荷殇·半面妆
作者:苏曼凌
上部
上部 第一章 碧水清荷露瀼瀼㈠
    “咯吱咯吱”……午后小憩醒来,听到车轮碾压在官道上的声音刺耳难忍,不由有些心烦意乱。

    身上沉重的喜服宫装早已经被我掀了去,只是裹了一件白狐氅。连日舟车劳顿,四肢百骸都要散了。

    “冰儿,到哪里了?”我问道。

    “小姐,我们已经到了西州地界了。待今夜休整后,奴婢便准备好王妃要穿用的服饰……您就放心吧……”

    我“哼”了一声,谁稀罕那什么玳瑁珠华与绫罗绸缎,不就是一个湘东王正妃么?父兄只是为了徐氏的荣华富贵,就要我尊崇圣旨,嫁给一个自小就瞎了眼的男子。

    若不是顾及我那早就失宠的母亲,我徐昭佩岂是一个甘于雌伏的女子?那日无意中看到母亲头上爬满了丝丝白发,皱纹横生的脸上满是憔悴和疲惫,眼里铺满了一道道血丝。不知从何时起,母亲竟已衰老至此。我的心软了。在这个家里只有母亲和冰儿是真心对我,我怎么能忍心再去伤害年华已逝的母亲?

    迎娶湘东王正妃,虽比不上纳太子妃,因为是嫡妻,要经过皇帝遣使,纳彩,问名,纳吉,纳征,请期,告庙等仪式。

    这些繁文缛节压得我几乎无法呼吸,但看到母亲那殷切而期望的神情,不觉又慨然而叹。母亲期望我能出人头地,改善她在家里的处境。父亲年过半百,竟然又陆续娶了几房小妾,成日来莺莺燕燕,彩蝶翩飞,在府中闲转,母亲如何能抬起头来?

    自古女子终身大事都非由得自己,我再挣扎,便会断了情义。好也罢,歹也罢,一个女子又能有多大分量?也罢,让我随风而去!

    “小姐不要叹气,后日到了建康城,还要行大礼,暂且养精蓄锐吧!”

    隔着道门帘,冰儿竟能猜到我在想什么,我无奈一笑:“你到想的开,不如你嫁了罢!”

    “小姐别取笑奴婢了。小姐天生就是富贵命,况且这门亲事是别人打着灯笼都难找的。听说,湘东王自小聪慧好学,才思敏捷,下笔成章,出言为论,没准和小姐能成为一对神仙美眷呢!”

    “是么?”我淡然又笑,“身有残疾,自与皇位无缘,何况我朝又有贤明仁孝的太子。不知是怎样的诗书饱腹?恐怕是徒有虚名罢了。”

    “小姐您难道喜欢的是……”冰儿的话音踟蹰起来。

    我方觉失了言,岔开了话说:“孟夫子有句话是,‘养心莫善于寡欲,少欲则知足’,说的也是有道理……”

    “奴婢不解……”

    我接道:“富贵如浮云,钱财如粪土。若心在,则人在,心不在了,还管他什么纲理伦常?世人只说是皇家无情,谁道红颜薄命?冥冥之中,自有定数。谁又能知道自己走的是什么路?”

    门帘一动,一阵冷风嗖嗖袭来,露出了冰儿冻得通红的脸,惊诧的双眸晶亮闪耀。

    “好端端的大喜日子,小姐莫要胡思乱想……”

    我正要说话,忽然闻听外边一声尖锐的嘶鸣:“啊……”紧接着,门帘呼呼作响,车轮的吱呀声骤停。

    “出了什么事?”

    眼见冰儿进入车内,将帘子紧紧捆住:“刚还好好的天气,不知道为什么忽然起风了,一块石头砸到前边的宫人,小姐,快躺下稳住心神……我已经叫了军士护驾……”

    狼嚎般的风声愈来愈响,人仰马翻的声音亦不绝于耳。我皱着眉头,掀起帘子一角,从车窗望了过去。

    天地苍茫,乱叶纷飞,大风扫得房屋瓦片扑扑而落,行人已然不见。不久,便听到雷霆万钧之声,紧接着,便见厚厚的雪片如碟飞舞,很快就覆住了前方的路。

    传说是婚嫁逢瑞雪乃是大吉之象,但此刻怪异之天象却非我所望。这将天地混沌、寰宇震撼的气象岂是大吉兆头?

    军士们终于缓过神,却被冰雪冻得嘶嘶呖呖。

    “昨日还好好的天气,怎么到快到建康城了,竟然下雪了!”冰儿将白狐氅为我裹了裹,郁闷不已。

    哪知外边又是一声哀鸣,听到有人喊了一声:“这里有位师太已经快冻僵了!”

    我叹息了一下,说道:“若那师太还有气息,便将她抬入我车中来,快去找一碗姜糖水来……”

    “这……”冰儿迟疑不语。

    我自是知道这样于礼不合,虽然还没有行大礼,但我已经是钦定的湘东王妃,怎么能没有威仪?

    “我朝最敬奉的便是佛门弟子,虽贵为皇妃,不过也是我佛弟子,芸芸众生,普渡为慈……”此刻,我莫名想起母亲平日的教诲,便以慈悲为怀,权当为母添寿。

    待那师太进入车内,我将自己的白狐氅脱下裹住她僵冷的身躯,一碗姜汤下去,她终于缓缓有了声息。

    这是一位年轻的小师太,眉毛弯弯,一双青莲目幽深灵透。她睁开双目,看到我,顿时惊了一下。

    “师太,是大梁未来的湘东王妃救了您!”冰儿在旁说道。

    我笑了,摆手,“师太不要拘谨,这是要往哪里去?为何会昏倒在这里?”

