荷殤•半面妝
作者︰甦曼凌
上部
上部 第一章 碧水清荷露 
    “咯吱咯吱”……午後小憩醒來,听到車輪碾壓在官道上的聲音刺耳難忍,不由有些心煩意亂。

    身上沉重的喜服宮裝早已經被我掀了去,只是裹了一件白狐氅。連日舟車勞頓,四肢百骸都要散了。

    “冰兒,到哪里了?”我問道。

    “小姐,我們已經到了西州地界了。待今夜休整後,奴婢便準備好王妃要穿用的服飾……您就放心吧……”

    我“哼”了一聲,誰稀罕那什麼玳瑁珠華與綾羅綢緞,不就是一個湘東王正妃麼?父兄只是為了徐氏的榮華富貴,就要我尊崇聖旨,嫁給一個自小就瞎了眼的男子。

    若不是顧及我那早就失寵的母親,我徐昭佩豈是一個甘于雌伏的女子?那日無意中看到母親頭上爬滿了絲絲白發,皺紋橫生的臉上滿是憔悴和疲憊,眼里鋪滿了一道道血絲。不知從何時起,母親竟已衰老至此。我的心軟了。在這個家里只有母親和冰兒是真心對我,我怎麼能忍心再去傷害年華已逝的母親?

    迎娶湘東王正妃,雖比不上納太子妃,因為是嫡妻,要經過皇帝遣使,納彩,問名,納吉,納征,請期,告廟等儀式。

    這些繁文縟節壓得我幾乎無法呼吸,但看到母親那殷切而期望的神情,不覺又慨然而嘆。母親期望我能出人頭地,改善她在家里的處境。父親年過半百,竟然又陸續娶了幾房小妾,成日來鶯鶯燕燕,彩蝶翩飛,在府中閑轉,母親如何能抬起頭來?

    自古女子終身大事都非由得自己,我再掙扎,便會斷了情義。好也罷,歹也罷,一個女子又能有多大分量?也罷,讓我隨風而去!

    “小姐不要嘆氣,後日到了建康城,還要行大禮,暫且養精蓄銳吧!”

    隔著道門簾,冰兒竟能猜到我在想什麼,我無奈一笑︰“你到想的開,不如你嫁了罷!”

    “小姐別取笑奴婢了。小姐天生就是富貴命,況且這門親事是別人打著燈籠都難找的。听說,湘東王自小聰慧好學,才思敏捷,下筆成章,出言為論,沒準和小姐能成為一對神仙美眷呢!”

    “是麼?”我淡然又笑,“身有殘疾,自與皇位無緣,何況我朝又有賢明仁孝的太子。不知是怎樣的詩書飽腹?恐怕是徒有虛名罷了。”

    “小姐您難道喜歡的是……”冰兒的話音踟躕起來。

    我方覺失了言,岔開了話說:“孟夫子有句話是,‘養心莫善于寡欲,少欲則知足’,說的也是有道理……”

    “奴婢不解……”

    我接道︰“富貴如浮雲,錢財如糞土。若心在,則人在,心不在了,還管他什麼綱理倫常?世人只說是皇家無情,誰道紅顏薄命?冥冥之中,自有定數。誰又能知道自己走的是什麼路?”

    門簾一動,一陣冷風嗖嗖襲來,露出了冰兒凍得通紅的臉,驚詫的雙眸晶亮閃耀。

    “好端端的大喜日子,小姐莫要胡思亂想……”

    我正要說話,忽然聞听外邊一聲尖銳的嘶鳴︰“啊……”緊接著,門簾呼呼作響,車輪的吱呀聲驟停。

    “出了什麼事?”

    眼見冰兒進入車內,將簾子緊緊捆住︰“剛還好好的天氣,不知道為什麼忽然起風了,一塊石頭砸到前邊的宮人,小姐,快躺下穩住心神……我已經叫了軍士護駕……”

    狼嚎般的風聲愈來愈響,人仰馬翻的聲音亦不絕于耳。我皺著眉頭,掀起簾子一角,從車窗望了過去。

    天地蒼茫,亂葉紛飛,大風掃得房屋瓦片撲撲而落,行人已然不見。不久,便听到雷霆萬鈞之聲,緊接著,便見厚厚的雪片如碟飛舞,很快就覆住了前方的路。

    傳說是婚嫁逢瑞雪乃是大吉之象,但此刻怪異之天象卻非我所望。這將天地混沌、寰宇震撼的氣象豈是大吉兆頭?

    軍士們終于緩過神,卻被冰雪凍得嘶嘶嚦嚦。

    “昨日還好好的天氣,怎麼到快到建康城了,竟然下雪了!”冰兒將白狐氅為我裹了裹,郁悶不已。

    哪知外邊又是一聲哀鳴,听到有人喊了一聲︰“這里有位師太已經快凍僵了!”

    我嘆息了一下,說道︰“若那師太還有氣息,便將她抬入我車中來,快去找一碗姜糖水來……”

    “這……”冰兒遲疑不語。

    我自是知道這樣于禮不合,雖然還沒有行大禮,但我已經是欽定的湘東王妃,怎麼能沒有威儀?

    “我朝最敬奉的便是佛門弟子,雖貴為皇妃,不過也是我佛弟子,芸芸眾生,普渡為慈……”此刻,我莫名想起母親平日的教誨,便以慈悲為懷,權當為母添壽。

    待那師太進入車內,我將自己的白狐氅脫下裹住她僵冷的身軀,一碗姜湯下去,她終于緩緩有了聲息。

    這是一位年輕的小師太,眉毛彎彎,一雙青蓮目幽深靈透。她睜開雙目,看到我,頓時驚了一下。

    “師太,是大梁未來的湘東王妃救了您!”冰兒在旁說道。

    我笑了,擺手,“師太不要拘謹,這是要往哪里去?為何會昏倒在這里?”

    她吸了口氣,念了句佛號︰“貧尼空月,逢師命從京城到江陵瓦官寺傳經,正走到這里,忽然遇上風雪,正自奇怪天象有異,不知為何心中一痛,便不省人事了,多謝王妃救命之恩!”

    “師太年紀輕輕,竟然有此高深修為,承載傳經大事,昭佩心生佩服!”

    空月師太的雙目卻一直盯著我,欲言又止。

    “可有什麼不妥?”我知是她忌憚旁邊的冰兒,便揮手讓冰兒先回避。

    “貧尼自幼隨師父學習相面之法,看貴主你面帶煞星,若是男子,恐怕心事難達,若是女子,便會……”

    “師太但說無妨!”

    “既然貴主救了貧尼一命,貧尼自是以誠相待,便冒死泄露天機,貴主今後恐怕與君離心,且須防備與蓮荷結緣的女子……”

    與君離心?我不屑大笑,那個即將成為我夫君的男子,未必得到我的真心,又何談離心?至于那些庸脂俗粉,以我現今的身份,又何足為懼?但那蓮荷,卻是我生平最難以割舍之物。

    “貴主可否經常夢見自己在冰涼的水潭里,那冷水如利刃一般刺骨地扎進身體……”

    听到這里,我的心“騰”的一下急劇慌亂起來。那是我多次出現的夢境,那種感覺總是使我墜入黑暗的深淵,她果真能夠識得我的前世今生麼?

    “那是我將來的路麼?”雖然空月並不曾回答我,我也自知那條路必是死路,“師太,以你看來,今日這天象也是上天給我的警示麼?讓我好自為之?”

    空月听了我這話,不再言語,眉宇深處散出淺淺的晦色。

    “昭佩自幼飽讀詩書,也是明事理之人,師太不必掛懷。極盛之後必是大衰,大起之後必是回落,人生哪得長久,嬌花又怎會百日俱紅?昭佩縱然是想減了風花雪月之心,隨師太入佛門,但無奈身系徐氏一門榮辱,此生只怕要蹉跎了……”

    我從來沒有想過,我與當今皇帝的第七子湘東王蕭繹會是花好月圓、琴瑟和鳴的神仙眷侶,所以,無論我以怎樣的身份在人世間走一遭,都不過是虛幻而已。

    空月點頭,又念了一句佛號,將身上的白狐氅交還與我,告辭離去。

    看她消瘦的身形漸漸消失在遠處,雪地上空留了一串深深淺淺的腳印,我難以掩飾心頭的哀傷。

    一條路通向枯寂潦倒,確是終生不染世間塵埃,走得干干淨淨。一條路通向富貴榮華,確是能嘗盡人間悲歡離合,到頭來,找不到自己的歸屬。

    “走吧!”向冰兒吩咐著。

    這條路,無論怎樣崎嶇泥濘,或是遍體鱗傷,或是不得善終,都是要走的。

    此時是天監十六年臘月。

    與大梁相峙的北魏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先是宣武帝駕崩,高太後被囚,孝明帝生身之母胡貴嬪被尊封為太後,住進了崇訓宮。從此,胡太後掌握了北魏的朝政大權,臨朝稱制,儼然成為一代女主。

    而我的婚期便是在南北的戰事間隙中來臨。
上部 第一章 碧水清荷露 
    在建康城的湘東王府,我蒙著紅紅的蓋頭,帶著一身正妃的沉重配飾,婀娜嬌柔,卻又如傀儡一般,被引領者拜天地、合巹禮,直到夜幕降臨,才得到片刻安寧。

    听喜娘說,蓋頭是從晉朝才興起來的,以前的婦女是不用的。既然如此,理應隨俗。

    但這種俗物又怎麼能阻擋的住我徐昭佩呢?趁我的夫君還在應酬皇親貴戚,我已經掀開蓋頭,朝四周張望起來。

    紅色的衾褥,紅色的帷帳,紅色的人,整個屋里是一片妖嬈的紅。室內燭搖影動,正中放置著一個小巧的金質香爐,不時傳來陣陣氤氳,讓人感覺心浮氣躁。

    “王妃好像是睡了吧?”

    “殿下還沒回來,估計王妃這些天車馬勞頓,疲勞不堪……”

    我偷偷一笑,是室外伺候的兩個小侍女正在閑聊。

    “噓……”其中一個壓低了聲音說道,“听說王妃是不祥之人!”

    “呸!休要胡說……”

    “我是听去迎娶王妃的宮人說的,說王妃一到西州,忽然疾風大起,發屋折木,連別院的柱子都被雷劈了……”

    “真有此事?誰都知道殿下的生母阮修容是個重理法、信天命的人,若是她老人家知道了,這王妃剛一進門不就自討晦氣麼?”

    “不錯,怕是連湘東王殿下都會嫌棄王妃的,王妃的日子可是不好過了……”

    兩個細細的聲音如蚊蠅一般傳入我的耳畔,卻讓我心內如焚。如果真如此,我豈不是還沒有開始進入戰場就敗下陣來,辜負了母親的期待?

    思緒漸漸飄離,忽听一陣不安的聲音︰“殿下………”

    “誰給你們的膽子?敢在這里胡言亂語?還不快滾,去找甦姑姑領罰去!還有那個給你們亂傳消息的人,告訴甦姑姑,掌嘴二十,轟出府去……”那聲音充滿威嚴與貴氣,仿佛從天外傳來,竟在那瞬間卸掉了我的燥悶之氣。

    我匆忙回到床邊坐好,將那蓋頭重新蓋在頭上。

    听到門開的聲音,感覺有什麼東西提到了喉嚨中,這是我生平從來沒有過的感覺。

    腳步聲越來越近了,呼吸聲也猶在耳邊……

    在蓋頭下邊,我瞥到他的腳踱來踱去,終于說了一句︰“你就是那個熟讀四書五經,琴棋詩畫,無所不精的東海郯縣才女徐昭佩?你就是那個齊朝太尉徐孝嗣的孫女?大梁信武將軍徐緄的女兒?”

    原來,原來這才是他對我的肯評。

    “湘東王殿下此刻還要驗明正身麼?家世背景清白、六藝皆通才能匹配大梁湘東王麼?”我喃喃答道。

    得到我的回應,他才算“哦”的一聲。

    “我徐昭佩出生官宦之家,雖不是傾國傾城,卻也清麗脫俗,眾人皆贊。難道殿下不滿意麼?”

    我以為自己的對峙會讓他不悅,沒料到听到一聲暢笑後,我的眼前一亮,蓋頭終于被挑開了。

    我面前出現一個英俊的男人。雖然有一只眼楮晦暗無神,但是眉宇之間凝聚了一種天然的王者之氣。他見到我的真顏,臉上呈現的是一片驚喜。

    “你果真願意嫁給我,作我的王妃麼?”

    遲疑了片刻,不知道如何作答。

    “還是你寧肯沒有錦衣玉食,能嫁一個如意郎君,過著日出而作,日落而歸的悠閑日子?”

    他仿佛看穿了我的心思,一字一句都切入我的靈魂。他與生俱來的貴氣成為對我的無形之壓,使我的呼吸漸漸緊迫起來。

    我自是明白,他是在試探我如何願意嫁給一個瞎了一只眼的男子。哪怕這個男子是高貴的郡王。

    “那麼?湘東王殿下可嫌棄我這樣一個不祥之人?” 想起當時那呼嘯的北風,落地的磚瓦聲仿佛化成了游魂的哀號,讓我心有余悸。

    “你說呢?”他的微笑是如此不可捉摸。

    我與他都在探求彼此的真心。

    因果宿命也罷,不祥天象也罷,我與他必然會成為皇室茶余飯後的話柄,那個貴為修容的婆母又將如何對待我這樣一個她們眼中的異數?

    手暖暖的,不知道何時已經被他握起。

    “昭佩,我終于等到你了……”

    我驚詫地發現自己漸漸被眼前這個曾經咒怨了千次萬次的男子融化了,不知道他這樣的話從何而出。

    而我曾經視之如草芥的婚姻是否能夠承載我的人生呢?

    “殿下願意听我說說一路的風雪故事麼?”我將離別徐家的傷感和路途的見聞都一一訴說,而唯獨隱去了與空月師太的那段奇遇。
上部 第二章 最憐紅粉幾條痕 
    他一直靜靜地听。

    “難道這真是上天在懲罰我?為什麼這一切會發生在我的身上?我看到了,帷簾已一片雪白。母親曾說,誰家的女兒出嫁踫到這樣天氣,定是天所不容,是不祥之兆。”索性一口氣說個痛快。

    “可憐的佩兒,這不是你的錯!”我被他擁進懷里,而沒有任何力量去拒絕。

    “也許是我上輩子做錯了,要我今生來受懲罰吧!”感覺自己就象秋天的大雁在淒涼地哀鳴。

    “就為這個自怨自哀?佩兒,太多愁善感了。”

    “風雪欲來滿城摧……”我喃喃自語。

    “天有不測風雲,這只不過是時令變化而已……”他搖頭。

    不知何時,淚已**。

    他輕輕抹去我的淚痕,“是本王疏忽了,原來是這樣,還以為你不想嫁給本王。”他那唯一的眼楮神采奕奕,露出了款款柔情。

    此刻,我雖然勉強擠出了一點兒笑容,心卻動搖了。那一聲聲“佩兒”,融化了我心里的冰。

    他的臉漸漸逼近了我,我的呼吸更加急促起來。他那僅有的一只眼楮如清泉一般澈亮無暇,仿佛看穿了我,讓我無所遁形。

    他抬起我的下巴,嚴肅地看著我說︰“听著,佩兒。本王雖自幼就有傷殘,可除此之外,也是文韜武略,不輸給任何人。”

    “我,我……”伶牙利齒的我囁嚅著,臉紅了。

    他的表情舒緩下來︰“佩兒,十年修得同船渡,百年修得共枕眠。你,我,是一體的,生生死死,不離不棄。記住了,我才是你的天!”

    這一刻,我的虛榮心得到了滿足。他的手小心翼翼摸著我的臉,象欣賞一個稀世珍品一樣,讓我覺得無所適從。

    綿綿玉手之上,猶如鵝毛輕輕地拂過,他的唇覆了上來︰“佩兒,我終得找到了你……你是我心里最珍貴的一切,知道麼?”

    “我能不能有個條件?”我不甘心就這樣成為一個男人的附庸。

    “哦?還有條件?”他詫異地問。

    我點點頭,發現他很久沒用“本王”的自稱了,我的口氣也已經軟了。

    “我不想要什麼,只能讓你一生一世把我放在你的心里,”我指了指他的胸,很鄭重地說,“是全部的心。”

    他愣了一下,笑了︰“王妃這些要求,本王全部答應了,哈哈哈……”他的手指深入我濃密的青絲,陶醉在其中散發的淡淡的香氣中……

    “真的可以做到?”覺得自己和平常女子沒有不同,這樣一句話,便覺得心頭暖暖的,即使是假的,此刻也覺得滿足了。

    “佩兒,從今以後,放心地把你交給我,我會把最好的一切都給你。”

    又是這聲“佩兒”,我徹底投降了,因為一個夫君的承諾讓我滿足了。雖然已經喝過了合巹酒,那酒意依舊唇齒留香,甜而不絕,香而不膩。

    我滿足地閉上了雙眸,一任他細碎輕柔的吻如雨落下。

    這算我的海誓山盟麼,我心中暗念著“山無稜,天地合,乃敢與君絕?……”燻燻然地靠在他的懷里。不敢相信,這就是我將要和我共度一生的男子?是讓我用整個身心都來愛的夫君麼?

    床邊是一扇屏風,盛開的荷花中間,兩只蜻蜓悄然卓立。那花嬌欲語,輕舟小楫,淺淺劃過,夢入芙蓉浦。對面是一幅字畫。仔細看去,是《洛神賦》。

    這些都是我最喜歡的,居然在我的新婚洞房里出現,心情莫名的輕松了,仿佛卸了一塊巨大的枷鎖……

    這份無法抑制的狂亂和迷情,讓我羞慚不已。我悔不該當初,我曾經無視這段情非所願的婚姻,如今卻變成了情不自禁。

    凌晨醒來,他的手還緊緊地攥住我的手。“執子之手,與子偕老。”我的心很篤定。蕭繹,不管生老病死,榮辱與共,你我風雨共濟,碧落黃泉,永不相離。
上部 第二章 最憐紅粉幾條痕 
    再次醒來,仍是感覺身心俱疲。想到今天還要祭祖燒香,接受王府內外所有人的拜見,隨即輕輕地起身,坐在鏡前開始梳妝。看到鏡中的我,面如紅霞,艷若桃李,戴上金釵和我母親陪嫁的紫玉耳環,一種天然雕琢之美中流露出無限的尊嚴。

    一陣異動,感覺有一到目光緊緊地把我鎖住。在鏡中,我看到他的一只眼里飽含著對我的眷戀和不舍。

    “醒了?怎麼不多睡會?”不知不覺中,我已經進入一個賢妻的角色中了。

    “佩兒,你美可入畫,夢中只見你凌波而來……”

    我恍惚間覺得自己醉了,毫無保留地醉倒在濃情蜜意里,再也醒不來了。我甚至想,以後他的快樂就是我的快樂,我的幸福就是他的幸福,從此就不分彼此、合二為一……我心中最美麗的翠葉芰荷,從此只為這個男子而綻放……

    **眼里出西施,我早已經忘記我嫁了一個瞎了一只眼的男子。

    這時候的他,滿眼深情,絲毫沒有郡王的尊嚴和自傲,我不由露出一個璀璨的笑容。

    他打量了一下自己︰“笑什麼?”

    我正要作答,只听外邊甦姑姑的聲音傳來︰“請殿下和王妃更衣……”

    我不由打量了一下滿屋的凌亂和**的氣息,臉再一次發燙了。

    他卻哈哈大笑,很有風度地說︰“進來吧……”

    所謂禮不可廢,可是禮儀太重,未免勞民傷財。皇家的重負又豈是他人能夠懂得?

    直到傍晚,我才坐在主位上接受完府外官眷命婦的禮拜,終于是府內的人了。我想除了蕭繹的母親阮修容在宮中,府里恐怕也沒什麼女眷了。

    我正在想今後怎麼打理這龐大的內務,忽然發現後邊有四個女人很不同,看服飾不象一般的奴僕,她們好象還有僕人,是什麼人呢?據我所知,蕭繹是沒有側妃的。

    “甦姑姑,那四個是什麼人?”我的臉色不怎麼好看。

    甦姑姑本來是一直在宮里照顧蕭繹的,現在是王府里的內務總管,畢竟在宮里多年,老練而通達,善于察言觀色,深諳處世之道。

    “稟王妃,她們是……殿下的貼身內侍。”甦姑姑很小心地答道,眼楮卻偷窺著我的神色。

    “內侍?”我正慢慢品一杯西湖龍井茶,馬上停了下來。

    我知道這內侍等同于妾室。頭一陣眩暈,手里的茶差點沒灑出來,幸虧冰兒及時接住。

    我真是糊涂!難道這麼快就忘了蕭繹的身份了?他是皇子啊,我真傻,還去相信他所謂的什麼“全部的心”。

    我最不能忍受的便是要和其他女子去爭奪一個男子,可是最終還是不能選擇地進入了這場紛爭。我為自己的輕率和愚笨惱怒起來,居然連這點都沒想到。

    怒不可遏的我,眉頭深鎖,即將要發作,卻听得冰兒小聲地附耳說道︰“小姐,要忍啊,別忘了夫人的話。”

    我只好克制住心中的怒氣,定了定神,覺得有種被愚弄的感覺,只不過區區一天的時間,就打碎了我的美夢。

    自古以來,財富和權利的多少決定著這個男子擁有的女子的多少。我的父親不就是這樣,自小就看到母親和父親的側室爾諛我詐的斗爭是多麼的激烈,還有母親的淚水讓人又同情又心痛。但是誰知道這樣的榮寵能保持多久呢?看看母親,就仿佛看到了自己的將來,我感到不寒而栗。

    想到這里,我暗暗嘆了一口氣。也罷,該來的終究會來。既然一只腳已經踏上了船,另一只腳也一定要跟上來,決不能後退,決不能象母親那樣活著。否則便只會掉入無底的深淵,飽受那萬劫不復的苦楚。

    “叫她們過來吧。”我只有端起那凜然不可侵犯的高貴氣質,才配得上王妃的身份。

    “奴婢清漣”“奴婢紅英”“奴婢芙蓉”“奴婢嫣然……拜見王妃!”耳邊一陣婉轉鶯啼,我不由再次長吸了口氣。

    果然不同凡響,听這名字頗有淵源,雅而不俗。再觀幾位,清漣雖瘦而嬌,紅英微豐而媚,芙蓉亦嗔亦喜,嫣然兩眼含笑,真是春蘭秋菊,各有千秋。

    好個蕭繹,皇子的生活是如此之奢靡嬌縱,我徐昭佩真是低估了。

    我細細審視,只有清漣看似柔弱,其他三位都是恭而不懼,舉止得體。

    “恩,很好听的名字,是殿下所取?芙蓉,你來說吧……”我很和順地問道。

    “啟稟王妃,因殿下喜愛荷花,才為奴婢們改的名字。奴婢的名字是因殿下那首《采蓮賦》而改的。奴婢本名韻凝,殿下說,蓮之別名,亦芙蓉……”

    “《采蓮賦》?哦,你念給本宮听听……”我來了興趣。

    “王妃,奴婢不才,只讀過幾年私塾,在此獻丑了,請王妃莫怪。”真是巧舌如簧,欲揚先抑。

    我心里冷哼一聲,臉上卻淺笑盈盈。

    “但說無妨……”

    “是,王妃,”芙蓉頓了頓,立刻用那醉人的聲音詠起來。“紫睫兮文波,紅蓮兮芰荷。綠房兮翠蓋,素實兮黃螺。于時妖童媛女,蕩舟心許,首徐回,兼傳羽杯。棹將移而藻掛,船欲動而萍開。爾其縴腰束素,遷延顧步。夏始春余,葉嫩花初。恐沾裳而淺笑,畏傾船而斂裾,故以水濺蘭橈,蘆侵羅縑。菊澤未反,梧台迥見,荇濕沾衫,菱長繞釧。泛柏舟而容與,歌采蓮于江渚。歌曰︰“碧玉小家女,來嫁汝南王。蓮花亂臉色,荷葉雜衣香。因持薦君子,願襲芙蓉裳。”

    我居然陶醉在此賦鮮活靈動的意境中,蕭繹的才氣果真逼人,只是太輕艷了些。

    也難怪,品人的口味也如此之好。
上部 第二章 最憐紅粉幾條痕 2
    再次醒來,仍是感覺身心俱疲。想到今天還要祭祖燒香,接受王府內外所有人的拜見,隨即輕輕地起身,坐在鏡前開始梳妝。看到鏡中的我,面如紅霞,艷若桃李,戴上金釵和我母親陪嫁的紫玉耳環,一種天然雕琢之美中流露出無限的尊嚴。

    一陣異動,感覺有一到目光緊緊地把我鎖住。在鏡中,我看到他的一只眼里飽含著對我的眷戀和不舍。

    “醒了?怎麼不多睡會?”不知不覺中,我已經進入一個賢妻的角色中了。

    “佩兒,你美可入畫,夢中只見你凌波而來……”

    我恍惚間覺得自己醉了,毫無保留地醉倒在濃情蜜意里,再也醒不來了。我甚至想,以後他的快樂就是我的快樂,我的幸福就是他的幸福,從此就不分彼此、合二為一……我心中最美麗的翠葉芰荷,從此只為這個男子而綻放……

    **眼里出西施,我早已經忘記我嫁了一個瞎了一只眼的男子。

    這時候的他,滿眼深情,絲毫沒有郡王的尊嚴和自傲,我不由露出一個璀璨的笑容。

    他打量了一下自己︰“笑什麼?”

    我正要作答,只听外邊甦姑姑的聲音傳來︰“請殿下和王妃更衣……”

    我不由打量了一下滿屋的凌亂和**的氣息,臉再一次發燙了。

    他卻哈哈大笑,很有風度地說︰“進來吧……”

    所謂禮不可廢,可是禮儀太重,未免勞民傷財。皇家的重負又豈是他人能夠懂得?

    直到傍晚,我才坐在主位上接受完府外官眷命婦的禮拜,終于是府內的人了。我想除了蕭繹的母親阮修容在宮中,府里恐怕也沒什麼女眷了。

    我正在想今後怎麼打理這龐大的內務,忽然發現後邊有四個女人很不同,看服飾不象一般的奴僕,她們好象還有僕人,是什麼人呢?據我所知,蕭繹是沒有側妃的。

    “甦姑姑,那四個是什麼人?”我的臉色不怎麼好看。

    甦姑姑本來是一直在宮里照顧蕭繹的,現在是王府里的內務總管,畢竟在宮里多年,老練而通達,善于察言觀色,深諳處世之道。

    “稟王妃,她們是……殿下的貼身內侍。”甦姑姑很小心地答道,眼楮卻偷窺著我的神色。

    “內侍?”我正慢慢品一杯西湖龍井茶,馬上停了下來。

    我知道這內侍等同于妾室。頭一陣眩暈,手里的茶差點沒灑出來,幸虧冰兒及時接住。

    我真是糊涂!難道這麼快就忘了蕭繹的身份了?他是皇子啊,我真傻,還去相信他所謂的什麼“全部的心”。

    我最不能忍受的便是要和其他女子去爭奪一個男子,可是最終還是不能選擇地進入了這場紛爭。我為自己的輕率和愚笨惱怒起來,居然連這點都沒想到。

    怒不可遏的我,眉頭深鎖,即將要發作,卻听得冰兒小聲地附耳說道︰“小姐,要忍啊,別忘了夫人的話。”

    我只好克制住心中的怒氣,定了定神,覺得有種被愚弄的感覺,只不過區區一天的時間,就打碎了我的美夢。

    自古以來,財富和權利的多少決定著這個男子擁有的女子的多少。我的父親不就是這樣,自小就看到母親和父親的側室爾諛我詐的斗爭是多麼的激烈,還有母親的淚水讓人又同情又心痛。但是誰知道這樣的榮寵能保持多久呢?看看母親,就仿佛看到了自己的將來,我感到不寒而栗。

    想到這里,我暗暗嘆了一口氣。也罷,該來的終究會來。既然一只腳已經踏上了船,另一只腳也一定要跟上來,決不能後退,決不能象母親那樣活著。否則便只會掉入無底的深淵,飽受那萬劫不復的苦楚。

    “叫她們過來吧。”我只有端起那凜然不可侵犯的高貴氣質,才配得上王妃的身份。

    “奴婢清漣”“奴婢紅英”“奴婢芙蓉”“奴婢嫣然……拜見王妃!”耳邊一陣婉轉鶯啼,我不由再次長吸了口氣。

    果然不同凡響,听這名字頗有淵源,雅而不俗。再觀幾位,清漣雖瘦而嬌,紅英微豐而媚,芙蓉亦嗔亦喜,嫣然兩眼含笑,真是春蘭秋菊,各有千秋。

    好個蕭繹,皇子的生活是如此之奢靡嬌縱,我徐昭佩真是低估了。

    我細細審視,只有清漣看似柔弱,其他三位都是恭而不懼,舉止得體。

    “恩,很好听的名字,是殿下所取?芙蓉,你來說吧……”我很和順地問道。

    “啟稟王妃,因殿下喜愛荷花,才為奴婢們改的名字。奴婢的名字是因殿下那首《采蓮賦》而改的。奴婢本名韻凝,殿下說,蓮之別名,亦芙蓉……”

    “《采蓮賦》?哦,你念給本宮听听……”我來了興趣。

    “王妃,奴婢不才,只讀過幾年私塾,在此獻丑了,請王妃莫怪。”真是巧舌如簧,欲揚先抑。

    我心里冷哼一聲,臉上卻淺笑盈盈。
上部 第二章 最憐紅粉幾條痕 3
    “但說無妨……”

    “是,王妃,”芙蓉頓了頓,立刻用那醉人的聲音詠起來。“紫睫兮文波,紅蓮兮芰荷。綠房兮翠蓋,素實兮黃螺。于時妖童媛女,蕩舟心許,首徐回,兼傳羽杯。棹將移而藻掛,船欲動而萍開。爾其縴腰束素,遷延顧步。夏始春余,葉嫩花初。恐沾裳而淺笑,畏傾船而斂裾,故以水濺蘭橈,蘆侵羅縑。菊澤未反,梧台迥見,荇濕沾衫,菱長繞釧。泛柏舟而容與,歌采蓮于江渚。歌曰︰“碧玉小家女,來嫁汝南王。蓮花亂臉色,荷葉雜衣香。因持薦君子,願襲芙蓉裳。”

    我居然陶醉在此賦鮮活靈動的意境中,蕭繹的才氣果真逼人,只是太輕艷了些。

    也難怪,品人的口味也如此之好。

    再次醒來,仍是感覺身心俱疲。想到今天還要祭祖燒香,接受王府內外所有人的拜見,隨即輕輕地起身,坐在鏡前開始梳妝。看到鏡中的我,面如紅霞,艷若桃李,戴上金釵和我母親陪嫁的紫玉耳環,一種天然雕琢之美中流露出無限的尊嚴。

    一陣異動,感覺有一到目光緊緊地把我鎖住。在鏡中,我看到他的一只眼里飽含著對我的眷戀和不舍。

    “醒了?怎麼不多睡會?”不知不覺中,我已經進入一個賢妻的角色中了。

    “佩兒,你美可入畫,夢中只見你凌波而來……”

    我恍惚間覺得自己醉了,毫無保留地醉倒在濃情蜜意里,再也醒不來了。我甚至想,以後他的快樂就是我的快樂,我的幸福就是他的幸福,從此就不分彼此、合二為一……我心中最美麗的翠葉芰荷,從此只為這個男子而綻放……

    **眼里出西施,我早已經忘記我嫁了一個瞎了一只眼的男子。

    這時候的他,滿眼深情,絲毫沒有郡王的尊嚴和自傲,我不由露出一個璀璨的笑容。

    他打量了一下自己︰“笑什麼?”

    我正要作答,只听外邊甦姑姑的聲音傳來︰“請殿下和王妃更衣……”

    我不由打量了一下滿屋的凌亂和**的氣息,臉再一次發燙了。

    他卻哈哈大笑,很有風度地說︰“進來吧……”

    所謂禮不可廢,可是禮儀太重,未免勞民傷財。皇家的重負又豈是他人能夠懂得?

    直到傍晚,我才坐在主位上接受完府外官眷命婦的禮拜,終于是府內的人了。我想除了蕭繹的母親阮修容在宮中,府里恐怕也沒什麼女眷了。

    我正在想今後怎麼打理這龐大的內務,忽然發現後邊有四個女人很不同,看服飾不象一般的奴僕,她們好象還有僕人,是什麼人呢?據我所知,蕭繹是沒有側妃的。

    “甦姑姑,那四個是什麼人?”我的臉色不怎麼好看。

    甦姑姑本來是一直在宮里照顧蕭繹的,現在是王府里的內務總管,畢竟在宮里多年,老練而通達,善于察言觀色,深諳處世之道。

    “稟王妃,她們是……殿下的貼身內侍。”甦姑姑很小心地答道,眼楮卻偷窺著我的神色。

    “內侍?”我正慢慢品一杯西湖龍井茶,馬上停了下來。

    我知道這內侍等同于妾室。頭一陣眩暈,手里的茶差點沒灑出來,幸虧冰兒及時接住。

    我真是糊涂!難道這麼快就忘了蕭繹的身份了?他是皇子啊,我真傻,還去相信他所謂的什麼“全部的心”。

    我最不能忍受的便是要和其他女子去爭奪一個男子,可是最終還是不能選擇地進入了這場紛爭。我為自己的輕率和愚笨惱怒起來,居然連這點都沒想到。

    怒不可遏的我,眉頭深鎖,即將要發作,卻听得冰兒小聲地附耳說道︰“小姐,要忍啊,別忘了夫人的話。”

    我只好克制住心中的怒氣,定了定神,覺得有種被愚弄的感覺,只不過區區一天的時間,就打碎了我的美夢。

    自古以來,財富和權利的多少決定著這個男子擁有的女子的多少。我的父親不就是這樣,自小就看到母親和父親的側室爾諛我詐的斗爭是多麼的激烈,還有母親的淚水讓人又同情又心痛。但是誰知道這樣的榮寵能保持多久呢?看看母親,就仿佛看到了自己的將來,我感到不寒而栗。

    想到這里,我暗暗嘆了一口氣。也罷,該來的終究會來。既然一只腳已經踏上了船,另一只腳也一定要跟上來,決不能後退,決不能象母親那樣活著。否則便只會掉入無底的深淵,飽受那萬劫不復的苦楚。

    “叫她們過來吧。”我只有端起那凜然不可侵犯的高貴氣質,才配得上王妃的身份。

    “奴婢清漣”“奴婢紅英”“奴婢芙蓉”“奴婢嫣然……拜見王妃!”耳邊一陣婉轉鶯啼,我不由再次長吸了口氣。

    果然不同凡響,听這名字頗有淵源,雅而不俗。再觀幾位,清漣雖瘦而嬌,紅英微豐而媚,芙蓉亦嗔亦喜,嫣然兩眼含笑,真是春蘭秋菊,各有千秋。

    好個蕭繹,皇子的生活是如此之奢靡嬌縱,我徐昭佩真是低估了。

    我細細審視,只有清漣看似柔弱,其他三位都是恭而不懼,舉止得體。

    “恩,很好听的名字,是殿下所取?芙蓉,你來說吧……”我很和順地問道。

    “啟稟王妃,因殿下喜愛荷花,才為奴婢們改的名字。奴婢的名字是因殿下那首《采蓮賦》而改的。奴婢本名韻凝,殿下說,蓮之別名,亦芙蓉……”

    “《采蓮賦》?哦,你念給本宮听听……”我來了興趣。

    “王妃,奴婢不才,只讀過幾年私塾,在此獻丑了,請王妃莫怪。”真是巧舌如簧,欲揚先抑。

    我心里冷哼一聲,臉上卻淺笑盈盈。

    “但說無妨……”

    “是,王妃,”芙蓉頓了頓,立刻用那醉人的聲音詠起來。“紫睫兮文波,紅蓮兮芰荷。綠房兮翠蓋,素實兮黃螺。于時妖童媛女,蕩舟心許,首徐回,兼傳羽杯。棹將移而藻掛,船欲動而萍開。爾其縴腰束素,遷延顧步。夏始春余,葉嫩花初。恐沾裳而淺笑,畏傾船而斂裾,故以水濺蘭橈,蘆侵羅縑。菊澤未反,梧台迥見,荇濕沾衫,菱長繞釧。泛柏舟而容與,歌采蓮于江渚。歌曰︰“碧玉小家女,來嫁汝南王。蓮花亂臉色,荷葉雜衣香。因持薦君子,願襲芙蓉裳。”

    我居然陶醉在此賦鮮活靈動的意境中,蕭繹的才氣果真逼人,只是太輕艷了些。

    也難怪,品人的口味也如此之好。

    “稟王妃,殿下說了,賦最早緊的是要講究‘情靈搖蕩’,這樣才能如此傳神新巧。”芙蓉好像能猜中我的心思,連忙加以解釋。

    “很好,很好,”我一邊贊嘆一邊問道,“因此你們的名字都和荷花有關?”

    “是,王妃。”芙蓉柔聲回答。

    好個文人雅士,好個皇家公子,真好,好得高雅灑脫,不留痕跡,

    本來以為我會很平凡又很安穩地度過我的一生了。可是誰又知道做一個王妃真的不是那樣容易,我要承受的實在太多太多……

    一來就是四個,雖然我是堂堂的正妃。她們對我恭恭敬敬,但是我一想到我的夫君身上可能會留有她們的氣味,忽然覺得頭暈。

    出嫁前母親要我把《詩經》帶上多讀,要我品讀《關雎》、《葛覃》大義,說是講後妃之德的,要我謹記,毋失婦德。我一直很奇怪,到底哪里是講後妃之德?哪里又有一點涉及宮闈?

    總而言之,作為人婦,是決不能有妒忌之心。可是我不知道自己能忍受多久。雖然夫君對我一往情深,但是他畢竟是個郡王啊,今後身邊恐怕還會有數不清的女人!

    也罷,可憐天下痴情紅顏,她們又何嘗不是可憐人呢?

    “來人,賜茶!”我輕聲細語,關懷有加。

    “明珠,傳我的話,就說王妃身體不適,請殿下別處安歇。”等眾人皆退下之後,我憤憤說道。

    明珠是派來服侍我的首領侍女,一听名字就知道是出自“戴金翠之首飾,綴明珠以耀軀”之中,蕭繹在這方面之才,恐怕常人均鞭長莫及。

    “小姐,這不好吧,您還是新婚呢!”冰兒提醒我說。

    “有什麼不好?眾多美女,左擁右抱,又不在乎多我一個,少我一個?”我余怒未消。

    “哈哈哈,誰惹王妃生氣了?”正說著,他的人沒到,聲音卻飄進了屋里。

    “哼……”我裝作沒看見。

    明珠和冰兒知趣地離開了。

    蕭繹沒說話,只是默默地牽起我的手,“來,佩兒,快看。”

    滿以為他會來哄我,可是他卻讓我看什麼?我的怒氣慢慢轉為驚異。

    “佩兒,讓你來看看我的心。”蕭繹的神情很嚴肅。

    我順著他的目光看去,呵,窗外居然是碧池。我還沒有時間細細觀賞王府的風景。這汪水就在書案旁,舉目可見。天已見涼,池中還能依稀看到殘荷的敗影,岸邊幾株綠柳稀黃,卻仍在倔強地抵抗嚴寒的侵襲。

    此情脈脈向誰訴?為待佳人挽殘妝!

    “佩兒,本王之所以愛荷,不獨因它是花中君子,還有就是因為你喜歡。這荷花池就是為你而設。”蕭繹說。

    我默默無語,心里卻漣漪起伏。我想像著來年夏日的夜晚,我沐浴著清風,听蟬的歌唱,月下賞荷的清幽,沁爽而適意,一切的不快在慢慢地消失。

    怪誰呢?身份的高貴也錯了嗎?我的口氣漸軟。

    “殿下,此情此景講的可是‘芙蓉露下落,楊柳月中疏’?不知是何意?”我仍舊矜持著,用這首齊朝蕭愨所做的《秋思》將了他一軍。

    “哦,怎麼?不喜歡?”蕭繹愣了。

    “晨露之短暫,如人生之須臾。我到想起了傳說中的貂禪就是‘露中生,影中死’的,不知殿下怎說呢?”

    “天妒紅顏 ,奈何薄命。佩兒何以這樣傷感?”

    “昭佩自知非紅顏,想必福澤淺薄,早晚必如這殘荷敗柳,一逝如斯……”我悵然道。

    “如果踫到賞花惜花之人,放進溫室,怎有衰敗之理?佩兒,你多慮了”。

    月色如水,涼意深深。他攬著我,我就這樣靜靜地靠著他,陷入了沉思。

    “在想什麼?”他先打破了這寂寞的沉靜。

    “想貂禪,想她到底化身為清風還是明月?想嫦娥,冷宮的滋味真的好嗎?若是我來選擇,自是只羨鴛鴦不羨仙……”

    他緊緊我,說︰“本王在的地方,不會讓你感覺冷……”

    “君子一言,不對,殿下一言九鼎,別忘了自己說過的話。”

    “如果本王反悔,難道就不是君子嗎?”蕭繹故意揚起了兩道劍眉。

    我偷偷笑了,說︰“昭佩是女子,如果殿下和昭佩在一起,怎麼能做君子呢?”

    他有些詭異地看著我笑,仿佛我中了他的圈套一樣。

    他忽然抱起我來,說,“本王早就不想做君子了,哈哈哈……”

    “啊,”我恍然大悟,此意非彼意。我頓時又羞又惱,“人家說的是孔老夫子說的,唯小人和女子……”

    話沒說完,一個熱吻堵住了我的嘴,我還在掙扎著,力氣卻越來越小……眼前出現了一圈一圈的光暈,昏昏然如一葦葉飄飄而去……
上部 第三章 應為洛神波上襪(1)
    自古多情空余恨,明知自己在**,卻不可自拔。

    清晨醒來,渾身疲乏,枕邊的人已然不見了。只有明珠在旁伺候。

    “殿下呢?”我驚疑地問。

    “稟王妃,殿下讓奴婢轉告王妃,他去書房寫奏折。還說王妃多日來諸多勞累,要您多休息一會兒。”

    “哦,奏折?”看來蕭繹不是個貪戀枕席的人,還在蜜月中,就舍得離開溫柔鄉。看樣子我要重新審度一下我的夫君了。

    我正沉吟中,冰兒端了香湯進來,說︰“小姐,要不要上茶?”

    我點頭。這是我的習慣,每天早晚都要喝一杯菊花茶,有時要加些蓮芯才好。冰兒恐怕這里沒有我喜歡的,特意從家里多帶了些來。

    “稟王妃,清漣來向王妃請安。”明珠說道。

    “她到是個識大體的人。”我奇道。

    “是,王妃。奴婢多嘴說一句,這清漣是個孤苦伶仃的可憐人。她的一位遠親原本是伺候德皇後的,因此她有機會在皇後面前安身立命。皇後雖然已經有了三位公主,而因清漣自幼聰慧可人,得到了皇後生前的憐愛。皇後親自教她讀書,她也算是個知書達禮的人。德皇後薨後,丁貴嬪把她指派給殿下。但听說她的命相和殿下犯克,雖然名義上是殿下的侍妾,可惜平時連殿下的面都見不到。”明珠看來對清漣很有好感,居然為她說了這麼一大片好話。

    “既如此,請她進來。冰兒,把本宮那件金繡玉錦裙拿來,更衣。”

    冰兒知道我的想法,這件裙子是我母親親自繡的,整整繡了半年。上邊是用金絲一針一線精心繡上的,是我最喜歡的荷花,盛開的荷花花蕊中是一個個珍貴的和闐白玉片,裙邊綴的是顆顆粒大的東海珍珠。遠遠看去,如點點星光,絢麗奪目。我很喜歡,也很感激母親為了我獨出心裁,費盡心思。我哪里舍得穿,不知為什麼今天我就是想穿上它,展示一下自己的高貴和美麗。

    耳邊忽然傳來一聲驚叫,冰兒居然臉色都變了。原來裙上的一根金絲掛在了屏風上。

    屏風上飄下了一個東西。明珠撿起來一看,臉色驟變。

    “那是什麼?”看這兩個丫頭的失常,我覺得驚訝。

    “稟王妃,奴婢早想和你說,這屏風里的荷花是真的啊。這是殿下夏天親自采擷的荷花花瓣,用宣紙壓制,培干,再用外邦尋來的一種粘劑精心制成。為了讓它永遠保持荷香的味道,特別用了荷花花汁做成的香料燻了兩個月呢!天,殿下一定會責罰奴婢,這可怎麼辦啊?”明珠的聲音帶著焦急和驚恐。

    冰兒一听這話,也焦急地望向我,眼里居然泛起了淚光。

    原來是這樣,我接過來那東西,真的是一片干了的荷花瓣。從我第一次進這間屋子起,似乎不時地飄過一陣陣若有若無的荷香,還一直以為自己的嗅覺出了問題。

    “殿下居然做這些事?”我心里暗想,好一個風花雪月的湘東王。

    “王妃,奴婢又要多嘴了,請王妃恕罪。”明珠居然跪了下來。

    “快起來,明珠,本宮不是說過了嗎?沒人的時候不許這樣。”我一向對下人很和氣。人都是父母生養的,誰天生就是下等人呢?可惜,這個道理沒人去講。

    我搖頭嘆息。“明珠,你說吧,本宮向你保證沒事。”

    “啟稟王妃,殿下這樣正是為了您啊。他听說您喜歡荷花,就讓人把花園開了一處荷塘,還有您看這字畫,也是殿下親自寫了掛上去的。殿下他不許奴婢說,他說如果奴婢有半點泄露,就讓奴婢去浣衣房……王妃,奴婢願意伺候您,您千萬別趕奴婢走……”明珠說完,趴在地上再也不肯起來。

    第四章  婷婷玉立展嬌容 

    我木然了,心里掀起一片漣漪。我親自去扶起明珠,又看了看那幅字畫。“其形也,翩若驚鴻,婉若游龍。榮曜秋菊,華茂春松。仿佛兮若輕雲之蔽月,飄飄兮若流風之回雪。……”我最愛讀的就是這曹子建的《洛神賦》。

    原來這熟悉的感覺,都是精心營造的,我的心為之所動。

    “好了,明珠,起來吧!你哪都不會去的,本宮暫時還需要你。”我給明珠吃了個定心丸。

    “還愣著?傻丫頭,幫本宮梳洗打扮啊。”一語驚醒夢中人,兩個丫頭手忙腳亂地忙碌起來。

    我把荷花瓣輕輕地放在梳妝台的盒子里,心里的燦爛如室內擠進的一縷陽光。

    經過一番修飾,仔細看鏡中的我,兩只雙眸如水般清澈,亭亭玉立的身姿如紫葉聞馨香,蓮蕊有香塵,雨後玉盤飛,隱約花點紅。

    再看清漣,垂手而立,楚楚動人,我見猶憐。

    心結已解,豁然開朗,看到這樣清新的人物,不由聲音都柔了下來︰“清漣,讓你久等了。”

    清漣盈盈一拜,誠惶誠恐地說︰“王妃折煞奴婢了。”

    我仔細地看了看她,眼前浮現出《詩經》里的描寫︰“手如柔荑,膚如凝脂,領如蝤蠐,齒如瓠犀,螓首蛾眉,巧笑倩兮,美目盼兮”,那鼻子、眼楮,嘴唇都恰到好處。這樣的女子怎麼能沒有人愛?我惋惜又無奈。

    “難得妹妹還想著我。”我說道。

    清漣面上一驚,連忙說︰“王妃莫再折煞奴婢了,奴婢怎敢?”

    “不必多禮,以後還是叫我姐姐就好。”我的口氣很淡,但心里卻很有誠意。“快起來吧,來看姐姐,姐姐就很高興了。”

    清漣再次拜倒在我腳下,我連忙扶起她。她的眼里珠淚盈盈。“清漣何德何能,讓王妃如此抬愛。”

    “咱們是一家人,何必客氣?”不知為什麼,我對眼前的這個可人竟有惺惺相惜的感覺,如同見到了家人一般,也許是她那孑然一身的的悲淒和孤獨觸動了我的憐惜之情。

    “王妃,奴婢自幼沒有親人,全仰仗德皇後的栽培,才有今天。如今,又踫上王妃您這樣的慈善之人,真是福澤深厚,上天憐見。以後,王妃就是奴婢唯一的親人了。”清漣說。

    我拉起她的手,抹去她的淚,說︰“放心,有姐姐在,一切都會好……”
上部 第三章 應為洛神波上襪(2)
    “哎呀,奴婢該死。光顧說話,忘了重要的事……”清漣拿出一個香盒。“這是奴婢夏天采了蓮芯自己制成的,因听廚房的李大娘說看到冰兒妹妹來給王妃泡茶,才知原來王妃愛喝蓮芯茶,特意送來。”

    “難得你如此有心,那姐姐愧受了。冰兒,收好。”蘭心惠質的女子,我內心深深地贊嘆。

    冰兒接過來打開,不禁說︰“這成色比咱們帶來的還要好十分呢。”

    “王妃,這是奴婢自己采摘、晾曬的,以前奴婢總是給德皇後采制,如今又遇上王妃這樣的有緣人,真是幸運。”

    “咱們王妃自小就喜歡這口味,別的東西即便是瓊漿玉露也不放在眼里。“冰兒插了一句。

    清漣一副受寵若驚的樣子,急忙說︰“王妃如果喜歡,來年奴婢多制些。只可惜了時節不對,否則如果能采集清晨荷葉上的露珠來炮制,味道會更好。”

    “好啊,到時候我和你一起去。”冰兒忘了剛才的事,興奮起來。

    “是啊,這蓮子芯,性寒微苦,卻能清心去熱,消渴固元。姐姐我一年四季都離不了它。相必這些蓮子是妹妹一顆一顆精心挑選的,有勞妹妹了。”我贊到。

    清漣的臉紅了,“能為王妃效勞,是奴婢的福分。”

    我心里有些微微的感動,這麼乖巧的女孩怎會遇上如此境地?可是我又無法幫她,她和我是一個共同的男人啊。

    正遐思之中,看到清漣欲言又止。

    “妹妹想說什麼?”我很好奇。

    “王妃,請恕奴婢不能久待,要先告辭了,以免殿下他舊疾復發……”

    “啊,舊疾?”我愣了。

    “這,請王妃恕奴婢不能說。”清漣滿腹苦衷。

    “哦?”我只好大度地點頭。

    只見她向我一拜,婀娜的身影隨即轉了出去。

    可我一肚子的疑問,無處解答。因此我正襟而坐,故作生氣地喊︰“明珠,你真的不想去浣衣房,就對本宮說實話!”

    明珠半晌無言,此刻一听我如此發問,不知何故,隨即大驚失色。

    “清漣說的是什麼?殿下的舊疾又是什麼?”我問道。

    “這,這……”明珠頓住了。

    “說吧,否則,明天你就看不到本宮了……”我的臉色變得陰森森的。

    這屋里寒氣襲人,雖然生了火,但依然覺得手指發涼。明珠居然滲出了汗。“王妃,事關殿下隱疾,奴婢不敢說。”
上部 第四章 婷婷玉立展嬌容(1)
    “說,恕你無罪。”我凜然一副不達目的不罷休的樣子。

    “王妃,殿下他……他每次看到清漣鼻子都會癢,繼而會打噴嚏,流眼淚,所以殿下總覺不祥,故不與之相見。殿下不許奴婢說出此因,是怕傳到宮里,因清漣是貴嬪所賜,怕惹事端。這其中隱秘……只有奴婢和甦姑姑知曉,萬望王妃憐惜奴婢,不要讓奴婢去浣衣房……”在我的逼迫下,明珠戰戰兢兢地終于說出了實情。

    難道蕭繹真的還有什麼苦衷?我不得其解。

    “好了,沒事了。本宮既然答應了你,就一定會遵守承諾。”我寬了寬明珠的心。

    話雖這麼說,腦海中卻一刻都沒有停止思索。心里有欣喜、有感動,有疑問,還有更多的不解。來日方長,石頭終究會浮出水面,我耐心地等待好了。

    青荷蓋綠水,芙蓉披紅鮮。下有並根藕,上有並頭蓮ヾ。

    我揮筆寫下了這首詩。對未來的生活有些憧憬了,如果他能愛我一生一世,那我此生無撼無求了。手中的筆忽然被奪,是他來了,我心中暗喜。

    他的那只眸子居然都閃亮,眼里都是水波,我頃刻淹沒在他那醉人的微笑里。我的獨眼夫君,讓我愛而生憐,伶牙俐齒的我居然一時語塞。

    他一把摟我入懷,我的心忽地漏了幾拍,仿佛被窺視了一切,不安而躁動,讓我想趕快逃掉。

    筆在他的手中靈活地轉動,很快就寫下了一行字。

    “野有蔓草,零露`兮。有美一人,清揚婉兮!邂逅相遇,適我願兮。野有蔓草,零露。有美一人,婉如清揚。邂逅相遇,與子偕臧ゝ。”

    我羞紅了臉,自愧自己就這樣被花言巧語俘虜了芳心。我裝作不解,說︰“殿下,今天為何如此高興?真可謂筆落驚風、字若流雲!”

    蕭繹哈哈地一笑,說︰“剛寫完奏折,現在還意猶未盡……心里放不下你……”

    “哦?殿下寫什麼奏折?”我連忙趁機岔開了話題,我無意于干政,只是隨便問問罷了。

    蕭繹的眉頭一挑,神秘地說︰“你馬上就會知道了。”

    我雖疑慮,卻再也不問了。忽然,只听到他打了個噴嚏,然後揉了揉自己的鼻子,自言自語道︰“怎麼回事?這是什麼味道?很熟悉卻又想不起來……”

    “啊?”我腦海中靈光一閃,想起剛才明珠的話,忍不住暗自驚嘆。真有這麼靈嗎?好奇怪。

    我的嘴上不乏關切︰“著涼了吧?天寒地凍,也不多加件衣服?這都是昭佩的罪過!”

    他搖搖頭,疑惑地繼續說道︰“不怪你,只是覺得蹊蹺,剛才還沒事……”

    “殿下,昭佩精通些推拿穴位,以前常為母親解痛去憂,不妨讓昭佩來試試好了。”我嬌俏地一笑,大展溫柔之態。

    我用縴縴玉指按住了他的頭,按住百會,壓住風池穴,開天門穴,推坎宮數次,依次掐柔太陽穴和迎香穴,最後扣住合谷穴,一連串的動作,嫻熟而輕盈,只見蕭繹的面色減緩下來。

    “怎樣?殿下?”我低頭問道。我自幼就喜讀醫書,這些都是我自修而得,我的功夫在母親身上屢試屢勝。我不禁有些自得,希望听到贊賞。可是發現蕭繹卻皺緊了眉頭。怎麼?我驚訝了,不會啊?這些都是我爛熟于心的手法了。

    蕭繹抬眼看了我的表情,愈發嚴肅起來。

    “殿下?怎麼?可曾舒服些?”我奇怪地問道。

    “佩兒,叫我七符ゞ。”他突然說道,然後緊繃著臉一下子舒緩開來,笑了。

    我心中一緩,暗自竊笑,口中卻應承道︰“是,七符,夫君。”

    “哈哈,舒服極了,佩兒還有這般醫術……”蕭繹舒了口氣,終于夸贊我了。

    “這哪叫醫術?不過雕蟲小技而已。”我達到了目的,卻有些慚愧了。何況他為我用了那麼多的心思,這些不過是我的些許回報。我卻也不點破他,只是看著旁邊的《洛神賦》讀了起來︰“……翩若驚鴻,婉若游龍,榮曜秋菊,華茂春松。仿佛兮若輕雲之蔽月,飄搖兮若流風之回雪。……”

    “這子建之才,非常人可比……”蕭繹說道。

    “謝靈運曾評價曹子建說,才有一石,子建獨佔八斗々,真是名副其實。”我也很欽慕子建的才華。

    “恩?難道你的夫君比不上曹子建?”蕭繹听了,收住了笑容,故意又繃起了臉。

    “誰不知我蕭梁皇家各個全才,夫君你何必要自慚形穢?”我察覺到不妥,連忙話鋒一轉。

    “自慚形穢?那子建空有才名,連自己心愛的女人都得不到,只能寄情于山水之間,而本王則有美女在懷,哈哈……”蕭繹不以為然。

    “昭佩到覺得子建實乃至情至性之人,只是壯志難酬,抱負難施,可惜了。如果能和甄宓共結連理,則一定是美滿姻緣。”我為之惋惜。

    “本王決不會步子建之後塵……”蕭繹的話里仿佛有些別的含義,我沒多想,手指還扣在他的合谷穴上。

    “其實,當今太子也是仁德賢才……”我不禁喃喃自語。

    蕭繹的表情剎那間為之一頓,但很快就恢復了自然。

    他反手握住我的柔荑,“佩兒,我說過了,我會把我的一切都給你,以後我會讓你擁有更多……”後邊的話我已經听不清楚了,他的唇象羽毛一樣輕輕地拂著我的玉頸。我意亂情迷了,沒想過他話里的含義是什麼,忘記了我嫁給的是個一只眼的男人,也忘記了我曾經為了不願嫁這個男人而企圖結束自己年輕的生命。耳邊斷斷續續地听見一句︰“給我生個世子……”

    注ヾ︰出自青陽渡~晉•樂府

    注ゝ︰出自《鄭風•野有蔓草》,寫一個草露未干的清晨,一對有**偶然相遇的喜悅之情。

    注ゞ︰《梁書》卷第五,本紀第五,元帝︰世祖孝元皇帝,諱繹,字世誠,小字七符,高祖第七子也。

    注々︰謝靈運曾評價曹植說,天下之才共有一石,曹子建一人獨佔八斗。
上部 第五章 **莫共花爭發 
    我的夫君蕭繹天監十三年就被封為湘東郡王,封寧遠將軍、會稷太守,後又被加封為侍中,宣威將軍。在父皇的八個兒子里,也算是脫穎而出、心遂人願了。和他相處的日子雖不多,卻隱隱覺得有股暗潮洶涌的味道,一種說不出來的感覺。但是對我來說,這些都不重要。只要能相依到老,不離不棄,就是最大的滿足了。

    蕭繹的那份奏折的內容是我們目前的境況,並請旨入宮面聖。即使作為郡王,也要按照規矩請旨後才能入宮。丑媳婦終究要見家翁,我裝扮好,終于來到了台城的宮里。

    建康有三城,中間為台城,為皇帝所居。西為石頭城,一般為禁軍所在;東為東府城,一般為宰相官吏軍士所居。

    第一次見皇上,心里有些忐忑不安。蕭繹說︰“父皇是個一心向佛的人,慈悲寬大,不用擔心。”

    我朝重佛恐怕為歷史之最了。從皇上到後妃,從文武大臣到黎民百姓,到處是一片阿彌陀佛聲。當今皇帝從稱帝之前就篤信佛教,如今更是變本加厲。從小我的母親信佛,要求我們和她一樣虔誠。雖然我嘴上不敢反抗,但是心里卻有些疑惑︰“佛祖在哪里呢?真能保佑人們安居樂業嗎?”

    “是麼?恐怕是慈悲得過了頭罷,听說父皇連謀逆的大罪都能饒過呢。”我不知怎麼就脫口而出,但說完之後就後悔了。

    蕭繹含嗔了瞪了我一眼,說︰“一會見了父皇,可不許胡說。”

    “昭佩怎麼是胡說呢?誰都知道那蕭正德是個狼子野心的人,連小孩子都知道。只有父皇偏听偏信。”我仍是口無遮掩。

    蕭繹的臉色黑了,嚴肅地喝道︰“佩兒,記住本王的話,言多必失。”

    “好了,不說了……”我察覺到不妙,聲音低了下來,岔開了話題,“听說貧窮的老百姓都出家做了和尚道姑,我朝如今有僧尼二百萬人,這麼多人都坐吃山空,不去務農生產,豈不是動搖了國本?”我想了想,也擔憂起來。

    “你這個腦子想的問題可真不少啊,” 蕭繹又好氣又好笑,拍了拍我的頭,面色緩了下來。

    “七符,你生氣的樣子好象關雲長……”我偷偷地在蕭繹耳邊細語。

    只听蕭繹“哧“地一聲,笑了:“你呀,真拿你沒辦法……”

    和蕭繹在一起的時候,我心里居然盛滿了快樂。快到宮門的時候,腦海中忽然“轟”的一亮,出現了一個情景。朱雀門上都是班駁殘痕,刀傷箭孔,更可怕的是,我仿佛看到了一片片血跡……心里驟然發緊……

    這朱雀門在建康城的正南方,在八卦里,朱雀為正南,屬火,主興旺發達。朱雀也稱鳳凰和玄鳥。《詩經、商頌、玄鳥》中記載“天命玄鳥,降而生商”,傳說簡狄吞玄鳥而生契,後為鳳凰,象征華貴。在星宿中,麟、鳳、龜、龍,謂之四靈。朱雀是四靈之一,和其它三靈一樣,出自星宿,是南方七宿的總稱。朱雀門代表的是皇家的高貴和氣派,是建康城最重要的門戶之一。

    可是不知為什麼,只要到了宮里,我就經常會想起朱雀門上那黑漆漆的色彩,兩扇大門仿佛兩個巨大的旋渦,隨時要將人吞噬了……

    看到我臉色忽然間發白,蕭繹驚異地問︰“怎麼?不舒服?”

