荷殇·半面妆
作者:苏曼凌
明月心(番外)
明月心(番外) 第一章:今夜月明(1)
    公元558年:梁永嘉王萧庄即位,拜王琳为相。陈武帝舍身大庄严寺。北齐设大都督府。北周宇文信当政。

    秋意深深,山路漫远。

    智清抹了一把头上的汗水,看着长长的石阶渐渐掩入黑沉的山林,依然没有尽头。从建康到广陵一路走来,脑海中时常浮现出师父空月大师那临别时意味深长的一句话:“离开这里,到佛缘寺去,那里才是你的归处!”

    听说那佛缘寺,不过是广陵城附近最普通的一座寺院,从规模到声名都远远比不了佛气极盛、幽深秀丽的栖霞寺,可是居然也这样难走。

    那座落在半山腰的佛缘寺,果真是自己归处吗?智清深呼吸一口,继续往前走。

    到了日落时分,方才看到那师父让他投奔而来的佛缘寺。那寺院在山林中半隐半现,迷蒙的雾气飘渺无依,果真带了几分世外的清幽气韵。入寺便看到天王殿,面南三楹,正中设佛龛,正面供奉弥勒佛,背后站立护法神韦陀,两旁是威风凛凛的四大金刚。

    这寺院不大不小,没有重重院落,却庄严有序,法器齐全。许是正好到了吃斋的时辰,诺大的院落竟然空无一人。智清无奈,只有循着雕刻着云纹石花的凭栏,继续往里,走近大雄宝殿。

    只见那屋脊上嵌着宝镜一面,左面立柱嵌刻“国泰民安”四个字,右边则是“风调雨顺”。大殿正中供奉释加牟尼,两侧是形态各异的十八罗汉。一阵阵新鲜的漆粉味随风弥散在殿堂间,明显是近日方有施主奉了钱物,使这些佛像重塑了金身。

    摹地一下,智清忽然发现盘坐在莲花宝座的佛祖嘴角有一滴如血樱桃般的圆点。不由心中暗念“阿弥陀佛”凑近前去,用手指摸了一下,嗅了嗅,果然有一股淡淡的腥味,不由大吃一惊,佛门清净之地,怎么会有血腥之气?

    智清忐忑地环看四周,依旧没有人声,遂又念着佛号,朝佛祖拜了三拜,说了一声:“得罪了……”正欲掸袖将那血污拭去,忽听佛案下边传来几声啼哭。

    原来有一个瘦弱的十三四岁的小僧正蜷缩在佛案下,边哭边抹着眼泪。

    “喂,你为什么躲在这里?寺里的僧众都到哪里去了?”智清好不容易看到一个人影,心里着实雀跃了几分。

    那小僧抬头看了一眼智清,哽咽着问:“你是谁?来本寺做什么?”

    智清知道自己头上还戴着斗笠,一身脏污的僧衣由于日夜兼程赶路,早已经没了样子,使眼前的小僧以为自己是前来借宿的香客。

    “小同门,我是奉了师命从建康城来投奔本寺的,不是挂单的和尚……”

    那小僧“哦”了一声,又想起自己的伤心事,神情又黯淡了下来。

    智清忍不住又问了一句:“你法名叫什么?为什么这样伤心?说来听听,也许我能帮上忙。”

    那小僧想了想,似乎正是穷于应对,便定了定神,说道:“我叫智能……今日方丈讲经,师兄弟都去听经了……留我在这里当值……可我……”说着话音顿了顿,不再说下去。

    智清笑了:“你肯定是犯了错……”

    “是……”智能倒是个率真的性子,居然毫不隐讳,点头说道:“本来看着这刚刚修葺一新的大殿,小僧也是高兴,正想把佛像上的灰尘再清理一下,忽然不知道从哪里飞来一只麻雀,居然将粪便拉在佛祖身上……小僧一生气,就拿起烛台,本想将那鸟赶走,可谁料那烛台竟然脱手飞了出去……且歪打正着,竟然将那鸟给戳死了……我佛慈悲,小僧不但没有看护好佛祖,还犯了杀戒……”

    这番话说下来,智能眼圈又红了,差点又要掉泪。

    智清看了看四周,果然看到不远处躺着一只浑身血污的小雀,这才豁然醒悟,原来那佛像上的赃污居然都是这只小雀造的孽。

    看那智能一副哀绝的模样,智清摇了摇头,正想说,虽然佛家讲究不能杀生,可这本是无心之过,情有可原。虽然出家人,也不必太教条,更不必耿耿于怀。

    可话还没出口,耳边就传来一声厉喝:“智能,你在做什么?”
明月心(番外) 第一章:今夜月明(2)
    智能听到这声音,小声念了一句:“智云大师兄……我……”肩膀抖了抖,腮帮一咧,居然又要哭出声来。

    智清眼见殿外走进一个体态宽阔的壮硕僧人,叹了口气,合掌拜道:“智云师兄,智能小师弟他……只因为独自一人当值,不能去听方丈讲经……正自黯然伤神,想来也是一番向上之心,师兄就不要责怪他了……”

    智云方才注意到智清的存在,肃然问道,“你是哪一位?”

    “小僧智清,奉栖霞寺方丈空月大师之命特来投奔,请大师兄为小僧引见本院监寺玄风大师……”

    “哦?”智云仔细打量了智清几眼,皱起了眉,仿佛不能确信眼前这个衣衫褴褛的小和尚居然是从京城大名鼎鼎的栖霞寺而来。

    智清想起了师父的话,人前要懂得退让,于是准备再次拜请智云为自己引见玄风大师。

    谁料智云眼神朝不远处扫了几眼,忽然发现了什么,随即叫嚷起来:“好哇!智能,这都是你干的好事?”

    智清暗自后悔,方才没有将这佛像打扫干净,连地上的小雀都没来的及掩埋,看这智云的性情,必然不是省油的灯,这次恐怕未必能应付过去。

    果然不出所料,智云双目瞪着佛祖像,张大嘴巴,伸出右手……先是“阿弥陀佛”地念着,然后是怒目圆睁,指着智能:“你自己看看,这次让佛祖如何能原谅你?”

    智清循声望去,原来那新刷上金漆的佛手上竟然被烛台蹭刮了一道深深的沟壑。

    智能早已经吓得说不出话来,顿时瘫软在地。

    “智能呀智能,你上次摔了净瓶,所以才罚在大殿当值,如今刑罚还未满,你便又生事端,我看你这次怎么和监寺交代?”

    智清看到智云端起大师兄的架子,似乎无论如何也不能善罢干休,心中有些恼了,于是对智能说:“小师弟,快起来,一会儿我帮你修复好这佛像。”

    说完,解开身后包裹,拿出一把小刻刀来,仔细端详那佛手。这佛缘寺只是算是广陵一座普通的小寺院,佛像的制作并非金银玉石,只是普通的鸡翅木与陶土制成,外表刷了一层金漆就自然显得富丽堂皇了。

    “你要做什么?”看智清拿着刀子朝佛手上雕刻起来,身为大师兄的智云骇然。

    智清并不理睬他,只是自顾自地在佛手上飞起刀来。他拿刀的手法是那样娴熟,碎沫不时飞下来,他全然不顾,只是凝神雕刻,不到半柱香的工夫,那佛手的沟壑处竟然出现了一朵半开半现的莲花。那凸凹有致的纹路真的是匠心巧作,完全看不出原来的沟壑所在。

    智云与智清看得目瞪口呆。良久,智云方回过神来,怒气冲冲地指着智清:“你一个刚入寺根基未稳的小僧,竟然不经允许,就私自改制佛祖像,简直是无法无天……”

    智清正欲争辩,忽然被一声深沉的佛号打断:“阿弥陀佛……我佛慈悲……众生皆可度……何必自扰?”

    只见智云与智能两人一起躬身,均恭敬地合掌礼拜:“监寺师叔……”

    智清闻言又惊又喜,看到眼前一个慈眉善目的高大僧人走过来,连忙跟着行礼:“小僧智清,奉空月师父之命,从栖霞寺来投奔玄风师叔的。”

    玄风大师闻言,眉头一挑,“哦”了一声。

    智清连忙将师父的书信奉上,玄风大师看过后点头:“既然是空月师兄的意思,那就留下暂时栖身吧!”

    智云正想禀报今天发生事情的原委,却被玄风大师拦了下来:“好了,我已经都看到了……你们都退下吧……智清跟我来……”

    “是……”众人均低头应声。
明月心(番外) 第一章:今夜月明(3)
    跟随着玄风大师,穿过了两道门楹,又循着一条幽深的小径,直接到了最后一重院落。远看墙外的山峦,墨色尽染,似已压在眼前,不时有山瀑的流击声传入耳内。一排排紫竹飒飒摇曳,延伸到东南角,渐渐露出一间洁净的禅房。

    到了房内,玄风大师落座,凝神看了一眼正左瞻右看的智清,轻咳一声,问道:“智清,你这飞刀雕刻的技艺倒是不错,是从哪里学的?”

    智清肃然答道:“小僧……原本在寺里帮厨,闲暇无事,便看石匠们雕刻佛像……然后就经常拿萝卜练习,时间久了,自然就掌握了些要领……”

    玄风大师笑“哼”一声:“那你为什么要在那佛手上雕刻一朵莲花?”

    “禀师叔,佛经里说,人间的莲花不出数十瓣,天上的莲花不出数百瓣,净土的莲花千瓣以上。莲花出于淤泥而不染,表示由烦恼到清净。而佛手本就是莲花手,雕成莲花正是一脉同源。幸亏毁损的佛像不是观音大士,小僧可是无论如何都雕不出那么大的净瓶来……”

    “你倒是有几分小聪明。你可知道,你今天初来这里,已经犯了逞强显能的大忌了,怕是今后仍然会吃些苦头……还有……你在佛像面前飞刀,一是犯了大不敬之罪,二是相由心生,也是犯了杀戒……”

    智清早已经摘了斗笠,听了这话,不由摸了一下光头,原本高昂的心绪渐渐低了下来。

    “还有……智清……你到底犯了什么错?你师父会让你远离京师?”

    看到玄风大师那洞悉一切的双瞳,智清只听到自己的声音愈来愈低,“重阳节那日,轮到小僧伺候空山师叔的药膳。和往日一般的药方,熬制也是同样的时辰,不知怎么……空山师叔他喝了药后居然就……圆寂了……小僧就莫明成了害死空山师叔的第一嫌疑人……”

    “然后呢?”

    “我师父说,我没有杀人的理由,也找不到证据,但是我从此不能再留在栖霞寺了……”

    玄风大师念了一句佛号,叹息道:“你可知道,你走后第二天,你师父也圆寂了……”

    智清呆了一呆:“怎么可能?”

    玄风大师闭目片刻,方才沉重地说:“我前日才收到飞鸽传书,才知道原来我师兄他已经……看来你若留在栖霞寺,必定鸡犬不宁……也罢,从此就在这里修心养性,参悟佛道吧……”

    智清许久未从失去师父的悲痛中回神过来。直到神志渐渐回转,方才听到玄风大师说道:“你这罪宗不轻啊,看来一入山门便是要罚的。我就罚你白日去藏经阁打扫,夜晚就在这人迹清罕的住处静修……你可心服?”

    “小僧愿意受罚……”智清知道自己重新陷入到一张无法挣扎出来的天网中,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获得自由。

    “好,明日你先去智云那里领取两套僧衣,然后随我去拜见方丈和其他叔伯长辈,还有你的同门师兄弟……今后,不经我允许,便不许出藏经阁和后禅房……”

    “是,小僧谨听师叔教诲……从此静心潜修……”

    山居的秋意果然清爽。智清回想着师父的音容笑貌,泪已潸潸,默默地向远处的夜空叩头。后山的风将飞瀑的声音卷入,棂窗上似乎飞溅点点水珠,正落入眼睑,分不清楚是泪水还是瀑雨。
明月心(番外) 第一章:今夜月明(4)
    次日,智清便切身体会出什么是因果报应。领回的僧衣虽然比原来的褴褛衣衫好了许多,但只是徒有虚表。因即将过冬,其他弟子都已经加了薄棉,而自己的僧衣里衬却只有薄薄一层棕麻布,看着厚重,却一点儿都不保暖。想来是因自己刚入山门便忤逆了大师兄,这才招来所谓的杀威第一棒。

    不敢再造次,只有缩着衣领,不停地奔跑于藏经阁和后禅房。唯一快意的便是进斋时能够与那个智能交谈几句。智能的刑罚是除了继续打扫大雄宝殿,还罚加每天为厨房挑十担水。

    “方丈大师一年到头都闭关修行,一年只有一次出来讲经的机会,因此你昨日来的时候,大家都去听经了。”进斋时,智能小声告诉他寺院的惯例。

    “成年闭关修行,还挂着个方丈的虚名做什么?”智清不以为然。

    智能连忙站起来,捂住他的嘴:“千万别这样说,玄风师叔会骂的……你哪里知道,方丈本多次想将这位置让给玄风师叔,但玄风师叔执意不肯……这师尊们的事情,哪里我们能议论的?”

    智清看着眼前这个同病相怜的祸事秧子智能居然能说出这样的话来,心中委实有些惊诧,只好低头不语。

    智清吃了斋饭,来到藏经阁打扫。这藏经阁在寺中的西北角,规模虽然比不了栖霞寺,却比智清想象的大。两层的木楼摆满了大大小小的书籍,许多竟然是缺失多年的珍贵古籍。

    听智能说,这里以前是一个老僧来打理的,那老僧老弱多病,已经不能胜任。这整理清扫的工作并非那样劳累,只是常年在后院,除了前来借阅书籍的僧众,鲜有机会有出头露脸的机会。耐不住孤独的人,在这里无意便是加重了刑罚。

    这佛缘寺唯一和栖霞寺相同的地方,便是到处都种满了槐树。藏经阁下面有一株上百年的古金枝槐,还有几株不粗不细的皂槐,上边结满了密密麻麻的皂荚。随着秋意渐深,地面堆满了厚厚的一层枯叶。智清一天扫了七八遍,却仍然还是黄叶翻飞。许是那老僧病了很久,藏经阁里到处布满了灰尘,很多书籍的线装散落,墙面也因湿气未除长满了深深浅浅的青苔,要清理完确实还需要几日工夫。

    终于熬到天黑,用过斋饭,回到后禅房。整整一天的劳碌,使忽然闲暇下来的智清觉得困乏。他将从藏经阁卷裹出来的一本古书枕在头下,闭上双目休憩起来。

    不知睡了多久,耳畔伴着墙外那飞瀑的时缓时急的水花清音,犹如人间天籁一般。智清心想,这宁静的生活果然会将他多日的哀伤与痛楚平复下来,真正地入梵入定,有找一日成为大德高僧。

    可是,听力一直敏锐的智清从那潺潺不断的流水声竟然过滤出另外一种声音,那声音仿佛女子的低斟浅唱,又如秋虫般呢喃,搀杂着不同于飞瀑那样顺势而行的哗哗撩水声,搅得智清竟然再也无法安眠。走出禅房,听得那声音竟然是来自隔墙的禅院。

    原来这寺院里还有女香客留宿。智清脑海中模糊想象着那女子的美丽背影,渐渐睡了过去。就这般,这声音每到深夜亥时就会响起,一直等到弯月变成了满月,依然照旧。

    这一日智清再也按捺不住,趁晚斋时分,扯住智能的衣袖,小声问道:“咱们这寺院有哪家的女香客留宿?”

    智能翻了他一白眼,一把扯开了他的手,说道:“你……犯了色心淫戒……让监寺师叔知道,有你好看的……”

    智清嘿嘿一笑,“什么戒不戒啊?我只是好奇,为什么堂堂佛寺会有女客?”

    “你初来乍到,不知道我寺的规矩。我寺多年如此,重阳节后要清退宿客,所有寺僧要专心课业,还要接受一年一度的核查斟考,奖优罚劣,这个时候寺里是不会有香客的……我看你又忘了佛门清规……想挨板子了吧……”

    “哦?”智清摸了摸头,难道真的是我课业不精,绮念徒生?听师兄们说,师尊们挑选的来藏经阁的都是大有前途的人,从这里出去,个个都是满腹经纶,假以时日,定然功德不浅。自己虽然只是个扫地僧,可是耳濡目染,想必也是能沾染些福气的。

    “照我寺的规矩,如今月满,再过几日即将开山门迎香客了……我看你还是安分守己,好好做你的扫地僧吧!”智能忧虑地看了看四周,闭上双眼,继续念着:“我昔所造诸恶业,皆由无始贪瞋痴,从身语意之所生,一切我今皆忏悔……”转身朝大雄宝殿而去。

    看着智能的身影渐渐消失,智清觉得自己真的入了魔障,掉入五行之外的深渊,无法感知自己的心境。

    这一晚仍不例外。那声音如虫蚁噬心,在伴随着缓缓流水的夜晚将他血液中的浮躁全部掀了起来。
明月心(番外) 第二章:月中婵娟(1)
    鬼使神差地,也轻而易举地翻越过那高墙。这院子竟然没有与外界封隔,而是借天顺势,连天接瀑,与东西两边的悬崖和北边的飞瀑自然而然连成一片。院子里栽种了无数珍奇的药草奇花,透过门窗,看到一个绰约身影在烛光下飘动。不知不觉,如被什么东西蛊惑,轻轻走进房门,卷帘半遮,迷蒙的水气氤氲之中,那神秘的人身影就在眼前晃动。

    智清的心“砰砰”跳了起来,伴随在心中那急于揭开真相的迫切感,四肢百骸都紧紧揪成一团。他自知自己并非什么淫心贼胆,只是太过好奇。这四大皆空的佛门胜地竟然藏了一个女子,若说了出去,岂不是天大的笑话?世人会怎么样嗤笑佛门的所谓清规戒律?那一直在他心中多年的疑虑重新漂浮在水面。信佛,崇佛,敬佛,真的能超然物外,成佛成仙,得到世俗的解脱么?

    心念渐渐化为执念,眼前站着一个身穿僧衣的人,正整理着衣衫。他轻轻按住那人的右肩。那身躯顿时颤了一下,僵直在那里。

    “喂,你是谁家的女子?为什么会躲在寺院里?有什么不得已的苦衷么?”

    “她”还是僵在那里,并不作答。

    “你……不会是不能说话吧?”智清笑了一下,“我发现你在这里躲了很长时间了……哦……你放心,我不是坏人,只是好奇这里有人在。你若不介意,可以和我说说么?”

    “她”仿佛在犹豫着什么,过了良久,终于说了一句话:“你确信要见我一面?你不后悔?”

    “当然了,身在佛门,当有大德,当有渡人之心。”智清想到终于可以看到这位的庐山真面目,心有些雀跃。

    “她”幽幽叹息了一下,说道:“都说佛眼洞悉人间疾苦,若众生有朝一日能够飞仙,便先要吃尽天下万般苦……看来,今天有人定要吃些苦头才见明月……”

    “说什么苦不苦的,我只是想与你做朋友……”

    “也罢……”“她”说着,缓缓旋转着身子,朝他看了过来。

    智清的笑容就在那一瞬间停滞,那是一张人面么?那被水气熏蒸后还滴着水的是一张皮肉翻滚、疤痕重生的脸。若不是刚刚听到他那样动听的声音,想象不出那看不出鼻子眼睛眉毛的东西竟然是一张人的面孔!

    那张脸如鬼魅般地一笑,肌肉扯动着面部的每一个毛孔,朝智清凑近前来。

    “啊?不!”智清忽然用尽全力喊了一声,脑海中浮现着如大漠里海市蜃楼般的眩彩与光环,然后仿佛被什么重重击了一下,眼一黑,便什么都不知道了。

    那疤脸人两腮一咧:“我说什么了?人受些劫难总是会长大的,你这一觉醒来,想必也会有所获益的。佛陀虽然大彻大悟,虽然在霞光万丈中永生,但他毕竟还是孤独的……那站在高处让人仰望的孤独,你怎么可能体会得到呢?”

