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情书藏在哪儿了
作者:霍君
第十七篇  陪你一起贴春联
第十七篇 陪你一起贴春联 第一节
    冯老师深深地热爱着每一个春节,因为,在他深深热爱着的每一个春节里,他会以他的方式表达着对女人们的喜爱。春节,给他提供了一个集中表达爱的机会,他怎能不深深地热爱它呢?春节,是他一年当中最快乐的日子。春节,是冯老师最大的期盼。刚一进腊月,冯老师就开始忙碌起来,他要提前做好各项准备工作。为了方便进城买各种原料,冯老师新买了一辆自行车。城里的班车已经通到了村口,但是,冯老师绝对不会坐班车进城的。他骑着他的新自行车精神抖擞地穿过村里一条又一条的街道,两只脚充满了力量踏着脚踏板,两只轮胎载着他快乐地向前行驶。冯老师充分地享受着这个细节给他带来的幸福感。每一个细小的环节都会给他带来陶醉感,他当然不能放过每一个细小的环节。他当然不能坐班车。既然是享受,是陶醉,冯老师就感觉不到疲倦。反而,是周围的那些人在替他担心。村里的人也都看到了冯老师的精神抖擞,可人们总是有一种担忧,担心冯老师早上精神抖擞地骑着自行车从家里出去,就再也不能精神抖擞地骑着自行车回来了。冯老师随时都会从自行车上跌下来。一个将近八十岁的老人随时从自行车上跌下来,是一件再也正常不过的事情。冯老师跌下来,人们当然不会难过,骑在自行车上的冯老师,不过是让他们陷在一种担忧的状态里。冯老师并没有让村里人的担忧变成现实,他总是在傍晚的时候,骑着他的自行车精神抖擞地回来。些许的疲倦淹没在精神抖擞里。唯一担心冯老师会真的回不来的人是冯老师的老伴。冯老师回家之前,她将自己的一颗苍老的头一次一次地探出门外,甚至后悔冯老师临出门时说的那句“死老头子,别死在半路上啊”。她不希望冯老师死在她的前边,没有了冯老师,她的生活将会慌乱,将会手足无措。她习惯了有冯老师的日子。习惯了拿着冯老师的工资卡步行到镇上的银行去取钱,习惯了冯老师对女人们的喜爱和守望。冯老师的习惯像血管一样遍布在这个女人的身上,早就已经无法抽取了。它们支撑了她的生命。哪怕这种支撑是疼痛的。

    冯老师终于没有让老伴失望,总是全须全影地骑着自行车回来。他从城里买来上等的写春联的纸张,优质的墨水,优质的毛笔。进了家门,冯老师把采购来的各种材料小心谨慎地放在桌案上后,开始向老伴报帐。冯老师一笔一笔地报上来,老伴一笔一笔地用脑子记下。冯老师报完了,老伴的账也拢完了。老伴发现账目有点不对,就让冯老师再报一遍,冯老师听话地又报了一遍。还是不对。冯老师在老伴着急之前已经急躁起来,账目怎么会不对的呢,难道他还贪污了不成?他冯老师从来都是明明白白做人的,绝对不会贪污隐藏一分一毫的。老伴当然了解冯老师,她只需朝着冯老师投去一瞥两瞥质疑的目光,冯老师就会脸红耳热地窘起来,认真回忆每一个购买的细节,认真地翻检身上的每一个口袋。说不定哪一个购买的细节,说不定哪一个口袋就使得不明朗的账目明朗起来。随着账目的明朗,冯老师和老伴之间的交流和对峙也就结束了。冯老师马上投入到他的状态当中。那个状态是属于他和他心爱的女人们的,是他的老伴永远无法走进的。老伴脸上的皱纹更加紧密更加团结地缩在一起,将一叠零散的钱币揣进棉裤腰里后,枯瘦的小身子融进院子里的空气里,去打理她的鸡鸭们。僵硬的空气被她搅动起来,有了一丝鲜活的气息。她大声地吆喝着光吃粮不下蛋的老母鸡,大声地斥责着到处排便的鸭。从冯老师那里承袭而来的被冷落的失落感,在对鸡鸭肆无忌惮的斥责中渐渐地平复。仅有的一只公鸡往往会无视她的斥责,在她的眼皮底下跳上母鸡的后背,强行交配。她的手里掂了棍子去打,公鸡灵巧地跳下这只母鸡的后背,迅速地跳上那一只母鸡的后背。这时候,公鸡肯定要挨骂了。

    你以为你是皇上啊,娶个三宫六院的,你还真是臭不要脸呢,我,我今儿非把你打成母鸡不可,把你卖到城里的洗头房去当**!

    很少进城的老女人居然知道城里的洗头房。或者她根本对洗头房就是一团模糊的,唯一清晰的是从村里老少爷们闲话里传承来的一个词汇。

    冯老师对女人的追求和热爱在村里是公开化的,人人尽知,冯老师老伴骂鸡的方式在村里也是公开化的,也是人人尽知。并且,冯老师老伴的一群母鸡只养一只公鸡,联系上冯老师平时的表现,村里的人实在没有办法不把鸡和冯老师联系在一起。都说冯老师老伴明着是在骂鸡,暗着是在骂冯老师。冯老师不知道是真的听不出来,还是装着听不出来,反正没有在老伴骂鸡的问题上和老伴起过冲突。他任由老伴养鸡,任由老伴骂鸡。那些鸡和老伴一样,都不在他的视野里。他的眼睛和他的心都是留给他的女人们的。

    村里人还知道一个事实,冯老师老伴养的鸡也下蛋,但是下的却是普通的蛋,不是种蛋。按照常理推断,家里有公鸡的母鸡要下种蛋才对。有一年,村里来了一个买种蛋的小贩,非要买冯老师家的鸡蛋。冯老师老伴说,我家的蛋不是种蛋,不卖。小贩偏要买,冯老师的老伴就恼了,把蛋一只一只地摔在地上。小贩一边逃离摔蛋的妇人,一边嘀咕,这人,八成是有神经病吧。冯老师家的母鸡们也曾经做过当母亲的梦,可惜,梦总是不能变成现实。母鸡卧在几颗蛋上,那蛋还来不及享受一下母鸡的体温,就被冯老师的老伴从窝里拎出来,扔进水盆里,来一次畅快淋漓的洗浴。一只带着梦想的鸡被洗过几次,两片无力的翅膀再也扇动不起任何的欲望了。偏偏就有一只漏网的母鸡。母鸡提前将几颗蛋下在邻居家的草窝里,选一个好日子,自己趴在蛋上开始了梦之旅。直到梦之旅结束了,梦也没有变成现实,依旧是梦。而且是一个破碎的梦。梦中的小鸡没有来啄破蛋壳。它们依然是完好无损的蛋。有人亲历了母鸡孵化的过程。冯老师家的邻居大尚媳妇发现了冯老师家的鸡,她没有打搅那只执意要做梦的鸡,在冯老师老伴的呼唤声中,大尚媳妇假装没有发现那只草窝里的母鸡。她幸灾乐祸地看着冯老师的老伴处于丢鸡的焦躁之中,另一方面,她要等待一个更大的笑话出炉。冯老师家的笑话实在是太多,不认真地享受它,真是对不起自己。那个笑话果真被大尚媳妇给验证了,她赶着把这个冒着热气的笑话出炉,让村里的人都来趁着新鲜享用它的美味。这个笑话被村里喜欢刷牙或者不喜欢刷牙的嘴巴们咬来咬去,在最短的时间内,都品尝了一下它的滋味。原来,冯老师家母鸡下的蛋都是水蛋,水蛋是孵不出小鸡来的。明明是有公鸡在的,水蛋的存在就不合理了。除非有一种力量在干扰着公鸡,使公鸡无法完成正常的交配。这就有意思了,那股干扰的力量来自哪里呢?

