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情书藏在哪儿了
作者:霍君
第十三篇 假想的爱情
第十三篇 假想的爱情 第一节
    王小柔拦了一辆三轮车。三轮车夫问她去哪儿,王小柔抬腿往三轮车上迈,说了要去的方向。

    具体哪个地方?三轮车夫转过脸,以便及时接收女乘客的话。

    一张皱纹纸样的脸透过三轮车的玻璃纸,对着王小柔。

    那是一张沧桑和厚道的脸。是一张本该引起王小柔同情的脸。可是此刻,这张脸莫名其妙地同另外一张脸重叠在一起。王小柔便有了一丝嫌恶感。她无语地下了三轮车,站在马路边上,伸手去拦下一辆三轮车。年老的三轮车夫在喉咙里咕噜了一句什么话,五官上缀着沉甸甸的不满,瑟缩着脖子走了。

    王小柔坐上一辆年轻的车夫驾驶的三轮车,从齿缝间挤出要去的地方。地名仿佛被王小柔咬疼了,逃命似的扑向年轻的三轮车夫。长相没有任何特征的三轮车夫瞟了一眼王小柔,细心地关好车门,以防车开起来会有冷风兜进来。因为他发觉,坐车的女人很冷的样子。

    经过将近二十分钟的车程后,三轮车停在某住宅小区的门口。

    听见王小柔上楼的脚步声,楼道里的一扇门悄悄地打开了。两只搜寻和充满等待的眼睛从门口露出来。它们呈现出一副浑浊的衰老的颜色,搜寻和等待并没有让它们鲜活起来。当王小柔走到门口时,一只同样衰老的手从门后探出来,将王小柔拽了进去。门发出一声谨慎而短促的“砰”声后,关上了。

    在动物世界里,没有谁比人类更智慧,更聪明。人类可以制造工具,可以使用工具。可以利用制造的工具掩盖一些发生的事情。比如此刻,一间房子,一扇门,可以把里边正在发生的事情包裹起来,不为外人所知。

    王小柔刚一进门,嘴巴就被堵住了。一张衰老的带着腐朽气味的嘴巴。舌头从嘴巴里伸出来,在王小柔的口腔里搅动着。王小柔深深地憋了一口气,让自己的舌头躲闪着,避免碰上那条搅屎棍一样的舌头。同时,王小柔的脑子飞速地旋转着,她在想着该怎样对付眼前这具躯体。

    等一下。王小柔推开箍住她的两条枯瘦的手臂。

    把羽绒服脱了啊。王小柔笑笑。

    那具躯体就和王小柔暂时拉开了一段距离,等着王小柔脱掉羽绒服,肢体却保持了一个狼的姿势。准备随时扑上来。好像在提醒王小柔,我可是勇猛得很哪!王小柔慢慢地拉着羽绒服的拉链,在心里冷笑了。那个虚张声势的肢体动作让她觉得很荒唐,也很好笑。

    那具衰老的躯体,其实刚刚经过五十几年岁月的浸泡。只是一张多皱的瘦条脸,给他的实际年龄罩上了一层面纱。和缺少肉质的两腮相比较,两只狭长眼睛的下方,也就是下眼睑,竟堆着两大坨的肉。这样的一张脸,任何人都不愿意多看的。然而,就是这样一张脸,也的确是让人不可小觑的。它频繁地出现在公共空间里,频繁地出现在公共视野里。许多的人主动或被动地去记住它。它的威严,它的不苟言笑,令下属们敬畏三分。瘦长脸上的每一条皱纹发出的信号不是衰老,而是阅历,睿智,以及一个文化部门领导才有的标志。每一条沟沟,每一条坎坎,都是文化底蕴噢。所以,人们眼里的这具躯体,并不是衰老的。

    这具习惯了征服的躯体,他一定以为他是行的,所以胸中涌动着气壮山河的气势去征服王小柔。拥抱。亲吻。都是征服的前奏。当征服进行到实质阶段时,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

    您老婆要回来咋办?

    回不来!

    万一回来咋办?

    回不来!

    可是,万一呢?

    王小柔频频地将恐惧的目光投向门口。配以恐惧的声音。

    一个恐惧的场在形成。

    我不行了……松懈的躯体跌倒在恐惧的场里。失去了奈何王小柔的力量。

    颓丧。失败。无助。甚至歉疚。

    所有的表情都逐渐地清晰起来。没错,在一堆情绪里,夹杂着歉疚。那么,这份歉疚是真对她的么?他为不能给她一个完美的满意的雄性征服而歉疚?

    难道他没有看出来那个恐惧的场,是她刻意制造出来的么?

    也许他的过早松懈和她制造的场根本就是没有关系的。他的肌体已经先于精神提前衰老了。她不过是给了他一个验证衰老的机会。

    一个小时后,王小柔沿着马路边,朝着来时的方向走着。走得很专注,很投入,她的头既不左顾,也不右盼。由于过于投入地走路,王小柔的背影有了些许悲壮的味道。

    残雪在脚下发出疼痛的吱吱声。偶尔会有几瞥迟钝的城市目光落在王小柔的身上,但这并不妨碍她投入的行走。一点都不妨碍。太阳西下,渐浓的寒气在王小柔的脸上晕出一层浅浅的红,和那层薄薄的脂粉一起,齐心合力地遮盖着什么。遮盖着什么呢?其实它们的努力是白费的。什么都不需要遮盖。王小柔除了在投入地走路,所有关于情绪的表达都凝固了。情绪们无法流动起来,无法表现出它们的特质来。所以,它们在王小柔的体内静止着。

    如果路没有尽头,一直这样走下去,该有多好。

    直到王小柔端着晚饭走进于永志的卧室,于永志的眼睛还在闭着。

    吃饭了。

    没有反应。于永志的眼皮完成了一个跳动。虽然轻微,却被王小柔捕捉到了。王小柔的嘴角浮出了一个不易察觉的冷笑。她很想把手里的饭扣在眼前这个躺着的男人的脸上,是他把她逼到了今天这一步。

    吃饭了。

    王小柔保持了恰到好处的语调。“吃饭了”三个字听上去单纯极了,纯粹极了。不急,不燥。不亲密。也不冷漠。

    啥时回来的?于永志睁开了眼睛。表情是惺忪的,一副和睡眠纠缠不清的样子。还顺便打了个哈欠。嘴巴张得有些夸张。

    回来一会了。王小柔把右手里的饭碗倒到左手上,腾空的右手掀起于永志身上的被子。把视线投在于永志裆间的尿不湿上。完成了这个动作后,王小柔坐在床边,举着手里的饭碗,等着于永志彻底和睡眠脱离关系。
第十三篇 假想的爱情 第二节
    只要他还在床上躺着,只要王小柔还在他的视线里,王小柔就无法改变是他老婆的这个事实。她不会抛弃一个瘫子不管的,舆论不会容许她那样做。他要坚强地活下去,绝对不能让王小柔成为别人的老婆。不能。那样,他做鬼也不会安心。他什么都可以失去,唯独不能失去王小柔。她是他的生命,她是他的呼吸。

    三年前,他差一点就失去了王小柔。他撕心裂肺地说,我是因为爱你!她厌恶地说,你是因为无耻!

    她是决绝的。她无法原谅一个用设计赢得她的男人。无法。她还狞笑着讥讽他,知道为啥你没有生育能力么?这是老天爷在惩罚你,让你断子绝孙!

    她在电话里说,明天吧。明天,是一个什么概念呢?明天意味着他将彻底地失去她。从明天开始,她将从他的生活里消失,从他的视线里消失。

    一个行人站在马路边朝他挥手,要打车。一股无名的怒火从心底蹿升起来,他本能地张开嘴巴,想吐掉炙烤五脏六腑的火焰。车子驶到行人的身边,他摇下车窗,朝着那人喷射:我他妈就不拉你,呸——

    日你祖宗,神经病啊!

    挺好玩不是?他嘿嘿地笑着,加大油门,让车子在马路上画着S线。妈的,有不服的,来撞我试试!除了他自己,没有人和他过不去。所有的行人和车辆都躲闪着他,谦让着他。

    闯了一个红灯,他以为后边会有警察开着警车追上来。可是没有。妈的,警察瞎眼不成?没有对手的较量是无趣的。终于,他和横行霸道的车子在一家酒馆的门前停下来。

    一点也不漂亮的女服务员将酒墩在他的面前。他举起两只眼珠子,斜了一眼带着情绪的服务员,你咋长那么寒碜?

    女服务员的眼泪一下子就涌了满脸,捉了衣袖子抹着跑走了。酒店老板暗中留了神,招呼伙计们把棍子放在顺手的地方,只要人闹事,立马抄家伙,揎他个腿折胳膊烂。

    事情没有沿着人们预想的轨道发展。喝酒的人只是默默地喝酒。喝了很多酒。

    他喝得很痛快。再也不用忌讳什么了,也没有什么可忌讳的了。放心地喝吧。他不知道自己喝了多少酒,不知道自己喝了多长时间,不知道自己有没有付人家的酒钱。

    等他醒来时,人已经在医院了。第一眼,他看到了王小柔。第二眼,他看到了穿着白大褂的医生。

    他们说,他是喝醉了摔的,把坐骨神经给摔坏了。摔了一个屁股墩儿就摔成了一个残废,真是邪性了。放屁砸到脚后跟,倒霉。

    他还记得王小柔一腔愤恨地对他说,我上辈子欠了你的么?你凭啥要折磨我一辈子?

    王小柔说一辈子。他用他残破的躯体换来了王小柔准备一辈子的相守。

    他嘿嘿地笑了。
第十三篇 假想的爱情 第三节
    明天最终变成了今天。

    上班的路怎么突然缩短了呢?一眨眼睛,三分之二的路程就过去了。是天气寒冷的缘故么?王小柔尽量地放慢了车速,还是感觉短了很多。眼睛远远地盯住前方的一个模糊的背影。背影缓慢地清晰起来。是一个穿着黑棉袄的老人的背影。这座北方城市的心胸是宽广的,它包容着时尚,也没有拒绝陈旧的黑棉袄。穿着黑棉袄的老人要去哪里,是在遛早么?是在买早点的路上么?一片残雪被踩踏成泛着光亮的冰凌子。走着直线的黑棉袄老人踏上了这片冰凌子。行至到老人身后的王小柔准备让自行车转一个弯,绕到马路的中间,那里是光洁的。汽车的喇叭声很突兀地在王小柔的身后响起来。很显然,喇叭声是针对王小柔的。它了解了王小柔的意图,警告王小柔不许改变路线,不许影响了它的行驶。王小柔一慌,扭过车把,但她很快发现,如果一直向前,她的车子会撞到黑棉袄老人。那是绝对不行的。手迅疾地捏住车闸,停止向前。已经和冰凌子做亲密接触的前车轱辘生气了,因为王小柔的急刹车弄疼了它,所以它要以它的方式表示愤怒。身子一歪,制造了一个让王小柔从车上摔下来的小事件。

    王小柔很无助地摔在了马路上。她没有感觉到疼痛。她甚至没有立即从地上爬起来。一只手撑住冰冷的地面,任自行车压在两条腿上,让这个姿势保持了至少五秒钟。目光依旧在保持直线行走的黑棉袄老人的背影上。她多么希望那个背影转过来,然后用慈爱的目光对着她,再然后,将一双苍老的手臂伸向她。可是没有。那个黑色的背影没有任何反应。王小柔从地上爬起来,带着些许的对黑棉袄老人的嗔怨。当她骑上车子,经过黑棉袄老人的身边时,忽然觉得对老人的嗔怪是不公平的。他衰老得如此彻底,比她的父亲衰老得还要彻底。他一定是耳背了,听不见身后发出的声音了。一定是这样的。

    随着王小柔一起进单位大门口,还有两个有了一把岁数的和她一个办公室的女同事。王小柔努力地笑着,和她们打招呼。女同事也笑着和王小柔打招呼。可是,她们的笑让王小柔不舒服极了。她们的笑是别有深意的,她们的笑里是带了刺的,刺得她每一寸肌肤生疼生疼的。平时,她们专爱背后论个短长,这一次,她们不会放过她的。不会的,她们不会知道的,她们又没长千里眼。一边朝着三楼的办公室走,王小柔一边虚汗淋漓地安慰着自己。

    在进办公室前,王小柔扫了一眼对面的办公室。那扇关得死死的门,阴森森地看着她,丧失了一个门该有的本质。王小柔的心猛地一个抽动。它早就不是一扇门了,它是一副人的面孔。老男人的面孔。

    坐到自己的位置上,王小柔打开电脑,挂上QQ,打开WORD文档,接着写一份上个星期没完成的材料。实际上,王小柔一个字也写不下去,只是在重复着已完成的文字。制造着一种投入工作的假象。两只耳朵听着对面那扇门的动静。

    那扇门始终没有发出任何动静。

    中庸男性主任也不在。办公室里便是王小柔的两个女同事的天下了。其实,唯一的男性主任在与不在区别不是很大的,两个人到中年的女人并不把性格中庸的主任放在眼里。人到中年是她们可以无赖,可以放肆的最好借口。中庸男性主任本着好男不和女斗的原则,放纵了她们的无赖。所以,两个女人的话题涉猎到各个领域,各个阶层,并不避讳中庸男性主任。当然,也不避讳王小柔。手里捧着温暖的水杯,两颗头凑在一起,叽叽喳喳,嘻嘻哈哈。一般情况下,她们叽叽喳喳和嘻嘻哈哈的音调是被刻意控制了的。她们的控制是针对对面那扇门的。对面那扇门里的人,是她们畏惧的。而今天,两个身体早就开始发胖的女人,叽叽喳喳和嘻嘻哈哈的音调明显地提升了,这说明,对面那扇门里让她们畏惧的那个人不在。所以,从两个女人谈话的松弛度上,王小柔就可以判断出对面那扇门里人,是在,或者不在。

    王小柔抬起手揉了揉两只警觉过度的耳朵。也起身走到饮水机前,给自己倒了一杯热水。然后,将水杯捧在掌心里。热水的温度和掌心的冰冷汇合,厮杀。很快,冰冷便溃不成军了,节节败退。

    下午三点,那只就在手边的内线电话终于恐怖地响起来。王小柔把视线牢牢地粘在电脑屏幕上,拼命地去忽略它。

    小柔,内线!女同事A提醒王小柔。

    王小柔的一只手只得顺着女同事的目光,抓起内线电话的话筒,贴在耳朵上,发出一声——喂。

    你,过来一下!