    说完,他又叹了一口气。
明月心(番外) 第二章:月中婵娟(2)
    智清再次醒来,已经是日上三竿。他发现自己已经躺在自己的禅房内,而旁边坐着等待他醒来的赫然就是玄风大师。脑后依然有些隐约的疼痛,摸过去,已经有人帮他包扎好了,不知道怎么受了伤,直昏迷到现在。

    “师叔,我……”他想解释自己的行为,却不知道怎么开口。

    玄风大师冷哼一声,问道:“你可知罪?”

    “我……并非不守寺里的清规戒律,而是好奇……”

    玄风怒嗔道:“你早已经忘记初入寺我对你的训诫……看了不该看的,听了不该听的,也做了不该做的……”

    “师叔训诫的是,我只是想知道他是什么人?为什么……”智清皱着眉头,仍然熄不灭心头那簇小小的火焰。

    “既然你这么好奇,那就让你消消心火也好。也罢,明日寺院大开山门迎接香客,最缺少的就是薪柴,你每日除了清扫藏经阁,还要去后山砍十捆柴来……”玄风拉起了脸,似乎下了决心一定要让这个不知好歹的小僧尝尝什么是真正的苦楚。

    “我愿意受罚……师叔一定要告诉我,那个疤面人究竟是谁?为什么终日躲在那里?”智清顾不得头上的伤,爬起来,跪在塌上,朝玄风重重拜了下去。

    玄风大大摇头,冷面怒道:“若你今后再没有分寸,我也会逐你下山……”

    智清拜了几拜,心里却偷偷暗笑。玄风师叔终究仁慈心肠,终于告诉他,那个疤脸人名叫智明,今年二十四岁,多年前家逢变故被火烧成此中模样,这才避开俗世,剃度为僧。为怕恐吓到寺内僧众和前来礼拜布施的客人,才悄悄躲在寺院后面的明月居,为寺院种植草药。而那天因禅房陈旧,顶上木梁掉落,恰恰砸到智清头上,才导致了这一场灾祸。

    过了几日,智清头上的伤渐渐好转,也慢慢适应了在后山砍柴的生活。隔壁的明月居忽然没了声音。闻听监寺已经派人修了那旧屋顶,修好的那一晚,那醉心的声音重新又响了起来。

    深秋的山上本来就清凉,加上飞瀑潺潺,到了夜晚便是钻心的冷。智清想自己一定是被下了盅,不然为什么一听到那声音便坐卧不宁。自己虽然是个急躁的性子,却也不是这样没有分寸。

    这一晚,智清在院子里跑了几圈,终于下了决心,再一次爬过墙去。

    那窗棂中依然是忽明忽暗的烛火,伴随着轻声低吟,如忽然扯断的琴弦,在寂静的夜空中震慑着人的魂灵。

    智清还记得第一次看到这个疤面人的双瞳时,那里是深邃的黑潭,看到的人便会冲淡面对那狰狞面孔的恐惧。出家修行的人纵然不在乎表象的美丽,但疤面人却因这虚幻的表象而困在这里。自己却抑制不住地涉入其中,与那飘渺无依、行踪不定的疤面僧结下溯源,不知道是福还是祸。

    想到这里,智清便豁了出去,纵身一跳,以为会和上次一样平稳落地。谁料却听到“扑通”一声,顿时感到噬骨冰寒的冷水灌入四肢百骇。苍天,原来这里只是一片药圃,不知为什么会变成水潭?

    那动人的吟唱嘎然而止,过一会儿,听到门轻轻打开,走出一人。借着月光,看那人头上带着僧帽,黑暗中看不清什么表情。

    “看来你还真是贼心不死啊?”那个叫智明的疤面僧“哧哧”一笑,“怎样?我说的不错吧?终于尝到苦头了?”

    “我……”智清牙齿冻得“咯咯”作响,浑身颤抖着,站起身来。心中忽然想道,难道这药圃忽然变成水潭是玄风大师的主意?就是为了提防自己再次闯入禁地而设立的天然屏障?
明月心(番外) 第二章:月中婵娟(3)
    智清觉得有什么不对劲,但却想不出来。一阵凉风袭来,身子如冰裹,不由遏制了莫须有的念头。

    “看你如此可怜,倒真不象是有所图谋……说说,你这样大费周折到底是为了什么?”智明似乎有些不忍。

    “我想给你送一件东西,希望对你有用……”智明从怀中掏出一个小包裹,朝对面的人轻轻抛了过去。

    智明捡了起来,借着微弱的灯光打开看了一眼,竟然“哦”一声,转过头来说:“你真是个有心人,看来我是误会你了!来,出来吧!”

    智清的心豁然明朗,幸而这水潭并不深,连忙从水潭中爬了出来,随着疤面僧智明进了禅房。

    禅房里的木桶漂浮着一层豆荚,还散发着热气,夹杂着一股呛鼻的昆仑黄味道扑面而来。智清疑惑,正想开口,却抬头看到智明已经将自己送的面具戴在了脸上。

    “果然是好东西,有了它,也许我真的可以出去走走了……你是怎么做出来的?”

    智明的疤面被这个做工精良的笑面人面具覆盖,映衬着他白皙的脖颈,让人忘记了这个人还有一张可怕狰狞的面孔。

    智清讪讪笑了,“我最近在山上砍柴,找到一块上好的杉木,就琢磨着雕刻一个这样的面具,帮助你走出这个寂寞的地方……”

    智明应了一声,竟然停滞了一下,“原来你只是乱发慈悲心肠,并非居心叵测,倒是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我来这寺里十年了,从来没有人知道我是这样孤独地活在这个寂寥的地方……内心是如何悲凉,原来竟然是你……是你一眼就看破了……”

    智明深深呼吸了一口,声音里裹带对往昔的感怀与凄凉,似乎此刻忽然从千树万树的繁花中得了精气,在生命的轮回里重新活了一次。

    智清眼睛一眨不眨盯着智明,想了想,终于说道:“其实我是自小就有个与众不同的地方,我的耳朵能听到十里之外的声音,只要我想找的人或别的东西,就能从千万种杂乱的声音中将其过滤出来。初来寺里,我便听到你的歌声里含着一种常人无法理解的隐忍、无奈与仇恨……所以我才好奇……”

    “哦?”智明听到这里,顿了顿,忽然哈哈大笑起来,“看来是上天安排我们相聚,你果然是我的朋友……”

    智清点着头,不由打了一个响亮的喷嚏。智明这才回神,回寝室里又出来,递给智清一件薄薄的裲裆,这件裲裆上绣着华贵的百雀图,触摸上去细腻柔滑,看似不是一件普通的衣物。

    说也来怪,这衣服着身,原来衣衫单薄的智清感到一阵阵热流窜入全身,顿时不再觉得寒冷。

    “你又好奇了吧?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既然你送我礼物,我自然也是要回赠的。我自小身子单薄,偶得善缘,有了这百雀裆护身,但这几年我日日服食草药,已经好转了,不用这个便可以御寒了。倒是你,一定是得罪了大师兄吧?”

    智清“嘿嘿”一笑,“看来你是能读懂人心的……我现下确实是需要这个东西……我们两人倒真是好搭档!”

    “唉,如果你经历过生死离别、国破家亡,自然就懂得了许多……有些东西,在心里是藏不了太久的……”

    透过那面具的眼洞,看到智明的双瞳剪水朦胧。知道他必定有一段不为人知的过去,那段感伤,已经成为留在他心里的固疾,没有人可以驱除的了。

    “如今陈朝国祚已成,当今圣上雄才伟略,百姓们终于可以安定一时……既然已经过去,便不要放在心上……有失有得,才会换得平安一生。”智清边安慰他边在心中骂自己,如何面对这个丑陋的疤面僧,就难以自持,管不住自己了呢?
明月心(番外) 第二章:月中婵娟(4)
    “哼!”智明的声音带着发自骨髓的寒气,“什么雄才伟略?乱臣贼子吧?好好一个大梁朝被这个会使用阴谋诡计的小人篡夺了,还好意思说什么开明圣主?如今是小人得势,可是现仍有周朝和齐朝在虎视眈眈,还有心念梁朝后主的人,他以为他的江山做的稳么?”

    看他是心念旧梁的人,智清知道再说下去只会徒增不快,便将话题岔了开去,“好了,既然认我做朋友了,便带我看看这风水宝地,怎么样?”

    智明回过神来,眼角翘了起来,说道:“也是,我们既然都是佛门中人,那些刀光剑影的事,和我们有什么关系?好,我带你去看看什么是真正的福地洞天。”

    智清点头,跟随着智明轻盈的脚步,进入内禅房。那是一幅大大的本生故事佛画,掀开那画的背后,是一道暗门。随智明从那暗门进去,没多久居然直接通向宽阔的山涧。眼前豁然开朗,仰望就看到通天的瀑布正戳面飞来。更深夜凉,飞瀑在月光下流淌着银白色的光芒,如天河贯入人间,如梦如幻,天人合一,超然物外的逍遥境地将人的神志冲成混沌一片。

    “怎么样?”智明此刻仿佛已经把方才的惆怅抛之脑后,欢欣地问着。

    善恶、是非、得失、净秽于这里化为虚无。智清怔住无语。

    “就是这里,每当我孤独思亲的时候,那飞瀑的怆然力量使我不再悲伤……你知道吗?我从来没有因为这丑陋的面貌而妄自菲薄,我也从来没有想过,今天会有另外一个人和我一起到这里……我以为,这是我永远的秘密……”

    “你是怎么知道这里的?”智清不知道自己问了些什么,只知道自己此刻是站立在天地寰宇之间,感受着上天赐予的灵动与宁静。

    “初来这寺院,因为跑出去吓坏了香客,监寺师父罚我在这里闭门思过……那日飘动的烛火险些烧了那画,我这才因祸得福,找到了这样一个绝妙所在。”

    智清凝神看着智明,他的轮廓在月光与水气中渐渐模糊,似乎从天外而来。

    “你可以放心,我绝对不会泄露你的秘密。”智清知道智明的所有寄托都在这里,寺院里所有的人都以为这里是一片绝地,无人能涉入。若有一天这个秘密大白于天下,智明心头那唯一的快乐便会被剥夺。保留自己内心的一方净土,远远要比找一个静谧的地方清修要难的多。

    “所有的人见了都怕我,为什么你却愿意接近我?”

    “我喜欢听你的声音,比天籁梵音还要好听!”

    “你怎么知道?”智明惊诧不已,“我每天是喜欢唱歌,但唱的却是《心经》……”

    智清似笑非笑:“我早知道……”

    “你为什么又知道?”智明转头凝神看他。

    “你忘记了,我长了一双顺风耳……若不是入佛门多年,若不是这耳能听六路,我确实也是听不出来的……”

    潺潺流水,静夜皎白,温润美好,就在这个叫佛缘寺的地方。智清的心许久没有这般安详过。即使在听师父生前念《心经》之时,也从来没有这般笃定安稳过。
明月心(番外) 第三章:玲珑秋月(1)
    这一日,晨曦初露,寺门打开,众香客络绎不绝,纷纷上山而来。

    智清一大早就爬上后山,捡收了两捆柴薪,背着回来。他将智明赠送的裲裆穿在僧袍里边,再也不用缩着脖颈跑了。近些日子,适应了寺里的规矩,不知怎么,天气虽寒,却觉得身轻体健,走起路来丝毫不觉得吃力。

    刚刚到了天王殿前,忽觉脑门一疼,摸了上去,竟然流出了鲜血。智清心中有些恼火,看到殿前一个七、八岁的小男孩,手里拿着一只弓藏,沮丧地说着:“明明看到那只鸟儿了,怎又没打中?”

    智清放下柴薪,走上前,一把夺过那只弓藏,朝远处抛了出去。那孩子一愣,顿时扑了过来,朝智清又撕又咬。

    智清原来他心想这不过是个孩童,不与他计较,可那孩子竟然有使不完的气力,折腾得他无处遁藏。

    “沧海,你又发什么疯啊?快给我停下……”

    智清捂着头,正想跑开,忽然看到一团绚目雪白,只见一个身材窈窕、双瞳如水的冷面白衣女子皱眉立在前边。

    “娘……他抢了我的弓藏……”那个叫沧海的小孩子转头扑向他的母亲,哭泣起来。

    智清点头合掌,念道:“我佛慈悲,佛门胜地怎容这狠戾之器,去了也罢……

    那女子微怔了一下,嗔怒地说道:“早就说让你弃了那东西,你就是不听,若不是这位小师父拦下你,你恐怕又要惹祸事了,你这样不长进,怎么对得起你九泉之下的父亲?”

    那孩童听了这话,轻泣着,声音渐渐低了下去。

    智清念了一句“阿弥陀佛”点头,正要离去,请觉得僧袍一紧,那女子竟然拽住了他的袍袖。

    智清心慌了,连忙挣脱出来,“女施主有什么事?”

    那女子叹了口气,说道:“都是小女子教子无方,让小师父受了伤……若小师父不嫌弃,让小女子为师父包扎一下可好……”

    听到这里,智清连忙摇头摆手,跳着退后几步:“不妨事……不妨事……小僧有事要忙,就此别过……”说着背起地上的薪柴,看了看四周无人,便想立刻飞奔而去。

    谁料刚刚转身,却不知怎么,那女子飘渺如烟,就忽然站立在自己前面。

    “女施主,你为什么要揪住我不放?”智清哭丧着脸,不知道怎么摆脱这个难缠的女子。

    那女子捂住胸口,冰姿雪魄中带着几分楚楚可怜。“小师父不要误会,我只是想让小师父帮个小忙,并不想打扰。”

    “帮什么忙?”智清看着这个神秘而陌生的女子,猜不透她想做什么。

    “小女子冷七薇,本是携子回故土祭拜亡夫,如今因我心疾忽犯,适应不了舟车劳顿,只好投宿贵寺休整几日再作打算……小女子只是想到后禅院找一个僻静的地方安心修养,能否请小师父帮忙?”

    智清想到那后禅院正与自己和智明住的地方鄙邻,心中犹豫着,说道:“小僧只是个扫地僧,管不了这些事!”

    冷七薇顿时脸色变了,“都说出家人慈悲为怀,小师父就这样欺负我孤儿寡母么?”

    智清完全不知所措,摸了摸头,不知道如何摆脱这个难缠的女子。忽然看到智能匆匆跑过。
明月心(番外) 第三章:玲珑秋月(2)
    “智清,你怎么还在这里磨蹭?”智能手里拿着一本册子,朝他喊道,“难道你还不知道么?今天方丈破例不再闭关修法,升法座讲亲授《金刚经》经义,特许我寺所有僧众放下手中事务,无需劳作,务必到大雄宝殿听法……寺里今天来了许多俗家弟子与香客,智云大师兄让我将香客们的食宿安排好,赶紧过去……你还不随我走?”

    智清听他讲完这些,不禁转头看着冷七薇。那女子的嘴角高挑,双瞳射出不可捉摸的神色,手抚摸着幼子的头,等待着他的回复。

    他不禁摇头,叹了口气,手朝冷七薇母子一指,说道:“先安排她罢……”

    智能莫明其妙看着他们,也摸了摸自己的头。

    今日寺门大开,迎来众多的香客,大殿内香烟缭绕,座无虚席,无数的眼光都集注在莲花座上的方丈。方丈此时沐浴在旷远的阳光之中,犹如真身罗汉,在人间拯救芸芸众生。而监寺玄风大师正在指挥执事僧清点僧众的人数。

    终于安排好那对母子,与智能一同找了个僻静之处,和众人一般,抬头仰望。忽然听到一阵窃窃私语声,还未回神,便看到一张熟悉的笑脸面具。竟然是他,那个叫智明的疤面僧带着自己的送的面具,坦然无尘,徐徐走到玄风大师面前,恭敬地拜了下去。

    玄风大师似乎一愣,惊诧道:“智明,你怎么居然走出来了?”

    智明低头说:“监寺师父,我想通了,既是四大皆空,我又何必执着?”

    玄风大师“哦”了一声,渐渐坦然:“看来你是又有奇遇了?”

    “是,人生在世既是处在荆棘中,心不动,不妄动,不动则不伤……所以只是因为一副丑陋的皮囊,就觉得苦了,那还谈什么修法?”

    玄风大师听到此,不禁颔首点头,“既如此,那便坐下吧!”

    “是。”听到这里,智明静静坐在方丈的脚下,静心不语。

    智清将视线锁在智明身上,看他的背影瘦削单薄,脸角的弧线渐渐没入秋日暖阳的光晕,神思莫明恍惚了一下。

    执事僧燃起了香火,方丈手执佛礼,正欲开讲,忽听一声清脆凌厉的女子声音传来:“且慢!”

    惊诧间眼前一团鹅黄裙珏响动,如疾风一般冲向前边的智明,一双尖利细长的手指眼看就要撕下智明的面具。

    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不知道从什么地方凌空飞入一个灰影,一把青墨宣纸做的折扇此刻变成了刀刃,轻轻一拨,即拨开了那女子的手。

    “苏姑娘,难道不知道这里是佛门胜地?岂是人肆意妄为的地方?”这个灰影落地,灿笑生辉,原来是个年轻英俊的公子。

    被称为苏姑娘的女子杏目一瞪,脸有愠色,说道:“叶准,你又管我的闲事?”

    叫叶准的公子此刻正嬉皮笑脸,将脸朝那苏姑娘的脸贴了过去,苏姑娘皱眉,不得不退后几步。
明月心(番外) 第三章:玲珑秋月(3)
    “智清,你怎么还在这里磨蹭?”智能手里拿着一本册子,朝他喊道,“难道你还不知道么?今天方丈破例不再闭关修法,升法座讲亲授《金刚经》经义,特许我寺所有僧众放下手中事务,无需劳作,务必到大雄宝殿听法……寺里今天来了许多俗家弟子与香客,智云大师兄让我将香客们的食宿安排好,赶紧过去……你还不随我走?”

    智清听他讲完这些,不禁转头看着冷七薇。那女子的嘴角高挑,双瞳射出不可捉摸的神色,手抚摸着幼子的头,等待着他的回复。

    他不禁摇头,叹了口气,手朝冷七薇母子一指,说道:“先安排她罢……”

    智能莫明其妙看着他们,也摸了摸自己的头。

    今日寺门大开,迎来众多的香客,大殿内香烟缭绕,座无虚席,无数的眼光都集注在莲花座上的方丈。方丈此时沐浴在旷远的阳光之中,犹如真身罗汉,在人间拯救芸芸众生。而监寺玄风大师正在指挥执事僧清点僧众的人数。

    终于安排好那对母子,与智能一同找了个僻静之处,和众人一般,抬头仰望。忽然听到一阵窃窃私语声,还未回神,便看到一张熟悉的笑脸面具。竟然是他,那个叫智明的疤面僧带着自己的送的面具,坦然无尘,徐徐走到玄风大师面前,恭敬地拜了下去。

    玄风大师似乎一愣,惊诧道:“智明,你怎么居然走出来了?”

    智明低头说:“监寺师父,我想通了,既是四大皆空,我又何必执着?”

    玄风大师“哦”了一声,渐渐坦然:“看来你是又有奇遇了?”

    “是,人生在世既是处在荆棘中,心不动,不妄动,不动则不伤……所以只是因为一副丑陋的皮囊,就觉得苦了,那还谈什么修法?”

    玄风大师听到此,不禁颔首点头,“既如此,那便坐下吧!”

    “是。”听到这里,智明静静坐在方丈的脚下,静心不语。

    智清将视线锁在智明身上,看他的背影瘦削单薄,脸角的弧线渐渐没入秋日暖阳的光晕,神思莫明恍惚了一下。

    执事僧燃起了香火,方丈手执佛礼,正欲开讲,忽听一声清脆凌厉的女子声音传来:“且慢!”

    惊诧间眼前一团鹅黄裙珏响动,如疾风一般冲向前边的智明,一双尖利细长的手指眼看就要撕下智明的面具。

    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不知道从什么地方凌空飞入一个灰影,一把青墨宣纸做的折扇此刻变成了刀刃,轻轻一拨,即拨开了那女子的手。

    “苏姑娘,难道不知道这里是佛门胜地?岂是人肆意妄为的地方?”这个灰影落地,灿笑生辉,原来是个年轻英俊的公子。

    被称为苏姑娘的女子杏目一瞪,脸有愠色,说道:“叶准,你又管我的闲事?”