    “沒事,可能是累了……”我下意識地回答他,心頭揮之不去的悵然。

    父皇是一位慈眉善目,白發蒼蒼的老人。我心里素來敬慕父皇,父皇文韜武略,注重納諫,勤儉廉潔,親政愛民,見識過人。當年和沈約、王融、範雲等人當時被稱為“竟陵八友”。

    蕭繹喜歡藏書,我在他的書房里看到過父皇親自撰寫的《春秋答問》、《尚書大義》、《中庸講書》等兩百多卷書,讓我為之驚嘆。

    我心里暗想,如今父皇年事已高,又正逢江南國泰民安,才減弱了當初的雄心壯志,但他崇尚節儉、興修水利、開辦教育,做了很多有利于國計民生的大事,仍不失為有德之君。

    父皇看見我們龍顏大悅,賞賜了很多東西。但大部分是親自寫的經書,我心里暗在嘆了口氣,這經書看樣子是非要抄寫不可了。

    終于來到後宮,謁見丁貴嬪和蕭繹的生母阮修容。

    宮女在傳喚湘東王妃覲見。我用了全天下最柔性的卑微的笑容,來迎接新的考驗。

    丁貴嬪一看就是精心裝扮過的,但還是顯得比較素淨。只戴了一支玉釵,幾朵宮花和兩只翡翠耳墜。聞听說丁貴嬪雖現在掌管六宮,但人和善仁恕,簡樸有度,當今太子頗有乃母之風,為宮內眾人所稱贊。

    而阮修容,我的婆母大人,此刻,卻唏噓聲不絕于耳。

    我的心又慢慢沉了下去,剛才的喜悅和歡樂在淡淡的飄失……

    只听到丁貴嬪在勸說:”妹妹,你看,你這是怎麼了?大喜的日子,應該高興才對……”

    只見我的婆母阮修容一臉的愁容和不滿,說︰“姐姐,你我吃齋念佛,,無非是求安祁福,可是連上天都要發怒,難道是說你我都逆天而行了嗎?”

    “妹妹,佛祖能渡人,自是能救人,何必庸人自擾呢?”丁貴嬪說道。

    我隱隱約約地感覺到和我有關,卻也來不及思索,盈盈拜了下去,“兒臣叩拜丁貴嬪、母嬪安好。”

    “嘖嘖,妹妹,你看,公主的後代高貴自是不同別家,溫柔婉約,氣質閑雅,你的福氣來了。”丁貴嬪贊道。

    我的嫡祖母是前朝的康樂公主,所以有此一說。

    可是阮修容卻一臉淡漠,看不出一絲喜悅。

    “種善因即得善果,你我還是多積德行善罷了。”阮修容幽幽地嘆息。
上部 第五章 **莫共花爭發 
    “請湘東王妃給兩位夫人上茶。”掌管司儀的女官宣道。

    民間的習俗在宮里亦不能免。我小心翼翼地捧上香茶,生怕再出什麼差錯。

    丁貴嬪接了茶,再三打量我說︰“恩,不錯,七符的眼光果真是不錯。”我愕住了,什麼?難道我是蕭繹自己選的?按照慣例,皇子妃都是由後宮嬪妃在貴族名媛中精心挑選的,難道我是例外?

    正思索中,听到丁貴嬪又轉了話題,感慨說道︰“想當初德皇後在世之時,本宮也是尊卑有度,小心侍奉,只可惜不為其所喜……”

    “姐姐,這世上恐怕就你我二人有此隱忍之雅量了。”阮修容說。

    “哈哈,妹妹,咱們這也是自賣自夸了。”丁貴嬪仍不失母儀風範,我暗自佩服。

    “姐姐,你忘記當初你懷有太子時,德皇後讓你每日舂米五斗了嗎?如不是皇後早薨,以皇後之心,怎麼能讓你我有命活在現在?”阮修容仿佛憶起了舊日里所有的苦難,憤憤不已。

    “妹妹,此話嚴重了,萬不可再出此大不敬之言……阿彌陀佛……”丁貴嬪慌忙阻止。

    阮修容鼻子里輕輕地哼了一聲,沒再言語。

    我不知所措,依然靜靜地舉著端給我的婆母阮修容的香茶。

    只見丁貴嬪捻了捻手中的佛珠,嘆道︰“做後妃之難,難于不失婦德。尤其這善妒二字,極少有人能看破,何況是皇後?”

    “姐姐,每每想起過去的日子,妹妹就會心寒,所以才出此言,請姐姐莫怪……”阮修容說。

    “好了,看,妹妹現在也熬出頭了。如今有兒媳盡孝,來年再抱一皇孫,也享盡天倫,苦盡甘來了。”丁貴嬪安慰說。

    阮修容眼圈一紅,忙用絲帕擦拭。

    “看看,妹妹,又來了。還不快接佩兒的茶。”丁貴嬪嗔道。

    我的婆母阮修容終于接過了我手里的茶,我放下微微有些發酸的手臂,輕輕地舒了口氣。

    這對難姐難妹一唱一和,話里有話,內藏玄機,並不單單只是憶苦思甜。弦外之音我如何不知?只是這話字字如釘,打到了我心里,使我頓覺不適。

    果然,只見我的婆母阮修容喝過了茶,不慍不火地說道︰“事既如此,你這個媳婦我是非認不可了。希望你能記住自己的身份,要以匡扶夫君為本、謹守婦德,替夫君綿延子嗣,絕不能無端善妒,損我皇家風範。”

    我心里豁然一驚。果然,來時路上的情景已經在宮里傳開了,並有了意料之中的反應,最直接的就是影響了我在婆母心中的形象。這以後如何做賢良淑德的兒媳?

    丁貴嬪卻滿意地點了點頭,口中念起了佛偈︰“‘若無心如者,一切無情草木瓦石,應和得定。若有心入者,一切有情含識之流,亦應得定’。凡事只要用心即可。”

    我暗自咽下一口氣,咬了咬自己的嘴唇,說道︰“佩兒謹听貴嬪和母嬪之教誨。”

    最奇怪的是,丁貴嬪竟然賞賜了我一串晶瑩剔透的玉佛珠,而不是通常的玉如意、玉鐲什麼的,大概是希望我也像她一樣虔誠理佛,行善積德罷。

    我知道,這是開頭的警告,也讓我立下自己的承諾,從今後會好自為之。後來我也輾轉從宮人口中得知,那日我救了空月師太一事自然也隨著那壞事一起傳到宮里,各位夫人才重新對我有了新的審識。想來空月果然也沒有食言,確實也幫了我一次。

    我已深感做一個皇族成員之不易。父皇之下是各位夫人妃嬪,此外還有太子和蕭綱、蕭綸、蕭續、蕭紀等兄弟和佷子,還有公主、長公主、其她王妃、側妃等等,我都記不清誰是誰了。大家忙著見禮,寒暄,皇上賜宴,整整一天都沒有閑下來。

    蕭繹回來的時候,已經喝得不醒人事了。相必兄弟平素之間要好,此刻又值我們新婚大喜,所以難免貪杯了。

    我扶蕭繹睡下,正想梳洗一下,忽然听到蕭繹一聲大喝︰“蕭正德,你這個宵小,此地焉有你說話的份……”

    蕭正德?難道?我疑惑了。這個人我只是匆匆掃了一眼,只覺得他那雙突兀的眼楮里有一種讓人不安的元素,陰沉、黑暗……

    注ヾ︰出自《壇經》機緣品第七。大意是︰如心里無念,那麼一切無情的草木瓦石之類也都是入定了。如入定時心里有念,那麼包括人在內的一切有情眾生都能入定了。
上部 第六章 新荷漫沼葉田田 
    “皇兄,繼續,照規矩,你先來,誰接不上誰罰三杯……哈哈哈……”看著蕭繹仍然在胡言亂語,我不禁搖頭。

    一群文痴!梁氏家族兄弟子佷都繼承了父皇的文學才華,喜歡談經論道,吟詩作畫,在梁氏周圍的殿堂里到處都能感受到濃濃的書香之氣。听說父皇在建康城西設立士林館,召集學者講學論文。而當今太子和晉安王身邊都攏聚著一批文人雅士,經常談詩論經,把酒言歡。

    “皇兄,你只管做魏文帝,本王不想做曹子建……那子建怎能比本王……哈哈哈……”

    我倒吸了一口氣。幸虧是只有我在這里,否則被無端小人听去那還了得?蕭繹口中的皇兄一定不是太子。他每見到太子,大都是按禮而稱“太子殿下”。因此,他口中的皇兄,只有晉安王蕭綱了。晉安王和蕭繹酒醉胡言,但願別讓人听到。

    忽然,蕭繹又喊道:“蕭綸,你住口,你說誰?誰是獨眼龍?放肆……”

    我嘆了口氣。在這樣的環境里,想必這只殘目給蕭繹的生活帶來了諸多的陰影。就連我當初不也是嫌棄他,何況是明爭暗斗,別有用心的皇族兄弟呢!

    蕭繹的額頭上冒出了細碎的汗珠,我連忙用絲絹輕輕擦去。只見他翻了個身,又沉沉地睡去。

    我忽然之間明白了。雖說現在太子的地位是穩如磐石的,但是那坐擁天下的帝位誰不羨慕呢!夫君,我知道你也一樣雄才大略,可惜生不逢時,難展抱負,何況上邊還有諸多位兄長呢!那個位置,無論如何也不會輪到你去坐,何苦?還不如與我一起遠離塵世,五湖四海,任意遨游,做對自由自在的神仙眷侶……

    清醒後的蕭繹,只是撢了撢昨晚披星戴月的風塵,換上一件新的寬袍大袖的便服,依舊去吟詩會友。

    我就這樣,在皇室醉夢笙歌的喧熙和繁華之後,經常孤獨地、靜靜地聆听著風吹樹搖的聲音,品嘗著婚後生活的淡寡而無味。

    記得那天回門省親,母親擁著我哭泣說︰“佩兒,你現在是湘東王妃了,不比以前了。一定要謹言慎行,切記切記。你是嫡妻,即使不能固寵也一定要求榮。最好能生個長子,這樣誰也不會爬到你頭上去。母親我雖然年老失寵,但是有你兄長在,我就會永遠在這個位置上,百年之依然能夠正大光明地享受徐氏的香火。”

    “母親……”我心里很不是滋味,一種難言的痛苦漸漸浮在心頭。

    “咱們女人自古紅顏多薄命……孩子……”母親嘆道。

    “母親,您放心……女兒自有分寸……”

    “孩子,你嫁入皇族,母親想見你一面就難了。”說著,母親又開始抹起了眼淚。

    面對可憐的母親,我心痛如絞,暗自發誓,一定不會再走母親的老路,我會努力爭取屬于我自己的東西,不管是名譽、地位,還有我的夫君……

    轉眼已是大寒時節,外邊銀裝素裹。我望眼窗外的荷池,也是一片瓊瑤,偶爾能看到一部分殘露在外的干枯的荷葉,漫天的雪霧,迷迷蒙蒙,天地一片混沌。我不時感到一絲絲寒意,卻不肯放棄手里的菊花茶。

    方杌上的參湯不時地冒著熱氣,裊裊地在空中升旋。我不想喝,雖然這是我的婆母阮修容賞賜的上等人參。

    我一直在抄寫《淨名經》,寫得手都酸麻了。只想通過自己的誠意去贏得眾位夫人的青睞。這《淨名經》是丁貴嬪最擅長的,阮修容也極力推崇,我怎能不小心翼翼,趨之若騖!

    可是每次去給母嬪阮修容請安,她的話永遠都是不咸不淡,使我無法近前。該怎麼辦?

    這時,清漣來請安。我很泄氣地說︰“罷了。”

    “王妃,因何事煩惱?”

    我又是一聲嘆息。

    “王妃乃皇室貴冑,已富貴至極。奴婢們羨慕極了,為何長嘆?”

    我望著滿屋的經書,一片無奈,亦不知如何作答。

    “王妃想必是為修容生日送何禮物而煩惱?” 清漣忽然一聲脆笑。

    “你怎麼知道?”我驚訝地說。正月初六即是我的婆母阮修容的生辰,我一籌莫展,正在發愁,卻讓她一下子猜透了我的心事。

    “王妃,奴婢自幼在宮中長大,對某些事物自是有份不一樣的心得。如果奴婢沒有記錯,應該還有半月的時間就是阮修容的生辰了。”

    “是啊,送些什麼禮物好呢?”我很愁悶。這麼短的時間,讓我如何應對?上次歸省後悔沒有征詢母親的意見,此刻,身邊也沒有可以商酌的人。

    只見清漣嫣然一笑,說道︰“王妃能否听奴婢一言?”

    看她胸有成竹的樣子,我不由心里燃起了希望。“快快說來。”

    “啟稟王妃,本朝崇尚節儉,且佛事繁重。後宮夫人、嬪妃大多素衣素食,自不需預備黃白之物。而佛家講究今世吃苦,來世享福;自己吃苦,眾生享福。王妃,要想讓修容她老人家滿意,想必要先吃些苦才行。”

    “此話怎講?”她的這番道理,我反而不解。

    “王妃,您在此抄經書,也無非是表示誠意。倘若用一百個不同的“壽”字繡成圖,再用一百個不同的“福”字繡成枕頭給修容,修容一定會感動。”清漣說道。

    “哎呀,原來如此,本宮願意吃苦……”我心中狂喜,差點有失禮儀。
上部 第六章 新荷漫沼葉田田 
    可是,這麼短的時間,要繡成這麼多個不同的“壽”字和“福”字談何容易?何況我雖然略通文墨,可是這一百個不同的寫法倒也難住我了。而且這事我要瞞住蕭繹,給他個驚喜。

    我正沉吟不語,清漣又說︰“王妃,這字的寫法倒也不難……”

    “難道這你也會?” 這個清漣不僅聰慧而且極有見地,我不禁對她刮目相看了。

    “奴婢才疏學淺,哪有那個本事?只不過,奴婢知道哪里有這個字樣……”清漣又是一臉的淺笑。

    “快告訴我,哪里有?”我急道。

    “王妃,您忘了永康公主了麼?”

    “永康公主?”我怎麼沒想到,心中豁然開朗,“清漣,真是我的好妹妹。”

    永康公主和我家本是舊識,聞說現在正在閉關參佛,有三個月沒見人了。我的婚禮她也沒出現。我正想去參拜她呢!

    清漣的臉色微紅,依然謙遜地說道︰“奴婢見識淺微,不足掛齒。只是,奴婢還要多幾句嘴……”

    “快說,快說。”我對清漣的好感真是與日俱增。

    “清漣以為,歷來這宮闈之內,規矩太多,關系盤綜錯雜,難以理順。王妃是否能找人經常指點一二?”

    “妹妹不就是來給我指點迷津的麼?”我笑道。

    “王妃太抬舉奴婢了,奴婢資歷尚淺,不足以為重托。”

    “那你是指?”我又疑惑不解了。我雖平日里自詡才高,可是在人情世故方面,簡直就是一張白紙。

    “您身邊不是正有一人,甦姑姑便是啊。”

    真是一語驚醒夢中人。我恍然大悟,若論這宮中的事,試問還有誰比呆了三十年的甦姑姑更清楚明白的了。我真是遲鈍,這麼淺顯的道理都想不明白。

    “听君一席話,勝讀十年書啊。”我贊道。

    清漣垂首低眉,說︰“王妃過獎了,奴婢不敢當!”

    “哈哈,好妹妹,總比姐姐我這塊頑石強多了。”我正想呼喚冰兒,拿我的翠玉簪子賞賜給清漣,忽然一陣熟悉的笑聲傳了進來。

    “湘東王妃,誰是頑石啊?不會在說本宮吧!怎麼,當了王妃就忘記姐姐了麼?”

    天那,說曹操,曹操就到。今天是佛祖在保佑我心想事成,想什麼來什麼。我內心一陣雀躍。

    “昭佩拜見公主。”這是我出嫁以後第一次感到放松和興奮。

    “奴婢拜見公主。”清漣在我後邊拜下去。

    “都免了!何必行此大禮!我的弟媳,還不改口?”永康公主故意繃著臉。“難道嫌本宮沒有參加你的婚禮?或許是因為本宮沒經通報就擅闖內室?”

    “皇姐,說到哪去了。”我連忙請永康公主上坐。

    “昭佩,本宮這次來,一方面是來恭賀你的新婚大喜,另一方面是……”公主哈哈大笑起來。

    “皇姐笑什麼?是昭佩哪里做的不好?”我被笑暈了。

    “師太,請進吧!”只見公主大聲招呼起來,“昭佩,本宮給你帶了個人來,你一定高興。”

    我滿腹疑團,只見進來一位四十來歲的中年女尼。縞素的布衣掩飾不住那絕代風華,祥和的微笑如夏天的荷花,清風徐徐拂過,水波微漾。

    這是誰?看著我奇怪的樣子,公主“撲哧”一笑︰“昭佩,這是櫳翠庵的靜遠師太,佛法精妙得很。是你母親托我請來為你講解佛經的。”

    靜遠師太臉上的微笑是那樣一成不變,仿佛一池靜水,無視于風波浪漾的凌厲,永遠呈現給人一片安詳的平面。

    “貧尼見過王妃!”

    我釋然而笑︰“今天公主和師太來得正是時候,昭佩正處于水火之中,無法自救呢。”

    公主滿意地點頭說道︰“你母親早就委托本宮,將來要給你找個好師傅學習,本宮現在有幸不辱使命。”

    “多謝公主姐姐了,明珠,天冷,給公主和師太添上熱茶。”

    “師太,您看,本宮撮合的一對美滿姻緣怎樣?哈哈哈……”永康公主說。

    “皇姐,這話從何說起?”我疑心重重,一個個念頭不停地浮出水面,這究竟是怎麼回事?“

    “哈哈哈……”永康公主大笑,”昭佩,你恐怕還要感謝本宮這個大媒呢!”

    “阿彌陀佛……善哉……”靜遠師太頷首說道。

    “昭佩,你忘記去年中秋節了嗎?在本宮的新府第里……”我似乎想起了什麼,記憶打開了閘門,思緒飄到了去年的中秋節前夕。

    那次因為宮里宴請三品以上誥命夫人等女眷,我母親帶著我來到了京城。這是我第一次進京。京城眾多的名媛淑女都齊聚在一起,真是花團錦簇,美不勝收。有些應命獻詩獻詞,有些拼命施展才藝。其中有一位袁小姐,席間嫣然一舞,曼妙舞姿如輕靈之燕,旋轉飛揚,吸引了眾多的目光,艷羨之聲不絕于耳。我看得也很痴迷,心想,趙飛燕在世,恐怕也不過如此而已。
上部 第七章 至今蓮蕊有香塵 
    因我的祖母和皇後交好,所以永康公主和我家來往頻繁。說起公主,是皇後的第三個女兒,自小參佛成痴,如今已將三十,還雲英出嫁。幾番掙扎,連父皇也無可奈何。並得到父皇的特許,在宮外建了一座新府第。我和母親應邀來到了公主府。

    酒宴中的氣氛讓我窒息,見母親正和幾位王妃和夫人談得火熱,我悄悄地跑到了花園里。

    月到中秋分外明。 《楚辭•少司命》里說“援北方閉兮酌桂漿”,剛吃完了桂花糖,唇齒之間殘留著甜甜的,膩膩的香味。忽然來到了開闊的空間,有豁然開朗之感。皎潔的月光流瀉而下,空氣中飄著淡淡的花香,我佇立在荷塘邊,水月相映人消魂。

    “微風搖紫葉, 輕露拂朱房。 中池所以綠, 待我泛紅光。”腦海中浮現沈約大人的《詠芙蓉》。真是精妙生動,貼切自然,可惜這等才高之人已然離世,使我無緣相見。

    滿滿的月亮如同灑了一條巨大的白練,直入水心。微風吹皺了一池綠水,揉碎了的月亮不甘心地重新綴補了衣裙,又再一次被拉扯開來。荷葉的影子綽綽搖搖,如同身姿搖曳的舞娘,倚風而動。

    我興奮之極,左右看四下無人。撩開衣袖,伸出玉藕似的手臂,撥開了水面。我輕輕摘了一片荷葉,站在池邊一塊大石上,高舉著荷葉,大聲喊道︰“嫦娥仙子在上,請保佑我徐昭佩滿足心願,快樂一生!”我正想訴說自己的心願,忽然仿佛听到了“撲通”一聲,似乎有什麼東西掉了……我回頭四下看看,沒人,听錯了。我繼續說道︰“嫦娥仙子在上,徐昭佩不貪圖什麼富貴榮華,只想找一人生知己,舉案齊眉,共渡一生……”

    長河仙人舞,弱水玉女飛。我的心隨著我的心願一起飛翔到月空。月亮的光芒投射在我嬌艷的面龐上,顯得光彩照人,風華絕代。

    一輪明月,飛彩凝輝。

    一幅中秋夜景圖,唯有吾暗自傷神!

    “哈哈哈……”永康公主笑得花枝亂顫,我的思緒被拉回現實。

    “難道真的有什麼蹊蹺不成?”我恍然間仿佛想到了什麼。

    “我的昭佩弟媳,你到現在還蒙在骨里?難道七符他沒有說過?也難為他每天對著那張“月下青蓮映碧池”的美人圖發呆……哈哈哈……”

    美人圖? 我一頭霧水。

    “原來你還不知道?這個七符……”公主搖搖頭,“其實那次宴會就是想給七符選個王妃,誰知他自己看上了一個!”

    “原本听說丁貴嬪和阮修容都看上那個什麼吏部尚書家的袁小姐。有人說她身姿輕盈賽過能做掌上飛舞的趙飛燕,婀娜妖冶可比步步蓮花的潘貴妃。哼,骨瘦如柴,姿色平常,本宮卻不以為然。”

    公主繼續說道︰“誰知那天晚上,有人看見了嫦娥下凡,中了邪障。”說著,公主忍不住“撲哧”一笑。“要不是本宮無意中看到這副美人圖,還不知這個呆小子的心事呢!”

    我恍然大悟,難怪那天听到身後有聲音,原來真的有人看到我那放浪形骸的樣子。我的臉剎那間紅得象將落的晚霞。

    听了公主的話,我才知道原來那天公主讓蕭繹畫幾幅畫裝飾府第,蕭繹親自送去姐姐那里,以備挑選。結果恰好走到花園,正把我那可笑的樣子盡收眼底。那聲音就是蕭繹手里的畫卷不小心掉在地上傳來的。

    我想像著蕭繹那發呆的樣子,也不禁羞澀地一笑。

    “後來本宮看到了那幅畫,就說,好啊,你把精品都自己藏著,把劣品都給姐姐送去了。本宮故作不悅,終于洞悉了那呆小子的心事。原來昭佩就是他看見的嫦娥啊……”永康公主忍俊不禁。

    所謂人算不如天算,看來緣分真是天定。有緣無情,有情無緣,都很痛苦。如今走到了這一步,真是緣而未了。何況正是魚水交融,兩情相悅的時候,看來我是注定要做湘東王妃了!

    “如此說來,昭佩要謝謝姐姐玉成了。”我立即恭恭敬敬地向公主下拜,我猜想後來一定是蕭繹求公主幫忙去請旨的,結果那道聖旨才最終降到了我家里。

    永康公主扶起我說︰“昭佩,一家人怎說兩家話?何況本宮也是略盡綿薄之力。”

    “姐姐也要考慮下自己的終身了。”我關心地說道。

    “哈哈哈……”永康公主又是一陣大笑,“這世上的須眉濁物怎能放入本宮眼內?凡事隨緣,如果無緣,還不如把心放下,躲開這世俗的塵緣紛擾,與明月清風為伴,何必執著呢?只有橫下心來,放開俗事,才能撥開烏雲見日出!”

    “阿彌陀佛,苦海無邊,回頭是岸。”沉默不語的靜遠師太終于念了一句佛偈。
上部 第七章 至今蓮蕊有香塵 
    我被永康公主這套理論駁得無言以對。而且,做夢也沒有想到的是,十八年後,我的女兒含貞也走了一條她姑姑一樣的道路!

    “可是,皇姐,難道這世上沒有真情嗎?”我踟躇著。

    “真情?何謂真情?如父皇對母後?後宮嬪妃都言母後善妒,不容她人。可誰知這才是至情至性,人間摯愛!男人的眼里,女人只不過件衣裳吧。何時想換,全在男人的心情罷了。”公主冷哼一聲。

    “如今,雖然虛後位以示情意,那也只不過給天下人看的吧!可是父皇現在還不是三宮六院,子女成群?”公主繼續說道。

    我自知平時父皇對子女諸多溺愛,但如今一听永康公主這般**言論,也不由大吃一驚,“皇姐,你……”

    “呵呵,昭佩,不瞞你說,我蕭梁皇家多叛逆子孫。大皇姐永興公主與皇叔的不倫之戀,早已世人皆知。蕭正德,一個自以為是,狂妄自大的家伙,還有蕭綜那個外姓人,父皇都能容忍。何況你我不過說幾句話罷了,不用多慮。”永康公主不屑一顧。

    “昭佩,你我都是女人,皇姐奉勸你一句,一定要把握住自己的幸福,不要讓小人得志,鳩佔鵲巢。必要的時候要象我母後那樣用些計謀手段,絕對不能心慈手軟……”

    永康公主的一番高論,使我心緒如潮。我不禁抬頭看了一眼師太,師太臉上依然是那樣慈和的微笑。

    “師太以為如何?怎樣才能解脫心中煩惱?”我嘆道。

    “這世上的事本是由心而生,又由心而滅,之所以無法了結,是因為心有牽掛啊。”

    “師太說的極是。”我連連點頭。

    “唉,這話雖狠了些,也是出于無奈,本宮也是替昭佩你著想。佛家說,人的本性應該清純,而不應該有種種愛憎之情。心性為塵世愛憎所牽,則必然受其所擾,受其所累。至于將來如何把握,還要看個人造化了。”公主又說道。

    “多謝皇姐,您的這份情,昭佩領受了。”

    “船到橋頭自然直,順其自然就好。”師太繼續說道。

    “師太認為人不應該有愛憎嗎?”我心中還有些疑惑。

    “滄海桑田,世事變化,看昔日王侯將相,紅粉佳人,到頭來還不是一片塵土?這世間萬物都里不開一個‘變’字。王妃,只有一個‘空’字才能解開這個‘變’字啊。”

    “變”字?“空”字?我似有所悟,不由點頭。愛又如何?恨又如何?這愛與憎都在個人的心罷,看開了就好。

    永康公主喝了一杯我讓冰兒泡的菊花蓮芯茶,不禁稱道︰“好,昭佩的品位真是不錯,這茶清新爽口,本宮喜歡。那些俗人才是有眼不識金香玉……”

    我一听公主這話越來越離譜了,連忙岔開了話題:“公主姐姐,請師太在我這里小住幾天如何?”

    “好啊,看師太意願如何?”公主看向靜遠師太。

    “阿迷陀佛,貧尼打擾了。”靜遠師太再次頷首說道。

    “好了,好了,本宮也累了,昭佩和師太也休息吧!”永康公主起身要走。

    我連忙招呼冰兒︰“冰兒,配上些茶葉給公主帶回去慢慢品嘗。”

    這時一直站在我後邊的清漣再次拜下︰“奴婢恭送公主。”

    永康公主忽然回轉過頭來,睨了一眼︰“本宮差點不認識了,許久不見,清漣出落得越發可人了。”

    “奴婢謝過公主夸獎。”

    “恩,要好好服侍你們王妃,象當初伺候母後一樣。”永康公主叮囑道。

    “奴婢謹記,請公主放心。”永康公主走了,清漣領引師太去打坐。

    我坐在菱花鏡前,彎彎的細眉如月如鉤,是早上蕭繹幫我畫的。蕭繹說︰“本王也要做回張敞ヾ!” 那時,他的眼神如此專注,那只眼楮深得象潭水。

    我的雙瞳漸漸濕潤了,模糊了……

    為人妻者,怎麼能不信任自己的夫君?蕭繹又如何會舍我而去?夫婦之情,人倫之本!最難忘卻結發情。

    寒雪飛天舞,我心盼春歸。這春天還會遠麼?

    注ヾ︰張敞︰漢時平陽人,宣帝時為京兆尹。張敞替妻子畫眉毛。舊時比喻夫妻感情好。《漢書•張敞傳》︰“然敞無威儀,時罷朝會,過走馬章台街,使御史驅,自以便面拊馬。又為婦畫眉,長安中傳張京兆眉撫。”
上部 第八章 綠荷風動露珠傾 
    楚王好細腰,宮中多餓死ヾ。聖上如此愛佛之法,臣民真是不堪重負。每天在佛事上耗費的銀兩不計其數。所到之處,香煙繚繞,木魚磬聲,如履仙境一般。

    每天要對著亢長的經書,我尤其感到無奈,但是為了討好父皇和婆母阮修容,只好勉強而為之了。不過,靜遠師太送我的一部《金剛經》,我倒是非常得喜歡。我喜歡的並不是佛經本身,而是那筆秀氣的小楷。原來以為是師太的親筆,後來听說是師太的師弟智遠所書。真難以想象,一個男子能寫出如此娟秀整齊的書法來。于是,我第一次破天荒地用心讀了起來。

    “王妃,字樣來了。”明珠剛從公主府回來,氣喘吁吁地說。

    “哦。”我欣慰地一笑。

    “可是,這麼短的時間怎麼能繡出來?”明珠又是一臉愁苦。

    “神來之筆啊,不知是何人所寫?”我慢慢欣賞著變化多端的“福”“壽”二字,,有的如天女散花,有的如行雲流水,有的如桃花綻放,有的如南山之松,雖變化無常卻仍不失其神形,心里蔚然驚嘆。

    “王妃,如果人多些自然是好,可是也要繡工好的才行。”明珠一籌莫展。

    我仍是淡淡地一笑。

    “王妃,都火燒眉毛了,您怎麼還不急?”

    “安禪何必需山水?滅卻心頭火亦涼。”我說完哈哈地笑了。

    我不知不覺染上了永康公主的那種無羈無絆的心情。多日來的經書沒有白看,正在領悟禪宗的最高境界—見山是山,見水是水,見山還是山,見水還是水。不知是不是我這種心情?

    明珠不知我葫蘆里賣的是什麼藥,愕然了。

    “明珠,隨本宮去個地方,冰兒已經在那等了半天了。”我脫下了王妃的偽裝,對著明珠詭異地一笑。

    我和明珠來到了後堂一處閑置的屋子里。果然都不出我所料,冰兒和甦姑姑正指揮著十幾個人都在那里忙著收拾,正在做著繡活的準備工作。明珠忽然之間恍然大悟,“原來王妃早有安排了,奴婢真是見識短淺,還在瞎著急……”

    我的臉上又恢復了王妃那莊嚴肅穆的表情。

    眾人見我進來,馬上停下來拜倒在地,“拜見王妃。”

    我很滿意地點了點頭,向眾人瀏覽了一遍。都來了,而最關鍵的是該來的四個人都來了。

    “好了,免禮。”我一邊環顧著府里的鶯鶯燕燕,一邊忽然發現似乎有什麼地方不對勁。

    “哦?”我踱步到了紅英的面前。

    紅英今天梳的這個發髻很新穎,密黑的頭發用了過多的發油,如玉蛇一般團團盤繞,比普通人的頭發整整高了三分。不過,這發髻匠心獨運,盤在紅英那嬌艷欲滴的臉上,倒使她嬌小的身材愈發顯得窈窕妖艷,秀色可餐。

    而我,因為在自己的府第,只梳了平常宮里的發髻,淡淡地抹了些胭脂。這婢子分明是無視于我的存在。

    “紅英,跟隨殿下身邊這麼久了,沒學點規矩麼?”我雖有些生氣,但還是輕描淡寫地說道。

    紅英意識到不妙,立即又匍匐在地上︰“奴婢誠惶誠恐,請王妃示喻。”

    “哦?這個發髻的確是很漂亮,誰教你的?”

    “這……是奴婢自己盤著玩的……”

    “盤著玩的?”我哼了一聲,“這個發髻的名字叫靈蛇髻,是當初魏文帝之甄皇後創下的,甄後有次在梳妝時發現一條綠蛇盤成一個發髻的形狀,巧奪天工、美麗異常,于是就梳起了這個發髻,當時在宮里風靡一時。怎麼,你也想做皇後麼?”

    “奴婢該死,奴婢實在不知,請王妃恕罪。”紅英花容失色,聲音也顫抖了起來。

    “你可知道,戚夫人的下場嗎?”

    紅英打了個寒戰,恐懼地看著我。

    “是啊,她自不量力,妄圖爭寵和呂後一爭高下。可她忘記了呂後是什麼人了,結果呢,被呂後切斷了四肢,弄成了‘人彘’。還有漢文帝的慎夫人,儀仗皇帝的寵幸,在儀仗和待遇上都想和竇皇後分庭抗禮。慎夫人的行為在臣民中激起了眾憤,有個叫袁盎的臣子向皇帝連連上書,連皇帝都沒辦法包庇,即使再受寵,也只好退而居次了。還有一例,那就是楚懷王的王後鄭袖,因魏美人妖媚惑主,便設計削了她的鼻子……”我繼續不陰不陽地說著。

    紅英已大汗淋淋,不等我說完,便一把抓亂了發髻,撲在我面前︰“王妃,饒了奴婢,奴婢再也不敢了。“

    我看著腳下的玉人已披頭散發,不成體統了,于是說︰“好吧。既然是初犯,本宮也不多追究了,你起來吧!”

    紅英的面色一松,我暗自發笑,臉上卻慢慢凝成了一層霜。

    “不過,國有國法,家有家規,任何人都不能僭越。為了給大家一個交代,本宮還是要略施小懲。”我頓了頓,說道,“回去把《涅磐經》抄十遍,月錢扣罰兩個月。如再有下次就……”

    我說著,發現紅英旁邊的嫣然有了變化,往日里能說話酒窩都已經消失不見了,面色變得蠟黃而僵硬,汗水順著頭發滴到了手里的錦緞上。這錦緞是我精心挑選出來的,怎麼能染上這斑斑汗漬?我有些急怒攻心了。

    我正待說話,沒料到嫣然眼楮一閉,昏了過去。

    在那一剎那間,我呆住了。這是為何?

    “啟稟王妃,這嫣然姑娘平日里有心悸的毛病。好的時候和常人無異,只是犯起病來就……”甦姑姑說道。

    難道是被我的話嚇到了?我的話居然有這麼大的威懾力,我無奈地一笑,“這到是本宮失察了。明珠,快去宮里請個太醫過來診治。”我吩咐道,心里有些不忍,也顧不得再去理會那被污染了的錦緞了。

    嫣然被抬了出去,屋里一片慌亂。只有我依然擺著一副當家主母的樣子,鎮定自若,不怒自威。

    大家看到我的面色不慍,終于慢慢安靜了下來。

    明珠遞上一杯菊花茶,我飲了一口,對紅英繼續說:“好了,回去梳洗干淨再來。本宮還需要你。”

    紅英眼淚鼻子一把拜下去,說︰“奴婢多謝王妃開恩。”然後,便羞愧而逃。

    我點了點頭,繼續說道︰“今天召集大家來,是為了給咱們阮修容祈福,恭祝阮修容福壽安康,特借此舉來略表寸心,不是讓你們來爭奇斗艷的。大家可明白?”

    “奴婢們願意肝腦涂地……”腳下又齊刷刷地跪了一片。

    我很滿意地說道︰“好,從今天開始,大家分成兩班,夜以繼日地趕工,一定要在半月以內完成,听懂了嗎?”

    “是,王妃。”

    喝了幾口菊花茶,暫時把我的不快壓住了。

    “哦,本宮會每天過來,和大家一起做。這繡活如能早日完成,本宮必有重賞。”

    “是,王妃。”異口同聲地答道。

    “對了,明珠,去拿支上好的人參給嫣然滋補一下,這樣柔弱的身子怎麼能伺候殿下?”反正我有的是宮里賞賜的人參,既然我不喜歡,何不拿去做順水人情?

    “王妃宅心仁厚,奴婢替嫣然謝謝王妃了。”甦姑姑連忙說道。

    我很滿意,這一切都在我的掌握之中,這受人尊崇的感覺真是舒服得很,有飄飄欲仙之感。縱然有人敢怒不敢言,但是要當家理事,卻無法不立威弄權。難怪後宮爭斗也如戰場一般充滿血腥和殺戮,難怪這許多女子為了權利和地位不惜一切代價,甚至鋌而走險,搭上性命。今天想必大家也見識了我的淵博學識,作為官宦世家的我,畢竟不是個沒見過世面的小家碧玉,焉能沒些手段?總算沒白讀了幾年書,居然用在這些方面,不知是喜還是悲。
上部 第八章 綠荷風動露珠傾 
    我這套恩威並用,剛柔相濟,獎罰分明的措施真的是收到了殺一儆百的效果。但是從此怕在這等級森嚴的皇家宮苑里和眾多的人永遠隔了一層紗,和大家的距離越來越遠了。每一個下人都要對我高高地仰視,想找個知心的人說話都少了。這得與失的感覺總是在同時並存著,內心深處總是有一種不滿足的感覺,大概真的是“要足何時足,知足便足”罷。

    甦姑姑這些官面的話我听多了,雖然明知道她是在盡巴結之能事,卻听著很受用。

    我嘆了口氣,說道︰“大家不要怕,本宮永遠不會象呂後那般狠毒,何況本宮也和她們比不得,本宮只是個王妃,不足以掀起什麼大風大浪。只要大家遵守我府里的規矩,那麼都可相安無事了。”

    “是,王妃。”又是眾口一致的聲音。

    “好了,大家開工吧。今天的事情本宮不想傳到殿下的耳朵里,如果知道有誰的舌頭多一塊,那麼本宮就不知道到時候會發生什麼事情了。”我若無其事地說著模稜兩可的話,給人以無限發揮想像的空間。

    “甦姑姑,請你隨昭佩來一趟。”我又想起了一件事情。

    丟下一群呆若木雞的鶯鶯艷艷,我帶著冰兒和甦姑姑來到我的寢室。香爐里燃著一種宮中常用的香料,散發著一種莫名的的香味,滲入鼻孔中的感覺,很清涼、愜意。

    “甦姑姑,昭佩初來乍到,有些事情想請教。”

    “王妃哪里話,老奴不敢當。”甦姑姑說道。

    “這些日子昭佩閑暇無事,為父皇和母嬪祁福,親自抄寫了幾遍經書,最近又經師太的點化,總算有了些進益。我佛慈悲,指的是希望和幫助他人解脫苦難,獲得快樂。可是眼下,昭佩就有一事未解,內心不得快樂。”

    “王妃,老奴能幫什麼忙呢?”我細細觀察之下,甦姑姑的眼楮左顧右盼,正自忖度。

    “甦姑姑,這昭佩的事哪里能瞞過您呢?昭佩愚鈍,對宮中的事物不太了解,能否請嬤嬤您提點一下?”我知道我說的話對一個在宮里資深日久的嬤嬤並不難理解,她一定知道我在說什麼。

    “回稟王妃,奴婢見識淺微。”甦姑姑一副老奸巨猾的樣子。

    我斜睨了她一眼,說道︰“昭佩還請嬤嬤扶持。”

    “老奴怎敢不從命?”甦姑姑連忙伏在地上。

    “冰兒,扶嬤嬤起來。”我作驚慌狀,連忙說。

    “嬤嬤,這是我的一點心意。”我邊說邊褪下了自己的翡翠玉鐲,戴在她的枯樹般的手腕上,這玉鐲的價值份量如何,相必她也是識貨的。

    “王妃,這太貴重了,老奴不敢當啊。”甦姑姑臉色一變。

    “莫非嬤嬤嫌棄禮薄?”

    “王妃折煞老奴了。這本是老奴份內之事,老奴怎麼敢無功受祿?”

    “不妨事,嬤嬤,您撫育殿下長大而今又在照顧府里大大小小的事務,辛苦了一輩子,這是您該得的。”

    甦姑姑老淚縱橫,連忙伸出袖子擦了擦眼淚。

    “ 嬤嬤,听說您還有個親佷子,如今正添了個佷孫子。昭佩準備了一件禮物,回頭讓冰兒給您送去。”

    “哎呀,王妃……”甦姑姑感激涕零,卻嗚咽無聲。

    我不動聲色,靜靜地等待著下文。

    果然,出現了我意料中的結果。甦姑姑的哭泣聲轉瞬即逝。只見她起身,抹了把臉說道︰“王妃,您看老奴這記性。老奴想起來了一件事。”

    “什麼?甦姑姑快講。”這千年的老鐵樹既然開花了,想必這花也絕對開得詭異而神秘。

    “老奴記得貴嬪腋下有塊皮癬,眾多的太醫都束手無策。這皮癬已經十多年了,每到天氣熱時大量地出汗,更加奇癢無比。為此,貴嬪她甚是苦惱。老奴想,如果王妃您能把貴嬪的心願了了,還愁什麼事不能遂心所欲嗎?” 甦姑姑抬起她那耷拉的眼皮,小聲地說道。

    “這等隱秘之事,嬤嬤也知道。”我不得不佩服這個老狐狸了。

    “老奴和御藥房的潘公公有幾分交情,曾听他提起過。”

    “可是,這?”我正想問知道這些又能怎樣?我也不是大夫啊。

    還沒等我說完,甦姑姑便湊近了我的耳朵,說道︰“王妃,您冰雪聰明,這層道理您還看不透?”

    我心頭一亮,“您是說從丁貴嬪這打開缺口……”

    “王妃您真是仙女轉世,不僅人漂亮,還長了一顆玲瓏慧心。” 甦姑姑接著又說︰“雖然阮修容是咱們殿下的生身母親。可眼下丁貴嬪是當今太子的生母,如今沒有皇後,丁貴嬪執掌六宮。縱然阮修容有再多的不滿,可是如果王妃有丁貴嬪撐腰,還怕什麼?何況阮修容她一貫都听丁貴嬪的。”

    原來姜果然是老的辣,我獲益非淺了。

    “昭佩謝謝嬤嬤教誨。”

    “王妃哪里話?老奴不敢當,老奴只不過是隨口胡說罷了。” 甦姑姑低下頭,臉上卻帶著一番得意神色。

    “可是這治皮癬的藥方子到哪里去找?”我不禁又眉頭深鎖。

    “這,恐怕要找尋一些世外方人了……”甦姑姑的頭低了幾分,聲調也低了幾分。

    “阿彌陀佛,貧尼有辦法。”師太的聲音傳過來,對我來說,仿佛天籟之音,美妙至極。

    “師太,您怎麼來了?”我欣慰極了。

    “王妃,貧尼有些事務需要處理,本來是來辭行的。無意听到王妃要找藥方。貧尼的師傅曾精通醫術,留下了幾種疑難病癥的方子,貧尼記得有這種,里邊有種藥材是比較稀有的白花蛇,也只有櫳翠庵附近的山上有。待貧尼回去找找看。如能治好貴嬪的舊疾,則是再好不過了!”

    我頓時覺得聞到了春天的信息,難怪今早感覺有陣東風徐徐吹過。我心一片明媚。

    “師太,您真是觀音轉世,來普渡眾生的。”我興奮地放下了王妃的架子,一下子抱住了靜遠師太。

    注ヾ:典故出自《墨子•兼愛中》。
上部 第九章 憑欄十里芰荷香 
    白天的日子,我親自拿起了蚾w,和大家一起做起了我平生最不愛做的女紅。晚上,蕭繹回來的時候,總是看到我在抄寫經書。這似水流年的日子,就在我的縴縴玉指中慢慢地滑走。  

    這天晚上,我倍感身體不適,也為了表示我的大度。我就把蕭繹往外推,他只好依從了我。我隨即命令侍女把眼前的經書全部收走。蕭繹的離去,我心里酸酸的,內心深處有一種難言的寂寞。要得到賢妻的美譽,總是要付出些代價。我本來就失落的心外加了一份淡淡的愁緒,這愁緒在冰冷的冬夜里隨著寒氣的懸空越發得凝重了。

    “冰兒,上茶來。”我有氣無力地說道。

    “小姐,不要再喝那清涼茶了,身體怎麼能受得了?奴婢給你煲了雞湯。”冰兒這次居然拒絕了我的要求。

    “不,我要喝。”說著,我卻不由地顫栗了一下。

    “唉,小姐,這是何苦呢!殿下明明要在這陪你,是您非要他走。現在人走了,您又……”

    “算了,我若霸佔著殿下不放,說不定哪天宮里又會傳我訓話了。‘婦德’二字在她們心里總是最重要的。”

    “小姐,用不著苦了自己啊。若是奴婢的話,就會把自己最珍愛的東西放到手心里,任誰都奪不走!何況殿下可是才華橫溢,人中之龍啊。”

    “呵呵,看來小妮子有心事了。難不成你心里也愛慕殿下?”

    “小姐,又取笑奴婢了。”冰兒的臉紅了。“哎呀,不和您說了。”

    我不禁開懷一笑,“放心,將來我一定會給你安排一個滿意的婚事。”

    “小姐,您先歇會,奴婢去把湯熱一下。”冰兒羞澀地跑了。

    我絲毫沒有困意,便披了件雪氅,走到屋外。院中幾枝寒梅傲立雪中,月光如水,灑在地上,微微泛起了爍爍的光亮。靜謐的深夜里,我的影子被雕刻在地上,影影綽綽,孑然相吊,渾然不覺夜也深沉,人也昏昏。

    不覺漫步到偏廳,偏廳依稀有人聲傳來。

    窗上透出兩個人影,隨著燭光的晃動疊在了一起。

    “殿下,別喝了,這樣會喝壞了身子的……”隱約中傳來芙蓉那嬌俏的聲音。

    “不妨,不妨,快給滿上。“蕭繹的聲音里已經微帶著酒意。

    “殿下,您這樣王妃她又會怪罪奴婢們照顧不周了。”芙蓉的話里含嗔。

    “佩兒?她不會的。放心,來吧,陪本王喝一杯……”

    我想沖進去,但又忍住了,且听後邊會說什麼。

    “殿下莫急,慢些喝,有奴婢陪您,奴婢知道您有煩心的事。”芙蓉的溫柔和細膩是我不能及的,清脆的聲音從那微翹的朱唇中緩緩而出,讓人頓時覺得春意濃濃。

    “芙蓉,還是你最了解本王。唉,這許多日子來,父皇的眼里只有太子,根本沒有我們其他兄弟的存在。本王每天站立在朝堂之上,總感覺自己可有可無,如若無物。悲嘆啊,包括晉安王,太子的同母兄弟,都萎靡不振,隨波逐流了,最近只寫些什麼艷情詩,每日里以詩會友,以酒澆愁罷了。”

    “殿下,恕奴婢多嘴了,殿下為什麼不和王妃說說心里話?咱們王妃可是個女中須眉……”

    “芙蓉,你有所不知。佩兒是我的結發妻子,本王始終要注重禮法,不能自毀形象啊。”蕭繹無奈的聲音如利刃在背,我感到透心得涼。夫妻貴在相知,還有什麼不能說的?難道非要“發乎情,止于禮”?太可笑了,我閉上了眼,搖了搖頭。

    “殿下,真難為你了。來,奴婢給您再斟一杯。”

    “好……”

    “殿下,奴婢听說自城中降雪,有不少房屋倒塌,百姓深受其害。太子又在派人體恤民情,為百姓發放糧食、冬衣、木炭、修葺房屋呢。”

    “哈哈哈,連你也知道。太子真是雪中送炭,造福蒼生,如此輔仁厚德,真乃我大梁之福啊。”

    “殿下您言不由衷……”芙蓉笑著說道。

    “怎麼?你真是本王肚子里的蛔蟲?”蕭繹一驚。

    “殿下的意思奴婢知道,‘既生瑜,何生亮?’是不是?”

    蕭繹一愣,不但沒有生氣,反而大笑,“哈哈哈,你這個鬼靈精……”

    “不過,殿下在奴婢的心里是最好的,誰都比不上殿下!”

    “真的?”蕭繹的臉和芙蓉湊得越來越近了。

    “殿下,您不記得了。奴婢們最愛听甦姑姑講您聰慧過人的事了。听說,您五歲時聖上問您會什麼,您說會《曲禮》,聖上不信,結果您一字不差地背過,聖上龍顏大悅,左右皆驚異不已。以您這樣的才智,怎會久居人下呢?”

    耳邊又傳來蕭繹爽朗而滿足的笑聲。我的心卻在痛,和我在一起這些日子,愛就象綿綿的溪流,雖甘甜綿長,卻不曾這般的清醇。他何曾笑得這麼開心,這麼放松過?

    “說得好,芙蓉,就你這張小嘴能哄本王開心……來,趁本王高興,再唱一首《折楊柳》ヾ。”

    “是,殿下,奴婢恭敬不如從命了。”

    “……巫山巫峽長,垂柳復垂楊。同心且同折,故人懷故鄉。山似蓮花艷,流如明月光。寒夜猿聲徹,游子淚沾裳。……”蕭繹以杯筷為磬,敲擊而和之。

    注ヾ︰《折楊柳》為蕭繹所寫。言游子情思,婉約多姿,傷而不怨,如此五言已與近體五律相差不遠了。
上部 第九章 憑欄十里芰荷香 
    別離而傷感的意境被芙蓉的歌聲詮釋得仿佛置身其中,不知為何要唱這首調子。也許是因為身為皇子的他,身居高處而無法逾越,一切都無法填補他那內心的孤獨吧。

    我跌跌撞撞地回到寢室的時候,已經遍體冰涼。

    冰兒正在發急,滿屋的侍女都在發抖,當看見我如影子一樣飄進屋里,方才如獲重釋地問道︰“您到哪去了?急死奴婢們了。湯熱了又涼了,這可怎麼好?”

    我搖頭說︰“讓大家都退下吧,冰兒,你也去吧,我想自己安靜一會兒。”

    冰兒還要再說,但看到我蒼白的臉,終于嘆了口氣,離去了。

    一個人倒下,心被劃傷的感覺是那樣的痛不可忍。淚,無聲地滑落在柔軟的,細膩的,繡著鴛鴦戲水的錦緞上。

    黑夜里,仿佛有一種無形的力量在聲嘶力竭地撕扯著我的全部。我拼命地掙扎,渾身的刺痛就象那次在冰水里的感覺,酸麻,腫脹,無法呼吸,無法擺脫。旁邊的燭火妖媚地搖擺著,如金蛇不停地吐著細長的芯蕊,仿佛在試探著要吞噬這世上的一切。

    淚被凍結了,取而代之的是一身的大汗。我渾身發燙,仿佛周圍燃起了熊熊的火焰,燃燒著,燃燒著。我想喊人,張了張嘴,卻什麼都喊不出來。

    “王妃……”明珠和冰兒的呼喚聲響在耳邊。我還沒有被焚燒成灰燼嗎?昨日的心已化成灰,頃刻間隨風湮滅在迷蒙無盡的濁世晨曦中了。

    我睜開了眼楮,原來還活在這人世間。

    “哎呀,您醒了,太好了。都怪奴婢沒有照顧好您,讓您中了風寒,身子燙得嚇人。剛已經派人去請太醫了。”明珠緊張地說。

    “明珠,”我勉強起來,很鄭重地說道︰“不許告訴殿下,誰也不許,听到了嗎?”

    “這,王妃……”明珠猶豫著,不敢吭聲。

    冰兒哀傷地看著我,沒有堅持,端過水盆,拿起手巾,幫我洗漱,我感激地看了她一眼,嘴角露出了一絲微笑。

    我掙扎著坐起來,戴上了一支別致的玳瑁釵,穿上了一件藕花裙,堅持自己描了一雙遠山眉。雖覺氣力不濟,但心里有一個聲音告訴自己,堅持,再堅持。冰兒給我披了一件紫色的雪氅,我病弱的臉上映著這片清靈婉約的紫色,更憑空添了一片憂郁,幾多清愁。

    明珠和冰兒扶我到了繡房,我默默地拿起了繡花針,眼前一片模糊。我的心里在吶喊,就快完成了,已經第八十八個“福”字,九十二個“壽”字了,成功就在眼前了。

    “啊,”手指一陣痛楚,眼前清醒了許多。

    “王妃,流血了。”明珠大叫,手忙腳亂地過來包扎。冰兒流著淚說了一句話︰“您的心里苦我知道,可也用不著折磨自己……”

    殷紅的血液順著細細的絲線緩緩流下,和錦緞渾然一體。這讓人眩暈的顏色在我眼前晃動,一圈圈金花濺射,又一幕無邊的黑暗沉沉地壓過來,我渾然沒有知覺了。

    再次睜開眼楮,蕭繹焦急的臉出現在我面前。手被攥得緊緊的,一股暖流徐徐傳過來,那種可怕難熬的灼熱已經消失了。

    好想說一句話︰“蕭繹,我才是你的妻子啊,你懂麼?”

    “佩兒,你辛苦了,母親一定會知道你的孝心的。”我不知道自己昏倒被抬回來的時候,正讓蕭繹看到,因此,我所做的一切都昭然若揭了。他當時大怒,瞪著眼楮沖侍女們大喊了一通,藥是他親自灌進我嘴里的。難怪有一種苦澀的味道還一直殘留在喉嚨里,持久不消。

    “七符,君子之身可大可小啊,記住,昭佩會一直在你的身邊。”我夢囈般說了幾句話。

    “天那, 佩兒,你燒糊涂了,說起胡話來了。”蕭繹真的不理解我的心。

    “不是,不是……”我想和他說幾句心里話,兩個人近在咫尺,卻似遠在天涯。蕭繹,听我說,我要走進你的心,明白麼?

    “明珠,拿水來。”蕭繹的聲音真是好听,可惜我听不到他心里的聲音。

    “我沒事,我很好,我沒事,我很好……”我不停地重復著這一句。

    “唉。”他嘆了口氣,“好好休息吧。本王會守在你身邊。”

    我的手觸到了他的手。我一驚,人馬上就清醒了。
上部 第十章 荷葉羅裙一色裁 
    他的手上居然纏著紗布,隱約還殘留著血漬。原來他生氣的時候打碎了茶杯,扎破了手。

    “殿下,昭佩連累了你。”我僵硬的心慢慢復甦了,好象剛剛冬眠醒來的靈蛇,終于爬出了漆黑的地窟,沐浴著世上最明媚的陽光,呼吸著最新鮮的空氣,有一種重生的感覺。

    “不許說這話,你我本來就是夫妻。你流血了,本王當然會陪你一起流。”

    好傻,這也要陪。我心里知道,他心里有我,這便足夠了。

    出嫁後這短短的日子里,我所承受的是我從未有過的感受。驚喜,滿足,疑惑,傷感,一股腦的都來了,而且來得好快,讓我猝不及防,讓我快招架不住了,好累!真的能只為情死,不為情怨麼?我不知道,不知道能否做到無怨,那滋味太痛苦了。

    “好了,不要胡思亂想了,你太累了,休息吧。本王需要一個建康的王妃,听到了嗎?”蕭繹的聲音越來越遠了,我暫時滿足地閉上了眼楮,睡了。

    ……

    日子過得飛快,還有幾天就是除夕了。病愈的我不僅沒有喪失我的嬌俏,反而增添了一份干練。我心情極好,那煩瑣的繡活即將完成,我終于能吐口氣了。

    “明珠,該問問甦姑姑,送去宮里的禮物都準備好了嗎?”

    “稟王妃,嬤嬤是個周到的人,這個恐怕不用咱們擔心。”

    “哦,那就好。對了,沒看出來,紅英的女紅做得這麼好。”也不知是不是我的責罰有了效果。紅英這些天一直是素面朝天,不加修飾,拼命地干活,她的手工真是又快又好,府里無人能及。

    “咱們王妃心里是不是後悔了?”冰兒正抱著一大堆的紅緞子進來,這些都是用來裝飾府第用的。

    “後悔?此話怎講?”

    “奴婢是說您那天罰得有些重了,何必要扣月銀呢?這馬上就過節了,听說她家里還有老母和弟弟呢!”冰兒和我雖名義為主僕,私下里卻親如姐妹。此刻,沒有外人,所以說話也就毫不顧忌了,不象明珠總是七分滿三分余。

    “哦,是麼?”我覺得有什麼東西正在敲擊我心里最柔軟的地方,略一沉吟,說道,“也許是本宮太沖動了。這樣吧,告訴帳房給她補上吧。”

    “奴婢看您還是親自去一趟,紅英最近的情緒很低落呢。如果讓殿下看出來,恐怕對您不利……”冰兒提醒我說。

    “是麼?”我嘆了口氣,“也好,冰兒。帶上兩塊上好的綢緞。”

    “是,王妃。奴婢遵命。”冰兒嘻嘻地笑了。

    “丫頭,你笑什麼?”我瞪了她一眼。

    “我笑咱們王妃明明是個笑面佛,非要裝成個泥胎菩薩。”冰兒說著,找出兩塊紅色的上等絲綢,這是母親給我的嫁妝,如今我為了大局,竟要忍痛割愛了。

    “鬼丫頭,什麼時候學得這般靈牙俐齒?小心我也罰你抄經書……”我故意拉著臉。

    “哎呀,我的王妃,您饒了奴婢吧,您知道奴婢最討厭讀書寫字的。”冰兒一邊求饒,後邊卻話鋒一轉,“還不是和您學的,就這奴婢還沒說完呢。”

    “你還有什麼話說,一塊兒倒出來吧!別吞吞吐吐的。”我有些發急了。

    “王妃啊,您這是先打人一棒槌,再給個甜棗吃,呵呵。”

    “鬼丫頭,你懂什麼?這處事之道,最講究的就是恩威並濟。”我嗔道。

    “是,王妃,奴婢是井底之蛙,見識短淺,哪里知道外邊的天空有多大?”

    “臭丫頭。”我故意“哼”了一聲,隨後走到外邊,暗自笑了。

    外邊的天空真的是很廣闊,今天居然有一輪紅日懸掛,陽光投射在銀白的人間,到處閃閃爍爍,晶瑩剔透。樹枝上的雪已經凝成了長長的冰條,帶著一股凌然的傲氣倔強地掛在上面,倒是別有一番景致。

    我和冰兒來到紅英的房門前,看見門關得嚴嚴實實的,不禁有些奇怪。

    “這大白天的,鎖門干什麼?”冰兒喊到︰“紅英姑娘,咱們王妃來看你了。”

    只听到里邊“撲通”一聲響,紅英“啊”的一聲,清脆的聲音含著驚恐。

    我心念一動,不由緊張了。怎麼?難道蕭繹在這里?里邊一陣響動,我的怒氣也隨著鼻息中散發的熱氣慢慢騰起。

    等了許久,門終于開了。只見紅英只穿著一件薄衫,頭發濕漉漉地披下來,滿地都是水桶。原來她正在洗浴。我釋然了,心頭一松,臉上也就露出了笑容。

    “奴婢該死,不知王妃駕到,有失禮儀,請王妃降罪。”紅英顧不得其它,連忙跪在我腳下。

    “起來吧,不妨事。”我扶起她,慢慢打量了一下周圍。房間清新雅致,一塵不染。幃帳上繡滿了盛開的牡丹,富麗而嬌艷,有的含苞欲放,有的正在盛開,一朵朵栩栩如生,嬌艷欲滴,象極了紅英那紅潤的笑容。

    只是地上突兀地多了些水桶,讓人看著有些扎眼。尤其是有的桶里還有沒化開的雪。

    “這是?”我問道。
上部 第十章 荷葉羅裙一色裁 
    “啟稟王妃,只因奴婢的頭發過長,不好打理,才用了這特殊的法子。”紅英有些揣不透我的心思,話說得很適度。

    “怎麼個特殊法?”

    “每年冬天,奴婢會選些好的雪水儲藏,到來年備用。而現時天氣雖冷,卻正是雪水富足的時候,所以奴婢也就勤洗了幾次。”

    “這雪水可有護發的功用?”到是很新鮮的法子。

    “稟王妃,奴婢家里的女子世代都有一頭烏黑的長法,久而久之,就有了一套護理的法子。”

    “哦。”我這才仔細地看了看紅英的頭發,原來這頭發真的是與眾不同,不僅是黑得發亮,而且多而密,如黑色的緞子一般散開來,把紅英襯托得分外妖嬈。怪不得能梳成那麼高的靈蛇髻,想必這一直是她引以為傲的。我心里有一絲絲的妒嫉了,即使是我想梳成那樣的頭發,也恐怕要用些蔽髻ヾ才行。

    “真沒想到,這普通的雪水還有這些功效。”我有些感慨了。

    “王妃有所不知,水為萬物之源,最能養人,且有天水和地水之別。”

    “哦?有這樣的說法?”

    “這天水分為立春雨水、露水、甘露、明水、半天河、夏冰、冬霜、臘雪、屋檐水等等,分別能去毒驅蟲,調理脾胃,消渴去寒,尤其是繁露水,可用盤子收取,釀制酒漿,尤為香冽。這地水有流水、甘爛水、池沼水、井泉水、玉井水、節氣水等等,同樣能解百毒,去百病,且要對癥下藥才好。這雪水煮沸時加入些首烏,使用時配上些蜂蜜、蛋青效果會更好。”

    “原來還有這些講究。紅英懂的真多啊。”冰兒也忍不住插嘴道。

    “王妃,奴婢的外祖父曾略通醫術,這些都是母親傳給我的。只可惜父親早早離世,奴婢不得以才賣身為奴,以供養母親。”紅英說著,不由打了個寒戰。

    “快穿上衣服,別凍壞了身體。”我回過神來。

    紅英轉身披了件披風,剛洗浴過的面龐光彩照人,我不由地多看了一眼。

    “咱們王妃是來專程來看你的。”冰兒不失時機地說了一句。

    紅英的臉上都是驚愕,有些受寵若驚。

    “是啊,這些天你辛苦了。本宮看在眼里,記在心上。你做得女紅非常好,本宮很滿意。”

    “這是王妃賞你的。”冰兒指著綢緞說。

    “去賬房取些銀兩給你母親送去。過年節了,盡點孝心吧。”

    紅英激動地立即又跪下,眼楮里有絲淚光在閃。“奴婢謝謝王妃。若有讓奴婢效勞的地方,奴婢萬死不辭。”

    “嚴重了。”我皺著眉頭扶她起來。“本宮一向是恩怨分明的,並非是不可理喻之人,你明白就好。”

    紅英的臉上除了感激還是感激,一直眼淚汪汪地目送我們離去。

    我悵然若失,腳下的步子竟有些輕浮了。

    冰兒還是看出了我的異樣,“您有心事?”