    电话挂了。很简短的语言,命令式的。很标准的上级对下级的话语方式。

    王小柔让自己的身子离开椅子,两只手不自觉地攥成了拳头状,暗暗给了自己一些鼓励。去面对吧。

    头儿叫你?走过两个女同事和中庸男性主任时,女同事B从他们悄悄谈论的话题中暂时地分散了一下精神,来关照刚才的那个电话。他们好像在说昨天晚上谁被狗咬了的事情。到底是谁被狗咬了,王小柔一直没弄明白。王小柔知道,她该参与一下那个话题,哪怕那个话题是她讨厌的。参与是为了使自己不至于太孤立。王小柔忽然觉得,参与是需要勇气的。她竟然丧失了这个勇气。虽然她还是原来那个孤傲的清清白白的王小柔,可她毕竟躺在了他们共同上司的床上。在是她同事的她们和他面前,王小柔有了自惭形秽感。

    恩。王小柔努力地笑笑。走过他们。走出办公室的门,走进对面那扇门。

    在那张巨大奢华的办公桌后边,凝固着一张长长的瘦翘翘的脸。看不出任何的表情。

    把这份材料打出来,下午等着用。

    松弛的眼皮动了一下,露出几丝视线,对着桌子上的一份手写资料。

    王小柔在心里哼了一声,多么虚假的一副嘴脸。拿了桌上的资料,转身要走。忽然觉得自己的手背被拍打了一下,很轻的一下拍打。

    硕大转椅上的人,将松弛的眼皮像卷门帘儿一样卷起来,裸露出全部的表情。

    歉意。是的,歉意。王小柔并不陌生的歉意。他曾经向她表达过,在他的家里。

    我老了。完成那个轻轻的拍打后,他说。

    歉意和话语都是属于一个老男人的。和刚才的上司做派判若两人。多么像川剧里演的变脸啊,一转眼,便是另一副嘴脸了。他更高明,变脸的时候连用袖子遮一下脸的动作都免了,演技真是过于纯熟了。王小柔想。

    不过,后一个脸谱还是让她稍稍地动了恻隐之心。衰老的本身就是叫人同情的。于是,王小柔牵动了一下嘴角,算是作为一个衰老的男人向她表示歉疚的回应。然后,以手里的资料为掩护,麻利地退了出去。

    坐在自己的位置上,打开文档敲着字。在心里仔细地检阅着自己刚才的一举一动,看看有没有不得体的地方,看看有没有表现出对老男人的憎恶情绪来。一番检阅之后,王小柔确信自己的表现还是得体的。否则,自己所有的付出,自己的忍辱负重,都将付之东流了。自己成功地面对了他。是啊,自己成功地面对了他。王小柔忽然有了一种冲动。

    她好想流泪。

    便打开QQ,点击了好友拦里“丑得不得了”的头像,给他留言:我好想流泪,借你的肩膀给我用一下。想了想,觉得这句话有些暧昧,便又删了。打出一个小笑脸来。
第十三篇 假想的爱情 第四节
    于永志的床上安放着一枚圆镜子,镜子里的影像来自床头柜上的一台电视。镜子便不再是镜子,成了镜子电视。镜子电视里的男主持人白白地浪费着丰富的表情。于永志掐算着时间,楼梯上还有多久就会响起王小柔的脚步声。每天,每时,每刻,他在重复的等待中获得巨大的煎熬感,也在重复的等待中获得巨大的满足感。或者也可以说是幸福感。极端的情感像往不同方向奔跑的马匹,在马匹的奔跑过程中,他被撕裂着。

    身下的这张床,不但支撑着他残败的躯体,更支撑着他许多往事的记忆。他和王小柔的每一个细节,每一个片段,被他的大脑录制成光盘。在永无止境的播放轮回中,一寸一寸地推着时间往前走。

    是个雨天,他的车停在马路边,守株待兔般地候着打车的乘客。许多美丽的花伞像一顶又一顶的蘑菇,在雨中竞相绽放着。雨下得恰到好处。既不是小到可以忽略任何雨具的程度,也不是大到不尽人情的地步。所以,那些漂移的小花伞们便充分地从容着。伞下的年轻或是非年轻的女人们,将步子迈得袅袅娜娜。这条腿太粗了,像牛腿,那条腿有点罗圈儿,也不好看……两条纤细,润滑,修长的腿终于脱颖而出。好漂亮的两条腿!他条件反射般挺直了身子。一把淡紫为主色调的小花伞半掩了女子的容颜。留一些想象的余地也好,见多了好身材顶了一颗恐龙头或是次恐龙头的女子。出乎意料的,那顶淡紫色的小花伞朝着他的车移动过来。

    我去某某处。随着淡紫的小花伞合拢,凋谢,一株清新的水仙花亭亭玉立在他的眼前。女人,原来还可以这样雅致。

    惊愣,在瞬间诞生,并且达到一个不可攀登的高度。幸好,她只顾收伞,拉车门。

    十多分钟的车程,仿佛比一个世纪还漫长。车窗敞开着,湿润润且凉浸浸的小风吹进来,没有力量吹散他后背粘稠的汗液。旧的汗液未褪去,新鲜的汗液马上又涌出来。一层一层地挤压着他。很快,衬衫便粘在了后背上。

    师傅,多少钱?打车的女子准备下车了。

    噢,噢,看着给吧。他的语调有些惊慌。

    女子伸头看了一眼计价器,将相应的纸币留下,拉开车门,撑开淡紫色的小花伞。朝着一片简陋的宿舍区走去。

    他摇上窗子,将女子遗留的几缕浅浅的水仙花的香气锁住。让自己的身和心浸在香气里。在那一时刻,他做出一个决定。今生,要定了这个陌生的水仙一样的女子。要的过程注定是一条漫长而又艰辛的路,在这个过程中,无论怎么样的付出,都是值得的。无论付出怎样的代价,也都是值得的。

    他即刻将他的想法变成了具体的行动。这一夜,他守在水仙样女子进入的那片宿舍区前。

    第二天,水仙样的女子果真又从宿舍区里出来了。看来,这片宿舍区的某一间房子,是她的住所。下了将近一夜的雨累了,睡了。只剩下一片阴沉留守在天空中。水仙女子骑了一辆单车,车筐里躺着那把淡紫色的小花伞。

    和水仙女子拉开一段距离。完全可以掌控水仙女子踪迹的一段距离,又不至于让水仙女子发觉有人跟踪的一段距离。差不多二十分钟吧,他看见水仙女子进了文化局的大门。她应该是在那里上班的吧。水仙一样的女子才配得上如此雅致的单位。

    事实验证了他的猜测,水仙女子果然在文化局上班。只用了很有限的精力,便弄清楚了她上下班的时间,上下班行走的固定路线。具体住在宿舍区几排几号。等等。他还知道了她有一个美丽的名字——王小柔。有一天晚上下班,水仙女子刚出大门口,门里传出一个声音——王小柔!听到这三个字,水仙女子停了人和车,和喊她的人答话。从这个情节,他可以确定王小柔就是水仙女子名字。

    他兴奋得给一个中学时代的同学打电话,我知道她叫王小柔了!不,我爱上了一个叫王小柔的女人!

    是谁说天下的女人没一个好东西,我还以为你要当和尚了呢?

    那是机缘未到,原来我所有的等待都是为了今天。爱情让他变得诗意起来。

    她爱你么?

    她会爱我的,我会让她爱我的。你等着喝我的喜酒吧。

    王小柔说,还看电视么?

    于永志知道,王小柔又要去睡觉了。

    电视不好看,没你好看。陪我说会儿话,好么?

    我太累了。想睡了。

    昨晚又没睡好吧,眼圈儿都黑了。最近是不是出了啥事啊?单位的?

    啥事儿都没有,就是累了。王小柔的情绪开始躁动。在从她的口中说出难听的话来之前,她必须离开。

    快走,赶快进入到睡眠里。王小柔快速地逃到自己的屋子里,从小药瓶里倒出四粒安眠药。剂量是平日的一倍。吞下去,然后躺在床上,焦躁地等待着睡眠。在王小柔看来,睡眠是有形状的,是一张大大的嘴巴。然而,你却永远看不清这张嘴巴的容颜。它是隐匿的,往往趁人不备之时,将人一口吞了。

    亲爱的,来吞掉我吧。我那么爱你,难道你不爱我么?
第十三篇 假想的爱情 第五节
    周日对王小柔而言,不再单纯地是一个休息日。它被施与了魔法,变成了一个看不见的魔咒,套在王小柔的头上。

    老男人说,开着手机,需要的时候我会给你发短信。

    上个周五的下午,王小柔敲开办公室对面的那扇门,去送一份写好的文稿,请老男人审核。

    稿子,给您放这儿了。然后,王小柔一个转身,朝着门口的方向走。捉了一支烟在抽的老男人说,等一会儿。掀起两片上眼皮,将两束目光挂钩般,钩在王小柔的脸上。同时将指间还剩下大半的烟摁死在一只精美的蓝宝石一样的烟灰缸里。

    坐下,说会儿话。

    屋子里除了老男人宽大舒适的宝座,还有一对儿沙发,两把红颜色的木椅。王小柔选了一把木椅坐上去。坐的姿势很淑女,也很谨慎。只坐了一个椅子边。这样,椅子便留出了一片很大的空隙。

    真是难为你了——老男人说。

    王小柔知道老男人的话语涵义。她有一个瘫子丈夫,是尽人皆知的事情。因为有一个瘫子丈夫,她最大程度地收获着人们无限的同情。

    王小柔垂下眼睑,保持了沉默。

    老男人起身,离开了他的宝座,走到王小柔跟前。看了一眼门口,不,是看了一眼门口的那扇门。接着,一条腿做了一个跨越的动作,填补了王小柔椅子后边留下的那片空白。两条枯瘦的手臂从后边环过来,把王小柔环在臂弯里。两片丧失了水分的没有肉质感的唇贴近王小柔的耳根子,轻轻地磨蹭了几下,难闻的香烟焦油味道和一股岁月沤出来的腐朽的味道混杂在一起,顺着王小柔耳根处柔软的汗毛钻进王小柔的肺腑。王小柔一阵剧烈的恶心。她使劲地用舌头根子压住它,不让它窜出来。然后就听见了那句话——小宝贝儿,这个周日,开着手机,需要的时候我会给你发短信。紧紧地箍了一下王小柔,王小柔的背部及其臀部便贴紧了老男人的胸部和打开的羞部。做完了这个动作,又一个跨越之后,老男人下了椅子。坐回到他的宝座上,恢复成王小柔的上司。神情淡定到仿佛刚才什么都没发生过。

    此乃卑鄙的最高境界。终于明白了刚才的所发生,王小柔恶恶地在心里骂了一句。

    他在她耳边说的那句话,是命令式的,是不可商量的。她没有选择的余地。或者,她也可以选择不去,可以选择拒绝。但是,选择拒绝的后果也在那句话里隐含着:往后你会没有好日子过。而,对于王小柔来说,没有好日子过,就等于死路一条。

    回去工作吧。老男人的上眼皮又盖住了视线。

    王小柔才想起来她依旧坐在那把红木椅子上。起身,侧转,迈步,拉门。

    他,这个是他上司的老男人终于失去了耐心,在确信她王小柔永远不会主动投怀送抱之后,终于节省了暗示等等诸多比较婉转的方式。采取了一步到位式的直截了当。

    他是暗示过王小柔的。某次,他叫上王小柔去参加一个活动。他坐车的习惯是忌讳副驾驶座那个位置,他说那是一个危险的位置。理所当然地,和王小柔坐在了后边。实事求是地讲,他是博学的。就在王小柔虚心且认真地听着他博学的讲述时,一只手看似无意地碰触到了王小柔的小手。王小柔以为是无意的。见王小柔没有反应,那只手的手掌渐渐合拢,包裹了掌下的小手。博学的讲述在继续,丝毫没有受手上动作的影响。王小柔才明白,那只手是有意的了。那只有意的手很知趣,没有再进一步动作。它已经起到了暗示和提示的作用。它在等待王小柔的反应。这个动作是许多女人求之不得的,王小柔会例外么?

    王小柔还就例外了。她被局长的博学所吸引,深陷在聚精会神里。其他的,有发生过么?