    叫叶准的公子此刻正嬉皮笑脸,将脸朝那苏姑娘的脸贴了过去,苏姑娘皱眉,不得不退后几步。
明月心(番外) 第三章:玲珑秋月(4)
    “智清,你怎么还在这里磨蹭?”智能手里拿着一本册子,朝他喊道,“难道你还不知道么?今天方丈破例不再闭关修法,升法座讲亲授《金刚经》经义,特许我寺所有僧众放下手中事务,无需劳作,务必到大雄宝殿听法……寺里今天来了许多俗家弟子与香客,智云大师兄让我将香客们的食宿安排好,赶紧过去……你还不随我走?”

    智清听他讲完这些,不禁转头看着冷七薇。那女子的嘴角高挑,双瞳射出不可捉摸的神色,手抚摸着幼子的头,等待着他的回复。

    他不禁摇头,叹了口气,手朝冷七薇母子一指,说道:“先安排她罢……”

    智能莫明其妙看着他们,也摸了摸自己的头。

    今日寺门大开,迎来众多的香客,大殿内香烟缭绕,座无虚席,无数的眼光都集注在莲花座上的方丈。方丈此时沐浴在旷远的阳光之中,犹如真身罗汉,在人间拯救芸芸众生。而监寺玄风大师正在指挥执事僧清点僧众的人数。

    终于安排好那对母子,与智能一同找了个僻静之处,和众人一般,抬头仰望。忽然听到一阵窃窃私语声,还未回神,便看到一张熟悉的笑脸面具。竟然是他,那个叫智明的疤面僧带着自己的送的面具,坦然无尘,徐徐走到玄风大师面前,恭敬地拜了下去。

    玄风大师似乎一愣,惊诧道:“智明,你怎么居然走出来了?”

    智明低头说:“监寺师父,我想通了,既是四大皆空,我又何必执着?”

    玄风大师“哦”了一声,渐渐坦然:“看来你是又有奇遇了?”

    “是,人生在世既是处在荆棘中,心不动,不妄动,不动则不伤……所以只是因为一副丑陋的皮囊,就觉得苦了,那还谈什么修法?”

    玄风大师听到此,不禁颔首点头,“既如此,那便坐下吧!”

    “是。”听到这里,智明静静坐在方丈的脚下,静心不语。

    智清将视线锁在智明身上,看他的背影瘦削单薄,脸角的弧线渐渐没入秋日暖阳的光晕,神思莫明恍惚了一下。

    执事僧燃起了香火,方丈手执佛礼,正欲开讲,忽听一声清脆凌厉的女子声音传来:“且慢!”

    惊诧间眼前一团鹅黄裙珏响动,如疾风一般冲向前边的智明,一双尖利细长的手指眼看就要撕下智明的面具。

    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不知道从什么地方凌空飞入一个灰影,一把青墨宣纸做的折扇此刻变成了刀刃,轻轻一拨,即拨开了那女子的手。

    “苏姑娘,难道不知道这里是佛门胜地?岂是人肆意妄为的地方?”这个灰影落地,灿笑生辉,原来是个年轻英俊的公子。

    被称为苏姑娘的女子杏目一瞪,脸有愠色,说道:“叶准,你又管我的闲事?”

    叫叶准的公子此刻正嬉皮笑脸,将脸朝那苏姑娘的脸贴了过去,苏姑娘皱眉,不得不退后几步。
明月心(番外) 第三章:玲珑秋月(5)
    佛殿内的僧众纷纷议论起来,佛缘寺多年隐蔽而安宁,即使是兵荒马乱,也从来没有发生过什么蹊跷事情,此刻因为一个疤面僧将整个寺院多年的沉寂打破。

    智明孤独地站立着,仍然是一声不吭。面具将他丑陋的面容掩盖,也将他真实的情感藏了起来。他此刻的沉默代表着什么,是心虚还是不愿意将面具交回给它的主人手里,不得而知。

    他的所作所为素来没有行迹,此刻的他,和面具一样,也是让人猜疑不定。

    “不好啦!后院着火了!”随着一声惊呼,众人纷纷转头朝门口望去。只见远处寺院东南方向的天空一片浓烟滚滚窜入天空。

    “方丈、监寺,怎么办?”一个小僧抓头。

    玄风大师与方丈对视一眼,遂点头喝道:“都散了吧!赶快去救火!”

    众人应诺,匆匆忙忙随着玄风大师朝后院而去。

    智明瘦弱的身躯依然一动不动站立在一端,仿佛犹豫着什么。忽然觉得手一紧被人抓住,只见眼前露出智清焦急的面孔。

    “快跟我走!”智清说了一句,便拉起智明随着拥挤的人群朝外跑去。他方才终于挣脱智能的阻拦,只知道要马上将智明带离开这个地方。

    智清拉着智明渐渐朝与众人相反的方向而去。

    “我们去哪里?后院着火了,我们为什么不去救火?” 智明体力明显不支,气喘吁吁地问。

    “救什么火?还是先管好你自己!”智清有些恼怒,这个小和尚心窍如此愚钝,那些找茬的人还留在大殿内,若不赶紧趁乱开溜,真不知道如何收场。

    “那……我们……”智明似乎还想再说,被智清打断。只有随着他朝偏僻角落而去。终于拐了几个墙角,到了西北角的一处柴房,方才停了下来。

    面色窘红的智明停步的瞬间站立不稳,脚下一滑,身子软软地躺到智清怀里。

    智清莫明地心狂跳,脸发烧般的灼热起来,连忙扶起智明,站在一旁。再看智明,身躯僵硬,双瞳中呈现着极其复杂的神色。

    过了很久,智清心中仍是歉然。“看来是我给你惹麻烦了。”

    “我知道你不是有意的……但你确实应和我有个交代。”智明看了看他,郑重问道。

    “哦……这面具确实不是我刻的,是我师父在我离开建康时交给我的,我也不知道它的用处,师父只是让我收好。我看正好对你有用,就拿给你了……我……我是怕你看不起我……就说是我自己刻的……”

    “那就对了……战乱多年,无论多珍贵的东西也会随着颠沛流离,辗转他人之手,谁知道到底这东西的真正主人是谁呢?不过一个面具罢了……好了……该来的终究会来,躲是躲不多的……我并不怪你……”

    智明仿佛洞悉他心中的想法,并没有怨恨与指责,这让他的心稍稍安定下来。

    “可是,我也有问题要问你!”智清想了片刻,终于鼓起勇气说了出来。

    “什么?”

    “我知道那些人和你有诸多俗世渊源,并非无意中相撞,而是早就有备而来。”

    智明的双肩一震,惊诧地看着他:“你是怎么看出来的?”
明月心(番外) 第三章:玲珑秋月(6)
    “从你一入佛殿,我就一直盯着你……你的位置只能看到背影,根本看不到你戴了面具,那些人必然是盯了你很久尾随而来。而你,不过一个小僧,若是没有什么显赫家世背景或什么血海深仇,在这个偏僻的小寺,怎么会有这么多人找你麻烦?”

    智明一声不响,双潭秋水流波,看不到底。

    “我还有一事更想不明,有人找你麻烦,还有人帮你,这场火明明是有人替你解围……我现在还怀疑你这疤面果然是因火而毁,还是有着极其精妙绝伦的易容术?你到底是谁?你身上到底有多少秘密?”

    智清知道自己此番话说出,定会增加与智明的距离。可是这些话如鱼鲠在喉多日,已经不吐不快。

    一个人身上如果承载了太多的秘密,必然与别人的距离更为遥远。有时候,人世间最遥远的不是距离,而是心。心若不能在一起,即使近在咫尺,也是枉然。对面的疤面僧从自己第一次见面,就感觉到他身上的秘密如山,如此一个小小的佛寺,未必能够承受的了。

    智明看着他良久,忽然一笑:“看来你比我想象得要聪明,这么快就被你看出痕迹!我现在也很怀疑你的身份,你到底是不是一个僧人,你的所为与所学都非佛门所出,你不会是齐朝派来的密探吧?”

    听了这话,智清这才明白,眼前的智明睿智超群,回答不出对方的话,便避其锋芒,反将一军。这样敏锐的洞察力,怎么会是普通人?

    “为什么会猜我说齐朝派来的?为什么不是周朝或陈朝?也说不定是梁朝呢?”智清决定与他周旋下去。

    “现在虽然三朝并存,但现看来周朝有鲜卑吐谷浑或党项的支持,势力最大。陈朝因当年梁帝萧绎为排除异己、引狼入室,将原来的疆土四分五裂,使如今的陈朝疆土流失,虽然国家初立,还仍然根基不稳,尚需时日与民生息,暂时顾不上派一个训练有素的密探来一个小小的佛寺吧?梁朝的国主虽然还保留着一个空虚的名号,却每日估计都在担心自己命朝不保夕,还有气力管别人的闲事?倒是齐朝虽然国主病重但仍可运筹帷幄,且刚刚立了大都督府,手下人才济济,也有足够的实力与周朝抗衡,难道我说的不对?”

    听到国家大势从一个丑陋的疤面僧口中娓娓到来,智清的视线渐渐模糊了,五脏六腑都被翻涌起来。

    “你是从哪里来的?你到底是谁?”面具下的智明瞳目闪亮。

    “我……真的只是一个从京城逃生的小和尚……不小心害了师尊们的性命,我到佛缘寺是来忏悔修心的!”智清眨了一下眼睛,鼓起勇气面对智明。

    四目相对,时间仿佛凝滞了。几片干枯的槐叶落在地上,未过多久,就随风成帘,卷入天空。

    良久,智明幽幽一叹:“好吧,既然瞒不了你,我便告诉你罢!那苏明婉是我的旧识,那面具上的墨迹其实并非她所画,而是我……”

    旧识?智清莫明觉得心中被什么扯了一下,以智明的年纪,与那苏明婉相仿,所谓旧识,岂不是青梅竹马?至于那墨迹是谁所画,又是如何所画?智明为什么又面对旧人而装作不识?这些常人的疑惑,反倒显得次要了。

    智明却开诚布公,对他讲述着往事:“我家本是负责为梁朝皇宫采办物皿器具的官商,因入宫机会甚多才结识了刺史千金苏明婉。十年前,在一次中秋宴会,我随父亲将宫里用的器皿送进来,无意中被戴面具玩耍的苏明婉冲撞,于是打碎了一只玲珑雕花玉碗,我怕父亲责怪,闹着让她赔,正巧遇上溧阳公主。是公主为我们解开了心结……”

    “溧阳公主?”传说在宫乱的时候,公主已经乔装改扮,悄然离开宫廷,隐入民间。

    “溧阳公主命人将那只打破的玉碗收好,告诉主事宦官是自己喜欢拿走的。我家和苏明婉因此就躲过了一场灾祸。这以后我们便相识了。一次我趁她不备,偷偷将那面具上用墨画了一道,谁料那天正是他父亲殉国之日,她擦不掉那墨痕,便说那面具是他父亲的化身,是我毁了他父亲的命格……从此便与我形同陌路……”

    智清叹了一口气,“堂堂刺史千金,不至于为了此等儿戏之事就恨你入骨吧?”

    “果然是瞒不过你,那日简直是祸不单行,他家正准备供奉圣上的琥珀杯不见了,她以为我这样惟利是图的官商世家子弟,必然会不顾性命,趁火打劫吧!”

    智清心头涟漪泛起,吸了口气,反问道:“不会是……你吧?”

    智明的头高高仰起,瞳孔中射出一道精锐的光芒。“你说呢?”

    智清“嘿嘿”一笑,“原来她是来找你要琥珀杯的!可是你既然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又怎么能分辨自己的清白?”

    “不错,十年前她就知道我因遭祸而毁容,遁入空门,此次前来,必然是认定我拿了她家的琥珀杯。”

    “那琥珀杯如此珍贵么?”智清心中嘀咕,一个小小的琥珀杯便会让人如此大费周折么?

    “那琥珀杯自然是千金难求,它还是疗伤圣药。当年溧阳公主被叛贼侯景欺占,心中愤恨,便用木梳划伤了自己的脸,听说非要这上等的琥珀才能治愈。谁若能奉上琥珀杯,谁就能赢得老贼的信任,换取一条性命,因此这琥珀杯是比琉璃玛瑙还是珍贵的。”

    智清心中忽然一动,紧紧盯住智明:“这些隐秘的事情,你是怎么知道的?”

    听到这句话,智明口气一滞,身子向后退了去。“我家既然是皇商,自己是有些交情在宫里的……”

    智清“哦”了一声,将脸朝对面的疤面僧凑了过去。智明的呼吸紧促,眼中的光芒收了回去,化作黯黑的深渊,看不到底。

    智清知道,眼前这个疤面僧虽然将自己与尘世中的前因后果梳理了一番,但仍然有众多的疑窦无法解释。看他试图掩盖的话语,便知道此时再也无法打开对方的心扉。

    可是,那叶公子与那苏明婉又是唱的什么戏?那老乞丐是来做什么的?这一场没有来由的火又是什么目的呢?

    智明,你到底是谁呢?智清沉默不语,只是静静看着对面这个奇怪的疤面僧。
明月心(番外) 第四章:月黑雁飞(1)
    两个时辰后,天色暗沉下来,浓烟也渐渐消失,火终于被扑灭,远道来的香客也被一一安置在各禅房。回到僧房的智清,听到隔壁纷乱的脚步与人声,偶尔还有孩童的声音。终于知道,是冷七薇那对怪异的母子所住的禅房失火,那对母子也因此迁到自己住的后院西侧,与自己只有一墙之隔。

    精疲力竭的智清,倒在塌上,将书挡在自己的脸上,不知不觉睡了过去。脑海中浮现的依然是牵着智明一起逃跑的景象。智明的手被自己紧紧握着,如棉絮,软软的,使自己的心一点点浮升,渐渐飘离了躯壳,成为云端飘渺的灵魂。忽然倒在自己怀中的瞬间,也是那般温热、悸动,正如书中所说那是种闻香欲醉的感觉。

    不知不觉,眼前的智明转了几圈,忽然回首,身上的僧袍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袭藕色衣裙,衣裙上璎珞碎飞,环佩脆响,那不是张令人憎恶的疤面,而是一张气质华贵、倾城倾国的女子面容!

    苍天!智清惊地大呼一声,一个翻身滚向地面。头颈磕碰的疼痛使他凝神不语,然而就在那一瞬间,他如醍醐灌顶,豁然醒悟,怪不得总觉得如此怪异,那智明虽然戴了面具,但从那口气、身形以及她所说的前尘往事来看,她明明就是一个女子!她与那苏明婉也并非青梅竹马,而是一对姊妹花!原来小小的佛缘寺果然藏匿了一个女子!

    怪不得监寺师叔将她安置在这样一个僻静的地方,怪不得那药圃变成了一个水池,怪不得师叔不让自己打听这个疤面僧的事情,原来竟然藏有这样的秘密。这样想来,一切便柳暗花明,所有的疑惑便解释得通了。

    正想着该怎么试探那个化装成疤面僧的女子,忽然听到一声细软低柔的声音传来:“柔能制刚,弱能制强,柔者德也,刚者贼也,弱者人之所助,强者怨之所攻……《黄石公三略》……果然被我逮到了,堂堂佛门弟子,不好好研修佛经,居然看什么兵书,难道惟恐天下不乱么?”

    心中正念叨的人恰恰此时,依旧戴着那张面具,坦然出现在自己眼前,顿觉慌乱起来,急忙之下只听“嘶拉”一声,智清最好的一件僧袍不巧正挂在旁边的椅腿上,撕了一道长长的口子。

    而疤面僧智明正拣起地上掉落的古书,嘻嘻笑着。

    智清直起身,拍了拍身上的僧袍,不由窘迫起来:“打扫经阁的时候,我只是随手带回来垫枕头用的……”

    “你脸红了?被我抓到把柄了吧?你果然不是一个安心修佛的……”智明不以为然地摇摇头,话音充满了揶揄。

    智清此刻才觉得自己脖颈开始烫了起来,对面的“她”吐气如兰,音如莺转,使人全然忘记面具后边的疤痕,不由问了一句:“你从玄风师叔那里来?”

    智明点头:“我已经向玄风师父禀明了原委,玄风师父说,既然已经遁入空门,那么俗世过往便可以一笔勾销,让我不必介怀。”

    智清不由深深呼吸一口,望着自己扯破了的僧袍,心中打定主意,叹息道:“唉,如果明日让大师兄看到我这不成器的样子,定然又不知道会遭遇什么样的难堪呢?”

    “针线缝缝就可以穿了,有什么大不了的!”智明不以为然。

    “说得倒好听,不如你来缝可好?”听到智明毫不戒备的话,智清决定深挖到底。

    “包我身上,拿针线来!”

    智清愣了一下,随手翻了翻木柜。不知这禅房以前是哪位居士清修居住的地方,竟然真的存留有针线。

    将针线递了过去,嘴上却依旧试探着:“你不是官商子弟么?过的是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日子,怎么还会做那些小家碧玉的事情?”

    智明答得坦然:“我虽然出生商人之家,却是妾生之子,自小娘亲去世,虽然有侍女仆妇伺候着,却也有些小性情,不愿她人动用我的私物,因此这些事情都是我自己做的。”

    听她说得天衣无缝,智清不由看向她一双纤纤玉手,此刻正轻轻捻起一股长线,借着月光,娴熟地穿向针孔。

    看她凝神缝制那衣衫的样子,如石雕般的轮廓映在窗棂,在寒气逼人的初冬,竟然缓缓流动着一股暖暖的氤氲。脑海中竟然浮现出一幅“红袖添香”的旖旎画面。

    面庞滚烫,似乎忘记了什么。

    智明很快就将僧袍缝补好,一边将针线收起,一边笑道:“其实我今天来是有事相求。”

    智清这才回转过神,问道:“什么事?”

    只见智明从脖颈中扯下一见东西,塞到智清手中,并伸出细长的手指,在他手心轻轻划出一个‘契’字,说道:“若有一天有人在你手心写下这个字,你便帮我将这件东西交给他。”
明月心(番外) 第四章:月黑雁飞(2)
    智清看那东西是一颗血色木佛珠,近些嗅过去,便闻到一股醉人的香味,不知道是什么材料制成的,疑惑问道:“这是什么?你为什么不自己交给他?”

    “这是扶南紫沉香木佛珠,是我最珍惜的东西,交给你我放心。我这副样子,自然是不方便在人前显露,你不是刚领教过么?”智明笑了笑。

    智清的心莫明又是一沉,“原来你知道自己会惹来灾祸!你今日走出幽居之所,上大殿听经,又不辞辛苦到我的住处托付这件东西,可见得这件东西的重要。可是,你又为什么肯信任我?”

    “再过半个时辰,我便又要回到那明月居去,过我的宁静日子。从你开始无惧我这丑陋的面庞时,我便已经信任你了。此时你已经知道我是不祥之人,还愿意留在我身边,我又怎么能不信你?”

    听到这里,智清心头汩汩腾起一股暖流,喉咙中咸腥的气味似乎即将涌出,千言万语不知从何说起。

    “我还知道你是个……”智清心头犹如被束缚在网内的鱼儿,不甘心地挣扎着,随时要破开桎梏而出。

    “什么?”智明看他有话想说,凝神倾听。

    忽然一声清脆的刀刃之声,从空中传来。两人相互一望,随即冲带房外。

    夜空清凉,无来由地刮着疾风,枯枝后已经看不到月儿的身影。对面的屋檐上晃动着两个人影,似乎正在争执着什么。

    智清侧耳听过去,很快就听出正是白日大闹法堂的叶准和苏明婉。

    “苏姑娘,我早和你说过,这里没有你要找的人。”

    “我找什么人,和你有什么干系?”

    “我说你一个娇滴滴的女子,何苦要淌这一趟混水,不如和我一起隐居大漠,过自由自在的日子……”

    “我呸!我还不知道你安的什么心思,你怕我先找到她,你不能向你的新主邀功请赏吧?”