    “冰兒,我好怕……”我邊說被扶住了她,“最近這心里時常覺得不安……”

    冰兒的臉色也嚴肅了許多,問道︰“小姐,您是怕有人偷走殿下的心?”

    “怎能不怕?我終于明白了,他身邊的女人都不是一般的庸脂俗粉,各個色藝雙絕。那個嫣然雖然柔弱,可是那行書寫得如行雲流水。她手里拿的那把團扇,畫著兩只呼之欲飛的鳴蟬,那便是殿下的手筆,那詩必然也是殿下的杰作。而字嘛,就是嫣然親筆所書。這才是真正的舉案齊眉,琴瑟和諧。”

    “啊?”冰兒隨著我的話音落下,也有些緊張。

    “我唯一與她們不同的是,就是有個還算顯赫的家世。冰兒,你說,這是不是很可怕?”

    “可是誰都看得出來,殿下的眼里只有您呢!”

    “現在受寵只是一時,等我年老珠黃的時候,必然因色衰而愛弛。”

    “這……”冰兒也束手無策了。

    “盡人事而听天命吧!”我拋下這句話,眼楮望向了遙遠的天空。
上部 第十一章 菡萏香銷翠葉殘 
    今年的除夕夜,又是一個雲遮月,渾然一團漆黑。宮里,卻依然歌舞升平,絲竹陣陣。聖上設宴,蕭氏子孫們都來了,只少了一個永康公主,听說又閉關修煉去了。公主一向獨來獨往,我行我素,久而久之,父皇也就由她去了。

    宮里的美酒的確是佳釀,每個人都喝得面紅耳赤,卻樂而不疲。我和晉安王妃一起寒暄。听說有新編的舞蹈,精妙絕倫,正好一飽眼福了。正說著話,听見忽然響起了悠揚清脆的仙樂……

    只見從雲天霧靄之中,緩緩飄出十八位仙女。

    仙女們穿著薄如蟬翼的衣裙,膚如凝脂,人面桃花,美目流盼,舞動著那吹彈可破的玉臂。仙女們的發髻很特別,在頭發正中,把頭發分為數股,每股彎曲成髻鬟,做成上豎的圓環式,叫做“飛天髻”。這使仙女們顯得更加飄逸靈動,神秘清雅,飄搖欲仙,美不勝收。

    看慣了宮里千篇一律的回心髻ゝ和歸真髻ゞ,果然覺得耳目一新。仙女們有的手持花籃,有的撥動琴弦,有的口吹玉笛,有的輕搖折扇,影影綽綽,翩翩而來。

    這時,在雲霧飄渺的仙境中,飛出一個柔媚輕靈的女子,身姿窈窕,柔若無骨,揮舞著長長的水袖,發出淺淺的微笑,那微笑如蘭花般的清幽,那眼神如月光般皎潔。

    她如飛燕一般輕盈灑脫,那神韻和氣質提升了舞之精華,那動作和眼神延伸著舞之靈魂。無形之中感覺在她身上散發著一種聖潔的光輝,她的身姿伴隨著天籟般的仙音飛快地旋轉,旋轉,飛揚,飛揚,飄舞,飄舞……她周圍籠罩著的薄霧,隨著輕紗和長袖升騰,分散,恍惚間如銀河星辰仙之弄舞。所有的人都被撼動了心中那份曠世的情懷,忘記了身在何處。

    音樂柔和高遠,時而如玉石輕叩,時而如小溪潺潺,時而如宛轉鶯啼,讓人心醉。那女子輕輕回過身,優雅地收回水袖,提起花籃,揚起縴縴玉指,灑下漫天花朵。只見無數片花瓣如流星劃過,落入凡間,一片寧靜,一片祥和。縱一葦之所如,凌萬傾之茫然……

    好一個飛天舞!那女子用身心感受著這份離奇的柔美,把舞的神韻詮釋到了極至。

    舞者已歇而觀者猶醉。

    我亦為之心折。再看蕭繹,停箸而神往。

    晉安王蕭綱亦如痴如醉。

    臨賀王蕭正德早已失德,兩眼發呆了。

    邵陵王蕭綸咬著手指,眼里流出的卻是淫褻的目光。

    我“哼”了一聲,這群皇家公子,這樣聖潔純美的舞蹈在他們眼里看到只怕只有“美色”二字。

    “哈哈哈,神形兼俱,如月之升華,如霞光普照。好,重賞。”耳邊听到父皇的稱贊聲。

    “是啊,陛下,這就是我提過的袁尚書的女兒袁蘭芝,這個舞蹈就是她親自編排的。”丁貴嬪的聲音充滿著贊賞。

    袁蘭芝上前叩拜︰“臣女謝過陛下,謝貴嬪。”

    “好一朵空谷幽蘭,只是不知會花落誰家?”晉安王妃幽幽地說。

    我一驚,看著晉安王妃幽怨的神色,不知如何開口。

    “唉,妹妹你有所不知,這袁小姐早晚要配給蕭氏子孫,只是目前還沒有合適的人選。”晉安王妃看到我驚訝的樣子,笑了。

    原來如此,我的心又沉了下去。袁蘭芝忽然間回眸一笑,那笑容是如此得璀璨。我恍惚間覺得似曾相識,呵,原來是她——去年中秋在宮里獻舞的嫵媚女子。

    “本宮沒有女兒,這孩子又善解人意,本宮非常喜歡,就留她在宮中陪伴一時,可否?”貴嬪說道。

    父皇點頭默許。袁大人在席下,連忙上前拜謝︰“謝陛下和貴嬪恩典,能進宮陪侍貴嬪,是老臣一家及小女的福分,老臣感激不盡。”

    “恩,好。你們繼續玩吧,本宮年老體衰,要小憩一會兒了。”丁貴嬪在袁蘭芝的攙扶下走了。

    隨即父皇和各位夫人、妃嬪也回了寢宮休息。歌舞仍在繼續,可是蕭氏子孫們由于沒有了拘束,開始狂飲**起來。

    注ヾ: 魏晉時期流行的蔽髻是一種假髻,髻上所瓖的金翠首飾各有嚴格的規定,非命婦不得使用。高髻上插步搖首飾,髻後垂有一,這種發式早在漢代出現,魏晉後再度流行,成了廣大婦女的主要發型。

    注ゝゞ︰《中國全史》載,梁武帝命令宮人梳此發髻,但具體什麼樣子就不得而知了。
上部 第十一章 菡萏香銷翠葉殘 
    古人稱酒為天之美祿,可見酒帶給人的暢快簡直難以言表。宮宴正因為多了美酒,氣氛才更熱烈。開始時還正襟危坐的人們,幾杯酒下肚,就原形暴露了。即使是皇族貴冑,也同樣擺脫不了美酒的**。

    自古只有聖賢才把酒視為不祥之物。當初儀狄造酒給禹品嘗時,禹只飲了一口,雖覺得甘甜香美,卻立即警覺說道︰“後世必有以舊亡國者。”遂疏遠了儀狄。勾踐臥薪嘗膽時,也拒絕飲酒,命令將酒流之與江,表示與民共苦。齊桓公因醉酒把冠掉到了腦後,醒後感覺羞恥,曾三日不上朝。

    蕭氏的子孫們此刻恐怕早已忘記了聖賢們的教訓,沉迷于酒鄉,難以自持。大殿里被濃郁的酒香籠罩著,眾人的熱情在寒冷的空氣中徐徐升溫,我的聲音在眾人的喧熙中顯得是那麼微不足道。

    我默默地喝了一口縹繆酒,這縹繆酒雖是精釀酒,卻清淡、素和,喝它的時候感覺心情淡泊、寧靜,與世無爭。可是夾雜在著混沌的空間里我無法再自由地呼吸,于是故技重施,借故溜出了大殿。

    在這寒冷的除夕夜里,在空曠的御花園里,出現了一個消瘦惆悵的女子,那便是我。外邊清冷的空氣過濾了我腦海中紛亂的思緒,周圍的樓台亭閣仿佛在無聲地傾訴無盡的蕭索和寂寞。到處燈火通明,火樹銀花,只有這一隅的寧靜,方能安慰我那份難以言明的掙扎和執著。

    不遠處的假山似有悉悉索索的響動,我一怔,連忙屏住了呼吸。

    “六叔,你要我等多久?我已經等不急了。”

    “莫急,本王已經在做準備了。”

    “我已經年華已逝,不能再等了。”

    “相信六叔,這一天就快來了。聖上越來越昏庸了,現在最礙事的就是太子,民心所向,怕是引起不必要的麻煩。”

    天,這不是永興公主和和蕭繹的六叔臨川王蕭宏嗎?難怪剛才殿上不見他們兩個人的蹤影。我雖覺得蹊蹺,還是趕緊捂住了自己驚訝的嘴。

    “哼,我知道你說的全是空話,全是欺騙我的謊言。”永興公主嗔道。

    “我的好佷女,叔王怎麼舍得騙你呢?你看,叔王給你帶來了什麼?”

    只听公主說道︰“我當是什麼?原來就是個破簪子!”

    “你有所不知,這是我請人替你特別打造的。這上邊瓖的寶石是從天竺國帶過來的上等紅寶石,價值連城,不可小看。”蕭宏安慰道。

    永興公主又是一聲冷哼,提高了聲音說道︰“什麼價值連城,我不希罕。這和你那成堆的金銀財寶比起來,只不過是九牛一毛,小巫見大巫了。”

    “噓——”蕭宏的聲音帶著萬分的無奈。

    “如果我當了皇後,那天下的財物還不由我隨意取用。”永興公主雖降低了聲音,但是仍然是一副語不驚人死不休的樣子。

    “好了,好了,我的小寶貝,別鬧了。咱們出來太久,會被別人發現的,到那時候就麻煩了。”

    “你怕了?要怕,還不回到父皇的腳下跪著去……”永興公主的聲音在這空曠的花園里顯得那麼陰森可怕……

    “不,總有一天,會讓所有的人都跪在本王的腳下……”這聲音如同晴空霹靂一樣擊中了我,我渾身一顫,徹骨的寒意席卷而來。

    “如果沒有本公主助你一臂之力,你能成事麼?”

    “好了,我的公主佷女,別耍性子了。此事還需從長計議。本王哪能少了你?每天想起你的水蛇腰,櫻桃小嘴,本王早就按捺不住了……”

    “少來了……”永興公主哧哧地笑著。

    一陣不堪入耳的聲音傳來,就在這皇家內苑里,這對喪失人倫的叔佷徹底地走進了道德的墳墓,進入無底的深淵,走向了毀滅……

    還有更可怕的是篡位?弒君?我渾身的血液剎那間凝固了。

    蕭宏本就是個庸才,這臨川王的封號都是受了父皇的福蔭而得,而今卻仍然不滿足。可父皇卻一味地寵溺,接連升為司徒、司空、太尉。天監四年攻打北魏的時候,就是這個蕭宏,白白放棄了我朝兵強馬壯,器械精良的天時地利人和的好機會,懦弱不前,被魏軍恥笑,結果給他送來了婦人的衣服,譏諷他為“蕭娘”。然而,這樣一個貽誤軍機的敗將,如今竟然異想天開,要謀奪皇位!

    我恐懼地慢慢後退,走到無人之處,就變成了奔跑。那齷齪的一幕充斥在我腦海中,五髒六腑都在翻絞。我邊跑邊暗自發誓,以後決不自己單獨跑到這僻靜的地方,不想听到的都听到了,不想讓別人看的居然也讓別人看了。上天連一個獨處的機會都不曾給我,何其悲哀!

    我空白的腦海中只有一個字︰“逃。”

    我昏昏然地跑到了偏殿,不料迎頭撞到一個人身上。我“啊”的一聲,呆住了,是太子。

    我慌亂的表情都進入了他眼里,內心一陣淡淡的失落。看到他,那本已經死在我心里的那份莫名的情感慢慢地又回轉而來。

    我慌忙整理了一下自己的發梢,讓自己的心情慢慢平復下來。

    太子始終微笑地看著我,那微笑就如盛開的蓮花,聖潔,仁慈,莊嚴,大度。我的心也在慢慢地回落。

    “湘東王妃,也厭煩那污濁之氣麼?”太子居然一眼就看到了我的心,我不由地佩服而生敬仰。

    “太子殿下,請恕昭佩失禮了。”
上部 第十二章 對蓮余做世外仙 
    我輕挽了下凌亂的碎發,說道︰“太子也不喜歡女樂,昭佩說得對嗎?”

    “呵呵,湘東王妃果然不同凡響,所見勝過須眉啊。”

    听到這樣的夸贊,我的臉微微有些發熱了。剛才那齷齪的一幕正在腦海中漸漸隱去。

    “听說太子的紫雲殿書齋里藏龍臥虎,高朋滿座,濟濟名流,會集一堂,昭佩心生羨慕……”

    “呵呵,這些名儒行家,都是我大梁的美玉珠寶啊。我朝的振興就在他們的身上,任何財富都不能比擬啊。”太子嘆道。

    “太子謙虛了。昭佩雖一介女流,到還知道,這大梁的文化振興還是離不了太子的辛勞。”

    這時,大殿里依稀傳來靡靡之樂,看來又是一個不夜天,這所謂的歡樂會通宵達旦地進行下去。

    太子只是微笑著搖頭,“山水有清音,何必絲與竹?這首《招隱詩》說的不正是你我的心境嗎?” 太子在玄圃開鑿河池,建築假山,另立亭館,最喜歡和文人雅士蕩舟吟詩,共享清風明月之淡薄寧靜了。

    “太子的話真是字字珠璣,昭佩今天得益非淺。聞听說您在編纂《文選》,昭佩和七符都想求得書稿一觀。”

    “難得王妃也喜歡讀書,蕭統會傾己之力,達成大家的心願。”

    “請問太子,最近有什麼好書嗎?”我繼續孜孜以求。

    “好書的確有一本,可惜蕭統現在還沒有見到寫書的人。如果有這樣的同僚編書,那麼書成也指日可待了。”太子的語氣中微微流露出一絲遺憾。

    什麼人能讓太子殿下這樣的經學泰斗惺惺相惜?到底是何方神聖?我疑惑、不解。

    “呵呵,王妃對這個人感到好奇?”太子居然不費吹乎之力就洞悉了我的心事,我唯有慚愧地一笑。

    “這個人並非什麼三頭六臂,而是一個自小生活在寺廟里的書生。這本書的名字叫《文心雕龍》。”

    “好精闢的名字,書中講些什麼?”

    “此書不是一般的文學論著,而是一部博大精深的批評學說。這書共十卷,分為上、下兩編。內容浩繁,蘊涵著極深的美學思想。書中主張古今文體應該既有風骨,又要有文采,它提倡的是‘為情造文’而不是‘為文造情’。這書里提出了評論文學作品的六條標準。最為可貴的是沒有好高騖遠,媚俗逐流,真是一本難得的好書啊。”太子侃侃而談。

    我的心被徹底折服了。恍惚間覺得仿佛是蕭繹站在了我的面前。如果他能這樣和我用心來交流,該有多好!

    幾排燭火忽閃忽閃地跳躍著,太子的臉上英俊的,更多了一份神采,一股異樣的電流流過全身。我忽然感覺不妥,一會兒就有宮人來添置燭火,我這樣的身份和太子單獨相對,也是不合禮法的。

    “昭佩要走了,太子殿下,有機會昭佩再來請教。”

    太子微微一笑,點頭說︰“王妃慢走。”

    我匆匆往大殿而去,感覺自己仍是在逃。再說下去,我可能就會溺斃在那滔滔不絕,口若懸河的文思泉涌中去了。我的夫君也是這樣的滿腹經綸,可惜卻從沒有過這樣交心的感覺。

    我不得不回到那個讓我厭煩的宴會中去了。還沒走進殿,就听見里邊傳來蕭綸肆無忌憚的喊喝聲︰“湘東王,來啊,快來呀,咱們也來個比賽,一決雌雄。”

    然而,卻沒有听到蕭繹的任何回答。我有些急了,加快了步子走了進去。

    只見蕭繹正孤獨地站在一邊,臉色晦暗,一聲不吭。

    蕭綸明顯是飲酒過量,全無章法,盡毀形象,帽冠已經歪至一邊,拿起一壺菊花酒猛地喝了一大口,放聲大笑︰“怎麼?怕了?湘東王,比詩詞歌賦我不如你,難道這本王也要怕了你?哈哈哈……”

    晉安王連忙過來勸說:“六弟,你喝多了,快回去休息。”

    “不……不要你管,本王自有分寸。”蕭綸晃晃悠悠地甩開了晉安王的手臂。

    晉安王無奈地搖了搖頭。

    我終于明白了。原來他們兄弟正在玩投壺,這是一種古老的宮廷游戲。歷來宮廷宴會經常舉行的助興游戲,準備一個精美的壺和一把投壺的箭,投壺時,眾人依次手拿著,投向壺中,投中者以多為勝,最少者罰其飲酒。這投壺用的壺和箭都很不一般,制作都很精美絕倫。本來投壺不僅優雅,而且有技巧,極有趣味,眾人可以邊喝酒邊欣賞這韶華美景。可是對蕭繹這個只有一只眼楮的人來說,當然是一種挑戰,也是一種無形的譏諷。何況蕭繹這些日子眼疾時有發作,有些不太舒服。

    親兄弟也這樣咄咄逼人,無形中把較量都押在游戲上了。我有些憤怒了。

    注ヾ︰因昭明太子喜好山水,在玄圃開鑿河池,建築假山,另立亭館,曾和朝中有名望的大臣暢游。曾經在後池蕩舟時,番禺侯勸說太子在這里演奏女樂,太子就吟誦左思的這首詩來回答。本文移用到此了。

    注ゝ︰古人投壺很有講究。投壺用的箭,場所不同,規格也有別。壺中一般裝些小豆,以免箭反彈回來。壺離投箭的席約七尺,做箭的材料也講究,即失以柘,苦棘母,去其皮。《禮記書》中說︰“投壺有三處,日中則于室,日晚則于堂,太晚則于庭。《藝經》中說,投壺以十二籌為限,象一年中的十二月。《正學通》中說︰“投壺的壺也有規格︰壺徑七寸,腹五寸,口徑二寸半,容斗五升。宋《太平御覽》記載,投壺講究聲勢,以擊鼓為節。
上部 第十二章 對蓮余做世外仙 
    這時,蕭正德嘻嘻哈哈地走到蕭繹面前,說道︰“兄弟,你也不容易。怕輸就不要玩了,不然,等輸急了,喝倒了,回去看弟媳只有半邊臉了。哈哈哈……”說罷,搖搖晃晃地一下子撞到蕭繹的身上。

    “你——”蕭繹的青筋暴露,怒目而視,手里卻暗暗攥緊了拳頭。

    我終于忍不住了,不禁挺身而出︰“殿下,昭佩來了,昭佩來助你。”

    蕭繹看到我,臉色一緩,說︰“你來了。”

    我正欲點頭,蕭正德睜著一雙眯縫的眼楮,湊過來,嘴里都是讓人生厭的酒氣。

    我掩住口鼻,慍道︰“昭佩當是誰在煽風點火呢?原來是臨賀王!”

    蕭正德翻著白眼,迷迷忽忽地說道︰“本王倒真是走了眼呢,原來湘東王妃真是名不虛傳,是個女中豪杰。”

    “哼,過獎了。各位殿下以己之長,攻他人之短,豈非不義?”我不卑不亢,言語犀利。

    “這從何說起啊?”蕭正德裝聾作啞地問道。

    “說什麼,昭佩想各位殿下心里都明白。”

    “都是自家兄弟,何必非要逞口舌之快。”晉安王和起了稀泥,“不過是娛樂而已。”

    “好,不就是一個游戲嗎?昭佩來好了。”說著,我暗暗地拉住蕭繹的手。

    讓我意料不到的是,蕭繹居然輕輕掙脫了我的手,並低聲說道︰“佩兒,別失了禮數。”

    禮數?此時都已經被奚落得體無完膚了,還計較什麼禮數!我被蕭繹這冷淡的態度惹惱了,卻不便發泄,只好把怒氣轉移到那些宵小身上。

    “難道本宮還怕了你們?”

    “好,痛快。”蕭綸此時忽然冒了一句話,說道,“今天真是見識了湘東王妃的爽快。”

    游戲終于開始了。頭三輪,我都輸了,而且是很干脆地輸了,我毫不猶豫地喝了三大杯酒。蕭繹攔住了我,“佩兒,別逞強了,認輸又能怎樣?何苦?”

    我閉上眼楮,搖了搖頭。心里有個聲音在對自己說︰“蕭繹,如果今天我們認輸了,今後還有什麼顏面站在這殿堂上,豈不是被人恥笑一輩子!士可殺不可辱,這不也是你的信條嗎?何況我和你是連在一根繩子上的兩只可憐的螞蚱小蟲,一榮俱榮,一損俱損啊。”

    再往下,我鎮定了一下心神,情況終于發生了轉機,這次是和了。蕭繹用眼楮盯著我,全是關切的表情。我和他對視著,用眼神告訴他一個事實,從此,我就是他的眼楮!

    接下去,這些皇族子孫們由于過多的飲酒,神志有些不清了。尤其是蕭正德搖著頭,晃了晃,只見那箭差點沒有飛到一名宮女的身上,那宮女嚇得面色煞白,汗水直流。蕭正德最終沒過三輪,終于趴到冷冰冰的地上再也起不來,被宮人抬下去了。我則越戰越勇,越有越有感覺,那箭一枝枝地飛進壺口,看得蕭綸目瞪口呆。還有幾個子佷輩份的也漸入佳境。尤其是晉安王之子蕭大圜年紀雖輕,性情卻細致恭謹,枝枝都命中,博得一片喝彩之聲。

    這次投壺終于結束了,同時也爆了皇族最大的冷門。那就是文弱的佷子蕭大圜得了冠軍,我雖然沒有中頭魁,卻在前三甲之內。不僅是蕭繹的臉上有了緩色,而且所有的人都對我刮目相看。

    “呵呵,沒想到湘東王妃技高一籌啊,失敬了。”晉安王依舊風度翩翩,頗有長者之風。

    “各位殿下,看這萬家燈火,團聚喜慶的日子,昭佩心里很高興,不妨再賦詩一首,讓大家見笑了。”我純粹是想展示一下自己的才華。

    “王妃請。” 晉安王也饒有興趣。不知什麼時候,蕭綸也已經不見了蹤影。

    我微笑地看這滿座的人,說道︰“就以投壺為題好了,”只略一思索即成,“玳瑁映玉樓,哨壺矢飛投,斛籌醉意透,語重心長有。罰飲分勝負,郡王禮數優,不管懨懨醉,只得慢數籌ヾ。”

    此詩一出,舉座皆驚。

    “好,作的好,貼切自然,頗有新意。” 晉安王贊賞地說道。

    “嬸嬸,佷兒佩服了。” 大圜崇拜地看著我。

    一直不語的晉安王妃也走過來,說︰“妹妹好才情,真是對你刮目相看了。”

    我的心里很高興,我知道我們終于打勝了這一仗,今後我在蕭梁皇家的才名就會不脛而走了。

    我滿以為蕭繹會和我一樣充滿了勝利的喜悅,四下尋找,卻看到他躲在一個黑暗的角落,自斟自飲起來,臉上都是紅紅的酒意,卻找不到一絲一毫的快樂,我的心剎那間掉了下來,掉到了深深的無底之淵。

    真是一個不眠的除夕之夜。
上部 第十三章 紅蕖何事亦離披 
    第二天,要參加了皇室的各種禮儀活動。在父皇和蕭氏的列祖列宗面前,看到的是一群恭孝仁德的子孫,可誰知道他們心里藏著怎樣的秘密,恐怕只有上天才能知道了。

    終于到了深夜,我方才有機會和蕭繹說句話。

    “殿下不高興?昭佩雖不是八面玲瓏,卻也看得出來。”

    蕭繹嘆了口氣,許久才說︰“沒什麼?只是有點太過了。”

    “過了?什麼才是不過?”我很不服氣。

    “唉,你始終只是個王妃,何必非要強出頭呢?這做人也要講求中庸之道,過了,反而會惹禍,你明白嗎?佩兒。”蕭繹終于說了心里話。

    “你怕什麼?”我不悅地別過臉去,只許他們煽風點火,惟恐天下不亂,不許我們守成自保麼?

    “這人心隔肚皮,一眼看不透啊,還是收斂些好。賣弄才智,鋒芒畢露,必然樹大招風,遭受嫉妒,懂麼?”

    “你要我忍到什麼時候?你可知道大皇姐和皇叔的丑事?”

    “這事就不要提了,父皇早已知道……”蕭繹閉上了雙眼。

    “啊?”我怔了一下,“這等讓皇族蒙羞的事情父皇也不介意?還有他們要謀逆,殿下可知道?”我簡直有些暈厥。

    “你听說了?”蕭繹黯然。

    “只有牆上有縫,就會有風刮進來。父皇再慈善,這種事也能容忍?”

    “唉,父皇只是流著淚對皇叔說,‘以我這種才能都不能治理好國家,何況你呢?’”

    “天那,這種沒有盡頭的縱容,只會助長他們更加任意妄為的,天下總有一天會大亂的。父皇難道不知道?”

    蕭繹無奈的笑道︰“以我們的力量,又能怎麼樣?“

    “他們都不怕,你卻怕什麼?”

    “怕什麼?我的母親至今只是個修容,居于九嬪之末。本王這樣的殘目到處遭人恥笑,還能做什麼?”蕭繹看起來有些心灰意懶。

    我沒說話,心里忽然有種莫名的恐懼,好象隨時都會迎來狂風暴雨的侵襲,我不由地打了個寒戰。

    “你休息吧,本王去書房。”

    “這麼晚了,殿下還不休息?”我有些失落。

    “想必你也听說太子在編著《文選》,本王將來也要著本書,名字都想好了,叫《金樓子》,要整理些文稿。昭佩,你先休息吧。”他忽然之間變得嚴肅起來,說完即出了我的寢室,外邊有股蕭索的寒氣立即撲面而來。

    金樓子?我暗暗念著。他嘴上說得很輕松,卻仍然連著書也要和太子去比,這也叫淡薄嗎?自欺欺人罷了。我微微覺得什麼地方有些不對。哦,對了,第一次听他沒有叫佩兒,叫的是昭佩,听著好生疏……

    轉眼之間, 到了正月初六。我把精心做成的百“壽”圖和百“福”枕呈上,我的婆母阮修容果然對其它金玉之物不屑一顧,唯一看著這變化多端的“壽”字和“福”字滿意地點了點頭。

    我的心里雀躍無比,說不出來的高興。

    只見丁貴嬪帶著一群人緩步而來,我的婆母阮修容連忙上前迎接。

    丁貴嬪一臉慈祥的微笑,說︰“妹妹,姐姐給你賀喜了。”

    “謝謝貴嬪姐姐了。妹妹我年華已逝,還有什麼可喜之處?只不過煩勞姐姐了,真過意不去。”

    “這是說哪兒的話?如今不是皆大歡喜嗎?”

    “唉,如果不是貴嬪姐姐的鼎力相助,哪里會有妹妹的今天?”當初我的婆母只是一個小小的采女,若不是丁貴嬪的引薦,就不會得到父皇的恩寵,也就沒有我的夫君蕭繹的存在了。為此,多年來婆母阮修容心里最感激的就是丁貴嬪。如今,又得到了貴嬪的禮遇,所以難免激動不已,不禁淚又淌下。

    “看看,什麼日子?又來了……”丁貴嬪臉上含嗔,掏出帕子親自來擦阮修容的淚水。”好了,一會兒還要接受嬪以下妃子和命婦的朝賀,你這個樣子怎麼見人那?”

    阮修容終于破涕為笑,我也暗暗噓了口氣。

    “蘭芝,把本宮的賀禮呈上來。”只見旁邊款款走出一位玉人。那袁蘭芝儼然已經成為貴嬪的新寵,面帶著誘人的笑容,恭恭敬敬地捧著一個托盤,上邊蓋著一塊紅錦緞。

    “這是……”

    袁蘭芝身上飄著一股清幽的香氣,只見她伸出玉指輕輕掀開了紅鍛。只听周圍一聲聲驚嘆!原來是一尊晶瑩剔透的玉觀音!那觀音慈祥的微笑,猶如給人間撒下了一片聖潔的光輝,顯得莊重、無暇、神聖和莊嚴,讓人不由屏息凝視,敬而生畏。

    阮修容喜極而泣︰“天,這太精美了。”

    “妹妹,這本是宮里珍藏的一塊上等的漢代原玉,是本宮特意請工匠花了整整七七四十九天雕刻打磨、精心制成的,並請了長干寺的大師開光做了法事。只不過,妹妹你要沐浴齋戒三天方可供拜。”

    注ヾ︰源出于自明學者丘浚著名《投壺詩》,原詩為︰玳瑁筵開宴玉樓,哨壺枉矢強相投。力期一中端倪巧,語重三辭禮數優。罰盞飲來分勝負,倚竿正處迭賡酬。山翁不管淹淹醉,只倚銀瓶漫數籌。
上部 第十三章 紅蕖何事亦離披 
    宮里誰都知道丁貴嬪一向恭謹簡樸,平日里吃齋念佛,素衣素食,對宮人的要求也是極嚴。而現在為婆母所做的一切,簡直就是殊榮了。難怪我的婆母已經激動得失去了儀態。

    “妹妹,本宮知道你多年來不容易,這是對你的一點心意吧。怎麼樣?給妹妹一個驚喜吧?”丁貴嬪笑了。

    阮修容只是連連點頭,哽咽著說不出話來。

    只有我,慘慘地看著那不起眼的百“壽”圖和百“福”枕,黯然傷神。

    良久, 阮修容才恢復了平靜。

    只听丁貴嬪嗔怪地說︰“看你,讓小輩都見笑了。蘭芝特意為你的壽辰編了個新舞,晚宴時就能一飽眼福了。”

    袁蘭芝的笑容綻開了,那笑容象花一樣讓人陶醉,似乎帶著一絲媚惑,隨著周圍的香爐里散發出來的淡香,無影無形地滲入了每個人的血液和骨髓里,讓人無法移開眼楮。

    而我,一個本該展露風頭的標準兒媳,卻象棵牆頭草,默默無言,郁郁寡歡,成了一個可有可無的人。

    宴會上,袁蘭芝翩縴的舞姿在我眼里晃動著,慢慢變成了一個凌亂的影子,我的思緒都飛走了……

    那天我無意中在蕭繹的書房看到了那幅畫。那圓月的輝映下,有個羞澀的少女,在輕紗渺渺,暗香浮動的碧影清波之畔,心無沉痾地自我陶醉于明月清風之中。

    我笑了。思緒被明珠的呼喚打斷︰“啟稟王妃,修容有旨,傳湘東王和王妃覲見呢。”

    來到阮修容的寢宮,只見她已經換了一身便裝,頭上戴了一支玉釵,玉釵是只蜻蜓的樣子,雙翅剪剪欲飛,卻被壓在厚厚的發髻之下。

    “都免禮吧,自家人說話,沒那麼多規矩了。”阮修容的態度出奇的和善,我有些受寵若驚。

    “繹兒,看到你們有此孝心,母親心里很高興,但是仍然要記住母親的話,身為皇子,首先要重視國家大事,這是你等身為皇族的責任。不要成天光想著你那些詩詞歌賦。”

    “是,母親教訓的是。”蕭繹說。

    “只可惜母親身份低微,不能幫上你們什麼,只能靠你們自己努力了。”阮修容感慨地說。

    “母親,你放心,兒子不會讓你失望的。總有一天,兒子會給你最高的榮譽。”蕭繹的口氣很篤定。

    “傻孩子,母親已經貴為皇眷了,還有什麼沒可求的。只要你將來能建功立業,多多在你父皇面前表現,有番好的作為,母親就知足了……”

    “母親放心……”蕭繹欲言又止,一只眼楮里有絲異樣的光亮閃過。

    “母親的後半生都指望你了,在這眾多的兄弟中,能夠得到你父皇的嘉許,也不是件容易的事兒。當今太子年紀雖輕,卻以仁孝之名遠播于天下,大有堯舜之風,將來登基,想必一定會善待你們兄弟的。今後應該怎麼做,只有靠你自己了。母親的話只能點到為止了……”

    “是……母親……”蕭繹的聲音低沉地象廟里的鐘磬聲,透露出一絲不易察覺的沉悶。

    接著,阮修容又轉身忽然對我說︰“昭佩,母親知道你為了母親的生日費了不少心思。來,把這個戴在身上。”說著,遞給我一個荷包,這荷包上繡的是觀音送子圖。

    看到我驚愕的樣子,婆母又繼續說道︰“這里邊裝的是萱草,民間希望生男兒的婦女都戴上它,咱們皇室雖然不能象民間那般隨意,但是為了討個好彩頭,特意讓宮女做成荷包,你要日日夜夜都放在身邊,爭取早生個孫子給母親。”

    一番平和的家常話,我感覺心里有陣陣地暖意掠過,趕緊拜了下去︰“多謝母親。”

    百“壽”圖和百“福”枕至今還浸染著我的鮮血,可是終于換來了婆母的青睞,值得了!

    這次進宮,丁貴嬪給我們諸位王妃都賞賜了一些天竺香。這是一種香料,听說是天竺國的特產,數量不多,據說制作工藝很特別,但是香氣濃郁,貴嬪不甚喜歡,就都分散了給大家。

    蕭繹又被晉安王請走了。

    我一個人孤零零地回府。路上,幾只寒鴉在頭頂飛過,不時地發出淒涼的叫聲,卻絲毫沒有影響我的心情。這時才體會出丁貴嬪的話,只要用心,一切都會順心。

    回到府中,疲憊不堪地坐在檀香木的椅子上,明珠遞過一杯茶。我拿起來剛要飲,就看到甦姑姑進來,臉色發白,說道︰“王妃,老奴有件事不得不稟報……”

    “什麼事?”甦姑姑的神色緊張,引起了我的警覺。

    “這……您走前吩咐請太醫給嫣然姑娘看病,可太醫說嫣然姑娘,她……”說著,偷看了我一眼,又頓住了。

    “怎麼了?很嚴重?怎麼這麼吞吞吐吐的?”我盡量讓自己放松些,笑了。

    “王妃,是……嫣然有了兩個月身孕了……”

    “啪”地一聲,我手中的茶杯掉在地上,成為碎片。我的笑容嘎然而止,頭一陣眩暈。兩個月,我進門才一個多月,那應該是我們大婚之前受孕的。天那,我摸著身上那個裝滿萱草的荷包,頹然了。听說這萱草也叫忘憂草,晉代嵇康在《養生論》中寫道,**蠲忿,萱草忘憂,愚智所共知也。

    可是,這憂愁怎麼能忘得了呢?
上部 第十四章 荷花笑沐胭脂露 
    好冷的天啊,心都僵了。該來的總會來的,作為王妃,這些原本就是我應該承受的。我咬著牙說了一句︰“很好。值得慶祝的事,傳我的話,再派兩個侍女和兩個老嬤嬤照顧,廚房要特別照料好嫣然姑娘的飲食,不許出任何差錯,听到了嗎?”說完,我拂袖而去。

    “王妃……別走,老奴還沒說完……”甦姑姑追上我的步伐。

    “有事快說吧。”我一邊走,一邊用盡心力提著一口氣,險些要暈倒了。

    “太醫說,嫣然姑娘因為有心悸的病根,所以懷孕是很危險的。絕對不能磕了踫了或有其他意外,不然恐怕難于保住胎兒……”

    “哦。”我心念一動,停住了腳步,甦姑姑的眼皮眨了又眨。

    “那就請太醫多留心照顧罷。”我甩了一句話,轉身離去。

    我心里雖明白這老狐狸太了解女人的心了,這話里有話,是在提醒我。,這胎只要流掉了,我的一切煩惱就會隨之而去了。這嫣然如果生了男丁,雖是庶出,卻是長子了。按照規矩,是可以升為側妃的。可是我放棄了,何必呢,同樣是女人,不都是可憐的薄命女子嗎?隨她吧!

    蕭繹听到這個喜訊,也喜形于色。府里亂哄哄了忙了一陣,我每天都做出一副賢淑大度的樣子來。這等事情是瞞不住的,宮里派人賜了很多人參等珍貴的藥材補品。嫣然的房間也換到了我派人收拾好的側屋里去了,下人一下子增加了六個。

    我懶懶地斜靠在塌上,心頭酸酸的。這幾天看見蕭繹的影子也少了,雖然他對我還是一如繼往,但是總覺得神思恍惚,體力不濟。踫巧晉安王府又傳來了喜訊,一名側妃昨日產下一子。這已經是晉安王的第六個兒子了。我無奈地搖了搖頭,派人先送了一份賀禮過去。

    這皇家的喜事何其多,美其名曰,廣衍子嗣。這冠冕堂皇的理由給了他們這些皇族子孫們花天酒地的借口。作為他們的女人,還要收住妒忌的心情,做男人們心中的賢德女子。可是誰知這嫉妒之心,就象燃燒的火焰,不是燃燒了對方,就是燃燒了自己,最後是玉石俱焚。

    昔日芙蓉花,轉眼已成斷腸草,這只不過是早晚的事。陳阿嬌之長夜難挨,花重金請做《長門賦》;漢成帝之班婕妤是何等的清高之人,先避禍長信宮,最後還是無法忍受寂寞之苦,遂做《自悼賦》,以求再次進幸;還有魏文帝之甄後,雖曾被寵幸,後來還是被郭貴妃所害。至于我自己呢,長路漫漫,何處才是我的歸依?我的淚水再一次滾落。

    “王妃,您看,這是什麼?”明珠正在整理我的寢室。她手里捏著一個細小的東西。

    我偷偷彈開了兩顆淚珠。定楮一看,居然是一顆紅豆!

    “怎麼會有這種東西?”明珠的有些吃驚地看著這顆紅豆。

    我的寢室不是一般人可以進來的,除了明珠和冰兒這兩個貼身的丫鬟外,只有那四個女子能夠進來請安。連甦姑姑一般都是站在外間說話的。按照常規,這東西一般是不會出現在我寢室里的。

    “真的是很奇怪。難怪最近總是覺得有什麼東西隔在身下,很不舒服,原來是它在作祟。”我把它放到掌心,仔細地看著,“大婚時到是放些棗子花生等東西用來討個吉祥的,可能是遺留下來的吧?”

    “王妃,不對啊。平時都是奴婢親自整理的,奴婢都仔細檢查了好多次了,什麼東西都不曾有了。縱使有根頭發都不會逃脫奴婢的眼楮,這不可能,決不可能。” 明珠的頭搖得居然象撥浪鼓。

    “只听說放些栗子,棗子,花生什麼的,到從來沒听說有放紅豆的?”明珠依然有些疑惑。

    “是麼?丟掉就好了,沒關系。”看到明珠有些自責的樣子,我有些不忍,安慰了一句。

    “這幾天奴婢心里總好象有什麼東西扎在心口,晚上寢食難安,請王妃給奴婢一本經書念念,早晚拜拜佛,求個安生。”

    “你說什麼?扎在心口?”我忽然腦海中火光一閃,好象想起了什麼。

    “明珠,在附近找找,看有什麼異物存在?”我急忙說道。

    “是。”明珠把所有的櫃子都翻了一遍。

    “還有什麼地方沒找?”

    “只有床下了……”說著,明珠忽然捂住了口,駭然不語了。

    果然不出我所料,此處真有玄機。我親自走過去,一把拽出了那個人偶。
上部 第十四章 荷花笑沐胭脂露 
    人偶制作得很粗糙,面容扭曲而恐懼,身上赫然有幾滴鮮血,上邊歪歪扭扭地用木炭寫著“湘東王妃徐昭佩”七個大字,每一個字上都扎著幾根一寸多長的繡花針,那繡花針在心口的位置密密麻麻扎了一圈。

    “呵呵,”我不禁笑了,“本宮真的這麼快就招人嫉恨了嗎?”

    “啊?王妃,您還笑?”明珠對我的態度煞是不解。

    “明珠,不要擔心,最起碼說明本宮還有自得炫耀的資本,才會有這樣的待遇呢!”我不以為然。

    “王妃,您真的不怕麼?”

    “身正自然不怕影子歪。明珠,你說呢?還有,知道這紅豆是做什麼用的嗎?”既然發現了被人下了“巫蠱”這種邪術,我自然就知道這紅豆的奧妙了。

    “奴婢不解,難道這紅豆和“巫蠱”還有什麼必然的聯系嗎?”

    “明珠,你說對了。別人都只知其一,不知其二。既然是秘術,那麼最希望的就是一次成功了。虧得本宮曾讀過一些書,所以知道這些齷齪的東西是如何的隱秘……”

    “王妃……”

    “前宋劉裕雖然篡了晉朝的江山,可是當年也曾用過“巫蠱”,欲害司馬德文的性命。听說他準備了三百六十五顆紅豆,放入碗內,每天都要念咒,並從中揀出一顆紅豆,相傳這樣過了三百六十五天,被下咒的人一定七竅流血而死。”

    “那……後來呢?”

    “可惜他操之過急,沒等到時間就派人把司馬德文害死了……不然真可以驗證一下這“巫蠱”的效力呢。”我娓娓道來,如數家珍。

    “可是,這只有一顆紅豆……”

    “這顆豆子嘛,應該是除夕晚上揀出來的。”

    “為什麼呢?”

    “這天人間喜慶,眾神歸位,不論是凡人還是仙人,對世間任何妖邪的警惕漸松。初一凌晨之前,只要把這顆豆子放在被下蠱的人最近的地方,就一定會靈驗的了。”除夕之夜,我正在宮里投壺作詩呢,自然會給人留下了可乘之機。

    “原來是這樣,王妃博古通今,奴婢是真心佩服您。”

    “明珠,還有你不知道的呢。”我緩了口氣,繼續說道︰“歷來宮廷里是絕對禁止巫術的。可惜不僅是男人爭奪權利少不了它,後宮里的斗爭也因此而更加的可怕。這“巫蠱”之術,以漢代宮廷尤為盛行。漢武帝之皇後陳阿嬌曾嫉恨衛子夫得寵,曾用巫蠱,結果被廢。最可悲的是,衛皇後最後也因太子被卷入一起可怕的巫蠱案,被逼自殺。東漢明帝竇皇後因嫉恨宋貴人有子受寵,遂誣宋貴人‘欲做蠱道祝詛’,結果迫宋貴人自殺;東漢和帝陰皇後也因嫉妒鄧貴人的受寵,而與其外祖母‘共挾巫蠱道’,被廢黜後憂郁而死。”

    “奴婢長了見識了。”明珠面色漸緩。

    “唉,其實最可怕的並不是巫蠱,而是人心……”

    “是,奴婢知道王妃慈悲心腸,難道王妃不想追究了嗎?”

    “本宮不相信,就憑這麼個死氣沉沉的東西真的能把本宮請到佛祖那里去?哈哈哈,我心如明鏡,何處染塵埃?”

    “是,王妃,奴婢明白了,這就把它拿去丟掉。”

    “明珠,你還是不明白。”我搖頭,“從哪里找到的,就放回哪里去。本宮心無芥蒂,自然不怕那些魑魅魍魎。”

    “可是,這……”明珠還在猶豫。

    “那人應該就在我們身邊不遠,本宮相信,她還會再來的。倘若拿走了,倒打草驚蛇了……”我堂堂一個王妃,也不是個軟柿子,讓人隨便捏來捏去。

    “王妃,奴婢這回是真明白了。”明珠點了點頭。

    我擠出一絲無奈的微笑。在這女人的戰場之中,倘若只有招架之功,沒有還手之力,早晚會命喪黃泉的。可惜,我的心腸還不夠硬……

    “還有,這件事一定要守口如瓶,絕對不能讓任何人知道,尤其是冰兒……”我叮囑道。如果冰兒知道了,是決不會允許有危害我的妖邪之術就這樣堂而皇之地出現在我的身邊。

    “是,王妃,奴婢遵命。”明珠的聲音小得我都快听不到了。
上部 第十五章 碧水潭泮默默香 
    一場靡靡的春雨悄悄地來過,池柳不知不覺地吐出了整整一個冬天的郁悶之氣,紛紛揚揚地拂起了飄若無骨的絲絮,翠綠的衣袖輕輕卷起了透明的清紗,如墜仙境。滿園的桃花接踵而至,綻開了嬌靨依依回首,暖風燻得人之欲醉。我身沐其中,欲與之同醉。

    “舟搖搖以輕殤,風飄飄而吹衣。問征夫以前路,恨晨光之熹微。乃瞻衡宇,栽欣載奔。童僕歡迎,稚子候門。三徑就荒,松菊尤存。攜幼入室,有酒盈樽。引壺觴以自酌,眇庭柯以怡顏。倚南窗以寄傲,審容膝之易安。園日涉以成趣,門雖設而常關。策扶老以流憩,時翹首而遐觀。雲無心以出,鳥倦飛而知還。景翳翳以將入,撫孤松而盤桓。…….”我一邊誦著五柳先生的《歸去來辭》,一邊盡情沐浴在滿園春色之中。

    蕭繹看到我陶醉的樣子,偷偷笑了。那笑容讓我覺得好生璀璨,好生耀眼,我忘記了一切煩惱,那一刻有瞬間難忘的一種空靈之感。

    “七符,你喜歡麼?”

    “什麼?”一個疑惑的眼神。

    “幾盞清茶,一壺濁酒,幾畝良田,一幅詩畫。你我二人同游世間,每天晨起暮落,清清爽爽,遨游在點點風塵淡淡暮靄晨曦之中……樂天安命,無憂無慮。”

    蕭繹邊笑邊搖頭,”佩兒,你又說笑了。”

    “呵——”我仿佛從仙境落到了原地,又洗盡鉛華,素面朝天了。

    “難道殿下不喜歡世外桃源麼?”我幽幽一嘆,本想用這些試探他的心,卻終非我所願。

    “呵呵,喜歡又能怎樣?那本來就虛無縹緲的東西,何必認真!”

    我是很認真,他卻很無意。

    我有些不甘,“難道,殿下心里沒有昭佩?”

    “佩兒,你這話怎麼講?”他的臉上居然全是無辜和委屈。

    “心里裝著一個人,你的眼楮里就會出現一汪清水,那個人的影子時時刻刻都會在閃現,直到地老天荒。可殿下的眼里卻只有春色無邊!”我既然只是俗世中的一個微薄的女子,我的心也自然也如薄紙般脆弱,頃刻間就會破裂。

    “春色無邊?哈哈哈,王妃的意思是本王心猿意馬,日日流連花叢而忘返吧?”精于文辭的他如何听不出我的弦外之音?

    和風陣陣,楊柳依依,桃花翩翩,我的心仍無所依。

    “女人心,海底針。難道王妃的度量也如此針?”明知他是故意這麼說,心里還是免不了有些慍氣。

    我毅然放棄了滿園春色,轉身奔進了寢室。他吃吃地笑著,也隨後跟進來。

    屋子里散發出一種香濃之氣,和園子里的自然芬芳相比,有些隱隱地張狂,也有些毫不掩飾的肆意。

    這便是天竺香的味道。今早上,明珠為了驅除這屋里浸了一冬天的濕潤潮氣,才拿出來用。平時我也不太喜歡這馥郁之氣,因此用的極少。

    忽然听見蕭繹又仰天打了個噴嚏,隨後听見他自言自語︰“咦,鼻子怎麼又癢了?”
上部 第十五章 碧水潭泮默默香 
    我只好不再和他理論,走過來端詳著他通紅的臉,說道︰“春寒料峭,想必又傷風了吧?來,我給你推幾下穴位就好了。”

    蕭繹擺了擺手說︰“不對,剛才還沒有什麼感覺。只是進了這屋子,就感覺不舒服。”說完,又往外走去。

    他高大的身軀站在屋外,身上撒滿了金色的陽光,有一種光芒似乎擋不住地散出來。是什麼,是一種天然的帝王之氣,高貴,威猛,凌然,灑脫,不拘。我有些發愣了。

    過了一會,他回過頭來說︰“本王沒事了。佩兒,你還是關心本王的,對不對?”

    我耷下了眼皮無語,好象有什麼地方不對勁兒。又一陣和風吹過,攜著些淡淡的天竺香過來,我渾身一顫。

    “佩兒,我給你的承諾是一生的誓言。無論什麼時候都不會改變。”他的聲音緩緩地流過來。

    我的心里有滴淚慢慢地滑落。

    我恍然間想到了一件事,那滴淚竟然“倏”地消失了,心里有種莫明的解脫。“殿下可能不知道,這清漣姑娘給我的感覺,就象咱們宮里的陳酒佳釀,越品才越有味道。”

    “好了好了,佩兒,本王有事要辦,要出府一趟。”他皺了皺眉。在這濃情蜜意的表達中,我卻話題一轉,看樣子他有些失望了。

    “哦。”我應了一聲,心又飛走了。

    “府里的事就拜托了,佩兒。”言下之意,我非常明白。

    “是,殿下,臣妾遵命。”我的鄭重,使他的嘴角多了一片無奈的笑容。

    送走了蕭繹,我急忙呼喚明珠。“去把清漣姑娘請過來。”

    這些天府里的事物繁忙,都是清漣幫我打理的,我越來越喜歡她了。這姑娘看似柔弱,卻極善理財持家,還做得一手好菜。尤其是各式各樣的小點心,還分別起了雅致的名字,叫做什麼“碧波花影”,“水中望月”,“桃之夭夭”等等。

    這“碧波花影”就是一種綠色的小點心,作成了蓮花的形狀,點綴些蘭花,放在盤子里,遠遠望去,如繽紛的花環拖著幽幽綠蓮在水中蕩漾,真是別有情趣。那“水中望月”,是用蜂蜜調和的黃色圓形小點心,脆脆的,焦焦的,映在碧玉盤中,真有種“明月如鏡星光為燭”的感覺。“桃之夭夭”是桃花型的,象極了待嫁的新娘那粉嫩嬌羞的面龐,真是好听又好看,有時看著真的不忍吃它。我派人送了些到宮里,也得到了父皇和眾位夫人妃嬪的贊許。

    “王妃,奴婢來了,有事請您吩咐奴婢。”清漣的聲音柔弱而細膩。

    我點點頭。然後轉到清漣的身後,仔細地看著。還不時地用鼻子嗅嗅。果然,是相同的味道。

    “王妃……您……”清漣被我看得懵了。

    終于,在那吹彈可破的玉頸上發現了一根細細的紅絲繩。一定是了,我心里樂開了。

    我確信自己的判斷無誤,這才慢條斯理地回到椅中坐下,喝起了茶。

    “明珠,冰兒,來看看清漣有什麼異常之處?”

    明珠和冰兒聞听全都湊過來圍著清漣轉了又轉,然後都一臉困惑。

    “奴婢發現咱們王妃越來越會賣關子了,老拿奴婢們取笑。”冰兒撅起了嘴。

    我撲哧一聲笑了。“哈哈,本宮發現了一個天大的秘密。”

    “啊?”幾個丫頭面面相覷。

    “難道咱們王府還有什麼秘密?”明珠的眼神里都是迷茫,不知我下一句要說什麼,不敢出聲了。

    “不是府里有什麼奧妙,而是清漣的身上有一種秘密武器。”

    “啊?”三個人同時驚呼,最後的焦點都集中在清漣身上。

    清漣有些局促不安,“這……奴婢這身上有什麼……”

    看著這幾個被我吊急了胃口的丫頭,我忍不住哈哈大笑,今天的心情暢快極了。

    “清漣,你脖子上那個東西是不是個荷包?”

    “王妃,您怎麼知道?”清漣簡直覺得不可置信,這貼身的東西我都能看得到。她伸手拽出了那紅線,果然不差,是一個非常精巧的荷包,只是看得出來有好些年頭了,邊緣都有些磨損了,但是依稀能看出當年的手工是多麼精巧。

    明珠的反應最是靈敏,她拿起了荷包,嗅了嗅,說道︰“這是天竺香!”

    “你怎麼會有天竺香?”冰兒驚訝得很。這本來就很珍貴的東西,婢女是沒有資格用的。

    “清漣,你為什麼把荷包戴在脖頸上?”一般人都把荷包放在腰上、袖中,很少有放在脖頸上的。當初蕭繹的表情引起了我的懷疑,因為那一陣陣朦朧的天竺香飄過我的鼻孔,忽然感覺很熟悉,終于想起了曾經從清漣的身上似乎聞到過,原先還以為是胭脂的清香呢。現在又看到她脖頸中系著紅絲,才斷定應該是這種原因。因為香料是散狀的,除非是荷包之類的東西才能存放。
上部 第十六章 小荷才露尖尖角 
    清漣的眼圈居然紅了,盈盈一汪清水在眸中若隱若現。

    “奴婢失態了,請王妃見諒。只因奴婢一時想起德皇後的恩德,一時情難自已。”

    “不妨。”

    “奴婢幼時曾承歡于德皇後膝下,皇後愛憐,才把這珍貴的天竺香賞給了奴婢。這是皇後留給奴婢的唯一一件念物,故奴婢日日夜夜戴在身邊,唯恐遺失,才戴在頸上。”

    原來如此。明珠和冰兒也噓了口氣。

    “拿過來。”我沒有笑,向清漣索要這個荷包。

    清漣不解,還是摘下來呈上。我一把拿起來,又聞了聞,真是神奇,都這麼多年了,居然還有這樣的魅力,不愧是西域之奇香,自有它的奧妙和珍貴之處。

    “明珠,拿去燒掉。”我毫不猶豫地說。

    “啊?”三個丫頭又是一聲驚呼。

    “王妃,您這是?”

    “恩,明珠,把咱們這些香料都丟掉,以後再也不要用了。”我的話震撼了三個丫頭的心。尤其是清漣,眼中的霧氣越來越濃,一副哀之欲絕的痛苦之狀。

    “清漣,知道嗎?這就是誘發殿下隱疾的罪魁禍首,也是你至今不能受寵的原因。本宮今天才發現,這外邦來的東西未必是有益,久用難免不會生出其它的疾患。所以從今天開始,湘東王府再也不用它了。”

    我攜了清漣的玉手,說道︰“思念一個人,只要早晚三柱香,念幾遍經,在心里默默地祈禱就好,皇後她在天之靈一定能听的到,何必非要憑借這個沒有聲息的物件呢?”

    听到這里,明珠忍不住說︰“王妃之遠見卓識,非同凡響,奴婢心生佩服。”

    清漣也釋然了,淚居然掉了下來。

    “清漣,咱們王妃救了你啊,你為何還哭啊?”

    清漣面色一肅,拜了下去,“王妃,您一定是觀音轉世,特意來解救清漣的。這份恩情,奴婢沒齒難忘。”

    我心里得意,嘴上卻說︰“好了,本宮哪能和觀音大士相提並論?罪過。”

    “謝王妃。”清漣又拜。

    我親自扶起了她。“以後,本宮會找機會讓殿下重新認識你的。”

    “王妃真的是菩薩轉世,法力無邊……阿彌陀佛。”冰兒笑道。

    “臭丫頭!”我佯裝生氣,冰兒識趣地跑掉了。

    我依然再安慰清漣。忽然听到冰兒在外間的喊聲︰“啟稟王妃,紅英姑娘求見。”

    我端坐在屋中,說︰“請她進來。”清漣善解人意,連忙告退。我點了點頭。

    只見紅英姍姍而來,手里托著一個盒子。

    “奴婢做了件衣服給王妃,請王妃笑納。”紅英今天的頭發還是那麼烏黑發亮,只是輕輕地卷起,如雲盤升。臉上略失脂粉,卻仍令在場的我們都黯然失色。

    我親自打開了盒子。嘩,眼前一眩,在窗口射進了陽光之下,眼前有些模糊了。明珠過來打開,抖落。呵,原來是一件美倫美幻的彩衣。這衣服的料子也是那麼特別,是用五彩絲線織成的。

    只見雲天碧藹,清波渺渺,接天的蓮葉無窮無盡,隱隱約約露出幾個苞尖,幾朵荷花,好風如水,清景無限。不遠處有一處平橋,直通水中央,盡頭一涼亭,偷眼望去,翠光交映,涼風吹過,好清幽的意境。近處的荷葉上卓然立著兩只鷗鸕,帶著一種與生俱來的清傲,驅走了這世間的污濁之氣。

    我驚嘆了,用手觸摸著那清新透徹,不染凡塵的荷花。沒有凹凸的感覺,平滑得象緞子,居然不是繡上去的,是直接織出來的。

    “紅英,你是怎麼織出來的?”眼前這個靈慧女子,實在是讓我佩服得五體投地。

    “王妃那天從奴婢那里走後,奴婢就開始織了。絲線是奴婢自己選的,只是到現在才織成。”

    “天,好精巧的手工,相必費了不少功夫吧!”如果是我,恐怕一年也織不出來。我穿在身上,感覺如飛天在空,飄逸空蕩,仙韻隱隱。這大小肥瘦,無不適度。

    “是的,王妃,這衣服也是奴婢自己裁制的。”紅英有些羞澀了,那模樣如嬌艷的牡丹花,盈盈若水,連我都忍不住多看了一眼。

    我實在是有些感動了,“紅英,你為本宮做的這些,本宮全放心里了。謝謝你了。”這衣服比我母親給我縫制的那件金繡玉錦裙還要貼身,還要工巧。

    魏文帝曹丕有一妃子名薛靈雲,在宮中不用燈燭就能在深幃重幄之中裁衣制衣,而且完成的速度極快。還有孫權趙夫人,能在方寸之中,用彩色絲線織繡出雲霞龍鳳,宮人成為“機絕”。而紅英這般的手藝簡直是出類拔萃,唯能與其蓖美。

    “王妃說笑了,伺候王妃,是奴婢的本分,是奴婢該做的。”紅英一度說著謙虛卑微的話。

    我心頭也有些迷惑了。眼前的人都這麼可人討喜,真搞不清是什麼人對我下的巫蠱。所謂明槍易躲,暗箭難防,這清平世界的有些事兒真是說不準。

    知人知面不知心。有時候,人心才是最可怕的。
上部 第十六章 小荷才露尖尖角 
    不知不覺,抬頭一看,窗外的蓮池已經一片蒼綠。我的窗前有只鸚鵡,我給它起了個名字叫花雨,因為它那身翠衣紅襖上綴著幾點異色,猶如雨後的花朵,難舍那份潤色的情懷,在嫩葉的點染中攜著顆顆雨滴,恍然如淚。

    花雨很通人性,我郁悶落寂的時候,它一聲不語。今早我心情愉悅,它也興奮地叫著“早上好”。荷塘不時掠過幾只輕盈之燕,成雙成對,敏捷的身影給水面留下了一道道倩影,那倩影在幾度清風的安撫下,又化成了一圈圈漣漪。那漣漪在我眼里,便是水之微笑,靜中有動,動中有靜,蘊涵著佛理的精髓。

    我正逗弄著花雨,憑欄而笑,忽然瞥見冰兒氣呼呼地走進屋里。“呦,誰惹我們冰兒姑娘了?”

    “真是氣死奴婢了。”冰兒的眉毛都擰在了一起。“您還笑,奴婢是替您打抱不平……”

    “這話從何說起?”我一邊給花雨喂食,一邊不動聲色地淡淡而問。

    “奴婢的好王妃啊,您總是發些什麼菩薩善心,成天叫奴婢們送些補品去給嫣然,誰知人家並不領情。”

    “呵呵,我做我的,她領不領情是她的事兒。”我輕聲“哼”了一聲。

    “您是沒看到嫣然的使女小靈兒,那副警惕的樣子,奴婢看到她偷著用銀簪試王妃讓奴婢送去的燕窩,人家怕王妃害她們嫣然姑娘呢!今天奴婢還發現上次送去的點心,原來連包裹還不曾打開過呢,真是狗咬呂洞賓——不識好人心。”冰兒的怒氣真是不小,連說話都比往常尖刻了許多。

    “防人之心不可無啊,這有什麼大驚小怪的?”

    “我的王妃,不是奴婢大驚小怪,小靈兒每次都要自己先嘗一口,然後才呈給嫣然姑娘。瞧那架子,還沒當上王妃呢,就擺起了譜,奴婢我是真的看不慣。”

    “想必是耳燻目染了宮廷女人之間爾諛我詐的殘酷斗爭,才不得已起了戒心吧。”我深眨了一下眼楮,說著些口是心非的話。

    “咦,我的王妃,奴婢發現您最近連心境都變了呢!那嫣然母以子貴,現在都不把您這個正妃放在眼里,連您的帳都不買,那將來如果生個一男半女,恐怕真要爬到您的頭上去了?”冰兒有些憂心忡忡。

    “那又能如何?靜遠師太說過,凡事皆空就無生事端了,難道冰兒你忘了?”

    “可是……這……難道您真的不怕?”冰兒疑慮重重,無法猜透我的想法。

    我用木匙舀了些食物和水,添放在花雨的籠子里。我也是個女人,如何能不怕?可是怕也是于事無補啊。這已為人婦的女人,就是這籠中的鳥,雖向往那碧藍的蒼穹,卻無法振翅高飛。如果不甘心命運的擺布,拼命掙扎,最後的結果只能是一地鴻羽,雙翅盡折。更有甚者,會血淚斑斑,尸骨無存!