    她吸了口气,念了句佛号:“贫尼空月,逢师命从京城到江陵瓦官寺传经,正走到这里,忽然遇上风雪,正自奇怪天象有异,不知为何心中一痛,便不省人事了,多谢王妃救命之恩!”

    “师太年纪轻轻,竟然有此高深修为,承载传经大事,昭佩心生佩服!”

    空月师太的双目却一直盯着我,欲言又止。

    “可有什么不妥?”我知是她忌惮旁边的冰儿,便挥手让冰儿先回避。

    “贫尼自幼随师父学习相面之法,看贵主你面带煞星,若是男子,恐怕心事难达,若是女子,便会……”

    “师太但说无妨!”

    “既然贵主救了贫尼一命,贫尼自是以诚相待,便冒死泄露天机,贵主今后恐怕与君离心,且须防备与莲荷结缘的女子……”

    与君离心?我不屑大笑,那个即将成为我夫君的男子,未必得到我的真心,又何谈离心?至于那些庸脂俗粉,以我现今的身份,又何足为惧?但那莲荷,却是我生平最难以割舍之物。

    “贵主可否经常梦见自己在冰凉的水潭里,那冷水如利刃一般刺骨地扎进身体……”

    听到这里,我的心“腾”的一下急剧慌乱起来。那是我多次出现的梦境,那种感觉总是使我坠入黑暗的深渊,她果真能够识得我的前世今生么?

    “那是我将来的路么?”虽然空月并不曾回答我,我也自知那条路必是死路,“师太,以你看来,今日这天象也是上天给我的警示么?让我好自为之?”

    空月听了我这话,不再言语,眉宇深处散出浅浅的晦色。

    “昭佩自幼饱读诗书,也是明事理之人,师太不必挂怀。极盛之后必是大衰,大起之后必是回落,人生哪得长久,娇花又怎会百日俱红?昭佩纵然是想减了风花雪月之心,随师太入佛门,但无奈身系徐氏一门荣辱,此生只怕要蹉跎了……”

    我从来没有想过,我与当今皇帝的第七子湘东王萧绎会是花好月圆、琴瑟和鸣的神仙眷侣,所以,无论我以怎样的身份在人世间走一遭,都不过是虚幻而已。

    空月点头,又念了一句佛号,将身上的白狐氅交还与我,告辞离去。

    看她消瘦的身形渐渐消失在远处,雪地上空留了一串深深浅浅的脚印,我难以掩饰心头的哀伤。

    一条路通向枯寂潦倒,确是终生不染世间尘埃,走得干干净净。一条路通向富贵荣华,确是能尝尽人间悲欢离合,到头来,找不到自己的归属。

    “走吧!”向冰儿吩咐着。

    这条路,无论怎样崎岖泥泞,或是遍体鳞伤,或是不得善终,都是要走的。

    此时是天监十六年腊月。

    与大梁相峙的北魏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先是宣武帝驾崩,高太后被囚,孝明帝生身之母胡贵嫔被尊封为太后,住进了崇训宫。从此,胡太后掌握了北魏的朝政大权,临朝称制,俨然成为一代女主。

    而我的婚期便是在南北的战事间隙中来临。
上部 第一章 碧水清荷露瀼瀼㈡
    在建康城的湘东王府,我蒙着红红的盖头,带着一身正妃的沉重配饰,婀娜娇柔,却又如傀儡一般,被引领者拜天地、合卺礼,直到夜幕降临,才得到片刻安宁。

    听喜娘说,盖头是从晋朝才兴起来的,以前的妇女是不用的。既然如此,理应随俗。

    但这种俗物又怎么能阻挡的住我徐昭佩呢?趁我的夫君还在应酬皇亲贵戚,我已经掀开盖头,朝四周张望起来。

    红色的衾褥,红色的帷帐,红色的人,整个屋里是一片妖娆的红。室内烛摇影动,正中放置着一个小巧的金质香炉,不时传来阵阵氤氲,让人感觉心浮气躁。

    “王妃好像是睡了吧?”

    “殿下还没回来,估计王妃这些天车马劳顿,疲劳不堪……”

    我偷偷一笑,是室外伺候的两个小侍女正在闲聊。

    “嘘……”其中一个压低了声音说道,“听说王妃是不祥之人!”

    “呸!休要胡说……”

    “我是听去迎娶王妃的宫人说的,说王妃一到西州,忽然疾风大起,发屋折木,连别院的柱子都被雷劈了……”

    “真有此事?谁都知道殿下的生母阮修容是个重理法、信天命的人,若是她老人家知道了,这王妃刚一进门不就自讨晦气么?”

    “不错,怕是连湘东王殿下都会嫌弃王妃的,王妃的日子可是不好过了……”

    两个细细的声音如蚊蝇一般传入我的耳畔,却让我心内如焚。如果真如此,我岂不是还没有开始进入战场就败下阵来,辜负了母亲的期待?

    思绪渐渐飘离,忽听一阵不安的声音:“殿下………”

    “谁给你们的胆子?敢在这里胡言乱语?还不快滚,去找苏姑姑领罚去!还有那个给你们乱传消息的人,告诉苏姑姑,掌嘴二十,轰出府去……”那声音充满威严与贵气,仿佛从天外传来,竟在那瞬间卸掉了我的燥闷之气。

    我匆忙回到床边坐好,将那盖头重新盖在头上。

    听到门开的声音,感觉有什么东西提到了喉咙中,这是我生平从来没有过的感觉。

    脚步声越来越近了,呼吸声也犹在耳边……

    在盖头下边,我瞥到他的脚踱来踱去,终于说了一句:“你就是那个熟读四书五经,琴棋诗画,无所不精的东海郯县才女徐昭佩?你就是那个齐朝太尉徐孝嗣的孙女?大梁信武将军徐绲的女儿?”