    从此,再有任何活动,局长再也没叫过王小柔。陪在他身边的,不是中庸男性主任,就是女同事A和女同事B。王小柔被局长冷淡起来。她能做的,就是更加努力地做好自己的工作。以及拼命忍受局长对她越来越多的批评。当然,每一个批评都是事出有因的,因为在局长看来,王小柔的稿子写得简直是一塌糊涂。

    看来,是自己低估了这个老男人。以为他放过了她,其实不是。他再用一个相对漫长的冷淡来警告她,来提醒她。他在给她一个主动的机会。

    他终归没有等来王小柔的主动。于是,他便主动了,把王小柔逼到了死胡同。他太明白他手里权利的重要性。他太明白王小柔的孤立处境。

    然后呢,他如愿以偿了。

    明天,将怎么过呢?将会怎么样呢?

    还是个黑色星期日么?

    再也逃不进睡眠里。安眠药已经失去了应有的功能,无法帮助她逃窜。

    索性打开电脑。上了QQ。丑得不得了的头像亮着。

    ——干嘛呢?

    ——在等人。

    ——等谁?

    ——等你。
第十三篇 假想的爱情 第六节
    整个早上,小手机没有响起。买菜回来,小手机没响。做家务,小手机没响。做中午饭,小手机没响。吃中午饭,小手机没响。

    难道它准备一直沉默下去么?

    小手机很快回答了王小柔的疑问。碗筷还没有洗刷完,一曲梁祝的小提琴协奏曲就突兀地从她的小卧室里飞了出来——

    是有人打进电话的铃声。

    一只盘子毫无防备地从王小柔的手上脱落,跌进洗碗池子里。洗碗池里开出几朵带着清洁剂泡沫的水花。

    是老男人打来的么?他为什么不发短信?他不是说过发短信的么?如果真是他打来的,她会怎么说?

    小柔,手机响了!于永志很大声地喊王小柔。

    王小柔在围裙上蹭了蹭两只湿漉漉的手,走向小卧室。她的舌头死死地抵住上颚,否则,她不能保证自己不会对着手机骂出难听的话来。一个大胆的想法猛然从斜刺里冲杀过来——没有活路,大不了结束自己这条为别人而存在的生命。人死了,所有的责任和牵挂也会随着灰飞烟灭了。那么,今天就索性骂一个痛快。抵住上颚的舌头却由于用力过度,如何也不能松懈下来。

    看了一眼来电显示,却不是老男人打来的。是父亲。是几百里之外的老父亲。

    王小柔用尽力量绷紧自己的情绪。那只擎着小手机的手臂酸涩地轻颤着。

    爸——

    小柔,你还好么?

    好,挺好的,您咋样?哑哥咋样?

    哎,小柔,不想跟你说,你也挺难的。你哑哥——

    哑哥咋了?!

    没咋,别急,就是成天跟着了魔似的,不吃不喝的,看人家买电动车,他也要买——

    爸,那就给他买呗。

    买——

    爸,一会我就去邮局,把钱给您汇过去。

    哎,都赖我没本事。

    爸,说啥呢。我有钱,工资高。没事啊——

    挂了电话,王小柔终于从里到外地松弛下来。一腔子泪水趁着难得的松弛,拼命地汹涌着,肆虐着。

    衰老的父亲是她的牵挂,哑哥是他的牵挂。还有,另一个屋子里床上的于永志也是她的牵挂。他们需要她。她没有死亡的权利。

    一个失去死亡权利的人,除了咬牙坚持,还能怎么样呢?

    从邮局汇款回来,王小柔走向自己的小屋子。一张床,一台电脑。是屋子的全部。床还是椅子?进行了一个短暂的选择,王小柔拉出电脑桌下的椅子,让自己的身子充分地陷进去。头靠在椅子背儿上,两只脚搭在床沿上。一个很舒服的姿势。然后,把所有的思绪轰进大脑的储藏室,关上门,咔嚓一声,上了锁。闭上眼睛。

    很快,门里太过拥挤的思绪忍耐力达到了极限,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拼命地撞击那扇质地不是很好的门。都想第一个出来,都想把别人挤到后边去。怎奈,它们的力量势均力敌,不分伯仲。于是,便都在门口塞着。可怜的门,眼看就要挤破了。

    王小柔睁开眼睛。打开电脑。

    丑得不得了的头像依旧随人愿地亮着。

    ——放首曲子给我。

    ——好的。

    王小柔带上耳麦,打开听觉,等着曲子的进入。

    一小段二胡的引子,把王小柔牵引到无锡的二泉边上。一个蓬头垢面的瞎子坐在二泉边上,咿咿呜呜地拉着一把二胡,发出凄厉欲绝的袅袅之音。直拉得天地动容,沥沥飞雪漫舞。雪片嘶嘶地啸叫着,冰冷冷地烫着王小柔的心。

    直到静静地听完了两遍,丑得不得了才有了动静。

    你听到了什么?屏幕上打出一行字。

    凄凉和哀怨。王小柔回。

    错了。应该是坚强和自傲。

    你,是在鞭策我么,借着这只曲子?

    难道你现在需要鞭策么?

    ……

    王小柔有了一种被对方看穿的感觉。仿佛她的一切都在对方的掌控之中。尽管她什么都不说,什么时候忧伤了,什么时候寂寞了,他都一清二楚。她没有听过他的声音,没有见过他的影像,可是,她希望他是个“他”,而不是“她”。

    摘掉耳麦,王小柔才听到于永志喊她。他喊了很久了么?

    她走向他,喝水?还是换频道?

    不喝水,也不换频道。想看看你干啥呢,又加班写材料?

    没有。听了一段曲子。

    王小柔开始给于永志换尿不湿。做睡前的一系列准备工作。

    我都忘了问了,爸和哑哥没事吧?

    没事,就是哑哥吵着要买电动车。

    真的没别的事?下午,是不是哭过了?

    没有。没哭。

    给于永志揉捏没有知觉的肌体。防止它像一枚苹果那样烂掉。不准备再说话的于永志,用眼神追着王小柔。一会左,一会右,一会上,一会下。这是一个让他永远看不够的女人。三年前的每一个有这个女人相伴的夜晚,入睡前,他都会静静地凝视一会她。他喜欢看她被凝视时的羞怯感,喜欢看她被淡淡的灯光围拢时的神秘感,喜欢看她作为他的女人的真实感。然后,再十指相扣地睡去。

    随着啪嗒一声,王小柔关了电源。黑暗在瞬间弥漫了整间屋子。

    渐渐地,窗外路灯的光亮弱弱地,却也是顽强地挺进了黑暗。黑暗以自身的强大轻视了对方的弱,终于付出了代价。浓度被柔弱的光亮稀释和侵蚀。

    于永志的一双眼睛便可以在这被稀释了的黑暗中摸索着,徘徊着。然后在屋顶的某一点定住。眼神在定住的某一个点上弥散开来……将两只耳朵倾听的旋钮打开到最大限度……

    他确定王小柔没有睡觉。并且确定王小柔是坐在电脑前的。偶尔传出的键盘敲击声,经过两道门的瘦身,还是能被于永志那两只灵敏度超强的耳朵捕捉到。

    哪有那么多的公文可写呢?

    那么,是他老婆的水仙一样的女人在干什么呢?是什么力量改变了她的作息习惯,把她吸引到一个小小的屏幕前呢?

    一个又一个的问号,如同一把把小飞剑,嗖嗖地穿透着于永志的心脏。
第十三篇 假想的爱情 第七节
    于永志的大脑里好像有千军万马在奔腾。马儿们嘶叫着,踢踏着。脑壁上的细胞开始剥落,簌簌地飞扬起来,壮观如阳春时节在空中舞动的柳絮。这一片细胞和那一片细胞不断地发生冲撞。频频发生的撞击使得飞扬处于混乱和无序的状态。有柳絮飞扬的壮观,却没有柳絮飞扬的美感。

    忽然间,飞扬的脑细胞魔幻一般,集体向于永志飘移。每一片由细微到宏大。就像拍电影。导演的一个手势,摄像师便将镜头里的远景拉成了近景。看清楚了,被拉成近景的脑细胞,实际上已经变成了白色的幕布。幕布上在演绎着由于永志和王小柔主演的情景剧。它们不都是存在自己记忆光盘里的么?是谁切割了它们,把它们一段一段地刻录在白色的幕布上?

    不管了。于永志深深地呼出一口气,放松了一下自己。索性一心一意地当起观众来。

    情景一:

    于永志将出租车和出租车中的自己泊在文化局的门口一侧时,看了一下时间,上午十一点整。离王小柔下班还有半个小时。这半个小时内,他不准备再出车。十一点三十五分,一个打车的人矮下身子,问于永志到某某地多少钱。于永志连眼皮都没挑一下,说,在等人。他不想错过每一天中见到王小柔的每一次机会。机遇不定就蕴藏在哪一次的等待中。打车的人悻悻地走向下一辆车。

    于永志的等待是规规矩矩的。以前候人时,他动不动就把两只臭烘烘的脚丫子搬上来,车座位后移,一颗头靠在靠背上,眯着眼假寐或者真寐。现在不一样了。他受了水仙样女子的熏陶,觉得自己也有了几分的雅致。一举手,一投足,都尽量做到不给雅致减分。十一点四十分。于永志特意扫了一眼时间表,没错,是十一点四十分。王小柔神色仓惶地从文化局的大门口跑出来,环顾了一下左右,径直朝着离门口最近的出租车,也就是于永志的出租车踉跄而来。她不仅仅是仓惶的,还是悲哀的,脆弱的。随时都有跌倒的可能。于永志心疼极了,太想立刻下车,然后扶住她。或是抱住她。可是,他怕那样做了反而会吓到她。他能做的也就是主动给她打开车门,让她没有任何障碍地坐到车上来。

    去某某处。

    知道。

    于永志扫了一眼王小柔。眼角挂着泪痕的王小柔,专注在她哀伤又焦躁的情绪里,甚至都没来得及给司机一个眼神。开车的只是一个出租车的司机,至于司机的具体形象,实在不是她想关注的。她也无暇关注。

    就停吧。

    于永志把车停在那片已经熟悉了的宿舍区前。不等车彻底地停稳,王小柔就拉开车门,踉跄了脚步往里走。一边走,一边甩过来一句话,师傅,等我一下,就来啊。

    于永志的大脑有些空茫。他虽然不知道王小柔发生了什么,但是他知道一定有大事在她身上发生了。数天的跟踪和调查,于永志基本上可以确定,在这座城市里,王小柔是举目无亲的。从口音上听不出是哪里人,因为她说着一口纯正的普通话。

    想做什么却又没有资格做,这才是最急人的。情急之下,于永志抬起手来,啪地拍在方向盘上。滴——喇叭发出了抗议。

    这个喇叭响得真不是时候,响得真是可恶,大有催促王小柔的嫌疑。果然,喇叭声还没消散干净,王小柔就拖着一只行李箱出来了。

    去车站。

    半个小时后,于永志站在远处目送王小柔上了一辆去承德的长途车。

    他的眼睛,他的心,也跟着上了车。打着站票,和王小柔一路同行。

    情景二:

    十天后。时间,下午两点半。地点,车站。

    太阳大概在和谁怄气,为了排解心中的郁闷,放射出一天当中最毒辣的光线。于永志觉得,太阳抛出的不是光线,根本就是一把钢针。一下一下地刺着他裸露在外边的皮肤。于永志抻长了脖子,眼神跃过移动晃荡的人群,及人群之上的一把把旱伞,牢牢地盯住进站口,审视着进站的每一辆车。寻找着那辆这个钟点进站的从承德开过来的长途车。

    这样的寻找,于永志经历了十天。一天当中有几班从承德开往这个城市的车,每一班车几点到达,他掌握得清清楚楚。送走王小柔的第二天,他就等在车站里。王小柔一天不回来,他等她一天。王小柔半年不回来,他就等她半年。他相信,只要他付出足够的耐心和诚心,就一定会等到王小柔。

    太阳好像并不满足于用尖利的光线刺于永志了。它换了一个招法。伸出巨大的舌头,一下一下地舔舐着于永志,像舔着一只冰棒。每舔舐一下,于永志就会矮下一截。很快,于永志感觉自己就要贴到地面了,马上就要消失了。也就是在这个时候,一辆晚点儿的从承德开过来的长途巴士,缓缓地进站了。于永志用手背揉了揉发烫的眼皮,集中了两只眼睛的视线,在下车的人里扒拉着,寻觅王小柔的踪迹。没有。最后一个下车的是一个老者,老者的身后空空的,没有乘客再跟着下来。蓝色的布帘儿将肆虐的阳光挡在车窗外,也挡住了于永志的目光。就算能看清车里的状况又能怎样呢,难道王小柔还坐在车上不下来不成?

    失望,让于永志转身。找个地方避一避,下一班车来还早着呢。

    于永志的转身已经完成一半多了,眼看就要背对着车门了。忽然他眼角的余光一把拽住了他。王小柔拖着行李箱,出现在车门口。

    天啊,他水仙样的女子这几天经历了什么,竟会如此地憔悴?她眼含着深度的悲恸,深度的孤独,深度的苍凉。

    倏忽一下子,于永志在顷刻间恢复了体型。那一刻的他是伟岸的,是坚强的。他要用他的伟岸和坚强来撑起王小柔的世界。所以,他不顾一切地主动了。

    王小柔!

    王小柔困惑极了。她用她的表情质疑他,为什么我不认识你?

    我经常在你们单位的大门口出租,你坐过我两次车呢。前几天出门儿,还是我把你送车站来的呢。忘了?