    当然是来自冯老师的老伴。

    冯老师的老伴岂不是要寸步不离地守着公鸡么?恐怕连睡觉也都要把公鸡抱在怀里的。公鸡当然是不干了,趁着冯老师的老伴睡着了,就狠狠地啄她。冯老师的老伴也真是不含糊,用橡皮筋紧紧地扎住公鸡的嘴巴。公鸡被扎住了嘴巴,每天早上就不能打鸣了,所以,冯老师家的公鸡总是抑郁地死去。接着,会有新的公鸡再进来。

    抓不住冯老师的心,管管公鸡也是不错的嘛。

    以上这段笑话也说不定是大尚媳妇编造出来的。反正一个不断抖出笑料的家庭,再多一两个笑料也是无所谓的。村里貌似淳朴的人们是多么地需要那些笑料来填补他们空洞的生活。

    冯老师的老伴骂鸡该是真的。春节回家时我亲耳听见过,亲耳听见想来是不会错的吧。
第十七篇 陪你一起贴春联 第二节
    冯老师谨慎地裁纸,谨慎地研墨。纸裁得一定要顺畅,墨研得一定要细致。为了达到理想的顺畅和细致,冯老师要用一面放大镜检查顺畅和细致的程度。这两样工作准备得差不多了,就开始写春联了。写春联的词儿都是现成的。这些词是冯老师经过差不多一年时间的酝酿才完成的,这个过程是最漫长的,也是最重要的,它们是为腊月准备的。而腊月是为春节准备的。冯老师为每一幅春联准备的词儿都不相同,每一幅春联代表一个他喜爱的女人。女人不同,风格不同。他的准备当然不同。不看女人光看春联,你就会知道春联相对应的女人是谁,最长不过几十个字的春联里,蕴涵了女人的品质,女人的风情,女人的习性,女人的音容笑貌。那简直是一幅画。你读着它,就是在读着一个女人的全部。不同的女人春联的内容不同,同一个女人不同的春节,春联的内容也不相同。还是要和画联系在一起。画同一个女人,侧面画,正面画,无论选择哪一个角度,都能体现出这一个女人的风韵,气质。这是需要相当深厚的功力的。

    冯老师写着写着就激动起来,心颤抖了,手颤抖了,笔也颤抖了。工作不得不暂时地停歇下来。冯老师索性让自己陷在纯净得不搀任何杂念的激动里。这一次的激动是来自兰花花。兰花花是冯老师喜爱的女人里最漂亮的。兰花花嫁到村里还没有几年,因而,她不是冯老师喜欢时间最长的女人,但她却是冯老师最喜欢的,投入的喜欢最多的。自然,在给兰花花写春联时,他的心情在持续着的激动上,驴儿般打个滚儿,把激动送上一个小小的**。哎,真是没办法,谁让他的女人是如此地动人呢。可人的兰花花呦。从兰花花的激动里拔出来,再滑向桃花花,杏花花,梅花花的激动里。冯老师在如水的激动里荡漾着,弃了桨儿,随波逐流,漂到哪里都是幸福。冯老师的老伴已经枕着冯老师的激动进了梦乡。凭他激动去吧,她在他的激动里习惯性地麻木着。好在,冯老师是真的老朽了,只剩下了单纯的激动,再也不能像前些年一样,需要她来帮忙,帮忙排泄掉身体里的激动。那是冯老师和冯老师的老伴都痛苦的事情。衰老,使他们的激动和麻木都纯净了许多。冯老师的老伴会在相对纯净了的麻木中,度过只属于她自己的每一个夜晚,只属于她自己的每一个白天。在这种纯净的度过中,等待春节的来临,等待着冯老师想起她。提着一桶浆糊跟在冯老师的身后,去给冯老师的女人们贴春联。究竟贴了多少年,冯老师的老伴实在是记不清了。这项工作,她从年轻时就开始做了。

    刚开始时,冯老师是不屑让自己的女人去帮他的忙的。如此神圣的一件事,别人一但参与进来,就会破坏了它的完美程度。大概是上天执意要破坏冯老师的完美,冯老师的浆糊刷在什么花花的门楣上,等到拿出写给什么花花的春联贴上去时,在一刷一拿这个间隙,冷空气尖啸着扑奔过来,贪婪地吞食着浆糊上可怜的一点温度,转瞬,柔软的浆糊便是坚硬的了。坚硬的本质是拒绝。浆糊只好一遍一遍地刷,拒绝只好一次一次地重复。无奈,冯老师只好回家向老伴发出求助的信号。

    非常年轻的冯老师的求助是与众不同的。它看上去不太像求助。

    跟我去贴春联吧。

    冯老师将他的一张脸从棉门帘探了进来,拎着浆糊桶抱着一卷春联的两只手臂和身子留在门帘的外边。

    和冯老师同样年轻着的老伴正在炕上钠着冯老师的鞋底子,听着冯老师的话,有些意外,也有些受宠若惊。她在分析他的话。他是在求她帮忙么?那时的她,对他还有希望。他需要她的帮忙,也可以说是他发现了她的存在,注意到了她。

    冯老师的老伴放下手里的针线活儿,把快要冻成冰砣的浆糊重新在大铁锅里热过后,跟着冯老师去街上贴春联。

    那是冯老师给他的女人们贴春联的第一个春节,它就那样开始了。在这之前的春节,冯老师也写春联,写给村里的人。村里的人提前买好纸拿给冯老师,冯老师大笔一挥,一幅喜气的春联很快就成型了。拿了春联的村民回家让女人熬了浆糊,贴在自家的门楣上。也有的村民干脆连纸也不买,直接跑到冯老师那里讨要一幅。无论是怎样的一种方式,冯老师都不会拒绝的。拿了春联的人也不用感谢。冯老师是一个以助人为乐的人,他的乐趣由帮助别人而生,从来不讲回报。大尚还没出生时,大尚家的春联都是冯老师写。有一年的春节,全村的人都来冯老师家拿过春联了,惟有大尚家没有动静。冯老师想来想去,翻遍了大脑的角角落落,就是找不到大尚家究竟为何不来拿春联的理由。冯老师决定去问个明白,否则他这个春节是过不好的。便拿了一幅写好的春联去敲大尚家的门,敲了半天也没有应声,后来才知道是大尚家有人病了,去了公社的医院。冯老师的心才放下来。冯老师是解放后村里的第一任老师,他当了老师,不但威风不起来,反而觉着欠了乡里乡亲的。村里读过私塾的人不止他一个人,可偏偏是他做了教书匠,他便用讨好来弥补着他的歉意。慢慢地,人就适应了他的讨好,心安理得地享受着他的讨好。冯老师给他的女人写春联,并且亲自贴上,从那一刻起,冯老师给其他村民写春联的日子结束了。他对村民的讨好也结束了。他像恨他的堂弟一样恨着那些村民,他怎么还会给他们写春联呢。他们和他的堂弟一起策划了那场阴谋。如果不是为了生计,他也不会去教那些村民的孩子们。

    有了老伴的帮忙,冯老师的春联贴得顺利了许多。村里的人对冯老师以这样的方式来表达对女人的喜爱,还处在生疏的阶段。还需要一个熟悉的过程。尤其是冯老师的老伴的参与。于是,冯老师再一次被村里的人用眼睛揉搓,用牙齿咀嚼。上一次的味道还留在人们的齿间,没有完全地散尽,新鲜的味道马上就补充进来。