    原来,原来这才是他对我的肯评。

    “湘东王殿下此刻还要验明正身么?家世背景清白、六艺皆通才能匹配大梁湘东王么?”我喃喃答道。

    得到我的回应,他才算“哦”的一声。

    “我徐昭佩出生官宦之家,虽不是倾国倾城,却也清丽脱俗,众人皆赞。难道殿下不满意么?”

    我以为自己的对峙会让他不悦,没料到听到一声畅笑后,我的眼前一亮,盖头终于被挑开了。

    我面前出现一个英俊的男人。虽然有一只眼睛晦暗无神,但是眉宇之间凝聚了一种天然的王者之气。他见到我的真颜,脸上呈现的是一片惊喜。

    “你果真愿意嫁给我,作我的王妃么?”

    迟疑了片刻,不知道如何作答。

    “还是你宁肯没有锦衣玉食,能嫁一个如意郎君,过着日出而作,日落而归的悠闲日子?”

    他仿佛看穿了我的心思,一字一句都切入我的灵魂。他与生俱来的贵气成为对我的无形之压,使我的呼吸渐渐紧迫起来。

    我自是明白,他是在试探我如何愿意嫁给一个瞎了一只眼的男子。哪怕这个男子是高贵的郡王。

    “那么?湘东王殿下可嫌弃我这样一个不祥之人?” 想起当时那呼啸的北风,落地的砖瓦声仿佛化成了游魂的哀号,让我心有余悸。

    “你说呢?”他的微笑是如此不可捉摸。

    我与他都在探求彼此的真心。

    因果宿命也罢,不祥天象也罢,我与他必然会成为皇室茶余饭后的话柄,那个贵为修容的婆母又将如何对待我这样一个她们眼中的异数?

    手暖暖的,不知道何时已经被他握起。

    “昭佩,我终于等到你了……”

    我惊诧地发现自己渐渐被眼前这个曾经咒怨了千次万次的男子融化了,不知道他这样的话从何而出。

    而我曾经视之如草芥的婚姻是否能够承载我的人生呢?

    “殿下愿意听我说说一路的风雪故事么?”我将离别徐家的伤感和路途的见闻都一一诉说,而唯独隐去了与空月师太的那段奇遇。
上部 第二章 最怜红粉几条痕㈠
    他一直静静地听。

    “难道这真是上天在惩罚我?为什么这一切会发生在我的身上?我看到了,帷帘已一片雪白。母亲曾说,谁家的女儿出嫁碰到这样天气,定是天所不容,是不祥之兆。”索性一口气说个痛快。

    “可怜的佩儿,这不是你的错!”我被他拥进怀里,而没有任何力量去拒绝。

    “也许是我上辈子做错了,要我今生来受惩罚吧!”感觉自己就象秋天的大雁在凄凉地哀鸣。

    “就为这个自怨自哀?佩儿,太多愁善感了。”

    “风雪欲来满城摧……”我喃喃自语。

    “天有不测风云,这只不过是时令变化而已……”他摇头。

    不知何时,泪已**。

    他轻轻抹去我的泪痕,“是本王疏忽了,原来是这样,还以为你不想嫁给本王。”他那唯一的眼睛神采奕奕,露出了款款柔情。

    此刻,我虽然勉强挤出了一点儿笑容,心却动摇了。那一声声“佩儿”,融化了我心里的冰。

    他的脸渐渐逼近了我,我的呼吸更加急促起来。他那仅有的一只眼睛如清泉一般澈亮无暇,仿佛看穿了我,让我无所遁形。

    他抬起我的下巴,严肃地看着我说:“听着,佩儿。本王虽自幼就有伤残,可除此之外,也是文韬武略,不输给任何人。”

    “我,我……”伶牙利齿的我嗫嚅着,脸红了。

    他的表情舒缓下来:“佩儿,十年修得同船渡,百年修得共枕眠。你,我,是一体的,生生死死,不离不弃。记住了,我才是你的天!”

    这一刻,我的虚荣心得到了满足。他的手小心翼翼摸着我的脸,象欣赏一个稀世珍品一样,让我觉得无所适从。

    绵绵玉手之上,犹如鹅毛轻轻地拂过,他的唇覆了上来:“佩儿,我终得找到了你……你是我心里最珍贵的一切,知道么?”

    “我能不能有个条件?”我不甘心就这样成为一个男人的附庸。

    “哦?还有条件?”他诧异地问。

    我点点头,发现他很久没用“本王”的自称了,我的口气也已经软了。

    “我不想要什么,只能让你一生一世把我放在你的心里,”我指了指他的胸,很郑重地说,“是全部的心。”

    他愣了一下,笑了:“王妃这些要求,本王全部答应了,哈哈哈……”他的手指深入我浓密的青丝,陶醉在其中散发的淡淡的香气中……

    “真的可以做到?”觉得自己和平常女子没有不同,这样一句话,便觉得心头暖暖的,即使是假的,此刻也觉得满足了。

    “佩儿,从今以后,放心地把你交给我,我会把最好的一切都给你。”

    又是这声“佩儿”,我彻底投降了,因为一个夫君的承诺让我满足了。虽然已经喝过了合卺酒,那酒意依旧唇齿留香,甜而不绝,香而不腻。

    我满足地闭上了双眸,一任他细碎轻柔的吻如雨落下。

    这算我的海誓山盟么,我心中暗念着“山无棱,天地合,乃敢与君绝?……”熏熏然地靠在他的怀里。不敢相信,这就是我将要和我共度一生的男子?是让我用整个身心都来爱的夫君么?