    王小柔的质疑持续着。

    哦,我是听你们同事喊你王小柔,这个名字挺好记的,我就随意记住了……真巧,我刚送一个人来车站,就看见你了。顺便吧,我顺便把你捎回去。

    王小柔懒得去记忆里寻找关于眼前这个无论长相和个头都大众化的男子。反正也是要打车的。就随了于永志的脚步,上了停在站外的出租车。

    真是巧,送你走的是我,接你来的也是我。一晃,你都走了好几天了吧?

    恩——很费力的一个“恩”字。

    去旅游?还是——

    于永志提着丹田气问出了这句话。

    我母亲去世了。

    情景三:

    这是一个不寻常的等待。依旧是提前半个小时,于永志将出租车和出租车里的自己泊在文化局大门的一侧,等着王小柔下午班的结束。于永志的心情看上去不是很好。距离上次把王小柔从车站接回来,整整过去一个多月的时间了。渐渐远去的盛夏,把他的希望也强行拖走了。无望和秋仿佛一对孪生姊妹,携起手来一天比一天浓郁。经历了那次的接站,王小柔大概已经认识了他,有时下班从他和他的车身边经过,目光对接在一起时,会有一个礼貌性的浅浅的微笑。仅此而已,再没了任何的实质性进展。所有的迹象表明,对王小柔而言,于永志不过是一张略微熟悉的面孔。这显然不是于永志要的结果。他如此艰辛的付出,可不是只为了远远地欣赏一幅美景。他想拥有它,让它只为他一个人美丽。

    差十分钟六点,一个年轻的男子出现在文化局的大门口。他先是掏出手机打了个电话,然后站在大门口,面朝着里边,做出一个等人的姿势。一个和自己无关和王小柔无关的人而已。于永志只给了他一个漫不经心的眼神。

    十分钟后,于永志再也不可能忽略这个年轻男子了。因为,他等的人居然是王小柔。这正是于永志最害怕的事情。像王小柔那样的水仙女子,没有各色男人簇拥在前后,是不正常的。只要她需要,随手一捞,男人就会像水草一样,极其容易地被她掐在指间。之所以她的周围一直空荡荡的,是因为一般的男人不敢走近她,怕自己的分量太轻。一旦她允许哪个男人走近,则是一件非常危险的事情。所以,于永志的一颗心嗖的一下子,就被一根无形的线儿提到了嗓子眼儿。

    有点帅气的男子(于永志才注意到他是帅气的),和王小柔说了两句话,便朝着于永志这个方向挥了挥手,出租车!

    于永志打了个激灵,迅速地启动车子,赶在其他几辆出租车之前,将车子驶到帅男子和王小柔跟前。帅男子打开车门,两个人坐到了后排座上。中间保留着一些空隙。这个空隙对于永志来说很重要。它说明了什么?说明帅男子跟王小柔还不是特别熟悉。即便特别熟悉,也非恋爱关系的。但是,现在有空隙,并不代表将来也有空隙。或许,今天空隙存在的意义,就是为了明天空隙的不存在。

    去某某酒店。

    于永志没有吭气。他的牙齿紧紧地扣在一起。

    十几分钟的车程。帅男子欠起身子,伸长胳膊,将一些纸币扔在副驾驶座上,和王小柔下了车。车门关上之前,于永志听见王小柔说了声“谢谢”。于永志假装没有听见。他不敢看她,怕让她看到他充满杀气的眼睛。

    透过某某酒店的大玻璃窗子,于永志看到帅男子带着王小柔选了一个靠窗子的位置。他大概是征求了王小柔意见的。因为于永志看见王小柔在坐到座位之前,点了一下头。

    然后点菜。上菜。吃菜。

    王小柔的筷子并不怎么勤快,即使去夹菜,动作也是谨慎的,和优雅的。菜夹到嘴巴里,很慢地咀嚼。相比,帅男人则是殷勤的。不断地将大盘子里的菜夹到王小柔面前的小盘子里。嘴巴一直在动,更多的时候是忙着说话。说话时,他脸上的表情很丰富。不知道他说了什么,有几次,王小柔都跟着笑了。尽管她的笑是收敛的。但她笑了呀。从她奔丧回来,于永志第一次见她这样笑。

    于永志的心突突着,两只手掌心里握着满满的凉汗。

    不,水仙女子是他的。是他的!
第十三篇 假想的爱情 第八节
    今天不听“二泉映月”了。

    还没等你王小柔带上耳麦,丑得不得了就抢先敲出了一行字。

    王小柔敲出一个表示疑问的小图案。

    咱们一起来种菜。现在正在流行的一种网络游戏。

    知道,我们单位也有玩的。可是,它——好玩么?

    咱们一起玩就好玩,是不是?

    一行字的后边跟着一个淘气的小笑脸。

    你教我,不许嫌我笨噢。不足十个汉字,如此一排列,怎么读着都是一个女孩子在撒娇了。

    第一步,打开QQ空间。

    王小柔听话地照着做了。一个小的停顿后,估计王小柔打开了空间,对方的指令又来了。王小柔听话地,一步一步按照指令去做。她愿意被这个指令牵着。心儿被牵得暖酥酥的。或者那根本就不是指令,而是一个又一个的转弯。每一个转弯后,都会看到一片全新的风景。这个转弯,如雪的梨花绽满枝头。那个转弯,啼血的杜鹃染红了山野。一路的转弯,一路的惊喜。

    好了,我们可以种菜了。

    好美的梨花,好美的杜鹃花。王小柔敲出来的话很是不搭调。

    回复她的,是一个小笑脸。他没有笑她,他是懂她的。

    牧草,胡萝卜,白萝卜,先从零级别的开始种。用不了多久,我们的菜园子就会开满梨花,也会开满杜鹃花。

    恩。王小柔点了点头。

    我种菜,你来偷——他们同时敲出来这几个字。

    呵呵。哈哈。他们又同时打出来两个小笑脸。

    然后,同时在他们处女菜地上耕耘,播撒下第一批种子。

    再然后,是一个时间的小空白。

    小空白过后,几乎同时,电脑屏幕上出现两个字——

    晚安。

    王小柔又失眠了。这次的失眠和老男人无关,当然,也和于永志无关。

    和她的菜园子有关。

    半夜,王小柔起来打开电脑,进入到她的农场。哇,园子里的牧草发芽了!再转到丑得不得了的农场一看,他的牧草也发出了嫩嫩的牙牙!提示语说,再过一小时就会放出大叶子。咦,嫩嫩的牙周围怎么会有杂草呢?它们生长得气势汹汹,理直气壮。哼,一定要铲除坏家伙的嚣张气焰。园子的下边有一排工具栏,王小柔用鼠标点了一下除草的工具栏,鼠标的箭头就变了一瓶除草剂。除草剂对着杂草一顿猛喷,杂草无力地挣扎了几下,便呜呼哀哉,魂飞魄散了。连一星儿痕迹都没留下。

    王小柔坐在电脑前,托着腮,看守着她和他的两片菜园子。唯恐杂草卷土重来。她要让他们的菜园子生长得蓬蓬勃勃,生长得五彩斑斓。辛勤地耕种,辛勤地收获,一级一级地往上升。从零级的牧草,到一级的大白菜……再到七级的玫瑰花。是啊,要不了多久,他和她的园子里就会开满红艳艳的玫瑰花。她园子的玫瑰花为他开,他园子的玫瑰花为她开。那会是怎样的情景呢?

    她也会变成一支玫瑰么?到那时,变成玫瑰的她,混迹在玫瑰园里。他来采玫瑰,将她一起采走。然后,她又混在众玫瑰中,被他插在床头的花瓶里。每晚,她都静静地看着他,不忍睡去,释放出比任何一支玫瑰都要多的芳香,来熏染他的梦呓。直到她提前丧失了花的姣好,提前枯萎了自己的花容。某一天的清晨,他终于发现了那支衰败的玫瑰。于是,他把它分拣出来,一抬手,扔进垃圾桶里。不带任何留恋。她伤心地哭了……

    电脑已经运行成了节电模式。擦了擦眼角,竟真的有泪的痕迹。怎会做了这样一个梦呢?扯了扯嘴角,算是自嘲一下吧。玫瑰花还没种,自己到先变成花痴了。关电脑,上床,熄灯,睡觉。凌晨一点,正是进入深度睡眠的时候。
第十三篇 假想的爱情 第九节
    9

    下午,王小柔正在听女同事A和女同事B热议报纸上一篇“医生忙偷菜,患儿命不在”的文章时,办公桌上的内线电话响了。伸手去接,老男人在电话里说,王小柔,东西写完了没有?电话里的声音很大,远离话筒的耳朵也听了个明明白白。放下电话,王小柔从机子里把老男人要的文件调了出来,打印了一份。然后绕过女同事翘起的大屁股,出了办公室。进了对面老男人的屋子,王小柔假装不经意地将门留了个缝隙。

    放下吧,不急。老男人并没有去接王小柔递过来的打印稿。

    原来文件只是一个障眼法。王小柔用眼的余光瞟了一眼门口。那道缝隙还在。

    拉动了一下抽屉,老男人的手探进去,再出来时,手上便多了一只精致的手链。

    去了一回泰国,一点小意思。昨天回来一堆人围着,一直没顾上给你。据说是象牙的,也不知道是真的还是假的,反正是当真的买了。配你的手腕,会很漂亮。

    漂亮的象牙手链托在老男人的手掌里,等着王小柔来拿。见王小柔迟疑着,老男人睁大了眼睛,露出被遮盖住的视线,迅速地扫射了一下门口,然后示意王小柔,让她的动作快一些。王小柔只得把手伸到那只狭长的摊开的手掌里,取了象牙手链。再把它藏进牛仔裤的口袋里。

    下午剩余的时间,王小柔过得很辛苦。牛仔裤口袋里的象牙手链彷佛变成了一条蛇,呲出毒辣的小尖牙一会咬她一口,让疼痛不间断地袭击着她。王小柔坐立不安。但是,她又不能表现出来,只能坚忍着。期间,她跑了一趟卫生间,从口袋里掏出那枚象牙手链,对准卫生间里的垃圾筐,真想扔了进去。最后,她找了一个理由,说服了自己。万一被人发现了怎么办?在这个单位上班的每一颗脑袋都要比自己的脑袋复杂,每一颗脑袋都不是简单的。人们感兴趣的不是一条象牙手链,而是象牙手链背后的故事。该死的!该死的!该死的!

    因为新下了一场雪,路是不好走的,和早上一样,王小柔依旧选择了坐班车回家。只是,提前一站下了车。冬天五点半下班时,天已经黑了,街道上的路灯全都亮了。王小柔咳嗽了两声,从包包里拿出面巾纸,去擦嘴巴。然后,紧走了几步,将擦过嘴巴的面巾纸扔进路边的一只垃圾桶里。她的这个动作,在晦暗光线的掩护下,任何人都不会怀疑。

    被丢弃的面巾纸里浅浅地包着那串象牙手链。

    10

    打开电脑。进入到QQ空间的农场。站在丑得不得了的菜地前。一地的大白菜生长得快快乐乐,健健康康。那种快乐和健康,忽然就刺激了王小柔。

    王小柔在工具栏里抱出一大堆的杂草,一棵一棵地栽倒菜地里。直到杂草再也无处安插。

    ——你真是缺德啊,这种坏事也干得出来!一个声音出来主持正义。

    那坏事就做到底喽。王小柔又点了装满害虫的工具栏。瞬时,害虫狞笑着爬满了菜叶子,挤挤挨挨,密密麻麻,以最疯狂的速度摧残着大白菜的健康。白菜终于抵不过杂草加害虫的蚕食,便只好病了。

    丑得不得了的头像在闪烁。

    我的大白菜病了,哪个小坏蛋干的坏事?

    你的大白菜病了,和我有什么关系?

    王小柔固执了。

    我在菜地上装了一个探头,你要不要看看那个放杂草和虫子的小坏蛋是谁啊?

    不稀罕看!

    真的么?我怎么看着有点像你啊。不会是你妹妹吧?

    是你妹妹!是你妹妹!!

    王小柔明显在无理取闹了。

    是我妹妹。本来就是我妹妹。妹妹会做坏事了,我好高兴。

    哼,高兴个叉!

    打出这句话,王小柔后悔了。小脸微微地红了红。“叉”可以用很多字来替代,比如“屁”字。连在一起就是一句不入耳的脏话。她怎么可以这样呢?对方会怎么想她呢?

    打出一句嘴硬的“都是你不好”,王小柔将头垂在椅子背上,两串泪水倒退着流下来。

    他就像空气,她越来越需要他。在她心里占据的空间越来越大。是他,给她安抚。是他,给她寄托。是他,给她活着的意义。是他,给她女人的期盼。可是,如此重要的一个人,竟然是陌生的。他像空气那样存在着,却看不见摸不着。永远不打开这个QQ,他就在她的世界里消失了。她对他是产生了怨恨之心的。所以,她固执了。

    王小柔坐直了身子,屏幕上的一行字已经等她很久了。

    如果你愿意,我会随时倾听你。

    他又一次看穿了她。王小柔打出了一个小哭脸的图像。她不准备再伪装自己。

    大白菜都生病了,赶紧除草捉虫吧。他在转移王小柔情绪。

    王小柔当然懂。左手拿了纸巾擦了擦泪水,右手拖着鼠标去除草捉虫。

    ——罪证是不能销毁的!那个正义的声音又出来了。

    连改错的机会都不给人家。王小柔的手指在键盘上飞舞。

    哈,承认是你做的坏事了吧!