    “你误会我了!我早已经是你的仰慕者,不过怕你以身涉险、遭遇不测,这才前来阻拦你!”

    “呜”的一声,那苏明婉似乎被缚住,挣扎不开。

    智明叹息了一下:“看来我该一直呆在那幽深之地,不该出来!”

    智清听到此,黯然道:“都怪我多事!没想到一张小小的面具竟会给你惹来这许多祸端!”

    “我说过,不怪你,是我的命数!”智明轻轻笑着。

    智清很想说,无论遇到什么事,我都会用性命保护你!忽然觉得唐突,不敢开口。

    这时,只听得“啪”一声,那叶准“哎呀”一声,骂道:“是哪个混账东西做这下九流的勾当?有胆量的,给我光明磊落站出来!”

    屋顶上的纤细身影似乎因为这忽然的事端趁机挣脱束缚,飞入远处的高檐上,渐渐隐入黑夜中。

    又一阵风过去,吹散了团聚的乌云,月光重新洒落了下来。一株杨槐树下,一个小小的身影,腰带上别着一只弓藏,口中还咀嚼着什么。

    “大哥哥大姐姐,我娘说,月黑风高,不适宜在房外。叫我来请你们吃她亲手做的莲藕合子,说这是今年秋新采下的最肥美的莲藕了,调了百花蜜,可好吃了……”

    智清认出来,那是前日那个叫沧海的调皮孩童。看他腰上的弓藏,就知道这孩子痴迷于此,并不听他母亲的训诫,定是不只有一件这样的伤害生灵的玩物。

    “你是谁家的小孩儿?深更半夜不好好睡觉,跑出来搅和别人的好事!”叶准许是被弓藏打痛了,有些恼羞成怒。

    “嘿嘿,大哥哥,我娘有心痛病,半夜有些小动静,都不得安眠。我为了孝敬我娘,将和她说,等我把那些半夜吵人不得安眠的坏鸟雀都打下来,给她煮汤喝……”说着,看他拔下腰间的弓藏,朝叶准的方向又射了过去。

    叶准自然是一副好汉不吃眼前亏的样子,“好你个没教养的小孩儿,看回头我怎么替你娘教训你!”说完,也翻身一跃,隐入不见。

    若不是亲眼看过,谁都不和会相信会有出现这令人啼笑皆非的场面。一对武功心智高绝的男女高手,竟然就这样被一个小孩童用一只弓藏驱赶了。

    “我以为我今天是躲不过去了。”智明轻语,“看来今夜你我是高枕无忧了,至于明日,随它去好了。”

    “平日行善积德,果然能得福得寿……”智清凝重说道,“若有一天我有劫难,你也会帮我么?”
明月心(番外) 第四章:月黑雁飞(3)
    “这……”只听智云踌躇了片刻,沉吟道,“请邵老爷放心,小僧一定竭心尽力,圆了夫人的心愿。”

    “好,那就劳烦大师了。”

    听到这里,见竹帘掀起,智云走了出来,看到智清,仿佛一下子找到了发泄之地,于是大声叱责起来:“耽搁了这么久才来?让邵老爷都等急了,真是不长进的东西!”

    智清“哼”了一声,不与他计较,低声说:“这些东西都是多年未曾用过的,所以找起来才费力些,但所幸的是都是完整的。”

    智云白了他一眼,朝房中恭敬说道:“邵老爷,让您久等了,小寺僧人初来乍到,不熟悉本寺的规矩,您别见怪!”

    “不妨事,这也是难为你们了!我家夫人不知道得了哪位高僧的点拨,非要找这些经书研习揣摩,我也拿她没有办法。”

    智清听着这话,转瞬看到门帘又一掀,出来一个微微发福、富贵打扮的中年男子。那男子一脸慈笑,双目炯炯有神,并没有想象中的市侩之气。

    智云讪笑着应声:“邵老爷放心,这些经书别说是夫人借去看看,就是全部送给夫人也是应该的。我这就叫人给送到府上去……”

    邵老爷摆手点头笑说:“那就烦劳各位大师了……”

    “智清,这差事就交给你了……给邵老爷送到山下去,要小心,不得懈怠,知道么?”

    智清明白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的道理。对智云这种人此时非但不能与他顶撞,还要恭眉顺眼,不可逆他,于是并不争辩,低头应声,按照吩咐行事。

    这一趟差事果然不轻松,足足几十斤经书,装到一只木箱里,智清花了一个时辰才背到山下邵家的马车上,待重新爬进山门,已经累得精疲力竭。

    刚刚走进藏经阁楼下,蓦地抬头看到,那个叫沧海的孩子不知道什么时候爬到楼上,头顶上顶着一本书,正从窗口朝自己作着鬼脸。

    “这是佛门圣地,你这样的小孩子来做什么?”智清每次看到这个诡异的孩童便觉得脊背发凉。

    小沧海嘻嘻一笑:“智清师傅,我娘让我帮她找本佛经诵诵,说是博大精深的佛法能去了她的心疼病。”

    “要借佛经一定要经过监寺的首肯,还要找当日的执事僧登记在册才行,小僧只是各扫地僧,无权应了此事。”智清爬上楼去,将那小鬼头扯了下来,想让他立即离开这里。

    “智清师傅,我娘说,她已经有了开过光的佛器,还想找些浅显易读的佛经来诵读,就烦劳监寺大师一次便罢。”小沧海说着,从口袋里掏出一件东西给他。

    原来竟然是颗黝黑通透的玉珠子。

    智清看这小小孩童竟然学会了贿赂,更是厌恶之极。于是硬起心肠,推开了那双冰凉的小手:“君子不夺人所爱,小施主,请回去吧,恕小僧不能从命!”

    小沧海吐了吐舌头,忽然从背后抓起一本线装厚书,身形急速扭转,一弯腰,竟然从智清身下挣脱了开去,然后如小兔子一般飞快地冲出藏经阁,朝前殿飞奔而去。

    “不好!”智清情急之下发现小沧海拿去的正是邵老爷要的经书之一,于是不假思索追了出去。

    可是那小沧海竟然犹如鳅鱼般水滑,转瞬就不见踪影。

    智清找了几个院落,仍然无所获,便懊丧地回到藏经阁,心想待有空去找他的母亲好好管教自己的孩子。
明月心(番外) 第四章:月黑雁飞(4)
    谁料令他大吃一惊,藏经阁遍地狼藉,到处都是被抛弃的书籍,明显是有人进来翻找过什么。待清点后,智清惊诧万分,珍贵的典籍并不缺少,独独缺了那几本带梵文的经书。

    智清皱起眉头深思,那小沧海到这里来难道是与他母亲使得调虎离山计么?身为母亲,竟然让自己的孩子小小年纪就这般工于心计,简直是匪夷所思。可是,那冷夫人为什么要那几本带梵文的经书呢?

    智清百思不得其解,头疼的倒不是那经书有多珍贵,如让大师兄知道,又要借题发挥,那自然免不了再会受罚,到时候,监寺师叔也无法再包庇自己。
明月心(番外) 第五章:流水弹月(1)
    这一晚,智清又辗转难眠。虽然自己心中已经想了无数个抛身事外的借口,但觉得仍然是过不了大师兄这一关。做梦都没想到,佛说的因果与现世报竟然来得如此之快。

    天还没亮,大师兄已经到了藏经阁门口,口口声声要智清赶快找出那些带梵文的经书,好研究揣摩邵老爷留下的那些佛偈。

    智清装做找寻那些经书,脑中却想着怎么应对他。

    “你要仔细想想自己有多大的福分,你只是个扫地僧,要不是监寺允许你翻看这里的佛经,你不要身在福中不惜福?还磨蹭什么?赶快找……”

    “智云师兄,听说那梵文书足足有一尺多厚,即便看个七天七夜都不够用呢?师兄要是现学现卖,哪里来的及?”

    智云听了这话,似乎觉得有道理,便问道:“那你说怎么办?十日后邵老爷就派人来取了,到时候若是交不出,就坏了我一世清名……要想个万全之策!”

    智清故意沉吟良久,说道:“以前在栖霞寺的时候,我倒是老看师尊们揣摩那些梵文经书,倒是认得几个……不知道能不能帮上师兄?”

    “真的?”智云惊疑地拿起那些佛偈给他,指着上边的字说,“到底是京城大佛寺来的,倒还真是有几分见识,你来看看这是什么字?”

    智清拿过来,装作仔细看了片刻,说道:“我虽然不甚精通,到也认识几个……诺,这个字好像是说字,那个字是永生的意思……”

    智云忽然畅笑:“也罢,我不找那些经书了,找到了反正一时半会儿也领悟不了,不如交给你,七日内译好给我,我再亲自抄写好,呈给邵老爷。”

    智清心中暗暗舒了一口气,心想现过了这关再说。那些梵文既然无人能识,随便找几句佛偈凑上去就可以了。

    待送走了智云,智清仔细看那佛偈中古怪的字符,更是一头雾水。心中忽然奇怪,怎么最近这许多人都要找带梵文的经书?虽说这藏经阁有的是佛家典籍,但那智云也不是什么等闲之辈,随便找几句,怕是也应付不过去。该怎么办?

    忽然望向智明住的禅院上空,便顾不得现在还是白天,照旧从那堵高墙爬了过去。这一次,那墙上竟然有只长梯,下了长梯,又多了几块大石头,于是心中欣喜,看来智明已经做了准备,随时迎接自己这个不速之客。

    踩着几块石头,顺利过了那浅潭,进了禅房,很块就闻到一股呛鼻的昆仑黄的味道。只见智明正在用石药杵将那些昆仑黄捣成粉末。

    看到智清的身影,智明没有一丝意外,只是轻轻地说:“你来了。”那声音温暖如春,如在家等候夫君的妻子,将那等待的心思和期盼都化成这三个简单的字。

    智清揉了揉鼻子,问道:“为什么要弄这些东西?”

    “我有个奇怪的隐疾,一到夜晚便会浑身痛痒,所以才不得不每日用这昆仑黄粉洗浴,只是怕这味道太过难忍,便种植了很多草药和花朵,一同掺在水里用。”

    原来如此,智清心中释然,怪不得她每天要沐浴,原来其中竟然有这样的隐情。

    智明将昆仑黄粉收在罐内,轻轻拍了几下手,笑问:“智清师傅,这次又有什么事情问我?”

    智清莫名觉得脖颈深处发热,自从知道她是女子,便再不敢到此间来了。今日若不是这事情迫在眉睫,他也不肯轻易就翻越那道高墙。

    “我……”智清将那佛偈拿给她,将白天的事情告诉她。

    只见她的眼神越来越淡,叹息一口说:“看来,这些人都是冲我来的。”

    智清心中的猜疑越来越笃定,原来冥冥之中,这些怪人的到来竟然真的和眼前这个悄悄隐于寺院的疤面僧人扯上关系。

    她拿着那佛偈说道:“这些虽然是天竺文,可是却是佛寺内大多高僧都认识一些的,并没有什么稀奇,他们恐怕这是声东击西,真正想找的人就是我啊!”

    “你?”智清看着对面的她,缓缓将头抬向高空,神色愈是悠然远阔。
明月心(番外) 第五章:流水弹月(2)
    “民间曾传说溧阳公主还活在人间,公主痴爱佛经,曾经向天竺高僧请教过天竺文,我身为官商,为殿下搜罗了不少法器和绝版佛经,为了揣摩公主心思,也曾在天竺高僧身边受教多日,想找到公主的踪迹,就必然先要找到精通天竺文的人。”

    智清指着她,口唇竟然有些僵冷,“难道你就是公主殿下……”他不敢继续说下去,生怕这句话吐露出来,就会打破许久以来两人之间难以言喻的氛围。

    谁料她的笑声如铃:“你确实不是一般的僧人!居然想我是女子?”

    智清闷闷哼了一声,心道:“就算你不是公主,也是个女子吧?”

    “智明师兄……”忽然听到墙外有人呼喊。奇怪的是,这里很少有人前来。

    “我是监寺派来的,叫智平,监寺想师兄能给些昆仑黄。”

    “昆仑黄?”智明听到这话,竟僵直了身躯。“要昆仑黄做什么?”

    “本寺香客得了奇怪的病,皮肤瘙痒,几乎要抓破自己的衣衫,说是只有昆仑黄才能治疗这怪病!监寺说,既然落在我佛缘寺,便要保这香客的安康,失了人心,这寺院哪来的香火?”

    智清想说什么,却见智明已经将一些昆仑黄包扎好,仔细捆住,说道:“小师弟,让那香客切记,这些昆仑黄忌讳用那烧滚的水,只有七八分的水才能泡开,太冷太热都溶不了,要泡两个时辰方才奇效,最好连续浸泡七七四十九日。”

    智明隔着墙,将那昆仑黄轻轻抛了出去,听到外边智平的声音再次传来:“谢谢师兄,我这就回去救治那香客。”

    智清紧皱眉头:“看来这昆仑黄也是冲你而来!”

    智明并不说话,将双手在一盆清水内洗净,方才说道:“还是先帮你把佛偈译出,否则,你这一关可躲的过?”

    智清脖颈发热,“我……”

    “但我所知梵文也不过五六分,若要译完这些佛偈,恐怕要找些带梵文的佛经对照。”智明皱眉,显然思绪飘忽不定。

    “可是……那些佛经已经被那冷夫人的孩童窃去……”

    智明身子一僵:“她们拿那佛经做什么?”

    智清摇头,眼睛看向冷夫人母子住的禅房。那个叫沧海的小孩子的确是鬼怪灵精、难以捉摸,但为什么要拿走那些带梵文的经书?恐怕这母子的身份也是大有文章。

    智清与智明决心到那冷夫人禅房一探。那禅房所在虽然比不得他们现在的居所,却也是寺院中冬暖夏凉的舒适所在,绝非一般僧人可以有缘居住。看来监寺也是给了她们极大的面子。

    夜凉如水,吹进脖颈,愈发觉得寒冷。走到那厢房尽头,也要穿过一条小径,四周的紫槐飘落了大片的黄叶,覆盖了小径的方向,但那依稀闪亮的烛光仍然将人引领到想去的地方。

    很奇怪的是,厢房里并没有听到小沧海的嬉笑声。那孩子顽皮诡异,绝少这般宁静。门是半开的,里边飘荡着一股怪异的腥味。

    并没有人活动的迹象。

    “冷施主可在?”半响依然没有动静。

    智清心中莫名发紧,这个时辰了,这母子又为什么不在房中?

    “不好,你看……”智明脸色忽变,指着地上掉落的莲藕合子和四处凌乱的摆设说道。
明月心(番外) 第五章:流水弹月(3)
    “民间曾传说溧阳公主还活在人间,公主痴爱佛经,曾经向天竺高僧请教过天竺文,我身为官商,为殿下搜罗了不少法器和绝版佛经,为了揣摩公主心思,也曾在天竺高僧身边受教多日,想找到公主的踪迹,就必然先要找到精通天竺文的人。”智清与智明对望一眼,不由分说同时掀开了那内室的布帘。只见小沧海俯卧在床榻上,悄无声息。

    智清连忙转过小沧海的身躯,却看到那孩子的瞳孔放大,脸色惨白,嘴角还残留着莲藕合子的碎渣,鼻孔中渗出一丝鲜血。连忙用手试探,不由大吃一惊,原来这孩子竟然已经没了气息。

    一定是发生了什么?

    智清仔细看去,小沧海的衣襟还算整齐,只是脖颈深处有一道深深的紫痕,明显是被人用绳勒窒息而死。房中被人翻得凌乱不堪,看来是有人想找什么。

    智明沉吟片刻,说道:“难道也有人在找那梵文经书?那经书可还有什么秘密?”

    “那些经书一直放在藏经阁最不起眼的地方,若不是邵老爷要为夫人翻译佛偈,自然是没有人要看它们一眼的。”

    智明苦笑一下:“看来我是逃不掉了!”

    智清刚想问:“为什么要逃?”忽然听到瓷碗碎裂的声音,紧接着听到一声凄厉的呼唤:“孩儿!”

    那冷夫人不知道从哪里出现,扑上去抱住小沧海声嘶力竭地呼唤:“你怎么了?娘不过去厨房给你煨了一碗热汤,你便被人杀害……让娘可怎么有脸去见你爹?”

    她忽然站起身来,伸出一只纤指,指着智清和智明怒道:“真没想到,堂堂佛寺,竟然有你们这样丧心病狂的出家人……你们还我儿命来……”

    说着,她竟然朝智明抓扑了过来。

    智清一个轻转,便将智明挡在身后:“冷施主,你可不要信口雌黄!”

    “眼见为实,耳听为虚,这深更半夜,若不是你们心存不轨,到我这孤儿寡母的房中来做什么?现在事实俱在,难道我还冤枉了你们不成?”冷夫人不分青黄皂白,竟然疯了一般拼着性命朝智清的脸抓了过来。

    智清低头躲避,正在为难,忽然听到一声“嗖”,眼看那冷夫人的胸口竟中了一只暗器,冷夫人目瞪口呆,面色狰狞起来,顷刻也倒了下去。

    智清与智明环顾四周,只见夜色茫茫,枝叶随风瑟瑟而动,根本不知道这暗器又是从何而来。

    眼看冷夫人的面色发乌,智清惊道:“暗器有毒!”顿感五脏六腑疼痛难遏。

    智明正疑惑着,忽然看到冷夫人衣襟翻乱,露出一个玉牌,玉牌上竟然有着“大周通令”的字样,不由紧蹙眉心,知道祸事将至。

    难道这冷夫人竟然是周朝的密探?这广陵的一所小小的寺院竟然莫名出现周朝的密探?智清隐隐觉得事有蹊跷,他与智明莫名进入一个圈套里。

    “看来是螳螂扑蝉,黄雀在后,我们怕是难以洗清这杀人的罪孽了……这里怕是容不下我们了……”智明脸色苍白,幽幽叹息。

    智清的神智忽而被冷风吹了须臾,清醒了起来,于是伸出手,肃然说:“既然容不下我们,不如随我走,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智明的眼神飘忽,犹豫不决:“我本孤苦之人,天下虽大,哪里才是我的容身之处?”
明月心(番外) 第五章:流水弹月(4)
    “我会永远在你身边……”智清这句是发自肺腑的,没有任何矫揉造作。

    智明的身子再次僵住:“你?”

    智清想到自己蒙受不白之冤,来这佛缘寺不足百日,便又要浪迹天涯,不由唏嘘起来。当初自己在栖霞寺也曾经被三堂会审,这样快就又要濒临绝境了。

    忽然听到一阵纷沓的脚步声,竹影簌簌,一片灯火转瞬照亮了眼前,玄风大师带了众多弟子拦在前边。

    玄风大师痛心疾首地喝道:“智清,我好心留你在此,你却藏匿祸心,枉顾佛陀教诲,做了这等丧心病狂的事,还不束手就擒?”

    智清看到玄风竟然是非不辨,内心竟然有些悲怆:“师叔,若是你信我的话,我便就地伏法。若你不信,我就是留下,也是枉费了我师父的教诲!”

    玄风大师摇头怒道:“你还有脸面提起你师父?我早已经查明,智明的面具是从你而来,你不仅仅败坏了我佛缘寺的清誉,还将智明这样一个循规蹈矩的僧人引入这万劫不复的境地,你的罪孽深重,即便到了地狱,也不能再见到你师父了……”

    智清此刻,已经知道,这个动乱的世道,连佛寺都这般难以容纳自己,莫名其妙地看着眼前这一对母子死去,自己又莫名成了嫌疑人。

    “监寺师父,不是智清……”智明想分辩什么。

    却被玄风大师摆手阻止:“智明,我知道你心地善良,是断然不会做出大逆不道的事来,定然是他要挟了你,被迫才出了禅房。你放心,有贫僧在,定然会还你一个清白……”

    “监寺师父,我……”

    玄风未等她说完,手中已经运起掌力,向智清抓了过来。

    忽然一阵疾风袭来,一股呛人的粉末铺天盖地而来,眼前的变成了白茫茫一片。智清只觉得身躯一紧,耳边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跟我来!”