    我沒有說話,眼楮卻漸漸迷離了。

    我眼中的哀痛漸漸傳遞到冰兒的臉上,她的眼楮里多了一份深邃和無奈。

    “小姐,奴婢知道您面上強做笑顏,心里卻苦如黃連。記得當初夫人曾囑咐奴婢,要好好愛護小姐。小姐,您放心,有冰兒在,決不讓您受委屈。冰兒願意終身不嫁,陪小姐一輩子。”冰兒又稱呼我為“小姐”了,她的目光里閃著顆顆星辰,仿佛昭示著她忠心護主的決心。

    “好冰兒,我很好,別擔心。你將來也會找到自己的幸福,決不能為了我犧牲自己的終身。我不要,也不許,听到了嗎?”我抹去了她的淚痕。

    “小姐,別說是終身不嫁,就是要了冰兒的命都可以……”這回是我捂住了她的嘴。

    “傻丫頭,又胡說了。從現在開始,不許說這麼不吉利的話,听到了嗎?你和我都要好好地活著,活得象朝霞那般耀眼璀璨,活得象明月那般崢嶸皎潔,天地蒼茫,萬物生輝,總有一處是你我的歸宿。”

    “小姐,奴婢知道你太苦了……”

    “是,冰兒,榮華富貴都是表面, 其實有更多的人和我一樣苦不堪言,但還是終老一生。來,”我起身用筆寫了一個“苦”字,“好冰兒,我也是現在才明白,你看,上邊兩個‘十’字就象人的兩只眉毛,兩眼組成一橫,鼻為直,再加上下邊的‘口’字,正是一個‘苦’字。你想,人的五官面貌都帶著‘苦’字,這輩子還能逃脫了‘苦’的勵練嗎?”

    “哧”冰兒破涕為笑,“小姐,虧你想得出來!”

    “人生無安逸,必然要先忍受了苦中苦,才能享受到甜中甜。”我忽的鄭重起來,“冰兒,知道麼,我有些後悔當初會投湖。師太還說,人若自殘而死,那麼來世將不能超生。如果是那樣的話,我們怎麼能再相遇做姐妹呢?”

    “小姐……”冰兒的淚水再次滴到我的手臂上,涼涼的,卻感到傳過來一絲溫情。

    “好了,一會兒哭一會兒笑的,讓別人見笑了。”我好言相勸。

    正說著,明珠的聲音傳了進來。“稟王妃,靜遠師太托人帶了書信和一些東西來,請王妃出外一觀。”

    我和冰兒趕緊又擦了擦淚痕,補了補妝才走出來。

    只見桌上有封信,信的旁邊擺著一個白色的小瓷瓶,瓷瓶上還有素雅的蓮花圖案,那著色的風格居然也是淡淡的,淺淺的,隱隱透露出靜遠師太那悠然的仙風靈韻。
上部 第十七章 千層翠蓋萬紅妝 
    “誰送來的?人呢?”我急于一問師太的近況。

    “稟王妃,來人听說是師太的大弟子,說師傅有事外出,特命她小心奉上,但是不肯久呆,非要告辭。奴婢已經給她準備了齋飯帶走了。”明珠說道。

    “好。”我自知有道之人是輕易不肯入凡世久待的,就隨她去吧。

    讀了信,我輕輕地舒了口氣,到現在方才理解出師太的苦衷。

    “師太說什麼了?”冰兒是個急性子。

    “猜,這瓶子里是什麼?”我沒有回答,反而問道。

    “哦,王妃,奴婢猜到了。這是給貴嬪配的藥。”明珠不愧為首領侍女,頗有心計。

    “好明珠。”我贊道。

    “可是怎麼這麼久才送來?”冰兒有疑問。

    “這恐怕是大家心里共同的疑問。不然師太也不會寫信來交代了。”

    “王妃快說,總是吊奴婢的胃口。”冰兒已經知道我又要出什麼招數,開始不滿了。

    “好了,好了。大家可知道這藥材里有一味白花蛇,當時正是大寒時節,靈蛇冬眠,歸穴不出。所以只能等到春暖花開,靈蛇甦醒,爬出地面,才能逮到。可這白花蛇的數量不多,而且極賦靈性,不易捕捉,師太請了附近的獵戶幫忙,也等了七天方才成事。最重要的是,師太乃出家之人,不能輕易殺生。所以師太說,她雖是為了救人施藥,卻也犯了佛門大戒,所以才去閉關自省去了。唉,為了本宮,真是連累了師太。”

    “佛祖既然講求普渡眾生。王妃,您也是為了貴嬪的隱疾,何必自責呢?”明珠說道。

    “可是,本宮也是為了一己私心,刻意奉承啊。”我的心里真的不是滋味,付出了這麼多代價和心思,如果能達成所願,也還罷了。不然,我可真是罪孽深重了。

    “古人不是有句話說,‘天下熙熙,皆為利來;天下攘攘,皆為利往嗎?’您這也是為了自保,何況治好了貴嬪的病,不也是功德一件嗎?”冰兒隨即接嘴說道。

    我不由地掩嘴輕笑了,“你這丫頭,不是不愛讀書寫字嗎?今天卻是出口成章,說得頭頭是道……”

    “啊?您取笑奴婢……”冰兒的臉上多了一圈紅暈。

    明珠也嘻嘻地笑了,冰兒更惱了,一會兒居然跑了出去。

    這天夜晚,有顆流星劃過,那一瞬間的光芒和輝煌閃現在無邊的夜幕之中,過後卻是一種難以言明的隱痛。為了這剎那的燃燒,放棄了生命的全部,墜入永世的茫茫黑暗,再也沒有回頭的路。

    永夜無邊,惆悵依舊。但見點點星光,柔弱的光亮挽留住暫時的雋永和滿足。

    我手里捏著藥瓶,心里卻打翻了五味瓶,各種滋味一起涌上來。

    碧空如洗,圓月如盤,又是一個花好月圓之夜。滿地花蔭,清風徐徐吹過,芭蕉在屋外弄影婆娑,月兒透過假山的空隙窺視著人間。按照規矩,這一天蕭繹是要和我共度良宵的。但是我卻做了個新的選擇,那就是所有的家眷都聚首一堂,來個月下清酌。

    自魏晉以來,朝政被士族所把持,皇帝自然會優待他們。于是,他們不必為衣食所愁,良田美酒,夜夜笙歌,揮霍無度。我素來看不起這些靠祖宗福蔭生活的寄生蟲。可是不得不承認,有時,連皇家的氣派都被他們這些士族大戶比了下去。單說美食,宮里吃不到的東西,在士族大戶的府中,卻應有盡有。所以我特意安排了這樣一桌絕無僅有的盛宴。

    我特意穿上了紅英為我裁制的衣裙,正欲出去落座,只見甦姑姑神秘地走進來。

    “嬤嬤有什麼事?”

    “王妃,老奴有事稟報。”不知怎麼,每次甦姑姑這般神色說話時,我的心里都微微地發緊,因為總是一件讓我感到石破天驚的事,我真有些怕了。

    果然,甦姑姑話一出,我是心里又不平靜了。

    “老奴最近細思量了很久,覺得有件事很蹊蹺,考慮再三,覺得要為王妃盡忠,一定要如實稟報。”

    “請說無妨。”

    “是,王妃。老奴發現了一件事,是關于嫣然姑娘的。”

    “她怎麼了?她現在眾星捧月,還有什麼憂愁的?”

    “不,王妃,您想過了沒有?上次嫣然暈倒,太醫怎麼沒發現她懷有身孕?而後來卻突然間珠胎暗結了呢?”

    “哦?”我腦海中火光一閃。可是,看病的是宮里行醫多年的李太醫,不可能有誤。
上部 第十七章 千層翠蓋萬紅妝 
    “您是說,她假裝懷孕,這全是假的。”嫣然屋里的幾個丫頭老媽子每天忙得團團轉,又是害喜又是嘔吐的,肚子已微微隆起,這怎麼可能有假啊?

    “王妃,老奴可沒有那麼說?”這老狐狸總是見好就收。

    我搖了搖頭,覺得有股怒氣沖了上來。豈有此理?這朗朗乾坤,難道沒有王法了不成?居然敢在天子腳下瞞天過海?

    “誰給她這麼大的膽子?”我似乎覺得有什麼地方不對,但是腦子里昏昏的,全都想不起來了。

    “這女人為了爭名奪利,是什麼手段都會使出來的!”甦姑姑眯著眼楮。

    “您是說,她有可能買通了李太醫。天,這太醫這麼容易就被一個王府的侍妾收買了?”我有些眩暈。

    “俗話說‘人無遠慮,必有近憂’,王妃現在雖貴極一時,但是有些事情不得不從長遠打算……”

    “好了,本宮知道了。多謝嬤嬤提醒。嬤嬤忙了一天,也累了,下去休息吧,不用伺候了。”我有些不耐煩了,急切地讓這條老狐狸趕快從我眼前消失。

    “是,老奴謝過王妃。”甦姑姑終于退了出去。

    我喝了口茶,鎮定了一下心神。看了看銅鏡中的我,依然風采依舊,這才對明珠說︰“走吧,大家恐怕已經等急了。”

    “是,王妃。”

    來到了前廳,我看著滿桌噴香的菜肴,這些都是清漣精心烹制的,熱氣還在上升,沁入鼻中,是一種媚骨的清香。清漣重施粉黛,雪白的肌膚平添了幾縷紅暈,更顯得靈氣逼人。

    我滿意地點頭,“來人,去請殿下。”

    只見一會兒蕭繹來到近前,他驚道︰“佩兒,今天什麼日子?怎麼如此隆重?”

    “殿下請坐,這不是一個什麼特殊的日子,只是一個流光溢彩的月圓之夜。臣妾想,自從臣妾來到這里,大家難得有幾次聚在一起吃頓飯。所以臣妾就想了這麼個主意,請殿下落座品嘗美味,欣賞歌舞。”

    我這麼鄭重其事,蕭繹忽然笑了,“哈哈哈,佩兒有如此雅興?”

    “是,殿下。臣妾率府中所有內眷來取悅于殿下,願殿下福壽安康。”我的話表面雖恭敬,卻連誰都能听出來里面隱隱含著些諷意和不滿。

    蕭繹“哦”了一聲,又啞然失笑了。

    “這是誰的手藝?宮里的御廚也沒曾做出這樣的菜。”蕭繹不愧是蕭繹,話鋒一轉,立即把大家的吸引力都轉向了桌上的美味。

    我沒有回答他的話,卻說︰“殿下,請看,這是鳳凰白、金栗平槌、八仙盤、五生盤,還有水晶龍鳳糕、玉露團……”我口若懸河地介紹著清漣拿手好菜和精致小點 。

    “怎麼有這麼多名堂?名字也別出心裁,真是聞所未聞。”蕭繹的興趣也起來了。

    “殿下也有不知道的?”我撇了下嘴,繼續說道︰“這‘鳳凰白’乃是江里最肥的鯉魚魚白,顧名思義,這‘金栗平槌’即是魚子烹調出來的。這‘八仙盤’嘛,是剔了骨頭的雛鵝,擺成了八副。再看這‘五生盤’,是用新鮮的羊、兔,牛,熊、鹿五種肉類精制而成。還有那點心,上邊都是手工雕刻的花紋呢!殿下,您看看……”

    “好,本王已經饞誕欲滴了,等不急了……哈哈……”蕭繹津津有味地吃起來。

    “芙蓉,把你新編的曲子唱給殿下听……”我使了使眼色。

    只見芙蓉應了一聲,拿起一把琵琶,裊裊婷婷地走過,伸出縴縴玉指,撥動了琴弦。“奴婢唱一首《月光吟》,請殿下賜教……”

    “殿下,這菜都是清漣姑娘的手藝呢!”我不失時機地說了一句,其實我們都有同感,這一次,蕭繹面對著清漣,並沒有再發生任何不適的癥狀。

    恍惚間覺得蕭繹的眼神飛快地向清漣掃了一眼,我有些異樣的感覺,胸中一窒。

    “好,好,好……美酒,美人,美景,哈哈哈。”蕭繹在脂粉陣中慢慢地倒下了。席間,唯嫣然只笑而不飲,我沒有理會她。

    “眾星仙訣兮飛揚,明月流光兮悄斂,佳人含笑兮听風,繁花醉夢兮愁落……雲遠兮山無徑,月明兮星難留……”歌聲抑揚頓挫,圓潤流轉,舒暢無比。

    “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風流。”我輕輕地吟了一句。只听蕭繹湊到我的耳邊︰“佩兒,你說什麼?”

    “殿下醉了,清漣,還不去伺候殿下休息?”我故作不悅道。

    “是,王妃。”清漣面紅耳赤,感激地看了我一眼。我點點頭,笑了。心里卻似有一把刀狠狠地劃了一下。

    和我一樣有同感的,還有三個人。凡是女人,此刻心里恐怕沒有不流血的。

    只剩下幾個蹙眉低首,無心飲宴的女子。我回過頭來,說︰“咱們繼續喝。”然後一口氣喝了一盞。朦朧中,我看到嫣然還是端坐,未飲一口,不禁有些怒氣。

    我皺眉瞪著嫣然,“怎麼?怕本宮毒害你麼?”

    “王妃,奴婢不是這個意思?”嫣然怯怯地看了我一眼。

    “不是這個意思,那是什麼意思?”我借著酒意,夾了一塊兔肉放在她面前。

    “來,吃了它。”

    “啊?兔肉!”嫣然大駭。

    “放心,誰說這兔肉吃了會生下怪物?本宮卻不信。不要把本宮想成毒如蛇蠍的女子,如果是那樣,你早就沒命了。”我無奈地一笑,忽然大喝︰“吃了它。如果有問題,本宮願意抵你條命……”

    嫣然的眼楮里流出了恐懼的光芒,求助地看向身後的小靈兒。

    小靈兒連忙近前,“嫣然姑娘身體不適,還是由奴婢吃吧!”說著,抓起了兔肉,往嘴里放。

    這時,冰兒在後邊喝道︰“放肆!王妃還沒說話,什麼時候輪得到你?還不快出去!”
上部 第十八章 露荷翻處水流螢 
    “哈哈哈……”我仍舊喝了一大口蘭生酒,醇香、甘冽,回味無窮。

    小靈兒已經感到自身的處境岌岌可危,臉色慘白,汗珠滾落。但她始終還算機靈,立即“撲通“一聲跪了下去,“奴婢該死,請王妃息怒。”

    嫣然的臉色蠟黃,如水的雙眸盛滿了驚懼。

    旁邊的芙蓉和紅英也惶惶不安,不知道究竟發生了什麼事?使我雷霆震怒。

    “怎麼?怕了?你不是膽大包天嗎?你不是會欺上瞞下嗎?你不是會耍手腕嗎?你也有怕的一天?”我微微喘了口氣,繼續說道︰“本宮拿你當自己姐妹,真心相待,沒想到你卻如此回報于我?真的悲哀!你倒是說說,本宮有什麼地方對不住你?”

    “王妃,不要再喝了。”明珠過來搶奪我的酒盞。“不,本宮要喝。”我拒絕了明珠的關心,一把推開了她。

    “奴婢不敢,王妃對奴婢恩重如山,照顧有加,奴婢怎麼敢做對不住王妃的事。”嫣然的抽泣聲在靜寂的空間里顯得越發刺耳。

    “是麼?”我起身仔細地看了看她。看她的模樣梨花帶雨,弱不禁風,小腹的確微微隆起,不象是假的。我差點有些動搖了。不,不能,如果再心軟,我隨時都會在睡夢中,在丑惡的詛咒聲中結束自己的生命。人不可貌相,這麼嬌弱的女子怎麼會如此工于心計?是啊,如果我早死,如果她能生出子嗣,她豈只是升為側妃,連正妃的位置也可能唾手可得!可怕,真的可怕!

    我咧咧趄趄地向後跌去,冰兒和明珠攜住了我的身軀。我的臉上**的紅,心里的火在熊熊燃燒。

    “怎麼?還不知道本宮的生辰八字吧?想知道嗎?本宮可以告訴你,巫蠱之術最講究的是時辰,連生辰八字都不寫,怎麼能有用呢?”我心里暗說,只有你目前有誣陷本宮的動機,不妨先唬一下。

    “王妃明查,奴婢不知道王妃說的是什麼?”嫣然忽然簌簌地掉下了幾滴淚珠,那淚珠竟“倏”地直撞入我的心。

    “哦?難道本宮冤枉你了?”我的心被撞得搖搖欲墜,飄忽不定。“好吧,既然你不承認,就算了,總有一天本宮會抓住那條狐狸的尾巴……”我邊說邊用眼角瞥了一下眾人。

    小靈兒的頭一直往下磕,最後趴在了地上。嫣然一副呆若木雞的樣子,紅英和芙蓉面色蒼白,不知所雲。

    怎麼?都是一副無辜的神色。難道是我錯了?我繼續發揮我正妃的權威。“好了,不吃是吧?听著,今天晚上,沒本宮的命令,什麼都不許吃……”

    又是一陣驚呼。小靈兒的頭磕得象搗蒜似的,眼淚甩得四處飛濺。“王妃,都是奴婢的錯。不怪嫣然姑娘,您開恩啊,王妃,嫣然姑娘她還懷有身孕呢!”

    不提這碼事,我還不怒。如今讓小靈兒再度渲染起來,我反到覺得丹田內一股熱流直沖向喉口,“是嗎?真的有孕嗎?哦,倒不象假的,哼哼,如果有一天,本宮知道有誰在欺上瞞下,本宮一定饒不了她!”

    “好了,本宮累了,大家都退了吧。”我發泄完了,覺得舒服些了。

    “是,王妃。”大家默默而退。

    我這才注意到,嫣然的眼楮里最初的惶恐已經不見了,只有一片木然。小靈兒終于爬起來,扶起她,走了。而我,雖然吐了口壓抑已久的悶氣,心里卻始終沒有痛快的感覺,似乎有些東西正漸漸地從身體里被抽掉了。

    夜幕中,不知什麼時候眼前出現了兩個我。一個溫柔賢淑,體貼入微,眾人愛戴。一個自私狂傲,歇斯底里,不可理喻。兩個我正在激烈地爭吵,彼此不能相容。到底哪個是我,我自己也不知道。天,別吵了。我的頭疼欲裂。只見那個自私的我終于佔了上風,得意地大笑︰“哈哈哈,誰想爬到本王妃頭上去,必是死路一條。有不怕死的嗎?來吧,看看本王妃的厲害,哈哈哈……”

    那猙獰的面孔在伸手不見五指的黑夜里越發顯得恐怖、陰森、駭人。

    “不,不是我,不是我……”我大叫著,渾身大汗淋淋,坐了起來。

    屋里忽然間亮了,在燭火的搖曳中出現了冰兒的臉。

    “唉,又做噩夢了?奴婢知道您做不了惡人,為什麼非要勉強自己呢?”

    我張著嘴想說話,卻不知說什麼。

    “奴婢斗膽,假傳您的旨意,派人已經給嫣然姑娘送吃的去了。”

    “呵——”我松了口氣。

    冰兒給了我杯茶,“先喝了它。”

    “菊花茶?”

    冰兒點頭。我接過來,一飲而盡。

    過了良久,才說道︰“她不會真的傻到什麼都不吃吧?”

    冰兒嗔了我一眼,“奴婢早說過很多次了。您這刀子嘴,豆腐心,是改不了的,何苦?”

    屋外樹影婆娑,風撫窗欞,說不盡的寂寞和憂傷。

    蕭繹此刻恐怕正在溫柔鄉里樂不思蜀呢。我的心仍在雲端漫漫飄蕩,落無盡處。
上部 第十八章 露荷翻處水流螢 
    “您看您,關于那個什麼巫蠱的小人還瞞著奴婢。明珠的嘴夠嚴的啊,以後再這樣,奴婢就生氣了。”

    我無奈地一笑。“既如此,你就拿去把它毀了罷。”

    “不能毀。”冰兒正色道。

    “這又為何?”

    “奴婢想先把它收起來,放在個穩妥的地方。萬一將來殿下追究起來,您也好留個憑據。”

    我恍然大悟。“是啊,還是冰兒想的周到。”我今天所做的一切,如果傳到蕭繹或者宮里去,我恐怕是要受到責難。畢竟如此對付一個孕婦有些讓人齒寒。我的心終于平靜了下來。

    “奴婢的心里只有您,請您體恤奴婢吧!”

    “冰兒……”我和冰兒相擁而泣。

    夜之靜謐,夜之妖嬈,夜之清涼,夜之淡薄,都化在無聲的淚水之中了。

    次日,我打起了精神,請人去宮里傳了李太醫。李太醫一路跑來,頭上還流著細碎的汗珠。

    “微臣拜見王妃。”

    “來人,賜坐,上茶。”

    “謝王妃。” 李太醫不停地用袖子擦著汗。

    李太醫的樣子使我想笑,自從那個除夕之夜之後,恐怕湘東王妃的自傲與才氣,驕恣和不羈,已經在宮里傳開了,並深入人心。此刻,連李太醫也心有余悸吧。

    “李太醫,不必緊張,本宮也不是吃人的老虎,呵呵。”我試圖用燦爛的嬌靨來化解此刻有些緊張的氣氛。

    “王妃言重了。” 李太醫顯得仍舊有些局促。

    “請李太醫到府里來,只是想問幾件事。”

    “王妃請講。”

    “本宮想問問貴嬪的固疾如何了?”

    “稟王妃,老臣正為此事感到驚奇。王妃是從哪里弄來的仙丹妙藥?貴嬪的皮癬居然大有好轉,這樣看來,再不出一個月就能痊愈了。”

    “真的?”我心里一喜。

    “貴嬪最近心情很好。可惜沒有方子,不然太醫院可以留些記錄,將來還有大用。”李太醫惋惜地說。

    李太醫談起了醫藥,居然忘了緊張。我又微微笑了。

    “這方子來自世外方人。如不是本宮鼎力相求,恐怕……”

    “是,王妃,老臣明白。我朝上自貴嬪夫人,下至皇子王妃,皆仁孝恭德,簡樸有度,實乃我朝之大幸。”

    “百善孝為先。這都是本宮該做的。只可惜這方子珍貴,而且需要的藥引也極難獲得,所以……”

    “老臣拜求王妃,如果有這樣的好藥,將是我大梁百姓之福啊。”

    “恩,說得有理。待本宮慢慢想辦法。”這事等將來見了靜遠師太,再慢慢商討。

    我頓了頓,說︰“本宮還有一事不解。”

    “王妃請講,老臣知無不言……”

    “本宮想問的是,嫣然姑娘的孕期到底是多久了?”

    我此話一出,李太醫本來剛剛舒緩的臉馬上就變白了。

    果然有蹊蹺,終于要露出馬腳了。我緊盯著李太醫的眼楮,他的眼角都是細碎的皺紋,我雖捕捉到了那一閃而逝的恐慌,但和那悠悠歲月衍生出來的皺紋里蘊含著的滄桑和深沉相比,那恐慌就如風輕動,葉微驚,而瞬止,幾乎沒有留下痕跡。

    “李太醫,本宮素來知道你們李家醫術是世代相傳的,而且是父皇最信任的人。所以,今天本宮希望您對本宮的問題也能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我略略地施了些壓力。

    “王妃,老臣惶恐。嫣然姑娘的身體狀況老臣都有記錄,請王妃一觀。”說著,準備拿出行醫記錄。

    “不,李太醫。本宮不看,本宮想讓您親自對本宮說。”我逼視著他混沌的眼楮。

    “這,王妃想讓老臣說……什麼?” 李太醫的喉嚨響了一下。

    “那好,本宮問你,嫣然第一次昏倒的時候,也是你來就診的,為何沒有妊娠現象。而後來才斷出有孕的。據本宮所知,李太醫診脈最為擅長,從來沒有失誤過。對此,你做何解釋?”

    “這,王妃……”李太醫沉吟了一下方說,“按照常規,嫣然姑娘第一次暈倒的時候,應該是有身孕一月有余,是可以診斷出來的。但是王妃知道嫣然姑娘一直有心悸的病根,心悸時脈搏跳躍無常,常有停頓,或時強時弱,稱為結代脈。還有一種所謂的滑脈,即脈搏往來流利,醫者稱之為“如珠走盤”,一般多見于痰飲病人。但也不可一概而論,偶爾的結代脈有時髒器並無疾病,至于滑脈在正常的妊娠婦女中則更為常見。”

    李太醫頓了一下,接著說道︰“所以說萬物善變,沒有千篇一律,萬古不變的東西。嫣然姑娘當時由于情緒緊張,血氣逆流而上,呼吸減弱,所以才會暈倒。當時氣息紊亂,脈搏失常,老臣自是無法診斷出來她懷有身孕的。”

    李太醫一番長篇大論,條理清晰,振振有詞,我有些呆了。難道就這樣被搪塞過去了?
上部 第十九章 隱約花紅點點連 
    我有些不甘,但還是說道︰“原來還有這許多說法,本宮真是孤陋寡聞,真是慚愧!不過,嫣然這樣的身子骨也太孱弱了,怎麼能保住胎兒呢?”

    “王妃明鑒。這也是老臣的擔憂之處。”

    “唉,”我嘆了口氣,說道,“畢竟是殿下的第一個子嗣,無論如何,請李太醫多費心老神了。”

    “王妃言重了。還是王妃雍容大度,才使嫣然姑娘能保身到如今。老臣已經把過脈了,脈象平和,母子均會平安無事的,請王妃放心。”

    “如此就謝謝李太醫了。”

    “只是還有一點要切記,請嫣然姑娘戒焦慮急躁,方能保平安到世子誕生。”

    世子?我心頭微微一酸,仍舊說道︰“李太醫真是懸壺濟世、醫術高超的有德之士。“

    “王妃過獎了,老臣身受皇家俸祿,這也是老臣應盡之責。”

    這李太醫難不能也是老奸巨滑之徒?每句話都絲絲合縫,滴水不露。     

    “來人,請李太醫下去休息,喝茶。”我已經懈怠了,無心再問下去。再這樣兜圈子,又有何意義?

    微微風舉荷,細細雨澆愁。鳥雀喜呼楮,黎曉窺檐語。一場雨,洗亮了連天碧池,荷葉輕輕舞動,珠珠滾落,頓時失去了晶瑩之圓,卻留有一絲別韻風情。

    我面前擺著是剛抄完的佛經。丁貴嬪因我進奉的靈藥醫好了她的頑癥,大是高興。在我的婆母面前大大夸耀了我一番,並賞賜了大量的物品。但是卻少不了她的一份特殊禮物——經書,而且是她親自抄寫的經書,而我,只好親自抄寫了幾遍。

    佛家說,人的功德因行善而上升,因作惡而**;前世決定今生,今生又決定來世。個體生命在六道中不斷沉浮的轉生過程,就叫作六道輪回。如果眾生能洞破事物緣起的本質,舍棄貪欲,斷除煩惱,停止造業,就能最終跳出六道,得到徹底的解脫。

    說起來容易,做起來好難。

    “王妃,听說長干寺的香火很靈驗。王妃是否也去一試?”明珠大概是看我百般無聊,才想出個讓我散心的法子。

    我心念一動。也好,在這封閉的王府里郁悶已久,也該出去透透氣了。

    我拒絕了王妃的鸞駕,只是一身普通民婦打扮,帶上冰兒、明珠、清漣和兩個家丁出了府門。

    朱雀門外,長干寺隱沒在古樸、雄渾的重重松柏之下,縷縷青煙溢著綿綿不絕的香氣,在墨綠色的樹冠的縫隙中裊裊上升。龍踞虎躍的建康城遠遠望去,在一片郁郁蒼蒼的榕樹的掩映下,越發顯地神聖、莊嚴、大氣、雄偉。

    果然名不虛傳,寺內善男信女絡繹不絕。大雄寶殿里,身穿大紅袈裟,頭戴昆侖大帽的眾多高僧,雙手合十長跪地上,口中默頌著經文。不遠處傳來沉緩、鏗鏘、渾厚而又和諧的樂聲,使人不由產生一種激越之情,飄飄然如若仙鏡……

    聞听父皇曾多次在此做法事。所以長干寺聞名遐邇,百姓更是崇拜得五體投地。果真有佛家的大氣派,不凡中隱隱露出肅穆的氣氛。

    “王妃,听說由于這里的簽靈驗無比,百姓們都信奉得很呢。”

    “好,清漣,你也去試一支吧。”我邊說邊欣賞寺里的風景。

    “是,王妃。”清漣領命而去。

    只見一位老婆婆領著女兒正在殿里跪拜。“謝謝佛祖保佑,我女兒終于心想事成,找到了如意郎君。謝謝佛祖。”說著,哆哩哆嗦地從懷里掏出了一串銅錢,顫巍巍地放進殿前的木盒中。她的小女兒瘦弱的小臉上卻露出滿足的微笑。

    母女兩個相互攙扶著離去,旁邊的小沙彌不屑地瞪了一眼,又低下頭念念有詞。母女兩個雖已離去,但她們肩上兩塊扎眼的補丁卻楔進了我心里,有種莫明的悲瘡之感襲上心頭。

    “王妃,您看。”不一會兒,清漣喜孜孜地拿來一支簽。

    我仔細一看,上寫“仙人指路”,下邊一行小字,寫著“中吉“、“路遇仙人指路通,勸君任意走西東,交易求才不費力,生意合伙也相通。有貴人相助。”

    “很好。總算是柳暗花明了,還算不錯。”我說。

    “奴婢是托了王妃的福,王妃才是奴婢的貴人呢。”清漣說。

    我心里暗道此言不錯。但是嘴上卻說︰“還是你命中注定有福可享呀,傻丫頭。”

    “謝謝王妃。王妃也去抽一支,王妃大富大貴,一定能抽個上上簽。”清漣說。

    “是啊,王妃。”明珠和冰兒人雲亦雲。

    我拗不過這幾個丫頭,終于答應了。那簽在一個竹筒里,善男信女們口中念著“佛祖保佑,菩薩保佑”之類的話,輕輕晃動竹筒,這竹筒仿佛也成了法器,和那些木魚、金鐘、雲鑼、鈸鈴杵一樣,受著人們的頂禮膜拜和真心的信奉。

    我拿著竹筒,只一下,就出來了一支。明珠興奮地撿起來,然而,臉色馬上就變白了。

    什麼?我接過一看,豁然一驚。“下下簽”,簽名“宿鳥焚巢”。

    下邊照樣有一行小字,“宿鳥焚巢時運低,婚姻合伙病難醫,交易有圖皆不利,官司口舌被人欺。”

    幾個人呆了,不知所以。

    “王妃不要灰心,那邊有得道高僧解簽的。”清漣連忙說。

    “還解什麼,都已經很明白了。”我郁郁地說。

    “王妃,您忘了?世間萬物相生相克,只要有立,就有破。”半晌不說話的冰兒忽然說了一句話。

    我默默點頭。“真的有得道高僧解簽?”

    “是啊,听說比本院主持還高一輩呢!”清漣說。
上部 第十九章 隱約花紅點點連 
    來到同樣香煙繚繞的偏殿,眾多的人群圍著一個慈眉善目,長須飄飄的老和尚。這就是那傳聞中的得道高僧嗎?

    說來也奇怪,不一會兒周圍的人群慢慢散去了。老和尚抬頭看到了我,連說三聲“阿彌佗佛”。

    “施主可是來解簽的?”

    “當然,不然找你干什麼?”冰兒言語有些不敬。

    我瞪了冰兒一眼。因為我發現老和尚看我的眼神很尊重。

    “施主貴不可言。能否听老衲一言?”

    “哦?大師請。”

    “看施主的面相,實乃人間貴極,只可惜眉宇之見隱隱帶煞,恐怕……”

    “哦?大師還會看相?如此請大師直說無妨。”

    “不能壽終正寢……”此言一出,所有的人大驚失色。冰兒氣急敗壞地說︰“豈有此理?你這個老和尚,到底會不會相面?簡直就是胡言亂語?”

    “冰兒。”我喝了一聲,說道,“大師莫怪,這丫頭不懂事,大師請繼續說。”這個時候我反而想知道下文了,我的命運究竟有多少劫難?

    “恩。”老和尚捋了捋胡須,繼續說道,“施主的簽可是下下簽?”

    “是,大師。”我畢恭畢敬地把簽遞上去。

    老和尚看了一眼,略略點頭。“這就是了。施主面前就有一道坎。如果不小心應付,恐怕會斷了姻緣線……”

    “請大師指點一二。”

    “按簽上來說,是有人作祟,但是恐怕成不了什麼大氣候。雖有劫難,卻有驚無險,只是一時的痛苦,並沒有什麼妨礙。”

    “這又是為何?”

    “施主,你的額頭有絲紅光閃現,那是太微垣之奎星在保佑你,因為你還沒有做完你應盡之責。”

    “什麼?大師?”我有些不解。

    “施主,你的貴人在東方……”說完,閉目不語。

    “大師,請詳解。”我的心里有些發緊。

    老和尚仍舊不語。我忽然之間懂了。所謂天機不可泄露,這話也說到盡頭了。

    “大師,小女子明白了。煩勞大師給個警示就好。”

    老和尚點了點頭。拿起筆來寫了個字,我定楮一看,是個“靜”字。

    我雖然感到費解,可自知這大師是不會再輕易吐露一字的,所以就不強求了。“冰兒,把香火錢奉上。”

    冰兒只好拿出了兩錠銀子遞給旁邊的小沙彌,小沙彌雙手合十,口稱︰“謝謝施主。”

    “走吧。”我轉身往外走去,大家只好跟在我後邊。

    剛邁了一步,耳邊傳來老和尚的聲音︰“燈動則不能照物,水動則不能鑒物。人性亦然,動則萬里皆昏,靜則萬里皆澈。王妃慢走……”  

    “呵——”我停了一下,馬上又不停地向前走去。靜心,寡欲,以靜制動,這就是老和尚要告訴我的話。這才是至高的境界,不管我是什麼樣的身份,在真正的佛家弟子的眼里,都是芸芸眾生,一樣平等的人。

    來時鶯歌燕舞,回時全都判若兩人。三個丫頭一聲不吭,我一直在沉思。氣氛有些沉悶了。

    “王妃,奴婢的右眼皮直跳……”明珠說道。

    “哦?”我也微微感到莫名的慌亂。一定要靜,安靜,靜,靜……我不停地對自己說。

    馬車終于停在府門口了,看門的老劉趕緊過來迎接。可是,我卻不經意地發現他的眼里有那麼一絲惶恐轉瞬而逝。

    果然,我的預感又應驗了。因為這時,甦姑姑象影子一樣飄了過來。這次,仿佛問題很嚴重,因為她的皺紋都擰在了一起。她一邊小跑,一邊上氣不接下氣地呼喊著︰“王妃,大事不好了,嫣然滑胎了……”

    啊?我吸了一口氣,頭皮有些發緊了。這怎麼可能?不過出去了半天的工夫,就發生了這樣的事。而且,已經六、七個月的胎了,都應該成型了吧?怎麼可能會無緣無故地掉了?

    “王妃,殿下他……”甦姑姑擦了一把頭上的汗。

    “殿下他怎麼樣了?”

    “殿下他,雷霆大怒,下令追查根由。現在李太醫正在給嫣然施針呢!”

    我听了,什麼都沒來得及想,就提起裙擺匆匆往嫣然屋里趕去。後邊的三個丫頭都緊跟了上來。
上部 第二十章 蕭蕭疏風亂雨荷 
    還沒進去,就聞到了一股嗆人的火藥味。金魚缸摔得粉碎,幾只小金魚的肚皮還在一翕一張,為了再多留戀一刻這人世間的幸福而拼命地掙扎。蕭繹高大的身影遮住了窗口那明媚的陽光。

    我有些郁悶,當初為了我,蕭繹曾經打碎了茶杯。而如今,為了一個卑微的女子竟然活生生地毀了幾條小生命的的陽光和快樂。只是因為他自己,失去了親生的骨肉!

    “殿下……”我竊竊地說。

    蕭繹猛地轉過身來。我此時,正一身民婦的打扮,因為匆忙,忘記了更換。頭發碎亂,面貌憔悴,已經完全失去了王妃的儀態。

    “你……你到哪里去了?”蕭繹一副不可置信的樣子。

    “我,我去長干寺去燒香許願去了,為父皇和母嬪祁福……”慌亂之中,我仍然沒有忘了添上後邊這一句。

    “你,就這樣去了?” 蕭繹為之氣結,“這樣子要是傳到外邊去,豈不是丟了我皇家的顏面?”

    “誰能認出我來?”我小聲地說了一句。因為覺得理虧,所以連聲音都低了八度。

    “佩兒,你太任性了!你看看,這府里出了這麼大的事,你卻全然不知?” 蕭繹停留在痛失骨肉的心情中無法回轉,連語氣都比平日犀利了十分。

    “……”我沒有再說話。只見蕭繹長長地嘆了口氣,又背過身去。

    我回頭看了一眼嫣然,她如同雕塑一樣躺著紋絲未動,連睫毛都未動一下,蒼白的臉上是一片淒楚。我心里知道這對她的打擊太大了,也感到不忍。

    李太醫剛給她起了針。我惶然說︰“這怎麼可能?”

    李太醫搖搖頭。

    忽然間,小靈兒“撲通”一聲跪在蕭繹面前,“奴婢請殿下做主,一定是有人害了我們姑娘。”說著,鼻涕眼淚傾注而下。

    是啊,這些天我也覺得冥冥之中,有一只神秘的手在操縱著一切。有很多事都是如此的詭異,到底是誰在作祟?我用疑惑的眼光再次掃了一遍每一個人。

    “小靈兒,你可是知道些什麼?有本王在,都說出來,本王給你們做主。” 蕭繹說。

    “稟殿下,奴婢懷疑有人毒害了我們姑娘。之前一直好好的,今天中午喝了一碗雞湯就睡下了,沒想到醒來就大叫著從床上滾落。奴婢,奴婢當時一看,她身上已經都是血跡了……” 小靈兒用袖子擦了一把眼淚,嗚咽著說。

    “哦?” 蕭繹的眉毛又挑了起來。

    “老臣回稟殿下,老臣已經親自檢測了嫣然姑娘剛吃過的食物和用具,都無毒。而且剛才老臣在嫣然姑娘體內下了針,銀針都是本色,更證明了體內無毒。”

    “那是什麼緣故?”每個人心中都是謎團。

    小靈兒也搖著頭,又是拼命地趴在地上叩頭,“不可能,不可能……有人害我們姑娘。殿下……殿下……請為奴婢做主……”

    李太醫嘆了口氣,說:“若非說是有人毒害姑娘,老臣也有嫌疑……”

    我和蕭繹都怔了一下,但是蕭繹馬上說道︰“不, 李太醫,本王知道你盡心盡力,決和你無關。本王自小生病就是李太醫診治的,本王信任你……”

    這時,我驚異地發現小靈兒的眼神里閃過一絲怨毒。

    我走向嫣然的床頭。

    小靈兒的眼楮里由怨毒轉為戒備。我有些動氣,難道是沖著我來的?

    但看著嫣然的痛苦之狀,我心里緩緩流過一絲惻隱之心。算了,和這種不諳世事的小丫頭計較什麼?

    我的距離和嫣然越來越近了。我想要握住嫣然的手,安慰她幾句。可就在這時,只見嫣然忽然坐起來撲向我,不知哪里來的那麼大的力氣,一下子扼住了我的喉嚨,那細長的指甲鑽進了我粉嫩的脖頸里。頓時,覺得疼痛席卷而來。

    “徐昭佩,你是個魔鬼!我恨你,我要殺了你!”一向溫柔婉約的嫣然仿佛邪魔附身,完全變成了另外一個人。

    這狀況太突然了。所有的人在那一剎那間都愣了。

    我被鉗得無法呼吸,恐懼感頓時無邊無際地向全身蔓延開來。怎麼?真是沖我而來的,原來我在她心里是這麼十惡不赦麼?難道她以為是我害她的?指甲陷得越來越深,疼痛感越來越強烈了。我驚懼地看著嫣然的眼里燃燒著復仇的火焰,那火焰旺得好象要隨時迸射出來,立即把我燃燒成灰燼……

    冰兒最早醒悟過來,拼命地奔過來扯著嫣然的胳膊。然後是明珠和清漣,幾個人頓時扯成一團。

    這一幕深深地刺激著蕭繹,“天,都瘋了嗎?住手!”

    可是嫣然的體內仿佛注入了無窮無盡的力量,那手越發得有力了。我一句話也說不出來,眼前有些金星亂濺。嫣然那頭發披散著,五官此刻猙獰了,扭曲了,惡狠狠地咬著牙,歇斯底里地大喊;“你好狠,好狠的心!是你,是你害死了我的孩子,你必須死,必須死……”

    我眼前漸漸模糊,只看見幾副焦急和驚恐的面孔閃現……
上部 第二十章 蕭蕭疏風亂雨荷 
    我想說,不是我,真的不是我,你誤會了。可是卻什麼都說不出來……

    耳邊只听見李太醫焦灼的聲音,”殿下,這事恐怕和王妃無關……”然後,就什麼都不知道了。

    恍惚間,覺得自己成了飛天仙女,飛翔在漫無邊際的雲端,渾身輕若紙綿,在如細紗織成的雲錦中飄飄裊裊,悠悠蕩蕩。

    ……

    “王妃,喝湯吧。”事情已經過了三天了,我脖頸上的傷痕依舊醒目,心里不時泛起一種難捺的隱痛。那清澈洞靈的女子,為何如今變成了瘋狂之鬼魅。為什麼?為什麼?這究竟是為什麼?

    那個危急的時刻,若不是蕭繹沖了過來,扯著喉嚨大喊︰“听著,都放手,都給本王放手!”那聲音震得大家的耳朵都要聾了,幾個女人剎那間被攝住了。嫣然忽然間一怔,停止了用力,然後雙眼一翻,向後倒去……而我,早已經不省人事了……

    蕭繹來看我的時候,臉上還殘留著一抹無法言喻的傷痛。

    我心頭千般委屈,萬般無奈一起涌上。

    沒等他來得及反應,我竟象小孩子一樣摟住蕭繹的脖子,嚎啕大哭。

    蕭繹被我忽如其來的舉動弄懵了,尷尬地企圖掰開我的鉗制。我象蛇一樣的手臂把他箍得緊緊的。

    滿屋的侍女竊笑,然後識趣地全部消失了。

    我的鼻涕眼淚都沾在了蕭繹的身上。他一臉的惆悵,一臉的愁雲。

    “不是我,真的不是我……”我無法承受被冤屈的事實,拼命地想為自己辯白。

    “好了,不要哭了……”他拉下我的手臂,柔聲說。

    “你相信嗎?不是我……”總覺得有塊石頭壓在心里,無法落下。

    “好了,本王相信你。何況李太醫已經說了,嫣然並沒有中毒。唉,李太醫說可能是嫣然的身子太弱了,無法承受妊娠的負擔,所以才會這樣。”

    我嚶嚶地哭泣,仍然無法再回到從前的心態。

    黑夜帶著萬般的無奈緩緩而來,疲憊不堪的我,亦帶著萬般的委屈進入了夢鄉。

    忽然間,一陣淒厲的呼喊聲劃破了夜空。“我的孩子,我的孩子……”

    “我恨你,我恨你……”

    “我即使是死,也再不會怕你……哈哈哈……”

    我睜開眼楮,恐懼地撲進蕭繹的懷里。怎麼?她已經神志不清了?她瘋了?

    這聲音仿佛從地府傳來,帶著陰森森地鬼氣,來拘我的靈魂!

    我驚顫地發現,渾身已經大汗淋淋。黑暗中,覺得那雙大手緊緊地攥著我濕漉漉的玉手。

    從此,我真的進入了人間地獄。無論白天還是晚上,不時會傳來聲嘶力竭的吶喊和呼叫,她仿佛永遠不知疲勞,和楊柳上的蟬躁聲混合在一起,越發揪得人難受。下人們都惶惶不可終日,如履薄冰,且噤若寒蟬。

    我真的象失去了靈魂,成天神思恍惚,這是怎樣的一種折磨?最讓我心痛的是這如花嬌嫩,如月皎潔,能寫出那麼漂亮的行雲小楷的書香才女,在經歷了人生最慘痛的失落以後,居然成了瘋子!蕭繹的額頭上不知什麼時候增添了幾道淺淺的皺紋,仿佛在最短的時間里嵌入了無盡的滄桑。

    我怔怔地望著荷池。荷花池上飄來一陣疏雨,雨聲碎碎而落,打在荷葉上颯颯地響動。“轟隆隆”不時傳過幾聲響雷,碎心地震動著我靈魂的最深處。

    我最害怕每天的清晨,我睜開雙眼,就立刻能听到那讓人震撼的嘶啞的狂亂的呼喚︰“孩子……我的孩子……”

    天亮了,細雨洗過的池塘更有一番幽靜,一份清淡。我忽然想起了什麼。這般的寂靜,怎不同往日?

    正尋思間,只見蕭繹一臉解脫的神色,步子也比往日輕松了許多。

    我的心里“咯 ”一下。不!我顧不得梳洗,沖動地想向外沖……

    沒想到卻被蕭繹一把拽住:“佩兒,你干什麼?”

    “我……我……她……她……難道?”我大駭,不敢再想下去。

    “哦。”蕭繹松了口氣,“放心,佩兒,她沒事……”

    我心頭一松,誰知蕭繹卻輕輕地搖了搖頭。

    我心里猜疑不定。

    只見蕭繹嘆了口氣,說︰“佩兒,本王是有苦衷的,希望你能明白。”

    “苦衷?”我不解。

    “這嫣然每日在府中狂呼亂叫,本王怕日久會生事端,派人把她送走了……”

    “送走了?”我忽然之間起了一身雞皮疙瘩。皇室里有很多失寵的女人都被送到尼姑庵了,清燈古佛,孤寂一生。難道嫣然也是這樣的命運?

    誰料到蕭繹面無表情,接著說到︰“西州還有本王的一座宅第,本王派人把她送到那里去休養了。那里清淨,適合她養病。”

    我輕輕地掩住了嘴,堵住了我差點就要跳出來的驚詫之聲。

    蕭繹說完,背過身去。我閉了下眼楮,覺得自己仿佛從來不認識他,這個和我同寢共枕的男人,那冷竣的背影分明寫著無情和淡漠。

    嫣然雖是只一個地位卑微的侍妾,卻也是曾經和蕭繹有夫妻之情的女子,還曾經為他孕育了一個子嗣。如今,就因為無法忍受她的瘋癲,而無情的把她關進了冷清的別院。雖沒有進入那了無生機的尼姑庵,卻和打入“冷宮”無異!

    在這酷夏時節里,我激泠泠地打了一個寒戰。眼前出現了一個場景,在一個細雨靡靡的黎明,一輛馬車,載著一個無限淒涼的女子,緩緩而行。那馬蹄踏在廣闊的大地上,仿佛是一種沉悶的傾訴。然而,這傾訴卻在雨幕的遮掩下壓抑得沒有舒展的空間。一個表情呆滯的女人,正愣愣地透過馬車上狹小的窗口,窺望那無垠的荒野。芳草萋萋,馬蹄聲聲,唱出了一曲哀傷的挽歌。仿佛,她前邊的路,是一條死路。

    我的心如死一般沉寂,無語。
上部 第二十一章 芙蓉落盡天涵水 
    蕭繹覺察到我的異常,忽然回轉,問到︰“佩兒,可曾覺得本王過于無情?”

    我搖搖頭。做都做了,卻還這般虛偽。

    “那好,你休息吧。本王要進宮覲見父皇。”

    他走了。我仍然覺得身體發軟,沒有力氣。

    “王妃安好,王妃安好。”旁邊一直沉寂的花雨忽然迸出了這兩句。

    我有些淒涼的笑了,是含淚的微笑。

    無怪于多少文人墨客願意遁世幽居,擺弄些花草,逗弄幾下靈雀,難得的一份清雅和閑情,遠比在這人世間受苦受難要好。

    “江南蓮花開,紅花覆碧水。色同心復同,藕異心無異。”前不久,看了父皇的這首詩。此刻,正慢慢地浮現在我心頭。最喜這句“色同心復同,藕異心無異。”所謂藕斷絲還連,此情無可消,到哪里去找尋?可是,明知道難得,卻偏偏想要擁有,那就只有嘗受一個“苦”字了。

    “王妃,請飲茶。”不知清漣什麼時候來到我的身邊。

    我點了點頭,微微一笑,端過了茶盞,呷了一口。這茶有些淡淡的澀味,過後,有絲咸咸的感覺。不對,還有些酸味。但是喝後感覺清心爽口,很快地就壓下了內心深處的不安和躁動。

    “這不是菊花蓮芯茶?”

    “王妃,換種茶喝,也換種心情。覺得可還好?”清漣一雙秀氣的眼楮里閃著一絲靈光。

    這到是一點兒不假。這茶的味道完全符合了我現在的心情。苦中帶澀,澀中含酸,一時間齊聚了各種滋味。

    “鬼靈精,搞什麼花樣?”

    “呵呵,王妃。您現在喝的是我剛煮好的荷葉茶。”

    “什麼?荷葉茶!這也能做茶飲?”好新鮮的說法,我這時到把剛才的煩悶忘了。

    “是呀,這是奴婢早上用剛采摘的新鮮的荷葉,先細細切碎,再加上些山楂,慢慢熬制而成,最能清心敗火,瘦身養顏。王妃喝了這茶,定會心情越來越好,越來越美……”

    “听著到真是不錯,好。以後我就常喝你這荷葉茶了。”我略有些遲疑,“可是……”

    “王妃的意思奴婢懂得。王妃是怕到了嚴冬臘月喝不著它,對吧?您放心,奴婢早就準備好了。這荷葉必須要采摘清晨帶著露珠的,所以奴婢每天早上都去采摘一些嫩荷葉備下,切碎了晾干,留待冬天飲用。還有呢,王妃,您喜歡的蓮子芯也是預備好的。這整個冬天您都隨時可以品嘗。”

    “好妹妹。”我心下感到安慰,畢竟身邊還有一個這樣體貼的人。

    “王妃不僅有好茶喝,還有好吃的面餅品嘗。淺應,端上來……”

    只見清漣的貼身侍女答應了一聲,端上來一個瓷盤。只見瓷盤上放著四個圓圓的小餅,上邊蘸著點點的芝麻顆粒,香氣襲人。最奇怪的是這餅居然是一片耀眼的紫色、綠色、紅色和黃色。我輕輕捏了一個紫色的,這是我最喜歡的顏色,細細端詳,好精致,捏上去軟軟的。

    “王妃快嘗嘗,這餅的味道很獨特……”

    我眯著眼楮,輕輕咬了一口。恩,酥軟松脆,微微帶著一點淡淡的蔥香,不同于往日那硬硬的感覺,真的很奇特。

    “王妃,這‘紫衣侯’的味道如何?”

    “紫衣侯?”我納悶了。“這餅的味道很好,清漣,你是怎麼做的?”我邊吃邊饒有興趣地問。

    清漣嘻嘻一笑,“您看,這餅肚大圓圓,象不象個穿著紫袍的侯爺。奴婢不才,給他們都起好了名字。”

    “不錯,妙啊。那些呢?”我指著另外幾個餅問道。

    “這個叫做‘虞美人’,這個叫做‘冷月霜寒浸’,這個叫做‘綠了芭蕉’,您看可好?”

    我心里暗暗稱妙,說道︰“真是有心。這紫色的餅是怎麼做的呢?”因吃過清漣做的點心,知道那紅是、綠的、黃的,無非是用些瓜果蔬菜的汁做的,可是這紫色從哪里來,就匪夷所思了。

    “奴婢知道這個王妃恐怕猜不到了。王妃可還記得花園里那株紫槐?”

    “對呀,府里僅此一株,可是紫槐也只在春天開花……難道你也把它保留到現在?”

    清漣掩嘴輕笑︰“這本就是奴婢之所長,奴婢也把它制成花茶了。做餅的時候泡開放入,只可惜了畢竟不如正季的時候用它好。您看,這紫色分布得不是很勻稱……”

    “好妹妹。”我真是有些感動。這份心,恐怕用多少銀子都買不到。這清漣的心比手更巧百倍。

    “王妃,再嘗嘗這個,這個是有餡芯的……”清漣又拿起了“虞美人”。

    “好。”我拿起來,剛要咬,忽然又想起了一句話,忍不住問了出來,“妹妹,你剛才說那侍女的名字叫什麼?”

    “稟王妃,叫做淺應。”

    “淺應?這名字有趣,緣何而來呀?”清漣這會兒已經把我的好奇心都打開了。
上部 第二十一章 芙蓉落盡天涵水 
    清漣的笑靨如花,脆語如珠︰“淺應……”

    耳邊只听見一聲:“是,來了。”那聲音淺淺的,細細的,如一縷低沉的梵音,徐徐飄過。

    我恍然大悟,不由“撲哧”一聲笑了。

    “王妃終于笑了,還是清漣有法子……”冰兒和明珠嘻嘻哈哈地走進來。

    我心頭一明,“原來是你們幾個丫頭在算計本宮!”

    “我的王妃,奴婢還不是為了您。您看,您一笑,滿園的花都開了。”冰兒指著窗外那一片綠瘦紅肥,莞爾嫣然。我僵化的心剎那間被一種靈婉的明媚慢慢軟化。

    “有你們這些芙蓉花,解語花,本宮還要那些生花硬草做什麼?”

    “王妃……”幾個丫頭聚攏而來,我有些滿足感。

    “王妃,告訴您一個好消息……”明珠說道。

    “什麼好消息?還能有什麼好消息?”這些天我都快抑郁成患了。

    “王妃,您最敬仰的詩人來了。”

    詩人?我一驚!誰?難道是王筠王大人?

    明珠點頭,說︰“王妃,殿下已經吩咐甦姑姑備宴了。”

    天,對我來說,真是個好消息!對了,怎麼沒听蕭繹提起?我反而要從一個侍女嘴里听說。王大人才華橫溢,自小聰慧,十六歲做《芍藥賦》,一直是沈公最為賞識的人,他的詩講究音律,圓美流轉,一直讓我艷羨不已。如今,有機會求教,我真是滿心歡喜。

    傍晚,我早早地梳洗打扮,特意穿上了一件紫碧紗紋繡瓔雙裙,這裙子是我在府中的物品庫里盤查的時候清點出來的,听說是在晉宮里流行一時的衣裙。我試著穿在我的身上,真是秀色絕世,紗影紛飛,新香舞動,錦帶飄飄,絕色的姿容給我更增添了一種自信。

    蕭繹就要回來了,我對明珠和冰兒說道︰“走,隨本宮去迎接殿下。”

    不一會,只見眾多的人隨著蕭繹走進來。我有些激動,我看到了不僅是王筠大人,還有王籍,一代文學名流。但說這王筠,現為太子屬官,能來府簡直就是難得了,何況還有王籍這樣的貴賓。我素來敬仰飽學之士,此刻竟有些不知所措了。

    蕭繹後邊跟隨著的是他的兩位侍讀,賀革和臧嚴,這兩人一直跟隨蕭繹多年。這賀革出自于經學世家,通三禮。臧嚴精于班《漢》史學,雖不是精于文辭,卻都是史家之佼佼者。

    “殿下,臣妾有禮了。”我落落大方地施禮。

    蕭繹顯然有些吃驚,再看我一副正規的打扮,有些囁嚅地說︰“你怎麼在這兒?”

    “殿下,臣妾听說我府中來了名流學士,特來討教。”我胸有成竹地等待蕭繹邀我進廳。

    誰知蕭繹的臉色一陣發白,他扭過頭,說了一句話︰“你一天也累了,不用應酬了,下去休息吧!”

    哦?我不敢置信地說道︰“臣妾只是想和幾位大人討教一下詩詞……”

    “好了,以後再說吧……”說著頭也不回地走了。

    我怔怔地看著蕭繹的背影發呆。幾位大人依次從我身邊走過。

    “微臣見過王妃……”

    “微臣告退……”好尷尬,這見面禮和告辭禮幾乎在同時進行了,我居然連說話的機會都沒有。

    我就這樣看著我心中仰慕的名士從身邊走過,匆匆,又匆匆,幾乎還沒有看清他們的面孔。听說這王籍乃是承襲謝靈運山水詩“如初發芙蓉,自然可愛”之大成的學者,我素來喜歡那清新自然的風格,如此難得的一次機會,就這麼失之交臂了……

    心情由喜悅轉為失望,由失望又慢慢積蘊了一股怒氣。我覺得血在漸漸上涌,一直在院中佇立。明珠和冰兒勸道︰“王妃,回去吧……”

    為什麼?我喃喃自語,心里逐漸裂開了一道縫隙。

    “王妃,看開些吧,這些人都是外臣,殿下想必也有顧慮……”冰兒說道。

    我心里有一萬個不甘,卻無法說出。終于,我忍不住飛奔回寢室,放聲大哭。

    “王妃……”侍女們的勸解不但沒有減輕我的悲傷,反而更加變本加厲了。

    為什麼?難道就因為我是個女人?不能加入他們的行列,和他們一起切磋詩詞。我越想越覺得不能忍受,索性起來,脫下了紫碧紗紋繡瓔雙裙,拿起一把剪刀,狠狠地剪了下去……

    “天那,王妃……”在一片驚呼聲中,那秀美絕倫的紫碧紗紋繡瓔雙裙剎那間衣風舞動,翩翩碎絮,飄落在地上……

    裂開的心碎了,一如那飄舞的紗絮,漂浮……無依……

    淚眼模糊中抬頭。呵——怎麼?今天早上剛派人移植到盆中的一株江南金蓮倒下了……

    “誰?這是誰干的?”這江南金蓮乃是新培育的品種,因株細形瘦,適于室內移植,受到大家的喜愛。那秀氣的黃色的蓮花正開得鮮艷,卻遭受了如此的噩運。

    我抹了把眼淚,仔細一看,根睫上齊齊地斬斷,明顯是人為的痕跡。我怒極了。一把向花盆推去。那靛藍的精美花盆經受不住這麼大的力度,一下子滑落在地上,只听一聲清脆的“嘩啦”聲,立即又成了碎片。明珠和冰兒也變了臉色。

    滿地狼籍,一片碎心。

    侍女們惶然不知所措,都被我嚇呆了。

    “王妃,不要……”冰兒撲過來抱住了我。

    “花都沒了,還要這什麼物事何用?”我的胸口一陣鑽心的痛。

    明珠回過神來,招呼侍女們趕快收拾。

    “是誰?到底是誰?誰在和本宮過不去?”我忽然間覺得自己和花雨一樣,原來是生活在一個可怕的牢籠里。只不過,所不同的是,這只牢籠里還有其它幾只生靈同在。這幾只生靈雖然表面維持著暫時的和平,卻不知什麼時候會忽然爆發內心的仇恨,迎來一場血淋淋的廝殺!

    其實,做為女人,雖然拼命打起精神維系自己的尊嚴,卻仍然改變不了自身的卑微。

    我頹然跌坐。

    冰兒忽然瞪起雙目,對著滿屋子的侍女厲聲說道︰“今天都有誰來過?”

    注ヾ︰漢劉熙《釋名•釋飲食》中記載︰“餅,並也,溲面使合並也。胡餅作之,大漫冱也,亦言胡麻著也。蒸餅、湯餅、蠍餅、髓餅、金餅、索餅之屬,比隨形而名之也。” 南北朝的面食主要就是餅,種類很多。
上部 第二十二章 倚風凝睇雪肌膚 
    只見一個小侍女奔過來,“撲通”一聲跪在我面前,渾身都哆嗦著,不敢抬頭。

    冰兒也十分地生氣,說道︰“老老實實向王妃稟告,王妃不會怪罪你的!”

    小侍女的臉色發白,帶著哭音說道︰“稟王妃……只有甦姑姑和紅英姑娘來過……”

    我感覺出有一絲陰森森的涼氣襲上我的脖頸。甦姑姑雖然狡猾老道,卻沒有這樣做的理由。而紅英表面對我也一直很恭順,難道對我以前所做的還耿耿于懷?

    我和冰兒對視了一眼,冰兒的眼楮里全是疑惑。

    想到這里,我皺著眉,揮了揮手,讓大家退下……但想來想去,有些不甘,我叫住了明珠。

    這時,只剩下我,冰兒和明珠三個人。

    “明珠,”我壓了壓心頭的怒火說道,“你也跟了本宮這麼久了,本宮對你如何?”

    “王妃待奴婢就象親人一樣……”

    “很好,“如果你在本宮和殿下面前選一位追隨,你將怎樣?”我用凌厲的眼神盯著明珠。

    只見明珠咬了咬嘴唇,隨即說道︰“王妃,奴婢雖跟隨您不久,但奴婢到了王妃的憐愛和真心相待,奴婢都記在心里了。王妃有什麼吩咐,奴婢誓當效犬馬之勞。”

    我滿意地點了點頭,“也沒有什麼大不了的事。本宮只想想讓你去前廳听听殿下他們在談些什麼?本宮一向敬仰名流學士,可惜無緣交往,感到很是遺憾……”

    這偷窺的事情是蕭繹最深惡痛絕的。有次,一位家人正走到蕭繹的書房,蕭繹剛好出來,以為他在偷听,當即大怒,讓人把他打了板子,並驅逐出府去。那一刻,我有些心顫。明珠在府里多年了,焉能不知蕭繹的個性?他的心胸很是狹窄,讓人無法理解。這個差事是難為她了。

    “這……是,奴婢遵命。”她,最終還是去了。

    我回過頭來,對冰兒說︰“難道,本宮真的要防患于未然麼?”

    冰兒點頭︰“如果您此刻不防,將來恐怕會後悔莫及!難道您還沒有看出來,所有的這一切,都是沖著您來的。”

    我暗自點頭,依稀感覺到嫣然那涂著鮮紅的鳳仙花的指甲,依然在掐著我。那指甲深深地陷入的仿佛不是我的肌膚,而是我的心髒。我不由捂住了發悶的胸口,我究竟該怎麼做?

