自个的爷们儿都不听,村长会听我老婆子的话?

    爷爷还是不说话。手里的红缨子生出了粘性,粘住了爷爷的眼睛。

    女人折戟而归。而我爷爷遵照村长D的嘱托,第二天套上马车甩起长鞭,拉着大毛进京去找李得才。经过一个漫长的孕育期后,大毛产下第四个男婴。

    村长D的女人,当然知道群众的眼睛异乎寻常地雪亮起来,他们在小婴孩的身上寻找和自己男人的那部分相像。女人的骄傲,就在群众寻找过程中开出了粉嫩的花朵。女人的骄傲是给村人看的,那个叫钢头的孩子,和她的男人没有任何的相似,也就没有任何的瓜葛。连续几任村长都倒下了,只有她的男人是挺立的,这是一件多么值得骄傲的事情啊。然而,我那不屈不挠的乡亲们,存了心要打击女人的骄傲,让她骄傲的花朵枯萎在阳光的照射下。

    钢头的屌好大,像不像?

    终于,破绽像一根扎在肉里的刺儿一样,被村人用眼睛给挑了出来,大白于天下了。刺儿出来了,真是舒服哇。特别是上几任村长的夫人们,兴奋得回家把过年包饺子的白面拿出来,给大人孩子做了一顿白面饼子。村长D的女人薄薄的一层骄傲,窗户纸似的被群众雪亮的眼神给捅破了。

    我亲爱的乡亲们,眼睛再雪亮,也只能限于把大毛的儿子们,和村长们一一对应上。却无法解开心里的大疑团,大毛为什么要掩耳盗铃,我奶奶那么厉害的角色,为什么不阻止我爷爷拉着大毛去北京。十几年未在村里出现的李得才,真的在北京工作么。

    也许只有我爷爷才能给大家一个解释。
第二十六篇 著名女人 第七节
    没有什么力量可以阻挡我爷爷进京的脚步。一个全村最老实的人,服从村级领导的指示,是天经地义,是无可厚非的。手指再长的群众,指头也戳不到我爷爷的头上。可是,我爷爷身边有我奶奶,问题就变得复杂了。村级干部都要憷头我奶奶三分的,我奶奶完全可以替我爷爷回绝了村级领导,让领导另选他人。于是,所有的群众都认为,我奶奶一定掌握着天大的秘密。只要攻破了我奶奶,一切难解之谜都会大白于天下。

    尤其是村长的女人们,她们更加坚定了这个信念。她们中的大多数都找过我奶奶,都说过类似村长D女人那样的话,希望我奶奶能够有所作为。我奶奶答复她们的,是统一的口径,我爷爷一个小小的贫下中农,只有无条件的服从上级指示。在村里,村长就是上级。女人们明知道我奶奶是托辞,却也无可奈何,把恨意揣在裤裆里,走着也难受,坐着也难受。村长的女人和广大群众不知道,从表面上看,我奶奶纵容了整个事件的发展。其实,我奶奶比任何人的心情都复杂。她是个好面子的人,不能让人看出来,是她对我爷爷丧失了管理的能力。我爷爷十几年的坚守,让我奶奶明白了一个道理,一个厚道过分的人,固执起来同样是过分的。那样的固执坚如磐石,没有可以摧毁他的力量。

