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情书藏在哪儿了
作者:霍君
第十篇回归
第十篇回归 回归
    作家子木的老婆惊楞住了,呈现在她眼前的不是记忆里小村该有的样子。一点都不是。她看到的小村太不像小村。像一只巨型的子宫。

    她的丈夫和村民们安静地在子宫里睡着。那份安静是纯净的,是不含一丝杂质的。它的纯净,它的清澈,是因为它还来不及诞生,没有经历过尘世的洗礼与涤荡。站在子宫前边,她分不清哪一个人是她的丈夫子木。子宫里的人太相象,他们都保持了婴儿最原始的状态。一样的安祥,一样的浑顿。

    女人找不到打开子宫的那道门。它根本就没有门。

    女人有些后悔,当初不该把子木送到这里来治病。

    女人只好在小村里住了下来,开始建造属于自己的子宫。她想,走进子宫,就可以找到子木了,那样,就可以把子木领回家了。

    最先发现子木有病的是子木的老婆,她发现坐在电脑前写东西的子木经常脖子伸得长长的,嘴巴张开着,左手或者右手的几根手指在电脑和头部的那段空间搅动着。搅动几下,子木的鼻子就凑上去闻闻,很费力的样子。然后,再接着搅动。老婆以为子木沉入到他小说的某个情节里了,就没太在意。做夫妻将近二十年了,她已经习惯了一个所谓作家的颠狂。因为习惯,便漠视了。渐渐地,子木的老婆就觉出不对劲来了。她发现,子木整天坐在电脑前,实际上一个字都没有写。子木不断重复的那个动作,和他的写作一点关系都没有。子木的老婆去捉子木那几根在空中搅动的手指,子木从老婆的掌心里抽出他的几根手指,依旧继续着他的搅动。老婆的话语里带了泪水腔,子木,咱不写了,不写了,咱去医院,好不好?

    子木的手指在搅动。妈妈,是你病了么?

    我是你的老婆,不是你妈妈。

    妈妈,你不喜欢子木了么?妈妈,子木犯错了么?

    搅动停止了。满脸的惊恐,满脸的不安。两只陷在深深期待之中的眼睛伸出无数条触须,每一条触须都带着尖利的哨音朝着女人抽打过来,鞭鞭都打在女人的心上。女人在心被抽碎之前,终于对子木说,好,我是子木的妈妈,那子木要听妈妈的话。女人这样说,子木放下心来,无邪天真的笑灿烂地开在脸上。

    那,乖孩子,跟妈妈去医院?

    子木被老婆牵着往外走,突然,子木站住了,妈妈,我要穿衣服,我要戴帽子。子木的老婆伸手拽了拽子木身上的半袖衫,乖孩子,你不是穿着衣服么,而且,你的衣服也很漂亮,也很干净呀。子木有点任性了,我要穿长袖衫,外边有太阳,我不要太阳看见我的头我的手臂,它会把我的东西偷走。子木老婆的忍耐力受到了挑战,声音明显高了好几度,太阳会偷你什么,你头上要是生了虱子,说不定还会拿了几颗去,可是你连虱子都没有!女人不光说,还动了手,动作粗鲁地去拨弄子木的头发。子木被吓到了,两只眼里汪了比空气还要热的泪,妈妈,太阳不偷虱子,它会偷了子木的思想,子木没有思想了,还怎么写小说呢,写不成小说,就挣不来稿费,挣不来稿费就不能给妈妈买好看的衣服。几颗泪水伸长了嘴吧热烈地亲吻着子木鼻子下方的一串清涕。女人的屁股有千斤重,两条腿打颤,就快要支撑不住上边这跎份量了。屁股此刻要的不是腿的支撑,它想重重地摔在地上,连同女人的绝望。女人的两条腿到底还是站稳了。绝望暂时被保存起来,等待着向希望转化的机会。其实朝希望转换的路刚刚开始,女人这样安慰自己,给子木找帽子,找长袖的衣服。

    坐在医生面前,子木又继续着他的那个动作。搅动。

    你在干什么,你的手指痛么?医生问子木。

    坐在椅子上的子木,左手牵着老婆的衣襟,右手在空气中搅动。嘴巴回答医生的问题。

    它太稠了。

    什么太稠了?医生追问。

    这里的空气太稠了,太硬了,一大块一大块的,我必须用手指把它搅稀了,否则,我都无法呼吸了。子木的鼻子凑近手指搅动的地方,费力而且艰难地呼吸。

    医生问子木,你想去一个空气稀的地方么?