    “這些天怎麼看不到芙蓉的影子?”冰兒的聲音再一次觸動了我。

    芙蓉的活潑俏麗,善解人意,是蕭繹最喜愛的。而且,彈得一首好琴,歌喉如翠鳥輕啼,無與倫比。這些天真的象蒸發了一般,連個安都沒請過。看這樣是自以為得寵,並沒有把我放在眼里。

    我心里依然殘留著對蕭繹的不滿,卻無處發泄,只好慢慢停止了啜泣。因為縱然是哭到肝腸寸斷,他也不會听到。

    明珠沒一會就回來了。她的話,讓我無比地震驚。

    ——蕭繹和他的幕僚們所談並非詩詞歌賦,經玄史畫,而是朝政。

    他們提了兩個人,一個是朱異,一個是範縝。

    這朱異在“上品無寒門,下品無世族”的本朝卻偏偏是個例外。他出身寒門,卻不畏強貴。他說︰“你們這些貴人,都是依靠門第和祖宗的余蔭來輕視別人,也就是靠墳中的枯骨來輕視我,那又如何讓我對他們謙恭呢?”他熟悉《禮》、《易》,涉獵文史,兼通其他技藝,博戲、圍棋、書法、算術,樣樣皆通。他上書提議設置獄司,與廷尉並列。這個沈公生前不喜歡的人,卻得到了父皇的寵幸,居然接受了他的主張。

    這範縝更是一個異類。听說他寫了本書叫做《神滅論》,完全是和父皇的“佛法無邊”背道而弛。他的話簡直就是驚世高論。他說︰“人生在世,就象同一棵樹上開的花,隨風飄落,有些花落在廳堂里茵席上邊,也有些花落在糞坑里。象你生在皇族,就象落在茵席上的花;我出身寒微,就象落在糞坑里的花。雖然貴賤不同,但都是偶然踫上的,哪有什麼因果報應呢?”

    听到這里,我“篤”地一下子起身,這話說得太好了!

    明珠說到這里,聲音卻漸漸發沉……殿下說,這兩個人一個嘩眾取寵,欺罔視听;一個離經叛道,自以為是,不提也罷……

    我忽然間不再悲愴,不在痛苦了,既然都是一棵樹上的花,還分什麼高低貴賤,貧富懸殊。

    我頓時大悟了,拍案而起。“明珠,拿我的‘管城侯’來!”

    “管城侯?”

    “哦!”我激動中忘記了解釋。“吾有漆妃兮管城侯!哈哈哈……”臉上殘存著潸潸淚痕,容顏卻如雨後榴花。

    這“管城侯”乃是筆的別稱,聞說秦始皇曾曾封筆為“管城子”,而“漆妃”則是墨的雅稱。冰兒曾听我戲說過此典故,因而明白,便說︰“明珠,王妃要筆墨伺候!”

    “哦,是。”明珠慌忙研墨,並遞上一只筆。

    我不假思索,簌簌寫下︰“花飛花影落,月冷月清濯。倨琴听榭雨,淚下滿絹帛。”

    然後,把筆一擲,接著向明珠問道︰“後來呢?”

    “恩,王妃。後來好象听見什麼《金樓子》……再後來,奴婢不敢多呆,就回來了。”明珠有些怕我再怒,很小心地應答。

    “很好,有勞妹妹了……”我淡淡地說道,“好了,沒事了。煩勞妹妹再跑一趟,去看看芙蓉姑娘是否有恙?為何總不見身影?”

    明珠應了,卻忽然抬頭,說道︰“王妃,您喊我什麼……妹妹?這……這怎麼敢當?”說著,眼楮里出現了一圈水霧。

    “我比你年長,你可不是我的妹妹嗎?”我索性此刻連“本宮”的稱呼也不用了。

    “這,王妃,奴婢……”

    “好了,快去。姐姐等著呢!”我柔和的聲音浸得滿室生香 。

    明珠的表情很凝重,然後深深一拜,轉身而去。

    那嬌俏豐美,香韻流轉的江南金蓮雖然在漸漸枯萎,可是在那最後的時刻,依然逞強地舒展著它眩然的風采,仿佛從來不曾因為早夭的來臨而悲哀。既然這人間無法留住它的肢體,那它只好把所有的厚望都寄托給明月和清風,它的魂魄帶著它的希望,到另外一個世界去綻放明日的笑顏。

    這晚,蕭繹是不會來的。憑我的感覺,我知道他終究不會為了我放棄他最喜歡的……但,那又是什麼?
上部 第二十二章 倚風凝睇雪肌膚 
    “王妃起來了麼?”當清晨的第一抹陽光剛剛投進室內,我還在殘夢的旋渦里苦苦掙扎的時候,耳邊就傳來了蕭繹的聲音。只是這聲音失去了以往的溫柔,相反的是摻雜了一縷憂郁和困頓。

    我簡單梳理了一下,輕輕地挽起了長長的頭發,弄了個趙合德的創意——墉來妝!幾縷細碎的頭發隨意地披下,如流甦的墜感,別有一番情趣。

    但我心里卻仍還記著他對我的冷淡和無情,因此怎麼也不能擠出一個笑容,我勉強不了自己。

    “拿出來吧!”當我看到他的第一眼,不但沒有迎來任何的愧疚之詞,卻說了一句這樣莫明其妙的話。

    “什麼?”我皺了眉。

    “你自己心里明白,快拿出來!”他沒有一絲的遲疑。

    “你說什麼?我不明白!”我直直地盯著他的眼楮,那僅有的一只眼楮里所含的卻是不滿和氣悶。

    他幽幽地嘆了口氣,說︰“那條裙子!”

    “裙子?”我怔了一下,腦海里立即閃現出無數的碎紗纓片,是說那條紫碧紗紋繡瓔雙裙嗎?

    看著我眼楮中的迷惑,他點了點頭,“對,就是你所想的。拿出來,本王要毀掉它!”

    我用警戒的眼神掃了他一眼,不提這裙子我還不生氣,一提起來我就想起他當時的冷漠,心里冒著涼氣。

    “不……”我從齒縫里擠出了這個字,索性別過臉去。

    他有些發急,忽然扳過我的身子,瞪著我說︰“你一定要拿出來!”

    看他氣急敗壞地樣子,我愈發地失望和倔強,狠狠地說道︰“你就這樣對待我嗎?我是你的妻子,不是你的僕人。如果你非用殿下的尊嚴來壓制我的耐性,那我只有一句話,我寧肯死,都不會拿出來!”

    “你——”我不屑的神色終于激怒了他,他臉上的青筋又在一動一動的,喉嚨咕咕作響,感覺到山洪要隨時傾注而來。

    我直視著他的臉,沒有委屈,沒有退縮,沒有恐慌,沒有任何的表情。

    空氣仿佛凝滯了。這一瞬間成為我們永生的難忘,那一觸即發的怒氣就這樣在我們的眼楮里蔓延開來,燃燒,直到有窒息的感覺。他那只僵死的殘目仿佛也無法忍受我的無理和傲慢,依稀地閃現著一種說不出來的陰暗,仿佛在無聲地訓斥我的任性和恣意。

    時間就這樣徐徐地流淌,外邊的侍女們都被我們長久的沉默嚇呆了,連大氣都不敢出一聲。

    我們都用彼此的自尊來和對方較量。直到,後來,他眼楮里的光芒漸漸地黯淡下去……

    他終于松開了我,高大的身形背了過去,擋住了那縷清新的晨光。

    “佩兒,你太任性了!這樣下去,早晚有一天會出事的!”

    我冷淡地一笑,“我一個卑微的女子有什麼大事,自然比不了你一個堂堂的殿下,可以想怎樣就怎樣?”

    “你——”蕭繹的臉漲得通紅,忽然間吼道︰“你知道嗎?你穿得那件衣服是前朝的服飾,倘若要在外邊讓別有居心的人看到,恐怕我們都會有性命之憂!”

    我的心猛地跳了一下,有這樣嚴重嗎?可是表面卻不服軟。“會嗎?父皇連謀逆叛國的人都能饒恕,怎麼就會對你我嚴苛以法?”

    “昭佩——”他大吼了一聲,我的耳朵嗡嗡地響著,“這麼久了,難道你還沒有看出來麼?那蕭綜、蕭續、蕭綸何時把本王當成自家兄弟,只要有機會,就會見縫插針,詆毀本王。還有那個厚顏無恥的蕭正德,居然以“廢太子”自稱……唉,在他們的眼里,本王只是一個酸腐的無用書生,何況,是個殘廢……”

    他的聲音漸漸地低了,我的心里感到疼痛,原來自己的心里是這樣的在意他的喜怒哀樂,真的有些不忍了。

    真的是我太任性了嗎?我不知所措,只听他繼續說道︰“幸虧昨天看到都是自己人。縱然不是為了大局,也應該注意一下自己的言行,你畢竟是個堂堂的王妃,怎麼能隨意會見外臣?這些人都是飽讀詩史的名士,如何能看不出你的服飾乃是前朝遺物,只是看著本王的面子裝做看不到了……”

    難道是我錯了?我有些心虛。這是個什麼樣的世界?為什麼只許州官放火,不許百姓點燈;只許別人謀刺皇上,我卻連穿件自己喜歡的衣服的權利都沒有?天那,這世界真的顛倒了。本來瞎了一只眼的人,要裝做另外一只也瞎了。本來兩只眼楮都完好的人,也要裝做兩只眼楮全都瞎了!

    我從他僵冷的背後仿佛看到了一顆孤獨迷惘的心。

    我慢慢走過去,輕輕地靠著他,他的背後微微滲出了些許汗水,潮潮的、熱熱的。他長長地呼了口氣,顫了一下。

    “放心,那件裙子已經成為碎片,早已經不存在于這個世界了……”我心里雖還有些淡淡的哀痛,卻已經在自己舔舐自己的傷口,還試圖還原成以往的那種溫潤去撫平他的創傷!

    可是他忽然轉身,我差點摔倒。“以後,你還要再學學宮廷禮儀,若有不解的地方,可去問下甦姑姑……”

    這句話是他甩給我的。因為說這句話的時候,他的身軀已經離去了……

    我的眼里已經微微發熱了,“慢——”我試圖挽留他。

    他的身子只是頓了一下,沒有說一句話,然後,仍然默默無語地走了……

    一顆心,在空中慢慢地懸浮,找不到落的地方……

    鏡中的我,墉來妝已經完全失去了韻味,絲毫沒有了趙合德的嫵媚俏麗,凌亂的秀發之下是一張蒼白的的面孔,眼楮里只剩下一片蒼涼的淒楚。

    只是,逞強的我,永遠有一顆不安份的心,這顆心隨時都想跳出胸膛,去呼吸一下外邊帶著花香的新鮮空氣。
上部 第二十三章 露洗玉盤金殿冷 
    他的身影終于離開了我的視線,在那一瞬間,我感覺到自己就是那池塘上飄著的浮萍,不知不覺和飄落的殘葉相遇,卻仍然找不到落腳的地方。落入眼簾的只有岸邊那青青的苔痕,正在拼命掙脫那即將來臨的秋意的蕭索,想試圖挽回那曾經的輝煌。然而,那繁華已隨風而去,不再回頭。

    一個秋日的晨曦,我走進了蕭繹的書房。這屋里不知何時多了一個盤龍香亭,一縷溫潤的檀香源源不斷地散發出來,腦海中清醒了許多。听說這亭子有安定之意,置于宮中,本有天下大治、國家安定之意。卻又如何從宮里移到了這里?

    這天下一統本來也是父皇的心願,可惜父皇整日和得道高僧大談佛法,哪還有閑心去統一南北?何況北魏自從拓拔燾登基,歷時多年,北逐柔然,連滅三國以來,一直佔據著大片土地,而且整日和風吃肉長大的北魏將士,豈是那麼容易抵擋的?建康城雖然經歷了宋、齊兩朝兵亂的洗禮,卻仍舊不改朱顏,巍峨屹立在桃紅柳綠的江水之畔。

    想必是江南的溫婉舒逸讓人們長久以來樂于偏安,喪失了雄心大志。難道蕭繹的心中不安,是不滿于只做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書生,而想和班超一樣棄筆從戎,建功立業?想到這里,我有些辛酸,他的眼楮怎麼能騎馬射箭呢?

    無意中發現了蕭繹的很多字畫,無論是花鳥蟲魚,都是那麼富有靈性,讓人不忍釋手。還有一軸畫,我打開一看,心里有些微微發熱了。這幅“月下清蓮映碧池”還被完好地保留著,一絲塵土都不曾有,看樣子一定是經常打開來看,他的心里畢竟是裝著我的。

    我輕輕抹了下眼角的濕潤,在他的書案前策立。

    桌上有幾個字,我定了定神一看,赫然寫著“鳳鳥不至,河不出圖,吾已矣夫!ヾ”

    我的驚異無異于大白天看到了鬼魂,這是什麼意思?一個念頭從我心頭閃過。難道?蕭繹的壓抑是來源于心頭那蠢蠢欲動地渴望,那日益萌動的渴望把他壓得快要崩潰了……他也在意圖謀取皇位? 那就是所謂的權欲嗎?

    我的渾身就又回到了冰水里,刺骨的切膚的疼痛一波又一波地襲來。

    我最喜歡陶潛的“聞多素心人,樂與數晨夕”兩句,這世上最難得的即是“素心”兩字。蕭繹的心在哪里?我真的看不到,摸不到。本想以此心去勸解他,如此看來,是我錯了!

    記得靜遠師太還說過,人生下來就布滿了苦難,苦難的來源就是人們對欲望的追求。只有消除了欲望,才能沒有煩惱,進入極樂世界。這佛理中仿佛也蘊涵著人生的智慧,難怪父皇樂而忘返了。

    可是不管怎樣,如果他願意信任我,和我一起攜手,面對風雨,分擔苦難,就是讓我下入十八層地獄,也在所不惜。可這些,他能懂麼?近在咫尺的夫妻,卻為何象隔了千山萬水?

    淚水如泉般涌出,飛濺到那潔白的紙箋上,浸花了那字的邊緣。我有些驚恐了,以蕭繹之心,如果發現內心的秘密被人堪破,恐怕又是一陣狂風驟雨,我何必再徒增其不快!

    他的鳳凰不飛來,他的龍背八卦不出現,他的生命就此沒有意義了麼?那我在他心目中,究竟在何種位置?

    我用絲絹輕輕地拭去紙箋上的淚痕,哽咽無聲。

    早上,發現荷池里的蓮花還是昨日的形狀,本就有些不悅。如今又染上了一層傷感……這蓮花本是白天張開,夜晚閉合,倘若有一天不再開合,那就預示著即將凋落了……那百子蓮、碧台蓮、錦邊蓮的嫵媚清影依舊停留在我心里,怎麼舍得它們的離去?

    黯然了許久,方才走出書房。外邊居然已經起了一陣涼意,我不禁打了一個寒戰。

    “王妃,芙蓉姑娘請您移駕一觀。”明珠已經在外等候多時了。

    “什麼事?”我簡直是有些煩悶,還要我親自去看。

    我瞪著明珠,明珠只好小聲說︰“王妃,芙蓉的臉毀了,她……傷心欲絕……”

    “什麼?”我開始咬牙了。自從我成為王妃以來,怪事頻頻發生,到底是誰,我有些抑制不住地憤怒,到底是誰想看我的笑話?這一次我一定要嚴查不殆。

    可是當我看到芙蓉的時候,還是禁不住大呼了一聲。芙蓉的臉是多了一層輕紗,遠望去如超凡脫俗的瑤池仙子靜立,賞心悅目。可惜她看到我的時候,竟跪到我腳下,哽咽出聲。

    她輕輕打開面紗,我恐懼地閉上了雙眼。好一朵滋潤的雨中芙蓉,居然花顏盡損了。她的臉上布滿了紅色的斑點和面皰,象烙上了一片又一片火印。

    “怎麼回事?快說與本宮?”我扶起了她說道。

    “王妃,”芙蓉的聲音雖還是那麼清脆動听,卻無形中多了一份淒楚。“奴婢前幾天已經發現了起了很多小點子,起先沒在意,恐怕是風吹的。所以近日來不曾去拜會王妃。只是又怕小題大作了,不敢吭聲,如今卻不得不驚動王妃了……奴婢如此粗鄙丑陋,怎麼能面見殿下?”

    本來應該覺得很快意的我,卻怎麼也高興不起來。

    “最近可有什麼異常之事發生?”我隱隱覺得,這事情絕對不會這麼簡單。

    “稟王妃,奴婢只是用了些府里分派的脂粉……”

    “以前不是一直用這個嗎?”

    “每次都是甦姑姑派人送來,可這次是紅英……”芙蓉面帶疑問和不解。“奴婢和紅英一向親如姐妹,她不會害奴婢的……”

    “是麼?”我皺起了眉。
上部 第二十三章 露洗玉盤金殿冷 
    櫚庭多落葉,慨然知已秋。

    我的心里也已經走到了秋天,寒意款款而來。紅英,是你麼?因為我對你的略施懲罰,你就會毀了對你絲毫沒有妨礙的江南金蓮嗎?你就可以肆意地對你的姐妹下這樣的毒手嗎?因為你懂得打蛇要打七寸。而我的要害就是,這府里里發生的事情越多,我就越有被譴的可能。

    因為從我一成為湘東王妃以來,我就承受著比別人更加沉重的東西——我是不祥之人。正因為我的到來,這府里才失去了往日的安寧,而變得雞犬不寧。

    我忽然間“哼”地一聲冷笑,好吧,來吧,我接招!

    “奴婢這樣丑陋,不方便見人,請王妃體諒!”芙蓉的聲音里明明在壓抑著內心的啜泣。

    “放心,本宮會請太醫來幫你診治。還有,本宮一定要把這個落井下石的人找到。”我狠狠地咬著唇,暗自對天發誓。

    “奴婢謝王妃關愛。”

    我點頭,人象失去了七魂六魄,緩緩地走出芙蓉的屋子。明珠想給我披衣,我仍舊擺了擺手,拒絕了。

    忽然,我站住了,驚愕了。

    明珠不明所以,順著我的視線望去。只見一陣冷風吹過,眼前晃動著甦姑姑的影子。

    我伸手指著,說道︰“看,又來了……”

    明珠也慌亂了起來,卻沒忘記扶了我一把。

    “王妃,王妃……”甦姑姑上氣不接下氣。

    我無奈地說道︰“嬤嬤,請慢慢說……”

    甦姑姑的臉色驟然一變,竟然放聲大嚎。那聲音如鬼泣。

    我預感到一定是出了什麼大事!

    “王妃,不好了,有人來稟報,說嫣然姑娘不幸失足落水,歿了……”

    “啊……”我的頭一陣旋暈,覺得手在顫抖,心跳已經消失了。

    為什麼?才走了不到兩個月,竟然已經天人永隔。

    我心里含著一絲愧疚,怪我自己輕易讓她離去。

    我強自支撐了一下精神,問道:“誰來報的信?人呢?殿下可曾知道?”

    “稟王妃,是小靈兒。當時真把老奴嚇了一跳,她一襲白衣,象個幽魂。老奴這就領她來。”

    我在明珠的攙扶下,來到前廳正中的檀香木椅上坐定。

    只見甦姑姑背後,遠遠地飄來一個白衣女子。小靈兒青春年華的臉上是形同縞素的孤寂,沒有喜悅,也沒有悲戚。

    “你——”我正想安慰她幾句,告訴她已經派人去通知殿下了,會給嫣然辦一個體面的後事。

    可是我驚異地發現,小靈兒的眼楮里都是清冷清冷的顏色,猜不透在想什麼。

    我欲言又止。好想近前,抱住她,和她一起痛哭。卻被她那拒人于千里之外的陰冷之氣嚇了回去。

    她轉而笑了,很溫柔地笑了。“王妃,嫣然姑娘沒有死,她只是結束了她在人間的痛苦,去了另外一個世界享福去了。她一定會比在這個人間地獄里要幸福得多。因為,她從來沒有做過壞事。”小靈兒看了看我,居然主動近前,說道︰“她讓奴婢稟告王妃,說她……”

    什麼?還留有遺言,我急道:“她說什麼了?”

    “她說……”小靈兒生硬地說著,“她想要王妃——抵她的命——”最後幾個字,忽然大聲地喊了出來。

    我似乎覺得有些不妙。正尋思間,只覺脖頸上一涼,一把明晃晃地匕首朝我刺過來。

    我驚恐地向後仰去。這時,明珠和甦姑姑醒悟了,立即沖過來,去拉小靈兒的手臂。可是僅憑她們那微薄的力量,怎麼能抵擋的了一個完全瘋狂的,把生死置之度外的女子?眼看著匕首又朝我掀過來。

    我閉上眼,把心一橫,讓我死吧,去陪嫣然,去找她,乞求她的諒解。因為是我誤會了她,才讓她走向了絕路。因為她走後的一天,我到宮里給各位夫人請安以後,以身體不適專門會見了李太醫。

    當時,我沒有給他喘息的機會,一步一步攻下了他的心理防線,他最終架不住我的軟硬兼施,終于崩潰了。只見他終于嘆了口氣,說道︰“王妃若非要知道,老臣就說了實話吧!”

    “本宮洗耳恭听,請李太醫快講……”我急于想知道個中緣由。

    天氣炎熱,李太醫的衣襟濕透了。他用袖子擦了把汗,說道︰“王妃,嫣然本是老臣故友的女兒,因父親獲罪輾轉淪入王府。她自小受到良好的教育,寫得一手好字,可惜身子一直太弱。原本在王妃和殿下大婚之前就發現有孕……”

    听到這里,我吸了口氣。只听李太醫繼續說道︰“有一天,她借我問診之際,哭著求老臣,不要告訴別人。這種事如何能瞞?可老臣看到她執著的樣子實在不忍,就答應了。”

    “這樣的喜事,她為何隱瞞不說?”我奇怪地問。

    “這,王妃……”

    “李太醫但說不妨,本宮一定要知道真相。”我非要打破砂鍋問到底。

    “王妃,既然事情已然如此,那老臣就斗膽一說了,” 李太醫喉嚨又動了一下,仿佛下了天大的決心,“嫣然聞听王妃是個心胸狹窄、睚眥必報之人,而且婚禮當天那場風雪後,嫣然的心疾就曾發作過……”

    “那麼,本宮回門省親那天,她是否也曾發作過?”我這才想起那天依稀看到有宮里人提著藥盒的來來往往,原來是這樣的原因,看樣子蕭繹也一直對我有所隱瞞。

    “這……”李太醫猶豫了一下,終于說道,“不瞞王妃,那幾聲雷響之後,嫣然就暈倒了……”

    我心里很痛,原來我在她的心里,真的是一個魔鬼!她對我一直心存余悸,所以當那天我教訓紅英的時候,她才有感而發,繼而暈倒。原來我已經把她的膽子嚇破了。那幾聲劇雷響得通天透地,別說是她,連我也心如刀絞而良久不能回神。當時只听說西州別院的廳里塌了兩個柱子。

    我暈暈忽忽地回想著李太醫的話,心里有種罪惡感。我雖不殺伯仁,伯仁卻是因我而死。這種滋味比直接殺了我還要難忍十分!

    我笑了,可能是我前生就欠了她們主僕二人的債吧!那好,就讓我用命來還吧!

    我閉上了眼楮,等待死亡地來臨……

    注ヾ這句話出自《論語•子罕第九》。鳳鳥是古代傳說中的一種吉祥之鳥,它一出現,就預示著天下太平。“河不出圖”說的是黃河中有龍背負八卦圖出現,預示著“聖王”將要出世。意思是︰鳳凰不飛來,黃河沒有龍背八卦圖出現,我這一輩子就完了。
上部 第二十四章 玉女爭忍凌波去 
    這時,只听一聲大喝︰“住手!”我睜開一看,是蕭繹,他面色發黑,一把扛住了小靈兒的手臂,硬生生地奪過了那把即將落下的匕首。他的聲音里帶著一種讓人無法抗拒的力量,所有人都不知不覺降伏于他的威嚴之下。這已經是他第二次救我于水火之中。

    幾個侍從和家丁跟上來,架住了小靈兒。蕭繹揮手︰“拉下去,派人看好她!”

    感覺被他抱起來,我的耳邊隨即迎來的是蕭繹熱忽忽的語氣︰“佩兒,你沒事吧?”那聲音里有焦急,有心痛。

    他還很在意我。對我來說,剛才的事只不過是必然的劫數而已,一切都已隨風而逝。

    隨著脖頸上的隱痛愈來愈烈,我只有虛弱地笑了。

    “唉,真是,又流血了!快傳太醫……”蕭繹急聲喊道。

    我捂住了他的嘴,搖頭。“難道還嫌我的名聲不夠好嗎?傳到宮里,怎麼說?我被人行刺嗎?”

    蕭繹頓時怔住。

    我仍舊在笑,“這點兒傷,沒事的。我不是好好地和你在一起說話嗎?我房里有金創藥,一會上些就是了。”

    蕭繹瞪著眼楮看了看我的傷,慢慢地才平靜下來。

    “七符,我想和你說件事。”

    “什麼?”

    “能否按照皇家禮制,按側妃的禮儀厚葬嫣然,她畢竟給你孕育過子嗣……”

    “這,恐怕無此先例。”他猶豫不決。

    “為什麼?你不覺得是咱們對不起她嗎?如果不把她孤零零安置別處,她也許不會死。難道想讓良心一輩子愧疚?”我急道。

    “好了,不要說這個問題了,容本王考慮再說。佩兒,不要胡思亂想了,是她自己落水的,不是你我的錯。快回去上藥吧!”

    “可是……”我還想再爭辯幾句,可是他打斷了我,“好了,血都流下來了,快……”然後居然抱著我一路走去。

    我終于閉上了嘴,被他溫熱的呼吸燻得有些陶醉,胸膛里有顆不安的心,我知道那是為我而跳動的狂熱的心。在他溫暖的懷抱里,我竊意地想,如果能永遠這樣走下去,該有多好!

    我暫時吞下一切的苦澀,任由他抱著我回到寢室。

    冰兒看到我的樣子,又驚聞我剛才的險情,哭聲大作。“王妃,以後奴婢再也不離開您左右了,是奴婢不好……”

    “好了,傻丫頭。別哭了,快拿藥去,你這一哭,把外邊鼓噪的池蛙都引出來了……”我仍然故做輕松,開著玩笑。

    蕭繹一直在搖頭。冰兒這才恍過神,去取藥。

    和以前一樣,我的手仍然被他握著,一股暖流源源不斷地輸入我體內,我的身心被這忽如其來的幸福籠罩著。我的獨眼夫君,在我的心里,你永遠都是一座無法逾越的大山,你知道嗎?

    窗外的荷塘,以風為衣,只听得環佩叮當,無數的笑臉張開。青蓋亭亭,荷香依然沁入鼻孔,和著淡淡地煙塵,把想念中的佳人化為露水,留待清晨綻放那晶瑩的一瞬。

    深夜,听見細細如絲的小雨隨風潛入。我依舊不能入眠。

    嫣然一張雪白的面孔不時浮現在心頭,心里的血和淚相攜而來。

    身體的傷痕無論多深,仍是抵不過心的痛楚。嫣然帶著對人世間的愁和恨,香消玉殞了。而我,本沒有做過罪大惡極的事,卻被一個在天上飄蕩不肯離去的魂靈折磨著。

    等不到清晨的來臨,我已靜靜而坐。

    “現在是什麼時節了?”我忽然問冰兒。

    “王妃,快七月十五了。”我心里微微一動。七月十五,俗稱“鬼節”,也叫“中元節” “盂蘭盆節”ヾ。

    聞听佛教自漢代傳入我中土,佛經中《盂蘭盆經》流傳目蓮解救母厄的故事︰“有目蓮僧者,法力宏大。其母**餓鬼道中,食物入口,即化為烈焰,饑苦太甚。目蓮無法解救母厄,于是求教于佛,為說盂蘭盆經,教于七十五日作盂蘭盆以救其母。” “盂蘭盆”是梵文的譯音,意思就是“救倒懸”,說目蓮的母親在地獄受苦,如同處于倒懸的狀態。”

    “冰兒,讓甦姑姑準備祭品,本宮要請人為她超度。”希望我的誠意能換來嫣然在天之靈的諒解。

    府里破天荒地搭起了法師座和施孤台,法師座跟前供著超度“地獄”鬼魂的地藏王菩薩,施孤台上立著三塊靈牌和招魂幡。清漣親手做的雞鴨魚肉,果品點心整整齊齊地擺在台上。此外還有一些面制的桃子和大米。

    請來的法師分別在每件祭品上插上一把藍、紅、綠等顏色的三角紙旗,上書“盂蘭盛會”、“甘露門開”等字樣。然後儀式是在一陣莊嚴肅穆的廟堂樂曲中開始的。法師敲響引鐘,帶領座下眾僧誦念各種咒語和真言。然後施食,將一盤盤面桃子和大米撒向四方,反復三次。這種儀式叫“放焰口”。

    我親自率王府所有女眷焚香,默默禱告。

    近些年已經開始有晚上放水燈的習俗了。這水燈就是用彩色的紙做成蓮花的形狀,扎在木板上,放到水里。听說這燈是給那些冤死的魂靈引路的。這聖潔的蓮花燈會用它們那微弱的光亮,引領著那些找不到路的魂靈,慢慢走過奈何橋……

    我親手扎了一個蓮花燈。我這盞燈與眾不同,上邊寫下了“多少淚珠無限恨”這幾個字,希望清風和江水能帶走這些無限的冤仇離恨。

    我交代了甦姑姑設宴齋僧的任務以後,又重蹈覆轍,和以前一樣,帶著清漣、冰兒和明珠及幾個家丁僕婦出了府門。這次是蕭繹默許的,他懂得我那份沉重心情是怎樣的難以釋懷,因此就沒有再堅持不讓我出去,只是多派了幾個人跟隨,以防出什麼意外。

    還沒到江邊,就看到數不盡的蓮花燈,在碧波浩淼的江面上閃閃爍爍,飄飄蕩蕩。岸邊是靜靜默立的人群。

    人世間有這許許多多的哀思,都寄托在那遙遠的江的盡頭。江水仿佛也被靜寂中的憂郁所感染,東去的豪壯在彩燈的掩映下,多了一份緋紅的婉約之美。
上部 第二十四章 玉女爭忍凌波去 
    我站在江邊,吹著那咸濕的淡淡的風,心里默默地念著。嫣然,總有一天,我也會去找你的。到時候,我們可以一訴衷腸,我會告訴你,我的心永遠都不會變成石頭,我會用我的誠意再和你做一次沒有芥蒂的姐妹。

    我把蓮花燈放入了江里,只見它隨著眾多輝映的燭火飄然而去,很快,就聚在那無數的花燈從中,找尋自己的所在。

    我發出了一個蓮花般的微笑。旁邊有個十二三歲的少年,正在放逐一盞桃紅色的燈,那燭火亮亮地照在美麗聖潔的蓮花瓣上。

    我的視線徐徐落在那盞燈上,心頭仿佛又點亮了一排燭火。我猛然發現那盞等似乎是那麼得熟悉。因為,那蓮花瓣上也寫著幾個字。

    一度懷疑自己的燈又飄回原路。我最終搖了搖頭,那風一直是向東南方而去,不曾改變。

    “王妃,那燈和您的一樣呢!”明珠有些興奮地說,“也寫著字,奴婢看是幾——回——魂——夢——與——君——同。”

    “呵——”幾度失落的心仿佛被人挽救了回來,我有些驚愕。這和我的“多少淚珠無限恨”象是雙生的姊妹花!冥冥之中,真會有這樣的巧合嗎?難道是嫣然諒解了我,托這朵蓮花來告訴我,她已經放棄了仇恨!

    “姐姐……”耳邊傳來少年的哭泣聲。

    “哦。”剛才那短暫的驚喜此刻又慢慢消失。

    “去領他過來。”我吩咐道。

    “是,王妃。”

    不一會兒,那少年就來到我面前。

    我此刻是一副普通大戶人家的裝扮,所以自然不會引起什麼波瀾。我很和氣地問道

    那少年眉清目秀,長得很是英俊。眉宇之間沒有本來的天真,而多了一絲憂郁。

    我笑了。“小弟弟,叫什麼名字?你為誰放的燈?”

    “我叫賀徽。那燈是為我姐姐放的。”

    我釋然了。倘若這賀徽小小年紀就飽受情苦,那這人世間也就和煉獄中無異了。

    “你姐姐?”

    “這位姐姐,我姐姐是去年過世的。因我姐夫生病而死,她不肯獨活,終于有一天背著家人自盡而死。臨死前,她讓我每年放一個蓮花燈,燈上寫著她最喜歡的一句話。她說那是她的心,叮囑我千萬不能忘了…….”

    世上竟真的有這樣烈性女子!她自己可能還不知道,那七個字不僅僅是她的心,而是一句永不會沉寂的千古詩篇!

    隨著賀徽的唏噓聲,我再一次陷入了無盡的惆悵中……

    “小姐,風寒露重,早些回去吧……”冰兒在我耳邊低語。

    “小弟弟,記住,千萬不要為情所傷,那是沒有盡頭的災難啊……|”我嘆息。

    “哦。這和我姐姐說的話一樣。這位姐姐,您說話的聲音真的好象我姐姐。”

    我再次失笑了。拍了拍他的肩膀,“男子漢大丈夫,把心用到讀書上。將來報效國家。”

    “天那,這也是我姐姐說過的……”這一次輪到他驚愕了。

    “呵呵……路漫漫其修道遠,吾將上下而求索……”我給了他最後一句鼓勵,便轉身離去。

    此刻,我仿佛覺得自己通達了許多。也許,對于嫣然,她在天上已經找到了一片淨土!在那里,沒有煩惱,沒有苦悶,只有滿足。這份滿足,便是那松花釀酒,春水煎茶的閑淡悠然,自由愜意,沒有任何遺憾。

    回到了府中,心情輕松了許多。雖然最終沒有能按照側妃的禮儀去安葬嫣然,只是在一個荒寂的地方壘了一個小小的墳丘,便算是“寶頂”了。下葬的時候我執意剪下了自己的一縷秀發,親手放進了棺柩中。按照葬儀,要放入親人的貼身之物。而我,越俎代庖地把自己當做她的親人。我相信,她最終能明白我並不是她的仇人。

    小靈兒也冷靜了很多,她自願為嫣然守陵。蕭繹同意了。

    我就象什麼事都沒有發生過一樣,拉起了小靈兒的手。這一次,她沒有再有什麼異動。冰兒和明珠則都是一臉戒備的神色。

    “等一切都過去了,你便回來,本宮會照顧你的……”

    沒有謝恩,沒有任何的動作。只有一臉慘白和僵硬的身體,伴隨著那裊裊上旋的香火和漫天飛舞的紙錢,佇佇而立。

    該做的我都做了,心里從此不再空洞。

    注ヾ︰中國從梁武帝時期開始相沿成中元節。不過後來除設齋供僧外,還增加了拜懺、放焰口、放水燈等活動。
上部 第二十五章 紅藕香殘玉簟秋 
    清晨,我帶著滿足的笑意,在花雨的呼喚聲中慢慢轉醒。

    又到了去宮中請安的日子了,我這一臉的寂暗,經過了一夜的休憩,淡了許多。撲上了些丁香粉,面頰上多了一圈紅暈,人顯得精神了許多。

    听說這丁香粉的制作工藝極其復雜,先用白米英粉三分加胡粉一分合勻,調取葵子蒸熟,再用布絞汁,與粉調和,曬干。然後再蒸取汁,重復一便,則粉末變得很精細了。粉做好後,就要加入香料,也就是把丁香花揉于粉中,再過一段時間,就成了香粉。府里的香粉都是專門的香粉坊供應。      

    我和大家都用的是一樣的粉。這粉用在我的臉上倒是相得益彰,把我本來就白皙的皮膚映襯地更加迷人。而為什麼,用在芙蓉的臉上卻有如此可怕的效果?我一直不願意相信內心的那份懷疑,那張能織出天下最美的錦繡的縴縴玉手,會是陽奉陰違的陰險之人?

    “啟稟王妃,車輦已經備好,時辰到了。”明珠的聲音打斷了我的思緒。

    我點頭,輕身移步。

    路上,天高雲淡,寒氣瑟瑟,已經聞到了秋天的氣息。蟬兒嘶啞的聲音減弱了許多,不經意地還能听出一絲悲挽的淒涼。

    照例,先到了丁貴嬪那里,然後再到我的婆母阮修容的寢宮。

    宮里居然不是以往的清寂,一陣銀鈴般的脆笑傳來。

    “湘東王妃覲見……”

    我略有些緊張,卻看到了一個不該出現在這里的人,袁蘭芝。

    阮修容正開懷大笑,許久沒有听過婆母這般暢快的笑聲了。這笑聲卻是因她而來。

    我向婆母行禮,她卻沒在意,“來得正好。佩兒,蘭芝正在給本宮講解茶道。”

    蘭芝?叫得好親熱,我微微有些醋意。這近水樓台真的是先得月了,這麼快就討得婆母的歡心。

    “蘭芝拜見湘東王妃。” 袁蘭芝大方地行禮。

    我忙說“免了”,只听婆母說道,“來,一起听听蘭芝的茶經……”

    “是,蘭芝遵命。” 袁蘭芝嬌俏地一笑,繼續說道,“這茶藝發源于巴蜀,步驟一般分選茶、備器、擇水、取火、候湯、習茶……這水最好用岷江中的清水,煮茶用陶器,茶盅選用東隅的瓷器, 煎茶時要講究“沫沉華浮,煥如積雪,曄若春 。”說著,她遞給婆母和我分別一個茶盅。

    “這是蘭芝剛煮好的茶,請品嘗。”

    我輕輕呷了一口,入口雖苦,卻漸漸飄有一陣余香,回味無窮。

    “這可是巴蜀茶?”我問道。

    袁蘭芝又是一個醉人的微笑,微微撥動了我的心弦。連我都沉溺于此,何況男子?

    “人都知道茶能解渴、解酒之用,其實它還有做菜、祭祀、養生、藥用的功能呢。這茶最大的功用是能夠消食開胃,連貴嬪飲用後也覺得好呢!”

    “蘭芝小姐真是有心得,昭佩內心折服了。”

    “王妃說哪里話?這不過是雕蟲小技罷了,蘭芝慚愧!”

    “哈哈,蘭芝這孩子真是有心人,貴嬪一個勁地夸贊,說一定要給她說門好親事呢!”我的婆母也對袁蘭芝大加稱贊,看樣子都已經被她的輕言軟語徹底俘虜了。

    袁蘭芝羞澀地笑了,“蘭芝不想嫁,還想多伺候貴嬪和幾位夫人些時日呢!”

    “哈哈,這孩子說話,真是透本宮的脾氣……”我的婆母好象撿了寶,一直沒停止過夸贊的口。

    我情不自禁地緊張了,既然這袁小姐如此清高,想必看不上蕭繹這一只眼的人吧。

    想到這里,我釋然了,連忙找了個話題岔開了。“如此,倘若能在清風明月之下,于花香郁郁之中,品茗听琴,豈不美哉?”

    “王妃才高志雅,果真不同于人。”袁蘭芝說道。

    我剛要作答,就被婆母截了話茬,“如果再能看蘭芝一舞,就更是錦上添花了……”

    內心暗自嘆息,原來話題又引上了她的長處。

    “修容您太看得起蘭芝了,蘭芝愧受了。”

    我不得不露出了一個水樣的微笑,沒有一絲不耐。

    “左思有《嬌女詩》,‘心為茶駒,吹噓對鼎’,還听聞鮑令暉撰有《品茗賦》,只可惜看不到真跡了……”袁蘭芝淡淡說道。

    “蘭芝小姐真是博學多聞,昭佩自愧不如……”我一臉的謙遜。

    “恩,有機會多向蘭芝學學,她懂得很多那……”阮修容又插了一句話,我听著臉上卻有火燒一般,心里不甘,難道我的學識比她差了?

    “稟修容、湘東王妃,蘭芝要告退了,貴嬪她想必等急了……”她盈盈一拜。
上部 第二十五章 紅藕香殘玉簟秋 
    阮修容微笑點頭,說,“去吧……”

    袁蘭芝回首又向我行禮,說道:“王妃之才,蘭芝久聞大名,以後有機會向王妃求教……”除了飄散的茶香,她身上還有一種淡淡的蘭花香,是用了蘭花制成的香粉。這香粉和蘭花粉別的有些不同,里邊有一種薄荷的清涼感覺。我對這薄荷的味道一直有些敏感,所以感覺很特別,只是不知道是怎麼制成的?

    袁蘭芝走了,這宮里還殘留著她的痕跡。香茗、陶器、軟語溫香,一種奇異地清香許久地回旋在流動的空氣中。

    “好了,昭佩,本宮有些話對你說。” 阮修容忽然說道。

    “是,母親。”

    阮修容看都沒看我一眼,只是喝了口茶,才慢慢問道︰“最近經書看得怎麼樣了?”

    “哦?”原來是這些,剛有些緊張的心慢慢舒緩下來。“稟告母親,兒臣每天有做功課。”

    “恩,最近宮里佛事繁多,本宮擔心貴嬪忽然問起,咱們沒有準備, 丟了面子……本宮也是為你好……”

    “是,昭佩明白。理佛最講心靜,昭佩已經領悟了許多……”

    “是麼?那好,本宮問你,丁貴嬪賜你的佛珠有多少顆珠子?”說這話的時候,阮修容忽然直視著我。

    我驚住了。這是什麼問題?珠子?我的記憶在搜索可能遺忘的角落,仿佛丁貴嬪是賜了我一串玉佛珠,如果沒有記錯,應該還在物品庫的某個角落里吧?本來胸有成竹地以為自己可以應付一些佛理考究了,卻原來發現自己還是犯了致命的錯誤。做好一個王妃,究竟要經歷多少磨難才能脫胎換骨、化繭成蛾?

    我囁嚅了。

    “怎麼?不是獲益非淺了嗎?若是虔誠理佛,如何不知那佛珠有多少顆?”阮修容不悅地問道。

    見我許久沒有出聲,阮修容繼續說道︰“也難怪,最近你府里出了這麼多事,夠讓你煩心的了。哪有心情參禪禮佛呢!”

    這話帶著微微的諷意,我如何听不出來。只是心里也有些微微的恨意,到底是誰多嘴多舌?我已經嚴令府里的人不得亂說,難道我的威不重則令難行?

    “母親……”我試圖想作番解釋。

    “好了,昭佩,本宮說的都是心里話。作為正妃,心一定要大度。當初德皇後在世的時候,性妒不能容人,听說薨後化身為毒龍ヾ,盤桓于後宮井內,常入聖上之夢,以至于聖上不敢多親近女色,更不敢再立皇後。”

    我是初次听到我朝沒有立後的原因,心里實在很敬佩德皇後的勇氣,卻不敢出聲。

    我的婆母阮修容又說到︰“雖說死的只是個妾侍,本來沒有什麼大不了的。可惜若傳出去,恐怕都以為大婦不能容人呢!自古女子不能善妒,善妒者違七出之條,將不能持家,亦不能服人。”

    我心里暗暗發狠,這多嘴之人,若讓我知道,定給她些顏色看看,害我平白無故受這斥責。婆母說得雖是振振有辭,豈不知全是漏洞?雖說德皇後善妒,不也做了皇後,而且能讓皇帝不敢再立皇後,這等氣魄,誰人能及?女子能做到如此地步,天下能有幾人?我到是佩服得很呢!若是我死後,蕭繹能給我留一席之位,我也知足了。

    我嘴上卻應道︰“母親教訓的是,昭佩謹記在心。”

    “以後有空的時候,多抄些經書……不要總仗著自己的身份壓人,要有容人之量。家和萬事興。以後要是再有什麼波瀾,恐怕誰都幫不了你,後果你自己斟酌吧……”

    阮修容又喝了口茶,“趁這會沒人,本宮才有機會說幾句。本宮就這麼一個兒子,指望他出人頭地,給本宮掙些面子。你們可千萬別讓本宮失望了……”

    我咬著唇,低聲應道:“是,母親,昭佩引以為戒,再也不會出差子了。”

    “恩,有你親口這麼說,本宮就放心了。以後收收自己的性子,別作踐了自己的身份。”

    “是……”我的臉上**得疼痛,卻強忍著心中不滿,說道,“母親,其實昭佩還給您帶了自家制成的荷葉茶。”

    “恩,放著吧。剛蘭芝送來的武陵茶,本宮嘗著確實不錯。”

    “是。”我強裝著笑顏,卻挽不回內心的失落。

    注ヾ︰出自《南史•卷十二•列傳第二•後妃下》︰後酷妒忌,及終,化龍入于後宮井,通夢于帝。或見形,光彩照灼。帝體將不安,龍輒激水騰涌。于露井上殿,衣服委積,常置銀鹿盧**灌百味以祀之。故帝卒不置後。
上部 第二十六章 浮世本來多聚散 
    我帶著一顆飄零的心,偷偷藏起那不為人知的傷痕,還要給別人呈現一個堅強的表面。

    蕭繹的親生母親,我的婆母大人那犀利的語言,象一把無形的殺人之刀,重重地傷害了我靈魂的深處。即使是痛得無法忍受,也只能悄悄收起無助的淚痕,靜靜地承受著生命里從來沒有的無奈,我欲辯無言。

    一個王妃,受到這樣的斥責,在別人眼里,已是十分的嚴重。雖然當時並沒有旁人,我和婆母之間一個臉色發暗,一個面目發紅,絕對鮮明的對比。 緊張的氣氛中暗暗流淌著一種劍拔弩張的潛動,我雖默默地承受著這一切,並不等于自己承認自己的失敗。而是因為,我的恣意被道德和修養緊緊地束縛在那一觸即發的萌芽之中。

    我自然知道,這意味著什麼。

    這一切意味著我這個王妃在皇室的眼里,是最卑微的,沒有份量的。

    我只是閉了閉眼楮,卻沒有掉一滴眼淚。欲加之罪,何患無詞?縱然我知道自己是清白的,可是現在的我,即使跳到江里也洗不清我的污濁。這件事,恐怕是瞞不住的,很快就有人知道湘東王妃由于善妒不羈、致人于死地了……

    我被質責了……這不正是有些人要看的笑話嗎?

    我象幽魂一樣回到了府中,卻驚異于一個事實。這次居然所有的內眷都在迎接我的到來。

    哈哈哈……我笑了。來吧,讓你們其中居心叵測的人來暫時看我的尷尬嗎?也不看看你們的對手是誰?是大梁獨一無二的湘東王妃、信武將軍女兒、堂堂公主的後裔,怎麼?在這小小的王府之地,還有你們翻雲覆雨的時候嗎?

    “王妃好……王妃好……”花雨又不分時宜地叫了起來,只是這叫聲中居然帶了一絲淒楚和渾濁,難道連這生靈也懂得主人的心情?

    “好?”我冷冷一笑,我真得很好。

    “怎麼?教了這麼多天,還是說不清楚,不如永遠閉上你的嘴……”我凶狠地瞪著花雨,所有的人看著我,面面相覷,不知所以。

    “明珠,拿剪刀來……”

    “這……王妃……”明珠的語氣里微微有些顫抖。

    “怎麼?听不到本宮的話嗎?”我慍色道。

    “奴婢……”

    “奴婢來了……”耳邊听到了冰兒的聲音,我精神一振。只見冰兒拿了一把剪刀,剪刀在她手中仿佛是一件殺生的武器,在陽光的映射下發出了閃閃的刺眼的光亮。

    我從冰兒眼里忽然讀出了一種恨意,心里有些猶豫了。

    就在我踟躇的時候,冰兒說道︰“請王妃吩咐……這等小事用不著您親自動手,交給奴婢吧!”

    我用手指著花雨,口中卻忽然一個字都說不出來。

    “奴婢明白了……”冰兒是一臉的凝重,慢慢地朝花雨走去。

    “吱……嗚……”只听花雨悶聲悶氣地忽然拼命張開了翅膀,掙脫了被冰兒掐住了的頭部,在鳥架上不停地掙扎,意欲掙脫那腳上的鎖鏈騰空而去。

    眨眼之間,冰兒手上的剪刀上已經血跡斑斑……花雨的小舌被活生生地剪掉了,雖然它以前由藝人訓練說話的時候進行過修剪,但這次是毫不留情的全部都失去了……

    那觸目的鮮血流到我的心里,覺得心如刀絞。冰兒的臉色慘白,嘴上卻冰冷地說道︰“哼,叫你多嘴多舌,這就是你的下場……〞

    周圍是一片驚呼,恐懼、哀傷和疑問的表情覆在所有人的臉上,大家都被這血淋淋的一幕震懾住了。

    侍女們輕輕掩住了嘴。清漣、紅英、甦姑姑都呆住了,還有芙蓉那一襲輕紗上邊是驚詫的雙眸。

    “來人,把這個賣主求榮,背信棄義的東西扔出去,王妃再也不需要它了……”冰兒繼續說著,一個小侍女連忙跑過來,把花雨提了出去。

    “……”我有滿腹的話想說,卻愣愣地都咽到了下去。曾幾何時,連只小螞蟻都不願意捏死的冰兒,如今卻鐵石心腸,傷害了一個日夜相伴的小生靈……而且這個小生靈曾給我帶來了多少快樂和慰籍。

    我知道,冰兒做的這一切,全是為了我。

    我掃了掃眾人的表情,都是一樣的驚愕,仍然無法判斷出誰是我身邊的敵人。

    我真的有些悲哀了。花雨……我對不起你,由于我的一己之私,剝奪了你歌唱的快樂。可是,此時,我卻仍然沒有快樂……這究竟是為了什麼?

    冰兒看了看我,意味深長地搖了搖頭。

    我再一次頹然跌坐。冰兒,還有你!一個天真善良的女子手上為了我沾滿了血腥。

    我終于無法再堅持這樣的場面,揮手讓大家退去。

    冰兒好久才恢復了正常,臉色漸漸回轉。“不要哭,小姐。”

    冰兒……花雨……我……我的心在流淚,我有好多話想說,卻無法說出口……

    “小姐,就是不這樣做,花雨也是活不成了。”冰兒的話帶著森森的寒氣。

    “為什麼?”我被一波又一波突然其來的意外折磨得快要暈厥了,汗水透過羅裳綺緞,涼茬茬的,不由打了一個冷戰。
上部 第二十六章 浮世本來多聚散 
    “因為花雨的食物中已經被人下了毒藥……”

    啊?我有些憤怒了。“是誰,誰這麼大膽?”

    “小姐莫急,今早給花雨喂食的時候,奴婢就發現它精神不振,而且發現腳上有些發暗。奴婢就多了個心眼,用銀針在它食物里試了一下,果然有些發黑了。只是,奴婢沒有告訴您,怕影響了您進宮的心情。誰料到,您進了宮,還是一樣的不快……”冰兒幽幽地說。

    “可是,你怎麼知道我要剪花雨的舌頭?”

    “奴婢從小和您一起長大,您的眼神一動,就知道您要干什麼了。何況這些人也該有個警戒了,否則都以為您軟弱可欺!”

    “有什麼盡管沖著我來好了,為什麼一定要殘害一個生靈呢?”

    “奴婢是想,她們暫時還不敢對您有所行動,而是把積怨都發泄在花雨身上了……”

    我使勁搖了搖頭。天,這究竟是為了什麼?我為什麼會走到這樣一個地步!

    “小姐,別人不懂您,奴婢還不懂嗎?您那天寫的那首“花飛花影落”沒有題名吧?奴婢讀書雖然不求甚解,但是卻能看出那是您心里的淚……”

    我的淚水奪眶而出,我怎能不哭?那天我隨手一寫,既是對人生的一種頓悟,又對無法逃脫這樣的樊籠而哭泣!那首小詩我就叫它無題,因為不敢讓別人知道我為此而流了多少眼淚!冰兒,口口聲聲不愛讀書的女子,卻一下子能讀到我的心里去。

    “冰兒……”

    “小姐,不能哭。你是王妃,要把淚咽到肚子里……”冰兒的神色很篤定。

    我點頭,卻還是止不住悲傷。“有人這麼恨我,要置我于死地嗎?”

    冰兒再次搖頭,“量她們暫時還不敢,只是拿一只牲畜發泄一下而已……真得想對您不利,恐怕也不是那麼容易的事!這里,畢竟是您說了算!”

    我終于不再哭泣了,冰兒的話黑夜中的點點燈火一樣,撥亮了我的心扉。

    “那,以後該怎麼辦……”現在才發現,原來我的謀士居然就是我最親近的人。這麼多年,我居然沒有看到冰兒有如此的心機。看來,她真的是長大了,待有機會要給她說門好親事才對,不能毀了她一輩子的幸福!

    冰兒的眼里閃著智慧的光芒,她微啟櫻唇,正要說話。忽听外邊喊道“殿下回府了。”

    “小姐,快擦干眼淚,奴婢幫您補補妝,以後不能再哭了。”

    ……

    蕭繹進來的時候,我滿目笑容,娉婷而立。

    “殿下今天回來這麼早?”

    “今天父皇急著和高僧切磋佛論,于是提前下朝了。”

    我心里還是忍不住驚嘆,佞佛如此,連國家大事都棄之不顧了,真為大梁的將來擔憂。何況北魏如今人強馬壯,對江南的土地虎視眈眈,隨時會揮兵南下。大梁與北魏在邊境雖然戰事頻繁,但由于依仗長江天塹,偏安江南多年,依舊過著不知人間寒暑的奢華日子。如此看來,不知還能有多少安寧之日?

    不料,蕭繹和往常不一樣,居然長長地嘆了口氣。

    “怎麼?殿下?”

    “父皇只講慈悲為懷,不顧國家法紀,要大赦天下了。”

    “大赦天下?用什麼理由?這樣只能姑息縱容違法亂紀、惑亂朝綱呀!”我也蹙起了眉。

    “唉……父皇的意願就是最大的理由……身為臣子,自然是心有余而力不足……這南北統一的大業恐怕一時難以完成……”

    我暗想,今日果然不同于往日,父皇年輕時的英明睿智都一去不復返了,而當今太子又是個仁孝至極之人,恐怕不會忤逆不孝,違背父皇的意願。何況現在正安于修書立傳,哪有閑暇分心呢?

    “北魏如今是胡太後當政。這個胡太後擅權亂政,一意孤行,把國政弄得不成體統。最近又下令改‘令’為‘詔’,自稱為‘朕’,儼然一個女主天下。哼,女人當權,怎麼能不亂?本王等著看她們搬石頭砸自己的腳,等著看這個沒有見識的女人是怎麼把國家敗了的……哈哈哈哈……”

    我雖然隨著蕭繹的笑聲附和著綻露了一個笑顏,心里卻起了漣漪。早听說這胡太後的大名,倒是有幾分小聰明的,否則也不會爬到今天的地位上……

    北魏雖是在馬背上成長的國家,卻經歷了幾代君主的營建,國力很強盛。東夷和西域都不斷地向他們進貢財物。而且還建有市場,來交換南方的貨物,國庫非常殷實。

    聞听胡太後經常對周圍的人進行賞賜,經常讓王公妃嬪們到絹品庫自行取用,還要求大家越多越好。這胡太後也是個佞佛之人,到處修建寺廟,布施財物。北魏的宗親們都奢侈無度,什麼水晶鋒、瑪瑙碗、赤玉杯等罕見的寶物都薈萃一堂。如此下去,再充實的國庫恐怕也禁受不住這般折騰!

    蕭繹心中是看不起女人當政的,我沒有多說。南朝女子卻無法取得那樣的殊榮,連德皇後這般,還會經常被以善妒之名遭到指責。別說是一個女子統治一個國家,跪在腳下的是一群平日里趾高氣昂、不可一世的須眉男兒了!

    我只羨慕北朝女子的那份自由和不羈,能得到一種起碼的平等之敬是何等的困難?

    可是,那胡太後的手段也忒狠了些,狠得象老虎!這是後話了!

    “殿下,讓他們亂去吧!他們亂,對我朝不是更有利嗎?如今邊境上暫時安寧一些,听說不時還有北朝來使呢!您就別想那麼多了……”我盡量說著安慰的語言。

    “唉,這些你們女人是不懂的……算了,不提也罷!”蕭繹搖頭嘆氣,“今天去宮里了?母親可好?”

    “殿下,放心,母親一切都好!”我不會沒有自知之明,連那種事都會說的。想要固寵,就要釋放最美的一面……

    
上部 第二十七章 滿池荷葉動秋風 
    果然,一切不出冰兒所料,還不到傍晚,侍女就來回報說花雨已經停止掙扎,死去了。

    我知道此刻我再也無法強裝笑容,只是僵化地對侍女們說要把它好好安葬。因為它是為我而犧牲了的……

    蕭繹听說只是說了一句︰“死了只鳥?就傷心成這樣?這可不太象你的風格……”

    “那殿下以為昭佩該如何?”我幽幽說道。

    他一愣,意識到我的不快,轉而大笑。

    我眯著眼楮,把頭偏向一邊。

    他不笑了,慢慢的語氣轉為深沉。“本王以為,你會生氣……”

    “殿下以為昭佩的心胸真的那麼狹窄,連句玩笑話也開不起麼?”心里雖然帶著淡淡地愁緒,卻破天荒地沒有掉一滴眼淚。

    “佩兒,你變了……”蕭繹的語氣里帶著一種無法言喻的溫柔。

    “我變成什麼樣了?”

    “變成夢中的荷花仙子了……”那迷蒙眼神里居然摻雜著痴迷,好久沒有看到這樣的眼神了。

    “是麼?”

    “知道嗎?當初就是你那一笑,本王才覺得心被你偷了。”一個郡王脫掉了肅穆的外衣,原來也能百煉綱化成繞指柔,說出這般綿綿的情話!

    呵——我心里有一瞬間的感動,卻言不由心︰“殿下的心只被昭佩一人偷過麼?”

    “這……看……你……又來了……”蕭繹的聲音中有些失望。

    “殿下最應該懂得昭佩的心。可惜,在別人眼里,昭佩是個妒婦……”

    “哦?”蕭繹的眉毛又挑了起來。“一只鸚鵡死了,就能引起王妃如此多的感慨,本王真是不解了……如果你喜歡,再叫人弄只來就好……”

    “不……”我沒有思考即回絕了他。從此再也不養鳥雀了,我要把府里的所有的鳥雀都放了,用我畢生的力量給它們最大的自由……

    蕭繹臉上覆蓋著越來越多的疑惑,剛剛那僅存的短短的溫馨頃刻就消失了。

    我這是怎麼了?我有些後悔,我所期盼的不就是他的溫情嗎?可是當他來的時候,我卻拒人于千里之外。

    “七符,昭佩給你煲了湯……”想到這里,我的聲調隨即軟了下來。

    “哦……不用了……你先休息吧……本王去書房寫些東西……”

    我嘆了口氣,又是這個理由。著書立說已經成為蕭氏子弟的生活中不可缺少的一部分,我自知自己的力量不可能讓他改變主意。我對自己說,下次我會把握住機會。

    一個人靜臥在幃帳之中,手臂踫到了一件東西,涼涼的,是一件嵌綠玉龍紋金帶扣,是蕭繹隨身之物。

    這件本是**之物,听說是蕭繹作詩父皇賞賜的物品,蕭繹非常喜歡。我曾經勸他收起來,這件東西雖然是父皇賞賜,但戴上它終究不合體制,還是以免徒增是非。蕭繹居然夸我想得周到,我無言以對。這其中利害關系,蕭繹已經重復了許多次,我如何能不曉?

    廬陵王蕭續是蕭繹的五哥,卻仿佛和蕭繹有著不共戴天的仇恨,只要一有機會,就會在父皇面前詆毀蕭繹,哪有一點骨肉親情?若是讓他看到了,自然會找機會借題發揮了。

    我把嵌綠玉龍紋金帶扣收好,心里說道︰“蕭繹,如果你需要我為你去死,那也是可以的,你知道麼?我只要你的心……但求如此而已……”

    深夜,我身邊的蕭繹發出均勻的呼吸,我卻覺得自己在為他而呼吸,為他而喘息……覺得很累,仿佛自己的一切都由不得自己支配……

    次日,我找人把花雨“葬”了,在一株梅樹旁邊做了一個“冢”。待到冬日雪化時,等那枝寒梅盛開的時候,我會把我的哀思寄托在那朵朵吐蕊怒放的梅花之中,讓梅花的精靈護佑著它……

    芙蓉的臉在太醫的料理下,有了很大的好轉,只是臉上有些淺淺的斑痕,還有許多的面庖不時地露出頭來。無論怎樣,都不能恢復往日的神采。芙蓉郁郁寡歡,再也听不到那清脆的歌聲。

    荷花池里落滿了殘黃的柳葉,碧水更幽深了一層。涼爽的秋風吹過,帶著一片肅殺之氣,仿佛提前領略了冬日的蕭索和寂寞。

    我叮囑花匠,明年弄些野天麻種在後園。

    所有的人都感到驚愕,但是卻沒有人詢問。因為對于我這個王妃來說,做這些出其不意的事已經不是第一次了。

    這一切都是為了芙蓉。

    我得到一個秘方。到五月初五的時候,收集帶根的花野天麻,用商陸根絞汁後加醋,和著搜集來的灰做成餅,在炭火上烤。儲藏半年後使用,要研碎後洗面。听說能夠駐顏除刺,潤膚生肌。希望盡我的所能去讓一個美麗的女子重新找回她的信心。

    這個秋天,整個府里是一片清寂。我反而盼望冬天了,那時,漫天的雪花飄落,會覆上一片潔白的素衣,把所有的髒污都深深地埋在地下,人們的心靈好象被洗禮了一回,變得純淨如玉了……
上部 第二十七章 滿池荷葉動秋風 
    終于找到了丁貴嬪賜給的佛珠。這佛珠是上等的羊脂白玉,一共有三十六顆。難道還有許多講究?我查了書,不由嚇了一跳。原來真的是我孤陋寡聞了。

    這佛珠在不同的經書里顆數是不一樣的,一共有九種之多。一百零八顆是最為常見的數目,表示十界各有一百零八種煩惱,合成一千零八十種煩惱。使身心能達到一種寂靜的狀態,就要斷除一百零八種煩惱。三十六顆到無確切的含義,通常皆認為是為了便于攜帶,遂三分一百零八顆成三十六顆。其中蘊含有以小見大的義理,故與一百零八顆相同。

    我用絲帕微微擦了擦頭上的汗水,心想,幸虧婆母說了一句,雖然受了些委屈,到也值得。否則,若忽然有一天,貴嬪問起,我若遲疑了,那豈不是丟丑丟大了?