    我爷爷说,你是了解我的。

    我爷爷说,那个女人和我没有任何瓜葛。

    我奶奶说,你亲眼见着李得才了?我爷爷说,亲眼见着了。我奶奶说,大毛的那些儿子都是李得才打的种?我爷爷说,是吧。我奶奶说,你不觉得大毛的儿子都是村长们集体揍出来的么?我爷爷说,那是大伙瞎说。我奶奶说,赶车挺累的,烫壶酒解解乏。我爷爷说,不喝了,伤胃口。我奶奶清楚记得,头一回从北京回来,我爷爷就戒酒了。无论我奶奶和村里人如何引诱,我爷爷愣是滴酒不沾了。我奶奶知道,我爷爷怕喝多了,说漏了嘴。在村长C的时候吧,我奶奶和爷爷博弈过一次。她藏了爷爷的鞭子,而且吓唬爷爷,明一早敢去北京,就一根绳子把爷爷吊死。为了防止万一,我奶奶打算放弃一个晚上的睡眠,看着我爷爷。在一盏油灯下纺线的我奶奶,纺着纺着就睡着了。醒来时,天已经大亮了,炕上睡觉的爷爷无了踪迹,再一看,藏起的鞭子也不翼而飞。灯窑里多了一撮燃尽的白色粉末。我奶奶立时就明白了,我爷爷暗中使了迷香。从那一时刻起,我奶奶深切感受到了我爷爷的坚定。

    我爷爷赶着马车从北京一回来,就将一截绳子扔到我奶奶脚下,任凭我奶奶发落。我奶奶弯腰将绳子拾起来,对我爷爷说了一句话。她说,绳子我给你留着,留到你主动说出真相的那一天。

    铁头出生的过程比较艰难,大毛央求我奶奶,嫂子,您行行好,快把这块肉给我弄出来吧。

    我奶奶从烟荷包里搓出来一捏子老烟叶,按在烟袋锅子里,问土炕上一头大汗的大毛,火儿呢?

    在灶眼儿里。

    我奶奶就去了堂屋的灶间,从锅台的灶眼儿里掏出来一盒洋火,点燃了烟袋锅子。吧嗒吧嗒抽了几口,气定神闲的我奶奶问了大毛几个问题。

    你家老子是个行走江湖的人吧?

    不……是,就是个看阴阳宅,批八字的。

    不对吧。我咋听说看阴阳宅是假,用迷香把人迷倒了,偷人东西是真呢。

    嫂子,哪来的迷香啊?

    你不说实话,我就让孩子憋死。

    嫂子,用迷香都是祖上的事儿了,离得远了。

    这个问题,我奶奶有了答案。接着问下一个问题。这时的大毛疼得更紧了,为了缓解疼痛,她的嘴巴大大地张开着,急促地往腹腔里捯气儿。

    李得才咋十多年不回家呢,是不是早死了?

    翠绿的烟袋嘴儿咬在我奶奶的齿间,两只三角眼蚂蝗一样往大毛的肉里钻。大毛的下身裸露着,肚子夸张地鼓胀着,像一只刚刚饱餐一顿的大蝈蝈,仰躺在草地上休息。

    大毛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厉声回复我奶奶,嫂子你这不是骂人么,我家得才死了,我的儿子们哪来的,野种子?

    我瞅着像。你假装去北京,让得才打种子,得才耕种技术也忒高了点吧,你就没有空着肚儿回来的时候。就算你说的是真的,当老子的只管播种,不回来瞅瞅自个的庄稼,连你都不信吧?

    我信,嫂子……我信哪。

    大毛的嘴唇儿都青了,打着狠儿发力,想让肚里的那块肉脱离母体。那孩子大概不想听见两个女人的谈话,拒绝露出头来,只探出一只小脚丫,试探母体世界之外的冷暖。

    奶奶个纂圈儿的,坏了。职业道德迅速上了上风,我奶奶弃了大烟袋儿,停止了和大毛的对决,投入到一场争夺性命的战斗中。

    大毛和铁头当然都活了下来。在争夺性命的战役中,我奶奶打胜了。可是,我奶奶一点也高兴不起来,因为,她败给了大毛。大毛和我爷爷一起搭建了牢固的壁垒,把我奶奶撞击的头给弹了回来。
第二十六篇 著名女人 第八节
    石头和我一同进了学堂。有一天村长大冬瓜到学校去视察,还进了我们班,摸了好几颗同学的头,嘴巴里说着不错不错的话。其中,被摸过的还有我的一颗头。摸到石头的时候,手在石头的头上停留的时间最长了,说这个小同学也不错,我看可以当红小兵了。我怀疑,大冬瓜摸前边几个同学,就是为了摸石头。很显然,被村长摸的石头不但没有幸福的喜悦,相反,他的眼睛里流露出来极度的厌恶。