    待他看清眼前的人,却发现自己已经随着他出了院墙,避进黑暗的丛林中。

    黑夜中,远山苍茫,寂月皎皎,那人的胡须银白,居然是在佛堂上嬉笑人生的老乞丐冯迁徙。

    “多谢老前辈搭救!”

    “我说你这小和尚,怎么莫名就成了替罪羊?”

    “替罪羊?”智清不解。

    “这不是明明白白的事么?那母子二人早不死,晚不死,非要此时此刻死在你的面前,定然是有人别有居心栽赃陷害,但你的师叔却不是个好人!”

    “怎么会?本寺自有寺规,又怎么能因我而废?师叔不过是为了维护道义罢了,等查清楚了,自然就会还我个公道。”智清说道。

    “哈哈哈……”冯迁徙盘腿坐下,摇头晃脑,放声大笑,“这老匹夫,自以为披上袈裟就丢了盗匪之气,不是可笑么?”

    智清看他一副笃定神态,不由疑惑起来。

    “他以为神不知、鬼不知,就能偷龙转凤,将自己的身份隐匿了去,不是天大的笑话么?俗话说,自作孽,不可活,他做了伤天害理的事,以为念几句‘阿弥陀佛’就能赎罪了?”冯迁徙依旧笑得上气不接下气。

    “老前辈到底是什么人?又怎么知道这些隐秘之事?”智清探询道。

    “你一个毛头小子,自然不知道我是谁?但我却知道你是谁?”冯迁徙终于停止了大笑。

    智清的心中“噗通”一跳,呼吸骤停:“我?”

    “对,你!”冯迁徙凑近前来,口中还散发着烧鸡的味道。
明月心(番外) 第六章:青天揽月(1)
    智清趁天色黑沉,冯迁徙已经睡得鼾声大起,便悄悄爬起来,重新摸进寺院。他知道,自己的心中放不下智明,这许多日子以来,那疤面虽然狰狞,却成了自己最渴望的期盼。许是这许多年孤独惯了,终于有一个聊得投机的人。不知道她是不是被监寺关了起来,到底还是亲眼看一眼稳妥。

    秋风凉的人有些不安。爬墙对智清来说,已经成了家常便饭,轻而易举地就越过两道院墙。玄风的禅院最为宽阔好寻,几株梧桐宽大的叶子,在月光下透出深深浅浅的光泽。此刻,不但没有一个僧人念经超度亡灵,也没有一个香客流连月色,诺大的院子里静悄悄的,似乎白天这里从来没有发生过任何不洁之事。

    然而,玄风的禅房里竟隐隐有女子的啜泣。智清屏住呼吸,悄悄将头贴近窗棂。

    “雷破,那孩子死得好冤……你怎么还是这样狠毒?自从咱们的孩儿死去,我就捡了他。虽然不是你我亲生,却是我亲手养了几年,我稍稍一犹豫,你便下了手……这不是让我寝食难安么……”

    那女子的声音好熟悉,似乎犹在耳边。那飘在窗上的影子明明是玄风无疑。

    智清捂住心脏,是冷七薇。原来她没有死,她口中的雷破也果真是冯迁徙所说的叛贼侯景昔日的下属,而今投了周朝。

    玄风的口气早已经变成了智清不认识的人:“不过区区一个小孩子,你若是喜欢,我叫人再给你寻一个就是,哭哭啼啼的,像什么样子?你别忘了,当初我随侯景兵败走投无路,险些丧命,是你为救我才一同投靠了大周,大周的律令苛责狠绝,身为大周的密探,我们是一条绳上的蚂蚱,此事办不成,你我的脑袋都要搬家,还顾忌什么别人的性命?”

    “我……”冷七薇仿佛被打中了要害,啜泣声渐渐小了下来,“那你把智清逼出去,就是为了从智明……不,就是为了从单凌云那里得到宝藏么?”

    “哦,不错,这智清心思缜密,不容小窥。若不赶走他,我怕夜长梦多,咱们的计划都打了水漂……”玄风叹了口气,继续说道,“当初我收留他,不过是看在师弟的面子上,但后来派去栖霞寺的弟子说,我师弟竟然是为了维护他的性命而自裁的,能让我师弟以性命来换的人一定也非等闲之辈……我又怎么能放心的下?我让他去藏经阁,本是想阻断他的非份之想,可是没想到他却轻易就得到了单凌云的信任……”

    “你关了单凌云十年了,还是什么都没得到,为何不一刀杀了痛快?”

    “她是溧阳公主的心腹,溧阳公主的秘密恐怕只有她知道,取一个女子的性命容易,但是那恐怕世间再也没有人知道溧阳公主的行踪了……最怕的就是齐朝或梁朝趁我们不备,将她劫了去,那我们这些年的辛苦不就白费了么?而周朝国主也不会饶了我们!”

    “那单凌云是世间最聪明、最有胆识的女子,只可惜为救主毁了容貌,这辈子恐怕再也不会有男子爱恋了……真是好悲凉……” 冷七薇到底是个女子,所思所想居然仍然是儿女情怀。

    “你不用怕,这十年我并没有懈怠,我已经偷偷训练了十八名死士,待到危机时刻,他们便会出现,确保我们无忧……”

    “雷破……”冷七薇的口吻中多了几分深情,“我等了这么多年,终于可以再见到你……我死也值了……”

    窗棂上映照的人影偎依到一起,再也没有声息。
明月心(番外) 第六章:青天揽月(2)
    多日来的疑惑竟然在此刻得到解悉,智清在心中豁然开朗的时候,不知为何多了几分心痛,说不清楚这心痛到底从何而来。

    他已经知道,那疤面僧确实是个不折不扣的女子,她真正的名字叫做单凌云。她看似因为毁容而躲在后院种植花草,实则被雷破软禁。雷破藏身寺院多年,只是为了从单凌云那里得到关于溧阳公主的秘密?这般隐忍,这般殚精竭虑,真是用心良苦。他与冷七薇居然是多年的恋人,为了祛除异己,竟然以一个孩子的性命相付,这般贼子祸心,实则玷污了这佛门殿堂的清净。

    悄悄离开了玄风的禅院,智清直接摸到住持方丈的住处。这寺院中恐怕只有方丈才有能力节制玄风。智清已经决定,把自己到佛缘寺的真正目的告诉方丈,求方丈助一臂之力。

    走到僻静的小径,忽然听到一阵脚步声纷沓而来,竟然听到大师兄智云的声音:“邵老爷,这深更半夜的,委屈您亲自上山,真是怠慢了,有事派人来知会一声,我立即就办好。”

    邵老爷的声音充满焦虑:“我也是无可奈何啊,我那夫人一心要参悟那高僧的偈语,看这些天仍然没有动静,急火攻心,已经晕过数次。我也规劝过她,修佛怎肯急躁,但她却一意孤行,唉,昨日与我说,明天若是取不回那佛偈,她便不活了……我怕出意外,这才亲自来了。”

    “这……”智云的声音明显迟疑了起来,“请邵老爷先行安歇,待明日外小僧定然给老爷一个交代……”

    扒开细密的枝叶,透过禅房的微弱烛光。智清看到三个小僧正在帮邵老爷打点行李,而智云背着手,小声吩咐着:“你们两个伺候邵老爷安歇。另外一个与我一起去藏经阁……”

    随后便看到一个小僧跟在智云后边,渐渐隐匿入昏黑的夜幕中,唯独只剩下一盏飘移的笼灯。

    智清心里明白,自己的无故消失,定是给智云带来了诸多的影响。但整个寺院并没有小沧海的死亡而动荡不安,一切都井然有序。于是,心内不由暗暗佩服玄风的才能。

    智云必然也被逼得孤注一掷,打算熬个通宵去解那佛偈,以应付那难缠的邵老爷。

    智清深呼吸一口,仍然是寻着记忆中的路径,直接奔向方丈的禅室。

    方丈的禅室清素简约,一灯如豆,还有一只半新的木箱横在角落。方丈此刻正在蒲团上闭目坐禅。智清轻手轻脚走过去,跪在方丈后边行了佛礼,鼓起勇气说道:“小僧智清,是来向方丈请罪的……小僧瞒了方丈,小僧做了不该做的,请方丈慈悲宽宥……”

    智清边说边抬头望着,眼前的方丈似乎没有听到他的话,不由心中一震,一种不祥预感袭来。他将耳朵贴进地面,竟然听到大约几十人的脚步声愈来愈近。

    他大叫一声:“不好!”随即跳了起来,扑到方丈面前。方丈面色发青,胸口的衣襟上是一片猩红的血迹,地上有一只茶盅斜倒在地上,茶渍已经半干了。原来方丈大师早已经圆寂多时了。

    智清环顾四周,似乎有铺天盖地的杀气滚滚而来,于是想立刻逃离这里。但当他打开房门,门外已是火光一片,众多的僧人举着灯火凝神往望着自己。为首的确是那玄风,不,应该说是梁朝叛将侯景的旧部雷破。

    雷破讪讪笑着:“我果然没有猜错,你定然会重新回来,所以便随你折腾。你害死了你两位师尊,又来佛缘寺造孽,害了一条性命还不善罢甘休,居然又害死了方丈,智清,你还不跪下领罪?”
明月心(番外) 第六章:青天揽月(3)
    智清看他居然不再掩饰自己的假面目,不由也把心意一横,冷笑道:“你有什么证据是我杀了人?”

    “证据?”雷破点头,“好,我就让你死个明白,来人!”只见一个小僧走进方丈大师的禅房,转了几圈,从角落里捡到一个锃亮的刀具,对众人说,“这是智清贴身的小刀,他就是用这把刀杀死方丈的。”

    他的话音一落,顿时听到喧嚣的议论声,似乎没有人相信,这个入寺不久的小僧竟然长了通天豹子胆,敢取本寺方丈的性命!

    智清看到那小刀,却惊得四肢百骸都要碎裂。怪不得着那小刀已经好些日子找不到去处了,原来这雷破是预谋已久了。当初问自己为什么要雕莲花的时候,就做好了今日的打算么?他果然是骁勇善战、精于权谋的老将,只在看似清风明月般的言谈中就将自己陷入一个天大的阴谋圈套里。

    那把小刀伴随了智清多年,是智清最为珍爱的器物,此刻竟然被诬陷成为杀人的工具,智清不由悲愤地摇头。

    “智清,佛门慈悲为怀,原本收留你,是希望你洗心革面、重新为人,可是你却连连害了几条人命,枉费我对你的信任,也枉顾了你师父的一片苦心,让我思虑很久了,该怎么处置你?”

    看着雷破那笃定的神色,智清冷笑:“仅仅就凭一把削木头的小刀,就认定我有罪了么?”

    听到此话,雷破竟然畅笑起来:“好,看来是不到黄河心不死,那我就让众人看看你这个胆大妄为的小僧是怎么阳奉阴违的!智行,你说说你在方丈讲经前日看到了什么?”

    灯火中窃窃地走出一个瘦弱的小僧,犹豫了片刻,说道:“前日我胃痛,没用晚斋,到三更实在支撑不住了,便偷偷跑到厨房来,不料我看到智清他从里边出来,次日师兄弟们大都腹泻起来,我才猜到是智清做的。心中一直疑惑,智清为什么会这样,于是便悄悄跟着他,谁知居然发现他晚上偷偷在寺院的墙壁上挖了一个洞……”

    智行说到这里,众僧已经哗然。那日,众僧人吃了雷破的药丸方才止住腹泻,所以至今想起来,均觉得智清的行为不可理喻。

    雷破阴阴地继续说道:“你心中明明知道智明是女子,还要爬墙过去骚扰,你这等淫僧,怎么还能安然修习佛法?你到底是什么人?还不老实交代?”

    众僧听了,又是一阵骚乱。有人惊呼:“天哪,寺里居然藏了一个女子?阿弥陀佛,罪过罪过……”

    智清无奈一笑,原来自己的所作所为都在雷破的掌握中,不由心中一凛,说道:“既然都知道了,还说什么,不如随你处置!不过,我还有一个请求,让我见智明一面,我有话和她说!”

    那日下药自己权衡了许久方才决定做的。到佛缘寺多日,他已经细细摸索熟悉路径,发现智明表面悠哉,无拘无束,实则是被软禁。她禅院内外的花草山石看似杂乱无章,实则蕴藏了很深奥难解的阵法。以智清的耳力,还经常听到檐顶上空不时有人影划过的声音。那时,智清便知道,想要救出智明实在是难于上青天。唯一的机会便是那次全寺解禁,到大雄宝殿听经。那一次,智清决定破釜沉舟,趁寺里众人混乱,救出智明。但无奈智明与自己疏离,那晚又被冷七薇母子给搅乱了计划。智清心中也豁然,智明在佛缘寺安然渡了十年,必然是得到了庇护,也必然藏了天大的秘密。

    “都死到临头了,还要怜香惜玉……”雷破转头对身后的人说道,“你出来吧!他心中放不下你,自然是不肯死的!”

    几个僧人闪开,智明渐渐现身,走了出来。火光中,她的双瞳晶莹闪亮:“既然走了,为什么还要回来?”

    智清笑了:“已经习惯了与你相伴,没有你,我走得怎么会安心?”

    智明一阵沉默,口气却软软的,如滴水的石钟乳,于天地之间,将沉寂了一世的灵气,化为晶莹的泪,轻轻敲打着山石,任飞花乱溅。“可你知道么?你这次回来,便再也走不出去了。”

    “我知道,但只要和你在一起,即使化成飞灰,也是心安。”

    “我对你,果真这般重要么?”

    智清嗅着深山里渐渐袭来的冷意,心中却是暖的。他进了佛缘寺,听到师父的死讯,就知道师父是不肯泄露自己的身世才自行了断的。自从当年被齐朝大都督府收拢,成为一名密探,便从来不知道什么是暖的。直到一次执行任务受了重伤,被废了全部武功。为了躲避仇家追杀,才躲在栖霞寺里,得到了师父的庇护。
明月心(番外) 第六章:青天揽月(2)
    他看着等待自己回答的智明,说道:“我早已经死过一次,如今的这条性命,都是为你而活!”

    智明深深地望着他,久久无语。

    “哎呀,真是稀罕,这佛门圣地怎么改成风月场了?让这一对痴男怨女**私语,无人管了么?”此时,忽然人影一晃,一身黑衣的苏明婉不知道从哪里跳了出来。

    雷破怒道:“苏姑娘不是在后院为亡父超度抄写佛经么?怎么也来捣这一趟浑水?

    苏明婉冷哼:“大师以为你手下那几个小和尚就能够看住我么?也太小瞧我苏明婉的本事了。”

    “我敬你是名门之后,若你不加检点,我便不客气了。”雷破哼道。

    “哈哈哈……雷破……你以为我不知道你是谁么?若没有几分本事,谁敢来这阎罗殿走一遭!”

    雷破听她居然在众目睽睽之心叫出了自己的本名,不由有些恼怒,挥袖之下,立刻腾起一片凌厉的掌风。

    苏明婉轻盈跳了出去,但身躯依旧还是晃了几晃,散落的青丝遮住了眼睛,她的脸色半红半白,说道:“我也不非想坏你的事,我只想问问她,到底为什么要做对不起我的事?若能给我一个交代,我便会自行离去。”

    智明忽然接声说道:“明婉,我没有拿过琥珀杯,信不信由你……”

    苏明婉凄然一笑:“你就这样轻描淡写地说了一句,我就会相信你?我找了你十年,终于知道你藏在这里,如今却直说一句话就将我打发了么?”

    智明欲言又止,仿佛不愿意再与苏明婉纠缠下去。

    智清终于按捺不住,大声说道:“她一个官商之女,什么稀罕物器没有见过?怎么会看得上什么琥珀杯?”

    “琥珀杯她自然是看不上的,但性命还是要的!有了那琥珀杯,敬献给侯景,就能换取将关押在狱中的单氏一家人的性命,这她怎么还会沉得住气?”苏明婉冷冷说道。

    智明的双瞳水气氤氲愈发浓厚,似乎被苏明婉逼得走投无路,不知道怎么再为自己解释。

    智清双目一闭,深呼吸一口,终于说了一句:“那琥珀杯不是她拿的!是我拿的!”

    四周均是一片诧异之声。

    智明深深凝望着智清,仿佛卸掉了所有的焦虑,只待一个更加石破心惊的答案。
明月心(番外) 第七章:醉月颦笑(1)
    “当年我为救治生病的母亲,不得不为梁朝宫廷里的徐氏国医效命,一个八月十五的深夜,我利用我天生的耳聪的能力,偷偷潜入宫中盗取了琥珀杯,这样才让徐国医得到了侯景的信任,从此前程似锦。而我老母却依然撒手人寰。我不愿意再助纣为孽,便偷偷逃离了梁宫,后被齐朝都督府收拢效命,因一次失败后险些丧命,虽然命是保住了,却失去了一身武功,也便收了功名利禄之心,原本想在深山古寺中终老,却不料阴差阳错,害得师尊门因我而丧命……我来到这佛缘寺,原本是躲避仇家,修心养性,却遇上你们打扰了这寺院的清净……”

    苏明婉听得目瞪口呆,颤抖着大叫:“我不相信……我不相信……都是你在庇护……她……”

    “庇护也好,借口也罢,我说的都是实情……”

    智清心惊胆战地看着智明,她如泥塑一般僵立,并不说话。

    “我将自己的身世秘密都说出来,难道我就不怕有性命之忧?如今,我已经是个没有武功的人,若你还觉得不满,就杀了我……”

    “你……”苏明婉双泪横流,“原来都是你这害人精捣的鬼!我今天就杀了你,以泻我心头之恨!”

    她说着,手中的剑锋一转,锃亮的光芒朝着智清甩了过来。

    “不要!明婉!”就在那一瞬间,听到智明一声急呼,苏明婉硬生生将剑止在那空中。

    只见智明紧紧护住智清,转头说道:“既然是前尘往事,就如天上的云烟,让它都散了吧!明婉,你我已经错过了女子最好的青春年华,为什么还要让自己的心过不去?”

    苏明婉面色一怔,仿佛下不了台阶,仍然说道:“我这大好青春都被他毁了,他无论如何也要付出些代价!”

    说着,将智明扯到一旁,宝剑直冲向智清的面庞。

    智清闭上眼睛,等待那锥心刺骨的绝望到来。

    然而,当他听到周围又是一阵唏嘘声,不由睁开眼睛,原来苏明婉终究还是起了恻隐之心,只是用剑气将他的衣襟划烂。

    褴褛的僧袍内,露出一件华贵的裲裆。裲裆上的百雀姿态各异,有的翘首弄姿,有的振翅欲飞,工艺极其精致,即便是没见过市面的村妇也看的出那是一件好东西。

    苏明婉大惊:“你……居然把这裲裆给了他……难怪他会愿意为你付出性命……”

    智清并不知道,这裲裆对于眼前的智明究竟有多重要,只是看到苏明婉那惊诧的神情觉得奇怪。

    正想问她,究竟是怎么回事?耳边竟然听到智明一字一句地问道:“你是谢鸿?”

    智清听到这两个字,五脏六腑都绞了起来。这是一个自己都不愿意听到的名字,这个名字和那场宫乱一起,已经消失在岁月的尘埃里,再也不想听到。然而,听到它从智明的口中说出来,他便知道,自己在她的心中,从此便是十恶不赦的罪人,再也不会入她的眼。

    他想了许久,方才缓缓地问道:“你知道我?”