    一个小笑脸,轻轻地一点,就顽皮地眨起了眼睛。

    11

    他番茄地里那支蓝色玫瑰成熟了。一朵一朵的蓝玫瑰在枝头娇媚着,是为她独放的么?

    昨晚他如获至宝,说捡到了一颗蓝色玫瑰的种子。还说这是在大面积种上红玫瑰前的一个小预热。

    是啊,现在他们的菜园子是六级,升到七级就能买到红玫瑰的种子了。王小柔忽然想起种菜的第一个夜晚,她做过的那个玫瑰梦。

    如果我变成一支玫瑰花插在你的床头,有一天枯萎了,你会怎么处理?

    我会用我的鲜血来浇灌它。所以,它永远都不会枯萎。

    王小柔的心忽悠一下,来了一个和甜蜜有关的小震颤。手却敲出来这样一行字:不公平,为什么我没有捡到蓝玫瑰的种子!

    言不由衷是女人的特性。王小柔也不例外。

    小震颤的余韵还在。一丝儿一丝儿地顺着王小柔的小心尖儿爬下来,顺着不同的方向游走。王小柔的整具小身子都麻酥酥的。这个小女人便红了脸色,慌忙把头低低地埋在薄薄的显示器后边。幸亏刚才中庸男性主任也出去了,屋子里暂时地空置了。

    哼,都是你惹得祸!假意恼怒的王小柔去摘蓝色的玫瑰。

    忽然,准备采摘的手惊愕地悬在了半空。因为她发现,玫瑰有采摘过的痕迹。张大了两只眼睛,细细地数来,没错,的确有人采了蓝玫瑰。明明有二十六朵玫瑰开放,却只剩下了二十朵。无端端的少了六朵玫瑰。

    几个人先后来过他的菜园子,摘走了玫瑰。一定是的。也就是说,玫瑰根本就不是为她独放的。那,不过是她的一个想象罢了。

    我种菜,你来偷——从开始就是一个谎言。

    王小柔悬空的那只手垂下来,紧紧地捏住手里的鼠标。不堪重负的鼠标发生清晰的破碎声。

    鼠标破碎声并不能慰藉真正恼怒了的王小柔。恼怒中掺杂着绝望。甚至还有被愚弄的感觉。它们搅拌在一起,汇成一股力量,挟持了王小柔。控制了她的手和脚,控制了她的思维。

    脑子里仿佛塞进了一大块石头。石头明明是坚硬的,却随着大脑形状柔软地迂回着,连一片细微的空间都没有留下。失去了大脑控制的王小柔除了僵硬在座位上,别无选择。

    小柔,材料写完了么,明天局长要看的。中庸男性主任推门进来。

    没写完!凭什么所有的材料都是我一个人的事儿,办公室又不是只有我一个人!

    中庸男性主任的出现为王小柔松了绑。王小柔噌地从座位上站起来,厉声对着眼前的男人。

    小柔,没事吧?

    你是我的上司,我在顶撞你,指责你,你快发火啊!求你了,你快发火啊……王小柔泪流满面。

    中庸男性主任长长的一声叹息,端起王小柔桌上的水杯,去给王小柔接水。接水的手有一些抖动,热水趁势淘气地伸出舌头舔舐了一下手背上的肉。这个男人噤住声音,将盛满热水的水杯放在王小柔跟前。又是一声叹息。然后,身子遁出门外。

    晚上下班,王小柔没有改变那个一成不变的方向。那是家的方向。但是今晚,王小柔的心里不再有家的概念。于永志被她赶进记忆的阁楼里。为了防止他溜达出来,她用绳索将他捆绑在阁楼的柱子上,并且在门上落了一把大锁。所以,此刻,她不是走在回家的路上。只是在朝着一个习惯了的方向走。不过,在外人看来,她是在回家的。她在故意制造一个假象。

    下班的人群都逐渐归了巢。路边一个小公园里的景观灯凄凉地守着它曾经的繁荣。就在这里转吧。于是,王小柔拿了后背对着小公园,朝着远离小公园的某一个点驶去。那个点是一扇门。门里的房间。房间里的床。她现在要去做的事情就是把自己的身体铺展在那张床上。在她到达之前,那张床空白着,等着她。

    她一点都不害怕,速度很快地蹬着自行车,去赴那张床的约会。

    她第一次来这里,但是她并不感觉到陌生,甚至连路都没问一下,就直接找了过来。然后,很熟练地用手里的钥匙打开了门,进了房间,径直走向房间里的床。扔掉肩上的包包,开始脱衣服。羽绒服,毛衣,内衣,胸罩……它们一个个纷纷扑倒在地上暗红色的地毯上,无声地饮泣着。

    一丝不挂的王小柔仰面躺在床上。没有生育过的小腹平坦地起伏着。床上的只是一具身子。一具女人的身子。和王小柔无关。因此,王小柔感觉不到它是否是寒冷的。

    很久很久之后,王小柔听到一阵悉悉索索的开门声,之后,一个身子闪了进来。

    小柔!

    老男人低低的一声惊诧,奔扑过来,将一条被子拉过来裹住床上裸露的小身子。她被包裹成一个小婴儿。然后,他俯在她的襁褓上,细致地打量着襁褓里的她。下眼睑上的两驮肉便悬荡起来,调戏着几块纠结的粉红色疤痕。

    小宝贝,今天这么乖?放心吧,这一回保准不让你失望。

    两片干涩的唇去找王小柔的唇。王小柔又闻到了那股腐朽的气味。

    在四片唇触碰到一起之前,王小柔打开襁褓,把自己再度裸露出来。一声闷响,老男人像一袋子灌得并不饱满的粮食,瘫倒在床上。王小柔翻身骑上去,用手去撕老男人身上的衣服。老男人默默地注视着王小柔,不动,也不反抗,任由王小柔在他的身上肆虐。他听见欲望在他血管里奔走呼号的声音愈来愈强大。

    老男人终于也完全地裸露出来。晒衣绳似的身子某一个部位紧绷绷地弯曲着。王小柔灵巧地完成了一个180度的转身,倒着骑在老男人身上。

    它真丑!王小柔伸手去拍打它。它便顽皮地在王小柔的指间弹跳着。

    你真淘气!老男人的身子拧上了劲儿,想把王小柔翻下来。他没有多余的精力和王小柔做游戏,他需要立刻投入战斗。

    可是他却动不了。他无法抽出身子来,那个背对着他,压住他的小身子仿佛有千钧之重。她真是淘气极了,不但用手拍打他的坚硬,还伏下身去用牙齿轻轻地去咬它。

    这一咬,老男人承受不住了。弯曲的坚硬一泻千里。在顷刻间。

    王小柔回转身子,一脸的愠色,这就是你给我的结果?

    都怪你太淘气了!

    王小柔的眼里便有泪花花在闪。她委屈极了,也无辜极了。

    好了,不怪你,都怪我太老了。老得连伟哥也帮不上多大忙了。

    你先回家吧,我在这儿歇会。老男人虚弱着声音。

    王小柔委委屈屈地穿好了衣服,委委屈屈地往外走。快要走到门口了,她听见床上的老男人轻声嘀咕了一句。声音虽然小,但是她绝对听清楚了。

    ——你不会是故意的吧?

    王小柔很响地开了门,走了出去。她听见什么了么?没有。

    脸上挂着胜利微笑的王小柔,走向宾馆的一个角落,去取她的自行车。

    回家。

    这场仗打居然得如此迅捷,如此利落。真是出乎意料。只一两个回合,老男人就被她斩下马了。爱情童话破灭了,留下一个魔咒储存在她的身体里。魔咒睡着,所以它被她暂时忽略了。而,老男人交给她的钥匙,不仅能打开房门,更是唤醒了睡在她体内的魔咒。魔咒一苏醒,便给了王小柔一个指令:快来蹂躏我的躯体吧!只有蹂躏才能报复破灭的爱情童话。只有蹂躏才能给流血的心止血止痛。

    可是,从老男人把她包裹成襁褓里的婴儿的那一瞬间开始,奇怪的事情发生了……一个顽皮的,淘气的,恶作剧的王小柔一跃而起。

    从宾馆的屋子里带出来的红晕挂在王小柔的脸上,在室外恶劣的天寒地冻天气的作用下,那两片红晕更像是贴了一层塑料膜。呈现了一种凝结的美丽。

    不知何时,记忆阁楼的门开启了。是谁打开了门上的那把大锁,王小柔竟毫无察觉。反正,门已经悄然洞开了。她看见了被绑在柱子上的于永志。

    12

    老男人将时间选在非周日,将时间选在非家里,这说明他在提防着王小柔制造紧张的气氛。也是,你说去玩牌的老婆子不回来,万一她要是回来了呢。他是个谨慎的人,选了一家小宾馆,拿着老婆子的身份证开了间。王小柔是他真心喜欢的女人,也是除了他老婆子之外的唯一的一个女人。说起来有点匪夷所思。他的洁身自好和老婆无关,和声誉有关。他的父母都是普通的工人,就是把打枣的杆子接八节,打遍祖宗八代,也落不下一颗有价值的枣子。所以,他没有任何可以利用的关系。凭着自己的能力,一点一点地往前挪,挪了将近一辈子,才挪到了局长这把椅子上。他深谙一路走来的艰辛,因此,敏感性的事物,他从来不去碰触。在所有敏感性的事物中,女人为首。女人,年轻美好的女人,他也是不拒绝的,甚至是向往的。但是,为了保住他屁股下的椅子,为了保住他的成果,他咬着牙绕着女人走。他的自律,在别人看来是假正经,是不入流的。他必须咬着后槽牙挺着。别人能做的事情,他不一定就去做。别人做了没事,他做了或许就有事。晚上,抱着老婆日渐枯萎的身子,真是兴致索然。每次都是草草了事。他都趴在那里不动了,身下的老婆还在扭捏着,发出母猪一样的哼哼声。他厌恶极了。无趣极了。

    眼下的社会,当官的和有钱的没有几个红颜知己好像是一种耻辱了。让老男人改变的却不完全是这个大环境。和他的年龄有关。也和王小柔有关。屁股下的这把局长椅子会让他一直坐到退休,他的年龄,让他失去了再度升迁的空间。再有几年,拍拍屁股走人了。每每想到这个,一股悲凉感就会贯穿他的肺腑。一辈子的兢兢业业,一辈子的谨言慎行,不过如此的结局吧。王小柔踏着老男人的感叹声而来。第一次看见王小柔,老男人的心就被谁狠狠地揪了一把似的,丝丝拉拉地疼了好久。为了多一些和王小柔打交道的机会,他动用职权,把她安排在办公室。以专业对口的名义,让王小柔专门给他写各种材料。久经沙场的他,是老谋深算的,他可以忍住心疼的感觉,经历着王小柔的恋爱,结婚,幸福,以及后来的不幸福。好几年的时间,他坚忍着没有动王小柔。在他认为王小柔几近被不幸福的生活掏空时,他横空出现了。老男人了解这个表面柔弱,实则很有韧性的小女人,只有被掏空了,没有多少支撑的力量了,才会就范。这样做,好像有一点卑鄙。但有谁又是不卑鄙的呢?

    两次,都遭遇了挫折。首先,老男人不得不承认,自己真的变成提不起来的豆腐渣了。经年累月的没有激情的生活,过早地耗损掉了他的精气。然后,是啊,然后是什么原因呢?

    真的是王小柔在给他制造障碍么?这个让他动了灵魂的小女人。

    13

    灯光倏忽灌满了于永志的屋子。突来的强光,像蜜蜂尾巴上的刺儿,狠狠地蜇了一下床上于永志两只洞开的眼睛。它们不得不眯起来自卫。只是在自卫,在适应光的强度,并没有朝着门口的王小柔追逐过来。王小柔明白,床上的瘫男人极度地委屈了。他在用忽略来抗议。

    站在床边,王小柔使用了不多见的柔软语气,饿了吧,我去做饭。

    对着房顶的眼珠儿无动于衷。它们没有接到任何大脑的指令,能做的就是坚守现状。尽管它们已经滞涩到了极点。

    今晚的他有勇气了。勇气来自被遗忘得太久。在勇气的鼓舞下,他固执了。向王小柔要一个答案。

    他就是她体内的一颗良性肿瘤。不割吧,连骨带髓地不舒服。割了吧,术后的疼痛也是让人生畏的,况且,说不准手术做得不好,还会留下永久性的后遗症。王小柔想起母亲常说的一句话,人啊,不能和命斗。于永志就是她的命。苦命的母亲在天有灵,如果看到她这样样子,一定会伤心难过的。

    想到母亲,想到命运。王小柔的泪控制不住地落了下来。

    快要过年了,单位集体会餐。吃过饭,又去歌厅唱歌了。她的语调里带着泪水的咸味。

    即使她说得是假话,除了自己和自己怄气,他又能怎样呢?这个不同寻常的夜晚,他做了一百种设想,一百种设想都和男人有关系。一个设想就足以令他疯狂了。一百个设想,就是一百条的毒蛇,它们缠绕着,舞动着,嘶嘶地吐着长长的信子,一口一口地噬咬着他的魂灵。很快,魂灵被咬成了一张蜘蛛网,残破地挂在他的精神世界里。他不能让王小柔看见这张网,不能让她看见那一百条设想出来的毒蛇。但是,他也不能无动于衷。那就垒一个根基并不是很深的固执吧。

    弄点吃的吧。王小柔帮于永志翻动了身体,换下一块被尿水浸得沉甸甸的尿不湿,将手清洗干净,转身去了厨房。

    妈的!王小柔的背影消失在门口时,于永志轻轻却也是恶毒地骂了一句。当然,他不是骂王小柔。他在骂那个一个电话就把他打入十八层地狱的农民工。

    假如不是那个该死的农民工背信弃义,王小柔就没有机会知道事情的真相,他的生活也不会成了现在这个样子。

    那天,他刚拉了早上的第一个活儿,手机就响了。

    俺家孩子生病了,病得挺重的。一口浓重的河南话。

    你谁呀,你家孩子生病了和我有啥关系呀?