    冯老师义无反顾地不在乎这些了,他要明目张胆地喜欢,想喜欢谁就喜欢谁。所以,冯老师的步子迈得轻松极了,潇洒极了。

    女人们来读冯老师和他老伴贴的春联了。已婚的未婚的女人们,和村民一样,把春联当成笑话来读。她们嘻嘻哈哈地笑在一起,抱在一起。那时候的女人们,是冯老师喜欢的初级阶段,她们大多不识几个大字。冯老师写给她们的春联,在别人的帮助下,才能弄懂春联要表达的意思。她们表面上无视乃至蔑视冯老师的行为,其实,在她们的内心,是很有些骄傲和满足感。有人喜欢,总是比没有人喜欢好的吧。

    因为符合冯老师喜欢标准的女人还不太多,所以,冯老师和他老伴在很短的时间内就把春联贴完了。在返回家的路上,冤家路窄,碰上了堂弟。

    堂弟已经再婚了。那个女人跟在堂弟的身后,踩着堂弟的脚印走。女人的个头比堂弟矮出一截来,可能她太想稳稳地踩住前边男人的脚印儿,迈出的步子显得很是夸张。堂弟没有照顾身后女人的意思,依旧自顾自地走着。

    四个人擦身而过。他们珍惜着自己的目光,谁也不愿意把自己的目光分割出一片,在对方的身上停留片刻。

    眼的余光不争气地开了小差。冯老师和他的老伴同时注意到,堂弟身后的女人一点也不出色。她近乎于是一个平庸的女人。

    都是因为堂弟的第一个女人太出色了,无论堂弟再娶什么样的女人,都会淹没在第一个女人的出色里。

    堂弟的第一个女人哪。
第十七篇 陪你一起贴春联 第三节
    堂弟的第一个女人哪。那个叫花花的的女人哪。

    她曾经是冯老师的未过门的媳妇,曾经是冯老师吹吹打打娶进家门的新娘,怎么一入洞房花花就成了堂弟的新娘,堂弟的新娘就成了冯老师的新娘呢?

    一场策划得天衣无缝的阴谋哇。

    堂弟每天扛着他的磨剪刀的四条腿板凳走村串巷,自从和张村的一个姑娘定了亲,堂弟就羞于去那个村磨剪刀了。张村女人们的剪刀钝了,裁不动布料了,盼着堂弟的吆喝声,盼得眼睛生疼。那一声嘹亮的“磨剪子来——抢菜刀”一去再也不回头。和张村临村的是李村。一条板凳在堂弟的肩上颤着,堂弟的两只手不去扶板凳,而是随着板凳的颤抖有节奏地甩着。一点也不用担心板凳会倾斜,会从肩上滑下。有了灵性的绵软颤动的板凳是从挑起它的男人身上长出来的,是男人身上的一条肋骨。到了村口,堂弟放下板凳,扯过脖子上的毛巾擦一把汗,然后,朝着村子放出一句“磨剪子来——抢菜刀!”只一句就够了。

    女人们拿着剪刀菜刀来了。一条板凳,一头放着磨刀石,一头坐着堂弟。堂弟的手忙着,嘴巴也忙着,大婶子大妈大嫂子大姐姐小妹妹地和女人们打着招呼。堂弟的嘴巴巧,女人们都爱听他说话,有的女人剪子不磨切菜的刀不磨,就为来听堂弟说话。李村的女人也和其他村的女人们没有什么两样,喜欢凑热闹,哪里有热闹往哪里扎。村里的大姑娘花花却不喜欢热闹。不久前,花花有了主儿,有了主儿的花花便多了心事,私下里背着家人悄悄地给自己做嫁衣。无奈,家里的剪刀该磨了,花花的手被钝剪刀打了两个泡。花花听见了村口磨剪刀人的吆喝声,就躲在栅栏后边朝着村口张望,一直望到女人们差不多都散去了,才拿着剪刀出来。

    磨剪子的,给我磨磨剪子。

    花花说着递上了剪刀。忙了大半天的堂弟正准备收拾摊子,日头西下了,还有十几里的路要走。堂弟想说,您明儿再来吧,今儿太晚了。

    突然间,堂弟失去了话语的能力。他愣住了。

    堂弟浑身的血液被一股强大的力量推桑着,呼呼地朝前奔涌。他必须要做点什么,否则他会被奔涌的浪头击倒,可是,他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想不起来自己该做什么。

    磨剪子的,我磨剪子。花花又说了一遍。

    堂弟在被浪头拍倒吞没之前,抓住了花花的话。它是一根救命的稻草。

    堂弟开始给花花磨剪子。可能是堂弟太想把花花的剪子磨好,却偏偏不遂人愿,剪刀的刃几次抢了堂弟的手。血渗在磨刀石上。

    你的手流血了。花花在一旁惊叫。

    堂弟嘿嘿地笑笑,更加专心地磨着剪刀。夕阳打量着磨刀石上的一抹红晕,在努力地想,那是不是自己遗留下来的羞涩。

    堂弟终于磨完了剪刀。他将剪刀的刃儿在自己的拇指肚上试了试,确认十足的锋利后,把剪刀交给花花。

    花花向堂弟摊开另一只手。掌心是一些钱币。

    我不要你的钱。

    花花的小手倔强地不离去。

    我真的不要你的钱,我要你别的东西。

    花花疑惑了。眼前这个眉目清朗的磨刀人好奇怪,给人磨刀不要钱,那要啥呢?

    我要你的人。我要你的人。我要你的人。

    堂弟连着说了三遍“我要你的人”,仍下惊愕中的花花,抱着板凳跑了。

    他要给花花一点时间,也给自己一点时间。一切来的太突然,他和她,都需要时间慢慢地消化。

    第二天,堂弟又来李村磨剪刀,到了村口,放下板凳,朝着小村唱起了情歌。

    **啊,你是来把我瞧瞧

    还是来把我烧烤?

    莫不是要让我熄灭的情火

    又在我心里熊熊地燃烧?

    你那黑羔皮做的帽子,

    我戴行不行?

    你那玫瑰似的嘴唇

    我吻行不行?

    ……

    粗犷而又高亢的歌唱得小村人的心痒痒的,酸酸的,唱得花花的心里乱乱的。这个处在华北平原深处的小村庄,从未经历过如此的歌者和歌声。小村的某种欲望层层地绽放了。

    堂弟不停地唱。不再磨剪子抢菜刀。

    有女人去拉堂弟的衣袖,磨刀的小子,你是唱给我的吧,可惜我有男人了,儿子都要娶媳妇了,等来世再嫁给你吧。女人的男人丢过来一截木棒,胖嘟嘟的女人做了一个鬼脸,颤着一身肥肉走了。

    堂弟的情歌每天都会在李村的村口唱起来。只有花花明白堂弟的情歌唱给谁,听着堂弟的歌,花花无心做嫁衣,花花无心吃饭,花花无心睡觉。花花在歌声中消瘦,花花在歌声中甜蜜。

    忽然有一天,堂弟的歌声在村口消失了。听村里人传说,唱歌的磨刀小子要娶亲了,正在家里操办喜事呢。花花才想起来,自己的婚期也就在眼前了。

    花花靠在门框上哭了,好你个狠心的磨刀小子,去哪里磨刀不成,偏偏来李村磨刀,去哪里唱歌不行,偏偏来李村唱歌。
第十七篇 陪你一起贴春联 第四节
    冯老师怎么会原谅堂弟呢?