    被大冬瓜摸过头的同学,脖子上都戴上了鲜艳的红领巾,成了光荣的红小兵。其他同学都相安无事,只有石头招来了没有入选红小兵同学的嫉妒。那些同学不懂石头的心情,没有看到过石头被打的情形。他们以为石头很乐意沾大冬瓜的光,他们也像我一样,从大人的口径里知道石头是大冬瓜揍出来的。没有加入红小兵的同学就故意当着石头喊大冬瓜,以泄私愤。我以为石头会暴怒,攥起拳头捶多嘴的同学一顿。事实是,石头什么都没有做,仿佛什么都没听见一样。我确定,石头要是和同学打起来,我是打算拉偏架的,以弥补我对石头的歉意。

    放学时,石头走在回家的路上,一只瘪瘪的布书包吊在肩膀上。夕阳将他的影子抻得长长的,扁扁的。我走在他的后边,和他保持着距离,尽量不让自己的脚踩到他的影子。在我看来,那个影子已经很孤独了,再遭人践踏,实在是不厚道。路过大冬瓜家的门口,石头停下来,摘下脖子上的红领巾,挂在大冬瓜家门口的一棵枣树上。红领巾在风中向石头招手,石头没有回头看它一眼。

    那天,石头并没有回大毛的家。他拐了弯,去了哥哥们住的房子。

    哥哥们住在大毛和李得才的另一所土坯房子里,就是李得才姑姑留下的那个。石头的每一个哥哥,从住进这间房子的那一刻起,意味着和母亲大毛断绝了关系。他们在这个房子里生息,除了劳作,很少走出院子。外人也少有机会走进他们的土坯房,他们和他们的母亲一样,是拒绝外边的世界的。自从走进这个房子,他们就与当权者给予他们的特殊照顾分道扬镳了。他们当初一定经历了石头所经历的,当他们懂得了享受的特权,需要付出羞耻的代价时,就用羞耻画了一条界线,把自己封闭起来,不再跨出一步。

    石头知道这里住着他的哥哥们。在他踏进哥哥们的家里前,他不理解哥哥们,为什么不像其他家里的哥哥们那样,和长辈住在一起,或者和长辈们有往来。在他记事时,大毛指着哥哥们房子的方向,告诉过他,在那里,住着你的四个哥哥。石头再大些,大毛会派他将一些吃食送给哥哥们。有一回在街上和伙伴玩弹球的我,正赶上石头给他哥哥去送吃食。吃食是一摞白面饼子。石头还没进哥哥们的门,就被几个哥哥拦截住,说你干啥来了。石头说,我妈让我给你们送烙饼来了。哥哥们说,我们不缺烙饼,你拿走吧。石头很为难,就抱着一摞烙饼在门口站着。后来哥哥们不再理会石头,忙各自的活计去了。石头悄悄将烙饼放在门墩上,回家了。白面烙饼类似于现在的大闸蟹,看它一眼,玩弹球的我们就已经口水长流了。面对着那摞烙饼,我们几个小子再也没有心思玩弹球,不谋而合地准备伺机行动,偷上它一张半张的,解解馋。石头的二哥砖头好像明白我们的心思似的,在发现那一摞烙饼的存在后,将它们用手掐着,然后手臂一轮,那些勾起我们馋虫的大饼啊,就咻咻呼啸着落在了我们面前。从那以后,我们特别愿意到石头哥哥的家门口玩,期盼着能有所斩获,慰劳一下清贫的肚子。我们从没发现过石头进哥哥的家里,哥哥对石头而言,不过是一个缺少温度的概念。用阴郁眼神看着石头的四个哥哥,也没有把石头让进屋子里的打算。也许,哥哥们认为时机不到吧。