    这快就忘了俺是谁啦?

    于永志的心咯噔一下子。一辆桑塔纳超车时,险些刮到他的车。司机回头,砸给他一个卫生眼。于永志朝着桑塔纳的车屁股骂,开那么快,赶着去火葬场啊!

    就算我借你的,要不俺家孩子真得进火葬场了。大兄弟,中不中?俺是真没办法了。

    手机里传出了一个大男人的啜泣声。

    上回咱不是两清了么,你这明摆着是敲诈勒索,谁知道你孩子是真病了还是假病了。要钱没有,我还不知道管谁要去呢!

    于永志就挂了电话,和副驾驶座上的乘客发牢骚,谁说农民工憨厚谁是傻X,你可怜他,他不可怜你,揪着人家的小辫子敲竹杠这招儿,用得顺溜着呢。您说,这是啥社会?

    手机铃声截住了于永志的牢骚。扫了一眼屏幕,居然还是刚才的号码,于永志便按了拒绝接听键。大概经过两三秒的思索后,又关掉了手机。

    于永志做梦也不会想到,这个河南的农民工竟然会给王小柔打电话,向王小柔揭了他的老底儿。

    于是,那天的晚上成了于永志幸福的分水岭。

    他像犯罪嫌疑人一样接受了王小柔的盘问。编织一段谎言对他来应该说不成问题,可是,面对着王小柔那双凌厉到让人胆寒的眼睛,他的谎言不是缺了经线,就是少了纬线。即使勉强地编织成功了,王小柔只需一个眼神,谎言便会被攻破了。与其说是眼神,不如说是一把锥子更恰当。它是尖锐的,是锋利的,可以戳破任何华美的谎言。那样的眼神,让于永志战栗。

    除了实话实说,他无别选择。

    从每天跟踪王小柔,到发现王小柔和别的男人交往,再到“英雄救美”的出台、实施,于永志一一道来。最后,于永志争取到了一个陈述的机会。在陈述中,于永志掏心掏肺,也是声泪俱下地说了如下一段话:

    还记得那个雨天么?你手里举着一把小花伞来打我的车?从那个时候开始,我就告诉自己,这个水仙样的女子,今生我要定了。但是,我知道我配不上你,因此,我每天跟踪着你,掌握了你生活的每一个细节。然后,设计了很多个和你不经意的相遇,为的就是让你记住我,熟悉我。后来,我发现,我所有的努力,也不过是做到了让你记住我,熟悉我。往深处发展,几乎没有这个可能性。更可怕的是,秋天时,你开始正式和一个男人交往了。

    小停顿。于永志做了一个深呼吸。

    小柔,我不能没有你。只有你,才能给我的生活带来希望,只有你,才能把我从潮湿阴暗的环境里引领出来。所以,我才铤而走险,想出了这个“英雄救美”的损招。我花了五千块钱买通了河南民工,让他在你回家的路上打劫你,然后正好经过的我挺身而出。怕你起疑心,我当然要报警,在农民工的哭诉下,你心软了,劝我不要报警。现在你知道了,这个环节是我们提前设计好的。小柔,你不知道,这个“英雄救美”的计策,其实冒了很大的风险。首先是,如果当时那段路上突然有别人出现,人报了警,事情的结果就是另外一个样子了。再一个风险就是,我的“英雄救美”计划成功了,你未必就如我所愿,对我产生好感,爱上我,嫁给我。如果那样,我也只好来个“革命尚未成功,同志仍需努力”。总之,我不会放弃你。一切的一切,都是因为我爱你。

    14

    还有多半个小时就是腊月二十六了。看着面前的电脑,王小柔嘿嘿地笑了。老男人都成了我的手下败将,我还会怕你不成?

    于是,脸上挂着无所畏惧表情的王小柔坐在了电脑面前。开机,上网,登陆QQ。一系列的动作完成得非常流畅,没有丝毫的阻滞。

    一个丑陋的小头像在闪动。王小柔点了一下,屏幕上出现几行字。

    怎么了,你?

    到底怎么了,你?

    急死我了,你!

    王小柔看了一下时间。第一句是昨天夜里,也就是腊月二十四的夜里十一点半发的。他一定等了很长时间,然后才有了那样一句疑问。第二句是今天晚上八点半发的。第三句是差十分钟十一点发的。距离现在有半个小时的时间。他的头像暗下来。此刻的他,说不定正在在睡梦中派送他的蓝玫瑰了。

    你这个假惺惺的骗子!

    一阵快意随着屏幕上的字一起跳跃着。

    怎么了,谁是骗子?丑得不得了的头像忽然亮了起来。原来,他是在的。不过是隐匿了身形。

    一个小的惊愕过后,王小柔准备亲手扒掉他虚伪的皮囊,让他的真身无处逃窜。

    我种菜,你来偷,这是谁说过的话?

    我说过的。

    针对谁说的?

    你。

    “你”是一个不确定的数字,可以是我,也可以是她。不论是我,还是她,对你而言都是“你”。

    什么意思?

    看见你的蓝玫瑰了么,你不觉得那上边有很多双“你”的小手来采摘么?

    是。不光是蓝色的玫瑰,从一开始开了这片菜园子,就不只你的一双小手来采摘。你,没发现么?

    ……

    我的菜园子的确是为你开的。那些偷菜的“贼”大多是我的同学同事,他们是老早就存在了的,能偷到我的菜,也是借了你的光。这两天,就为这个事怄气不成?哈哈,小笨,你去看看你的菜园子,也不只我一个人在偷啊。可是我相信,你园子里的那些“贼”也是借了我的光呢。

    ……

    真的是这样么?王小柔狐疑着去查看自己的菜园子。天,果然!而且来偷她菜的人连同学同事都不是。刚结婚时,于永志经常给她灌输网聊的害处,委婉也是坚定地不同意她开QQ。虽然觉得于永志的话有点危言耸听,但还是顺了他。自从婚姻发生了裂变,尤其是于永志瘫在床上后,连偶尔给大学同学发个短信的机会都取消了。她的小身子背负不起太多同情的目光,从主动减少和同学的联系到不联系。即使后来为了玩一些小游戏消磨时光,开了QQ,她也没有给同学出现在上面的机会。只是七八个陌生的人,不知道从哪里像蘑菇一样钻出来,说一些无聊无趣的话题。那么,偷她菜的,就是这些人了。

    王小柔忽然委屈极了。

    都是你不好!我差一点就……

    就什么?别吓我!

    差一点就不要我自己了!

    说完,泪水早已肆意得一塌糊涂。

    15

    手机铃声突然响起来。镜子电视里刚好显出时间的标志,于永志看了看,二十点整。今晚的梁祝小提琴协奏曲有些特别。带着明显的焦躁。

    王小柔探出一只慌乱的手,摸索到手机。来电显示是老家的区号,却不是家里的号码。会是谁呢?

    ——小柔!

    是父亲的声音。它是无助的,哀戚的。

    爸,到底咋了?一股凉气沿着王小柔的后脊梁骨快速地游走。

    ——你哑哥……粉碎性骨折……五万块钱……

    自己摔的?她脑子里掠过哑哥骑电动车的身影。

    ——小柔,救救哑哥吧……

    爸,您别着急,我明天过去,带着钱!

    ……

    手机依旧在耳朵上贴着。她说明天过去,还带着钱,去哪儿?

    王小柔糊涂了。刚才谁打来的电话,她为什么要那样说?她可以离开家过去么?她有五万块钱可以带么?

    于是,王小柔离开了电脑,去了于永志的屋子,问于永志刚才是谁打来的电话。

    不是爸爸打来的么,好像是哑哥出事儿了。小柔,你没事儿吧?

    噢,是爸爸打来的,爸爸让我带着五万块钱去医院。王小柔恍然醒悟的样子。

    小柔,求求你,不要吓我,相信我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于永志的眼眶里溢满了泪水。

    是啊,我相信你,一切都会好起来的。王小柔叨念着于永志的话,往外走。

    小柔,你干啥去,这么晚了?

    我去拿五万块钱。一会就回来。

    哪儿有五万块钱等着让你拿?天啊,杀了我吧,我活着一点用都没有……

    于永志的嚎哭声将王小柔送出门外。

    二十点一刻,老男人接到了王小柔的短信:

    郊外某某地见。立刻。

    坐在一张沙发上看电视的老妻将一根脖子伸长了探过来,老男人收了手机,扔下一句,大领导找我有事儿,出去一趟。然后抓起外套就走了。

    哎——老妻想说让司机来接吧,一看,人已经踪影全无了,便将“哎”下边的话赶着热气儿又吞进了肚子。女人知道,自己男人说的大领导是主管文教卫的副市长。切,大领导算哪泡狗屎啊,大晚上的也不让人消停。

    老男人在街上打了车,马不停蹄地赶到王小柔指定的郊外某地。在一家制作空心砖的砖厂门口,老男人下了车。一盏破旧的不知挂了多少年头的红灯笼,挑在一根竹竿上,从院子里探出头儿来,越发给死气沉沉的砖厂添了几分孤独和悲凉。沿着砖厂往西200米。200米已经进入黑暗的深处。黑暗的脚下是一片旷野。

    老男人走向一抹比黑暗更浓的影子。它一定是王小柔的。

    为什么会来?

    王小柔的影子将一团热气喷在老男人的脸上。

    我必须来。你肯定遇到了难处。

    我需要五万块钱。你可以说没有。

    有。啥时要?

    最迟明天早上。

    好,明天一早我就把钱打到你的账户上。

    谢谢——我会还你的。

    回家吧。这里冷,别再感冒了。

    王小柔的影子没有动。依旧保持了挺拔和僵硬的姿态。

    你看我像不像一棵从土地里长出来的庄稼?

    像。

    你知道你像啥?

    你说像啥就像啥。

    我说你像一把镰刀。一把收割庄稼的镰刀。

    好,那我就做一次镰刀,来收割心爱的庄稼。

    ……

    16

    一条独孤的忘记了饥饿的小身子,在楼下晃荡着。就连冷风都生出了同情心,小心翼翼地绕过纸片似的小身子,唯恐一个不小心,将她吹起来。王小柔也觉得自己快要变成纸片随风飘走了,她不能飘走,哑哥还在医院里等着她。便让小身子倚在储藏室的门上。慢慢地蹲下来。眼睛茫然地掠过无精打采的路灯,掠过每一扇有亮光的窗口,掠过远处幽蓝色的天空……储藏室的铁门将冰冷透过一层层保暖的衣物,一丝一丝地传递到王小柔的骨头缝儿里。身后靠着的是一个温暖的怀抱该有多好。丑得不得了,他多像眼前的这片天空。遥远,虚幻。

    王小柔从口袋里摸出手机,随意地拨出一组数字。

    ——丑得不得了,我好冷,抱抱我,可以么?

    ——我的皮囊脏了,不抱,是么?抱抱我的灵魂,它是干净的,它好冷……

    ——好不好?我求你了,求你了……

    手机里,一个纯正的女声反复说着一句话——您拨打的号码是空号。您拨打的号码是空号……她不厌其烦地说着。

    王小柔嘿嘿地笑了两声,将头埋进两腿间,蹭了蹭脸上的泪水。然后,抬起头来,左手弯曲成枪的形状,对着远处天空的幽蓝色:

    你,该死,判你死刑,立即执行!

    又嘿嘿地笑了两声。那是胜利的微笑。她看见遥远的那一抹幽蓝色不见了,它被她击中了。在她的眼睛里,倒下去的不是一抹幽蓝色,而是丑得不得了。

    站起来吧。至于站起来之后干什么,她不知道。
第十三篇 假想的爱情 第十至十六节
    打开电脑。进入到QQ空间的农场。站在丑得不得了的菜地前。一地的大白菜生长得快快乐乐,健健康康。那种快乐和健康,忽然就刺激了王小柔。

    王小柔在工具栏里抱出一大堆的杂草,一棵一棵地栽倒菜地里。直到杂草再也无处安插。

    ——你真是缺德啊,这种坏事也干得出来!一个声音出来主持正义。

    那坏事就做到底喽。王小柔又点了装满害虫的工具栏。瞬时,害虫狞笑着爬满了菜叶子,挤挤挨挨,密密麻麻,以最疯狂的速度摧残着大白菜的健康。白菜终于抵不过杂草加害虫的蚕食,便只好病了。

    丑得不得了的头像在闪烁。

    我的大白菜病了,哪个小坏蛋干的坏事?

    你的大白菜病了,和我有什么关系?

    王小柔固执了。

    我在菜地上装了一个探头,你要不要看看那个放杂草和虫子的小坏蛋是谁啊?

    不稀罕看!

    真的么?我怎么看着有点像你啊。不会是你妹妹吧?

    是你妹妹!是你妹妹!!

    王小柔明显在无理取闹了。

    是我妹妹。本来就是我妹妹。妹妹会做坏事了,我好高兴。

    哼,高兴个叉!