    床边是一扇屏风,盛开的荷花中间,两只蜻蜓悄然卓立。那花娇欲语,轻舟小楫,浅浅划过,梦入芙蓉浦。对面是一幅字画。仔细看去,是《洛神赋》。

    这些都是我最喜欢的,居然在我的新婚洞房里出现,心情莫名的轻松了,仿佛卸了一块巨大的枷锁……

    这份无法抑制的狂乱和迷情,让我羞惭不已。我悔不该当初,我曾经无视这段情非所愿的婚姻,如今却变成了情不自禁。

    凌晨醒来,他的手还紧紧地攥住我的手。“执子之手,与子偕老。”我的心很笃定。萧绎,不管生老病死,荣辱与共,你我风雨共济,碧落黄泉,永不相离。
上部 第二章 最怜红粉几条痕㈡
    再次醒来,仍是感觉身心俱疲。想到今天还要祭祖烧香,接受王府内外所有人的拜见,随即轻轻地起身,坐在镜前开始梳妆。看到镜中的我,面如红霞,艳若桃李,戴上金钗和我母亲陪嫁的紫玉耳环,一种天然雕琢之美中流露出无限的尊严。

    一阵异动,感觉有一到目光紧紧地把我锁住。在镜中,我看到他的一只眼里饱含着对我的眷恋和不舍。

    “醒了?怎么不多睡会?”不知不觉中,我已经进入一个贤妻的角色中了。

    “佩儿,你美可入画,梦中只见你凌波而来……”

    我恍惚间觉得自己醉了,毫无保留地醉倒在浓情蜜意里,再也醒不来了。我甚至想,以后他的快乐就是我的快乐,我的幸福就是他的幸福,从此就不分彼此、合二为一……我心中最美丽的翠叶芰荷,从此只为这个男子而绽放……

    **眼里出西施,我早已经忘记我嫁了一个瞎了一只眼的男子。

    这时候的他,满眼深情,丝毫没有郡王的尊严和自傲,我不由露出一个璀璨的笑容。

    他打量了一下自己:“笑什么?”

    我正要作答,只听外边苏姑姑的声音传来:“请殿下和王妃更衣……”

    我不由打量了一下满屋的凌乱和**的气息,脸再一次发烫了。

    他却哈哈大笑,很有风度地说:“进来吧……”

    所谓礼不可废,可是礼仪太重,未免劳民伤财。皇家的重负又岂是他人能够懂得?

    直到傍晚,我才坐在主位上接受完府外官眷命妇的礼拜,终于是府内的人了。我想除了萧绎的母亲阮修容在宫中,府里恐怕也没什么女眷了。

    我正在想今后怎么打理这庞大的内务,忽然发现后边有四个女人很不同,看服饰不象一般的奴仆,她们好象还有仆人,是什么人呢?据我所知,萧绎是没有侧妃的。

    “苏姑姑,那四个是什么人?”我的脸色不怎么好看。

    苏姑姑本来是一直在宫里照顾萧绎的,现在是王府里的内务总管,毕竟在宫里多年,老练而通达,善于察言观色,深谙处世之道。

    “禀王妃,她们是……殿下的贴身内侍。”苏姑姑很小心地答道,眼睛却偷窥着我的神色。

    “内侍?”我正慢慢品一杯西湖龙井茶,马上停了下来。

    我知道这内侍等同于妾室。头一阵眩晕,手里的茶差点没洒出来,幸亏冰儿及时接住。

    我真是糊涂!难道这么快就忘了萧绎的身份了?他是皇子啊,我真傻,还去相信他所谓的什么“全部的心”。

    我最不能忍受的便是要和其他女子去争夺一个男子,可是最终还是不能选择地进入了这场纷争。我为自己的轻率和愚笨恼怒起来,居然连这点都没想到。

    怒不可遏的我,眉头深锁,即将要发作,却听得冰儿小声地附耳说道:“小姐,要忍啊,别忘了夫人的话。”

    我只好克制住心中的怒气,定了定神,觉得有种被愚弄的感觉,只不过区区一天的时间,就打碎了我的美梦。

    自古以来,财富和权利的多少决定着这个男子拥有的女子的多少。我的父亲不就是这样,自小就看到母亲和父亲的侧室尔谀我诈的斗争是多么的激烈,还有母亲的泪水让人又同情又心痛。但是谁知道这样的荣宠能保持多久呢?看看母亲,就仿佛看到了自己的将来,我感到不寒而栗。

    想到这里,我暗暗叹了一口气。也罢,该来的终究会来。既然一只脚已经踏上了船,另一只脚也一定要跟上来,决不能后退,决不能象母亲那样活着。否则便只会掉入无底的深渊,饱受那万劫不复的苦楚。