    我亲眼看到了这个时机。肩头上吊着布书包的石头,站在哥哥们的门口。两扇木门的门鼻子上挂着一把大铁锁头,干活的哥哥们还没有回来。石头就那样站着,一动不动,夕阳耗不过他,只好收了打在他身上的影子,安歇去了。最先回来的是大哥木头,已经十七八岁的木头,从肩上卸下锄头,拿出钥匙开了门儿。木头先进去,石头跟在木头后边也进去了。木头没有阻拦石头,甚至连阻拦的意思都没有,石头整个进入程序非常顺滑,完全出乎我的意料。又一想,大毛是奇怪的,她生下的儿子受了她的遗传,有怪异的行为也不必过于惊诧。一个人往家里走,一种莫名的失落感,忽然跳出来拦在我面前。我往左,它也往左。我往由,它也往由。非逼着我看清它的容颜。我垂着头,不想看,它就粗暴地扳起我的脸,用有些凹陷的眼睛直视着我。天啊,它的眼神那么忧伤,那么震撼一颗少年的心。

    我哭了。那是我有生命以来,第一次为一个跟我没有血缘关系的女人哭。

    那天晚上,我又爬上了大毛家的土墙头。那截土墙头是大毛家和邻居共用的,我完全可以像大毛家的那头大公羊一样,从大毛家临街的破栅栏钻进去。我没有,钻了大毛邻居家的寨子,又踩着土墙头下的一堆柴禾,扒着墙头朝大毛家的院子看。看桃树下的大毛,沐浴在一片银白的月光里。

    那截烂墙头真是一个不错的媒介,它可以满足我俯瞰的快感。我的目光居高临下地洒下来,像一截温暖的冒着热气的舌头,将大毛缠绕住。从大毛的面部上,我看不出喜,看不出悲,看不出怒,看不出伤。月光从桃树叶片的缝隙漏下来,在她的下颌上跳跃。尖尖的下颌微微上翘,仿佛在向上帝发出诘问。她的下颌泄露了她内心的表达,原来她是有表情的。她到底想要表达什么呢?少年小乐当然不知道。可是,她下颌上翘的样子是如此地迷人,多么像一只狐狸精。我没想看过狐狸精,狐狸精出没在大人的唇齿间。大人们憎恶狐狸精,我偏偏和大人们的看法相反,狐狸精如桃树下的大毛这般,是相当不错的了。她对石头的鞭打,丝毫没有破坏她狐狸精的形象。我恍惚觉得,大毛真的变成了四条腿的狐狸精,朝着我奔跑过来。我赶忙打开怀抱,心口一热,我明白,那精灵驻进了我的心里。我忽略掉了一件事,我是用手扒着墙头的,手一放开,和心口热同时发生的,还有一件事,那就是我从墙头上摔了下来。奇怪的是,除了满满的幸福感,我丝毫没有觉得和地面发生强烈碰撞的屁股在疼痛。

    真实的情况是,没有等到我的屁股和地面发生强烈的碰撞,我就被一只有力的大手掌,像拎一只小鸡那样拎了起来,免去了一顿皮肉之苦。那一瞬间,我因为心里驻进了狐狸精,幸福得忽略了这一细节。直到我奶奶的斥责如雷声在我的耳边炸响,再趴墙头来,我就摔死你!我就那样被我奶奶拎着回了家,从大毛邻居家的堂屋穿过时,我看见大毛那个骨瘦如柴的邻居,脸上的皱纹堆积着,笑成了一车干燥的玉米秸。呀呀呸的,定是这女人向我奶奶告了状。

    就在我奶奶把我捉回去不久,我们村里发生了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红卫兵造反了。造反,简直就是一锅鸡血,我亲爱的乡亲们喝下它,各个情绪激昂。不造反行么,早就该造反了,伟大领袖毛主席真是英明啊。让我疑惑的是,嘴里喊着造反口号最响亮的,是石头兄弟五个。全村最沉默的五个人,变成了造反派的积极分子。他们高举戴着红袖章的手臂,将历任村长和现任村长踏翻在地,给他们戴上一顶顶的大帽子。历任和现任村长们,破口大骂,狗日的,敢造老子的反,会天打雷劈的。哥几个一顿拳打脚踢,历任村长和现任村长们便口鼻窜血了。我的乡亲们,就像一条条的鲨鱼,看见鲜红的血,激动得抓狂了。