    堂弟唱给花花的情歌是他教给堂弟的。它从叶尔羌河飘来,从塔克拉玛干大沙漠飘来,伴着叮当的驼铃声。赶骆驼的父亲脸儿红红地望着他从新疆木卡姆带回来的新娘,唱着木卡姆的情歌,表达对骑在驼背上的美丽新娘的怜爱。

    父亲千辛万苦带回来的情歌,被堂弟献给了花花。这只是堂弟阴谋的第一步。

    冯老师想,千不该万不该,不该和堂弟在同一天成亲。不该兴高采烈地跳进堂弟给他编织的圈套里。

    两头迎亲的小毛驴同时出发,在岔路口分开,同时到达张村和李村。蒙着红盖头的新娘同时上了毛驴,两支娶亲的队伍又在岔路口汇合。一样的毛驴,一样的新娘,一样的喜气。不一样的心思。

    入了洞房,新娘子的盖头掀起来,冯老师才知道新娘子错了,见过一面的如花一样娇美的花花变成了另外一个陌生的女人。冯老师慌忙牵着女人的衣袖往堂弟家跑,去换回他的花花。叔叔和婶子来开门,说你讲啥笑话,媳妇咋会错呢。就砰地关了门。

    花花的惊愕不比冯老师差,她蒙了,自己的男人咋是那个磨刀的小子?花花惊愕之后是愤怒,好你个该杀的磨刀小子!

    堂弟说,都是我安排的,你要是不乐意,我把你给堂哥送去,你要乐意,咱们将错就错,生米下了锅谁也没了办法。

    花花说,我恨你,你个该死的磨刀小子,你偷了我的心,还要辱没我的名。

    花花来打堂弟,一双小手有的是力气,堂弟的嘴角渗出了血。和磨刀石上的血一样红,一样艳。花花的眼被晃疼了,花花的心也被晃疼了。你个该死的磨刀小子,咋就不躲呢。花花的泪流下来,细软的身子面条似的摊在堂弟的怀里。

    冯老师在堂弟家门口守了差点一夜,陌生的女人就陪了冯老师差点一夜。天快亮的时候,冯老师扑扑踏踏地往家走,他想明白了一个事实。他的花花再也换不回来了。

    他想不明白的是,他的花花怎么就回不来了呢?

    陌生的女人跟在冯老师的身后。她在心里做着比较,越是比较,她脚下的步子越是迈得坚定。

    红烛已经燃尽。冯老师对着坐在炕沿儿的女人的黑影儿说,你,让我拿你咋办?

    黑影儿说,让我做你的女人吧。

    冯老师,我的女人是花花。

    黑影儿说,我就是花花。

    花花朝冯老师飘过来。飘过来。细丝一样把冯老师缠绕起来。冯老师的呼吸被滑嫩的质感夹裹着淡淡的花香缠绕得越来越紧,越来越急。花香引诱着冯老师快速地奔跑。他要追上花花,哪怕用一万年的时间来追赶。花花,等我啊。等我啊,花花。急促奔走的声音在天地间涌动。一道屏障拦住了涌动的流。涌动的流积聚,再积聚。猛然,屏障被强大的流冲倒,以一泻千里的姿态疯狂地倾泄。淹没了花香,淹没了冯老师自己。

    冯老师绝望了。他的花花永远回不来了。身边的女人不是花花。不是。

    你这个女人好阴险,你居然**我!

    从现在起,我就是你的女人了,我会跟你一辈子,做你一辈子的女人。

    你不怕我心里装着的不是你么?

    不怕。

    你不怕我不喜欢你么?

    不怕。

    那你怕什么?你这个阴险的女人!冯老师摇着女人的臂膀。

    我怕做不成你的女人。

    花花下葬的那天,老天难得也跟着伤了一回心,雨水沥沥拉拉地怎么扯也扯不断。把自己弄得像一个经期的女人。

    花花是用堂弟给她磨过的那把剪刀自残的。出嫁的时候,她把它从娘家带了过来。在她眼里,那不是一把剪刀,是对一个人的念想。没想到,她真的嫁给了给她留下念想的人。可是,给她念想的那个人并没有给她带来她需要的那种生活。或者说幸福。女人的幸福和富贵和贫穷无关。

    为了娶到花花,堂弟买通了迎亲的人。钱是堂弟四处借来的。按理说,村里的人没有理由帮着堂弟,灭着冯老师。即使有人被收买了,也不至于全部迎亲的人都没了做人的准则。还是因了冯老师的性格所致。冯老师的谦和,冯老师的讨好,都不足以对村里的人造成伤害。堂弟不同。谁家的剪刀都让堂弟磨过,堂弟一个子儿都没拿过村里人的,但这并不说明堂弟就是冯老师那样的人。堂弟很会处世,他要给自己在村里留足了空间,空间大,才能完成高难度的跳跃。他想偷梁换柱地娶到花花,这个高难度的跳跃,他一个人完不成,需要村人里的辅助才行。村里人面对堂弟的邀请,很是犹豫了一番。答应了堂弟,会伤了冯老师,拒绝了堂弟,会有什么后果呢?他是绵里藏刀的人,绵软里包裹的是心狠手辣。村里一个姓陈的人得罪了堂弟,堂弟不声不响,在某一天的早晨,微笑着和从他身边走过的陈姓人打招呼。毫无防范的陈姓人倒在堂弟的棍下时,堂弟脸上的微笑之花开得正灿烂。结果是,几个负责迎亲的村里人一至地接受了堂弟的邀请。他们谁也不想在堂弟的微笑里倒下去。

    欠债总是要还钱的。债主子们不敢正面跟堂弟讨要,他们把堂弟请到家里来,酒是酒菜是菜地伺候着堂弟,堂弟是何等聪明,心说,少跟大爷玩撅屁股拉屎的游戏,屎还在肠子里,大爷就知道是啥颜色了。酒未饮,菜未动,债主子家里的一群孩子早围了过来,眼珠子瞪成了牛卵,掉出来肯定能把盘子砸碎了。债主子一鞋底子飞过去,谗死你王八蛋操的们,赶明儿西北风都不给你们喝!

    堂弟的心里就不痛快,这话明摆着是说给他听的,可是,你有脾气么,谁让你欠了人家的钱。何曾这样窝火过?都是因为娶花花惹来的。酒越喝,堂弟越觉得自己委屈。是花花让他受了委屈。

    喝红了眼的堂弟对债主子说,哥哥,你是我亲哥哥,是不是?你要是我亲哥哥,我就跟你说几句实话。我知道你日子难,可眼下我真的没钱给你。我家里除了一个女人,啥都没有,要不,你把我的女人拿走。

    不喝酒的人不会和喝酒的人计较。喝酒的人会和喝酒的人计较的。

    你说话算数?

    算数。

    我不拿你的女人,用一晚上,咱,咱们的账就抵消了。

    行。

    债主子真的去了堂弟的家。当花花吐出最后一口气时,堂弟趴在债主家的桌上睡得正香。

    冯老师在雨中唱响木卡姆的情歌,给花花送行。

    **啊,你是来把我瞧瞧

    还是来把我烧烤?

    莫不是要让我熄灭的情火

    又在我心里熊熊地燃烧?

    你那黑羔皮做的帽子,

    我戴行不行?

    你那玫瑰似的嘴唇

    我吻行不行?