    “叫她们过来吧。”我只有端起那凛然不可侵犯的高贵气质,才配得上王妃的身份。

    “奴婢清涟”“奴婢红英”“奴婢芙蓉”“奴婢嫣然……拜见王妃!”耳边一阵婉转莺啼,我不由再次长吸了口气。

    果然不同凡响,听这名字颇有渊源,雅而不俗。再观几位,清涟虽瘦而娇,红英微丰而媚,芙蓉亦嗔亦喜,嫣然两眼含笑,真是春兰秋菊,各有千秋。

    好个萧绎,皇子的生活是如此之奢靡娇纵,我徐昭佩真是低估了。

    我细细审视,只有清涟看似柔弱,其他三位都是恭而不惧,举止得体。

    “恩,很好听的名字,是殿下所取?芙蓉,你来说吧……”我很和顺地问道。

    “启禀王妃,因殿下喜爱荷花,才为奴婢们改的名字。奴婢的名字是因殿下那首《采莲赋》而改的。奴婢本名韵凝,殿下说,莲之别名,亦芙蓉……”

    “《采莲赋》?哦,你念给本宫听听……”我来了兴趣。

    “王妃,奴婢不才,只读过几年私塾,在此献丑了,请王妃莫怪。”真是巧舌如簧,欲扬先抑。

    我心里冷哼一声,脸上却浅笑盈盈。

    “但说无妨……”

    “是,王妃,”芙蓉顿了顿,立刻用那醉人的声音咏起来。“紫茎兮文波,红莲兮芰荷。绿房兮翠盖,素实兮黄螺。于时妖童媛女,荡舟心许,鹢首徐回,兼传羽杯。棹将移而藻挂,船欲动而萍开。尔其纤腰束素,迁延顾步。夏始春余,叶嫩花初。恐沾裳而浅笑,畏倾船而敛裾,故以水溅兰桡,芦侵罗缣。菊泽未反,梧台迥见,荇湿沾衫,菱长绕钏。泛柏舟而容与,歌采莲于江渚。歌曰:“碧玉小家女,来嫁汝南王。莲花乱脸色,荷叶杂衣香。因持荐君子,愿袭芙蓉裳。”

    我居然陶醉在此赋鲜活灵动的意境中,萧绎的才气果真逼人,只是太轻艳了些。

    也难怪,品人的口味也如此之好。
上部 第二章 最怜红粉几条痕㈡2
    再次醒来,仍是感觉身心俱疲。想到今天还要祭祖烧香,接受王府内外所有人的拜见,随即轻轻地起身,坐在镜前开始梳妆。看到镜中的我,面如红霞,艳若桃李,戴上金钗和我母亲陪嫁的紫玉耳环,一种天然雕琢之美中流露出无限的尊严。

    一阵异动,感觉有一到目光紧紧地把我锁住。在镜中,我看到他的一只眼里饱含着对我的眷恋和不舍。

    “醒了?怎么不多睡会?”不知不觉中,我已经进入一个贤妻的角色中了。

    “佩儿,你美可入画,梦中只见你凌波而来……”

    我恍惚间觉得自己醉了,毫无保留地醉倒在浓情蜜意里,再也醒不来了。我甚至想,以后他的快乐就是我的快乐,我的幸福就是他的幸福,从此就不分彼此、合二为一……我心中最美丽的翠叶芰荷,从此只为这个男子而绽放……

    **眼里出西施,我早已经忘记我嫁了一个瞎了一只眼的男子。

    这时候的他,满眼深情,丝毫没有郡王的尊严和自傲,我不由露出一个璀璨的笑容。

    他打量了一下自己:“笑什么?”

    我正要作答,只听外边苏姑姑的声音传来:“请殿下和王妃更衣……”

    我不由打量了一下满屋的凌乱和**的气息,脸再一次发烫了。

    他却哈哈大笑,很有风度地说:“进来吧……”

    所谓礼不可废,可是礼仪太重,未免劳民伤财。皇家的重负又岂是他人能够懂得?

    直到傍晚,我才坐在主位上接受完府外官眷命妇的礼拜,终于是府内的人了。我想除了萧绎的母亲阮修容在宫中,府里恐怕也没什么女眷了。

    我正在想今后怎么打理这庞大的内务,忽然发现后边有四个女人很不同,看服饰不象一般的奴仆,她们好象还有仆人,是什么人呢?据我所知,萧绎是没有侧妃的。

    “苏姑姑,那四个是什么人?”我的脸色不怎么好看。

    苏姑姑本来是一直在宫里照顾萧绎的,现在是王府里的内务总管,毕竟在宫里多年,老练而通达,善于察言观色,深谙处世之道。

    “禀王妃,她们是……殿下的贴身内侍。”苏姑姑很小心地答道,眼睛却偷窥着我的神色。

    “内侍?”我正慢慢品一杯西湖龙井茶,马上停了下来。

    我知道这内侍等同于妾室。头一阵眩晕,手里的茶差点没洒出来,幸亏冰儿及时接住。

    我真是糊涂!难道这么快就忘了萧绎的身份了?他是皇子啊,我真傻,还去相信他所谓的什么“全部的心”。

    我最不能忍受的便是要和其他女子去争夺一个男子,可是最终还是不能选择地进入了这场纷争。我为自己的轻率和愚笨恼怒起来,居然连这点都没想到。

    怒不可遏的我,眉头深锁,即将要发作,却听得冰儿小声地附耳说道:“小姐,要忍啊,别忘了夫人的话。”

    我只好克制住心中的怒气,定了定神,觉得有种被愚弄的感觉,只不过区区一天的时间,就打碎了我的美梦。

    自古以来,财富和权利的多少决定着这个男子拥有的女子的多少。我的父亲不就是这样,自小就看到母亲和父亲的侧室尔谀我诈的斗争是多么的激烈,还有母亲的泪水让人又同情又心痛。但是谁知道这样的荣宠能保持多久呢?看看母亲,就仿佛看到了自己的将来,我感到不寒而栗。