    打出这句话,王小柔后悔了。小脸微微地红了红。“叉”可以用很多字来替代,比如“屁”字。连在一起就是一句不入耳的脏话。她怎么可以这样呢?对方会怎么想她呢?

    打出一句嘴硬的“都是你不好”,王小柔将头垂在椅子背上,两串泪水倒退着流下来。

    他就像空气,她越来越需要他。在她心里占据的空间越来越大。是他,给她安抚。是他,给她寄托。是他,给她活着的意义。是他,给她女人的期盼。可是,如此重要的一个人,竟然是陌生的。他像空气那样存在着,却看不见摸不着。永远不打开这个QQ,他就在她的世界里消失了。她对他是产生了怨恨之心的。所以,她固执了。

    王小柔坐直了身子,屏幕上的一行字已经等她很久了。

    如果你愿意,我会随时倾听你。

    他又一次看穿了她。王小柔打出了一个小哭脸的图像。她不准备再伪装自己。

    大白菜都生病了,赶紧除草捉虫吧。他在转移王小柔情绪。

    王小柔当然懂。左手拿了纸巾擦了擦泪水,右手拖着鼠标去除草捉虫。

    ——罪证是不能销毁的!那个正义的声音又出来了。

    连改错的机会都不给人家。王小柔的手指在键盘上飞舞。

    哈,承认是你做的坏事了吧!

    一个小笑脸,轻轻地一点,就顽皮地眨起了眼睛。

    11

    他番茄地里那支蓝色玫瑰成熟了。一朵一朵的蓝玫瑰在枝头娇媚着,是为她独放的么?

    昨晚他如获至宝,说捡到了一颗蓝色玫瑰的种子。还说这是在大面积种上红玫瑰前的一个小预热。

    是啊,现在他们的菜园子是六级,升到七级就能买到红玫瑰的种子了。王小柔忽然想起种菜的第一个夜晚,她做过的那个玫瑰梦。

    如果我变成一支玫瑰花插在你的床头,有一天枯萎了,你会怎么处理?

    我会用我的鲜血来浇灌它。所以,它永远都不会枯萎。

    王小柔的心忽悠一下,来了一个和甜蜜有关的小震颤。手却敲出来这样一行字:不公平,为什么我没有捡到蓝玫瑰的种子!

    言不由衷是女人的特性。王小柔也不例外。

    小震颤的余韵还在。一丝儿一丝儿地顺着王小柔的小心尖儿爬下来,顺着不同的方向游走。王小柔的整具小身子都麻酥酥的。这个小女人便红了脸色,慌忙把头低低地埋在薄薄的显示器后边。幸亏刚才中庸男性主任也出去了,屋子里暂时地空置了。

    哼,都是你惹得祸!假意恼怒的王小柔去摘蓝色的玫瑰。

    忽然,准备采摘的手惊愕地悬在了半空。因为她发现,玫瑰有采摘过的痕迹。张大了两只眼睛,细细地数来,没错,的确有人采了蓝玫瑰。明明有二十六朵玫瑰开放,却只剩下了二十朵。无端端的少了六朵玫瑰。

    几个人先后来过他的菜园子,摘走了玫瑰。一定是的。也就是说,玫瑰根本就不是为她独放的。那,不过是她的一个想象罢了。

    我种菜,你来偷——从开始就是一个谎言。

    王小柔悬空的那只手垂下来,紧紧地捏住手里的鼠标。不堪重负的鼠标发生清晰的破碎声。

    鼠标破碎声并不能慰藉真正恼怒了的王小柔。恼怒中掺杂着绝望。甚至还有被愚弄的感觉。它们搅拌在一起,汇成一股力量,挟持了王小柔。控制了她的手和脚,控制了她的思维。

    脑子里仿佛塞进了一大块石头。石头明明是坚硬的,却随着大脑形状柔软地迂回着,连一片细微的空间都没有留下。失去了大脑控制的王小柔除了僵硬在座位上,别无选择。

    小柔,材料写完了么,明天局长要看的。中庸男性主任推门进来。

    没写完!凭什么所有的材料都是我一个人的事儿,办公室又不是只有我一个人!

    中庸男性主任的出现为王小柔松了绑。王小柔噌地从座位上站起来,厉声对着眼前的男人。

    小柔,没事吧?

    你是我的上司,我在顶撞你,指责你,你快发火啊!求你了,你快发火啊……王小柔泪流满面。

    中庸男性主任长长的一声叹息,端起王小柔桌上的水杯,去给王小柔接水。接水的手有一些抖动,热水趁势淘气地伸出舌头舔舐了一下手背上的肉。这个男人噤住声音,将盛满热水的水杯放在王小柔跟前。又是一声叹息。然后,身子遁出门外。

    晚上下班,王小柔没有改变那个一成不变的方向。那是家的方向。但是今晚,王小柔的心里不再有家的概念。于永志被她赶进记忆的阁楼里。为了防止他溜达出来,她用绳索将他捆绑在阁楼的柱子上,并且在门上落了一把大锁。所以,此刻,她不是走在回家的路上。只是在朝着一个习惯了的方向走。不过,在外人看来,她是在回家的。她在故意制造一个假象。

    下班的人群都逐渐归了巢。路边一个小公园里的景观灯凄凉地守着它曾经的繁荣。就在这里转吧。于是,王小柔拿了后背对着小公园,朝着远离小公园的某一个点驶去。那个点是一扇门。门里的房间。房间里的床。她现在要去做的事情就是把自己的身体铺展在那张床上。在她到达之前,那张床空白着,等着她。

    她一点都不害怕,速度很快地蹬着自行车,去赴那张床的约会。

    她第一次来这里,但是她并不感觉到陌生,甚至连路都没问一下,就直接找了过来。然后,很熟练地用手里的钥匙打开了门,进了房间,径直走向房间里的床。扔掉肩上的包包,开始脱衣服。羽绒服,毛衣,内衣,胸罩……它们一个个纷纷扑倒在地上暗红色的地毯上,无声地饮泣着。

    一丝不挂的王小柔仰面躺在床上。没有生育过的小腹平坦地起伏着。床上的只是一具身子。一具女人的身子。和王小柔无关。因此,王小柔感觉不到它是否是寒冷的。

    很久很久之后,王小柔听到一阵悉悉索索的开门声,之后,一个身子闪了进来。

    小柔!

    老男人低低的一声惊诧,奔扑过来,将一条被子拉过来裹住床上裸露的小身子。她被包裹成一个小婴儿。然后,他俯在她的襁褓上,细致地打量着襁褓里的她。下眼睑上的两驮肉便悬荡起来,调戏着几块纠结的粉红色疤痕。

    小宝贝,今天这么乖?放心吧,这一回保准不让你失望。

    两片干涩的唇去找王小柔的唇。王小柔又闻到了那股腐朽的气味。

    在四片唇触碰到一起之前,王小柔打开襁褓,把自己再度裸露出来。一声闷响,老男人像一袋子灌得并不饱满的粮食,瘫倒在床上。王小柔翻身骑上去,用手去撕老男人身上的衣服。老男人默默地注视着王小柔,不动,也不反抗,任由王小柔在他的身上肆虐。他听见欲望在他血管里奔走呼号的声音愈来愈强大。

    老男人终于也完全地裸露出来。晒衣绳似的身子某一个部位紧绷绷地弯曲着。王小柔灵巧地完成了一个180度的转身,倒着骑在老男人身上。

    它真丑!王小柔伸手去拍打它。它便顽皮地在王小柔的指间弹跳着。

    你真淘气!老男人的身子拧上了劲儿,想把王小柔翻下来。他没有多余的精力和王小柔做游戏,他需要立刻投入战斗。

    可是他却动不了。他无法抽出身子来,那个背对着他,压住他的小身子仿佛有千钧之重。她真是淘气极了,不但用手拍打他的坚硬,还伏下身去用牙齿轻轻地去咬它。

    这一咬,老男人承受不住了。弯曲的坚硬一泻千里。在顷刻间。

    王小柔回转身子,一脸的愠色,这就是你给我的结果?

    都怪你太淘气了!

    王小柔的眼里便有泪花花在闪。她委屈极了,也无辜极了。

    好了,不怪你,都怪我太老了。老得连伟哥也帮不上多大忙了。

    你先回家吧,我在这儿歇会。老男人虚弱着声音。

    王小柔委委屈屈地穿好了衣服,委委屈屈地往外走。快要走到门口了,她听见床上的老男人轻声嘀咕了一句。声音虽然小,但是她绝对听清楚了。

    ——你不会是故意的吧?

    王小柔很响地开了门,走了出去。她听见什么了么?没有。

    脸上挂着胜利微笑的王小柔,走向宾馆的一个角落,去取她的自行车。

    回家。

    这场仗打居然得如此迅捷,如此利落。真是出乎意料。只一两个回合,老男人就被她斩下马了。爱情童话破灭了,留下一个魔咒储存在她的身体里。魔咒睡着,所以它被她暂时忽略了。而,老男人交给她的钥匙,不仅能打开房门,更是唤醒了睡在她体内的魔咒。魔咒一苏醒,便给了王小柔一个指令:快来蹂躏我的躯体吧!只有蹂躏才能报复破灭的爱情童话。只有蹂躏才能给流血的心止血止痛。

    可是,从老男人把她包裹成襁褓里的婴儿的那一瞬间开始,奇怪的事情发生了……一个顽皮的,淘气的,恶作剧的王小柔一跃而起。

    从宾馆的屋子里带出来的红晕挂在王小柔的脸上,在室外恶劣的天寒地冻天气的作用下,那两片红晕更像是贴了一层塑料膜。呈现了一种凝结的美丽。

    不知何时,记忆阁楼的门开启了。是谁打开了门上的那把大锁,王小柔竟毫无察觉。反正,门已经悄然洞开了。她看见了被绑在柱子上的于永志。

    12

    老男人将时间选在非周日,将时间选在非家里,这说明他在提防着王小柔制造紧张的气氛。也是,你说去玩牌的老婆子不回来,万一她要是回来了呢。他是个谨慎的人,选了一家小宾馆,拿着老婆子的身份证开了间。王小柔是他真心喜欢的女人,也是除了他老婆子之外的唯一的一个女人。说起来有点匪夷所思。他的洁身自好和老婆无关,和声誉有关。他的父母都是普通的工人,就是把打枣的杆子接八节,打遍祖宗八代,也落不下一颗有价值的枣子。所以,他没有任何可以利用的关系。凭着自己的能力,一点一点地往前挪,挪了将近一辈子,才挪到了局长这把椅子上。他深谙一路走来的艰辛,因此,敏感性的事物,他从来不去碰触。在所有敏感性的事物中,女人为首。女人,年轻美好的女人,他也是不拒绝的,甚至是向往的。但是,为了保住他屁股下的椅子,为了保住他的成果,他咬着牙绕着女人走。他的自律,在别人看来是假正经,是不入流的。他必须咬着后槽牙挺着。别人能做的事情,他不一定就去做。别人做了没事,他做了或许就有事。晚上,抱着老婆日渐枯萎的身子,真是兴致索然。每次都是草草了事。他都趴在那里不动了,身下的老婆还在扭捏着,发出母猪一样的哼哼声。他厌恶极了。无趣极了。

    眼下的社会,当官的和有钱的没有几个红颜知己好像是一种耻辱了。让老男人改变的却不完全是这个大环境。和他的年龄有关。也和王小柔有关。屁股下的这把局长椅子会让他一直坐到退休,他的年龄,让他失去了再度升迁的空间。再有几年,拍拍屁股走人了。每每想到这个,一股悲凉感就会贯穿他的肺腑。一辈子的兢兢业业,一辈子的谨言慎行,不过如此的结局吧。王小柔踏着老男人的感叹声而来。第一次看见王小柔,老男人的心就被谁狠狠地揪了一把似的,丝丝拉拉地疼了好久。为了多一些和王小柔打交道的机会,他动用职权,把她安排在办公室。以专业对口的名义,让王小柔专门给他写各种材料。久经沙场的他,是老谋深算的,他可以忍住心疼的感觉,经历着王小柔的恋爱,结婚,幸福,以及后来的不幸福。好几年的时间,他坚忍着没有动王小柔。在他认为王小柔几近被不幸福的生活掏空时,他横空出现了。老男人了解这个表面柔弱,实则很有韧性的小女人,只有被掏空了,没有多少支撑的力量了,才会就范。这样做,好像有一点卑鄙。但有谁又是不卑鄙的呢?

    两次,都遭遇了挫折。首先,老男人不得不承认,自己真的变成提不起来的豆腐渣了。经年累月的没有激情的生活,过早地耗损掉了他的精气。然后,是啊,然后是什么原因呢?