    “啟稟王妃,甦姑姑有事求見。”思緒又被明珠的聲音打斷了。

    心里又是一凜,然而卻不能不見。

    俗語說,債多了不愁。難道我還怕什麼?冰兒說得好,這里還是我說了算。

    我點頭默許。

    “老奴叩見娘娘……”這粗啞而有力的聲音很快就響在我耳邊。

    “有什麼事嬤嬤快說吧,目前恐怕還沒有本宮不能承受的事。”我氣悶地說。

    “王妃您誤會了!老奴是想向您告個假。”甦姑姑一臉的皺紋隨著笑容游動了起來。

    哦?我這才注意到,嬤嬤今天真和往日不同,一身嶄新的衣裙,沒有一絲褶皺。臉上特意多撲些粉,可惜有些厚了,那副慘白地樣子使我想起來悲如妣喪的孝子賢孫們。

    “稟王妃,今天是老奴佷孫子慶生,老奴想去一聚……”

    我燦然一笑,原來這次是喜事呀!

    “當然,嬤嬤,這是天倫之樂呀!您盡可放心地去……”我滿口應承。

    “王妃明鑒,老奴沒有子女,就這麼一個佷子,將來晚年還要指望他呢,所以把一腔心血都給他了……”

    “嬤嬤您說哪里話?這到本宮的不是了,您為了我皇家犧牲了一輩子,放心,有本宮在,會照顧好您的晚年。”我忽然間覺得內心有些悲涼,說了幾句真心話。

    “王妃對老奴這樣好,老奴心里實在不安。”甦姑姑說著,用袖子去擦眼楮,也不知道是真心還是假意?

    “容本宮準備份禮品給嬤嬤帶上……”我說道。

    “王妃屢次破費,老奴感激不盡……”甦姑姑話雖這麼說,卻掩蓋不住她那渾濁的目光里藏著的點點笑意。

    “嬤嬤不要介懷,本宮是真心把嬤嬤當長輩對待。”

    甦姑姑在我的刻意奉承之下,終于滿意地離去了。

    空氣中有一絲淡淡的清涼,我不由地打了個噴嚏。好熟悉的味道,卻想不起在哪里聞到過……

    我的寢室多了一尊翡翠觀音像,觀音娘娘綻開了那慈悲的、普度眾生的微笑,腳踏蓮花,手拿玉瓶,給人間灑下了一片祥和……從現在開始,我真的早晚三支香,祈求菩薩的保佑。不知從什麼時候起,覺得佛家的道理真是博大精深,以前是我疏忽了……也算是為我無依的心尋找一份寄托吧!

    關于紅英,我按捺住了自己懷疑的心,不再追究。只要她不再有危害別人的行為,我決定當看不到了。希望能用慈悲的心來感化她。

    快入冬了,靜遠師太又譴人送來了一簍東西,里邊爬滿了白花蛇。等到寒冬,恐怕又看不到它們的蹤跡了,只有提前做個準備。因為我給靜遠師太送去了一封信,懇求她獻出方子。沒想到不僅僅是方子,還有這些難捕的白花蛇都一並送來了。

    我知道,一定會是這樣的。至情至善是了師太的畢生信念,雖然這是她師傅留下的不傳之秘,但是她戰勝了自我,進入了一個更高的境界——為眾生而活!用自己微薄的力量去拯救天下蒼生吧!

    我吩咐說︰“明天一早送到宮里去,讓太醫們研究去吧!”

    “咱們王妃是大善人啊!”冰兒撇了小嘴。

    我一邊笑一邊又打了個寒戰,真冷!天氣忽然轉涼,真有些不能適應。冰兒趕快為我披衣。

    “冰兒,你說,到冬季天寒地凍,咱們江南都無法忍受酷寒,在那廣闊的草原上,北魏人是怎麼生活的?而且,听說他們的將士還力大無窮……”

    “奴婢想,一方水土養育一方人呢!倘若您要是在北疆,說不定是個能拉弓射箭、英姿颯爽的女中豪杰呢!”

    “臭丫頭,就會說笑……”話雖說著,心里卻想笑。如果能騎上馬,在天高低闊的草原上飛奔馳騁,該是什麼滋味?誰能知道我那一顆向往自由、渴望飛躍的心……

    可惜呀,怕永遠都是個夢……天色已晚,燭火初上,不如早點休息,到夢中找尋我的幸福和自在吧……

    來到床幃前,冰兒一手舉著燭火,幫我拉開幃帳。

    一陣悉悉梭梭的響聲,漸入耳膜。

    “啊——”冰兒一聲大叫,燭火掉到上地,熄滅了。一團漆黑……

    在那短暫的一刻,我的驚駭也不亞于冰兒。我看到了,有一個東西在光滑旖旎的軟緞上慢慢地爬……
上部 第二十八章 兢折團荷遮晚照 
    “出了什麼事?”明珠驚異的聲音傳來,隨之而來的也帶來一片光明。

    在我們三個人的目光中,一條身上帶著點點白斑的白花蛇正揚起了脖子,吐著紅紅的舌芯。

    這就是明天要送進宮里的白花蛇,那特有的櫳翠庵的白花蛇!

    幸虧發現得早,否則後果不堪設想……那毒牙一口咬下去,我命休矣!

    “您還打算接著忍下去?究竟要忍到什麼時候?”冰兒的臉色慘白,在燭光的映射下顯得如靈魅一般。

    我雖氣得渾身發抖,卻保持了最後一份清醒。

    明珠也忍無可忍:“太過分了,這蛇已經讓人放到了後院,怎麼會自己跑到了這里?分明是有人蓄意謀害?王妃您這回不能就這麼算了?”

    我強迫自己咽下了一口氣,一陣冷風吹過,頭腦慢慢清醒了許多。蕭繹此刻就在書房,如果驚動了他。今夜,必然會有暴風驟雨……鬧大了,傳到宮里,恐怕又是一片慌亂。而且就會成為皇室的話柄,到處有人議論紛紛,豈不是全都不得安寧?

    想到這里,我沉著地說︰“明珠,去找個人,把這個東西弄走。還要告訴他,不得泄露今天的事兒,否則花雨的結局,就是他的下場……”

    明珠很不能理解,說道︰“奴婢不明白,王妃應該讓殿下為您做主,為什麼還要這樣忍氣吞聲?”

    “別問了,快去。本宮自有主張。”我硬著心腸說道。

    “奴婢真是後悔,現在才相信那老和尚的話……”冰兒忽然流淚了。

    我分明听到了冰兒心里的哭泣︰“奴婢先告退了,奴婢有些不太舒服……”

    “你……”由不得我細問,冰兒居然低頭跑了出去。

    我知道是我讓她傷了心,她一心為了我,卻得不到我的回應,因此只有嘆息了。

    可是我亦無奈。

    白花蛇被弄走了,巹褥換了一套大紅的。那紅色耀眼得如同江邊的晚霞,挽留住的雖是短暫的輝煌,卻是如此得透徹。

    蕭繹回來的時候,一切已經恢復如初了。我兩頰生暈,兩眼含情,綻開了最燦爛的笑容,來面對我的夫君。

    蕭繹有些鄂然,他笑了,說︰“佩兒,你這個樣子,讓本王想畫一幅荷塘影動圖……”

    “荷塘影動?”這次輪到我驚愕了。

    “哈哈哈……願諧魚水之歡……”蕭繹一臉的**。

    “啐……殿下也會這般淫詞浪語……”臉上發熱的感覺是那麼熟悉,象新婚那晚的難忘的顫栗,心不禁有些浮躁了。

    “粉面含春,猶如清晨滴露的荷花,如此嫵媚清靈,散發著淡淡的花香,願為榴下之臣……”那聲音猶如晨鐘,一個字一個字地敲著我的心髒,震撼著每一寸雪肌下隱藏著的萌動。

    那壓抑久了的萌動忽然間得到了緩解和爆發,我撲到了蕭繹的懷里。仿佛一個在冰冷的江水里孤零零游動的靈魂,一下子抓到了一只救命的槁木,心里燃起了重生的希望。

    畢竟這個男人的心里裝著我這樣任性的一瓢,我流淚了,管他三千弱水,管他的心能分成幾瓣,此刻,他只是屬于我自己!

    他的身軀被我炙熱的沖動沉沉地撞擊著,似乎有片刻的猶豫,但最終也全然不顧了。

    我閉著雙眸,迎接那金石相撞,水花飛濺的永恆。

    那雄壯的大手覆在我的螓首,那深情的熱吻吸取了我全部的力量,全部的血液,無法呼吸,無法言語,只覺一陣熱流徐徐傳入我冰冷的嬌軀。我忘記了剛才的憂慮和恐懼,忘記了所有的怨氣和不滿,一切的一切,仿佛都已經化為零。天地蒼穹,冰河山川,在這一剎那都凝固不動了。我的眼里只有漫天的飛花,無邊的繁星……天地之間,一片混沌,只有我和他與日月同輝,與江河同奔,**之愛,涓涓之流,沒有盡頭……

    我發現,自己完全沒有力量去計較他的冷酷。我發現,只要他愛我,我就會願意犧牲一切,化成一朵碧蓮,跳入無底的淤泥中傲然挺立,為他綻放一切菁華,甚至願意流著血淚,為他深深地扎根在那惡臭的塘泥里,不再掙扎……

    這一夜,不是新婚,卻品嘗了最美的甜露,飽受了無數風雨過後的虹彩之馨。

    希望永遠不再醒來。

    去它的白花蛇,我不怕你的毒牙!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為。你所嫉恨的徐昭佩此刻身上已經罩上了一層金光燦燦的仙人衣。那份篤定,有雷霆萬鈞之力,能擋得住千軍萬馬……

    蹄花滿地,一枝寒梅如故,卻怎比桃柳之媚骨?飛絮獨瓊,數朵蘭花飄香,然不見碧荷之殤靈?
上部 第二十八章 兢折團荷遮晚照 
    痛與快樂經常並存著。我的痛苦和快樂在蕭瑟的秋風中越發地顯出一種最後的壯麗和淒美。只是無法想得太多。因為想多了,也不能挽回一切。

    轉眼之間,已經到了普通元年秋天,又一個瓜熟蒂落的時節。這年因改元而大赦天下。

    天監十三年,因太子冠禮也曾大赦天下。對皇親貴族來說,加官晉爵,得意非凡。為了體現皇恩浩蕩,特別免去了收成不好的地方的租稅。而鰥寡孤獨都有所體恤。但是卻亂了法紀,一些罪大惡極的囚犯因此得到了赦免。

    而這次照例如此。司徒臨川王蕭宏又加封為太尉、揚州刺史、安右將軍,位高權重,這位皇叔想必更加蠢蠢欲動,不安于室了。

    我一再搖頭,慈悲為懷,倘若沒了限度,恐怕將來會後患無窮。可是縱然貴為皇子妃,國家大事卻根本沒有說話的地方,只有嘆息了。

    當初父皇曾經三築浮山堰,卻仍阻擋不了淮河的泛濫,但是那治國的決心卻昭然可見。听說那時候,傾一國之力而治水,沒想到堤決人亡,增添了無數的幽魂野鬼。這件事對父皇是個沉重的打擊,給他的心里埋下了陰影。因此,父皇更加埋頭禮佛,希望佛祖施恩,能夠減輕自身的罪孽。

    我和蕭繹坐在車上往宮里去,今天丁貴嬪在顯陽殿設宴,因為她的兒子晉安王蕭綱被封為益州刺史,即將赴任而去。對一個閑置的郡王來說,這才是建功立業、施展才華的機會。

    從東漢末年,州已經作為最高行政區固定了下來。刺史按職權來說,一般分為兩類︰一類是都督刺史。除了管一州的民政外,還兼管其他數州的的軍政,權利很大。還有一類是單車刺史,只管理一州的行政事務,不同軍事。因此權利小,地位低。士家大族均以任此職為恥。

    魏晉以來,時局動蕩不安,和這種地方官制有很多關系。各州的都督刺史上馬管軍,下馬治民,勢力極大,往往擁兵做亂,為害一方。因此歷朝的皇帝為了防止地方刺史作亂,就常常以宗室親王出任都督刺史,以拱衛京師,鎮守四方。事實證明,這也是個百害無一利的,反會導致同時操戈,骨肉相殘。

    這也是不爭的事實了。西晉的“八王之亂”自不必說了。劉宋政權也是如此,孝武帝即位後,即對其叔父荊州刺史劉義宣和其弟南袞州刺史劉誕虎視眈眈,伺機下手除掉。于是,激起了兩次兵災。當時民間曾經流傳著一個歌謠“遙望建康城,小江逆流縈,前見子殺父,後見子殺兄。”

    每一個新皇帝即位,都要大殺王公貴族,諸王也不甘心束手就擒,坐以待斃,于是天下狼煙四起,生靈涂炭……對百姓是無窮無盡的災難。太子是不能離開宮廷的,因為作為三兄的晉安王就要身先士卒了,真的希望以後的蕭氏子弟不會再重蹈覆轍,再上演一次歷史的悲劇……

    周圍集市很熱鬧,人來人往,熙熙攘攘,走江湖賣藝的、做小生意的,一副盛世之景。建康城雖經歷了無數風雨,卻仍然有它獨特的神韻。

    秦淮河的水帶著脂粉的香氣依然向東悠悠而走,每到夜晚,無數的燈火綴在水面,閃閃爍爍,自有一番風流嫵媚。

    街面上出現了幾個奇裝異服之人,高高的帽子,寬大的衣服,嘴里說著听不懂的語言。我問蕭繹︰“那些高麗人還沒有走嗎?”

    蕭繹點頭︰“高麗人仰慕我大梁天威,前來朝貢,這是好事。也預示著我大梁的興盛不衰。怎麼?你不希望我大梁強盛嗎?”

    我知道他這是故意逗我,遂說道︰“昭佩一個小女子哪管那麼許多雜事?我只管自己那一隅還管不過來呢?”

    “這是雜事麼?這是國家大事!”蕭繹又鄭重起來。

    “是,殿下,小女子見識短淺,請您海涵。”我故意裝著愚鈍,因為忽然之間覺得自己變聰明了,既然女子無才便是德,這次我到了宮里,決不會逞能。

    顯陽殿,位于太極殿之後,是貴嬪的寢宮。按禮,母以子貴。皇儲所生,不容無敬。因此六宮三夫人雖與貴嬪同列,應以敬皇太子之禮敬貴嬪。

    顯陽殿後,就是御花園。從飛梁重閣看去,花園里藤蘿墜地,假山澗水,,別有一番清幽。還有一條平坦的石路直接通向後宮,就在這個清幽之地,我故地重游,總是能夠想起永興公主和皇叔的丑態,心里有一種本能的拒絕。這宏偉的宮殿上邊是高拱的檐角,從側面看,頂上是人字形的高拱。那高蹺的檐角似乎也不甘寂寞,拼命地向高空延長。

    听說台城外新種了一排排的桔樹,而在這園中也有一棵,孤傲地佇立在花園的一隅,樹上結了幾個瘦小的果實,清澀的綠衣上微微泛起了金黃的底蘊。

    記得屈原有首《桔頌》︰“後皇嘉樹,橘徠服兮。受命不遷,生南國兮 。深固難徙,更壹志兮。緣葉素榮,紛其可喜兮。曾枝剡棘,圓果摶兮。青黃雜糅,文章爛兮。精色內白,類可任兮。紛宜修, 會h兮。嗟爾幼志,有以異兮。獨立不遷,豈不可喜兮。深固難徙,廓其無求兮。甦世獨立。橫而不流兮。閉心自慎,為終失過兮。秉德無私,參天地兮。願歲並謝,與長友兮。淑離不淫,梗其有理兮。年歲雖少,可師長兮。行比伯夷,置經為象兮。”

    好一朵金橘。熱愛自己的故土,用清高的志節來昭示自己不隨波逐流的心。

    與此相比,旁邊的一株石榴,讓人厭棄。雖然果實累累,卻張開了妖嬈的笑臉,輕浮地朝著行人微笑。

    穿過殿廷,一直向南走,在殷殷綠柳的伴隨下,有一條長長的夾路,再走到頭,就出了朱雀門。朱雀門外又是別有一番風景。除了有些萎靡的低柳,就是濃密了一夏天的槐樹。但,我還是很少走朱雀門,那道門讓我郁悶不減。

    顯陽殿氣勢輝宏,還帶著一絲凝重之感。

    殿內的陳列很簡單,只稀落地擺著幾件玉器,牆壁上還有一幅畫,畫的是漢文帝劉恆親嘗湯藥孝順母親薄太後的故事,听說是太子親手所繪。側殿有一尊通體透明的玉觀音,清晨的香火剛剛熄滅,還殘留著淡淡的煙氣。

    丁貴嬪正綻開了觀音般的微笑,和眾多的王妃公主談笑風生。
上部 第二十九章 露冷蓮房墜粉紅 
    殿里已經擺滿了珍肴, 父皇和貴嬪都是崇尚節儉之人。對貴嬪來說,這已經是大大地破例了。太子妃和晉安王妃早已經圍繞在貴嬪周圍了,後邊依稀看到了袁蘭芝的笑臉。

    晉安王妃王靈賓是一個賢淑得不能再賢淑的女人。我一度佩服她的度量,晉安王身邊女人如雲,雖然年紀尚輕,卻已經有了七、八個子女了。她卻能平靜得象高空中淡淡地漂浮著的白雲,沒有一絲不悅的色彩。這位被稱為“王家之女師”的女子,確實是一個種母儀天下的典範。可惜只做個王妃了。

    蕭繹拜過貴嬪和母嬪,就到兄弟中間去了。而我見過禮,則隨侍在貴嬪及眾位夫人妃嬪之後。

    眾人坐定,只听貴嬪笑道︰“今陛下本想來親自主持這個‘家宴’的,可惜這會忽然有北魏來使,所以暫時由本宮代勞了……”

    這時只听執事太監宣道:“傳貴嬪敕旨︰‘兄弟同心,其利斷金’。蕭氏子弟要為我大梁之振興鞠躬盡瘁……”

    “謹遵貴嬪懿旨。”眾口同聲。

    只見貴嬪坐在上首,手中還習慣地捏著一串桃木的佛珠。她的微笑能讓人不知不覺產生敬仰之情,這份雍容,這份大度,這份通達,是在悠悠歲月的磨練中逐漸升華出來的一種極致。她笑吟吟地說︰“看到你們兄弟這麼和睦,本宮就放心了。”

    貴嬪的下首,坐滿了後宮夫人嬪妃。我的婆母坐在一個很不起眼的角落。我只低頭一瞥,就看到蕭繹眼里的不悅。太子和父皇在一起,不知怎麼,我有些微微的遺憾。

    照例貴嬪又對晉安王和王妃進行了一番訓誡,然後又退下休息了。

    只見那個吳淑媛今天打扮得無比嬌俏,這個亡國之妃,曾經是東昏侯蕭寶卷的寵妃,如今又飛上了高枝,依然享受著她的富貴榮華。他的兒子,蕭繹的二哥豫章王蕭綜,正悶頭開懷大飲。

    我最奇怪的是今天袁蘭芝居然沒有隨侍貴嬪而走。酒宴周圍擺滿了燦爛的菊花,在空蕩蕩的大殿上展示著它的厚重和深沉。我的府里幾乎沒有菊花,因為我厭惡那份耀眼的黃色。那黃色仿佛對我是一種挑釁,告訴我它才是人們眼里的唯一。

    而且,今天喝的酒就是宮里珍藏多年的菊花酒。

    袁蘭芝站在那里正和眾位夫人、王妃說笑,儼然一個自家人,沒有一絲生澀的表情。

    晉安王妃忽然說道︰“蘭芝,听說你有一個絕妙的柔腰,還有一個拿手絕技,給大家表演一下可好?”

    “讓王妃見笑了,一定是貴嬪說的,蘭芝只試過一次罷了。” 袁蘭芝的笑就是那樣似水的溫柔。

    “演練一下又有何妨?” 晉安王妃從頭上拔下一枝金簪,放置在席上,笑道。這時周圍的宮眷們都隨聲附和。

    袁蘭芝的臉上帶著微微的紅暈,“那,蘭芝就恭敬不如從命了。”說著,她的雙瞳朝我這邊射過來一道精光,那光芒似乎有些羞澀。

    我看了看旁邊的蕭繹,正微笑著遙空向晉安王敬酒,心方才沒有上旋。我抬起頭,向她做了一個會心的微笑。

    只見袁蘭芝轉過輕盈的腰身,慢慢地向後翻轉而去。那縴細的腰身仿佛象蛇身一樣柔軟無綿,不費吹灰之力就反身扶地。然後,一個讓我驚訝的事實出現了。

    她全身的綿軟讓人無法想象。她把身體漸漸地貼進地面,然後徐徐地向放簪子的地方移去。這是,周圍的人都屏住了呼吸。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向這一個焦點。這時,袁蘭芝仿佛是一個發光的月亮,正在夜空的映襯下散發著它聖潔的美麗。而周圍,是集聚的滿天星斗,靜悄悄攏在它的身邊,為它們心目中的嫦娥仙子心甘情願地做陪襯。

    她的櫻桃小嘴,此刻正向那金簪近去。那烏黑的秀發,白皙的皮膚,如花似玉的嬌容,看呆了周圍的蕭氏子孫們。終于,那簪子被那櫻桃小口輕輕噙住,然後又慢慢地翻轉回身,直到她口含金簪,一襲白衣,亭亭玉立在大殿中央,那份天然無雕琢的傲然氣質,象極了春天怒放的一朵白色幽蘭……

    周圍是一片掌聲,喝彩聲……

    我自知這次絕不是我逞強的時候了,而是讓這個還沒有名份的女子大大地出了一把風頭。

    晉安王妃鼓掌後說道︰“好,蘭芝,既然你拿到了這只簪子,它就是你的了……”

    “蘭芝謝王妃賞賜。”

    我自愧不如,晉安王妃這套收買人心的手段真是高明,居然做得一點痕跡都沒有。看來,她是提前在為自己樹立威信了。難道,這袁小姐真的要給晉安王做側妃?

    我正在暗自思度,卻看見蕭綜借著酒氣走向自己的母親。“母親,你去和父皇說,兒臣要這個女子做我的妃子……”

    吳淑媛顯然有些尷尬,花容一怒斥道︰“休要胡說,人家已經有主了……”

    “哈哈哈……有主了?為什麼好東西都是人家的,為什麼所有的好事都輪不到兒臣?” 蕭綜一陣狂笑,讓人渾身如芒刺在背。

    “母親,你告訴我,難道兒臣真的不是父皇的親生兒子?你快告訴兒臣……”

    吳淑媛本是九嬪之首,平素是個極要顏面的人。此刻,臉色慘白,明顯已經怒極。
上部 第二十九章 露冷蓮房墜粉紅 
    “休要胡說,快下去休息……”吳淑媛氣急敗壞地說道。

    只見蕭綜掙脫了吳淑媛的羈絆,晃晃悠悠地朝這邊走來。手里居然還提著一壺酒,不時地往嘴里倒去。

    袁蘭芝的臉上紅雲滿天,小聲地說道︰“請恕蘭芝先行告退……貴嬪的藥該吃了……”然後向眾位夫人妃嬪深施一禮,匆匆而去,一陣香氣飄過……

    我手里正拿著一只石榴,忽又看見一盤金橘,想起御花園的景色,不由一聲輕笑,搖了搖頭。

    誰料,這下竟桶了馬蜂窩。蕭綜瞪著圓圓的眼楮,指著我說︰“你在笑本王?笑本王喝醉了麼?”

    我一驚,連忙說道︰“昭佩沒有……昭佩只是有感而發……”我看著手里的石榴和金橘,試圖做番解釋。

    我看到蕭繹看著我搖頭又嘆氣,不禁聲音低了下來。

    “哈哈哈……湘東王妃可是又要作詩?”耳邊傳來了蕭綸的譏笑聲。

    我欲反唇相譏,卻終于忍了下來。

    這時,晉安王和王妃走過來解圍,“二哥,六弟,看在本王的份上,咱們今天只談兄弟情分,不談其他……本王這一去,不知何時才能再見?”

    “哼,少說風涼話了。哈哈哈……為什麼只讓你出藩?而不讓本王去?父皇如此偏心,本王不服!”

    “二哥,父皇留你在身邊,想必更有重用……你……毋須多想……”晉安王安慰說道。

    “少來了,三弟,你少站著說話不腰疼,這功勞是你的,美人也是你的,天下的好事都讓你一個人佔盡了。你少貓哭耗子了,本王不領情……”

    “這……”晉安王尷尬地嘆了口氣。

    一旁的吳淑媛無奈地嘆氣,欲言又止,說不出的懊喪。

    “甜……甜啊……”蕭綜拿起席間一個石榴,咬了幾口,咀嚼了幾下,隨即又吐了出去,“本王就喜歡這石榴,里甜外紅,果中極品……”

    我瞧他這樣子,哪里是喝醉了?說話居然如此條理清晰,明明是借故生事。

    “怎麼?湘東王妃又有何高論?”蕭綜的眼楮真的是過于犀利了,根本就沒喝醉,我的眉頭只這麼輕輕地一蹙,就讓他發現了。我心里知道他這口氣是沖著蕭繹來的,因為父皇非常欣賞蕭繹的才華,讓他生妒已久了。怎麼會有這樣的兄長?難不成真的是東昏侯的余孽,骨子里流的都是那荒誕不堪的血液。雖說只是傳聞,但是宮里的人都已經心照不宣了。其實父皇一直沒有虧待他,是他自己太不知足了罷。

    既然是沖著我們來的,恐怕想躲也躲不過去。我看著蕭繹,正沖我搖頭。心里有些怒氣,如此懦弱,怎麼能讓他們瞧得起?

    我欲拂塵而去,卻怎奈風雨重歸?

    蕭綸忽然插了一嘴,“若論做詩,本王也是不差,怎麼?要不要一比?湘東王妃?”他這話到是說得不差,在兄弟中間,蕭綸也算是個有才之人。

    可惜這次我絲毫沒有作詩的雅興。看到這樣子令人生厭的場景,任誰也勾不起詩興來。何況我已答應蕭繹,再也不在這種場合賣弄文采了。

    “豫章王何不嘗嘗這金橘的味道?卻為何偏喜這看似渾圓華美,內心卻瑣碎不堪的石榴?”我沒有理會蕭綸的話。

    “那金橘有什麼好?酸澀難忍……”蕭綜不屑地說。

    “這金橘有何不好?”我舉起了手中的橘子,輕輕撥開它的外衣,一瓣一瓣地呈現在眾人面前,“這個味道,雖然也是酸中有甜,但是凡是吃到它,就會生出一種聖潔的驕傲。”

    “驕傲?同樣的有酸有甜,到怎麼和驕傲相提並論起來?”

    “這金橘眷戀故土,移栽難已成活,難道您就不為它高潔的志向而心生敬佩嗎?”

    “哈哈哈……”蕭綜燦然一笑,“本王到以為湘東王妃真的有三頭六臂呢,原來不過說的都是孩子話……好,本王領了……本王倒是要看看,吃了金橘,如何得志向高潔了?哈哈哈……”說著又抓起一個金橘,卻連皮都吃了進去……

    “你看你呀……快隨本宮走……本宮有話對你說……”吳淑媛終于忍無可忍了,親自拉起蕭綜的胳臂,往外走去。

    “母親,兒臣不去……兒臣還沒喝夠呢……”蕭綜依然不想離開。

    “夠了……臉都讓你丟盡了,快走……”在吳淑媛的怒斥下, 蕭綜的聲音終于漸漸遠去。

    我心頭一松,總算送走了一個瘟神,可以清淨一會了。我正想和晉安王妃說幾句話,卻又被蕭綸攔住了。

    “別走呀!湘東王妃,今天就以這金橘為題,再賽一回詩吧!” 蕭綸的笑里有那樣一抹壞意。

    “昭佩……”蕭繹終于忍不住了。

    我笑了一下,這次我是不會再逞能了。湘東王殿下,您放心吧。

    我于是低聲說道︰“六哥,昭佩才疏學淺,比不上六哥的萬分之一,上回不過湊巧贏了,才湊了一首歪詩,讓六哥見笑了。今天既是家宴,那昭佩就以家禮稱呼六哥了,還請六哥海涵……”

    蕭綸嘴里也正咀嚼著一只金橘,听我一說,不由瞪大了眼楮。我被他疑惑的眼神掃得有些不自在了,正欲再說幾句客套話。

    忽然被一陣震耳欲聾的聲音幾乎要刺破了耳膜。“哈哈哈……今天太陽怎麼從西邊出來了?本王以為看錯了人呢?這還是那個言語犀利、盛氣凌人、不可一世的湘東王妃嗎?老七,你是怎麼**出來的?哈哈哈……本王倒真有些不能適應……”

    “你——”我有些惱了。俗話說,退一步海闊天空,怎麼我連退路都沒有呢?
上部 第三十章 十里錦香看不斷 
    旁邊的蕭繹兄弟們都偷偷地暗笑。

    蕭繹的臉上一陣紅一陣白,看得出他在拼命抑制自己的憤怒。我用余光瞥向那邊的婆母阮修容,在她低頭的一剎那,仿佛看到一絲淚光閃過。

    “為兄真看不出來,七弟每天左擁右抱的,真是享盡了艷福,難得弟媳還這樣死心塌地維護你,真是羨煞為兄也……”誰都听的出來,這話里另有玄機,居然明目張膽地挑撥我們夫妻的不和。

    蕭繹的臉都憋紅了,誰料此時蕭續又聞訊趕來添油加醋︰“七弟,人都說最難消受美人恩呀,不知七弟雖眇一目,卻又如何擺平了那麼多紅顏知已,多給五哥傳授一下經驗……你過去那些事,五哥就不向弟妹說了……哈哈哈……”

    再看那邊晉安王和王妃被眾人圍在一起灌酒,已無暇再顧及我們了。

    我雖明知道這是故意的,心里卻還是生出一股閑氣來。蕭繹一定還瞞了我許多事,只是我不知道罷了。

    我內心有種不甘,正欲說話,卻忽然听到一個熟悉的聲音︰“五弟、六弟,怎麼又欺負七弟了?這,可有失了自己的身份……”

    是太子!我的心頭一亮,不由地看過去。

    “見過太子殿下。”國禮仍不可廢,眾人都來見過太子。

    太子的微笑一如既往,頃刻間就掃清了殿里的陰郁之氣,“既是家宴,大家就隨意吧!”

    “謝太子殿下。”轉眼間,氣氛又熱烈了起來。

    蕭繹連忙說︰“大哥回來了,那北魏來使此行何意?”

    “那北魏現在國主年幼,又有太後臨朝,現今想平息干戈,通商往來……”

    “哼,他們想必是現在後方空虛,不如稟告父皇,封本王為安北將軍,本王帶大隊人馬趁其不備殺進去,攪他個天翻地覆……”蕭綸說道。

    蕭繹說道︰“六哥不可意氣用事,北魏雖是女主臨朝,但朝中不乏棟梁之才,況且這些年兵強馬壯,養精蓄銳也非一日之功了,不容小窺。”

    “老七,你眼力不濟,去不了沒關系,但是也別長他人的志氣,滅自己威風……”蕭綸不屑一顧。

    “你……又何必揭人之短,還是兄弟麼?”蕭繹終于反擊了一次。

    “老七,你也承認自己有短處了麼?” 蕭綸根本不管什麼兄弟情分,一味地咄咄逼人。

    “你……不要欺人太甚!”蕭繹的惱火都寫在了臉上。

    太子終于皺起了眉,“自家兄弟,何必如此?難道忘了‘豆萁’之詩嗎?”太子不僅僅有儲君的風範,而且頗有長兄的仁德,這讓蕭綸不得不有所顧忌。何況這“煮豆燃豆萁”的詩句流傳至今,給了手足兄弟們一個血的警訓。

    這時,一旁瞧熱鬧的蕭續終于給自己找了個台階下︰“六弟,好了,好了,再說下去何益?咱們兄弟喝酒去了……”

    “七弟,不過是自家兄弟的幾句戲言,不要往心里去。 《莊子•秋水篇》里說,‘天下之水莫大于海,萬川納之’,七弟可曾記得?”太子微笑著說。

    蕭繹有些支吾︰“是,大哥說得極是。”

    太子的這種胸懷和大氣,是蕭繹始終無法擁有的。但是我不忍夫君受辱太過,那絲懊惱之心轉瞬化成了憐惜之情,遂找了個話題,給蕭繹解了圍。“太子殿下,听說您編撰的《古今詩苑英華》已經成書,昭佩和七符都想一觀。”

    “呵呵,是呀,終于完成了,都是大家的功勞。回頭讓人抄錄一份,送到府上。”提起學術論著,太子的熱情又空前高漲。

    “太子殿下,昭佩以為,都是您的才華昭天,才出此傳世之作。”我懷著深深地敬仰之情,興奮地說著,絲毫沒有察覺蕭繹臉上烏雲漫天。

    “這個僅憑本王個人之力,恐怕難以成就。”太子謙遜的微笑永遠象蓮花。

    在我的眼里,太子就象一個遠古的神話,是我心中的太陽,一個無法靠近的太陽,離他越近,就越接近死亡。我卻沒有夸父追日的決心,也沒有那個勇氣。他,僅是我心中最華貴的美玉,一塊我真心敬仰的原玉。

    酒宴終于結束了,就在大家依依告別的時候,方才看見蕭正德不知從哪里冒了出來。

    “兄弟,弟媳怎麼走呀?再陪兄長喝一杯……”他一邊說,一邊揉了揉快要掉了的眼皮。

    “怎麼才來?到哪里鬼混去了?”蕭綸的年紀雖小,卻仍舊不把蕭正德放到眼里。上梁不正下梁歪,蕭正德和他父親蕭宏一樣,是個沒有綱禮倫常的家伙,居然把自己的妹妹接到自己家中做了夫妻。每次想起他的丑態,想起他那紅紅的眼珠中露出的淫褻,我簡直是要作嘔……

    “兄長,你來晚了,大家都要退去了……”太子倒是很大度,一點都沒有介意他沒有行禮。

    “本王不來,不是正遂了你們的心嗎?哈哈哈,本王算什麼,根本不是你們的什麼兄長,不過是個被廢棄的可憐人罷了!哼……”
上部 第三十章 十里錦香看不斷 
    他仍舊嫉恨著以前父皇收他為義子,直到有了太子以後,又把他還給了皇叔這件事。因此,時常以“廢太子”自稱,來發泄自己的不滿。父皇聞之,只是一笑,卻從不追究。

    我冷眼看著這群沒有情誼的皇族兄弟,心里真是替父皇悲哀。這麼多的兒子,卻離心離德,真為大梁的基業擔憂。家和萬事興,雖是人人都知道的道理,但是真的要做到,又談何容易?貴嬪想是希望蕭氏子孫將來能夠好好輔佐太子,才借此機會下了道敕旨。只恐怕她的一片期待,要成為泡影了。

    蕭繹沒有再理會他們,終于走了。再呆下去,一會不知又會引起什麼事端來。

    三十六計,走為上策。我終于明白了這句話的精闢之處了。其余的人,大概已經對蕭正德的這種態度習以為常了,所以並沒有引起什麼風波來。

    我們二人,同坐車上,卻各懷心事。馬車往前奔走,夜色已深,清風無情,我的心里有憐惜,也有委屈,卻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蕭繹的心里一定不痛快,每次來宮里聚首,都會不歡而散。他那雙長大的翅膀無法張開,被縛上了重重的石頭,壓抑在狹隘的空間里,無法得到釋放。

    我輕輕地握住他冰涼的手,沒有得到他的任何回應。

    “小不忍則亂大謀。殿下,昭佩會助你一臂之力。”

    “你說什麼?”聰明的他本能地听出我話里的深意。

    “傷哉龍受困,不能躍深淵。上不飛天漢,下不見于田。蟠居于井底,鰍蟺舞其前,藏牙扶爪甲,嗟我亦如然。”我吟頌的這首詩,是三國時高貴鄉公曹髦由于不願意受司馬昭的脅迫,不甘心做傀儡皇帝而寫就的,詩名《潛龍》。

    那份郁悶和壓抑恐怕就是這種蕭繹這種欲飛無力,欲受不甘的痛苦。

    “你——”他忽然看著我,從窗口透進的燈光飄忽在他的臉上,依稀能感覺出他的肩膀抖動了一下。

    我握緊了他,繼續說道︰“就算你想上天入地,昭佩也會和你同行。”

    黑暗中,借著那微弱的光亮,我深情地凝視著他,希望能夠走進他的心里,和他真正的合二為一。

    “哎呀,本王的眼楮……”幽光熒熒,靜夜謐謐,車輪伴隨著蕭繹的驚呼忽然發出了一陣刺耳的聲音。我驚呆了。

    感覺到蕭繹身體綣縮了下去,手掙脫了我,捂住了那只殘目。

    “發生了什麼事?”在這風寒露重的秋夜,我居然冒出了汗。

    黑暗中,驚覺他的全身都在劇烈地顫抖,雖然他拼命抑制,卻仍然感覺出那無法忍受的痛徹已經如山洪雪崩,排山倒海而來。

    我急忙用手去摸他的頭,居然潮濕了一片。我的手隨著他的肩膀劇烈地抖動著,他越是不出聲,我越是感到恐懼,心也隨之顫抖了起來。

    天,一定是眼疾發作了。

    我終于用盡全身的力氣,聲嘶力竭地喊道︰“停車……來人……”

    外邊的侍從侍女一片慌亂,立即有人上前︰“請王妃吩咐。”

    “快,掉轉車頭,回宮。先派人前去傳太醫,說殿下眼疾發作了,快……”最後一個字說完,覺得自己也仿佛虛脫了……

    車輪再一次”吱呀吱呀”地轉動了起來,飛一般地駛向剛剛離去的皇宮。

    就在我的婆母阮修容的寢宮里,太醫們、宮女們已經亂成了一片。這一切,發生的這麼忽然,連蕭繹的生身母親都沒有預料到太平年間,會有如此的驚變。可想而知,她已經哭得肝腸寸斷、泣不成聲。

    父皇也問訊趕來,看到蕭繹在塌上疼得通體是汗,平日里高大的身軀如今蜷縮到了一起,不停地扭來扭去,于是也心急如焚、憂心忡忡了,平素不起波讕的龍顏居然也有些扭曲。

    “老七這是怎麼了?這麼多年沒發生過這種事了?為什麼?”父皇的聲音听著不甚嚴厲,卻在嘈雜的聲音里顯得非常清晰。

    “陛下,這可讓臣妾怎麼活呀?您快救救七符吧……”婆母已經全然不顧形象,一把鼻涕一把淚的。

    “這……可如何是好?”太醫們已經開了方子,讓蕭繹喝了下去,卻一時不見有所緩和。

    父皇嘆著氣,不停地走來走去。

    “陛下……”婆母的哭泣聲在殿里回蕩,到處是一片淒楚的回音。

    “好了,不要哭了。唉,當初你生老七的時候,朕就夢見一位眇目僧人手持香爐對朕說,他要托生于皇宮,結果你就生下了他。朕相信他是佛祖賜給朕的,因為一直較為鐘愛,並沒有因他目殘而棄他呀。你看,你這一哭,到真叫朕不知如何是好?”父皇好言相勸。

    “剛才酒宴還好好的,怎麼忽然……”阮修容話音一頓,一道凌厲的目光向我射來。

    “昭佩,發生了什麼事?你一直在七符身邊,你想必最清楚……”

    “不……”我下意識地抹了抹紅腫的眼楮,搖了搖頭。

    “你不清楚誰清楚?一定是你又使小性子了!七符最受不了你們女人的眼淚了……一定是郁悶成疾,心火上升,才有此劫!” 阮修容的話,象出著太陽下的雨,雖有些怪誕,卻有幾許真實。

    郁悶成疾,心火上升?有些道理。但恐怕為了女人不足以有如此大的反應吧?你們太不了解自己的兒子了,是他那顆想出人頭地的心害了他。我腦海中殘存的一絲理智告訴我,他是為了那顆雄鷹的心,卻長了雙家雞的翅膀而苦悶,而我窺破了他內心的秘密,讓他無處躲藏。

    他在矛盾的旋渦里苦苦掙扎,終于不堪重負。

    對我來說,如果有人想射箭找不到箭靶,那我一定就是他們眼中的紅心。
上部 第三十一章 照影自驚還自惜 
    我心里暗自冷笑,一絲一毫都不想分辯了。就在這時,蕭繹痛楚的聲音再次傳來,我終于放棄了矜持,大聲地說︰“好了,你們在身邊有什麼用?都給本宮閃開!”

    此刻,我居然發現自己臨危不亂的心境竟是如此得凌駕于眾人之上。

    我來了,七符。

    我輕輕地握住他的大手,這一次,是我用我的心傳遞著溫情,是我在救他!

    藥,即便是醫治得了身體上的痛苦,卻無法解脫心靈的桎梏。而我,你的妻子,就是你的良藥,我會用溫情舔舐你心靈的傷痛。

    “你呀,別愣著了。快去燒幾柱香,念念經,為老七祁福去吧!”父皇還是信奉那佛祖能普渡眾生。

    “哦?陛下,臣妾真是糊涂了,臣妾這就去……”我的婆母阮修容擦了一把眼淚,急忙起身而去。

    不一會兒,只听見偏殿傳來喃喃的念經聲和清晰的木魚聲。

    蕭繹頭上仍然冒著豆大的汗珠,臉色慘白。

    “著人疑不熱,集草訝無煙。到來燈下暗,翻往雨中然。”我輕念這首蕭繹親自寫的小詩。

    如果說是那首《潛龍》激發了他內心的波瀾和不平之氣,那麼這首清新的小詩會猶如清風拂面後的淫淫小雨,剎那間會澆滅他心頭的欲望之火。這欲望不是酒色財氣,而是那日益萌動的野心。

    古人雲︰“腐草為螢”,是說這小蟲雖從腐草而生,卻生就一種動人的光輝。這詩是那麼得清新靈動,一只小小的蟲子,雖然只發出微弱的光,卻仍然有它存在的價值。那熒光閃閃,就是一個一個的希望,在無邊的風雨之中,它依然翩翩起舞,閃閃爍爍,宛如星光流溢……

    如果你是螢火蟲,會發出動人的光輝。那我就是一只卑弱的螞蟻,雖時刻有性命之憂,卻在某一時刻,會迸發出讓人震撼的力量,也許我會毀壞一艘大船……

    無論怎樣的風雨,我都會與你同行,難道你還不明白?

    木魚的聲音篤篤地響著,空氣中是一種令人窒息地沉悶。

    不知什麼時候,蕭繹的呼吸聲漸漸沉穩,臉色也漸漸地平緩下來,慢慢地進入了夢鄉。

    也許是我心靈的吶喊聲,他听到了;也許是他母親虔誠的祈禱,感動了上蒼;也許是太醫們終究不辱君命,高超的醫術再一次得到了驗證。

    總之,那驚天的大浪已經過去,暫時是一片難得的寧靜和祥和。

    眾人方才擦了把汗,漸漸散去。

    父皇也松了口氣,終于回寢宮休息了。婆母卻仍舊不肯離去,但也不肯理我,只是眯著眼楮,手里不停地捻著一串佛珠。

    我無奈地一笑,悄悄退到外間,喝了口宮女上的茶。這一天的折騰,如今才松懈下來,方感到身心疲憊不堪。

    不知不覺,我竟然投案而睡了……恍惚間只覺得一陣蘭花的清香沁入鼻息,好熟悉的味道。

    “王妃……”

    我眼前的人漸漸由模糊轉為清晰,是她,袁蘭芝。她為什麼會出現在這里?

    只見她淺笑盈盈,手里端著一個托盤,托盤上是一個陶碗。

    “這,蘭芝妹妹……”

    “王妃,這是貴嬪聞听湘東王殿下眼疾發作,特意讓蘭芝送來的參湯。”

    我釋然一笑,“有勞妹妹了,貴嬪打理六宮已經夠煩勞的了,還掂記著這里,昭佩真是感激涕零……”

    話說著,我親自去接袁蘭芝手里的托盤。沒料到,她靈巧地別轉身,讓我接了個空。

    怎麼?我心下有些詫異了。

    “王妃,請容蘭芝親自送進去,也好對貴嬪有個交代……”這話從她櫻櫻之口自然流出來,顯得有幾分凝重。

    “這……”我有些猶豫了。這袁蘭芝是內定的即將要指給晉安王的側妃,如今要進內室看我的夫君蕭繹,似乎有些不合禮法……

    我正在思度,耳邊傳來婆母的聲音,“是蘭芝來了……進來吧,本宮在此,不用怕什麼閑言碎語……”

    袁蘭芝如獲大赦般朝我拜了一下,就翩翩而去。

    我的心緩緩地沉了下去。哼,把本宮當成影子了,前幾次就發現她看蕭繹的眼神有些特別。再說,這些事完全可以讓宮女來代替,完全不必要親自做,還要這樣大費周折。難道蕭繹才是她心中所屬?

    在那一瞬間,我覺得自己的胸口被什麼東西堵住了……

    這大殿里的燭火搖曳得有些輕浮,有些不屑。晦暗的殿堂上漂浮著一重無法言喻的**。清冷的空氣中,由于主人們的低調,也無形中增加了陰森森的寒意。我在外邊進退兩難。進去,覺得郁悶,不知說什麼;不進去又似乎不甘。
上部 第三十一章 照影自驚還自惜 
    正在這時,听見袁蘭芝的聲音︰“太好了,殿下醒了。看情形已經安然無恙了,蘭芝著就回去向貴嬪復命……”

    听到這里,我有些興奮了,他醒了。我立刻象一陣風,沖了進去。

    只見袁蘭芝的臉紅紅的,和我一樣抑制不住,那份激動昭然若揭。

    “七符,你終于醒過來了。”我此時卻顧不得自身的形象,撲過去拉住他的長臂。

    “看你,昭佩,也不顧及自己的身份,讓蘭芝看笑話了。”婆母不悅的聲音傳來。

    我顧不得這些了,我很仔細地看了看他的眼楮,他沒有任何痛苦的表情,那些狂躁已經成為過去了。

    “蘭芝告辭了……”袁蘭芝戀戀不舍地看了蕭繹一眼,向眾人行禮。

    她,終于走了。我,已經習慣了被譴,對于婆母的態度,並沒有任何介意。

    但蕭繹似乎有些心神不寧,過了許久,才詞不達意的說道︰“好了,本王沒事了,大家也累了,都下去休息吧……”

    他的眼里似乎有種柔情,但看到我,這份柔情卻一下子消失了,轉而換了另外的一種深沉。

    我的心里又是一撼,立刻有些低落了起來。

    “好了,本宮看到七符沒事,心里就踏實了。唉,真是嚇死人了……本宮去休息了,今晚你們夫妻就留在宮里,待明日看沒事再回去修養吧。”婆母阮修容的聲音里也帶著疲憊。

    “母親為兒臣操碎了心,如今兒臣已成家,卻還讓母親勞累,兒臣深感不安……”蕭繹對母親素來百依百順。

    阮修容滿意地點點頭,在宮女的攙扶下,終于離去了。

    這時,一個宮女端過袁蘭芝送來的參湯,“啟稟王妃,這參湯……”

    我盯著這碗參湯,暗想,這等病癥,主要是因肝火旺盛、脾胃失調引起的,驟然服用這等大補之物恐怕不利,袁蘭芝這等聰慧之女子,如何不明白這層道理?

    心里洞然明白了,這不過是個借口罷了,也許她是另有深意……

    回想起蕭氏兄弟的話,恐怕也不是空穴來風。這個生活在艷花碧從中的“浪子淫蝶”,就快被我的任性折磨得失去了耐性,難道也想換種新鮮的口味了。

    何況窈窕淑女,君子好俅乎!

    但要顧全大局,我就一定要忍,拼命地忍著。

    “殿下不用了,賞給你吧,身子太弱了,怎麼照顧好修容的貴體?”我一臉雍容華貴,對面前這個瘦弱的宮女說道。

    這宮女的身子激靈了一下,連忙跪下謝恩,她的頭叩到了地上,只听見“砰”的一聲。

    這是何苦?我不忍了,說道︰“好了,快下去吧,這不用你伺候了。”

    “是,王妃。”

    夜,漫長的沒有盡頭,只有清冷和孤獨為伴。一夜無眠。

    第二天清晨,殿外的木葉黃得深沉,黃得耀眼,窗欞上覆蓋著一層薄薄的白霜,那白霜的顏色忽然間讓我想起了一件事情。

    晉安王在看望蕭繹以後,兄弟灑淚而別,踏上了出藩的道路。

    蕭繹吵著要回府,婆母阮修容無奈,只好讓我們回去了。

    回到府中,我沒有去責備蕭繹的心猿意馬、見異思遷,何況就是指責,他也不會承認。

    既然如此,何必又徒增不快?我忍著內心的傷痛,派人照顧好他的起居。

    我傳來了甦姑姑,甦姑姑最近的衣著很是光鮮,臉上由于不停地笑,皺紋越來越深了。

    “嬤嬤是不是有事瞞著本宮?”我故作不悅。

    “稟王妃,老奴不敢……”甦姑姑被我突兀的問題驚得滿臉發白。

    “那好,本宮問你,小靈兒到哪里去了?”

    “這……老奴……”甦姑姑明顯得心虛。

    “嬤嬤想必也知道本宮的脾氣……”

    “這……”甦姑姑忽然間用袖子擦了一把臉,說,“老奴就知道,早晚有一天,您要問起,這可不關老奴的事兒呀……”

    那張老臉一會兒陰,一會又晴的,比孩子的臉變得還要快。

    “說吧……”我淡淡的語氣中蘊涵著無上的威懾力。

    “稟王妃,殿下他怕再對您不利,才吩咐老奴把小靈兒安排到了浣衣房……還有,殿下恐您又心軟,所以……”甦姑姑低下了頭,可我知道,她的一雙濁眼正偷偷窺視著我的神色。

    “恩……”我很滿意地點了點頭,相信她說的都是實話,“還有,府里怎麼無緣無故多了個宦奴?”

    “啟稟王妃,早些年聖上曾下次裁減宮人,詔凡後宮、樂府、西解、暴室諸如此例被幽逼者,一皆放遣。這個宦奴就是當時被放遣的那批人中的一個,只因父母雙亡,無家可回,所以一直悶在宮中做粗使。最近听說做錯了事,受了責罰,正巧殿下看到,就領回來,說給他點事做做……”

    “此人人品可好?”
上部 第三十二章 雙紋翠簟鋪寒浪 
    “這個人叫做田丁,因右足微跛,時常遭人譏笑,並沒有听說犯了什麼十惡不赦的大錯。老奴只是讓他打掃下庭院而已。”

    听到這里,我終于明白了。蕭繹是因為同病相憐,看到身體殘疾的人不由生了惻隱之心。

    我對于蕭繹,哀憐最終戰勝了恨意。任何一個血氣方剛的男子,看到美麗的女子都會動心,我何必耿耿于懷呢!

    只是小靈兒呆在了浣衣房,有些讓我難以釋懷。當初在嫣然的靈前,我答應了她,要照顧好小靈兒。如今,我的食言會不會遭到天上靈魂的譴責呢?

    “奴婢知道您在想什麼,依奴婢的主意,您就听之任之吧!”自從上次白花蛇的事件以後,冰兒一直寡言少語,我縱然用了很多方法,都沒有博之一笑,心里一直感到有些不快。此刻,她忽然說了這句話,我實在不忍心再辜負了她的好意。

    宮里有個地方叫做暴室,犯錯的後妃、宮女被關押至此,還要做織洗染練的工作,時常會受到打罵和斥責。王府的規制雖小,但也有類似的地方,那就是浣衣房。正所謂沒有規矩,不成方圓,對于一些必要的懲戒還是要施行的。

    還記得當初明珠一听說讓她去浣衣房,曾嚇得撲在我的腳邊懇求我不要讓她去。在那里的女子長久地做粗使的工作,手上很快就會結上厚厚的繭子,嚴寒之際還會裂開長長的血痕。那個地方,是侍女們最害怕去的地方。

    有些心痛,卻最終咬了咬牙,說︰“好,本宮听你的了。”

    冰兒的嘴角終于露出了些許笑容,我也暫時得到了一絲滿足和溫馨。

    不一會兒,等眾人都退下,只剩下我和冰兒兩個人。

    “小姐,您還要須防備身邊之人。”

    “難道你發現了什麼?”

    “是的,小姐。這次奴婢隨您入宮,看到了那個袁小姐,雖表面溫順可愛,卻是個有心計的人。”,

    “你也發現了她有可疑之處?”

    “奴婢就發現她的眼楮總是圍著殿下轉,而且听宮女說,她最近總是借故到修容的宮里去,恐怕是醉翁之意不在酒……還有,讓人盯著甦姑姑……”

    “嬤嬤她雖然老于世故,倒不至于……”這個冰兒,不知從什麼時候起,變得這麼有城府了。

    “防人之心不可無。吃了這麼多次虧,這個道理您還不知道?您最近不覺得她老人家身上的香氣有些過于得濃郁了麼?”

    “這……哦……”這些天我腦海中全都充滿了袁蘭芝那妖艷的笑容,別的什麼都顧不得了。

    此言有理,這香味最近似乎總是在我身邊若有若無。“天,是她……”我恍然間大悟,這甦姑姑身上的味道和袁蘭芝的味道居然一模一樣!

    “小姐,奴婢一直感到奇怪的是,您當初識別那天竺香的精明果斷都跑到哪兒去了?”

    對于冰兒的語氣,我一點兒都不介意。這丫頭,真的是越來越有心了。

    要知道袁蘭芝使用的香粉是何等的珍貴,嬤嬤若不是從她那里得來,卻又從哪里得來?看來,這袁蘭芝的手已經慢慢伸到這里來了。

    “哈哈……嬤嬤居然這麼容易就倒戈了……”

    “小姐,記得您教過奴婢,奴婢這個記住了,”冰兒有些羞澀卻很篤定,“這個‘錢’字,是由一個金字和兩個戈字組成的,‘錢’就是引起爭端的罪魁禍首,金錢的多少,直接決定著人心的險惡程度。”

    我滿意地笑了,此話雖然有些偏激,但在我身邊耳燻目染,這丫頭還真是有所進益了。

    “您還笑呢,您豈能不知什麼是利欲燻心?什麼是見錢眼開?”冰兒的不滿和我的心情成了鮮明的對比。

    “哈哈哈,就她袁蘭芝會使錢,難道本宮就不會?”我大笑,這些庸俗的女人,也太小瞧我了。

    我微微眯著眼楮暗道,嬤嬤,本宮早就說過,這天網恢恢,疏而不露,您以為您的老練真的能掩藏住那狐狸的尾巴嗎?到頭來,恐怕您老人家是得不償失呢!

    秋風掃在梧桐葉上,葉子上點點斑痕,依然瑟瑟地響動。荷塘里的荷葉已然和梧桐葉子同命相憐,荷葉失去了一汪深碧,只剩下殘黃的片片遺憾,正不甘心地挺直了那倔傲的脖頸,不肯輕易地倒下去。
上部 第三十二章 雙紋翠簟鋪寒浪 
    我擺了擺手,書房里的侍女都悄然退去。眼疾初愈的他,已經按捺不住要聞聞那筆墨的淡香味了,真是書呆子。

    我拖起了衣裙,躡手躡腳地走到他身旁。房里靜靜地,唯有侍女們剛剛燃起的那飄在空中悠悠而上旋的一縷縷檀香,昭示著這房中有人的氣息。

    蕭繹大概是太入神了,一點都沒有感覺出我的存在。

    只見他手里的筆靈活地就象他自己身體的一部分,很快地就蘸了些淡青色、靚紅色、鵝黃色,不一會就勾勒出了一個美麗的少女,少女揚起翩翩的舞袖,眉目含情,吐氣如蘭,俏生生地在你眼前,那似水的雙眸折射著誘人的星光。那溫溫的鵝黃色正成了那一襲隨風飄逸的輕紗,仿佛移動著蓮步朝你走來。

    我不禁勃然大怒,剛剛平息了的怨氣一股腦都涌了上來。

    那分明是袁蘭芝的神韻,真是筆由心生,心里藏不住秘密的時候,就會用更加隱蔽而深斂的宣泄方式,對蕭繹來說,繪畫正是他的所長。

    “你……你就這樣對待我麼?”我忽然間淚如泉涌。

    我質責的聲音在寂靜的房中猶如晴天霹靂一般,他拿筆的手一陣顫抖。

    “你什麼時候來的?”他的面孔慘白,卻沒有一絲一毫的退讓和悔過之意。

    “她才是你心中的凌波仙子吧……”我梨花帶雨,凜然而笑。

    “你說什麼?哦……你多想了……”他依舊沒有停下手中的筆,那筆尖正在勾勒那烏黑的秀發。

    淚頃刻間滾滾而下,我無法再忍受他對我的漠視,他的心里,就這麼快忘記我們之間的恩愛,就絕情如此,連解釋的話都沒有一句。

    淚水流進我的口中,咸咸的滋味給我的悲憤增添了一抹張狂,我終于崩潰了。

    他手里的筆被我一把奪下,在空中拋起了一道優美的弧線,“啪”的一聲落到了地上。

    那張沉魚落雁的美人圖被我一把抓起,狠狠地撕碎了,撕得碎碎的,再一下子拋向空中,又一片碎花天雨,從上滑落,殘落的碎片上依稀能看到那美人的一截玉臂,讓人仍舊能想象出那曾經的絕代風華。

    我仍然不解氣,恨恨地踩了上去……

    這一切的發生,在我心里是生平最難耐的痛苦,可是對于他來說,只不過是一個莫明其妙的瞬間。

    他呆呆地看著這一切,好久沒有出聲。

    “我……恨……你……”我的嘴唇中生硬地擠出了這三個字。

    他的臉色漸漸變黑︰“你瘋了麼?”

    “你忘記了麼?這麼快就忘記了當初的承諾了麼?”我的碎發亂搭在如花的玉顏上,只有淒楚和無依。

    “這……才是真正的你麼?難道本王看錯了?”蕭繹也是一臉的羞怒,不可置信地說道︰“你告訴本王,這不是真的你!”

    “哈哈哈……”我一陣狂笑,“怎麼,你後悔了?後悔娶我這個不祥之人了?”

    “不……”蕭繹搖了搖頭,“本王相信,你不是不可理喻之人……”

    “當我是瞎子嗎?你和那個袁蘭芝早就眉來眼去,朗有情,妾有意了……心中有佳人,筆下出深情……以為我真的看不到麼……”

    滿屋子凌亂的氣息一如我的憤怒,全無章法。

    “你……”蕭繹的臉由黑轉白,又由白轉紅。

    “你還有什麼話說?哈哈哈……說不出來了吧!”我有一種發泄過去了的快意,正借著急促地喘息聲蠕蠕而動。

    “昭佩,本王看你最近有些不對,本王會盡快傳太醫來為你診治……”

    “怎麼?我戳疼了你的心肝吧?我沒有病……你想用那些苦藥湯來堵住我的嘴麼?你心虛了麼?”我依舊在笑,只是笑容里多了些象外邊那秋風掃落的花葉一般的淒涼和絕艷。

    “你……”他長長地嘆了口氣,拂袖而去。

    “呵呵,”我冷笑,“你躲開了就可以對得起我了麼?你能躲得了我一輩子麼?…….”

    今天的天氣有些陰冷,是個沒有陽光的日子。他的身影擋在門口,是一片陰影,一片僵直的陰影。

    他只頓了一下,就頭也不回地離去了。

    這一次,我沒有挽留他。是他,背叛了我。他的心終究和天下所有的男人一樣,可以隨時分成幾份,甚至更多。我的那一點點可憐的願望此生恐怕都不能達成了。

    我頹然哭倒在地,哭得一塌糊涂。此刻,我還不知,這次的不快,是我們夫妻的第一次裂痕。從此,這裂痕隨著蕭繹日益膨脹的欲望和野心越來越大,直到我死的那天,永遠都沒有愈合……

    這一晚,本該是一個雨打梧桐,夜撫芭蕉的詩情畫意之夜。但,只有我自己,在滴答滴答的雨幕聲中啜泣了一夜。

    我有些妒忌了,妒忌袁蘭芝那縴柔婀娜的身姿,就是那蛇一般的窈窕輕靈,勾走了夫君的魂魄。

    在我的殘夢中,撥開一片雲山霧藹,蕭繹正一臉沉醉,摟著袁蘭芝的柔腰,兩眼含著的痴迷是我生平沒有看到過的極至。他的大手,摩挲著那如玉的肌膚,正慢慢游走。他的唇狠狠地吻著那誘人的櫻桃小口,平時那僵死的殘目此刻居然放射出一種如日初升的光芒,他用盡了全身的力量,仿佛要把眼前這個女子揉碎了,揉到自己的身體里的每一個血孔里……

    我妒忌得要發瘋了,我放棄了一切的尊嚴,沖了上去。

    “不要……你們閃開……”我開始拼命地去拉蕭繹的胳膊,企圖把他拉到我這一邊來。

    “小姐,小姐……”我听到了我的冰兒的聲音。冰兒,快來幫我!

    “奴婢在這呢……快醒醒吧!”