    我的心口一阵疼痛,匆匆地逃离了那片沸腾的广场,跑回家,头一回在白天扒上了大毛家的墙头。我无比担心着那个年近中年的女人,唯恐她有什么和平常不一样的表现。这个不一样的表现,我来不及把它具体化,或者我有限的想象力不能把它具体化。我有一种不祥的感觉,她的任何一种变化都是我不想看到的,都会让我悲伤。

    在桃树下打坐的大毛,依然是安静的,与世隔绝的。稍稍不同的是,她的眼睛微微闭着,更加看不出喜怒哀乐。也许,那时的她,怕自己的眼睛流露出任何的表情,才用两片眼皮包裹住它们。从表面上看,大毛没有什么变化。可我还是无可救药地陷入到悲伤里。
第二十六篇 著名女人 第九节
    大毛一生生产过五个孩子,从数量上来说,在我们村里不算是最多的。女人就像土豆秧子,拔出哪一棵来,根须上都会缀着一嘟噜大大小小的土豆。谁都不能确定,如果不是他的长子木头,成为我们村史上最年轻的掌门人,她收获的土豆是否不止五块?

    我爷爷那杆鞭子终于停止了远行。大毛再没了坐车马车去北京的机会,一个人孤独地住在土坯房子里,无论春夏秋冬,守着院子里的那棵老桃树。我在一天天成长,大毛和她的老桃树逐渐淡出了我的视野。一次在大毛家门口驻足,看见大毛正坐在桃树下打着瞌睡。一颗苍老的头低垂着,像籽粒饱满的向日葵花盘,往身下的黑土地扎。仿若要把自己种进泥土里,等待来年发芽生根,再重新长出一片葱茏来。我哭了,第二次也是最后一次为大毛哭泣。我后悔不该让这样的经过发生,因为这样的经过,给了我绝望的机会。老桃树下的老女人,和我心里驻扎的狐狸精相去甚远,她和她没有了任何的交集。我的狐狸精,注定只是少年时代的一个记忆了。她是美好的,恒久的美好,只是不再和眼前的女人有丝毫的瓜葛。我用哭泣,和我的少年时代告别。

    我的中学时代是在离家二十里地的镇上完成的,学校规定,十里地以外的同学都要住宿。学校除了提供睡觉的大连铺,还提供食堂和大师傅,我们只负责每月往学校交定额的粮食。每次回家,都是我爷爷赶着马车来接我,马车上坐着我奶奶。在家里住了一宿,我爷爷奶奶再把我送回学校,马车上拉着往学校上交的粮食。七十岁的爷爷腕子上少了气力,鞭子甩得不像过去那般响亮了。我奶奶也老了,眼角耷拉下来,模糊了原来三角的形状。我对他们说不用来接我,不就是二十里的路么,再说生产队的马车哪能当成自家的。两个衰老的人不听劝,我也就只好任由了他们。

    又到了回家的日子,学校门口却没有了爷爷赶着的马车。一种不祥的预感袭击了我,撒开两条长腿就往家里跑,军用挎包惊慌地拍打着我的屁股。

    我的预感是准确的,不过不是我们家出事了,而是大毛死了。

    发现大毛死的是我奶奶。每天临到做饭的钟点,我奶奶都会张望一下大毛家的烟囱。袅袅的炊烟,既是大毛房子里唯一的生气,也是在提示街坊四邻,大毛是活着的。本来我奶奶和我爷爷商量着,明天去学校接我的事宜,忽然就觉得哪里不对劲。想了半天,终于想起来,傍晚没看见大毛家的烟囱冒烟。转天早上,大毛家的烟囱依然沉寂着,像一个做错了事的孩子,在寒冷的天气里被罚站,咬着嘴唇一言不发。我奶奶说了一声八成儿坏事了,就甩开两只大脚板,朝大毛家里奔。我奶奶一脚踹开了大毛家的两扇破木门,一股寒气逼得我奶奶倒吸了一口气,炕上没有大毛的影子。我奶奶直接奔了院子,在院里的桃树下寻到了大毛。大毛靠在桃树干上,安恬地睡着,松弛的嘴角上缀着一抹笑意。一头白发在脑后绾成精致的发髻,身上着一件暗红色的粗布大襟袄。我奶奶认出来,那件暗红色的大襟袄是大毛第一天给李得才当媳妇时穿的。

    你这个死女人,还不到六十岁,咋就走我前头了呢?