    “我怎么可能会不知道你呢?公主的寝殿里一天死了二十多条人命,都是被毒死的,而不是被那场大火烧死的!那下毒的人是谢鸿你?我本来也可以全身而退,就是因为不忍心看那些女子就这样凋零,才不幸被砸伤了腿,陷入那场火难中……虽然后来我被人救了出来,却成了现在的模样……谢鸿,你知道么?这一切都是拜你所赐……冥冥之中,自有天意,没想到居然在这里遇到你……”
明月心(番外) 第七章:醉月颦笑(2)
    “当年我为救治生病的母亲,不得不为梁朝宫廷里的徐氏国医效命,一个八月十五的深夜,我利用我天生的耳聪的能力,偷偷潜入宫中盗取了琥珀杯,这样才让徐国医得到了侯景的信任,从此前程似锦。而我老母却依然撒手人寰。我不愿意再助纣为孽,便偷偷逃离了梁宫,后被齐朝都督府收拢效命,因一次失败后险些丧命,虽然命是保住了,却失去了一身武功,也便收了功名利禄之心,原本想在深山古寺中终老,却不料阴差阳错,害得师尊门因我而丧命……我来到这佛缘寺,原本是躲避仇家,修心养性,却遇上你们打扰了这寺院的清净……”智清,应该叫做谢鸿。谢鸿只觉得头脑中无数的金花乱溅,比死亡还要痛楚的时刻便是现在。那日确实是徐国医尊奉侯景之命,在兵败逃离宫中的时候,将公主宫里的人全部毒死。但谢鸿不忍心伤害那些无辜性命,便偷偷将毒药换成了泻药,谁料阴差阳错,那些女子竟然还是没有逃的过命运的诅咒……还有眼前这个智明,实则是溧阳公主的贴身心腹单凌云,也因此而遭受了世间女子最残忍的毁容。

    “因为你,我们单家的人都死在牢狱,公主殿下也不知所踪,而我,居然信任你,将所有的一切都托付于你……”单凌云凄然大笑,“我单凌云聪明一世,糊涂一时,真是瞎了眼,居然会相信你!”

    看她哀痛欲绝,一步一步向后退去。谢鸿恨不得冲上去,好好向她解释那一晚的事情,却不知道为什么,看她如珍珠般的瞳色逐渐黯然了下去,如黑云压月,眼前的一切都混沌起来,什么都说不出来。

    “凌云,既然我们白活了这许多年,我便说什么也要为我们两家报仇,我要杀了这个人面兽心的东西!”苏明婉似乎终于理清了头绪,将宝剑再次扬起,用尽全力,狠狠朝谢鸿劈了下来。

    “不要!”冰冷剑气中似乎听到单凌云的呼唤,但转瞬就被更加惨痛的事实所震慑。

    一旁怒目站立的雷破忽然掌风大起,居然一把朝苏明婉扣了过去。受到巨震的苏明婉口吐鲜血,一下子被震到一只粗大的老槐上,又重重摔倒地上,顿时不省人事。

    “这是我雷破的地方,还容不得一个黄毛丫头在此撒野!这谢鸿是我要的人,要杀要剐也由我说了算!”雷破不以为然,丝毫不顾忌在众多的僧众面前露出狰狞的面目。

    单凌云的脸色大变,不由愤怒起来:“雷破,你当初答应了我,若我安心在此隐居,你便不再追究以前的事。可现在居然连一个女子都不放过,岂不是言而无信?”

    雷破脸色惨白:“智明,这毕竟是在佛缘寺,我还是你名义上的师父,你怎么能忤逆犯上?来人,把她与谢鸿都押下去!”

    几个僧人上来,便欲将两人带下去。此时,听到一阵细碎的掠叶声,夹杂着一股刺鼻的昆仑黄味道传来,只见一个黑衣男子不顾一切跃入空地,直接冲到苏明婉的身旁,原来是叶准。

    只见他急切揽起苏明婉的身子,用手指探了一下鼻息,神色焦虑异常,“你……还是不听我的话……你以为我平日里都你说的都是假的么?只要你愿意,我便放下功利,与你一起行走天涯或找个山清水秀的地方,过我们想要的日子……可是你心中的执念确是如此之重,非要到两败俱伤方才罢休……若你死了,我还留恋这尘世做什么?”

    谢鸿与单凌云惊呆地看着叶准,那个平日来不可一世的**公子竟然真对苏明婉情根深种,并在众人面前说出此类信誓旦旦的话,实在是不可思议。

    叶准悲愤地看了一眼雷破,恨声说道:“你好狠!居然对一个女子施了这样的重手,我叶准虽然食我陈朝俸禄,追逐名利,却也是个有血有肉的汉子,我为了她,可以抛下一切!你为了阻止我找到单凌云和公主,竟然让人用有霉虫的被褥于我,若不是为了治疗那瘙痒之症洗那两个时辰的昆仑黄水浴,我怎么会误了救她!你欠我的,今日权且先记下,我先不与你计较,若她有个三长两短,我自然与你势不两立,永世为仇!”

    叶准说完,揽起苏明婉,一个长跃,飞入漆黑的夜色不见。

    雷破摸了摸光亮的头颅,不屑一顾:“这混小子,居然敢给我下马威,下次再遇见他,可就没这么客气了。”
明月心(番外) 第七章:醉月颦笑(3))
    谢鸿静静地看着单凌云的削瘦的背影,心中仍然无法平复。看那嬉皮惯了的叶准,竟然能对苏明婉这般情意。他尾随追逐了她多年,名义上是身负朝廷重托,履行职责,实则不过是想得一美人心而已。这般的大费周折,不过是因为苏明婉在乱世中失去了家国,无法从过去中找回失去了的灵魂。他用多年的等待与试探,力图挽回一个曾经饱受忧难的女子,是何等悲壮?

    正思虑间,忽然又听到一声愤怒地呼喊:“玄风,这还是佛缘寺么?你辜负了方丈的重托,将这里搞得乌烟瘴气,还有什么脸面呆在这里、弘扬佛法?

    雷破顿时大笑:“我从来到这里,就从来没有想过弘扬什么佛法,我只是想要得到我想要的东西而已,有什么稀罕?”

    那是一个健壮的僧人,此刻正义正言辞地指着雷破,不解地问:“难道你根本就不是真正的出家人?”

    “你说呢?”雷破笑问。

    “啊?”那僧人也不是等闲之辈,想了片刻,又指着谢鸿,恍然大悟,“难道方丈大师也是你杀的,为了搅起事端,就嫁祸他人?”

    “有时候太聪明的人,死得也最容易!”雷破阴森森看着他,收敛了笑容,“既然你都看的破,还留在尘世受苦做什么?不如也和方丈大师一起,去西天如来我佛之处聆听佛法?”

    此刻的雷破,终于露出了庐山真面目,不再以一个虚情假意的监寺大师的身份假意应酬。  

    那僧人并不惧怕,只是摇头:“我终于想明白了,怪不得方丈大师不肯将住持之位传你, 原来是早看出你有不轨之心……师兄弟们,我们在这里受他的夹挟,不如自行离去,找个好去处,不再受这窝囊气。”

    谢鸿知道,这僧人是方丈大师座下亲授的弟子,自然是有几分威望。此刻,果然有些僧人也纷纷不满,欲离去,不再受雷破的挟制。

    只见雷破一挥手,不知道从什么地方跳出来几个黑衣人,亮出刀剑,水色冰凉的韧光泻了一地,只听得几声惊恐的嚎叫,几个僧人已经倒在血泊中,然后那些黑衣人很快就隐入暗黑的夜色中。

    雷破笑得云淡风轻:“各位那天腹泻吃的可是我大周独有的“蜜腹丸”,如果没有解药,是要肠穿肚烂而死的!不信各位试试看……”

    顿时又是一阵恐慌声。有些小僧已经似乎已经发作,捂着肚子哀叫起来。

    雷破一阵狂笑,挥手让人把谢鸿和单凌云带下去。

    谢鸿看到单凌云的脚步走得艰难,心中更是疼痛。雷破预谋多年,这佛缘寺早已经是他的天下。
明月心(番外) 第七章:醉月颦笑(3)
    在黑暗中游荡了许久,谢鸿才觉得自己看到了一丝光亮,那光亮的范围越来越大,知道自己全部清醒过来。此刻,浑身如被火烧一般,让人锥心刺骨的疼痛,也将全部的记忆都寻了回来。

    他记得,自己身上的百雀裆被扒了下来。雷破定然是想从这百雀裆中,找到关于财富的秘密。侯景老贼将搜刮来的财富都隐匿起来,还没来的及消受便归了天,传闻他在醉酒的时候将这秘密告诉了溧阳公主,在这风雨飘摇的乱世里,百废待兴,有了这些财富,才会拥有真正的天下。齐、周、陈甚至后梁都不会善罢甘休。所谓匹夫无罪,怀璧其罪,单凌云身为溧阳公主的贴身心腹,自然就会陷入到永不停息的的争夺中。

    谢鸿长长叹息,身上的痛楚容易熬过,难以熬过的却是自己心中的鸿沟。自己一身的功夫因为不肯再为北齐制造杀戮而被下毒废掉,如今势单力薄,怎么能够找到单凌云被关押的地方救她出去?

    “你这骨头倒是挺硬的。”

    这声音震得谢鸿五脏六腑都要涌出来,他拼了气力,转过头,原来单凌云就在自己牢狱的隔壁。

    “你……你……”谢鸿张着口,**着,却不敢再说什么。他害怕这个带着面具的丑陋女子怨恨他。

    “你把我送你的百雀裆弄没了……看来我嘱托你的事你也无法办到了……”单凌云坐在地上,面对着自己,听不出来那声音里有多少怨,也听不出有多少不怨。

    “都怪我……没有气力保住百雀裆……欠你的太多,唯有这一条命可以还了,你若是要的话,就拿去……”

    “那怎么行?既然你欠我的,便要活着还债,若你早死,我找谁去讨债?”

    谢鸿忽然在她的声音里听到一丝宽宥与宁静,与昨日那恨意无边的神态不同,惊得谢鸿忘记了自己的疼痛,只想眼前的女子匪夷所思的行为到底是什么心思。

    “你……不是恨不得让我死么?都是我害你成了这般模样!”

    “其实我也是对不住你的,你早就知道我是女子了?所以你才一直在维护着我?也罢,怪我隐瞒了你……你的伤还好么?”

    单凌云这一声软语相慰,如暖风拂过,吹得谢鸿的每一寸肌肤都张开了,恍惚间就忘记了自己的前尘往事和所有的痛。

    “你真的……不恨我……”谢鸿试探着,想知道她想什么。

    “我那样说不过是怕你受了我的连累,平白无故送了性命……其实我早知道你是什么人,若是你做了错事,恐怕也是有苦衷的……”

    谢鸿听得热泪横飞,就在那一瞬间,所有的疲惫,所有的委屈,所有的怨恨随风而逝。

    他低估了单凌云,这女子诡异机智,果然不是一般的庸脂俗粉。

    “你可知道,那雷破为什么会将你和我关在这里?”谢鸿问道。

    “雷破定然在那百雀裆里找不到什么线索,便以我的性命为要挟,威逼你探出我掩藏的秘密,而你又坚决不肯,所以才被打得皮开肉绽……只不过所幸你现在还是死不了的,他们留着你的命,不过是想得到侯景的财富而已……”

    “你果然灵犀聪慧,但此刻,你我都如笼中的鸟雀,再也飞不出去了!”谢鸿用力抬首,看着结实的牢窗,又长长叹息了一口,“都怪我的武功尽失,不然我也不会去打洞……”

    听到她似乎闷声笑了。

    他已经不觉得身上的那火烧般灼痛的感觉了。

    “还算是有自知之明,知道自己飞不出去……”忽然一个熟悉的声音传了过来。

    谢鸿眯着眼,看到一个高大的身影,对着看守牢狱的人小声叮咛几句,那些僧人打扮的人渐渐远去了。那人然后拿过钥匙,“咣当”一声打开牢门。

    那是睚眦必报的大师兄智云。
明月心(番外) 第八章:满月如镜(1)
    谢鸿心中暗暗发苦,不由闭上双目,这人来得蹊跷,不知道是什么居心。看来在藏经阁未必找到那能够解开佛偈的书籍,不得不到这里寻人。

    智云的气息越来越近,谢鸿只感觉自己被他狠狠扳了过去,身上的痛由于他的撕扯又开始烧灼起来。然而,渐渐感觉一股清凉的药香徐徐传来,伤口之处多了几分舒适。

    谢鸿不敢相信,这智云居然会对自己如此体贴,丝毫没有了往日里刁钻刻薄的样子。看来他必然是有所图谋,还想自己有些可利用的地方。

    “大师兄,我已经成了阶下囚,难道你还要逼我再帮你翻译佛偈?”

    他没有理睬他,将他身上的伤口一一涂抹上药膏,最后又塞了一粒药丸滑入到他嘴里。

    “大师兄,那邵老爷将你逼得如此之紧么?我都只剩下半条命,你还不放过我?”

    智云将他的手端起来,用手指轻轻比划,一下一下,竟惊得谢鸿几乎忘记了全部的伤痛。那是个“契”字。

    他睁大双眼,一动不动望着智云。智云的表情凝重,而另外一间牢狱里的单凌云也用凝重的目光,望着这个人。

    “你?”谢鸿知道自己心中有无数个疑问,这智云果真是单凌云要找的人?

    智云点头:“你吃的是雪莲丹,虽然不会立竿见影,但对于恢复你的气力、愈合伤口还是大有用处。其实我还真是小看了你,在佛缘寺多年,我费尽心思居然找不到可以进入明月居的方法,却被你轻而易举地就破解了……现在我才明白,原来你翻墙进去的地方,就是那阵法的纰漏之处。”

    谢鸿正想说些什么,却被一旁倾听的单凌云打断了话:“那阵法契合了黄石公的兵法,谢鸿早就看得清清楚楚,所以才多日钻研,终于有了破解的方法。他第一次进去之后,就被雷破发现,于是雷破将阵法重新调整了一次,那原来的地方成了水潭,但那鬼怪灵精的谢鸿还是又钻到了空子进来,也许就因为他太聪明了,才引起了雷破的戒防。”

    谢鸿听了暗暗称奇,原来单凌云洞悉一切。

    智云转身对单凌云说道:“我让他去翻译佛偈,原本也是想打探你的消息,可是没想到你们这样快就泄露了身份。”

    谢鸿长长嘘了一口气:“原来你是大梁的人。”心中终于豁然,那日在大雄宝殿被苏明婉和叶准搅得天翻地覆,单凌云险些无法自处。后来放火解围之人看来果真是这智云无疑。

    智云点头,说道:“我没有办法,只好想方设法引来邵老爷,让他的到来使雷破分了神,想找机会救出你们。昨天那场乱事,我早已经知道,所以才想了应对之策。”

    “那邵老爷是什么人?难道他抓住了雷破的什么把柄,才让雷破又所忌惮?”

    “倒也不是,只不过这些年雷破众人的衣食用度都由邵老爷供给,所以他不得不给邵老爷几分薄面……”

    “你那晚上躲到藏经阁一晚上,未必就是为了翻译佛偈吧?”谢鸿知道,智云必定是早有筹谋。

    果然不出所料,智云说道:“我假托翻译佛偈,在藏经阁躲了一晚上,是为了找到这个……”

    他说着,从怀中掏出了一份发黄的牛皮纸笺,上边画了奇怪的图形。

    “这是那宝藏的地图。”那宝藏藏得隐秘,没有这图,是无论如何都找不到。还有,我也是为了避嫌,我置身事外,将自己择得干干净净,这才能够赢得雷破的信任,现在能够进入到这里。”

    谢鸿凝神问道:“你又怎么知道这图在藏经阁?”
明月心(番外) 第八章:满月如镜(2)
    “那雷破素来多疑,定然是不肯相信身边的人。我曾经多次看他出入藏经阁的暗室,断定他将这图藏了起来。昨夜,我终于在暗格中找到这地图……快,今夜想办法助你们逃离出去……”

    谢鸿幽幽一叹:“我这副身子,是无论如何都出不去了……不如你带她先离开罢!”

    “不……”谢鸿话音未落,便听到单凌云的声音,“他若不走,我也断然不会离开……不如你带着地图和信物先行离开,去投奔大梁国主……夜长梦多,怕晚了,将来后悔莫及……”

    “这……信物?”智云呆住,似乎没想到单凌云居然如此决绝,也不曾想到还有信物在。那信物是昔日单凌云给谢鸿的那颗扶南紫沉香木佛珠,有了那佛珠作为信物,才能让收藏那财富的人交出手中的钥匙。

    “那信物已经……”单凌云说完,信任地看了一眼谢鸿。

    智云显然不能相信,原来那些大家一直想要的信物居然早就在谢鸿的手里。这谢鸿身无长处,却赢得单凌云如此信任,简直是匪夷所思。

    谢鸿笑了笑,并不理睬智云,只是深深望着牢栏那边的单凌云:“你果真不走?愿意陪我?”

    单凌云点头:“他们要的不过是财富,哪里会管我这个丑陋的女子?”你为了我才会落得如此下场,我怎么会弃你不顾?”

    谢鸿听得心头酸暖,彻底忘记了全身的疼痛。单凌云唯一能够光明正大走出明月居的那一次,是方丈开殿讲经的日子,也是他终于确认她身份的一天。但没有想到,原来那时候,单凌云竟然已经将生命中最重要的东西交给自己,这份没有理由的信任,让自己如今承受这些苦痛都是值得的。

    于是不再犹豫,轻轻对智云说:“你到藏经阁进门第三棵的古金枝槐树下取走那沉香珠,今夜连夜下山,不得耽误,若让这些东西落到贼人之手,怕是后悔都来不及了。”

    智云犹豫良久,终于点头:“也罢,自古忠义不能两全,为国尽忠,便只能暂时牺牲你们了……”

    单凌云说道:“你的身份还没有泄露,此时走是最佳时候,他们从我们这里打探不到什么消息,所以我们也暂时无性命之忧。”

    智云听罢,只好深深行了一礼,转身离去。

    谢鸿看到智云的身影渐渐消失,不由心中一阵发苦,对单凌云说道:“若你我从此都要在这暗无天日的牢笼里过一辈子,你该如何?”

    单凌云的笑声朗朗:“我都已经在笼子里呆了十年了,还怕一辈子?十年不短不长,虽然不曾离开过,心却沉淀下来,再有什么风风雨雨,都挡不了我了……”

    谢鸿听得感慨,正欲再说,忽然听到一阵混乱的打斗声,不出一会儿,牢狱里又是灯火通明一片,十几黑衣人冲了进来,后边果然还是雷破。

    “我雷破精明算计了一生,现在才知道原来我这寺院里到处是卧虎藏龙,不过在我的眼皮子底下,还没有人能够逃出去,你们也太小看我雷破的手段了!”

    雷破充满阴霾的声音,将谢鸿的脏腑再一次震动。他看到,雷破的衣袍上到处是血渍,而他手中拿的却是那张藏宝图。

    心中不由暗暗一沉,知道智云是被识破了身份,遭了毒手。

    “这藏宝图我藏了多年,却被人轻而易举盗取了……看来我还是要多加小心为是……”

    “雷破,如果非要斩尽杀绝,你就先杀了我!”单凌云终于按捺不住内心的愤懑,冷冷骂道。

    “单凌云,我只不过是拿回属于我自己的东西……这藏宝图是当初侯景亲手交于我保管的……我有什么错?我如今为了活命才效力北周,与你们各为其主又有什么不同?”
明月心(番外) 第八章:满月如镜(3)
    此时,智清发现自己身上的伤口仿佛不再那么疼痛,而以前失去的气力仿佛也在渐渐回转,看来是智云给自己吃的药丸起了效用。看着雷破癫狂的模样,他轻轻一叹。

    “此有故彼有,此无故彼无……既然都是在刀光剑影中走过一遭的人,还有什么看不破生死?若想杀就杀吧!不过是不生不灭,非有非无,落个解脱自在……”谢鸿想了想,也闭上双目,静待花落。

    “你们……以为我不敢杀你们?”雷破的声音在谢鸿的脑海中渐渐化为虚无,他相信,此刻蕙质兰心的单凌云必然也是一副豁达的心态,并非惧怕那生死。

    但雷破的声音却愈来愈小,似乎仍然忌惮什么。

    “禀报监寺,邵老爷非要见您!说他找不到智云了,非要监寺帮他在明日之前一定要翻译出佛偈,说他夫人等不及了……”一个细小而忐忑不安的声音徐徐传过来。

    谢鸿耳朵里清晰听到雷破的嗟叹声与焦躁谩骂却又无可奈何的隐忍。

    之后,听到人的脚步声凌乱了一阵,然后渐渐消失,四周一片空寂。

    “观自在菩萨,行深般若波罗蜜夺时,照见五蕴皆空,度一切苦厄……”

    单凌云的声音在寂静的夜空中如深山幽莲,徐徐盛开,弥散这世间最圣洁的氤氲。

    不知道过了几日,谢鸿只知道牢窗木栏雕透的明月起起落落又过了七次。难得这许多日雷破竟然没有来打扰。谢鸿生平第一次感受到与一个女子花前月下的幸福。即便这个女子已经没有娇媚的容颜,但在谢鸿的眼里,她还是冰魄中最美的莲,能够与她如此贴近,感受那执着活着的气度,才是天下最惬意的事。

    然而,外界终究还是要饱受天道轮回的自然。这日天还没有亮起来,便又听到杂乱的喧嚣与兵刃的撞击声。牢门照例打开,是前来送食的小僧。

    小僧低头,将饭食分别放在两个人面前,便屏住呼吸,停驻不走。

    谢鸿终于抬头,原来那小僧竟然是智能。

    智能的眼圈红红的,似乎随时都要哭出来。他摘了手腕中的一串木佛珠,套在谢鸿手腕上,瞥着嘴不说话。

    谢鸿看着那佛珠,原本是为了帮助惧怕打罚而恐惧失眠的智能,方才暂时借给了他安神,此刻,它依旧散发出幽深沉淀的禅意之美,那些木头离了深山,被雕凿打磨成佛门之物,在晨钟暮鼓之中,品味着净土佛缘,并没有因为失去了天地之间的自由而显露出一丝一毫的粗鄙。

    他不由浅笑起来:“智能,你早晚要长大,不能每次见我都是这幅不长进的模样?”