    ……

    泣血的歌染红了雨丝。花花棺木上的土被红雨冲刷掉。人们只得再重新填土。新添的土又被冲刷掉。土不够用了,全村的人都发动起来,一车一车的土从四面八方,源源不断地运来。新的坟包终于拢起来。它是红色的。

    人散尽了。冯老师扑倒在花花的坟上,昏了过去。

    昏迷中,冯老师听见花花在对他笑。他看不见花花的影子,忙着左右去找。花花笑得更响了。

    呵呵,你是看不见我的,我已经变成了另外一种形状。你要是想我了,就去看看张家媳妇的耳朵,王家大姑娘的嘴巴……我把自己分割成了她们,你把它们集中在一起,就是一个整体的我呢。

    冯老师睁开眼睛,刚才是一个梦么?

    他更愿意相信它不是一个梦。它给了他希望,给了他无穷的力量。

    他的花花没有死。他的花花幻化成了无数个女人。这无数个女人等着他去喜爱,去呵护。
第十七篇 陪你一起贴春联 第五节
    冯老师还没有从兰花花的激动里拔出来,激动还没来得及向桃花花,杏花花们滑行。兰花花就出事了。她和马奔搞在了一起。

    冯老师喜爱的女人们一茬茬地衰老下去,又一茬茬地成长起来。冯老师喜爱着女人们,反过来,源于对女人的喜爱又滋润着冯老师。他的生命被滋润得旺盛且蓬勃。冯老师退休后,除了睡觉吃饭外,他的精力百分之一百地献给了他的女人们。他的无私奉献是有原则的。不惊扰他的女人,不打扰他的女人,远远地观察,远远打量。幸福着女人的幸福。快乐着女人的快乐。蜇伏在女人生活的每一个细节里,戴上他的放大镜,试图摘去让女人不幸福不快乐的微小粒子。很多的时候,冯老师的摘除都是不成功的,他没有能力去摘除。他沉在不能摘除的痛苦里,脸上的泪水比任何时候流得都要长。

    去年有一段时间我和先生闹矛盾,恰恰那个时候,我的工作调动了,从村里的小学调到了城里的一所小学。离开了小村,离开了冯老师的视线。每天,冯老师都到村口去张望几次,我终归没有出现在他的每一次张望里。他便犹豫着,却也是主动地接近我的婆婆,问一些我的情况,问我什么时候能回来。我的婆婆回答他的只有简单的三个字:不知道。

    婆婆的不知道三个字上边爬满了蚂蚁,咬得冯老师坐卧不宁。我不知道他是怎样千方百计地打听到我的地址的,总之,在某个周六的下午,我听到有人敲门,开门一看,竟是冯老师。冯老师一头的汗水,一手扶着墙,呼呼地喘粗气。

    我慌忙去搀扶他。他却没有要进来的意思,等气息平稳了一些,能说话了,他快乐地对我说,你胖了呢,气色也好多了呢,这,这我就放心了。

    说着,他从胸前挎的蓝兜子里往外掏东西。两只苹果,两只香蕉,两只迷猴桃,两只黄冠梨,两只橘子,两只火红火红的火龙果。

    他把这些东西放在门口,说,走了,我走了。

    我望着门口那堆两两成对的水果,来不及有所反应,冯老师已经在往楼下走了。他的两只手牢牢地抓着栏杆,一个台阶一个台阶地往下挪。嘴巴里嘀咕着,你这儿真不好找,房子全都一样,还这么高。我才想起来,该把冯老师送下楼。

    连搀带拽地把冯老师送下楼,我累出了一身热汗。

    看着冯老师蹒跚地上了自行车,蹒跚地远去。我忽然有点冲动,对着冯老师的后影儿喊:“冯老师,今年春节我回家,还贴您写的春联!”

    往楼上走时,我一直在想一个问题,我究竟是冯老师的什么花花呢?

    我知道,有些问题是永远都不能问的。

    这个腊月,冯老师春联写得有点三心二意。他要拿出充足的时间来观察兰花花的一举一动。

    兰花花是村里的头号大美人。去年开春嫁给了村里的小琐头。村里人见到兰花花时,不禁发出长长的一声叹息,啥叫鲜花插在牛粪上?看看兰花花,再瞅瞅小琐头就明白了。

    村里人的叹息是有些夸张的。小锁头是不帅不漂亮,但是还没有丑到和牛粪攀亲的份上。不过是和兰花花站在一起,兰花花的美丽使得平庸畏缩的小锁头更加地平庸和畏缩。兰花花嫁给小锁头,村里的男人们严重地心理不平衡。

    小锁头是堂弟的小儿子。他从容貌上继承了父母的缺点不算,堂弟的聪明伶俐甚至奸滑到小锁头这里也失传了。到了该成家的年龄,小锁头的另一半迟迟没有着落。女方家条件好的看不上小锁头,太次的堂弟这关就过不了。用他的话说,他的儿子岂能是个母的就能打发了的?一来二去,小锁头的婚事就耽搁下来。眼看小锁头是过了三十岁的人了。小锁头熬不住一夜一夜的寂寞,把床摇得吱吱叫,引来了一群老猫。

    堂弟从花花死后,再也不走村串巷地磨剪刀了,彻底地和这行决裂了。堂弟的脑子活,刚一改革开放,率先在村里开了第一家专营柴米油盐的店铺。大尚媳妇看上了堂弟家富足的小日子,把自己的表妹介绍给小锁头。女方的长相很是端正,小锁头满意,堂弟也满意。指望着小锁头的婚事可以定了下来,这时大尚媳妇来家里说,有一码事得摊开了说,瞒也瞒不住,捂也捂不住。堂弟一家子把耳朵拉长了,细听端祥。却原来,女方是个死了男人的主儿,不是一个人要嫁过来,还要稍上两个七八岁的双胞胎的儿子。堂弟一听就恼了,责问大尚媳妇为什么不早说。大尚媳妇还以为堂弟是占了便宜美的呢,娶一个媳妇搭两个大孙子,老爷子您偷着乐去吧。堂弟的嘴都气歪了。

    堂弟一点商量余地没有地回了大尚媳妇。这一回,小锁头不干了,身上唰唰地长出一层硬刺儿,爸,是我娶媳妇,还是你娶媳妇!快七十的堂弟一个大巴掌抡过去,小锁头身上的刺儿就无可奈何地萎缩了。秋天的衰草一样褪尽了生命的朝气。

    堂弟暗中下了大力量,四处托人给小锁头网罗媳妇。不怕穷,不怕远,只要是个大姑娘。够漂亮。他愿意出大价钱。

    甘肃姑娘兰花花就这样浮出了水面。把她漂起来的,是一张张嘎嘎响的人民币。

    娶了兰花花的小锁头,竟有了十分的精神,从门里出来,很响地把一口一口的黄痰吐在人多的地方。男人们把醋意和恨意含在眼睛里,小锁头,你他妈的悠着点,别累个腰肌劳损啥的。小锁头嘿嘿地笑笑,扑的一声,一口得意的痰差点砸到人的脚后跟上。

    去年的春节,兰花花家的门楣也贴上了冯老师的春联。冯老师的老伴提着浆糊桶,一支排刷挂上浆糊均匀地涂抹在门框上,冯老师利索地贴上春联。老夫老妻的利落和他们的年龄有点不协调。他们的动作好像应该迟缓一些,才正常。冯老师的手掌在刚贴好的春联上慢慢地游走,细小的褶皱,细小的不平坦,在手掌温情的游走中,舒坦地伸直了腰身。

    兰花花问小锁头,那人是谁?

    小锁头答,两个精神不正常的人,别理他。

    冯老师的这一贴在村里引起了一个小骚动。人们在潜意识里有一种期待,期待生活里发生点什么,好刺激一下正在麻木的神经。前提是自己只是个看客。冯老师是多么地体恤村里人,在人们最需要时,送来几许清风。这几许清风,像抹在太阳穴上的清凉油一样,人的精神立刻就提了起来。

    冯老师把春联贴在了侄媳妇的门上,还不够提神的么?