    我睜開了眼楮,一束柔和的陽光射進來。

    “不是下雨了嗎?我听到了雨聲。”我的眼楮腫脹得發木,我的心涼得象冰……
上部 第三十三章 花自飄零水自流 
    耳邊是冰兒幽幽的嘆息,她能讀懂我的哀怨之聲。

    “天已經晴了,小姐。” 冰兒擦著我頭上微微沁出的冷汗。

    我打起了精神,放眼望去。一片冷雨洗清秋,滿池的荷葉濕潤著眼瞳,全都沒有了旺盛的生機,卻仍舊接滿了紛落的殘葉,為它人做嫁衣。它的仁慈和善良自始至終保持著如一,即使在生命將逝的最後時刻,依然本分地孤守在池塘,那最後落下的枯萎,也要留在自己生長的地方。

    固執、孤傲、清高、仁德,都在那荷花的精靈身上匯集著。

    “他呢?”我不甘心地問著。

    “殿下他,昨晚在書房里安寢了。”冰兒最知道我在想什麼,她的話確實讓我心里略略一寬。

    就在這時,窗外傳來一片嘩啦嘩啦的聲音。

    循聲望去,一個蕭索的身影,正撐著一只木船,穿過殘荷的罅隙,往深邃的地方駛去。

    “那是誰?在干什麼?”

    “那是田丁,在采集蓮藕,奴婢看見他把荷葉上的柳葉、花葉什麼的都收起來了。”明珠正在給我整理衣物,接茬說。

    “蓮藕不是已經收過了嗎?”

    “說呀,可他說可能會有遺漏,這麼好的東西,棄了可惜。”

    “明珠,等會你傳他過來,本宮要詢問一下。”

    “是,王妃。”明珠應道。

    不一會,只見一個眉清目秀的宦人,低著頭走進來。“奴才叩見王妃。”

    “起來吧。”我淡淡地揮了揮手。“現在的蓮藕已經老了吧?你為什麼還要去收?”

    田丁的頭一直垂著,但話卻說得非常清晰︰“啟稟王妃,奴才是見不得這聖潔的蓮花池里被這些碎葉玷污了,另外,奴才想收集些種子,研究一下,看看有什麼不同,明年想培植個新品種來。”

    “難得你有這份心……”我有些吃驚了,“還懂得怎麼照料、培植荷花?”

    “啟稟王妃,奴才自幼是個孤兒,七歲淨身,就來到了宮里,一直在御花園里幫忙打理花草,對于培植,只是粗略有所耳聞。讓王妃見笑了。”這個田丁說話到是很有條理。

    “很好。府里還真缺個照料花木的人。既然你有這份心,就交給你了。”

    “謝謝王妃。”他又跪下謝恩。

    我瞧著這個田丁到是有幾分靈氣,如果能培育出新的品種來,到真是遂了我的心。宮里的夫人妃嬪都喜歡,到時候,就有我討好賣乖的時候了。

    想到這里,我微微一笑,問道︰“你對這荷花可有研究?”

    “王妃,奴才不認識幾個字,只是憑自己的經驗胡亂倒弄一下罷了。”

    “哦?”我正有些微微的失望,自從我的江南金蓮被人毀掉之後,再也找不到那麼秀氣的蓮花來了。

    “王妃,其實這荷花全身都是寶,倘若利用得好,真是造福一方呢。”田丁到底是宮里出來的,見慣了皇親國戚,達官貴人,說起話來到是頭頭是道,不卑不亢。

    “哦?你懂得到不少。”看他有些謙虛了,我倒是想挖挖他的肚子里還藏著些什麼東西。

    “奴才自由長在江南,素喜這蓮花出淤泥不染的品格,所以就多留心了些。”田丁面上是畢恭畢敬的神色,我這個湘東王妃,也許在他眼里真的有些份量。

    我心里有些詫異,這個奴才居然和我的喜好如此相投。難道是上天派他來解我的戀荷情結來了?

    “你給本宮說說你的心得吧,本宮只喝過蓮子粥、荷葉茶,吃過蓮藕,還不知道它到底寶從何來?”

    “啟稟王妃,蓮是益脾之果。蓮藕之味甘、性平、無毒,主治熱渴、散淤血,生肌。久食令人心歡,可以治郁怒止泄,及病後干渴。搗汁服,能解胸悶新煩,開胃治腹瀉,排產後淤血。搗成膏,可以治療骨折及擦傷。蒸食滋補五髒,開胃消食,與蜜同食,驅寄生蟲,也克耐饑餓。藕汁解蟹毒,久服藕粉,可以輕身益年。還有藕節,搗制汁服飲,可治吐血及出血不止,解熱度,和地黃研汁,加入熱酒、小便飲服,可以治愈咳血,吐血、血淋溺血等等。還有蓮薏,就是平素用的蓮子心,除了清心去熱以外還可治貧血、腹瀉……”

    “原來還有如此多的說法,本宮只知道蓮子心能消除心火,所以常年飲用……”他口若懸河,所見甚深,我心里真是佩服得緊。

    “如此正是,王妃……”田丁很謙恭地點了點頭,繼續說道,“蓮須蕊清心通腎,雇精氣,補血止血,養法養顏;蓮花也有鎮心安神、養顏輕身的作用;蓮房呢,以酒煮之,可破淤血,治血脹腹痛,產後胎盤不下;水煮之,則可解菌毒;荷葉及蒂能止渴,落胞破血,蒂能安胎、去惡血、生發元氣、補脾健胃,消水腫癰毒,發痘瘡……”。

    田丁所知甚多,我听得有些驚愕了,這豈是一個奴才能夠懂得了的?

    “這些又是向何人所學?”

    “王妃,因奴才喜歡荷花,故對其性能稍加留意罷了,至于其它,則是一竅不通……”

    “呵呵……”我心道這奴才真是天生的荷花命嗎?只可惜若是個嬌滴滴的女子就更適宜了。

    “好了,看樣子你真是對這荷花情有獨鐘呢!本宮的荷池從此就交給你打理了。”

    田丁叩了下去,“是,王妃,奴才一定竭心盡力……”

    “好了,去吧。“我吩咐道。

    “咦?冰兒呢?”剛才還在我旁邊的冰兒忽然不見了。
上部 第三十三章 花自飄零水自流 
    “稟王妃,冰兒姑娘她,被粉塵迷了眼楮,正自慌亂難忍……”

    唉,怎麼這麼不小心?我蹙起了眉,即將離去的田丁,忽然說道︰“請王妃恕奴才插一句嘴,奴才有辦法。”

    “哦?”對于這個人,我已經有了初步的好感,所以就任由他說下去了。

    “只要把藕汁滴入眼內,一切痛苦自然可解。”田丁臉上依舊沒有什麼笑容。

    情急之下,我呼喚明珠,“快去,照他說的做。”

    過了一會,明珠回來稟報,“王妃,這個人真有些怪,不過,他的法子真管用,冰兒姑娘已經沒事了,現正去梳洗了。”

    呵——我遠遠看著田丁離去的背影,那消瘦的身軀晃動著,的確有些微微的失衡。在這種失衡的走動中,有些古怪和神秘的味道。

    “明珠,這個人犯了什麼錯?為什麼會被責罰?”

    “听嬤嬤說,他平素不甚愛說話,再加上身殘,成為宮中一個讓人隨意喝來喝去的多余之人。但忽然說起話來卻又一針見血,所以宮里的宦官們都很忌諱他。這次听說他看護的池子里的荷花都染上了褐斑病,聖上很不悅。內侍主管問他願意走,還是願意罰?您說此人怪不怪?說他貪圖富貴吧,又不象;說他不貪戀浮華吧,他則寧肯挨板子也絕不離宮自去謀生……”

    我點了點頭,沒再言語。也許我懂,他是舍不得離開那一池子的荷花吧!不論走到哪里,荷花的品種恐怕都不如皇家內苑……

    “殿下可還在書房?”我一直不願意問這個問題,但知道遲早還要去面對。蕭繹絕塵而去,重重地傷了我的心。

    “王妃,殿下今晚到紅英那里去了。”明珠竊竊地回答。

    紅英,這個在我記憶中消失了許久的女子,如今是否還能安然無恙?那秀發是否還依然如雲盤升?

    從那次剪了花雨的小舌以後,我就沒有再見過她。因為我不想當著眾人的面去責備她,我只派人送去了幾本佛經,一串佛珠,勒令她永遠不要出後院。

    蕭繹曾對我的做法感到不解,直到冰兒拿出了那個扎滿了針的人偶,蕭繹的臉上當時驟然出現了一片烏雲,從此,也再也沒有進過紅英的屋子。

    她,在我心中,早已經不存在了。宮里的任何喜慶之事,都沒有她參與的份兒。

    至于芙蓉,在我的精心治療下,則又恢復了往日的神采。

    今年八月十五的夜晚,蕭繹還賜給了她一把名為“綠綺”的琴,讓她彈了司馬相如當年的一曲——《鳳求凰》。

    那晚的月光一瀉如注,荷香淡淡,芙蓉的粉面微紅,兩眼含情,邊彈邊唱。蕭繹又一副陶醉的模樣,听到**處,居然開懷大笑起來。

    就是這曲《鳳求凰》打開了才女卓文君的心扉,于是放棄了名譽和富貴,而深夜與司馬相如私奔,成就了一場風流佳話。

    我當時含著酸氣,在芙蓉的感恩戴德中故作大度,在蕭繹的稱贊聲中故作端莊。但是我知道自己在強自支撐著,因為有顆細細的針已經深深地扎進了我的心髒。

    蕭繹和芙蓉在一起的時候,總是那樣放松。而我,偷偷看著他一臉的笑容,卻忽然間好想哭。

    為什麼我得不到那樣的快樂?

    我幾乎是坐臥不安,我暗自想著蕭繹扎在那頭秀發之中如何消魂?想著想著……

    紅英那頭長長的秀發忽然直直地豎立起來,變成了一根根密密麻麻的暗器,一骨腦地朝我的嬌容射過來。

    我驚呼著轉頭避過,迎面卻看到了微笑的太子。情急之中,我大叫著︰“太子殿下,救我!”

    天!有人扯著我的衣襟,我猛然一驚,原來是冰兒。她皺眉看著我,是一臉的緊張。

    怎麼?冰兒的身後,有一片陰影慢慢移過來。

    我揉了揉眼楮,是他,蕭繹。真的是他,難得他屈尊降貴,主動來到我的身邊。

    原來剛才又是一場夢,都說**無痕,可是這秋日風雨之下,我依然記不得那夢中的一切旖旎。

    “你來了……”任誰都能听得出我的驚喜,我也準備再做小兒女態,不再計較那許多了。

    “哼……”一個鼻音傳來,震得我幾乎站立不穩。

    “如果本王不來,可能真的被你蒙蔽了。到現在本王才知道,原來你心里的人是太子,看來本王真的是自做多情了。”他一臉的慍怒。

    “你說什麼?你……”我再一次愣了。

    “連夢中都口口聲聲念著那個人,你還想解釋什麼?哈……哈……哈……”他居然對著我大笑,這真的是在我面前的第一次放聲大笑。

    笑聲很響,似有無數的雷聲從頭上滾滾而落。我沒有感覺到一絲一毫的輕松和解脫,唯一的感受就是恐懼。

    “我錯了,大錯特錯了……哈哈哈……上天為什麼不給我一雙明亮的眼楮?為什麼?連我的結發妻子都嫌棄我!此生還有什麼是屬于我的東西?哈哈哈……”淒絕之下,他已不再用本王的自稱了。
上部 第三十四章 相看未用傷遲暮 
    他忽然停住了,良久才幽幽說道:“我雖然只有一只眼楮,卻看得很清楚。你每次看到太子,也是我看到你最美麗的時候。那個時候,你的笑容就象漫天的星斗,就象汪汪的清泉,就象踩在荷花叢中的飛天仙子。我曾經愚蠢地認為,我還有很多的優點,是別人沒有的。而你,總有一天會你會對我一往情深。可是我發現,我最終是錯了,錯得不可救藥了,原來我在你心里真的只是個殘廢,一無是處……”

    我有些眩暈,我有一肚子的話想說,卻又不知從何說起?

    “我沒有……沒有……”我拼命地想辯白,卻被他堵了回去。

    “不要解釋,你的神情早就泄露了你心里的秘密。”他冷冷地轉身,又給我留了一個冰冷的後背。

    我最害怕看到他的背影,這背影讓我渾身發顫。

    “你太清高了,和你在一起,我覺得很累,真的很累。我畫了一張你的畫像,你卻認為她是袁蘭芝。難道你不知道,她是晉安王未來的妃子?”

    畫的是我?我再一次呆住了。

    “那胸襟前邊是一朵盛開的百子蓮……”他喃喃自語,卻最終淒厲地又一陣冷笑。“我做的這一切,你都視而不見……”

    “你……我……”我微啟珠唇,話未曾說出口,卻嘗到了淚水的苦澀。

    我只想說,蕭繹,只有你才是我心里的唯一。而太子,在我的情感世界里,最多的只有深深地敬意。

    可是,他已經轉身向外走去。那步子邁的是那樣的果斷,沒有一絲猶豫。

    我驚異地發現,他今天一改過去嚴謹的風範,穿著一件士大夫們最喜歡的便服,長長的袍子,寬大的袖子,腳上是一雙木屐。

    他的身影再一次從我的視線漸漸消失,衣袖隨風舞動,留下的只有“咯吱咯吱”的木屐磕地的聲音。

    我忽然間抱住了冰兒,嚎啕大哭。

    “哭吧,哭出來就好了,小姐。冰兒會一直陪著你。”在淚眼朦朧中,我依稀看到了冰兒那張慘白的臉。

    我的淚水象咆哮著的冰雹,砸到了冰兒。她抱著我也是一陣悲慟。

    我這一哭,就哭得天昏地暗,透體發涼。

    瑟瑟的秋風無情地掃著滿地的落葉,那枯黃的落葉漫天的飛舞,枝椏仿佛一夜之間全禿了,留下的弘枝和深埋在地下的根一樣消瘦和慘淡,沒有了往日的馥郁和翠碧。

    荷塘里的荷葉帶著殘黃的遺憾,微微地卷曲著,酸楚地等待著嚴冬的覆蓋。

    樹下,有個身影正在寒風中掙扎著,在打掃著滿庭的殘葉。那是田丁,風卷殘葉,驟高驟低,何時才能掃盡滿目的寒秋?那有只跛足的可憐的人!

    不知過了多久……

    “知足長樂,能忍自安……昭佩……”一個熟悉的聲音傳來。

    我恍惚間抬首,是皇姐永康公主,我已經很久沒有看到她了。

    “皇姐……”慌亂中我急忙整理了一下衣襟和碎發。“這個明珠,也不早些來通報一聲……”我嗔怪地說。

    “本宮來得不是時候呀,听說正趕上你們小兩口鬧別扭……”永康公主一陣輕笑。

    我自知自己腫脹的雙眼恐怕不能掩蓋那段風波,遂說到︰“原本沒什麼事?皇姐多心了。”

    “本宮多心了?”永康公主大笑,“七符那張黑臉,難道是本宮惹出來的?”

    “這……”我頓時無語。

    “小夫妻吵兩句也沒有什麼,只是千萬不要往心里去。”永康公主這許多日子不見,連說話的語氣都有些變了,似乎更低調了些,不似當初我新婚時那盛氣凌人,不可一世的樣子了。

    “唉,本宮也想通了,凡事得過且過吧!不然,恐怕就會郁悶成疾。至于七符,他也有些不得已的苦衷。”公主拿出一張紙箋。

    “昭佩,你看看,若是你,會怎樣?”

    我用絲娟擦了擦眼角的淚痕,仔細一看。

    白紙黑字,赫然醒目寫著一首詩——《戲湘東王詩》,詩雲︰“湘東有一病,非啞復非聾。相思下只淚,望只有全功。”

    落款是蕭綸。

    “這……太過份了……”我有些惱怒了,但當著公主的面,卻不好發作。

    “是呀,這兄弟之間開玩笑也沒個分寸。本宮素來疼愛這個弟弟,不是可憐他身殘,而是喜歡他的聰慧和才氣呀!可惜,七符對此事太在意了。所以他內心必然有些自卑,只是他不願意說出來罷了。”

    公主說著,輕輕拿過那張紙箋,緩緩地撕碎,拋向一邊。“該過去的就讓它過去吧……”
上部 第三十四章 相看未用傷遲暮 
    “皇姐……”也許我還不能徹底地懂得蕭繹那顆殘破的心,也許是我真的太固執了,此刻的我,真有些淡淡的悔意。

    “《素問•四季調神大全》里說,秋屬西方,五行歸金,金主肅殺在人主肺,因此安神應以安魂平肺為主。昭佩,可曾覺得胸中郁悶難忍?”公主忽然轉了話題,但卻是話里有話。

    “哦,昭佩近來是覺得胸悶,胸中有氣體欲行而上,不時有咳聲。”

    “那就對了,昭佩,”公主忽然語重心長地說,“正所謂氣大了傷身,在這等時節,如不注重保養,逆行而上,就會病由心生。”

    哦,我真的已經病了麼?

    “本宮最近正在研習《黃帝內經》,有些心得了。”永康公主的語氣多了些凝重感,和以前真的是大大的不同。“收斂神氣,使秋氣平;無處其志,使肺氣清。此秋氣之應,養收之道也。”

    “皇姐……”我自知永康公主此行必有深意,所以也不象以往說起來那般隨性。

    “昭佩,剛才本宮也勸過七符了。風花雪月,唯靜者方能享之。而本宮也來勸你一句,淡之若素,人心自安……”

    我隱隱覺得有什麼不妙︰“皇姐有話要對昭佩說?”

    “哦……也沒什麼……只是听說你身體欠安,放心不下,特意來看看……”公主的眼神瞥向了遠處的荷池,我卻從中看到了一絲不易察覺的遲疑。

    “真的沒什麼?皇姐有話可對昭佩直說好了……”

    “昭佩不要多心了……天色已晚,本宮要回府了,母後的忌辰快到了,本宮要去安排些法事,大皇姐可能已經在府里等著了……”

    “如此,昭佩送姐姐出去……”

    “不用了,先管好你們自家的事吧!”耳邊只听見公主一聲輕笑,向外走去。

    我的臉有些微微的發熱了,心里那份委屈此刻在永康公主的勸說下,居然這麼快就淡了很多……

    淡之若素,淡之若素,究竟怎麼才能做到真正的淡薄?

    時間這麼快就流走了,好幾天過去了。我和蕭繹各自做著自己的份內之事,卻還是沒有說上一句話。

    那層窗紗雖然不是那麼厚重,卻輕易沒有人去捅破。

    夜晚的風有些清涼,窗外忽然听到了一聲幽幽的嘆息。

    我一驚,瞬間就起身沖到了窗口。

    是他!他的聲音對我來說,就象在干涸的土地上忽然看到了一片蔥蔥的綠意,呈現在眼前都是期待。

    我的淚光閃爍著的是希望的光芒。在這深秋之夜,卻怎麼只剩一片無言?房檐下拖曳著月亮的影子,隨著碎風展展而動,只一片悲涼好個秋!

    曾幾何時,方才發現自己的心如翠瓷般禁不住敲打,難道短短的幾句氣話,就從此天各一方,再也沒有想說的話?

    夜,在靜默中哀傷。

    “還沒睡?”他的聲音終于從靜謐的夜色延伸過來。

    這話問得很平常,也很溫情,仿佛當初那咆哮著指責我的那個人不是他,而一切虛幻,是我的夢。

    夜冷冷,話輕輕,任誰都能感覺出那份孤寂和做作。

    “沒有,你呢?”我淡下來的心多了一份冷靜,說出來的話也多了一份理智。

    “哦,睡不著……所以出來走走。”

    我們隔著欄窗,就這樣相敬如賓。雖然多了份平和,卻少了許激情。那份夫妻之間的坦然和默契已經成為過去……

    “怎麼?還在生本王的氣?唉,本王那天是有些過激了……”

    “沒有,昭佩不敢生氣,殿下是昭佩的天……”我的冷靜是生平從來沒有過的。

    “你這是在責怪本王嗎?本王並不是想對你……”

    還說這些何益?話已出口,覆水難收……我心里有些氣郁,但想起蕭倫的那首詩,心里隨即把所有的委屈咽了下去。

    我的口中說著和心里截然相反的話︰“昭佩早已經忘了,夫妻之間有什麼不能說的?”

    “你知道麼?昭佩,本王心里有些煩惱的事兒,難免發急了些,那天皇姐勸過本王了,本王細思量了下,確實有些……”他好象並沒有計較我的冰冷。

    “殿下有什麼心事?正可對昭佩說,昭佩願意洗耳恭听……”我暗暗嘆了口氣。

    “本王之憂,並不是自身的疾患,而是父皇……”

    父皇?我忽然間精神一振,怎麼?
上部 第三十五章 荷花入暮猶愁熱 
    “父皇他……唉……”蕭繹的口氣中含著深深的無奈。

    “怎麼?是父皇他身體有恙?”我微微有些緊張。這可是關系國家社稷的大事,很多朝代,因為皇帝病重,才往往會因此生出很多的變故。

    “不……是父皇打算為德皇後的忌辰做法事。”

    “這有什麼希奇?這本是父皇最推崇的事情。不就是請高僧念經超度,還有一些瑣碎的儀式嗎?”

    “唉,算了,父皇宣咱們明日入宮商議,你去了便知。”蕭繹這個關子是賣到底了。

    “哦……”我沒有繼續追問下去,這些事對我來說,都是可有可無的,我絲毫提不起興趣來。

    “你休息吧。”他沒有再說下去,話還沒說完,人已經去了七步之外。

    這一次,我沒動,也沒有試圖去挽留他。我懂得,即使留住了人,也留不住他的心,又何必徒增煩惱?

    一陣風吹過,天上的雲散了,月亮悄悄地微笑。有一種淡泊,就是這樣的寧靜,陰晴圓缺,萬物輪回,看似靜逸,實則洞澈,以不變順其萬變,才是永恆的淡泊。

    ……

    再一次踏入宮門,不知不覺有了一份恐懼。這恢弘的宮殿中,不知隱藏著多少秘密,多少玄機。

    深宮一入深似海。後宮的女人們永遠在痛苦地活著,即使是貴為皇後,又能如何,還不只是一個帝王背後的奴才!

    我只听過年老的一些宮人偷偷到議論,說德皇後當年是因為自己一直未能生子,所以父皇納了丁貴嬪為妾,而偏偏丁貴嬪很快就懷有龍子,這樣皇後終究不能釋然,慢慢氣郁而死。

    我曾暗暗為皇後慶幸,她的早薨,未必不是一種幸福!倘若活著,以後要看到深為帝王的夫君,以後還會有無數的嬌妻美妾、還會坐擁天下之美,那時會比死了還要痛苦十分!

    我和蕭繹剛到淨居殿外,就看到蕭綸一臉不滿地走出。我們轉頭避過,不想再招惹任何是非。

    蕭綸一邊走,一邊和周圍的侍從說道︰“憑什麼要本王拿銀子?”

    “殿下,您這是怎麼了?”他的侍從都是一臉的疑惑。

    “父皇成天又是寺座廟又是佛塔的,已經把國庫折騰得差不多了。如今看到北魏的胡太後居然建了一座金碧輝煌的永寧寺,就再出沉不住氣了,非要在台城再蓋一座同泰寺,從皇宮開道後門,直接通向寺內。”蕭綸不滿地說。

    “這……”連侍從們的聲音都打了結。

    蕭繹听著,臉又慢慢沉了下來。我也是非常地吃驚,不是來商量皇後的祭祀之禮嗎?怎麼又提起什麼同泰寺了?

    這時,又听到蕭綸繼續罵了起來,“那個朱異整日里唯父皇馬首是瞻,本王是有些看不慣,可惜他現在是父皇的紅人,沒有人能彈劾得了他……哼……一定是他出的餿主意……”

    哦,看來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父皇自己把主意都打在自家人身上了……本王看,就讓六叔出得了,反正他有的是銀子……”

    “是,殿下深謀遠慮,說得極是……”侍從們討好地笑著。

    我相信,此時,蕭繹會和我一樣,有著難言的苦衷。

    蕭綸的聲音越來越遠了,蕭繹方才說︰“既來之,則安之。先看情形再細斟酌……”

    此時,我的心不由地和他擰成了一股繩子,我微微點頭。

    我們踏入殿內,只見蕭氏子孫都到齊了,永康公主因為是母親的忌辰,因此這次破例沒有缺席。

    “老七,你們來晚了。”父皇的眼力如此之好,“朕和大家正在商量幾件大事……”

    “是父皇,請父皇恕兒臣之過……”

    “好了,站一邊听著就行了。老六胃口不舒服,朕讓他先退了。朱愛卿,你繼續說……”原來這里正說到火熱之處,這蕭綸原來是借病逃脫了。

    “是,陛下。臣以為,那北魏只是太後當政,還不是靠文武重臣扶持才有如此穩定局面。而陛下您的文治武功有哪一樣比不上她?她能做得,陛下就能做得……”朱異真的是不簡單,說得頭頭是道,句句都進了父皇的心坎。

    父皇听得連連點頭。

    這時,只听六叔蕭宏的聲音忽然響了起來,“朱大人,看樣子你中飽私囊,撈了不少好處哦,不然,因何站著說話不腰疼呢?哈哈哈……”

    朱異的臉忽然漲得象豬肝一樣紅,“這……”

    局面暫時僵住了,這時听見殿外有人喊道︰“陛下,請听臣一說,請听臣一說呀……”

    侍從們稟報說是範縝要面見父皇。

    父皇閉上了眼楮,黯然道︰“讓他走吧……”

    殿堂里一直響著亂哄哄的不滿的聲音。隨即範縝那清澈的聲音從高空中傳遞了過來。

    “陛下,國庫已經告罄……請陛下三思……”

    “這世上哪有什麼因果報應?都是人們的心想臆斷罷了。這善未必就能善報,惡未必又能受到懲罰呀。伯夷叔齊古之善人也,還不是恥食周栗,雙雙餓死在首陽山上……難道這就是善有善報嗎?”

    父皇終于惱怒地揮了揮手,不一會兒,範縝的聲音越來越遠了,直到一絲都听不到了。

    慢慢才知道,原來父皇想把祭祀用的牲畜都改成面品,這就是說活著的人吃葷也要受到限制。

    父皇禮佛之心益重,頓頓吃齋,真是十足的投入。

    這個旨意引起了軒然大波,到處都是竊竊私語的聲音,只有丁貴嬪閉著眼楮不語,手里依然捻著那串長長的佛珠。

    可想而知,這次殿議就象一場春雷,轟隆隆地炸響在每一個人的頭上。

    範縝雖然已經被駁退了,但他的聲音仿佛還停留在殿堂上,父皇的心情明顯地受了影響,結果說道︰“這些事等以後再議……朕有些累了……先下去歇息……”

    沒想到這樣一場聚會,還沒有來得及細听,就這麼倉促結束了。
上部 第三十五章 荷花入暮猶愁熱 
    接著,所有的人都漸漸散去。

    我隨蕭繹身後,正欲轉身而去。卻听到有宮人喊道︰“請湘東王妃留步……傳貴嬪懿旨,請湘東王妃單獨覲見……”

    我胸中恍然一窒,隱隱覺得有不祥的預感,卻怎麼也想不出來。

    蕭繹很沉重地看了我一眼,眼皮一耷,默許。

    天色已漸漸發沉,宮人點起了數不清的宮燈,胸中有一份莫名的心跳。剛剛發現,這次袁蘭芝的身影已然不見,她素來是隨侍在貴嬪的身邊,看不到她,我的心倒失去了支撐。

    紗葛燈高高地懸掛著,隨著陣陣清風,燭火忽閃忽閃地跳動,我的心也飄忽飄忽地抖動著,有一陣陣發軟的虛脫。心,仿佛要跳出來。

    周圍很靜,除了簌簌的腳步聲,好象這世上萬物已經不復存在,前方的路,感到如此漫長。

    終于,到了顯陽殿。這里的一切忽然讓我感到如此陌生。

    貴嬪正端坐在椅子上,她身後赫然站立著一個素衣緇發的女子,正對我微微一笑。

    永康公主!

    “昭佩拜見貴嬪,拜見皇姐……”

    “自家人,不必多禮。”

    我遲疑地看著公主,公主的微笑中似乎有種勉強。

    “昭佩,本宮找你來,一是告訴你祭祀時要你做的事。另外還有,就是本宮感謝你治好了本宮的舊疾,這兩年都沒有再犯,本宮真的要好好謝謝你……”

    我釋然一笑︰“這點小事,您原本不用掛在心上,本就是昭佩該做的。”

    “呵呵,看到你這麼通達,本宮就放心了。本宮找你來,還有件事,本不該在現在提起,可是話說回來,有些事早知道早好,也好提前適應……”

    我听到這里,心懸了起來,卻帶著一臉燦爛的笑容。“請貴嬪吩咐。”

    “是這樣的。蘭芝這孩子,聰明懂事,本宮非常喜歡。她原本是本宮預定好了要配給晉安王的。有一天,她跪在本宮面前,親口告訴本宮,她心儀之人是……湘東王……”

    轟,腦海中一陣金花亂濺,身體搖搖欲墜。

    “本宮素來疼她當自己的女兒,看到她如此堅持,只好答應……何況晉安王的妃子已經不少了,而你身邊也缺個幫手,所以本宮和你父皇沒經過你的同意,就把這事訂下了……”

    “因皇後的忌辰在即,這件事要延後幾個月再成禮。蘭芝此時已經回家孝敬父母,擇日待嫁……”

    我的心里驟然間如風襲萬里沙,卷起千堆雪,雨幕鋪天蓋地而來。

    一直沉默的永康公主終于口吐真言。“昭佩,皇姐上次已經勸過你了,還曾記得?”

    我面色慘白,卻咬著牙說出幾個字︰“很好……昭佩明白……”

    原來這袁蘭芝注定是要做我的眼前人。她此時的消失,意味著不久,會換個身份重新和我共處。

    上天竟這樣對待我,我的全身仿佛被雨水澆透了,噬心地痛楚伴隨著冰冷的寒意滾滾而來。

    “修容妹妹委托本宮辦好這件事,如今看到你如此懂事,本宮心里的石頭終于落地了……誰說昭佩不通情達理來著?”丁貴嬪把話說得非常到位。

    我暗自流淚,多年來我苦苦地追隨在丁貴嬪和婆母的身後,恭恭敬敬地曲意承歡,費盡心思,卻得到了這麼個下場!口口聲聲地說要多一個人來幫我,在我而言,只不過多了個女子來瓜分我的夫君。

    我忽然間為我所做的一切感到那麼的不值,縱然我是一個才華橫溢的女子,也仍然改變不了自己的命運。

    “昭佩,你們母嬪著急報孫子呢……”丁貴嬪呵呵一笑中,點出了畫龍點楮之語,這才是要蕭繹納妃的真正原因!

    永康公主輕輕地嘆了口氣,“昭佩,本宮送你回去!”

    我在永康公主的陪同下,離開了顯陽殿,慢慢走在御花園的小徑上。

    夜風輕輕吹過,不遠處幾點燈火,依然在隱晦的飄忽。我忽然間想起了在長干寺那老和尚說過的話︰“你的貴人在東方……”

    東方,就是永康公主府的方向。

    我幡然醒悟,趁四下無人,“撲通”一聲跪在公主面前︰“皇姐救救昭佩……救救昭佩……”

    “昭佩……”公主大吃一驚,“天,快起來,這是為何?”

    淚水汩汩地流下,哽咽說道︰“皇姐,只有你可以,讓父皇和貴嬪收回承命……”

    “昭佩,你好傻,即使推了這門親事,將來還會有下一個,下下個……別的事本宮都可以幫你,惟獨此事,本宮也是愛莫能助呀……”

    “皇姐,父皇那里只有你能說得上去……”我不甘心就此受命運地擺布。

    “昭佩,你醒醒……你可知道本宮為何不選駙馬?你以為貴為公主,就能獨享夫君嗎?公主也好,王妃也好,平民也好,在這個污濁的世界,恐怕都逃脫不了這樣的宿命。本宮已經想明白了,此生不再受這塵世之情苦,這苦都留待來生吧……”公主的話象釘子扎著我的心在流血。

    “皇姐……”風,吹干了臉上的淚,辣辣得痛楚,無法忍耐。

    “你既然要選擇這宿世的生活,就要擔起這俗事的苦呀……這朗朗乾坤,恐怕只有那一池的荷花是干淨的……”

    我渾身的骨髓被徹底得抽剝干淨,身體軟軟的,再也沒有一絲的力氣了。

    “那清荷雖開在盛夏,可如今卻仍然不得不去迎接那嚴寒的到來。挺過去了,來年又是一片寧馨,一片汪郁……”

    公主的話娓娓道來,流露出來的是無奈的苦澀和辛酸。
上部 第三十六章 藕花菱蔓滿重湖 
    “不……”我痛苦地再一次失聲而呼,遠處漸漸有人聲傳來。

    公主急到︰“快起來,讓別人看到,太不成體統了……”說著,親自扯下我的手。而此時,我的手正緊緊得攥著她的裙擺。

    我不能相信,我心中的皇姐,如今已經不能再倚靠了。

    永康公主搖了搖頭,哀道︰“昭佩,要好自為之……好自為之……”說完,嘆了口氣,匆忙隱沒在黑夜中亂荷枯葉瑟瑟搖動之中。

    一片片凌亂的花影隨風曳走,碎雜的腳步聲由遠而近,宮燈的明亮刺痛了我的雙目。

    明珠、冰兒和眾多的宮人都侍立在我的身旁。

    黑夜中,所有的人都看到湘東王妃象枯衰的荷葉般頹然跌坐在御花園的小徑上。

    驚駭、不解、疑惑、茫然,都清晰地寫在每個人的臉上。

    “天……”

    我終于倒下了,在這個深秋,也象霜打了的萬物生靈一樣,失去了鮮活的崢嶸和生命的勇氣。

    然而,憑我個人之力,終究不能阻擋這一切的到來。

    普通三年盛夏,一朵嬌貴的蘭花終于被迎于溫室之中。

    荷花正開得艷,我的心卻有些不住地發冷。袁蘭芝人還沒到,嫁妝和御賜的箱輦,就象走馬燈一樣不停地運進府里來。

    雖然儀制上不能和我相比,但在排場上卻遠遠超過了我。那間大紅喜氣的洞房里,到處是一派錦繡。

    那燭台居然是金子做的,可以想象,燭光搖曳的夜晚,金花燭的映襯,會把她那種天然的驕傲會被渲染得多麼濃厚。還有一件非常珍貴的御賜琉璃屏風,听說是高麗國進貢來的,是本朝罕見的一件珍寶。晶瑩剔透的水晶面里,嵌著一只雪白的狐狸,那白狐的眼楮晶亮無比,沒有汪汪垂淚的溫婉,也沒有乞天而憐的自卑,只有一片**的期待,在茫茫的天地蒼穹翹首而望。那眼楮原來是兩顆夜明珠做成的,黑夜中能發出熒熒的幽光,听說數十步之內不用燭火,仍可視物。在崇尚節儉的本朝後妃中,能擁有此物,可是一個大大的破例,足可見聖眷正濃。

    這時,我房里的侍女小瑤正端了一杯茶,小心翼翼地遞上。我嘆了一口氣,無精打采地準備接過。

    忽然發現,茶杯上赫然是一朵幽蘭花,那蘭花的顏色居然是我最討厭的粉藍色。

    我不禁勃然大怒,“啪“的一聲打掉了茶杯。

    熱茶飛濺出來,不偏不倚地潑向小瑤的嫩臉上。小瑤驚慌地捂住了臉,“啊”的一聲隨之尖叫。

    冰兒聞訊而來,看著我渾身發抖的樣子,呆了一呆。

    “不長眼的東西,把這破茶杯、破茶壺都給本宮丟出去……”我氣得胸口不停地喘息。

    冰兒一使眼色,立即有人過來收拾,並把小瑤領走了。

    有人已經又換了一套茶具,重新斟上了熱茶。茶熱騰騰地冒著清淡的水氣,我的**仍然一鼓一鼓的,怎麼也咽不下去這口氣。

    “何苦?”冰兒嘆道。“奴婢給您更衣吧,一會兒她就要來了。”

    我面前是一面巨大的銅鏡,銅鏡後邊是一副美麗的故事,就是那個傾傾城的美女西施和範蠡蕩舟碧水,暢游山林的愜意生活。因為偶爾看到這面銅鏡,非常喜歡,便令人擺放在自己的房里。

    “剛剛感覺到什麼是度日如年?什麼是心如刀割?冰兒,難道全天下的女人都要忍受這種痛苦……”我如行尸走肉一樣,兩眼晦暗無神。

    “您這就認輸了麼?那不是您,恩?”冰兒寥寥說了幾個字,一個意味深長的眼神從鏡中射了過來。

    我渾身激泠泠地打了一個冷戰。哦,記起了母親的話,記起了永康公主最初說過的話。

    鳩佔雀巢?憑什麼?我若郁悶死了,那她豈不正是遂了心?

    “對,本宮不能認輸。”我邊說著,親自拿起了粉,淡掃兩頰。

    冰兒笑了,那笑容里仿佛有些東西很陌生,我有些看不懂。

    “來,穿上這件……”冰兒的手一抖,是一件絢麗無比的紅色衣裙,做工精巧,那衣服眩得我眼楮居然快睜不開了。

    “這是……”我問。

    “這是奴婢假傳您的意思,讓紅英花了三天的時間特意趕制的,是我大梁絕無僅有的湘東王妃的禮服。”冰兒的話音帶著自信。

    哦,難道我可以不穿朝廷的王妃禮服?

    冰兒一眼就看穿了我的心思,“小姐,這麼多的王妃都有這樣的禮服,您若穿朝廷定制的禮服,哪里還顯出您的威儀來?您穿的這個顏色,恐怕她永遠不都敢沾上一絲一毫……”

    這紅,耀眼的正紅,是只有正妃才能擁有的顏色。其他的側妃,哪怕多麼受寵,也難以望其項背。

    我懂了,冰兒讓我一開始就給她個教訓。不穿朝廷的命服,也表示我對她的不屑。哈哈,我的心居然有了一絲痛快的感覺。

    銅鏡中的我,再一次展示著一個高貴女子的風度。彎眉淺淺,粉面微紅,玉釵金簪,流甦纓纓,配上大紅的禮服,增添了幾抹妖艷的韻致,這妖艷中還多了一種東西——傲氣,與生俱來的傲氣。

    我滿意地抬起手臂,輕輕地轉過身。此時,正听見外邊稟報︰“大梁湘東王側妃袁蘭芝求見正妃!”

    哦,她終于來了!
上部 第三十六章 藕花菱蔓滿重湖 
    她穿著一件新娘的嫁衣,那衣服在陽光下微微綴著些淡淡的紫氣,她的笑容和以往一樣,燦爛無比,幽幽生香,讓人忍不住願意多看一眼。

    但她終究不敢躍雷池一步,那衣服的紅色與我這件相差得好遠。

    我心里立刻泛起了微微的滿足。

    “蘭芝見過王妃。”她鄭重地向下一拜。

    “哈哈哈……快起來,蘭芝妹妹,看來咱們真是有緣,居然成為同室姐妹了,真是一件幸事呀……”我故做大度。

    “蘭芝見識淺微,請王妃指教……”那蘭花般的微笑始終如一。

    “妹妹,這就不對了。從今後,咱們以姐妹相稱,不分你我……”

    “那,蘭芝就僭越了……”她說著,邊用余光掃了我身上這件大紅的衣服,嘴角微微地一咧。

    這一個微小的動作,卻已經盡入我眼底。我笑道︰“姐姐總覺得這個顏色實在是有些太艷了,本不想穿上,實在又無奈,這大喜的日子,姐姐自是不能給自己找了晦氣不是?”

    “哦,姐姐說得極是。妹妹哪里能及姐姐的萬分之一,姐姐穿上這顏色,那才是相得益彰,錦上添花呢……”袁蘭芝的嘴上居然象抹了蜜。

    看到她一點慍怒的意思都沒有,我反倒有些無趣了。

    只見她邊說邊打開了一個錦盒,“這是妹妹送給姐姐的一份心意,請姐姐笑納。”

    我抬首一望,不由地吸了口氣。幾顆碩大的珍珠,正發出熠熠的光芒,一看就是極品。這袁蘭芝的富貴氣可足足地壓了我一頭,我雖是官宦世家,卻知道這種東西並不易得,一般只做貢品,且數量稀少。

    “這……”對她這出手大方的豪氣震懾住了,我的聲音漸漸低了下來。

    “姐姐,還有幾匹上好的錦緞,已經讓人交給了冰兒姑娘,想必姐姐穿上會更加出眾。”

    “讓你如此破費,姐姐實在過意不去……”我自知能夠讓她看得上眼的東西,一定不是凡品。

    “姐姐,妹妹還有一個請求,請恩準……”她忽然肅穆起來。

    “哦?”

    “姐姐,這自古沒有規矩,不成方圓。既有嫡庶之分,妹妹更不能不守此禮,請姐姐受我一拜。”

    我頓時愕住了。

    只听她呼道︰“來人,上茶。”

    很快,一杯熱氣騰騰茶到了她手里,她恭敬地雙手捧上。

    我不得不接過了茶。

    她立即跪下,向我行了大禮。

    良久,我依然舉著香茶,不知所措。冰兒的聲音忽然傳到耳邊,“咱們王妃由于激動,已經不知如何是好了,請新王妃海涵……”

    我如夢初醒,方才端起,一飲而盡。

    她的臉上是一片釋然的微笑,我的眼里,只有一片火紅火紅的新娘的羞澀的面龐,我也感覺心里的熱氣在徐徐上升。

    這次會面居然是這樣一個圓滿的結局,任誰都無法預料。她的城府如此之深,我真是望塵莫及。

    夜色漸漸來臨,無邊的黑幕壓下來,一彎新月若隱若現。

    袁蘭芝的洞房里,想必是暖玉溫香,風月無邊,旖旎無限。

    而在我的房里,卻飄著燻人的酒氣。我的大紅禮服已經凌亂不堪,王妃的自傲已經在夫君的移情別戀中消失殆盡,我所有的自尊都被扒得光光的,只還剩下一絲殘存的理智在發泄我的怒氣。

    這許多日子以來,蕭繹連句安慰的話都沒有,這些驕傲的皇家公子,把這些事情看做是禮所應當的。漢代宋弘一句“糟糠之妻不下堂”的理由就能拒娶公主,上天終究不肯諒我,讓我遇不到這樣的男子!

    我面前的桌上是一片凌亂,酒壺已經倒下,壺嘴里偶爾滴落一滴殘液。但,此時已經沒有人再敢勸我,今天我已經摔碎了六套瓷器和茶具了。這一天的場面應付過去,我再也沒有氣力去偽裝自己了。天那,可憐我那卑微的自尊吧,雖然在皇室的眼里,這已經一錢不值……

    在我的下首,有一個人正跪在地上,一頭大汗,滿臉驚恐地等待著我的處置。

    我的心髒被酒炙燒得發悶,我搖搖晃晃地站起來,推開了明珠和冰兒的攙扶,圍著她轉了幾圈。

    她的身上已經濕透了,身子正在微微地顫抖。

    “怎麼?怕了?哈哈哈……”我端起杯來又喝了一大口,指著滿屋子侍女凜凜一笑,“你們都以為本宮喝多了嗎?以為本宮是瞎子,聾子,什麼都看不到,什麼都听不到嗎?”

    她听到我說的話,渾身又一顫,“請王妃息怒……”

    “早知今日,何必當初呢?本宮就一直在等待今天,等著你原形畢露,你真的以為你從此以後就攀上了高枝,一步上天了麼?”

    我借著酒意,又是一陣放肆的大笑︰“哈哈哈……本宮偏偏就要在你最得意的時候挫挫你的銳氣……讓你嘗嘗從高處摔下來的感覺……”
上部 第三十七章 芙蓉塘外有輕雷 
    “王妃……”她忽然驚恐地瞪著我,臉上的汗水象珠子一樣滴答滴答地往下流。

    “好香啊……”我輕輕地嗅著空氣中那淡淡的蘭花香,說道︰“您這把年紀了,用這麼好的香粉豈不是有些暴殄天物了麼?”

    這話象一陣輕雷,甦姑姑的臉色一下子變白了。香粉攙雜著汗味,聞起來有那麼一絲怪異。

    “王妃……老奴……”

    “啪”又一個茶碗被我打落在地上。

    甦姑姑偷睨著那碎片咕嚕嚕地打了幾個轉,停止了轉動,那露在外邊的邊緣閃著一絲白慘慘的光芒。

    頃刻間,她意識到今天對她來說,已經不再有往日的榮寵,她將要面臨的是一場暴風驟雨。

    “那袁妃給了你多少好處?嬤嬤,難道本宮不能給你麼?”我不屑地笑道。

    “啟稟王妃,老奴沒有對不起您呀!這香粉是新王妃賜的,老奴雖然老了,也想念過去的好年華呀……”

    “您老的嘴還真是硬呀,看樣子是不見棺材不落淚了……明珠,拿給她看看……”

    “是,王妃。”明珠應聲,拿出了一張地契,地契上有一個鮮紅的指印。

    “啊?” 甦姑姑終于扛不去,滿頭大汗,頹然倒下。

    “嬤嬤,您那小院里有花有草,有雞有鴨,什麼都全了,就是缺少門口那兩個大石獅子,昭佩打算送給你……”我嘴角輕輕一咧,卻把嚇得她渾身哆嗦。

    “王妃,饒恕老奴吧,老奴只剩一把骨頭了,禁受不起這般折騰呀,老奴給你叩頭了。” 此時的甦姑姑,已經全然失去了往日的專橫,滿臉都花了,頭發亂得象院子里的雜草。

    “唉,嬤嬤,您真是一步錯,就步步錯呀,你以為投靠了她,就能時來運轉了?你以為她現在是王爺的寵妃,是父皇和貴嬪、母嬪心中的佳婦,你就可以靠著她過完您的晚年了?”

    我呷了一口茶又繼續說道︰“可惜,本宮原本念您對殿下的恩德,打算供養您一輩子的,您真的讓本宮失望了……不過,也難怪,有誰出手就這麼大方?一送就送了一座庭院……對于這樣新王妃,似乎才值得您老肝腦涂地呢……”

    “跟隨本宮這麼久了,想必您老也知道本宮最厭惡的是什麼?可是您卻偏偏和本宮對著干。如此,本宮自是不能容你了,從明天起,您老就要離開王府,自謀出路了。這里,有給你準備的一份盤纏……”我把話說得故做輕松。然而,言語卻越來越象刀子一樣鋒利。

    甦姑姑忽然間一陣大嚎,“王妃發發慈悲,可憐可憐老奴這把老骨頭吧!”

    我愣了一下,沒有想到她在這個不該哭泣的喜慶之夜這樣大煞風景。

    倘若把正在柔情蜜意中的蕭繹驚起,不知又會迎來一場怎樣的風雨?

    我有些怒極,這個背叛我,成天挑撥是非的人,如今卻在我面前惺惺作態,企圖挽回一切。可惜,現在已經太遲了。

    然而,這一次,我已經鐵了心腸,這樣的人絕不能再留下。否則今後的王府又怎能有安寧的一日?我要先斬斷袁蘭芝的一只手臂,讓她的一切計謀統統夭折。

    甦姑姑那粗俗的哭聲加重了我的反感,我終于忍無可忍︰“好了,住口!您還是先考慮一下您的退路吧!知道那張地契是怎麼來的?是你那疼愛的佷子親手交給的本宮,本宮已經給了他銀兩,此刻,恐怕早已經不在京城了!”

    這句話終于起了效果,只件她臉上的肌肉忽然劇烈地抖動了幾下,眼白忽然全部露在外邊,人已經重重地倒了下去…….

    此刻的我,仍舊指著她說道︰“您還有什麼對不起本宮的地方,都給本宮一並招來……”然而,酒意漸漸上來,視線一片模糊……

    夜,已深深地拉下了帷幕。曾幾何時,這夜晚又象幽靈一樣揪住了我的心髒。淚斷肝腸,心如刀絞,雙手拼命捂住了耳朵,我害怕听到那可怕的聲音︰“王妃,這建康城這麼繁華,卻怎麼不給老奴一個立足之處呀?殿下,你給老奴做主呀……”

    “這里是本宮說了算,任憑誰都救不了你,這就叫做自作孽,不可活……”我恨她,挑撥了我和嫣然,讓我做了替罪羊。還有她,屢次挑撥我和蕭繹的感情,還有我的金蓮,我的花雨,還有那可怕的白花蛇……這一切,都是這個老謀深算的嬤嬤的杰作吧!

    留著這樣的人在身邊,就好象時時刻刻有人拿著一把匕首架在自己的勃頸上,隨時會被要了性命。

    袁蘭芝,在你那溫柔嫵媚的外表下邊,究竟是怎樣一顆深藏不露的心?

    屋外的花香陣陣,小蟲呢喃,任人間怎樣的旖旎風景,都無法讓它們停止傾訴,因為在他們的生命里,沒有輝煌,沒有繁華,只能用那微弱的聲音來掩藏內心的孤獨和無助。

    這黎明,竟是這麼得姍姍來遲,讓我等得好心焦……
上部 第三十七章 芙蓉塘外有輕雷 
    “王妃,有件喜事呀!”天亮了,明珠一大早就來討我開心。

    “王府的喜事多了,你說的是哪一件?”對我來說,哪里有什麼喜事?

    “啟稟王妃,荷池居然開了一朵並蒂蓮!”明珠說道。

    “什麼?並蒂蓮?”一夜宿醉的我,還沒有從朦朧中完全清醒。

    “是呀,听田丁說,這並蒂蓮無法人工培育,是天然生成,不知多少年才能趕上一回呢!” 明珠知我素愛蓮花,才想用此轉移我的注意力,我怎能不知她的苦心?

    我微微眯著眼楮,問道︰“在哪里?本宮要去看看!”

    “奴婢陪王妃去看……”是清漣來了。

    清晨的空氣真舒爽,滿腹的郁悶在淡淡的荷香中慢慢散去。

    清漣、冰兒和明珠陪我一同走在塘邊,遠方有個瘦弱的身影一閃而過。

    那是袁蘭芝的侍女俏兒。

    “這麼早,這小丫頭來干什麼?”我滿腹狐疑。

    “不要想了,隨她去吧。”冰兒說道,“听說這並蒂蓮開在荷塘深處,一定要上船才能看到。”

    我點了點頭,看著停泊在岸邊的船,正欲踩上去。這時,清漣道︰“讓奴婢先上去,再扶王妃上去。”

    這丫頭的心竅玲瓏,想的如此周到。

    只見她輕提羅裙,慢慢抬腳,終于站在了搖晃的小船里。她綻開了如花的笑容,伸出玉手,對我說︰“請王妃扶著奴婢慢慢上來。”

    我于是也扯起裙擺,伸手過去。眼看就要抓住她的手,這時,只見她忽然臉色大變,隨著“哎呀”一聲,整個人在船上搖晃了兩下,驟然間臉上似萬箭攢心般的痛苦,還沒等我看清,人已經“撲通”一聲掉進了水里。

    這一切,發生的如此忽然,我們都呆若木雞。

    最後還是明珠回過神來喊道︰“快來人呀,救人呀!”

    登時大家都慌亂了起來,不遠處咧咧趄趄地跑來了一個人,是田丁。他沒有猶豫,和衣跳下水去。

    剎那間水花飛濺,滿池的荷花都騷動了起來。

    府里的人越來越多,清漣終于被救了上來。她兩眼微閉,人已無聲。

    “快傳太醫……”我頓時魂飛魄散,聲嘶力竭地喊道。

    “等太醫來了,恐怕清漣姑娘的命已沒了……”田丁說著,果斷地上前,,按壓了幾下清漣的腹部,輕拍她幾下,只見她“哦”的一聲,吐出了幾口水,終于有了聲息。

    謝天謝地,她終于醒了。這時的她,緩緩地睜開了雙眸,卻仍是一臉痛苦的表情。

    “怎麼?哪里不舒服?”我順著清漣手指的方向,看過去。

    天,我赫然一驚,那殷紅的血液已經染紅了腳底。

    明珠過去拿下了她的繡鞋,她仍是一臉虛弱的搖頭。

    “一定是被水下的石頭劃傷了,快送她回去療傷……我急切地說道,指揮著大家把她抬回房里。

    “不,王妃,且慢……”田丁的頭上濕漉漉地滴著水,他全然不顧,只是很凝重地走到清漣腳下,然後輕輕地按住她的腳腕。

    清漣有些受驚,正欲躲開。只听田丁厲聲說道︰“莫動……”

    只覺得眼前有什麼東西在閃動。田丁手里已經捏著兩顆明晃晃的繡花針!

    我又是一呆,“天那,這水里如何有繡花針?”

    “不,王妃,不是水里有繡花針,是船上。清漣姑娘是因為踩到了繡花針才驚慌落水的……”田丁意味深長地看了清漣一眼。

    清漣驚魂未定,惶惑地點頭。

    “船上為什麼會有繡花針?”我怒極了。

    “啟稟王妃,這船上每天奴才都在清理,是不應該有此物的。這是今早有人剛放上去的。”

    “你確信?”

    “是,奴才昨天才清理過了……”田丁篤定地說。

    我頓時氣結,這甦姑姑今晨已經卷著鋪蓋走了,也未必再有心情做此傷天害理之事。況且她已經老眼昏花,做不得繡活了。腦海中漸漸浮現出一個影子——俏兒。難道袁蘭芝把本宮的每一個時辰要做什麼都算得準準的,她神機妙算啊?不對,好象還有一個人該常用此物,我倒差點把她給忘了。

    想到此,我說道︰“你們幾個把清漣抬回房里醫治。明珠,你去請殿下和新王妃到前廳,說本宮有要事相商;還有田丁,今天多虧了你,本宮會重重有賞。”

    今天我一定要徹查此事,這清漣是代我受過,今後絕不能虧待了她。倘若要不是她細心的話,第一個上船的是我,那恐怕我今天未必能夠活命了。

    這個王府,大白天見鬼了,如此咄咄怪事?不過,任她什麼樣的鬼,我也非要把她揪出來。
上部 第三十八章 葉上初陽干宿雨 
    在正廳內,有一個檀香爐,正幽幽地散發著它的媚香。我整了整衣襟,端坐在主婦的位置上。

    不一會,只見蕭繹和袁蘭芝一前一後來到這里,初為人婦的袁蘭芝,已經失去了少女的淡泊和寧靜,代而取之的是一臉的世故和沉著。

    “姐姐,這一大早怎麼就出了這麼多事?”袁蘭芝一臉疑惑地問道。

    “相必殿下和妹妹已經听說了,看來這好事不出門,壞事要傳千里呀!”我的語氣中明顯地帶有不善。

    “昭佩,這是怎麼回事?”蕭繹終于說了句話,可是這聲“昭佩”卻說得那麼客套,那麼平淡,我的心仿佛被螞蟻咬噬了,剩下的只有痛。

    “奴婢紅英”“奴婢芙蓉”“見過殿下和兩位王妃”。

    “你們來得真夠早呀!”我鼻子一哼,拉下了臉。

    紅英和芙蓉驟然間臉上布滿了恐慌,她們“咚”的一聲跪在我面前,“請王妃恕罪!”

    “哦,這多日來不見,本宮看紅英姑娘更加水靈了……”我此話一出,紅英的臉刷得一下,變得沒有一絲血色。

    “好了,都坐下吧,昭佩,有什麼話就說,不要把話題扯遠了……”蕭繹的眉頭已經鎖緊了。

    我怔了有一下,隨即說道︰“本宮並非無事生非,而是有人想要本宮的命,本宮如今不能再容忍下去了。”

    “什麼?你說什麼?”蕭繹不可置信地瞪著我說,“這個王府有誰這麼大的膽子?”

    “殿下,昨日您新婚燕爾,昭佩本不該這麼早就驚擾殿下,只是今天早上差點要了清漣的命,因此,昭佩不得不說幾句,再這樣下去,恐怕不知道哪一天昭佩的命也會隨風而去……”

    在眾人驚懼的眼光中,我高高地舉起了兩顆繡花針,“這便是罪魁禍首!”

    “天,姐姐,蘭芝初來乍到,真的不知會有這樣的蹊蹺之事,真是太可怕了!”袁蘭芝委屈地分辨道。

    我目光凌厲地掃了她一眼,“妹妹,你怎知道和你無關呢?”

    “天,姐姐,這是何意?難道是說蘭芝?”袁蘭芝一臉無辜狀。

    “有人看到你的侍女俏兒,一大早就到荷塘邊轉悠,難道你逃得了干系麼?”

    “姐姐,冤枉妹妹了。妹妹雖知道這荷塘是殿下為姐姐所建,但心想,采集些露水泡茶喝,想必姐姐不會怪罪吧,因此就沒有就經過姐姐的同意,就擅自讓俏兒去了……”袁蘭芝笑容依舊。

    “哈哈哈……妹妹……你果然巧言善辯,姐姐佩服……冰兒……拿來……”

    我身後的冰兒不露聲色地拿出了那個人偶,此時,袁蘭芝仍然在矜持地笑著。

    “妹妹,現在正值你新婚大喜,按說姐姐在此時提這些事,實在有些大煞風景,但是人命關天,不得不先立個規矩……”我面色一凜,肅然道。

    蕭繹在旁沉默不語,我暗自冷笑,今天,我要撕開他心目中的聖女那層虛偽的外衣,讓他看一看究竟什麼是陰險?什麼是惡毒?

    “姐姐是針對蘭芝嗎?蘭芝來此只不過一天,真的什麼都不知道呀!”

    我抬手打斷了她的話,“妹妹,你一個大家閨秀,身處內宮,連這荷塘是因我而建的隱秘之事都能得知,請問,還有什麼是你所不能知道的?”

    “這……”袁蘭芝自覺失言,頓時滿臉飛紅。

    蕭繹的目光里是一片混濁,那只殘目更加得幽深烏暗。

    “可惜妹妹還有一件事情不知道……”我頓了頓,接著說道:“甦姑姑已經離開王府了……”

    此言一出, 袁蘭芝的櫻桃小嘴中不由輕輕的發出“啊”的一聲。

    果然是一丘之貉,我終于抓住你的把柄了。

    我正欲再繼續攻破,誰料蕭繹臉色一變,厲聲說道︰“怎麼?昭佩,你把甦姑姑趕出了王府,這麼大的事,為何不和本王商量就擅自做主?”

    听到此話,我腹中一股怨氣直沖向喉嚨,“殿下之醉臥溫柔鄉,可還有閑暇理會這等瑣事?”

    說著,我的雙眸直逼向他的一只明目,那目光里漸漸呈現出一層霧氣,然而很快就悄然隱去。

    良久,他嘆了口氣,湊近我低語道︰“佩兒,我知你是怪我,有負于你,可似乎也不必如此小題大做……”

    小題大做?听到這里,我的牙齒緊了,把那個人偶親自拿到蕭繹面前,“殿下請看,到底是昭佩小題大做,還是有人暗自作祟?”

    “怎麼?人偶?你不是說這是她……”蕭繹抬頭看向紅英,而紅英是猶如驚弓之鳥,在眾人的眼光中越發得局促不安。

    我嘆了口氣,看著紅英,幽幽說道︰“這件事原來是我一直誤會她了,讓她受了這許多委屈……”

    紅英的玉顏慘白,如獲重釋,輕輕喘了口氣。

    “但是,這一次,她仍是有嫌疑……”我把兩顆細長的繡花針輕輕地扎在人偶的身上,“殿下,請看。”
上部 第三十八章 葉上初陽干宿雨 
    在眾人驚愕的眼光中,我揮了揮手,讓冰兒拿過來一件衣服。

    “這件衣服大家可熟悉?”

    “奴婢曾見甦姑姑穿過……”芙蓉的記憶憂新。

    “恩,”我點頭,“大家請看,這件衣服的料子和這個人偶身上的是否一樣?”

    在眾人的竊竊私語中,我知道,我這件事做得非常圓滿,非常有說服力。

    蕭繹仍然沒有吭聲,臉色卻越來越暗下來。

    “正如大家所見的,這個人偶身上的料子和這件衣服的料子是來源于一處。而且——”我故意拖長了聲音,對袁蘭芝粲然一笑,“妹妹想必也是很熟悉的……”

    在我的微笑中,袁蘭芝的嬌顏正在漸漸枯萎,她的眼楮里充滿了一種我從來沒有見過的恐慌。

    “嬤嬤還親口承認了她不僅從妹妹手里得到了這些賞賜,而且還收受了更大的賄賂,妹妹的出手真是大方……”

    “夠了,姐姐,有話盡管直說,何必如此咄咄逼人?” 袁蘭芝一改往日的柔婉,語氣也變得生硬起來。

    “哈哈哈……外人都道本宮善妒,不容她人,殿下看來,可是如此麼?”蕭繹的沉默,明顯地表明了他在听我說話。

    “本宮對甦姑姑已經是仁至義盡,殿下想必也清楚了?至于蘭芝妹妹到底做了些什麼?讓她自己向殿下交代吧!一個身處閨閣內苑的女子,居然對我這個湘東王府的事物了如指掌,本宮真是佩服地五體投地了。還有一件事,這繡花針居然是紅英常用的那種長針,非一般人所有,因此,她也逃不了干系……”

    听到我的話,紅英的眼楮里涌出了水晶般的淚珠。

    袁蘭芝的表情由生硬轉為悲哀,既而頹然。“姐姐,你一點兒都不想听蘭芝的解釋麼?”