    子木高兴了,当然想去,我的手指累了,还有我的鼻子也累了。

    拿着医生开的方子,子木的老婆牵着子木走出来。诊室外边排着长长的等着看病的病人。病人都像子木一样,从头到脚包裹得严严的,一只手牵着看上去和病人年龄相等的女人的衣襟,另一只手的几根手指在头部前方的空气中搅动着。子木的老婆看着这个队伍,感觉心里舒服了许多,她觉得自己不是太孤单了。

    子木说,妈妈陪我去,妈妈不去,子木会害怕。

    看过医生,子木老婆的千斤绝望已经在向希望转换了,尽管有点慢,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彻底地结束艰难的行程。重要的是,已经在转换了。子木的老婆心里就有了些底气。医生告诉她,她的男人没有生病,她的男人好好的,他只是暂时地出现了一点小麻烦,给他换一个环境,他的小麻烦马上就会消失了。他的环境给他制造了小麻烦。医生的话绝对是科学的,而子木的老婆又绝对是一个崇尚科学的人。这个女人在百分之百地执行医生的方案,她不能跟着子木一起去。医生告诫她,绝对不能心软,如果女人跟在子木的身边,他就永远是一个婴儿了。

    女人需要的是男人,不是婴儿。

    女人开始对子木实施第一个方案。子木乖,子木一个人去,妈妈还要上班。子木想不想要奥特曼玩具?

    子木点了点头。

    妈妈不上班,就没有钱买奥特曼,对不对?

    那,子木不要奥特曼了。

    第一个方案失败了。第二个方案迅速做好了衔接。

    子木的老婆把自己的衣服全部藏起来,穿着一身破旧的衣服出现在子木面前。子木,我的乖子木,你想不想让妈妈穿上漂亮的衣服?

    子木点了点头。

    妈妈穿这么破,怎么出去见人呢,妈妈要子木挣钱给妈妈买,好不好?

    医生说子木生病了,子木写不了小说了,子木挣不来钱了。

    乖子木,你把病治好了,就可以再写小说了,为了妈妈,子木就乖一次?

    子木沉默了。

    子木本性里的善良发挥了作用。他是一个孝顺妈妈的孩子,为了妈妈能够穿上漂亮的衣服,他必须要克服,必须要面对离开妈妈的恐惧感。

    那,妈妈,你哪里都不要去,子木很快就会回来的。

    子木慢慢地进入到小村的腹地。一排一排的砖房子安静地蹲在浓郁的树阴底下,用友善的目光打量着子木。趴在树干上咶叫的蝉也跟着房子的目光,把注意力集中的陌生的子木身上来,暂时停止了鸣叫。停顿是短暂的,忽然谁下了命令似的,成百只上千只的蝉一起鸣叫起来。叫声热烈而又兴奋。蝉在用齐鸣的方式欢迎子木这个客人的到来。子木被热烈的气氛感染了,僵硬紧张的神经渐渐地柔软起来,大口地吸了两口气。带着一股特别气息的空气竟是如此顺畅地滑进了他的肺腑,没有一点阻滞,没有一点障碍。裸露的小村以最放松和最热情的姿态接纳了他。

    子木把他的手指叉在裤兜里,这个简单的动作他已经很久没有享受过了。再把嘴唇撮起来,打着清脆的口哨,回应着小村的热情。小村的街道上撒着零星的羊粪蛋蛋,偶尔还有几泡新鲜的牛粪。牛真是天生的艺术家,用屁股都可以作画,作出的画不光线条流畅,而且造型优美异常。绝对百分百的艺术品。羊粪和牛粪的气息加入进来,和其他的各种气息混在一起,调成了小村独有的气息。在所有的气息中,有一味重要的气息。它从小村的人体内散发出来。小村的人们像那些砖房子一样,安静地蹲在街边的树阴里,用裸露的友善迎接着子木的到来。他们的语言是沉默的,但他们的热情从体内发散出来,像蝉一样鸣叫着。它们夹杂在其他的气息当中,被子木吸入肺腑里。

    很快,子木有了一间砖房子。子木在砖房子里住了下来,准备顺顺畅畅地呼吸,把他的病彻底地治好。

    几乎在同一时间,小村又住进几个和子木一样的病人。小村也以同样的方式面对和接纳着他们。他们每个人都有了间暂时属于自己的砖房子。

    小村的门都是敞开的。它们在深夜之前很少关上。它们敞开着,方便着自家人的出入,更方便着其他人的出入。一个人从一间砖房子里出来,到另外一间砖房子,根本用不着敲门,用不着打招呼。从门外,一眼就可以看见门里的情况。所以,小村没有隐私,小村的隐私都是裸露的,也都是流动的。它从一个敞开的门,流向另一扇敞开的门。子木不是有点不习惯,而是很不习惯,他无法做到他的门敞开着,把他的全部都裸露给小村的人看。敞开的那扇门重新让他不安起来。子木只好关上它。牢牢地。水流到子木的这扇门前,便转了弯,知趣地绕行了。小村当然看到了这扇关起来的门。小村想,这扇门已经是子木的门,子木是有别于小村人的,他是和小村人不一样的人。他是一个高尚的人,他是一个需要小村尊重和仰视的人。子木当然可以把他的门关起来。