    堂弟一家人的沉默使得看客们高涨的情绪渐渐地矮了下去。有那么几个人,此情绪矮下去,彼情绪在迅猛地蹿升。看起来,堂弟真是老了,没有了过去的锐气。小锁头那个窝曩废不足为患。
第十七篇 陪你一起贴春联 第六节
    小村的头枕着京沈高速公路,村里人进进出出都要通过高速路的涵洞。村里人一直有个说法,说是这个高速路的涵洞不吉祥,坏了村里的风水。原来很安静很本份的一个村子,如今哪——哎,它变成什么样子了呢?姐妹三个争一个男人,父亲睡了别人的老婆,让别人老婆的男人睡自己的亲女儿。如此伤风败俗的事情是从来没有过的事情,琢磨来琢磨去,人们只能把罪责归于那个像嘴巴一样的涵洞了。涵洞承担了罪名,村里的男男女女更热衷于搞男女关系了。不安分的人轰轰烈烈地加入到这项运动中来。他们不会像冯老师那样,只是贴贴春联,而且一贴就是几十年。他们不会。哪个男人看上了哪个女人,不真刀实枪地比试比试,不领教一下对方的功力如何,才是亏了自己呢。其中,做得最好的当数电工马奔。

    马奔腰上挎着电工兜子,肌肉发达的腿横扫了多少女人,只有他自己清楚。冯老师最恨的就是他。在他扫倒的女人里,有他心爱的女人。冯老师痛心疾首,他恨不得在马奔的裤裆里放一把火,把他到处觅食的小鸟烧成一只死鸟,再也蹦达不起来。眼瞅着马奔的腿比其他人更先一步伸向了兰花花,冯老师在兰花花被扫到之前,颤着两条衰老的腿拼命地向着兰花花奔跑。
第十七篇 陪你一起贴春联 第七节
    兰花花正式做起了老板娘。堂弟把商店交给小锁头和兰花花经营,自己般回了老房子。堂弟有他的打算,他想用这个小店把兰花花拴住,让她一心一意地和小锁头过日子。

    兰花花就是一朵花儿,蜂儿们闻着香味成群结队地赶了来。采不到蜂蜜,看两眼也是享受。小店前所未有地热闹起来。

    你买两包烟,我买一袋茶叶,买完了,人却不走,挤在小店里聊天。眼睛在聊天的对象身上,心在兰花花身上。大声地聊天,夸张地笑,把自己想象成八仙之一,讲述着过海的本领,为的是吸引大美人兰花花。兰花花躲在人们吐出的烟雾后边灿烂地笑着,看不出她的笑容给谁多一点,给谁少一点,仿佛在秤上称过,给每个人的笑是均等的。谁都想多分几两兰花花灿烂的笑。于是,更加努力地表现自己。

    甲说,你们知道蛇的胃口有多大?妈的,可以吞下一头豹子。

    乙说,你真是瞪着眼说瞎话,蛇的嘴巴能有多大?

    甲说,你他妈的有点知识好不好,蛇的嘴巴有弹性的。

    乙就发怒了,你他妈的说谁没知识!

    兰花花依旧在一边灿烂地笑。

    甲和乙脖梗上的毛都竖了起来,有了一个短暂的对峙。两个人都在想,接下来要不要动拳头才不栽面。这个时候,小店的棉门帘子一掀,马奔走了进来,一边往里走,一边骂,都他妈的吃狗**撑的!

    兰花花脸上灿烂的笑容凝住了。
第十七篇 陪你一起贴春联 第八节
    马奔把和兰花花约会的地点定在大队部。他手里有大队部的钥匙。晚上的大队部空无一人,尤其是在这冰天冻地的腊月,连只苍蝇都没有。没有床,一张长长的椅子。椅子大概是见多了这样的游戏,早就学会了沉默,实在不堪重负时,才吱吱地抗议两声。再接着沉默。

    马奔和兰花花怎么也不会料到此刻冯老师已经气喘嘘嘘地赶到了门口。站在门口的冯老师千想万想,也不会想到门没有反锁上。他想,门应该是在里边锁上或者插上的,他什么也不干,只想在门上敲几下,惊扰一下门里的人。让马奔终止对兰花花的伤害。他认准了那是伤害。敲完了,他立刻走掉,等里边的人出来时,他已经无影无踪了。

    冯老师的手坚定地纂成拳头,坚定地伸出去。
第十七篇 陪你一起贴春联 第九节
    门开了。
第十七篇 陪你一起贴春联 第十节
    冯老师得了脑血栓。

    据说是马奔和兰花花在街上发现了突然发病的冯老师。经过抢救,冯老师的命是保住了,但是冯老师的右半身瘫痪了,并且失去了话语功能。

    在城里的医院住了一个星期,出院那天,冯老师的儿子女儿给冯老师的老伴打电话,说就让留在城里吧,一会把妈也接过来,这个年就在城里过?冯老师的老伴口气一点商量的余地都没有,把他送回来吧,他在城里住着死的快点儿。

    儿子和女儿知道冯老师,也知道他们的母亲,就把冯老师送了回来。和冯老师一起送来的,还有一辆轮椅。临走,一双儿女在母亲面前抹了把眼泪,恨恨地说,他啥时死了,您就啥时轻省了。

    冯老师的老伴说,他死了,你们还不美的敲鼓?

    女儿红着两只眼睛斜了一下母亲,他要真死了,我和哥就搭上戏台,唱上它三天三夜的。

    冯老师的老伴长长地哎叹一声,费力地转动着大脑,她想寻找一句话。老朽的大脑缓慢艰难地转动起来,簌簌地落下一层磨损的细沫子。几层细沫子飘过,她终于想起来。那是电视上说的,世上没有无缘无故的爱,也没有无缘无故的恨。死老头子,真是造孽呀。

    冯老师也是疼过儿女的。

    儿子出生时,花花死了有大半年了。

    婴儿哇哇地哭着不情愿地朝有生命的世界跑来。接生婆的声音夹杂在小婴孩的啼哭声里,冯老师,是个带柄儿的!

    院子里的冯老师一头冲进屋子,接生婆将托在手上的小婴儿移到冯老师的眼前。刚刚离开母体的小婴儿还不太习惯眼前这个冰冷的世界,它唯一表达自己思想的方式就是哭泣,它用哭泣来抗议。小手和小脚在虚无的空中挥舞着,小眼睛紧紧地闭着,和许多的小比起来,张开的嘴巴大得有些夸张。这样一个小东西太奇妙了。冯老师的眼里含着两汪泪。他不敢眨一下眼睛,他怕泪会滚下来,会砸伤眼前这个奇妙的小东西。

    忽然,冯老师做出一个举动。它太出乎接生婆的意料,人还来不及有所反应,冯老师已经抓起炕上的一团旧棉絮,把托在接生婆手上的小婴儿塞进棉絮。冯老师抱着棉絮团跑了出去。

    冯老师将那团绵软的东西搂在怀里,径直奔向花花的墓地。花花,花花,我把咱们的孩子抱来了,花花你看,你看孩子长得和你一样漂亮呢。

    花花,你睁开眼睛看看哪,看看咱们的孩子……

    早春的风掠过花花坟头的衰草。衰草发出几声呜鸣。

    花花,你听见我的话了,是不是?你在看咱们的孩子对不对?