    真的是王小柔在给他制造障碍么?这个让他动了灵魂的小女人。

    13

    灯光倏忽灌满了于永志的屋子。突来的强光,像蜜蜂尾巴上的刺儿,狠狠地蜇了一下床上于永志两只洞开的眼睛。它们不得不眯起来自卫。只是在自卫,在适应光的强度,并没有朝着门口的王小柔追逐过来。王小柔明白,床上的瘫男人极度地委屈了。他在用忽略来抗议。

    站在床边,王小柔使用了不多见的柔软语气,饿了吧,我去做饭。

    对着房顶的眼珠儿无动于衷。它们没有接到任何大脑的指令,能做的就是坚守现状。尽管它们已经滞涩到了极点。

    今晚的他有勇气了。勇气来自被遗忘得太久。在勇气的鼓舞下,他固执了。向王小柔要一个答案。

    他就是她体内的一颗良性肿瘤。不割吧,连骨带髓地不舒服。割了吧,术后的疼痛也是让人生畏的,况且,说不准手术做得不好,还会留下永久性的后遗症。王小柔想起母亲常说的一句话,人啊,不能和命斗。于永志就是她的命。苦命的母亲在天有灵,如果看到她这样样子,一定会伤心难过的。

    想到母亲,想到命运。王小柔的泪控制不住地落了下来。

    快要过年了,单位集体会餐。吃过饭,又去歌厅唱歌了。她的语调里带着泪水的咸味。

    即使她说得是假话,除了自己和自己怄气,他又能怎样呢?这个不同寻常的夜晚,他做了一百种设想,一百种设想都和男人有关系。一个设想就足以令他疯狂了。一百个设想,就是一百条的毒蛇,它们缠绕着,舞动着,嘶嘶地吐着长长的信子,一口一口地噬咬着他的魂灵。很快,魂灵被咬成了一张蜘蛛网,残破地挂在他的精神世界里。他不能让王小柔看见这张网,不能让她看见那一百条设想出来的毒蛇。但是,他也不能无动于衷。那就垒一个根基并不是很深的固执吧。

    弄点吃的吧。王小柔帮于永志翻动了身体,换下一块被尿水浸得沉甸甸的尿不湿,将手清洗干净,转身去了厨房。

    妈的!王小柔的背影消失在门口时,于永志轻轻却也是恶毒地骂了一句。当然,他不是骂王小柔。他在骂那个一个电话就把他打入十八层地狱的农民工。

    假如不是那个该死的农民工背信弃义,王小柔就没有机会知道事情的真相,他的生活也不会成了现在这个样子。

    那天,他刚拉了早上的第一个活儿,手机就响了。

    俺家孩子生病了,病得挺重的。一口浓重的河南话。

    你谁呀,你家孩子生病了和我有啥关系呀?

    这快就忘了俺是谁啦?

    于永志的心咯噔一下子。一辆桑塔纳超车时,险些刮到他的车。司机回头,砸给他一个卫生眼。于永志朝着桑塔纳的车屁股骂,开那么快,赶着去火葬场啊!

    就算我借你的,要不俺家孩子真得进火葬场了。大兄弟,中不中?俺是真没办法了。

    手机里传出了一个大男人的啜泣声。

    上回咱不是两清了么,你这明摆着是敲诈勒索,谁知道你孩子是真病了还是假病了。要钱没有,我还不知道管谁要去呢!

    于永志就挂了电话,和副驾驶座上的乘客发牢骚,谁说农民工憨厚谁是傻X,你可怜他,他不可怜你,揪着人家的小辫子敲竹杠这招儿,用得顺溜着呢。您说,这是啥社会?

    手机铃声截住了于永志的牢骚。扫了一眼屏幕,居然还是刚才的号码,于永志便按了拒绝接听键。大概经过两三秒的思索后,又关掉了手机。

    于永志做梦也不会想到,这个河南的农民工竟然会给王小柔打电话,向王小柔揭了他的老底儿。

    于是,那天的晚上成了于永志幸福的分水岭。

    他像犯罪嫌疑人一样接受了王小柔的盘问。编织一段谎言对他来应该说不成问题,可是,面对着王小柔那双凌厉到让人胆寒的眼睛,他的谎言不是缺了经线,就是少了纬线。即使勉强地编织成功了,王小柔只需一个眼神,谎言便会被攻破了。与其说是眼神,不如说是一把锥子更恰当。它是尖锐的,是锋利的,可以戳破任何华美的谎言。那样的眼神,让于永志战栗。

    除了实话实说,他无别选择。

    从每天跟踪王小柔,到发现王小柔和别的男人交往,再到“英雄救美”的出台、实施,于永志一一道来。最后,于永志争取到了一个陈述的机会。在陈述中,于永志掏心掏肺,也是声泪俱下地说了如下一段话:

    还记得那个雨天么?你手里举着一把小花伞来打我的车?从那个时候开始,我就告诉自己,这个水仙样的女子,今生我要定了。但是,我知道我配不上你,因此,我每天跟踪着你,掌握了你生活的每一个细节。然后,设计了很多个和你不经意的相遇,为的就是让你记住我,熟悉我。后来,我发现,我所有的努力,也不过是做到了让你记住我,熟悉我。往深处发展,几乎没有这个可能性。更可怕的是,秋天时,你开始正式和一个男人交往了。

    小停顿。于永志做了一个深呼吸。

    小柔,我不能没有你。只有你,才能给我的生活带来希望,只有你,才能把我从潮湿阴暗的环境里引领出来。所以,我才铤而走险,想出了这个“英雄救美”的损招。我花了五千块钱买通了河南民工,让他在你回家的路上打劫你,然后正好经过的我挺身而出。怕你起疑心,我当然要报警,在农民工的哭诉下,你心软了,劝我不要报警。现在你知道了,这个环节是我们提前设计好的。小柔,你不知道,这个“英雄救美”的计策,其实冒了很大的风险。首先是,如果当时那段路上突然有别人出现,人报了警,事情的结果就是另外一个样子了。再一个风险就是,我的“英雄救美”计划成功了,你未必就如我所愿,对我产生好感,爱上我,嫁给我。如果那样,我也只好来个“革命尚未成功,同志仍需努力”。总之,我不会放弃你。一切的一切,都是因为我爱你。

    14

    还有多半个小时就是腊月二十六了。看着面前的电脑,王小柔嘿嘿地笑了。老男人都成了我的手下败将,我还会怕你不成?

    于是,脸上挂着无所畏惧表情的王小柔坐在了电脑面前。开机,上网,登陆QQ。一系列的动作完成得非常流畅,没有丝毫的阻滞。

    一个丑陋的小头像在闪动。王小柔点了一下,屏幕上出现几行字。

    怎么了,你?

    到底怎么了,你?

    急死我了,你!

    王小柔看了一下时间。第一句是昨天夜里,也就是腊月二十四的夜里十一点半发的。他一定等了很长时间,然后才有了那样一句疑问。第二句是今天晚上八点半发的。第三句是差十分钟十一点发的。距离现在有半个小时的时间。他的头像暗下来。此刻的他,说不定正在在睡梦中派送他的蓝玫瑰了。

    你这个假惺惺的骗子!

    一阵快意随着屏幕上的字一起跳跃着。

    怎么了,谁是骗子?丑得不得了的头像忽然亮了起来。原来,他是在的。不过是隐匿了身形。

    一个小的惊愕过后,王小柔准备亲手扒掉他虚伪的皮囊,让他的真身无处逃窜。

    我种菜,你来偷,这是谁说过的话?

    我说过的。

    针对谁说的?

    你。

    “你”是一个不确定的数字,可以是我,也可以是她。不论是我,还是她,对你而言都是“你”。

    什么意思?

    看见你的蓝玫瑰了么,你不觉得那上边有很多双“你”的小手来采摘么?

    是。不光是蓝色的玫瑰,从一开始开了这片菜园子,就不只你的一双小手来采摘。你,没发现么?

    ……

    我的菜园子的确是为你开的。那些偷菜的“贼”大多是我的同学同事,他们是老早就存在了的,能偷到我的菜,也是借了你的光。这两天,就为这个事怄气不成?哈哈,小笨,你去看看你的菜园子,也不只我一个人在偷啊。可是我相信,你园子里的那些“贼”也是借了我的光呢。

    ……

    真的是这样么?王小柔狐疑着去查看自己的菜园子。天,果然!而且来偷她菜的人连同学同事都不是。刚结婚时,于永志经常给她灌输网聊的害处,委婉也是坚定地不同意她开QQ。虽然觉得于永志的话有点危言耸听,但还是顺了他。自从婚姻发生了裂变,尤其是于永志瘫在床上后,连偶尔给大学同学发个短信的机会都取消了。她的小身子背负不起太多同情的目光,从主动减少和同学的联系到不联系。即使后来为了玩一些小游戏消磨时光,开了QQ,她也没有给同学出现在上面的机会。只是七八个陌生的人,不知道从哪里像蘑菇一样钻出来,说一些无聊无趣的话题。那么,偷她菜的,就是这些人了。

    王小柔忽然委屈极了。

    都是你不好!我差一点就……

    就什么?别吓我!

    差一点就不要我自己了!

    说完,泪水早已肆意得一塌糊涂。

    15

    手机铃声突然响起来。镜子电视里刚好显出时间的标志,于永志看了看,二十点整。今晚的梁祝小提琴协奏曲有些特别。带着明显的焦躁。

    王小柔探出一只慌乱的手,摸索到手机。来电显示是老家的区号,却不是家里的号码。会是谁呢?

    ——小柔!

    是父亲的声音。它是无助的,哀戚的。

    爸,到底咋了?一股凉气沿着王小柔的后脊梁骨快速地游走。

    ——你哑哥……粉碎性骨折……五万块钱……

    自己摔的?她脑子里掠过哑哥骑电动车的身影。

    ——小柔,救救哑哥吧……

    爸,您别着急,我明天过去,带着钱!

    ……

    手机依旧在耳朵上贴着。她说明天过去,还带着钱,去哪儿?

    王小柔糊涂了。刚才谁打来的电话,她为什么要那样说?她可以离开家过去么?她有五万块钱可以带么?

    于是,王小柔离开了电脑,去了于永志的屋子,问于永志刚才是谁打来的电话。

    不是爸爸打来的么,好像是哑哥出事儿了。小柔,你没事儿吧?

    噢,是爸爸打来的,爸爸让我带着五万块钱去医院。王小柔恍然醒悟的样子。

    小柔,求求你,不要吓我,相信我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于永志的眼眶里溢满了泪水。

    是啊,我相信你,一切都会好起来的。王小柔叨念着于永志的话,往外走。

    小柔,你干啥去,这么晚了?

    我去拿五万块钱。一会就回来。

    哪儿有五万块钱等着让你拿?天啊,杀了我吧,我活着一点用都没有……

    于永志的嚎哭声将王小柔送出门外。

    二十点一刻,老男人接到了王小柔的短信:

    郊外某某地见。立刻。

    坐在一张沙发上看电视的老妻将一根脖子伸长了探过来,老男人收了手机,扔下一句,大领导找我有事儿,出去一趟。然后抓起外套就走了。

    哎——老妻想说让司机来接吧,一看,人已经踪影全无了,便将“哎”下边的话赶着热气儿又吞进了肚子。女人知道,自己男人说的大领导是主管文教卫的副市长。切,大领导算哪泡狗屎啊,大晚上的也不让人消停。

    老男人在街上打了车,马不停蹄地赶到王小柔指定的郊外某地。在一家制作空心砖的砖厂门口,老男人下了车。一盏破旧的不知挂了多少年头的红灯笼,挑在一根竹竿上,从院子里探出头儿来,越发给死气沉沉的砖厂添了几分孤独和悲凉。沿着砖厂往西200米。200米已经进入黑暗的深处。黑暗的脚下是一片旷野。

    老男人走向一抹比黑暗更浓的影子。它一定是王小柔的。

    为什么会来?

    王小柔的影子将一团热气喷在老男人的脸上。

    我必须来。你肯定遇到了难处。

    我需要五万块钱。你可以说没有。

    有。啥时要?

    最迟明天早上。

    好,明天一早我就把钱打到你的账户上。

    谢谢——我会还你的。

    回家吧。这里冷,别再感冒了。

    王小柔的影子没有动。依旧保持了挺拔和僵硬的姿态。

    你看我像不像一棵从土地里长出来的庄稼?

    像。

    你知道你像啥?

    你说像啥就像啥。

    我说你像一把镰刀。一把收割庄稼的镰刀。

    好,那我就做一次镰刀,来收割心爱的庄稼。

    ……

    16

    一条独孤的忘记了饥饿的小身子,在楼下晃荡着。就连冷风都生出了同情心,小心翼翼地绕过纸片似的小身子,唯恐一个不小心,将她吹起来。王小柔也觉得自己快要变成纸片随风飘走了,她不能飘走,哑哥还在医院里等着她。便让小身子倚在储藏室的门上。慢慢地蹲下来。眼睛茫然地掠过无精打采的路灯,掠过每一扇有亮光的窗口,掠过远处幽蓝色的天空……储藏室的铁门将冰冷透过一层层保暖的衣物,一丝一丝地传递到王小柔的骨头缝儿里。身后靠着的是一个温暖的怀抱该有多好。丑得不得了,他多像眼前的这片天空。遥远,虚幻。

    王小柔从口袋里摸出手机,随意地拨出一组数字。

    ——丑得不得了,我好冷,抱抱我,可以么?

    ——我的皮囊脏了,不抱,是么?抱抱我的灵魂,它是干净的,它好冷……

    ——好不好?我求你了,求你了……

    手机里,一个纯正的女声反复说着一句话——您拨打的号码是空号。您拨打的号码是空号……她不厌其烦地说着。

    王小柔嘿嘿地笑了两声,将头埋进两腿间,蹭了蹭脸上的泪水。然后,抬起头来,左手弯曲成枪的形状,对着远处天空的幽蓝色:

    你,该死,判你死刑,立即执行!

    又嘿嘿地笑了两声。那是胜利的微笑。她看见遥远的那一抹幽蓝色不见了,它被她击中了。在她的眼睛里,倒下去的不是一抹幽蓝色,而是丑得不得了。

    站起来吧。至于站起来之后干什么,她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