    我奶奶埋怨着大毛,流下了两串老泪水。

    你妈死了,你们几个畜生知道么?我奶奶推开革委会的大门,唾沫星子从掉了一颗门牙的缺口处喷溅出来,颗颗击打在木头兄弟的脸上。

    也许,大毛的死早就在弟兄五个的预料之中了,所以,我奶奶从他们的脸上读不到悲伤的情绪。他们漠然地对着我奶奶,好像我奶奶在说一件与他们无关的事情。

    你们是石头缝儿蹦出来的,是不?

    愤怒的我奶奶轮开了手掌,照着老大木头就扇了过去。这个全村最高级的领导,不躲也不闪,结结实实地挨了我奶奶一巴掌。打完了,木头哭了。而且,哭得很女人,稀里哗啦的。他这样,我奶奶反倒被吓到了,举足无措了。

    木头哭了一歇儿,微微喘息着,对我奶奶说,老祖宗啊,您是个明白人,有些话还用我说么?活这么大,连自个的亲爹都不知道是谁,她说在北京就在北京了么,谁看见了?您老是咱村的活祖宗,让我跪着不敢站着,但是这一回,我得驳了您老的面子。我出钱,您老张罗着找几个人把她埋了,要我们哥几个披麻戴孝,除非……

    除非啥,除非知道你们亲爹在哪儿是吗?

    众人转头,见门口站着我爷爷。七十岁的爷爷手里抓着赶车的鞭子,花白的眉毛根根竖立着,跟我走,我带你们找你们亲爹去!

    谁也没见过我爷爷发过这么大的脾气,看我爷爷那架势,如果哪一个敢不听话,他手里的鞭子就要有所行动了。没有人说不,木头带头,后边跟着砖头铁头钢头石头。他们和村里人一样明白,或者真正知道事情真相的那个人,只有我爷爷。不长的一段路,却是多么漫长的行走啊。无法言表的情绪才抱着左腿,又拖住了右腿。

    一路小跑到家的我,刚好在街上见到了行走的队伍。前边走着我爷爷,后边是木头弟兄几个,然后是我奶奶。再然后是广大社员同志们。队伍越走越长,却异常安静,没有人喧嚣,除了走路的踢踏声,再没了其他声响。身不由己的,我也加入行走的队列中。

    队伍的终点是大毛的家。进了院子,我爷爷指挥几个年轻人,用刨斧将桃树下的土刨开。大地每振动一下,老桃树就打一个哆嗦。刨斧像手术刀,割开土地的心脏,流出黑褐色的血。我爷爷的手伸进血液,从里面捧出来白花花的碎骨头。碎骨头里夹杂着蓝色的布屑。

    这就是你们亲老子!跪下!

    在我爷爷的吼叫声中,木头带领四个弟弟,齐刷刷地跪倒在冰冻的大地上。膝盖和土地接触的刹那,发出物体碎裂的声响。

    然后,所有在场的人,都听到了我爷爷对着白花花碎骨头说得那番话:

    得才啊,你临死的时候,不是跟你媳妇说连个传宗接代的都没留下,没脸去见爹妈吗?就为了你这句话,你媳妇可着劲地给你生孩子,生了五个,全是传宗接代的货。这回你安心了吧,你们家香火要多旺就有多旺。得才啊,你等等再去爹妈那报喜讯,把你媳妇带上,跟你一块享几天福儿……

    起风了,白花花的碎骨头在风中舞蹈,回应着我爷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