    小村用尊重的眼光来看子木关起来的门。

    很快,小村发现,在子木之后来的那些人,也和子木一样,关上了属于他们自己的门。他们和子木来自同一个地方,他们和子木是同一类人。小村低头打量着自己,开始思考着一些问题。小村很久没有思考过问题了,所以,它的思维有些迟钝。它想,它自卑地想,我是不是很落伍了,我是不是也要关上我自己的那扇门?

    小村的门陷入了深度的自卑中。它在自卑中寻找着一个关闭的机会,关闭的理由。

    裸露的公众化的隐私逐渐地不再裸露不再公众化。子木们(子木此时不仅仅是子木,他代表了某个群体)到小村半个月后,小村发生了一场械斗。还是和门有关系。隐私成为真正的隐私后,小村的人反而有了越来越强的窥视欲望。无奈,一扇厚厚的门挡着,窥视无法正常进行。为了完成窥视,填补窥视人的欲望,某一扇门在某个夜晚被掏了一个大洞。第二天,门的主人去找掏洞的人。掏洞的人拒绝承认,说你凭甚冤枉人。门的主人说,门上有你的指印,指印骗不了人的,一村只你一个人有那样的指印。怪就怪曾经公众化的隐私,连指印都被人了如直掌。掏洞的人气壮山河,门洞是我掏的,你把我怎地?门的主人挥起锋利的斧头,你掏我的门洞,我也掏你的门洞,看谁掏的更大!

    双方家族的人也都参与进来。本来,小村就是由两大家族组成的,两大家族参与进来,等于整个小村都参与了进来。你掏我的门洞,我掏你的门洞,小村里手臂飞扬,斧头飞扬。时间不是很长,家家的门都被掏了一个大洞。掏门的人都掏累了,坐在地上呼呼地喘着粗粗的气。气息还来不及过度到平稳,掏门的人忽然意识到了一个严重的问题,自己破坏了别人的门,而别人也破坏了自己的门,门被破坏了,就不完整了。残破的门当然失去了门应有的功效和作用。人开始恐慌了。恐慌的人忘掉了疲劳,坐在一起热烈地讨论着补救的方法。

    很快,修门的铁匠被请进村里来了。子木恰巧认识修门的铁匠,铁匠曾经给子木家修过门。子木对村里人说,城里的门都是他修,你们请他算是请对了人呢。听了子木的话,小村人更加放心地让铁匠修起门来。铁匠果然手艺超群,经他修过的门,任你斧劈刀砍,都奈何不得它。更绝的是,铁匠给每个门都设定了一个密码,密码只有门的主人知道。念了那密码,门会自动开启。修门的铁匠走后,小村的每一扇门都牢牢地关闭着,每一户人家都躲在门里温习门的密码。他们一遍一遍地重复着记忆,每一个数字就在重复中被他们削的尖尖的,用力地楔进记忆的土地。小孩子走出家门,家里的大人恐吓到,千万不要把密码告诉别人,要是说出去了,半夜里狼会打开门,把你叼了去的。小孩子们面如土色,当然不肯向外人吐露半个字。

    在树阴下把自己蹲成一道风景的小村人越来越少了,他们更多地呆在设了密码的门里。小孩子们会偷偷地溜出来,他们会无视街上存在的那些潜在的危险,在一个雨天过后的日子里,坐在房檐下摔泥巴。

    子木在门的缝隙里看到了摔泥巴的孩子们,他想,加入到孩子当中摔泥巴一定是件很有乐趣的事情。子木无论如何也找不到一个理由,让他有足够的勇气加入到小孩子当中。他记得他是一个作家,一个作家怎么可以去摔泥巴呢。然而,子木太想加入到小孩子当中摔泥巴了。子木的头想得疼了又疼之后,终于想到一个他认为比较好的办法。一副大口罩遮在子木的脸上,子木放心地从门里走出来。

    和小孩子们玩着泥巴,子木注意到,玩泥巴的不光是小孩子,也有和他一样戴着口罩的人。他们的脸掩在口罩的背后,他不能认出他们是这一个,不是那一个。一点关系都没有,这个效果也正是子木要的,他自己就是这样一个人。他们玩的是泥巴。管他谁是谁,此刻玩在一起才重要。