    想到这里,我暗暗叹了一口气。也罢,该来的终究会来。既然一只脚已经踏上了船,另一只脚也一定要跟上来,决不能后退,决不能象母亲那样活着。否则便只会掉入无底的深渊,饱受那万劫不复的苦楚。

    “叫她们过来吧。”我只有端起那凛然不可侵犯的高贵气质,才配得上王妃的身份。

    “奴婢清涟”“奴婢红英”“奴婢芙蓉”“奴婢嫣然……拜见王妃!”耳边一阵婉转莺啼,我不由再次长吸了口气。

    果然不同凡响,听这名字颇有渊源,雅而不俗。再观几位,清涟虽瘦而娇,红英微丰而媚,芙蓉亦嗔亦喜,嫣然两眼含笑,真是春兰秋菊,各有千秋。

    好个萧绎,皇子的生活是如此之奢靡娇纵,我徐昭佩真是低估了。

    我细细审视,只有清涟看似柔弱,其他三位都是恭而不惧,举止得体。

    “恩,很好听的名字,是殿下所取?芙蓉,你来说吧……”我很和顺地问道。

    “启禀王妃,因殿下喜爱荷花,才为奴婢们改的名字。奴婢的名字是因殿下那首《采莲赋》而改的。奴婢本名韵凝,殿下说,莲之别名,亦芙蓉……”

    “《采莲赋》?哦,你念给本宫听听……”我来了兴趣。

    “王妃,奴婢不才,只读过几年私塾,在此献丑了,请王妃莫怪。”真是巧舌如簧,欲扬先抑。

    我心里冷哼一声,脸上却浅笑盈盈。
上部 第二章 最怜红粉几条痕㈡3
    “但说无妨……”

    “是,王妃,”芙蓉顿了顿,立刻用那醉人的声音咏起来。“紫茎兮文波,红莲兮芰荷。绿房兮翠盖,素实兮黄螺。于时妖童媛女,荡舟心许,鹢首徐回,兼传羽杯。棹将移而藻挂,船欲动而萍开。尔其纤腰束素,迁延顾步。夏始春余,叶嫩花初。恐沾裳而浅笑,畏倾船而敛裾,故以水溅兰桡,芦侵罗缣。菊泽未反,梧台迥见,荇湿沾衫,菱长绕钏。泛柏舟而容与,歌采莲于江渚。歌曰:“碧玉小家女,来嫁汝南王。莲花乱脸色,荷叶杂衣香。因持荐君子,愿袭芙蓉裳。”

    我居然陶醉在此赋鲜活灵动的意境中,萧绎的才气果真逼人,只是太轻艳了些。

    也难怪,品人的口味也如此之好。

    再次醒来,仍是感觉身心俱疲。想到今天还要祭祖烧香,接受王府内外所有人的拜见,随即轻轻地起身,坐在镜前开始梳妆。看到镜中的我,面如红霞,艳若桃李,戴上金钗和我母亲陪嫁的紫玉耳环,一种天然雕琢之美中流露出无限的尊严。

    一阵异动,感觉有一到目光紧紧地把我锁住。在镜中,我看到他的一只眼里饱含着对我的眷恋和不舍。

    “醒了?怎么不多睡会?”不知不觉中,我已经进入一个贤妻的角色中了。

    “佩儿,你美可入画,梦中只见你凌波而来……”

    我恍惚间觉得自己醉了,毫无保留地醉倒在浓情蜜意里,再也醒不来了。我甚至想,以后他的快乐就是我的快乐,我的幸福就是他的幸福,从此就不分彼此、合二为一……我心中最美丽的翠叶芰荷,从此只为这个男子而绽放……

    **眼里出西施,我早已经忘记我嫁了一个瞎了一只眼的男子。

    这时候的他,满眼深情,丝毫没有郡王的尊严和自傲,我不由露出一个璀璨的笑容。

    他打量了一下自己:“笑什么?”

    我正要作答,只听外边苏姑姑的声音传来:“请殿下和王妃更衣……”

    我不由打量了一下满屋的凌乱和**的气息,脸再一次发烫了。

    他却哈哈大笑,很有风度地说:“进来吧……”

    所谓礼不可废,可是礼仪太重,未免劳民伤财。皇家的重负又岂是他人能够懂得?

    直到傍晚,我才坐在主位上接受完府外官眷命妇的礼拜,终于是府内的人了。我想除了萧绎的母亲阮修容在宫中,府里恐怕也没什么女眷了。

    我正在想今后怎么打理这庞大的内务,忽然发现后边有四个女人很不同,看服饰不象一般的奴仆,她们好象还有仆人,是什么人呢?据我所知,萧绎是没有侧妃的。

    “苏姑姑,那四个是什么人?”我的脸色不怎么好看。

    苏姑姑本来是一直在宫里照顾萧绎的,现在是王府里的内务总管,毕竟在宫里多年,老练而通达,善于察言观色,深谙处世之道。

    “禀王妃,她们是……殿下的贴身内侍。”苏姑姑很小心地答道,眼睛却偷窥着我的神色。

    “内侍?”我正慢慢品一杯西湖龙井茶,马上停了下来。

    我知道这内侍等同于妾室。头一阵眩晕,手里的茶差点没洒出来,幸亏冰儿及时接住。

    我真是糊涂!难道这么快就忘了萧绎的身份了?他是皇子啊,我真傻,还去相信他所谓的什么“全部的心”。

    我最不能忍受的便是要和其他女子去争夺一个男子,可是最终还是不能选择地进入了这场纷争。我为自己的轻率和愚笨恼怒起来,居然连这点都没想到。

    怒不可遏的我,眉头深锁,即将要发作,却听得冰儿小声地附耳说道:“小姐,要忍啊,别忘了夫人的话。”