    “想哦,本宮現在最想知道這喪心病狂的事情是誰做的?是誰?有膽子的,敢承認麼?”隨著怒火的不斷升溫,我的聲音也越來越大。

    “姐姐,今早的事情妹妹確實不知,也許姐姐不信,蘭芝可以對天明誓……”

    “呵呵,這就是說,那巫蠱的事確實和你有關?可惜嬤嬤老眼昏花,百密一疏,那個人偶連本宮的生辰八字都沒有寫上……唉……如今卻連累了妹妹……”我的語氣中全是任誰都能听出來的譏諷。

    “砰”地一聲巨響,桌上的茶盞顫動了幾下,水飛濺了滿桌。原來蕭繹一拳頭敲在了上邊。

    “你……”他的眼楮瞪著袁蘭芝,胸膛一起一伏,顯然已經氣急。

    袁蘭芝是何等的機靈,已經意識到自己的處境不妙,忽然一下子撲到蕭繹腳下,“蘭芝縱然有錯,也請殿下念及夫妻一場,給蘭芝個改過的機會……”

    蕭繹嘆了口氣,甩開了袁蘭芝的玉臂。這一下,袁蘭芝立即神色大變,淚水轟然而出,“蘭芝也是情非得已呀……殿下……”

    “不要再說了,本王不想再被蒙蔽下去了,這個王府什麼時候才有安寧的一天?本王受夠了……”

    “哇……”忽然听到紅英的哭泣聲,“王妃,紅英沒有做……請王妃明查……”

    我淒然地一笑,“看來,本宮是永遠也找不到真凶了……”

    蕭繹明顯地受到了傷害,他沒有再說話,只是忽然間起身,大步地離開了,再也沒有回頭。

    袁蘭芝匍匐在地上,發出了一聲淒婉的傾訴︰“殿下,這是蘭芝新婚的第一天呀……”

    “這世上的事情有因就有果,心存惡念,必然要受到報應的,妹妹。”

    袁蘭芝忽然轉身對著我,完全沒有往日的賢淑風範,她惡狠狠地用那雙杏眼瞪著我,“徐昭佩,縱然我有諸多的不是,你也沒有必要斬盡殺絕,一點後路都不給我留……你真狠……真狠……

    “當你惡毒地詛咒本宮的時候,可曾想過,你的心腸是否比蛇蠍還要毒?哈哈哈……”我大笑著,亦拂袖而去。

    可憐的紅英只剩下不停地搖頭,“不是我,不是我………”那凌亂的碎發隨著晃動的頭散開了,如瀑如雲的秀發在眾人眼里,仿佛是罪惡的源泉,沒有光芒萬丈,只有一團丑惡。

    蕭繹的離去,是這里的每一個女人心里永遠的痛。我自知隨著他的腳步聲越來越淡,他離開了這里的每一個人,同時,也離我越來越遠了。

    身後還殘留著袁蘭芝不甘的掙扎聲︰“俏兒,收拾一下,隨我進宮……”

    她背後永遠有堅定的護身符,我知道她不怕。我呢,雖然沒有得到過寵愛,但我更清楚,我也不怕,只要把心橫過來,那就沒有翻不過去的陡崖。

    我知道,讓一個人受到的最大的懲罰,並不是讓她飽受身體的痛苦。而是莫過于讓她永遠承受心靈的煎熬,讓她夜不成寐,讓她度日如年……

    盛夏的荷花,沐在水中,襯著荷葉的悠然,慢慢地低頭,輕撫碧釵,以水為鏡,孤芳自賞,自得其樂。

    湘東王府的眾多女子,卻在愁苦中,冷冷地獨對空枕寒衾,枉為了一個“情”字,品嘗著苦澀的滋味。
上部 第三十九章 翠雲隊仗絳霞衣 
    我只記得,我忽地轉頭,對著紅英說道︰“過去一直冤枉了你,本宮深感不安,如此,在沒有確鑿的證據面前,是不會處置你的,你盡可放心。只是……在事情沒有明了之前,為了以示公允,本宮自不好親近你,你便好自為之罷了。倘若有什麼想對本宮說的,就說出來也好……”

    魏武帝曹操說過:“寧教我負天下人,休教天下人負我”。這話想起來,似乎覺得有些極端和自私,因此我不想讓自己落下仗勢欺人的口實。

    我給了她反省的機會,希望有一天她能夠親口告訴我,她都做了些什麼。那我便仁盡義至了,希望從此在夜深人靜時,再也不會從噩夢中驚起一身香汗,那滋味真的不能忍受。

    可是從紅英惶惑的眼神中,我分明讀過了兩個字︰清白。

    我不知道,這作祟的人究竟是誰?袁蘭芝依仗甦姑姑做些事可以想象,但若說真的能只手遮天,能做得這麼到位,似乎也不可能……我的身邊畢竟不是誰都能隨時近前的。

    “王妃,新王妃真的帶人要走呢!”明珠急切地來回稟道。

    我沒有任何反應,只顧低頭看我室內的盆栽蓮花。

    田丁新為我移植了一株新的品種,叫做一品蓮。這蓮花一本生三萼,花頭瓣化為三個頭,作“品”字形排列,極其特別。父皇曾在宮里親自游玩觀賞,甚是歡心。

    我郁郁而笑,這蓮花都能花成“品”字,卻是為何,這活生生的人,倒看不清真正的人品了。

    “她不會走的,她不會因小失大……”我篤定地說。

    “小姐,真讓您猜到了,她站在庭院中半晌,又折頭回來了。”這時,冰兒正好進來回稟。

    我繼續低頭看那微笑著的一品蓮,是黃色的,很難得的淡黃色。這蓮花本來就是以白和黃為上品。

    “冰兒姐姐,新王妃倘若進了宮哭訴一番,那咱們王妃豈不是又要受責?”明珠仿佛松了口氣。

    “明珠,咱們王妃說了,她不敢,她不會讓自己冒著被廢的危險去搬石頭砸自己的腳……”冰兒說道。

    “是,這後宮最忌諱的就是巫蠱之術,若說懲罰,恐怕這妃位都會被廢了呢!咱們王妃受些責備倒還好說,但眾目睽睽之下,貴嬪想必也不能偏袒于她,她若真去說了,恐怕……”

    “冰兒姐姐,原來如此,還是咱們王妃想得深遠……”

    “總之,咱們這一仗是打勝了,”冰兒緊接著又嘆了口氣,“只可惜,咱們王妃太仁慈了,不會乘勝追擊,一鼓作氣,殺滅了她的威風……”

    “好了,不要再說了,去把田丁叫來。”我之所以不去追究,因為我內心深處,有一點可憐的希望,希望我的夫君能夠懂得我為了他所做的犧牲,能夠挽回他的心,這些,又有誰能懂得?

    不一會兒,田丁來了。他的衣冠不算整齊,腳上還依稀濺著幾個泥點子。

    他滿頭大汗,手里卻捧著一盆蓮花。

    這蓮花一枝荷梗上並頭生兩朵蓮花,正灼灼綻放。

    “你……”我有些驚愕了。

    “啟稟王妃,奴才抖著膽子把這蓮花移植出來,省得王妃再冒險去觀看……”

    “好,你做得很好……”我心里真的有些感動。

    “只是……”田丁忽然用袖子擦了一把頭上的汗,“這並蒂蓮乃是曠古奇觀,奴才這也是頭一次,倘若不成功,便失去了機會,白白毀壞了這祥瑞之物,奴才請王妃賜罪!”

    “這……”此時,我這才意識到此舉的後果是多麼嚴重。

    “還有……”田丁忽然用頭搗地,“請王妃救救奴才……”

    啊,什麼?出了什麼事?

    田丁囁嚅著繼續說道:”奴才剛才踫到殿下……殿下說……因為府里開了瑞蓮,已經請了陛下和各位夫人親自來觀賞。而且,貴嬪會親迎新王妃回宮小聚……殿下說,此乃一舉兩得,正是我湘東王府的光彩……”

    天,我忽然覺得眼前一陣飄忽,“田丁, 你闖了大禍了!”倘若明天父皇看不到活著的並蒂蓮,那,那豈不是犯了欺君之罪?

    “你……”我一邊指著田丁一邊暗自生氣,他在盛怒之下,居然連這等大事也不事前和我商量,如今大家都被這個不知死活的田丁害死了……

    我雖知道袁蘭芝蒙貴嬪恩寵,回門那天一定要先到宮里,然後才能回自己家里,可是沒有想到這並蒂蓮卻是為她而開,讓她無端得到貴嬪親迎這麼大的榮寵,可是目前我該如何交代?

    “王妃息怒,奴才本就是個宦奴,賤命一條,死不足惜,奴才就怕連累了王妃……”說著,田丁也咚咚地嗑起響頭,眨眼之間,額頭上已經出現了瘀紫。

    我幽幽一嘆,閉上的雙目。是劫數,必然要來,躲是躲不過去的。

    “天,這可如何是好?”兩個丫頭也頓時不知所措。
上部 第三十九章 翠雲隊仗絳霞衣 
    “你這個禍害,本王真是後悔把你弄進府來……”話音未落,只見田釘“哎呦”一聲,捂著肚子滾了過去。

    蕭繹高大的身影,忽然間擋了過來,一腳狠狠地踢在了田丁身上。我沒有料到,此時,他竟沒有去陪他的新王妃,而出現在這里。

    我倏地站立起來,慍怒地質責他︰“縱然他錯了,也未必要讓他去陪了一條命吧……你何必如此凶惡?”

    田丁頭上的汗水,濕透了衣襟。

    蕭繹看著別處,說道︰“昭佩,本王是來和你商量一下明天迎駕的事宜,無意中卻發現這狗奴才壞了咱們的好事……”

    “迎駕的事情茲事體大,殿下不是有新王妃可以商量麼?何必到我這里來?”我忿忿而道。

    “昭佩,為了大局,咱們先要放下一切恩怨,回頭再作斟酌罷。可此時,卻如何過得了明天這一關?”

    我依舊皺著眉,回首看著那枝並蒂蓮,此時,依然如此嬌艷欲滴,盈盈蕊紅。

    “田丁,你能保證它明天會活,你的命就保住了,還會得到嘉獎。”我的話說畢,田丁的眼楮里居然出現了一線 星的光芒。

    “哦?”蕭繹的眉頭又挑了起來。

    “啟稟殿下,王妃,奴才以前試多很多次,都沒有枯萎。只是這並蒂蓮從來沒有嘗試過,奴才心里也沒有底……”

    听到這里,蕭繹的耐心全都消失殆盡。“你這個下賤的奴才,走到哪里,哪里就要遭殃?本王恨不得立刻滅了你……”

    這惡毒的語言听到我耳里,仿佛卸掉了我全身的力量。這就是我的夫君嗎?曾何時起,那溫情脈脈的男子成了窮凶極惡的邪魔。

    “不,”我大聲地打斷了他,“人生在世,就象同一棵樹上開的花,隨風飄落,有些花落在廳堂里茵席上邊,也有些花落在糞坑里……一切都是偶然……哪里有什麼高低貴賤?”

    “你……”蕭繹忽然頓住了,“天,你從何得來此論?”

    我的心一抖,無意中泄露了自己的秘密。這個論調是父皇最不喜歡的,而且禁止外傳,蕭繹的驚訝全在情理之中。

    “出去,都出去……”他憤怒了,他的聲音仿佛隨時會震碎屋頂的片片碧瓦,僕從侍女全都落荒而逃,最後他瞪著田丁斥道,“還有你,不要讓本王看到你……如果父皇明天看不到並蒂蓮,本王一樣會讓你和它一起陪葬……”

    “有話請沖著我來,何必遷怒于下人?田丁此舉,也是為了我不再受險……若說他有錯,只是無意中壞了你爭強好勝的心事吧……”

    “昭佩……”他忽然漲著紅紅的臉,”你如此恨本王麼?”

    我沒有說話,只是別轉了頭,眼楮里酸酸的,無法睜開。

    “你的每一句話,都象刀子一般,扎透了本王的心。你知道麼,本王的心一直在流血……”

    哼,自圓其說,還振振有辭。我失望地捂住了自己的嘴。

    “那袁妃的父親如今正是朝廷倚靠的重臣,作為皇子,婚姻也是身不由己,她如今聖眷正濃,你我自是奈何她不得,縱然她有失婦德,此時也不宜聲張。這家丑不可外揚……”

    “好了,殿下,明天的事情昭佩會安排好……”我打斷了他的話,不想再辯下去。

    既然他的所有的心都放在了爭名奪利之上,怎麼會再有閑暇想起我們的過去呢?他所做的一切,都會有無奈的理由,而我,都是無理取鬧,是頭發長,見識短的任性女子。那,還有什麼好說的?

    他松了口氣,仍然不甘心︰“昭佩,這不該說的話,要悶在肚子里,莫要給人把柄……”

    我想哭,他對我缺乏的不僅僅是夫妻間的信任,還有更多的是心與心的交流。

    我緊緊盯著並蒂蓮,心中默默地祈禱,並蒂蓮,和我一起迎接明天的太陽吧!

    青荷蓋綠水,芙蓉披紅鮮。下有並根藕,上有並頭蓮。

    頭腦中漸漸想起了很久以前的故事。
上部 第四十章 雨罷隻風吹碧漲 
    可是,那一切,仿佛是個夢,再也不回來。

    田丁退出去的時候,仍舊一前一後地走著,那身影卻含著無限的辛酸。這個痴人,為了一個荷花夢,會丟了自己的性命,我不禁搖頭。

    蕭繹自是不能留在這里,不如隨他去。我扯了扯身上的紫色雲水裙,站起身來,頭也不回地轉身向內室走去。

    室外,雲淡風輕,一陣陣流荷淺動,瑟瑟地清唱著無奈的年華。

    我生平第一次,沒有回首期待那月圓的和諧,只是抬起玉臂,面對那面周邊凸起的雲紋銅鏡,拿下了頭上那重重的冠飾。

    覺得一陣輕松,緊繃著的心慢慢放平。只听到一陣熟悉的嘆息聲後,響起了“咯咯”的木屐聲。只是那聲音越來越遠……

    鏡中的我,依然風采無限。我驚異地發現銅鏡的邊緣居然刻著幾個小字︰“青龍白虎掌四方,朱雀玄武順陰陽。”那份氣吞山河的皇家氣勢昭然若揭。

    我皺著眉搖頭,誰能料到這銅鏡的一面是西施範蠡的輕舟退隱的淡泊,一面卻又隱藏了不甘落寞的恢弘。

    這與世無爭的背後,又有怎樣一份蠢蠢欲動的雄心?天,原來人世間竟有這麼多天大的笑話,這份不容居然能夠如此共存于世。若是我,只想要那份天長地久的唯一,哪怕只有短暫的一瞬,也願意彼此擁有!

    黎明在拖延著腳步,但終于來了。

    府里早就做好了迎駕的準備,煥然一新,紅毯曳地,香韻流轉。滿池的荷花仿佛懂得今天的隆重,居然開得無比的燦爛。

    我薄施胭脂,掩蓋住了微腫的雙眼,正站在並蒂蓮的面前微笑。一夜的溫潤,居然讓它綻放到了極至,沒有遺憾地在世上輝煌一次。

    看來田丁的小命是留住了。我略一遲疑,居然忘了袁蘭芝。她昨日里哭得一塌糊涂,身為湘東王府的新婦,如此慘狀,怎麼去自圓其說?

    可是,當袁蘭芝輕身飄到我的面前,我居然愣住了。

    昨日里發生的一切居然在她身上一點痕跡都沒有留下。她眼含秋波,兩頰生暈,好一副人面桃花。她頭上戴著一個金步搖,嫵媚搖動,白珠垂纓,極具風韻。傳說這步搖是那個凶狠殘暴的紂王發明的,誰又能料到,那粗狂的暴君居然也有如此細膩的一面。我從來沒有想過一個普通的步搖在這個縴細的女子身上會有如此美麗的效果。

    我內心微微一嘆,倘若忘記她那些毒辣的手段,如此玉女,怎會不讓人心旌搖動,想入非非?

    “姐姐,蘭芝給姐姐請安,蘭芝謝謝姐姐不追究之恩。從此,蘭芝洗心革面,重新做人,請姐姐給蘭芝個機會。”

    “過去的事情就不必再提了。本宮還記得貴嬪的真言,家和萬事興。難道不是嗎?妹妹。”我自知她是怕我把她的陋行揭露出來,特意來探探我的口風,當下就寬了下她的心。

    果然見她輕輕噓了口氣,臉上一陣如獲重釋的樣子,“蘭芝素來知道姐姐是副菩薩心腸,如今一見,果然如此。能和姐姐同處一室,真的是蘭芝的福氣呢。”

    我淡淡一笑︰“罷了,本宮只不過是個直性子,並非想對誰不利。妹妹不必多心。”

    袁蘭芝正欲再說,忽听外邊宦官的聲音︰“聖駕到……”

    我們幾乎是同時面色一肅,立即整衣出迎。

    只見蕭繹攙扶著父皇,後邊是丁貴嬪和婆母阮修容,在眾多宮人的簇擁之下,浩浩而來。

    終于到了正廳落座。此時,丁貴嬪和婆母阮修容一邊細細打量王府的布局,一邊微笑。

    “兒臣拜見父皇、貴嬪、母嬪安好。”我們一行幾人紛紛拜倒在地。

    “都是自家人,沒那麼多規矩,都起來吧!”父皇說道。

    “看蘭芝的氣色不錯,這新王妃的日子可是覺得還稱心?”貴嬪笑道。

    “貴嬪,您取笑蘭芝了……”袁蘭芝的臉紅了,做小鳥依人狀撲入丁貴嬪的懷里。

    丁貴嬪哈哈大笑,親自扶起了她。

    我的婆母也滿意地笑了,這笑容里有一種滿足。

    一團和氣的家樂圖。

    我亦訕訕而笑,心里卻都是酸楚。對我來說,恐怕此生都無法擁有這種殊榮。

    “那並蒂蓮在何處?我朝已經多年沒出過這祥瑞之花了,真是一件幸事呀……哈哈哈……”看得出父皇的心里是多麼得暢快。

    “本宮雖生在江南,卻一向畏水……听說那並蒂蓮開在荷塘深處……本宮這個年紀,還要動身上船才能看到麼?”丁貴嬪的話里帶著一絲遺憾。

    袁蘭芝忽然脆聲笑了︰“貴嬪,您放心,我家姐姐想得周到,早令人把並蒂蓮給移到盆中了。貴嬪自是用不著大費周折……是不是,姐姐?”
上部 第四十章 雨罷隻風吹碧漲 
    袁蘭芝俏生生的模樣,讓人禁不住怦然心動。蕭繹的眼中隨即出現了復雜的神色。

    我連忙堆笑,吩咐侍從去搬並蒂蓮。

    這並蒂蓮仿佛通了人性,妖妖而放,鮮鮮的,嫩嫩的,沾著一絲水氣,碧圓的葉子幽幽地泛起一片亮閃閃的光澤,艷中含愁,愁中帶怨,如窈窕淑女,娉婷而立。

    “我佛慈悲,說這花開見佛性,本宮是真有些領悟了。且看這蓮花,處于濁世,卻不染凡塵,是何等的聖潔?而如今又生出如此吉象,正說明我大梁的國運昌隆呀……”貴嬪的話說到了父皇的心坎里,只听父皇又是一陣開懷大笑,“朕看也是如此!”

    “不過,朕看這並蒂蓮就象一對夫妻。恰有逢蘭芝出閣之日盛開,看來真是天作之合呀!”

    我的笑容居然在大家的歡樂聲中漸漸地僵了下來。這並蒂蓮雖美,卻不是為我而開,我居然為她枉費了一番心思,所謂何來?如今這風光無限,卻沒有我的份量。

    忽然,听到袁蘭芝的笑聲停止了︰“蘭芝倒不覺得如此?”

    “哦?怎麼?”所有的人,包括我,都有些不解。父皇的話代表了皇室對她的莫大恩寵,而她卻為此有了疑異。

    “蘭芝以為,這並蒂蓮相依相偎,情分篤深,正有如我和姐姐,是一對嬋娟姐妹……”她說著,眼楮深深地瞥了我一眼。

    我心中一動,這袁蘭芝真不是一般的女子,看來是想平息我心中的不快,亦或是擔憂我會說起她的不良,才借用這花來奉承我。

    恍惚間覺得蕭繹的一道目光飛快地掃向袁蘭芝,我的心立刻又沉了下去……

    “看來本宮真是沒有選錯人,看到你們如此和睦,本宮就放心了……”丁貴嬪的心情也明顯地歡喜極了。

    我的婆母阮修容許久才點頭而道︰“傳聞鹿母蓮花夫人,每走一步,腳下就出現一朵蓮花。她一胎就生了五百個童子,這五百個童子長大以後都成為保家衛國的大力士……呵呵……本宮最期待的就是你們多衍子嗣……為我皇家壯威……”

    袁蘭芝的臉又紅了一層,低頭不語了。

    “妹妹,你看你,又來了。就這麼急著抱孫子,看把蘭芝說得……”丁貴嬪嗔道。

    “姐姐,妹妹這樣想有何不對?姐姐已經有了那麼多皇孫,妹妹真是眼饞,讓妹妹如何不急?” 婆母笑道。

    “五百個?妹妹想一口吃個胖子?” 丁貴嬪實在忍不住又是一笑。

    我相信,此時我的面龐一定象紙一樣慘白,每一句話就象在用一個碩大的手掌狠狠地摑了我一下,臉上是一片火的灼熱。

    “好了,好了,你們姐妹怎麼沒完了?朕要去老七的書房看看他做的功課……”父皇起身,蕭繹恍然醒悟,立即又扶起了父皇。

    “那好,本宮和阮妹妹就找個地方休息一下。”貴嬪說道。

    “昭佩請貴嬪和母嬪到花園小憩,昭佩讓芙蓉彈首新曲……”

    “好,本宮已經好久沒有喝過蘭芝煮的茶了……”婆母的話震動了我的心弦,心里有些發苦,看來似乎袁蘭芝才是他們心中的湘東王府的當家主婦,我倒是個可有可無的人了。

    “蘭芝已經準備好了,請貴嬪和母親品嘗。”

    “好……好……”

    父皇和蕭繹帶著一大群人向書房的方向走去,耳邊依稀听著他們的談論。

    “七符,這並蒂蓮可是不好移栽的,你用什麼方法讓它成活的?”

    “稟父皇,兒臣是有個秘方……”蕭繹的笑聲竟是那般的滿足和得意,和昨天的暴怒無度判若兩人。

    “秘方?”

    ……

    我們眾多的女眷陪同貴嬪和婆母向後園走去。有那麼短暫的一刻,我的耳朵里灌滿了笑聲,轟轟亂響,居然失神了。

    夏季的風,帶著一絲潮氣,淡淡的花香漸漸地空中彌漫開來。清音撫琴,點品香茗,愜意中不乏慵懶。

    我不得不相信,並蒂蓮的確是個祥物。它所在之處,一切的驚險都悄然消失了。昨日里還在恐懼會有人因此失了性命,而今天,所有的人又在靜靜地享受陽光的賜沐和花香的眷寵。

    午時將近,父皇要起駕回宮。袁蘭芝終于榮耀地隨著皇家的隊伍回到了宮里,她這一去,時間必然不會太短,我終于松了一口氣。

    田丁因禍得福,不僅沒有受到處罰,而且還破例得到了父皇的賞賜。總之,那讓人汗水淋淋的驚懼,已經過去了。
上部 第四十一章 一夜綠荷霜剪破 
    我忽然之間不想看到我的夫君,在他的眼里分明看到了她對袁蘭芝的眷戀與不舍。我不知從何時開始,就對他有一種切膚的恨意。這個男人,奪走了我的全部身心,而今,又不能換回同樣的情感。為什麼?這世界上的事情就是這樣失衡?究竟到那里去尋公道?

    這個夏天過得好慢,只听到樹上的蟬鳴聲越來越弱,池水更加幽深碧綠了一泓。蕭繹仿佛顧忌著什麼,並不時常到袁蘭芝的房里去,反而更多的去了紅英那里。

    我似乎已經適應了許多,不象以往那般狂躁不安。但隱隱感覺,會有什麼事情發生,心里總是懸浮在高空中,久久不能落下。

    轉眼又到了七夕,照例我總是在這個日子給府里的眾人賞賜財物。紅英要的又是錦緞,這讓我不由有些不滿。

    “這幾年,你要了多少匹緞子了?殿下賞賜你的也不少了,要這麼多錦緞作什麼?”

    “奴婢……”紅英頓時無語。

    這些年我一直找不到她的把柄,而一想起那長長的繡花針就不寒而栗,我恨恨地看著她一副可憐的委屈樣子。心道,恐怕就是這副怏怏的病弱之美讓蕭繹動了心吧。

    可惜,這如花似玉的美貌嬌娘,內心深處是如何惡毒?在我的心里,一直有一絲期盼,希望我的大度能換回蕭繹的愛憐,可是近些年來我的努力又得到些什麼?

    夜晚,絲絲細雨,靡靡而下。听說這天人間的喜鵲都不見了,只為了讓那相思的戀人能夠重逢,以慰情苦。

    遠處傳來芙蓉的琴音,哀婉的音調讓人心痛。在朱門大院里,和普通的百姓一樣,雖然衣食無憂,雖然錦瑟笙歌,卻同樣企求一份萬古不變的永恆之愛。

    我執意沐著稀落的小雨,在花園中慢慢地走著。

    花園的一隅,忽然有竊竊的人聲。我和冰兒都停了腳步,細听。

    “奴婢紅英,求上天讓奴婢的手更加靈巧……”好象是紅英的聲音,今天府里的女眷對月當空用五彩線穿七孔針,她理所當然地勝了。在女紅的技巧上,她是永遠的贏家。

    我自知那錦緞她得的理所當然,卻仍是有些不甘。不知她此時對月祈禱,所為何事?是為了多得一些蕭繹的眷戀嗎?

    “讓奴婢早日為王妃完成這一百件百荷繡裙,請上天愛憐奴婢,賜給奴婢靈感,讓奴婢早日完成自己的心願……”

    我的身子惶惶一震,什麼?為我?

    在瓜藤下,一個蕭索的身影,面前擺著一只木案,木案依稀擺著各種小點和蓮藕、紅菱,還有桂圓、花生,棗子……兩盞燭燈,三柱清香……那細密的藤條遮住了她頭上的紛紛淚雨。

    她,安靜得就象佛像,正在靜默中沉澱自己的人生,伴隨著周圍草木的淡淡香氣,在澹澹流光、珠光闌姍之下,傾訴自己的心聲。

    百荷繡裙?我喃喃自語。

    冰兒的輕咳聲驚動了正在遐思的璧人。

    “王妃……”那燭火忽然一陣子出奇得亮,那花顏上呈現著一種秘密被戳破的恐慌。

    “你在說什麼?”

    “這……”紅英臉上那矛盾的神情昭然若揭。

    “快說,本宮都听到了……”我的嘴唇有些微微地顫抖,話哽咽著說不出來。

    “王妃……奴婢……”

    “那一百件繡裙,真的是為本宮而做的麼?”

    “……是……奴婢知道您喜歡荷花,就發誓給您做一百件不同荷花品樣的衣裙……可是如今還有兩件,奴婢已經江郎才盡了,再也沒有想好花樣……所以就祁求織女星給奴婢些慧心,讓奴婢一嘗夙願……”

    “你為什麼要這樣做?本宮素來對你冷淡,你為何以德報怨?”

    “奴婢知道王妃不是別人傳聞中的心胸狹窄之人,如果王妃真狠的話,那就不會同情清漣,為嫣然祭祀,為芙蓉療傷,多年來照顧奴婢的母親,不計較新王妃的惡毒手段,不會饒恕小靈兒的謀刺……大家不明白……是因為,她們的眼楮里都進了沙子,被蒙蔽了。可是奴婢並不糊涂,您是真正的佛心似蓮。奴婢雖然卑微,卻懂得一個人真正的美德並不會因為她計較夫君的多情而湮滅……同樣是女子,奴婢懂您的心……”月光下,她的美睫在忽忽地扇動。

    “你真的是這樣想的麼?”我的鼻子里冒著的酸氣,伴隨著瀝瀝的小雨,飄飄地飛上月宮。原來她索要錦緞都是為了我。
上部 第四十一章 一夜綠荷霜剪破 
    我時常在夢中夢到自己真的變成了嫦娥,穿著最美麗的仙衣,翩翩舞動,把無邊的情緒和仇怨化成每一顆星辰,在皎皎的銀輝下釋放自己的寂寞……

    如今這些仙衣居然會出自凡世中一個靈性的巧手女子。我沒有想到,她會成就了我的夢。

    “人常說,匹夫無罪,懷璧其罪。就因為奴婢擁有一匣長針,就會說奴婢做了昧心的事……奴婢知道,以王妃的智慧,總有一天會還奴婢一個清白……”

    我唏噓著,無語。

    “王妃,您高貴,您大度,沒有人能取代您的位置。您所做的,正說明你的至情至性……您的深謀遠慮……奴婢還知道,您會有好報……那盒長針,奴婢為了拜織女,特意帶來了,奴婢可以給您看……”

    那木案上果然有一個漆盒,紅英打開了蓋子,一排排長短不齊的繡針,整整齊齊地擺放著,一顆不多,一顆不少。那長針反射著白熒熒的銀光,投在我的眼楮里。

    “如此,真的是本宮誤解你了……”我暗暗為自己多年的沉穩慶幸,我听了靜遠師太的教誨,得饒人處且饒人,真的是對了。

    “迢迢牽牛星,皎皎河漢女。縴縴摸素手,札札弄機杼。終日不成章,泣涕零如雨。河漢清且淺,相去復幾許。盈盈一水間,脈脈不得語。”這世界上沒有一種光芒比得過天上的月亮,在寂靜的夜空中,那光芒璀璨,似乎要凍結人間的全部冤屈和無奈。

    一寸相思一寸灰,天上的相思淚浠浠而落,浸透了草木的心靈。我的淚潸潸而下……

    紅英……我的好妹妹……

    深夜,總以為自己又會獨眠……誰料他身影卻在我的眼前晃動。

    “听說,你很英明地擢升田丁做了內務主管……”

    “殿下可以為有什麼不妥麼?”

    “難道你想讓所有的人都知道湘東王府的人是殘疾?”他的眉毛擰著,呈現著一股可怕地暴桀之氣。

    “這些年府里的開銷多大,你是知道的。父皇禮佛之心益重,光建康稱就建了這許多的寺廟,國庫日益空虛,咱們這些皇子皇親們已經捐了不少錢了。再這樣下去,王府是不是還能撐得住?殿下這些年在京城里僅憑一點微薄的皇祿可能夠開銷?何況殿下成日以文會友,哪個地方不需要花費?殿下,可曾想過?”

    “若象晉安王一般能夠得到器重,坐鎮一方,位高權重,自然不必如此大費周折了……”我自嘲地向他笑笑,“田丁他年輕聰慧,極有頭腦,他不僅幫著昭佩管理王府的田地,還把現成的荷產品加工成各種各種的點心、花茶等等食品,還連帶著開了一家有特色的藥房……這些,殿下恐怕不是沒有察覺吧?”

    果然,他的臉紅了,再也說不出一句話來。

    “殿下,今日可曾著書立說?若沒有,就請自便吧……”寥寥幾語,夫妻之間的距離就這樣越來越遠……空氣頓時有些凝滯了……

    良久,又听到他的嘆息聲漸漸消失。我的心痛得已經麻木了。他始終不肯遷就一下我,他始終不肯放下他郡王的尊嚴,把我緊緊地擁在他寬闊的胸膛里,用他的熱情來溫潤我冰冷的心……

    脈脈的情話,炙熱的擁吻,都化為切膚的痛。天上的輕語呢喃,正輕輕地傳過來……

    世上的事情真的難以意料。

    讓我吃驚的是晉安王忽然從任上回來,听說蕭綜會替他而去。而晉安王轉任到更為偏遠的雍州去做刺史,過些日子就又會離去。

    我不屑地笑了,一定是吳淑媛的枕頭風起了效果。父皇口口聲聲地理佛戒色,果真是做做樣子罷了。

    自古帝王將相都擁有無上的權利,這權利讓人著魔,讓人為此忘記親情,雙手沾滿了血腥;這權利讓他們滿足,讓他們**,讓他們在繁花醉夢中沉迷湮滅。

    我听說北魏的胡太後就得到了她的帝王的真心愛戀。北魏有個規矩︰立太子,必殺其母。就因為她的皇帝夫君對她的深情摯愛終究無法釋懷,而徹底廢絕了這個殘酷的規矩。

    可惜,他萬萬沒有想到,他的一念之仁,讓這個胡太後從此氣焰沖天、擅權專政,讓國家從此走向了末路。
上部 第四十二章 荷盡已無擎雨蓋 
    秋風蒹葭,建康城中黃葉飄飛,隱沒了那千古興亡的碎夢。

    王府中亦是蕭索一片,百般寂寞無聊的我,帶著冰兒正在園中散步。

    不遠處,掠過一片紅翠。袁蘭芝花枝招展,身後跟著俏兒,向花園的盡頭走去。

    那個方向,正通向蕭繹的書房。

    本想避過,卻見她們迎面走來,俏兒手里正端著一個青瓷煲。

    “蘭芝見過姐姐。”這些日子袁蘭芝有所收斂,並沒有做什麼出格的事情。但我從她不經意的眼神里卻讀出了一種碎心的恨意。

    我也知道以她現在的榮寵,我亦是奈何她不得。但是只要我再抓住她的把柄,就一定不會再心慈手軟,決不能讓一個惡毒的女子再凌駕于我之上,讓我一個將軍的女兒飽受如此的折磨。

    我鼻子輕輕一哼,淡笑道︰“妹妹可是去見殿下?”

    “姐姐,蘭芝只是褒了參湯,給殿下送去。姐姐不會不允許吧?” 袁蘭芝的笑靨如花。

    看來她最拿手的就是這參湯了。

    我微微一笑︰“哪能呢?可惜妹妹來得不巧,殿下已經去會晉安王了,難道妹妹不知?”

    “哦?” 袁蘭芝面色一變,但馬上就恢復了自然。“殿下答應今天要教蘭芝繪畫的,怎會食言呢?”

    “妹妹若不信,就去看看好了。”我淡淡地輕笑。

    忽然間看到她的臉色流露出難言的失望,我有種說不出的快意。看你能得意到幾時?早晚你會嘗到寂寞的滋味……

    這些日,我知道了一個秘密。為此,我痛快地大笑了一番。她居然患了很嚴重的胃病,這李太醫之前已經被我收買了,把此事原原本本地告訴了我。

    當年她為了練舞,曾經節食,久而久之,就形成了胃病。她吃的極少,經常捂著腹部大汗淋淋,還怕殿下知道,特意囑咐下人隱瞞此事。這等縴細的小蠻腰居然是餓出來的,難怪看她常常體力不支?

    李太醫說了,以她現在的體質恐怕難以受孕,即使有孕怕也難以承受妊娠的負荷,她虛弱的脾胃還需要很長的一段時間慢慢調理才行。

    我曾經偷聲笑起來,這個被貴嬪和母嬪寵愛的嬌女,身上承載著為皇家繁衍子嗣是重任的女子,卻有如此的疾患?這,難道不是上天的絕妙嘲諷嗎?

    “如此,那蘭芝告退了。”她盈盈一拜。

    在禮儀上,難以找尋她的紕漏。到底是在貴嬪身邊呆久了的貴人,熟悉宮廷禮節。

    我點頭默許,微笑。

    她們踩著花園的石頭小徑,柔弱地腰身輕輕拂過不時伸出來的凌亂的花枝,飄飄而去。

    “小姐,听說她這些天經常派人去紅英那里……”

    “你也留心了?”

    “是,她這種做法,自然是拉攏,倘若拉攏不成,恐怕紅英也未必有什麼好果子吃……”

    冰兒越來越有城府了,我所能想到的,她都能想到。由于紅英最近比較受蕭繹的恩寵,所以她的視線從我這里轉移了方向。她與紅英的親近,誰都能看出是帶著目的而來。

    我搖頭,我要慢慢欣賞這個大梁湘東王側妃是如何翻雲覆雨,施展她的柔媚手段的?

    冬天的腳步似乎比想象得來得快,轉眼間滿目又是一片大雪覆蓋的瑯苑瓊葩。

    花園里最妖嬈地就是那幾株梅花,每逢這時,我都要日日觀望,那樹下埋葬著花雨的骨骸。此刻,任憑它獨領幽深,暗香浮動,在一片清冷的凌寒中驕傲地綻放它的似水年華。

    這天,我又帶著清漣和冰兒、明珠在屋外踏雪觀花。

    不遠處,漸漸走來一個女子。這女子低著頭,手里托著一堆衣物,瑟瑟地走過來。

    “稟王妃……管事讓奴婢送來王妃洗過的衣物……”這聲音極其熟悉。

    我定了神一看,天,這是小靈兒!

    三年沒有見過她了,她如今居然又出現我面前。她手里的衣物是剛剛洗好的我的衣裙。父皇崇尚節儉,聞听宮人說他的一頂帽子非要戴上三年,一床被子要蓋兩年,方可棄之。父皇所穿的衣物,都已洗過數次,平時吃飯只以素食充饑。遇有國事繁忙之際,便喝點稀粥罷了。因此後妃俱都效仿之。

    只是眼前的小靈兒和以前的那個秀氣的小女子已經判若兩人,似乎變得更加沉默了。她高舉著衣物的是一雙可怕的、皴裂的、和她年齡極不相稱的手,她的眼楮里再也沒有了往日里的靈氣,只有兩只空洞的眸子呆呆地俯視著地面,等待我的發落。
上部 第四十二章 荷盡已無擎雨蓋 
    我的心不由一抽,頓時猶如雨打萍花催心斷腸般的痛楚。

    可是,當冰兒看到她的時候也是一驚,然後是一片警惕的神色。

    清漣立即擋在我前邊,伸手接過了她的衣物。

    “是誰派你來的?不是讓你在後邊呆著,不許到前邊來麼?”冰兒質責道。

    “稟王妃,因素來管理此事的人忽然病重,管事才臨時讓奴婢來代替。”歲月的**似乎只是加速了她的成熟,卻仿佛對她的清醒和理智沒有什麼影響。只見她輕輕地撫了一下有些蓬松的頭發,拉了拉單薄的衣杉,偶爾顯出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

    我試圖解下自己的雪氅給她,誰料明珠搶前一步把自己的衣服解下給她披上。她渾身又是一顫,一雙很復雜地眼神閃電一樣射了過來,但只有那麼短暫地一瞬,就漸漸暗淡了下去。

    “走吧,以後不許到前院來……”冰兒的口氣依舊很凌厲。

    我心中有種難解的情愫,很想親近她,說幾句貼心的話。于是,我掙了過去,扯住了她的衣袖。

    “哧啦”一聲,她忽然向後一躲,那衣袖竟如此不堪,斷了一截,露出了白色的內袖。

    她仍是那樣拒我于千里之外……

    “王妃……”清漣和明珠俱搖頭讓我放棄。

    “快走……”在冰兒的催促聲中,她起身,踏著雪,慢慢向後院走去。她身後,那腳印一深一淺,赫然醒目,形狀居然仿佛樹上的滿枝綴紅。

    忽然一陣寒風掃過,地上的雪被薄薄地掀起一層,隨後又輕輕地覆在那延伸得很遠的深深淺淺的痕跡上,仿佛在彌補那失去的遺憾。

    “明珠,去告訴田丁,讓他給浣衣房的眾人都發放一件過冬的棉衣……”我的聲音在空曠的雪地里越發地清晰。

    “是,王妃。天寒地凍,不宜久呆,快回去吧………”明珠應道。

    我只好悵悵地回頭,帶著她們向回走去。

    “哎呀……”耳邊是清漣的驚呼。在呼聲中,那堆洗好的衣物失手落在白皚皚的雪地上……

    明珠詫異的同時,去揀地上的衣服。可是,只听見清漣的淒呼︰“不要……”

    怎麼?順著清漣的恐懼眼神,我看了過去。

    她舉著十只縴長的玉指發呆……這……居然十個手指的指甲都已經發黑了……那黑氣好似還在繼續蔓延開來。

    我,明珠,冰兒,竟傻傻地不知所以。

    “不……”隨著一聲呼喊,清漣的花顏上驟然變色,痛苦隨之而來。

    那慘白的面孔和滿地的瓊花渾然一體,仿佛這單調和孤獨的色彩才是這世界的唯一。

    “奴婢的手酸麻腫脹……那衣服上涂有劇毒……” 清漣痛苦地指著滿地羅裳,臉色大變。

    “啊……”驚呼聲一片。

    冰兒忽然間臉色黑了下來,那一刻,居然有些猙獰︰“小靈兒……這次我饒不了你……”雪地上,紛紛踏踏,頃刻間就不見了她的身影。

    不等我吩咐,明珠立刻說道︰“王妃稍安勿躁,奴婢這就讓人去傳太醫……”

    我親自去扶清漣,清漣連忙後推幾步,險些栽倒在雪地上。“不,王妃,不要踫奴婢,奴婢身上的毒氣會傳給你……”

    淒寒的風刮了過來,我的眼淚似乎被凍結了。我拼命地撐住了自己因為又氣又憐,已經快要暈厥了的肢體,讓自己不至于損了威儀。

    “為什麼?這本來就是本宮該受的,卻為什麼都要你來承受?清漣,本宮連累了你……本宮對不住你……”

    “王妃千萬別這麼說,奴婢是賤命一條,若不是王妃的恩德,奴婢哪里有今天?奴婢願意為王妃做一切……”

    我雖知道這些年自己的確是拉了她一把。如今的她,雖然不是受到萬般寵愛,卻是能雨露均沾,和眾妾一樣能隨時受到蕭繹的眷寵。但是我仍然覺得,她為了我付出的實在是太多太多……

    “好妹妹,以後你就是本宮的親妹妹……”我暗自發誓,以後她就是我最最親近的人,我決不會負她。

    “王妃,奴婢沒事……”她勉強打足了精神,只為了安慰我動蕩的心。

    一陣悉悉梭梭的腳步聲越來越近。“快,王妃和清漣姑娘在那里……”明珠已經帶著人朝這邊走來。
上部 第四十三章 萬人如海一花無 
    我緊繃的神經慢慢松弛下來,這時,只見清漣面色一松,輕盈的身子再也沒有力量,眼楮一閉,倒了下去……

    我喝了碗紅棗燕窩粥,終于有了一絲精神。冰兒早已經帶人把小靈兒帶到了我面前。

    我驚魂未定,語氣有些顫抖。“這麼多年了,你依然放不下,就這麼恨本宮麼?”

    小靈兒還是那麼坦然,那麼鎮定,沒有任何懼怕的神色。只听她鼻子輕輕一哼,“這麼多年了,我終于找到了這麼個機會……可惜……你命不該絕……”

    “啪”一聲,冰兒揚起玉手,狠狠地打在小靈兒的臉上。

    小靈兒捂住了臉,憤怒地瞪了冰兒一眼。冰兒惱怒了,又抬起了手臂,“啪”地一聲打在了她的另外一半臉上。

    哦,冰兒顯然已經被激怒了,才如此心狠手辣……

    “你這沒有心肝的奴才,王妃如何對不住你?你竟想毒害她?”

    “哼……”小靈兒又是一聲冷哼,“王妃對不住誰,她心里明白……”

    “你……冥頑不靈的東西……”冰兒居然失去了往日的溫婉,完全變成了另外一個人。她作勢又要打下去……

    “好了…….讓本宮來問她……”我終于忍無可忍,喝住了冰兒。

    冰兒看我動怒,不由有些虛怯,轉身走了開去。

    “小靈兒,你說,本宮要如何做,你才能原諒本宮……”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氣。

    “哈哈哈……真好笑……若王妃能讓嫣然姑娘重轉人世,奴婢自然無話可說……”她的眼神里盡是一片冷漠。

    “那好,既然這樣,本宮就給你個機會……”我在眾人的不解中,讓明珠端過兩杯酒。

    這兩個酒杯非常特別,原本是我陪嫁的一對非常珍貴的青蓮白玉尊。玉尊的杯體很高,整體雕著蓮花的形狀,從底座到尊口,漸漸收斂成蓮花形,真可謂巧奪天工。

    “這兩杯酒里,有一杯是斷腸酒。既然我們不能共存于世,那麼就讓我們都選一杯,讓上天決定我們的生死吧!”我此言一出,眾人驚駭。

    冰兒沖了過來,拼命地拽我的手。“您是不是瘋了?奴婢不許您這樣做!不許……”

    “來人,把冰兒姑娘拉下去……”我毫不留情地揮了揮手,要想完成我心中的願望,必須先把冰兒弄走,她的沖動,一定會壞了我的事。

    “但是,有一點……”我咬了咬呀,繼續說道,“如果能僥幸不死,那就說明這是上天的願望,我們誰都不能違背,從此便要放下仇恨……”

    “這……”她顯然沒有想到我會出此下策。但,很快就恢復了鎮定,“如此正合我意……終于能見到主人了……我听到了她在叫我……哈哈哈……”然後飛速地拿起一只青蓮白玉尊,沒有任何猶豫地喝了下去。

    我忽然一笑,也緩緩地拿起了另外一只杯子……以我的聰明才智,她一個侍女如何能比得了?

    那兩個青蓮白玉尊盛的都是最好的宮廷佳釀,香甜可口,沒有一點毒。我用了一點計謀,只是希望她再也找不到和我作對的理由。因為本朝的女子俱都信佛,相信一切都是緣分,是上天注定的。

    我坦然地看著她,正想說話。卻發現似乎有什麼不對……她的嘴角流出了一絲鮮血,正觸目驚心地流下來。

    我驚呆了,立即起身觀看。她已經緩緩倒了下去,虛弱地呼吸著,臉上由于回光返照,映得那冰兒留下的淤痕,越發得刺目了。

    “奴婢感謝您成全了奴婢……奴婢馬上就要去和主人相見了……生平第一次這麼快樂……謝謝冰兒的耳光……幸虧她打了兩邊臉,否則讓主人看到了,一定會奇怪……倘若只有半邊臉腫著,一定會很丑……王妃,您漂亮,高貴,奴婢曾私下里想過,您就是化了半面妝……也會美得象仙子……”她的聲音漸漸低落,說著這些莫名其妙、語無倫次的話,只覺得一陣陣寒氣襲了過來。

    怎麼?她死了?我不能相信,明珠恐懼地看著我,也一再地搖頭。周圍的侍女們也是一陣驚呼聲。

    蒼天?誰能告訴我,這究竟是怎麼回事?

    我無語凝咽,遍體生寒……

    “姐姐,听說你受了驚,蘭芝特來看望……”上天是在懲罰我,那個最不該出現的人,卻來了。

    “啊……”袁蘭芝終于發現了一屋子人的詭異氣氛,終于發現了地上躺著的是一個死了的女子。那女子臉上上斑斑淤紫,頭發蓬亂,嘴角還殘存著一絲細細的血線。

    看來,必須有一個人要死,才是上天為我們安排的夙命……
上部 第四十三章 萬人如海一花無 
    就這樣,在眾目睽睽之下,我莫名其妙地成了一個毒死侍婢的凶手,一個殺人不眨眼的湘東王妃……

    我知道我這一次是真的跳進黃河也洗不清了,冬天的嚴寒會讓我蝕骨地痛苦下去……

    可以想象,我的夫君,我的婆母,還有父皇和貴嬪,還有太子該如何得震驚,我就會成為所有王妃皇眷們口中的不可理喻的悍婦,我徹底地完了,我的生命和勇氣正漸漸從我身體里慢慢地失去……

    我佩服小靈兒,她為了替她的主人報仇,居然如此隱忍到今天。她很聰明,是我太笨,低估了她。她一定是知道事敗而提前服了毒。而我居然順著她給我掘的坑里毫不猶豫地跳了進去,並自以為得計。她成功了,她臨死前還又在燃燒的柴禾上添了一把火,她感謝我成全了她,她想讓我在眾人憤怒地火焰中化為烏有。

    這一次,我再也沒有力量站起來,我腳下只有冰兒悲痛欲絕地抱著我拼命地搖晃。

    “小姐,您說句話,說句話吧……”

    讓我說什麼呢?說我沒有下毒,可是誰能相信……

    “小姐,您當初一念之仁,才讓自己有了今天的噩果……若把她放在別院,怎麼會有今天?“

    “好了,不要說了,是本宮欠了她們的,該還給她們的就還吧……”

    唯一讓我還安慰的是清漣已經脫離了險境。李太醫是個治毒的高手,他給清漣施針,服了解毒的藥,听說銀針都是黑的,那毒血順著清漣的手指緩緩地留下來,她的手指慢慢恢復了原來的顏色,只是有一小塊殘黑卻永遠嵌留在了指甲內層,無論如何都再也去不掉……

    若不是她先接過了那衣服,恐怕受害的人會更多。我穿上那些衣服,恐怕會渾身潰爛而死。太可怕了,我不由地又打了個寒戰……

    明珠似乎也察覺這次的事件對我來說的嚴重性,信佛的後妃們最講究的是慈悲為懷,我卻偏偏反其道而行。被譴是必然的,就怕連妃位也保不住了。

    “王妃,奴婢會為你做證明……”

    “算了,今憑你一人之力,能堵住悠悠眾口麼?”

    “這……”明珠大駭,“難道就沒有辦法洗脫您的冤屈?”

    “有呀,”我呵呵一笑,只見冰兒和明珠的眼楮里燃起了希望,“除非她們能活過來……”

    冰兒和明珠眼里的火花又暗淡了下去,“王妃,此時此刻,您還有心情開玩笑,殿下就要回來了。”

    我不語了,既然選擇了做王妃的路,這樣風風雨雨遲早是要來的。

    忽然听到冰兒的聲音︰“小姐,奴婢要出府一次,您不能就這樣坐以待斃。”

    “去哪里?”

    “去永康公主府……”話音未落,她的人影已經不見了。

    我本想阻攔,卻沒明珠攔住了。我嘆息了良久,自我成為湘東王妃以來,我實在是沒有給皇姐的臉上增光,總是要煩勞皇姐,不覺有些汗顏。

    我喝了許多酒,懨懨欲醉,渾身棉軟地臥在床上。能做什麼呢?等待著命運的安排吧……

    天色漸黑,恍忽中听到了袁蘭芝的聲音:“姐姐怎樣了?是否安康?”

    另外還有一個熟悉的,粗啞的聲音︰“昭佩,究竟發聲了什麼事兒?”

    是她,把他領來了。她就這麼快就向蕭繹宣布我的罪狀,是否有些太急不可待了。

    我狠狠地又往嘴里灌了一大口酒,我不想看見他們,還不如醉意人生。

    一陣涼氣飄了進來,床幔輕顫,珠簾脆驚。屋里由于忽然間多了幾個人,顯得陰影集密,呼吸窘迫。

    “怎麼?你又喝酒了?明珠,把酒收了,不要再給她……”蕭繹很不悅。

    “哈哈哈,本宮道今天的烏鴉真是刮躁得厲害,怎麼盡是晦氣事?”我起身,推開了明珠,晃晃蕩蕩地走了過來。

    感覺自己的手臂被一把擒住,一股許久沒有聞到過的雄壯的氣息迎面撲來,我的全身立刻起了一陣不由自主地輕顫。

    “不要再喝了……”手里的酒盞被硬生生地奪去。

    急怒之下,胸中一陣翻絞,五髒六腹都要隨之而出。在我殘存的意識里,意識到此時不能失態。但是,終于不能忍受那巨浪的猛烈沖擊,一大口穢物噴射了出來。

    只听得明珠的驚叫聲︰“王妃,不……殿下,奴婢為您清理……”

    灼燒般的感覺的感覺立刻消失了,屋里立即多了一股惡臭的味道。

    天仍然在搖,地仍然在轉。迷糊中,我只看到蕭繹那張烏黑的臉。“天,太失禮儀了。來人,把酒都拿出去,沒有本王的命令,不許王妃再飲酒……”

    “是。”明珠的聲音竊竊的,連忙吩咐人收拾殘局。
上部 第四十四章 傾國傾城恨有餘 
    依稀還能看到袁蘭芝用絲帕捂著口鼻,慢慢退出去。“殿下,既然姐姐身體不適,那蘭芝改日再來探望。”

    “殿下,請您先沐浴更衣……”

    “待本王更衣後,要知道發生了什麼事?明珠,你一會兒過來……”

    “是,殿下。”

    怎麼?難道他還不知道麼?沒有人告訴他,他的王妃今天毒死了一個侍女麼?沒有人告訴他,他的王妃手段是多麼毒辣麼?

    我迷迷糊糊地想著,想招呼人,可是眼皮再也不受自己的支配,轉眼間就什麼都不知道了。

    ……

    我悠悠轉醒,環顧四周,一切如故。昨日仿佛是個夢,屋里多了一種檀香的味道,淡淡地香氣正旋向上空。只是,依稀還殘留著昨日酗醉的痕跡。

    我抬了抬頭,頭有絲微微得痛。冰兒已經把我的衣裙都準備好了。

    “什麼時辰了?”我問。

    “已經快晌午了……”

    “是麼?怎麼不叫醒我?對了,明珠呢?”我還記得最後蕭繹是把明珠叫去問話的。

    “明珠去給您準備點心去了……馬上就回來……”

    我回首看到所有的侍女都若平時一般恭謹,並沒有絲毫的改變,心才漸漸安定了下來,看來還沒有東窗事發,這個消息還沒有傳過宮里去。

    “王妃,點心來了。”明珠的聲音進了屋,我一陣緊張。

    “王妃放心,殿下讓奴婢伺候您,保養好您的身子。殿下說了,一切不用您操心……”明珠洞悉了我的心事。

    “怎麼?他可曾說過什麼?”我十分懷疑自己的耳朵,發生了這麼多事情,他怎麼可能無動于衷?

    “是,王妃。昨天奴婢一五一十的把王妃所做的都說了,奴婢對殿下說,用自己項上的人頭來擔保王妃你的清白。”

    “哦,他信了?”我喝了一口蓮芯茶,方覺體內的血液漸漸冷卻了下來。

    “稟王妃,殿下他只是點頭,什麼都沒說,奴婢也猜不透,只是讓奴婢照顧好王妃。”

    我百思不得其解,這蕭繹之冷靜和城府真是為我所驚,我居然從來不了解他。

    “他……”我正欲再問,明珠立即猜透了我的心事。這丫頭,真是精明能干。

    “殿下他本來說一早要過來的,誰料今天陛下宣了他過去,听說是有要事相商。”

    我手里的杯子輕輕地從我手里滑落了,雖然照樣發出了一聲清脆的響聲,卻那麼難得的一次完好無損。

    看來這一次我在劫難逃了。

    宮里最忌諱的就是我皇室女子的出格行為,倘若皇族女子不守規矩,怎麼做天下女子的典範?

    從漢代起,就有了婦女之“七出”,或稱“七去。”即“不順父母,去;無子,去;淫,去;妒,去;有惡疾,去;多言,去;竊盜,去。”如今我成婚多年,既無子嗣,又嬌縱悍妒,素來是大家心中的異類。

    即使夫君能容,恐怕禮法也不能相容,何況上邊還有婆母和貴嬪的管束。

    我不能被這樣廢了妃位,我將有何顏面去見我的母親?

    冰兒也知道我現在正面臨著無法逾越的險境,卻不得不安慰我說︰“小姐,永康公主答應,只要有事,就知會她,她會盡力周旋的。”

    我呆了許久,放說︰“冰兒,去到我陪嫁的箱奩里把《關雎》找出來,我要讀一讀……”

    冰兒長長地嘆了一口氣,轉身去了。

    我要好好看看,這《關雎》里**悱惻的詩句里,隱諱著的後妃之德是怎樣的豁達?隨之嘆息,現在才看,不是有些晚了麼?

    這一天,我就在郁郁寡歡中度過,除了去看了一眼清漣,吃了兩塊小點心,什麼都做不下去。

    廣寒冰階怨,人間似絮飛。遙看梅落晚,比映清白還。那紅色和白色,佔據了人世間所有的風華,只是似乎那紅色的梅花才是在惹眼的一抹驚艷。

    此刻,我還不知,就是這梅花再一次奪去了我的笑容。
上部 第四十四章 傾國傾城恨有餘 
    傍晚,蕭繹終于回來了,連朝服都沒有換,就沖進了我的屋子。

    “佩兒,知道父皇找本王做什麼?”

    “什麼?”我不知道發生了什麼,昨天的事情怎麼好象都沒有人提起?

    “父皇說了,孫策在江東建功立業時年方一十七歲,而如今,是該放本王獨立出藩了,父皇詔定本王為荊州刺史。等明年春暖花開之際,就要啟程上任了。上天,本王終于等到這一天了……”

    “就這些,沒有別的了?”

    “就這些足矣,本王終于有一天能象兄長們一樣,振翅高飛了……” 他抑制不住內心的狂喜,放聲大笑。

    我暗自奇怪,也許是永康公主幫我壓下了此事,亦說不定,待有機會要親自拜訪。

    我眼前的蕭繹臉上紅光遍布,只有得意和自豪了。

    “殿下又不是沒有出過藩,如何這般興奮?”

    “以前只是象征性的,手下一大堆臣屬,有時母親還要跟隨。那時候,本王只是個小孩子,哪能懂得什麼家國大事?如今不同了,本王有機會施展自己的才華了。這一次,才是本王成就功業的時候,哈哈哈……”

    我暗想,和他有過肌膚之親的妾室,都沒有引起他的傷悲,何況是個侍女呢?也許,在他眼里,一個侍女的命原本就是一錢不值。而此時,終于能夠擁有自己的僚屬,去一個新地方,開拓自己的一方天地,才是他的快樂。

    那個地方,就是江陵。

    他哈哈大笑,根本听不見我在說什麼︰“蕭正德……蕭綸鼠輩,讓你們看看湘東王的本事……看你們如何再小瞧于我?”

    “殿下,更衣休息吧。”我嘆息,手足兄弟之間,永遠都是這樣暗自較量,誰都不肯讓一步。

    “不,本王要去看晉安王,兄弟們聚少離多,以後本王這一去,再見就難了。”

    他終于走了,去敘兄弟情誼了。我這時才懂得,他們兄弟為什麼都有《折楊柳》的詩詞。悲歡離合,在皇族兄弟之間,仿佛比普通百姓要沉重的多。他們身上肩負的是大梁長治久安的基業,又如何能夠懈怠?

    等到一切準備停當,就要和建康城告別了。對我來說,也或許是一件好事。那時候,恐怕被譴的機會就更少了,我終于可以自由呼吸了。

    在嫣然的墳丘旁邊,又多了一個小小的冢。她們主僕,就這樣生死相依,永不分離。如此忠僕,對嫣然來說,亦或是一件幸事;而對我來說,卻成為永生的遺憾。

    我又帶著一大堆人去長干寺還願。焚香,叩拜,默默地祈禱,從此,我要善待府中的每一個下人。因為範大人的話是多麼精闢。

    這天寒地凍的天氣,居然還有這麼多人來燒香還願。我坐在車上,卻看到很多人在乞討。不遠處有一個老婆婆,多里哆嗦地端著一個碎碗,頭發蓬亂,衣杉襤褸,讓人有些心痛。

    我叫住了明珠,明珠當時就明白了我的意思。拿了錠銀子走了過去。

    那老婆婆忽然露出殘缺的牙齒,笑了。

    但就這麼一剎那,她看清了眼前的人,忽然一愣,眼光迷離而疑惑……

    她忽然間轉頭,跑掉了。

    “稟王妃,那好象是甦姑姑……”

    雪地里,她的腿好象不太靈便了,走得淺淺歪歪,但是很堅持。

    我嘆了口氣,說道︰“明珠,找人跟上去,把地契還給她,給她安排個妥善的晚年吧!”

    “是。”

    這麼多日子了,我忽然間忘記了仇恨。一個可憐的老太婆,再也沒有過去趾高氣揚地樣子了。人生最痛苦的事情過于晚年的淒涼……她已經受過懲罰了。

    算計太多,反而就失去得更多。

    銅鏡里,不知什麼時候眼楮里已經失去了過去的靈性,自己的臉上居然有了和年齡極不相稱的滄桑。

    一頭秀發雖然還是那麼烏黑修長,然而不知如何卻有些干澀了。我想起了紅英那護發的方子,即讓明珠去采些干淨的雪水來。

    “王妃,听說紅英那里有已經配好了方子的雪水,奴婢去取些來就好了。倘若藥材加的不適量,會對發質有影響……”

    “恩,說的有理,去吧。”

    “小姐,奴婢只是知道最近袁妃的手下人經常到紅英那里去。想必是在收買人心了,您可要提防些……”

    “我看,她現在也跳不出咱的手心。”

    “不,不一樣。她親眼目睹了小靈兒死在咱們手里,她雖然有短處在咱們手里,可如今不一樣了。這個現在恐怕是勢均力敵了,咱們目前也佔不了上風。”

    我凜然一驚︰“那袁蘭芝長的是一顆七竅玲瓏心,的確不能小窺。”

    正尋思間,明珠的腳下沾滿了雪水和淤泥,來不及更換就沖了進來。“王妃,不好了,洗不成了……”
上部 第四十五章 只恐舞衣寒易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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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部 第四十五章 只恐舞衣寒易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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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部 第四十六章 陶潛做得羲皇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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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部 第四十七章 數聲啼鳥怨年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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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部 第四十七章 數聲啼鳥怨年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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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部 第四十八章 一片笙歌醉里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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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部 第四十八章 一片笙歌醉里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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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部 第四十九章 碧紗窗下洗沉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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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部 第四十九章 碧紗窗下洗沉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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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部 第五十章 一脈幽香把君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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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部 第五十章 一脈幽香把君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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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部 第五十一章 多少淚珠無限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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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部 第五十一章 多少淚珠無限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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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部 第五十二章 池上憑闌愁無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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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部 第五十二章 池上憑闌愁無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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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部 第五十三章 煙攏翠袖不勝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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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部 第五十三章 煙攏翠袖不勝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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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部 第五十四章 尋遍荷塘空水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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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部 第五十四章 尋遍荷塘空水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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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部 第五十五章 雨過冷徹鴛鴦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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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部 第五十五章 雨過冷徹鴛鴦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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