    子木揉好了一团泥巴,用拇指在泥巴的中间按压出一个锅的形状来。呸的一声,子木朝着锅里吐了一口口水,拇指快速地把口水尽量均匀地涂抹在锅壁上。锅看上去比刚才滑润漂亮了许多。子木举起锅朝着光亮处望了望,问:透亮不透亮?答:不透亮。子木把锅稳稳地托在手上,浑身的力量全往举起的手臂上运,再高声问一句:香锅还是臭锅?答:臭锅!刹那间,子木高举的手掌翻转过来,啪,随着一声脆响,手里的泥锅炸开在台阶上。泥锅炸开了,并且还炸得如此地完美,显然,是一个香锅。答臭锅的当然要给子木来补锅,赔偿子木一块泥巴。不想,答臭锅的人却不认帐,说自己明明是答了香锅的,是子木听错了。子木就不干了,这是明摆着耍赖,伸手去抢那人手里的泥巴,实施强制性的赔偿。那人也不弱,藏了泥巴,和子木撕扯在一起。子木的手更利索一些,一把扯下了那人脸上的口罩。

    竟是曾经给子木治病的医生。

    子木很少出门儿了。他觉得小村变得太快了,街上的空气越来越像他居住的那所城市的空气。空气的密度在加大。

    好在,子木还有一个小院,这是一片可以自由支配的土地。子木想念这片土地想念了很久。就在小村的人都躲在家里温习密码的时候,子木开始在院子里耕作了。随着坚硬的土地在子木的掀下一寸一寸地松软起来,子木的心也一寸一寸地松软起来。子木觉得,他不再是子木,而是一条快乐的蚯蚓。

    很快,子木的小院就有了起色,绿葱葱的植物们健康蓬勃地成长起来。小小的瓜妞再也熬不住寂寞,选择好某一个时机,轻着手脚探出头来。可爱的瓜妞本应给子木带来更多的快乐和惊喜的,恰恰相反的是,子木又陷在了新的忧虑里。望着小院的篱笆墙,子木想,街上的人万一迈过篱笆墙,进了他的院里,摘了他的瓜妞,或者,根本就不摘瓜妞,干脆毁了他的瓜妞,再或者给他的瓜妞喷上农药,让他的瓜妞变成毒瓜妞,这些情况都是有可能发生的。毁了他的瓜妞还好,并不能伤及子木,而那给瓜妞喷毒药的人,分明就是冲着子木的。子木身上的毛发被子木这个想法吓得惊慌着寻找退路,想要一下子缩回到子木的皮肉里。子木夜不能寐了。索性,子木就取消了睡眠,夜夜守在篱笆墙门口。没几天,子木的身体便吃不消了。更糟糕的是,子木周围的空气都跟着子木处在一种恐惧的状态中,空气一紧张,快速地凝聚,快速地板结。子木的呼吸又一次受到了威胁,他不得不伸出他的几根手指,榨汁机一样把成块的空气榨成他需要的汁液。子木又回复到了从前的样子。不要。不要,子木对自己说。

    子木开始了自救。

    他买来许多建筑材料。原本,子木对建筑工作是一窍不通的,连子木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他一旦真的做起来,却是如此地顺手顺脚。他不需要思考,仿佛暗中有一股气流在牵引着他的手脚,在命令着他的手脚,他只须照着命令去做就可以了。不到两天,子木就用一种类似塑料的材料把小院整个地罩住了。初看,有点像种菜的塑料大棚。细看,却不是,它从外形上和塑料大棚有着明显的区别。

    它的形状,更像一个巨大的子宫。

    一个不属于哪个女人的巨大子宫。

    说过,子木不代表他自己,代表了子木们。一个巨大子宫的出现,其实是一批子宫的出现。

    和门的经历是多么地相似,那些习惯了裸露的院子突然集体爆发了恐惧症,充满了对子宫的向往。小村里所有的院子都变成了一只只巨大的子宫。

    子木的老婆和其他一些前来寻找病人的家属,经过艰苦的努力,也建造好了她们的子宫。住进子宫的女人们,感觉从未有过的放松,从未有过的愉快。在这里,不用绷紧你的皮肤以预防突然而至的伤害,不用用心良苦地算计着怎样才不被人算计。在这里,那些伤害和算计统统都被子宫隔绝在外面的世界了。女人们忘了她们来小村的目的,忘了寻找她们的丈夫。

    她们也回到了人类最原始的状态。

    子宫在孕育。在等待一次不平凡的诞生。

    和子宫一起等待诞生的,还有树上早就停止鸣叫的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