    我只好克制住心中的怒气,定了定神,觉得有种被愚弄的感觉,只不过区区一天的时间,就打碎了我的美梦。

    自古以来,财富和权利的多少决定着这个男子拥有的女子的多少。我的父亲不就是这样,自小就看到母亲和父亲的侧室尔谀我诈的斗争是多么的激烈,还有母亲的泪水让人又同情又心痛。但是谁知道这样的荣宠能保持多久呢?看看母亲,就仿佛看到了自己的将来,我感到不寒而栗。

    想到这里,我暗暗叹了一口气。也罢,该来的终究会来。既然一只脚已经踏上了船,另一只脚也一定要跟上来,决不能后退,决不能象母亲那样活着。否则便只会掉入无底的深渊,饱受那万劫不复的苦楚。

    “叫她们过来吧。”我只有端起那凛然不可侵犯的高贵气质,才配得上王妃的身份。

    “奴婢清涟”“奴婢红英”“奴婢芙蓉”“奴婢嫣然……拜见王妃!”耳边一阵婉转莺啼,我不由再次长吸了口气。

    果然不同凡响,听这名字颇有渊源,雅而不俗。再观几位,清涟虽瘦而娇,红英微丰而媚,芙蓉亦嗔亦喜,嫣然两眼含笑,真是春兰秋菊,各有千秋。

    好个萧绎,皇子的生活是如此之奢靡娇纵,我徐昭佩真是低估了。

    我细细审视,只有清涟看似柔弱,其他三位都是恭而不惧,举止得体。

    “恩,很好听的名字,是殿下所取?芙蓉,你来说吧……”我很和顺地问道。

    “启禀王妃,因殿下喜爱荷花,才为奴婢们改的名字。奴婢的名字是因殿下那首《采莲赋》而改的。奴婢本名韵凝,殿下说,莲之别名,亦芙蓉……”

    “《采莲赋》?哦,你念给本宫听听……”我来了兴趣。

    “王妃,奴婢不才,只读过几年私塾,在此献丑了,请王妃莫怪。”真是巧舌如簧,欲扬先抑。

    我心里冷哼一声,脸上却浅笑盈盈。

    “但说无妨……”

    “是,王妃,”芙蓉顿了顿,立刻用那醉人的声音咏起来。“紫茎兮文波,红莲兮芰荷。绿房兮翠盖,素实兮黄螺。于时妖童媛女,荡舟心许,鹢首徐回,兼传羽杯。棹将移而藻挂,船欲动而萍开。尔其纤腰束素,迁延顾步。夏始春余,叶嫩花初。恐沾裳而浅笑,畏倾船而敛裾,故以水溅兰桡,芦侵罗缣。菊泽未反,梧台迥见,荇湿沾衫,菱长绕钏。泛柏舟而容与,歌采莲于江渚。歌曰:“碧玉小家女,来嫁汝南王。莲花乱脸色,荷叶杂衣香。因持荐君子,愿袭芙蓉裳。”

    我居然陶醉在此赋鲜活灵动的意境中,萧绎的才气果真逼人,只是太轻艳了些。

    也难怪,品人的口味也如此之好。

    “禀王妃,殿下说了,赋最早紧的是要讲究‘情灵摇荡’,这样才能如此传神新巧。”芙蓉好像能猜中我的心思,连忙加以解释。

    “很好,很好,”我一边赞叹一边问道,“因此你们的名字都和荷花有关?”

    “是,王妃。”芙蓉柔声回答。

    好个文人雅士,好个皇家公子,真好,好得高雅洒脱,不留痕迹,

    本来以为我会很平凡又很安稳地度过我的一生了。可是谁又知道做一个王妃真的不是那样容易,我要承受的实在太多太多……

    一来就是四个,虽然我是堂堂的正妃。她们对我恭恭敬敬,但是我一想到我的夫君身上可能会留有她们的气味,忽然觉得头晕。

    出嫁前母亲要我把《诗经》带上多读,要我品读《关雎》、《葛覃》大义,说是讲后妃之德的,要我谨记,毋失妇德。我一直很奇怪,到底哪里是讲后妃之德?哪里又有一点涉及宫闱?

    总而言之,作为人妇,是决不能有妒忌之心。可是我不知道自己能忍受多久。虽然夫君对我一往情深,但是他毕竟是个郡王啊,今后身边恐怕还会有数不清的女人!

    也罢,可怜天下痴情红颜,她们又何尝不是可怜人呢?

    “来人,赐茶!”我轻声细语,关怀有加。

    “明珠,传我的话,就说王妃身体不适,请殿下别处安歇。”等众人皆退下之后,我愤愤说道。

    明珠是派来服侍我的首领侍女,一听名字就知道是出自“戴金翠之首饰,缀明珠以耀躯”之中,萧绎在这方面之才,恐怕常人均鞭长莫及。

    “小姐,这不好吧,您还是新婚呢!”冰儿提醒我说。

    “有什么不好?众多美女,左拥右抱,又不在乎多我一个,少我一个?”我余怒未消。

    “哈哈哈,谁惹王妃生气了?”正说着,他的人没到,声音却飘进了屋里。

    “哼……”我装作没看见。

    明珠和冰儿知趣地离开了。

    萧绎没说话,只是默默地牵起我的手,“来,佩儿,快看。”

    满以为他会来哄我,可是他却让我看什么?我的怒气慢慢转为惊异。

    “佩儿,让你来看看我的心。”萧绎的神情很严肃。

    我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呵,窗外居然是碧池。我还没有时间细细观赏王府的风景。这汪水就在书案旁,举目可见。天已见凉,池中还能依稀看到残荷的败影,岸边几株绿柳稀黄,却仍在倔强地抵抗严寒的侵袭。

    此情脉脉向谁诉?为待佳人挽残妆!