    冯老师想让花花看得更清楚些,便去剥棉絮,小心地将小婴儿的头剥出来。他刚要把小婴儿举给花花看,随着嗷的一声嚎叫,小婴儿不见了。

    小婴儿的母亲,冯老师的老伴母狼一样将小婴儿护在怀里,血红的眼珠子随时都有溅血的可能。

    冯老师一脸的茫然,他不明白他的一向温顺的女人今天是怎么了。

    我就是想让孩子的妈妈看看孩子,不行?他说。

    我才是孩子的亲妈!她吼。

    冯老师更加地茫然了,这孩子明明是和花花有的,咋就变成你的了?

    女人什么也不想说了。她和他能说清什么呢?她是他的女人,实际上,她不过是花花的替身。他不是在和自己过日子,是在和花花过日子。

    她争不过一个死去的人。

    她争过什么么?没有。她什么也没争过。心甘情愿地嫁给他,心甘情愿地做替身,心甘情愿地做他喜欢做的事。这个男人,从看见他开始,她就认定他是她想要的男人。可她不是他想要的女人。她在心底里盼着,盼着有一天她不再是别人的替身,她会变成他想要的那个女人。

    这一天还会出现么?

    大概是老天可怜了女人,经过一番折腾的小婴儿竟然相安无事。

    女儿出生时,有了儿子的教训,冯老师的老伴把孩子看得牢牢的,惟恐再有个风吹草动。就连睡觉,女人的一只耳朵都是醒着的。

    这一回,冯老师很安静,只是远距离地看着孩子。眼睛里闪着幸福的光彩。女人问他,这又是你和谁生的孩子?

    冯老师快乐地说,是和山花花生的,你看你看,鼻子嘴巴长得都像妈妈呢,是个漂亮的孩子。

    冯老师持续着幸福的表情,幸福的注视。问他话的女人不在他的世界里。

    无论是女人的希望。还是女人的绝望。都不在。

    冯老师的老伴开始给自己灌输一个概念。她其实不是需要冯老师,她真正需要的是冯老师的供给。有了他的供给,她和她的孩子们才能生存。如此一想,冯老师的老伴轻松了许多。在许多的习惯中,比如习惯了冯老师喜爱别的女人,习惯了跟着冯老师去给他的女人们贴春联,等等吧,她强迫自己只承认习惯了冯老师的供给这一条。前边所有的习惯都是为后边的习惯服务的。只有这样,她才能带着她的孩子们坚定勇敢地生存下去。

    她有意地让孩子们拉开和冯老师的距离。她怕孩子们从冯老师的身上沾染上这个花花那个花花的气息。为了让拉开的距离长期地保持下去,她不辞辛苦,把自己化成一条深深的小河,让冯老师和孩子们隔着河打招呼,隔着河说话,隔着河传递亲情。孩子们上学,她跑去学校求校长,说什么也不能把孩子们放在冯老师那个班。她和校长说,当老子的怕是舍不得管自家的孩子呢。

    不知道河水不够深,还是河面不够开阔。反正,关于花花们的信息被两个孩子捕捉到了。

    冯老师的老伴从孩子反常的情绪上接受到了她不愿意接收的信息。读小学的儿子和女儿几乎同时抑郁起来,从家里出去时是两张闷闷不乐的小脸,从学校回来依旧是两张闷闷不乐的小脸。并且,兄妹两个在刻意回避他们的母亲。母亲问,孩儿啊,咋的啦,病了?和同学打架啦?兄妹躲闪着母亲的眼睛,什么也不说,什么也不答。母亲惊惶到了极点,忘了吃饭,忘了睡觉,忘了把自己变成深深的小河。

    有一天放学,两个孩子迟迟没有回家,冯老师的老伴去路上迎,去学校找,都没有看见兄妹两个。正六神无主时,山花花领着两个孩子找上门来。

    山花花人还没进来,嘻嘻的笑先球似的滚进来,屋子的角角落落都滚满了笑声。

    山花花的笑怎么也打不住,说出来的话不停地被笑给噎住,话就变得疙疙瘩瘩的。

    嫂子——嘻嘻,两孩子跑我家认,认亲妈去了——嘻嘻,哭一条笑一柳的非说我是他们亲妈。嘻嘻。嘻嘻。

    山花花忽然打住笑,正色对目瞪口呆的冯老师的老伴说:

    嫂子,没事,我不会往心里去的。村里人谁不知道冯老师,谁不知道嫂子。说真的,嫂子,这丫头长得挺招人稀罕的,正好我也没闺女,嫂子要是舍得,就给我做个干闺女吧。

    冯老师的老伴多想给眼前的山花花跪下去,山花花值得她一跪。许多年以来,她头一次对冯老师喜爱的女人充满了感激之情。

    她没有跪。她在心里给山花花跪了。

    而且,她还在心里对山花花说,每年的春节,我都会给你贴春联。
第十七篇 陪你一起贴春联 第十一节
    今天是腊月二十九。

    几只鸡慵懒地卧在院子里晒太阳。大公鸡再也不用担心招来主人的责打,没有了管束,反倒没有了任何欲望,和几只母鸡一起享受午后温暖的阳光。偶尔有几声零星的鞭炮或远或近地炸响,鸡们完全一幅无动于衷的样子。

    冯老师的老伴也感觉到了这个午后阳光的特别,她伸出手来,摸一摸空气的热度,然后蹒跚地回屋。过了一小会儿,冯老师的老伴就推着轮椅出了院子,轮椅上坐着冯老师。几只鸡目送着冯老师的老伴和她的轮椅远去,依旧无动于衷。

    冯老师的老伴推着轮椅在街上慢慢地走。车轮撵压在僵硬的土地上,发出轻微的滋滋儿碎裂的声响。冯老师的老伴一路上说着话。她一生都没有说过这么多的话,今天,她不知道怎么了,她特别想说话。积攒了几十年的话,在今天瀑布一样奔泄而出,拦也拦不住,挡也挡不住。那些话是说给冯老师听,也是在说给自己听。

    死老头子,你再活几天吧,别死在我前边,你死了,我吃谁喝谁去呀。这一辈子呀,我吃定你了,喝定你了,你要是敢死我前边,我就把你锉骨扬灰,让你下辈子脱生不了。呵,我够狠吧。

    老头子,你说,你咋一点人缘都没有呢。你呀,也别怪孩子们不待见你。有你这个一点正型都没有的爸爸,孩子们脸上无光啊。哎,这也都赖我,我没入你的眼,一辈子都没入你的眼,收不住你的心。你说,你的心在外边飘就飘吧,我也认了,你干啥伤孩子的心呢。总给孩子们往外整亲妈,那么点的孩子哪受得了哇。孩子们长大了,懂事了,他们背地里跟我说,妈呀,你咋就不跟他离婚呢,离了,我给妈找一个好的,知道疼妈的。我就跟孩子们说,你爸的心思不在我身上,这也不赖你爸,一开始是我乐意跟着你爸的。孩子们说妈呀,那你以后不许跟着他去贴春联了,你再去,你就不是我们妈了。我说,你们爸的心思都在春联上,我不跟着贴,他贴不上,他贴不上春联,要是急病了,咋去上班呢,咋去给咱们挣钱呢。

    孩子们没办法,我跟你去贴春联,他们就在后边跟着,咱们在前边贴一张,他们就在后边撕一张。那年哪,你打了他们。你从来没有打过他们,他们是你的孩子,你把他们当成和这个花花那个花花生的孩子,你咋会舍得打他们呢。他们老撕你的春联,你就狠狠地打了他们。我说大过年的,不许打孩子,过年打孩子,他会跟你结一辈子的仇呢。你不听,还是打了。我说准了吧?