    他的话音未落,智能反倒哭得更加伤悲。“智清,我……我们也许都要死了,但是我还欠你一个人情,不能只是让你帮我,而我一点儿用都没有……”

    “智能,我现在已经是阶下囚了,躲避还来不及,你为什么还要往这里跑?”

    智能仍旧任性地用衣袖抹了一把泪水:“你不知道,自从这监寺师叔忽然变了一个人,这寺里人心惶惶,又莫名其妙的消失了好多师兄弟,我怕死了都……”

    “但是,我也不是好人,你就不怕我么?”智能苦笑。
明月心(番外) 第八章:满月如镜(4)
    “受人恩惠,当永记铭心。智清,是你在我最困难的时候帮了我,你又如此的慈悲心肠,怎么会是坏人?今天我来就是想要救你出去……”智能笃定的神色,和往日里胆小怕事的他完全不同。

    “嘘!”谢鸿朝四周看看,阻挡住他继续说下去,他不想智能和智云大师兄一样遭遇不测。

    智能忽然低头,从袖中拿出两颗乌黑的药丸,到谢鸿说:“这是‘复生丸’,你们吃下去,然后便会有人把你们扔出去,四个时辰后,你们还会醒过来……只要你们吃下去,我就有办法救你们出去……”

    谢鸿心中暗暗一凛,几日不见,这智能居然胆子大起来了,连生死都已经豁悟?

    他将脸一沉,悄声道:“不对!智能,你肯定受了高人指点,这不是你会做的事。”

    智能听了这话,积攒了许久的能量忽然坍塌毁灭,神情顿时低靡起来:“原来真的是瞒不过你………罢了,我就告诉你实话……是邵知皓邵老爷让我这样做的……”

    谢鸿与一旁静神倾听的单凌云对望了一眼,疑惑道:“就是要我们翻译佛偈的邵老爷……”

    “是,邵老爷让我把这药丸给你们,然后他便想办法救你们……他前日忽然找到我,问我,愿不愿意帮他把药丸送进来,我就想,这些日子来,以我愚钝的资质,也不能帮你做什么,这件小事还是可以的……我不想看到你们就这样死了……”

    谢鸿心头感激,叹息说道:“你这样做有多惊险你可知道?你随时都会身首异处?难道你真的没有想过?”

    智能摇头,说道:“我想不了那许多,只想快点救你出来!……对了,那邵老爷说过,他是智明的故人,不是坏人,让你们尽管放心……”

    故人?这佛门古寺,故人如风,来得无惊无喜,去的也是风过无痕。倒底是什么人,又是为什么也愿意搅乱这一池水?

    “那邵老爷的右眉是否有颗红痣?”一旁沉默不语的单凌云终于问了一句。

    “不错,邵老爷右眉当真有颗红痣,当时智云师兄还说那是财神痣……”

    单凌云一双黑瞳如水雾般朦胧起来,口中喃喃自语:“原来是他!他果然一直在寻我!这些年了,居然还恪守承诺,不放弃……”

    谢鸿询问般地看着单凌云,知道她当然已经知道了那邵老爷的真正身份。

    “好!我信!谢鸿,如果你愿意和我共赴黄泉走一趟险,便听了他的话。”

    谢鸿点头,与其这样等待死亡,不如破釜沉舟,冒险一试,也许会重新获得生机,也未可知。于是,接过一粒药丸,正欲往口中放。忽然从牢窗上方看到夜空一片火光,带着火矢流萤的划落声,不停地飞过。他将耳朵贴近地面,听到马蹄与脚步的震动声,似乎有上千人马涌上山门。

    “不好了,陈朝的军队已经将寺门堵住了……说是要捉拿叛贼侯景的余孽……”外边隐隐传来僧人的惊呼声。

    “快来人呀!寺院里的杂物室已经烧起来了,快救火呀!”

    随后,竟然到处听到痛呼声,似乎有人遭受了厄运。
明月心(番外) 第九章:月心亦闲(1)
    谢鸿知道,此时正值深秋,天干地燥,若有火势,定会顺风燃起来。这佛缘寺院院相连,古木参天,后果不可估量。

    紧接着,又听到有人呼喊智能:“智能,你的事还没完?监寺急着叫你去招呼邵老爷离山,这里要有祸事了。”

    智能无奈,只有点头说道:“你们好自为之,我要先出去应付一下……否则,不知道有多少人还要遭殃……”

    谢鸿朝单凌云望了一眼,让智能附耳过来,小声叮嘱了智能几句,只见智能的脸色窘迫起来,但谢鸿瞪眼,智能后来只好低下头去,应了一声,提起食盒跑了出去。

    谢鸿似乎终于松了一口气,在这烽烟不断的乱世,万事不要逞强,要顺势而为,保住性命,才有更多的机缘。希望庸凡的智能,能躲过这一劫,去过平淡而安宁的日子。

    “谢鸿,我知道,这寺院因为我要面临灭顶之灾了!我罪孽深重,如果就这样逃了出去,怎么对的起这悠悠众多的性命?这和我多年修来的佛道相悖,我又怎么能一走了之?”单凌云说着,将那药丸朝牢窗的罅隙抛了出去。

    谢鸿点头:“我知道,如果真的想走,你也许早就有办法了。你之所以拖到今天,就是因为知道,自己在这里,能维持这陈、齐、周以致梁朝几方势力的平衡,你画地为牢,将自己囚禁,为了是不愿意再伤害那些无辜者的性命了,不是么?”

    “谢鸿,此生漫漫,离心容易,得一知己却难上加难。你和我都为了彼此,失去了心中坚守的执念,这算不算有缘?”

    “既然有缘,那么你不走,我也不走!”谢鸿也将手中的药丸抛了出去。

    单凌云的面具始终是微笑的,此刻,面具下边的真实笑容想必也是分毫不差。她告诉谢鸿,那邵知皓原本是单家的管家,单家曾经将自己托付给他。但自从在宫中大火中失散,就一直失去了联系。不曾想邵知皓竟然是个如此忠肝义胆的人,整整十年都没有放弃寻找自己。可惜,阴差阳错,多少次近在咫尺,却无法相见。

    两人正唏嘘不已,忽然又听到有几个人的脚步悄悄近前。

    穿过一片即将凋零的木芙蓉花圃,绕过几株娑罗树。谢鸿与单凌云被带到寺内最隐秘的一处禅房,还没走到,便听到里边的争执与喧哗声。

    “那叶准为了一个女子居然失了分寸,居然怀恨在心,引了大批陈朝的人马来挑衅,我佛缘寺正处在水深火热中,邵老爷就不能安生片刻,让我省省心神么?若是实在有闲心,不如帮我想想,怎么度过这燃眉之急?”

    “并非我要为难你,我至今没有得到那天竺文的译经,我刚刚得到飞鸽传书,夫人她……昨夜……刚刚饮恨黄泉……如今就剩我一人独活于世,我还顾忌什么生死?我要的就是要译出那几句佛偈,在她坟前焚毁,圆了她生前的心愿……”

    “我已经让人把那两个煞星带来供你使唤……你还要我怎么样?”

    “你不要戏谑我!这佛缘寺三面都是悬崖峭壁,只有一条下山的路……我这些年已经帮你积蓄了多少粮草和兵器,即便不能杀退敌人,自保总是可以的。若你再敷衍我,我便是死,也不会再管你的事了……”

    “虽说我当初选了这佛缘寺蛰伏下来,就是看中这里天然险峻的地势,但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如果有什么闪失,我这些年的辛苦就白费了……如今面临敌兵胁迫,稍有不慎,就要身首异处,你还要给我添乱?”雷破的声音无奈中掺杂了沉重的焦虑。

    “说我这是执念也好,胡作非为也罢,我就是要完成了夫人的心愿,否则定是死不瞑目……”

    “罢了……就依了你……”

    进了禅房,谢鸿看到禅房中除了雷破,还站立着一位余怒未消的素服老者,便是邵知皓。邵知皓在看到单凌云的瞬间,双瞳闪了一丝亮彩,但很快就褪隐了下去。

    他吹着胡子,摆着脸,故意指着智清与单凌云问道:“就是他们?”

    雷破点头,随即指着邵老爷说道:“这位邵老爷要的佛偈听说在你们手里?不如谈谈可好?”
明月心(番外) 第九章:月心亦闲(2)
    谢鸿抬首,笑问:“若我们帮这位邵老爷译出佛偈,便可饶我们的性命?”

    说完,望向单凌云,她此刻的眼神飘忽,似乎在想些什么。

    雷破答道:“若你们能够让邵老爷满意,我自然会考虑……”

    谢鸿忽然冲天笑了几声,说道:“等我们译出佛偈,若还是不能给你想要的东西,你一样不会放过我们,杀与不杀,只不过时间早晚的问题,你以为我会信了你?”

    “信不信由你!那挡在山门外的陈朝人口口声声说要铲除乱党余孽,任凭谁都知道,他们想要的不过是那批财富而已!而我只所以留你们性命到现在,也是想要我应得的东西!有狼子野心的,何止我一人?若我把你们交出去,你们也未必能活的成!”雷破到底是历经过无数战事,处乱不惊,并不在乎智清的虚张声势。

    听到雷破如此狠毒的话,邵知皓忽然恼了起来,冲上前扯住雷破的衣襟:“你答应我的,要先办我的事!难道你要反悔?”

    雷破也有些恼怒起来:“我雷破有的,是一颗雄心豹子胆,还怕别人的威逼么?别说我没把那些陈朝人放到眼里,即便是齐朝和梁朝都来攻击,我都不放到眼里!凭你区区几句话就怕了?”

    他挥了挥手,他身后的书柜竟然“吱呀”一声打开了,露出成堆的冰刃器械与火药来。原来这里竟然是雷破的兵火库。

    邵知皓看了呆住:“原来你把我的斋银都变成了兵器!你……如此肆意,毁损了佛陀的威严,就不怕天理昭昭,报应自到?”

    两人彼此正不相让,忽然看到一个僧人跑得急切,几乎是爬着跌倒雷破脚下:“监寺,不好了,几枝火箭射到大雄宝殿,已经燃烧起来了……陈朝传话过来,说是交了单凌云,他们就撤兵,不再骚扰这里……”

    雷破皱眉,咬着嘴唇,忽然骂道:“慌张什么?我自有主张……还不快去,派人先救火……”

    那僧人急得额头汗水掉落,却不敢再惹雷破,连忙跑了出去。

    谢鸿知道,此刻的雷破,正在痛苦的煎熬中权衡利弊,若他稍有邪念,便会伤毁了更多人的性命,那必然是单凌云所不喜欢的。

    “雷破……雷破……你在哪里?”

    谢鸿恍惚间,看到披头散发、赤着脚跑来的冷七薇,摇摇晃晃地扑到雷破的怀中嘤嘤哭泣,雷破无奈,问道:“七薇,你怎么了?”

    冷七薇哭得梨花带雨,与她前些日子冷艳诡异、精于算计的模样相比,俨然变成了另外一个人:“我睡不着……不知道怎么了……我一闭上眼,就看到小沧海朝我跑来,他说,‘娘,你好狠心,你就这么不要我了?’我怕,沧海的魂魄找不到回家的路……我怕……”

    雷破终于卸下那狰狞的面目,微微一叹:“都是我太鲁莽了些!事情已经过去了……会慢慢好的……回去喝几副汤药,就踏实了……”

    冷七薇忽然狂乱摇头:“不!雷破,我后悔了!我们不要再杀人了……我们走吧!放下这些恩恩怨怨,什么功名利禄,什么空门修佛,都是杀人的刀剑……我不想再让我们的双手染上鲜血了……若真是昧了良心铸成大错,那便是后悔也来不及了……趁现在还来的及,我们想办法离开这里,去过闲云野鹤的日子,好不好?”

    雷破脸色苍白,手中却一推,将她推到一侧,指着不远处刚刚熄灭火焰的大雄宝殿,说道:“你看,那些人在门外虎视眈眈,你我苦等了这许多年,就是为了眼前这个叫单凌云的女子,可惜到现在功亏一篑,仍然没有头绪……我若放了她,她一样会从一个牢笼跳到另外一个牢笼,还是死路一条……”

    谢鸿看到雷破那阴晴不断变化的脸,知道他心中动了杀机,得不到的,必欲毁之,于是心中狂乱起来。
明月心(番外) 第九章:月心亦闲(3)
    冷七薇听了片刻,忽然用力抓乱了一头长发,如同中邪了一般,抓住雷破的衣襟,骂道:“你这个忘恩负义的东西,糊涂鬼……我今天只问你一句,你走不走?”

    雷破肃然面对天空越来越浓重的焦黑之色,叹了口气,摇头不语。

    冷七薇忽然冷笑了几声,脸上带着绝望的神情,一步一步朝后退了出去:“雷破,你都忘记了?这些年在佛寺里常常听经,居然毫无进益么?你我均忘记了性本真空,所以妄生贪著,不能看破,必将**生死苦海……你若再执迷不悟,我便走了……这些年我已经明白,再不回头,便是万丈深渊……粉身碎骨……无法直达涅槃彼岸……”

    雷破眉头一皱,正欲斥责,忽然有看到一个小僧连滚带爬的扑了进来:“监寺,不好了,西北方粮库也着火啦!那陈朝在外边叫喊,让监寺出去对决!”

    听到此刻,雷破一脚将那小僧踹了出去,怒吼道:“还愣着做什么?还不叫人去灭火!”

    那小僧哭丧着脸,正欲离去,听见雷破又大呼一声:“回来!叫智平领人到这里,分发兵器,准备迎战……放响哨,召唤十八死士就位……”

    邵知皓仿佛已经忘记了生死,冲上前去扯住雷破:“还有我的事没办,你不许走!”

    雷破怒极:“你!不顾时宜,此刻还要误了我的事!”

    两个人剑拔弩张,僵持在那里。一旁的冷七薇摇了摇头,闭上双目,颤抖着双肩,怔凝了片刻,转身离开。

    “雷破,不如听我说几句,”夕阳下的单凌云,浑身散发出摄魂夺魄的晖色,淡淡说道,“给我一夜时间,我为邵老爷翻译出这佛偈,圆了邵老爷的心愿。你前去与叶准说,若他肯体恤百姓,便放了山上无辜的僧众,我明日一早便随他们去……先解了你这兵马之围,你才有气力成就惊天伟业,不是么?”

    听到这里,雷破、邵知皓与谢鸿均异口同声地喊了一声:“不要!”

    单凌云面具下的双目含笑,话音如莺喉婉转:“天地寰宇再大,你我要的不过是一席之地而已。我译出佛偈,便将那开启那批财富的信物交出来,雷破你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我毕竟是个女子,纵然有通天的本事,也掀不起多大的波澜,不如遂了你的心愿,也不枉费你照顾了我十年……邵老爷,你有了佛偈,便可对的起自己的夫人,也不必太杞人忧天了……谢鸿……陈朝有苏明婉在,必然不会要了我的性命……你放心……只是你……仍然是孤独一人,我只有辜负你的一片心意了……”

    雷破此时听得面红耳赤,邵知皓则似乎未解心事,面露不满。

    唯独谢鸿,已经满脸泪水。她知道单凌云终归有悲天悯人之心,不肯独自偷生,此时是打算了牺牲了自己,来解救无辜的僧众。

    “雷破,我有个不情之请,被冷夫人母子取出的佛经可在你手中?你让人帮我送到明月居便好。我翻译佛偈,要找个清静的地方,明月居是我住的地方,没有什么地方比那里更适合。不过,你要把谢鸿也放进来,他在藏经阁多日,想必对那佛经的摆放顺序也熟悉了,有他相助,想必能快些达成所愿,何况我还有些话想对他说……明月居有阵法相护,我一介女子,手无缚鸡之力,他一个被废了武功的人,想必也没有办法逃脱……”

    雷破思索了片刻,终于点头:“不过,谢鸿始终还是个外人……”他一挥手,袖中滑落一个药丸,递给谢鸿,“你吃了这个,我才放心……”

    “蜜腹丸?”谢鸿看到对面的单凌云摇头,只笑了笑,心头无比笃定,他已经不能离开这个丑陋的疤面女子了,死又有什么可怕?于是等不及单凌云阻止,已经夺过那药丸,吞入口中。

    单凌云只觉得自己嘴唇僵冷,眼前一片雾气朦胧,被随风而来的寒气封住了千言万语。

    雷破满意地点头,挥手让手下将谢鸿与单凌云带回明月居。邵知皓还想说什么,却被几个僧人请回禅房。路上,听那些僧人小声议论,客房中的香客早已经乱成一片,有些僧人因为想要逃离,被迫想从万丈悬崖越过,不幸丧了性命。还听说方才有个单薄的女子身影,凄凉地呼喊了几声“孩儿,你在哪里?”,便毫不犹豫地坠了下去。

    谢鸿知道,那定然是冷七薇。她离开时望向雷破的眼神,是那般空绝,毫不留恋。她知道无论如何也挽救不了那男子的野心,即便是成功了,以她以一个女子的微薄力量,依旧驾驭不了他的心。不如就在此刻,以性命的终结,去呼唤那离心的男子,将自己的一切记忆停留在他脑海深处。这是一个聪慧的女子,倾尽所能,在山水中留下了最美丽的魂魄!雷破的心再硬,想必也会遭受难以遏制的一击。

    此刻,圆月上升,四面八方都倾洒了圣洁的银辉。走在路上,感到起起落落飞扬的黄叶不时覆盖在在脚上,似乎想拖住两人前行的脚步。过了这一夜,不知道面临什么样的险境。死亡,如影随形。生机,变幻莫测。
明月心(番外) 第九章:月心亦闲(4)
    “雷破,不如听我说几句,”夕阳下的单凌云,浑身散发出摄魂夺魄的晖色,淡淡说道,“给我一夜时间,我为邵老爷翻译出这佛偈,圆了邵老爷的心愿。你前去与叶准说,若他肯体恤百姓,便放了山上无辜的僧众,我明日一早便随他们去……先解了你这兵马之围,你才有气力成就惊天伟业,不是么?”

    听到这里,雷破、邵知皓与谢鸿均异口同声地喊了一声:“不要!”