    老头子,我知道你不爱听我说话,你现在是没法子了,动也动不了,说也说不了。你就委屈着点吧,我都委屈一辈子了。哦,你想说你也委屈,是不?自个的女人在入洞房的时候成了别人的女人,你该委屈。花花下葬那天,你在雨水里给花花唱歌,我真巴不得死的人是我,我去替花花死。我要是死了,你会给我唱歌么?呵呵,我知道,你肯定不会。

    老头子,其实啊,我也聪明着呢,你给村里的大闺女小媳妇的写春联,把心里搁她们身上,我明白是咋一档子事。你把她们都当成花花,她们身上有花花的影儿呢。村里的人哪会知道呢,都以为你得了花痴了呢。

    你说,你这辈子,就为这一件事活着。冷着我,伤了孩子们,不过,你倒是给咱村做了贡献了呢。咱家给村里人添了嚼头,添了乐子。

    呵呵。呵呵。

    冯老师的老伴暗自笑了。她沉醉在自家产的那些乐子里。

    冯老师看不见老伴的表情,但他听得见她说的话。他的眼睛盯着投在地上的影子。老伴的影子和他坐轮椅的影子叠在一起,只有头不是重叠的,它好像是安在一个臃肿的怪物身上,显得怪异而又可笑。老伴说话时,他就盯着影子上的头看。就有了一种和老伴面对面说话的感觉。

    不,是面对面倾听的感觉。因为,他不能说话。

    这个他一生都在忽略的女人,他居然用了这么长的时间来倾听她。他一直以为,这个女人是没有感觉的,她不会在意他对她的忽略。她说过,她怕做不成他的女人。他成全了她,让她做了他的女人。可是,他从来不知道她想些什么,他从来没有问过她,她也从来没有说过。他就以为她是一个没有想法的女人。她不过是一个略显粗糙的连字都不认得的女人,她会有什么想法呢?

    她居然还知道他的女人们身上都有花花的影子。那是他的一个梦。它只属于他一个人。

    看来,这个跟了他一辈子的女人,他竟然一点都不了解她。

    他继续听她絮絮叨叨地说话。那些看似零乱的无序的话,包涵着一个女人全部的幸福,全部的希望,全部的绝望。而,全部的幸福,全部的希望,全部的绝望都和一个男人有关系。那个男人就是他。

    她在一个门口停了下来,说,这是杏花花的家。

    她又在一个门口停下来,说,这是桃花花的家。

    ……

    她熟悉他的每一个女人,胜过熟悉她自己。他的女人们的门上还残留着上一年春联的印痕。明天,这些印痕就会被新的春联遮盖住。

    他和她从兰花花家门口经过时,马奔正用刀片刮着上一年春联的印痕。他刮的很仔细,一个细微的残片都不放过。看起来,兰花花家的春联要马奔来贴了。马奔不会自己去费力写春联,更不会请人去写,城里什么高级的春联都有卖的,他高兴买哪样就买哪样。马奔不会只送她的女人一幅春联,春联也不过是讨好女人的一种形式,或者有另外的深意也未曾可知。至于送别的什么,只有兰花花知道了。

    我知道,你的病八成和兰花花有关,我心里清楚着呢。你肯定看见啥了,你受不了了,你就病了。

    冯老师惊愕极了。她是跟了他几十年的女人,还是跟了他几十年的影子?

    这是山花花的家呢。冯老师的老伴又停了下来。

    这一回,冯老师转过头来,他用疑惑的眼神对着女人。女人看见了他眼里的疑惑,也看见了他嘴角流出来的一串口水。就用手里的帕子抹去了他嘴角的口水。说,你忘了山花花是谁了,是不是?

    冯老师点了点头。

    山花花差点成了咱闺女的亲妈呢,你忘了?咱闺女找上门去,非要认亲妈。人家山花花不但没恼了,没和咱打架,还把咱孩子送回来,她还对我说了几句话。那几句话真是暖了我心窝子了。

    冯老师的头又转过来,用疑惑的眼神对着女人。

    你想知道山花花都和我说啥了,是不是?

    冯老师点了点头。

    那话呀我记了一辈子,那是女人对女人才说的话,我不能告诉你。我还说要年年都给山花花贴春联呢,谁想她走得那么早呢,比我小好几岁呢。哎,真是好人不长命。

    冯老师想起来了,他的女人里是有一个叫山花花的。可是,关于山花花的一切,实在是太模糊,太零散了。他无法在他的记忆里提取出一个完整的山花花来。冯老师有些悲哀,他一时搞不太清楚究竟是自己更爱他的女人们,还是老伴更爱他的女人们。
第十七篇 陪你一起贴春联 第十二节
    冯老师艰难地蹭到桌子边上,看着桌子上那些写完的和没写完的春联,发楞。

    老伴睡着了。她累了,说了一下午的话。她不想再说了,孩子似的躲在睡眠里不出来了。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冯老师从楞怔里走出来。用能活动的左手把写完的和没写完的春联朝桌下一推,桌子上便有了一大片的空间。冯老师开始用这片空间完成今年的最后一幅春联。

    左手拿剪刀,左手裁纸,左手研磨,左手握笔。

    没有放大镜的帮助。每一道程序做的完美无缺。这是冯老师一生最满意的一幅春联。

    大年三十是贴春联的日子。冯老师的老伴早早地起来,把火炉打开,在炉子上熬浆糊。她发现春联都掉到了地上,就过去捡拾。费了好大力气才弯下腰,一边捡一边嘟嘟囔囔地说,今年的春联贴不全了呢,好多都没来得及写,一会把浆糊熬好了,我就去贴。死老头子,你别不放心,合着眼我也贴不错,知道谁是谁的。

    拾起来,看见桌上躺着一幅新春联。冯老师的老伴眯起昏花的老眼,使劲端详着桌上的春联。它是新鲜的,也是陌生的。她虽然不认识字,但在她眼里,春联上的根本就不是字,是一个个的女人。这幅陌生春联上的女人,面孔是生疏的,她和村里任何一个女人都没有关系。她是谁呢?该把这幅春联贴在谁家呢?

    冯老师看着老伴狐疑的样子,觉得很开心,他就笑,一笑,口水止不住地往下流。

    冯老师一笑,冯老师的老伴恼了,死老头子,有病还变戏法,我到瞅瞅你有多大的精气神,还能变出多少个花花绿绿的来。

    老伴越恼,冯老师越笑。他指指春联,又指指老伴,再指指自家的门框。意思是春联是写给老伴的,要她马上贴起来。

    冯老师的老伴更恼了,老东西,你看清楚了我是谁,我不是你的哪个花花!

    冯老师还在笑着。两行泪水从绽开的笑容里生长出来。

    冯老师的老伴在自家的门上贴着春联。把浆糊往门框上刷,浆糊熬的真是好,质地细滑又有粘度。刷好了浆糊,小心地将春联用两指捏了往上贴。

    却贴不上。和冯老师第一次给他的女人们贴春联一样,浆糊冻住了。

    冯老师的老伴把脸贴近正在迅速凝固的浆糊,脸上热热的泪慢慢地浸透着浆糊。

    浆糊被热热的泪水烫到了,冰冷的心开始复苏。
第十七篇 陪你一起贴春联 第十三节
    2007年春节那天,我回了老家。

    从街上走过,我发现,家家门上贴的都是从城里买的工艺品的春联。只有冯老师家的门框上贴着手写的春联。字迹不太工整,像小学生的字体,但是,可以看出来,写的人很认真。

    再仔细地看,春联上的每一个字都不太像字。

    像冯老师的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