    单凌云面具下的双目含笑,话音如莺喉婉转:“天地寰宇再大,你我要的不过是一席之地而已。我译出佛偈,便将那开启那批财富的信物交出来,雷破你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我毕竟是个女子,纵然有通天的本事,也掀不起多大的波澜,不如遂了你的心愿,也不枉费你照顾了我十年……邵老爷,你有了佛偈,便可对的起自己的夫人,也不必太杞人忧天了……谢鸿……陈朝有苏明婉在,必然不会要了我的性命……你放心……只是你……仍然是孤独一人,我只有辜负你的一片心意了……”

    雷破此时听得面红耳赤,邵知皓则似乎未解心事,面露不满。

    唯独谢鸿,已经满脸泪水。她知道单凌云终归有悲天悯人之心,不肯独自偷生,此时是打算了牺牲了自己,来解救无辜的僧众。

    “雷破,我有个不情之请,被冷夫人母子取出的佛经可在你手中?你让人帮我送到明月居便好。我翻译佛偈,要找个清静的地方,明月居是我住的地方,没有什么地方比那里更适合。不过,你要把谢鸿也放进来,他在藏经阁多日,想必对那佛经的摆放顺序也熟悉了,有他相助,想必能快些达成所愿,何况我还有些话想对他说……明月居有阵法相护,我一介女子,手无缚鸡之力,他一个被废了武功的人,想必也没有办法逃脱……”

    雷破思索了片刻,终于点头:“不过,谢鸿始终还是个外人……”他一挥手,袖中滑落一个药丸,递给谢鸿,“你吃了这个,我才放心……”

    “蜜腹丸?”谢鸿看到对面的单凌云摇头,只笑了笑,心头无比笃定,他已经不能离开这个丑陋的疤面女子了,死又有什么可怕?于是等不及单凌云阻止,已经夺过那药丸,吞入口中。

    单凌云只觉得自己嘴唇僵冷,眼前一片雾气朦胧,被随风而来的寒气封住了千言万语。

    雷破满意地点头,挥手让手下将谢鸿与单凌云带回明月居。邵知皓还想说什么,却被几个僧人请回禅房。路上,听那些僧人小声议论,客房中的香客早已经乱成一片,有些僧人因为想要逃离,被迫想从万丈悬崖越过,不幸丧了性命。还听说方才有个单薄的女子身影,凄凉地呼喊了几声“孩儿,你在哪里?”,便毫不犹豫地坠了下去。

    谢鸿知道,那定然是冷七薇。她离开时望向雷破的眼神,是那般空绝,毫不留恋。她知道无论如何也挽救不了那男子的野心,即便是成功了,以她以一个女子的微薄力量,依旧驾驭不了他的心。不如就在此刻,以性命的终结,去呼唤那离心的男子,将自己的一切记忆停留在他脑海深处。这是一个聪慧的女子,倾尽所能,在山水中留下了最美丽的魂魄!雷破的心再硬,想必也会遭受难以遏制的一击。

    此刻,圆月上升,四面八方都倾洒了圣洁的银辉。走在路上,感到起起落落飞扬的黄叶不时覆盖在在脚上,似乎想拖住两人前行的脚步。过了这一夜,不知道面临什么样的险境。死亡,如影随形。生机,变幻莫测。
明月心(番外) 第十章:凉月如眉(1)
    明月居一如既往地散发着草药的幽香。虽然这些日子少了单凌云的照顾,那些花草似乎都秉承了她的坚忍意志,丝毫没有因为外界的打扰而减少了一丝一毫的菁华。更加奇怪的是,多日不曾用那昆仑黄,皮肤也没有原来那不适的症状,满屋子昆仑黄的味道闻起来竟然是这般刺鼻难耐。

    单凌云看着那被僧人堆满了一地的佛经,缓步走到房门外,站立在院子正中,笑声随着花香月色流淌出来:“邵老爷其实自己就是个精通天竺文的佛学行家,又怎么会为了找我这样一位不入流的女子来翻译佛偈而大动肝火呢?不过就是想找到我,救我出来!可惜,我终究还是辜负了他的好意!”

    “可是,救不了你,他依旧会不甘心,会再外边制造无数的事端出来。”谢鸿说道。

    “但是,他还活着,我想通了,他现在已经是风烛残年,为了信守对单家的承诺,已经承受了太多的伤痛和耻辱,我不能让他再为了我失了性命。想来也好,他知道我还好端端在人间,为了这个承诺,他会好好活着,不会和冷七薇一样万念俱灰,自寻短见。”

    谢鸿叹气:“雷破利欲熏心,早晚会自掘坟墓。不知道即便退了陈朝的兵马,依旧还会招来更多的觊觎么?过不了多久,齐朝的密探们恐怕就要出现了。”

    单凌云点头:“蹉跎了这许多年,我现在才明白,所谓真正的放下,其实并不容易,你我在这烽烟乱世中,不过算是天地微尘,怎么能够凭一己之力驾驭天下大势?”

    “你我做不成,但总有人会做。不过,那也不是你我要管的事了。”谢鸿帮着单凌云将院子里的药草都浇了一遍,方才抬头。

    “你总说我优柔寡断,乱管闲事,那么谢鸿,你把智能送到哪里去了?”单凌云盯着谢鸿,并不打算放过他。

    “原来真是瞒不过你!”谢鸿讪笑,“我早已经将雷破的地图重新绘制了一份,藏在那古金枝槐树下边,让智能取了,偷偷送给叶准,换得他下山逃了这一劫……那叶准虽然为陈效命,却也是个血性汉子,断然不会为难小孩子的……”

    “那地图是假的?”

    “不,是真的。”谢鸿又是诡异一笑。

    “为什么?”单凌云肃然问道。

    “你想,如今天下四分五裂,觊觎这地图的又何止叶准?那叶准是个六艺皆通、善于谋略的才子,假的肯定骗不了他。若天下人都得到这张真的地图,还会去抢夺什么呢?你可听说过‘蹴鞠’?”

    “蹴鞠?”此时提起这嬉笑戏耍之物,让单凌云不解。

    “我曾经有幸在齐朝兵营中看到将士用那蹴鞠训练,众多的人争抢一件东西,最后却很难于落在一个人手中,不是么?”

    这话听得单凌云心悦诚服,笑声不断:“好你个谢鸿,可真是个鬼怪灵精,若不是你武功废了,你怕真是这几国的心腹大患……不错,除了雷破以外,并没有人知道要找到那些财富除了地图,还有一件信物,有了这信物,才能找到那拿财富密匙的人。要得到那财富,谈何容易?不过,我交给你的信物在哪里?”

    谢鸿沉下了脸,盯住单凌云一动不动。

    单凌云有些慌乱,连忙解释:“我并非不信任你,只是想知道以你那诡异心思,能将那东西藏在哪里?”

    谢鸿憋得终于不耐,笑了。举起手臂上的那串佛珠,伸到单凌云面前,将其中一颗珠子咬了一下,顿时那外边的胞浆裂开,里边是一颗更为精巧的紫黑色木珠。那佛珠串随着夜风,隐隐散发出一阵阵沁人心脾的奇异香味。

    单凌云呆住:“你?这胆大包天的男子,竟然将这么重要的东西给了一个糊涂的小孩子!”
明月心(番外) 第十章:凉月如眉(2)
    单凌云抡起拳头朝谢鸿打了起来,谢鸿受了几下,忽然“唉呦”一声,单凌云问道:“打到你伤口了?”

    谢鸿没有说话,轻轻一揽,将单凌云搂在怀中,单凌云拼命挣扎了几下,但谢鸿没有松手,便放弃了,索性放下心结,轻轻倚靠在他胸前。

    她知道谢鸿善于筹谋,确实是一番好意。后梁如今国势已微,国主孱弱,复国更是无望,如果智云真的将地图信物带回后梁,会给后梁带来灭顶之灾,恐怕连偏安一隅、苟且偷安都将成为泡影。

    “那叶准真的会退兵?”单凌云问。

    “会。他们要的并不是你这个自以为是的疤面女子,现在所做的不过是虚张声势,想杀一杀雷破的威风,纾解叶准与苏明婉多日来在佛缘寺所受的怨气。过不了几日,自然就会找个理由退回去。”

    “明婉得到叶准的倾心相待,到底是一件幸事。她若能真的放下心中的执念,也许才能得善终。”单凌云心中所思,永远都是别人的事。

    “那雷破没了冷七薇,还会继续追逐他心中的梦么?”

    “也许会,也许不会,到总有一天,他会知道,他即便是得了天下,所缺的还是一个冷七薇……”

    “若我死了,你会怎样?”单凌云望着即将圆满的月亮,从稀疏的枝叶中滑过,无数的繁星竟然从来没有过的清晰。

    他怎么会知道,那百雀裆是世外奇人用天外陨石加入天蚕丝制成,不但能抗寒健体,随着日月精华凝聚后还能驱瘴毒、长功力,是溧阳公主心爱之物,为感念单凌云忠心护主赐给了她,让她将来交给自己的夫君。不知怎么,当初她只见过他一面,便莫名倾付出了自己所有的信任给他。

    “你若死了,这个世上怕就只会多了一个疯子吧!”

    听到这话,单凌云眼中仿佛看到无数绚丽的花草,正伸开长长的枝蔓,朝着自己和谢鸿簇拥过来。

    谢鸿终于吐了口气:“如此良辰美景,我们不如避开这些烦恼的事,去浪迹天涯,可好?”

    单凌云笑说:“你我现在都是笼里的鸟雀,飞不出这悬崖峭壁了……

    “未必见得……”谢鸿扶单凌云站起来,郑重问道,“若我们能逃出去,你愿意与我相守一生么?”

    单凌云摇头:“过了今天晚上,你我不知道会魂归何处?哪里还有心思风花雪月……这相守一生的承诺不过是个痴心妄想罢了。”

    谢鸿搓了搓手,正色道:“我从来不后悔我当初翻越了这堵墙,才能看到你……你带我到你的风水宝地游了一遭,我便知道,有一天,我终将会带着你从此逃离出去……”

    “你说什么?”单凌云听得心中狂跳不已。这谢鸿看似平淡无奇,但每每做事确实匪夷所思、逾越常规,不知道这话又是从何而来。

    “那一晚,当我与你坐在石头上看那潺潺流水,由上而下,我便猜想,这水既然流的出去,那么你我就有机会从这里出去。我趁每次上山砍柴时,细细勘察地形,果然让我发现,那流水是从一狭长的山涧而出,下边又一个水潭,我们从那水潭游过去,就是后山坡了。当时我便想,这就叫做天无绝人之路么?”

    “你……是说这明月居虽然所处天堑中,但并非绝路,其实这是建造明月居的人为自己留的一条后路?”单凌云惊喜交加。

    “走。”谢鸿点头,拉起单凌云的手,进了禅房,掀起那幅画,顿时一股清新的水气扑面而来。

    那水流缓慢,顺着山势向下而流,明月飞彩凝辉,水面泛着粼粼的波光。不知道走了多久,单凌云忽然大呼一声,才发现果然有一个幽深的水潭。山不转水转,上天果然有好生之德,将两人带到了逃生之境。

    谢鸿拉起单凌云的手,边准备下去边说:“等出了这里,我便重新刻个面具给你,这个你便还给苏明婉罢了……”话未说完,忽然觉察到单凌云的身躯僵直起来。

    “怎么?”
明月心(番外) 第十章:凉月如眉(3)
    单凌云的口气中有一丝迟疑:“谢鸿,你确信我们这一走,从此远离尘世,不再参与那分分合合的争夺?我不过是一个毁容的女子,你愿意不离不弃,与我相伴红尘?”

    谢鸿没有说话,只是抬起手,摘下手中的东西,毫不迟疑地抛下水潭。那被几国人马争夺的信物,那可托起江山社稷的财富,在谢鸿眼中,不过真的只是颗珠子而已。

    他托起单凌云的下颚,沉重而缓慢,一字一句:“如果你不相信,我便再废了我的双眼,从此以残疾之身伴你!”

    单凌云心头撼动,于是不再怀疑,拦住了他的手:“好,我信你!我们走!”

    黑暗中的他们,有了天上的圆月,无论怎样崎岖的路,都可以走过。

    但没走几步,单凌云忽然感觉谢鸿的声息不对,再回过头,看到一把短刃在月色下泛起炫目的流光,将自己的视线遮住。

    一个浑浊苍老的声音从谢鸿背后传了过来:“果真是得来全部费工夫哇,谢鸿,我找了好几天,终于还是遇到你了……你要到哪里去?忘记了大都督交代你的任务了么?那信物和地图在哪里?”

    谢鸿装作轻松一笑:“老乞丐,你说过你是来帮我的,为什么要用刀架在我脖子上?”

    “我帮的是齐朝大都督府的密探谢鸿,请问眼前的人,是要做忠肝义胆的谢鸿还是要为了一个丑陋女子背弃大齐的密探?”

    “老乞丐,你是怎么找到这里的?”谢鸿避开他的话,嬉笑着问。

    老乞丐冯迁徙胸膛中发出阵阵冷哼,怒道:“那晚你这小子花言巧语将我灌醉,自己趁机跑了来找你的丑女,可是都忘记了大都督的命令了?我这些日子围着这山到处转悠,想着怎么进入寺里,不料失足落下一处陡崖,没想到却落入这水潭里……正巧遇到你们……看来若是我来晚了,你们早就金蝉脱壳,不见踪影了。”

    “你要的东西我这里都有,你放了他,我随你去……”单凌云心中酸楚,这漫漫长路,如此坎坷,自己好不容易恢复了一个女子对郎情妾意的期盼,没过了几天,却又变得如此渺茫。

    冯迁徙的手似乎加了几分力道,谢鸿忍不住痛哼了一声,但仍然笑着说道:“老乞丐,如果你真的要交差,就放了她走,我会随你回去……”

    “不!”单凌云几乎是怒吼起来,朝着谢鸿喝道:“事到如今,你还看不明白,只要我在哪里,哪里就是血腥一片,我才是最该死的那个人。我若活着,不知道还有多少人要为我遭殃,不如成全了我……”

    谢鸿终于听出,单凌云心中如冷七薇离去时的哀伤、凄苦与绝望,不由心中大骇,身子朝前进了一步,顿时觉得脖颈撕心裂肺地疼痛席卷而来。

    冯迁徙一怔,问道:“姑娘真的愿意为他而死?”

    单凌云点头:“不错,他为我做的已经太多,既是冤孽,不如让我报答他一回!”

    冯迁徙说道:“姑娘想明白就好,即便得不到信物和地图,但是将你带回去,我也算是给大都督交了差,也或许能换得他的活命,姑娘你也算是功德一桩!”

    谢鸿听得怒气渐涌,大喝一声:“老乞丐,快住口!”

    单凌云低声哀哀地说道:“谢鸿,有你陪我走到如今,我已经知足,我怎么能再留恋人世而害了你。想来,我自小出生在富贵之家,性情娇纵任性,又得公主殿下垂爱,曾经看不透世情与生死,可是这些年的**,我伴着清风明月,玩种花草,识读佛理,渐渐懂得,一山一水,一叶一舟,都是上天恩赐的财富,远远比的那些金银珠宝珍贵。既然我前生的罪孽,始终要还,不如就坦然面对……我若死了,天下便会太平了……”

    说着,决然转身,踏过坑洼不平的石头路,朝着一座空悬的山崖而去。

    “不要!”这声音是老乞丐冯迁徙说的,说话时,他已经将刀刃收回腰间。得了自由的谢鸿一个箭步,朝那单薄的身影扑了过去。

    “这两个煞星居然都能够为了彼此放弃自己的性命,我老乞丐真是服了你们,不过是试试你们的心意……看来,谢鸿小老弟这次是慧眼识得丑女归啊……”
明月心(番外) 第十章:凉月如眉(4)
    谢鸿并不理睬他,只是抱住单凌云哽咽起来:“你真的舍得放下一个叫谢鸿的疯子么?”

    单凌云觉得自己的心再一次沦落,手已经紧紧攥住他的衣襟,不再松手。但过了片刻,忽然又觉得身后的他身体愈来愈重,不禁心再次慌乱起来。

    冯迁徙大叫一声:“不好!”连忙从怀中掏出什么东西,一把塞进谢鸿的喉咙里。

    单凌云惊疑:“这是什么?”

    冯迁徙叹气:“这是雪莲丹,原本有两颗,可是前些日子住在寺里,不知道怎么就忽然少了一颗,现在只有这一颗,不知道他能不能撑下来?”

    “什么?”单凌云浑身颤抖,只是抱着他轻轻呼唤不已。

    “我们齐朝的密探,必然会被迫服用一种毒性极大的药丸叫做‘生死丹’,若效命于朝廷,朝廷满意,便会赐予雪莲丹解毒。若中途背弃,便会浑身溃烂而死。这次大都督给了我两颗雪莲丹,说是若是能将那找到侯景财富的地图与信物取回,便让我将这雪莲丹给谢鸿服用……”

    单凌云痛呼:“那雷破还给他服用了‘蜜腹丸’,不知道会怎么样?”

    冯迁徙听后大忧:“那‘蜜腹丸’也是至毒之物,两种毒丸加起来,怕是凶多吉少!”说完,便让单凌云扶起谢鸿,以自己的功力为他疏通经络。

    单凌云从来没有这般恨过自己,原来自己还曾经怀疑过他的真心。可他,隐瞒了这样残酷的事实,不惜一切,只为了救出自己。她暗暗发誓,若谢鸿有个三长两短,自己便同他一起入黄泉。

    折腾了大半夜,冯迁徙疲劳之极,便不知不觉睡了过去。

    单凌云抱住谢鸿的头,凄楚地等待着命运的抉择。许久,方才见到东方的一丝光亮,渐渐地,诺大的山林褪去了湿寒的夜露,蜕变出一个清新的晨曦。

    单凌云手捧着头颅动了几下,她惊喜地看着谢鸿蹙眉凝视自己,似乎在纠结着什么。

    “你醒了?可由哪里不适?”她如山雀般叫唤着,希望眼前看到的谢鸿是个真实的存在,而不是镜花水月,犹然在梦境中。

    忽然她看到自己手中有一滴殷红的血迹。她乱了分寸,四下找寻,终于看到谢鸿的两耳渗出血液。

    “谢鸿……”她用尽全力呼唤着那个名字,却看到一旁被唤醒的老乞丐冯迁徙正用疲惫而复杂的眼神看着他们。

    而谢鸿,却恍若未闻,只是用疑惑的眼神寻觅着什么。

    她的心一点点沉寂下来,他那听力超群的双耳定然已经失聪,任谁都想的到,必然是那毒丸的效用。她忽然想起来智云给他服用过雪莲丹,他之所以留住性命只是伤了听力,是因为多日来身穿百雀裆得其助益,且因缘际会接连服用了两颗雪莲丹的缘故。

    手中温暖了起来,谢鸿仿佛知道自己受了伤,冰凉的手指托住她的下颚,抹去从她面具下流淌的泪水,“不许哭,不过是听不见了……我还有手有脚,囫囵完整,离开这里,我还要为你做一件事,那琥珀杯不是能修复容颜么?以我谢鸿的本事,定然也能找它回来给你……”

    单凌云望着沉沉月色下的水潭,如同打开一道生门,将整个天地之间的精魄都投射到此地。眼前的谢鸿如裹银霜,历劫重重后,仍然绽放给世间一树充满希望的琼花。

    “走吧!趁着雷破等人还没有发现这里……”冯迁徙仿佛老了十岁,满头的银丝随风飘着,“我这些日子在寺院听经,也豁悟了许多,人生不过几十年,做了错事有时便不能回头,从此我这老乞丐也不会再做违心的事情,不用管我,我会照顾好自己……”

    佛缘寺的天空上方似乎传来更加激烈的喊杀声,不时有几缕焦黑的烟气荡涤在空旷的山中,掩盖了一片生机。不知道是哪朝的兵马撞在一起,为了各自的利益,玷污了佛门清静之地。可怜那雷破,选了佛门藏身,却终究得不到佛家的福祉,远离了彼岸的归真。

    冯迁徙的两颗雪莲丹原本有一颗是留给自己的,但阴差阳错全都进了谢鸿的腹中。

    单凌云回首望着溪水流动,汇集到水潭下游,兜起一个深深的漩涡,知道那里是自己与谢鸿要去的地方。

    凡所有相,皆是虚幻。在这个战火纷飞的乱世,心若莲花,便得莲花净。自己要的什么,只有自己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