    “佩儿,本王之所以爱荷,不独因它是花中君子,还有就是因为你喜欢。这荷花池就是为你而设。”萧绎说。

    我默默无语,心里却涟漪起伏。我想像着来年夏日的夜晚,我沐浴着清风,听蝉的歌唱,月下赏荷的清幽,沁爽而适意,一切的不快在慢慢地消失。

    怪谁呢?身份的高贵也错了吗?我的口气渐软。

    “殿下,此情此景讲的可是‘芙蓉露下落,杨柳月中疏’?不知是何意?”我仍旧矜持着,用这首齐朝萧悫所做的《秋思》将了他一军。

    “哦,怎么?不喜欢?”萧绎愣了。

    “晨露之短暂,如人生之须臾。我到想起了传说中的貂禅就是‘露中生,影中死’的,不知殿下怎说呢?”

    “天妒红颜 ,奈何薄命。佩儿何以这样伤感?”

    “昭佩自知非红颜,想必福泽浅薄,早晚必如这残荷败柳,一逝如斯……”我怅然道。

    “如果碰到赏花惜花之人,放进温室,怎有衰败之理?佩儿,你多虑了”。

    月色如水,凉意深深。他揽着我,我就这样静静地靠着他,陷入了沉思。

    “在想什么?”他先打破了这寂寞的沉静。

    “想貂禅,想她到底化身为清风还是明月?想嫦娥,冷宫的滋味真的好吗?若是我来选择,自是只羡鸳鸯不羡仙……”

    他紧紧我,说:“本王在的地方,不会让你感觉冷……”

    “君子一言,不对,殿下一言九鼎,别忘了自己说过的话。”

    “如果本王反悔,难道就不是君子吗?”萧绎故意扬起了两道剑眉。

    我偷偷笑了,说:“昭佩是女子,如果殿下和昭佩在一起,怎么能做君子呢?”

    他有些诡异地看着我笑,仿佛我中了他的圈套一样。

    他忽然抱起我来,说,“本王早就不想做君子了,哈哈哈……”

    “啊,”我恍然大悟,此意非彼意。我顿时又羞又恼,“人家说的是孔老夫子说的,唯小人和女子……”

    话没说完,一个热吻堵住了我的嘴,我还在挣扎着,力气却越来越小……眼前出现了一圈一圈的光晕,昏昏然如一苇叶飘飘而去……
上部 第三章 应为洛神波上袜(1)
    自古多情空余恨,明知自己在**,却不可自拔。

    清晨醒来,浑身疲乏,枕边的人已然不见了。只有明珠在旁伺候。

    “殿下呢?”我惊疑地问。

    “禀王妃,殿下让奴婢转告王妃,他去书房写奏折。还说王妃多日来诸多劳累,要您多休息一会儿。”

    “哦,奏折?”看来萧绎不是个贪恋枕席的人,还在蜜月中,就舍得离开温柔乡。看样子我要重新审度一下我的夫君了。

    我正沉吟中,冰儿端了香汤进来,说:“小姐,要不要上茶?”

    我点头。这是我的习惯,每天早晚都要喝一杯菊花茶,有时要加些莲芯才好。冰儿恐怕这里没有我喜欢的,特意从家里多带了些来。

    “禀王妃,清涟来向王妃请安。”明珠说道。

    “她到是个识大体的人。”我奇道。

    “是,王妃。奴婢多嘴说一句,这清涟是个孤苦伶仃的可怜人。她的一位远亲原本是伺候德皇后的,因此她有机会在皇后面前安身立命。皇后虽然已经有了三位公主,而因清涟自幼聪慧可人,得到了皇后生前的怜爱。皇后亲自教她读书,她也算是个知书达礼的人。德皇后薨后,丁贵嫔把她指派给殿下。但听说她的命相和殿下犯克,虽然名义上是殿下的侍妾,可惜平时连殿下的面都见不到。”明珠看来对清涟很有好感,居然为她说了这么一大片好话。

    “既如此,请她进来。冰儿,把本宫那件金绣玉锦裙拿来,更衣。”

    冰儿知道我的想法,这件裙子是我母亲亲自绣的,整整绣了半年。上边是用金丝一针一线精心绣上的,是我最喜欢的荷花,盛开的荷花花蕊中是一个个珍贵的和阗白玉片,裙边缀的是颗颗粒大的东海珍珠。远远看去,如点点星光,绚丽夺目。我很喜欢,也很感激母亲为了我独出心裁,费尽心思。我哪里舍得穿,不知为什么今天我就是想穿上它,展示一下自己的高贵和美丽。

    耳边忽然传来一声惊叫,冰儿居然脸色都变了。原来裙上的一根金丝挂在了屏风上。

    屏风上飘下了一个东西。明珠捡起来一看,脸色骤变。

    “那是什么?”看这两个丫头的失常,我觉得惊讶。

    “禀王妃,奴婢早想和你说,这屏风里的荷花是真的啊。这是殿下夏天亲自采撷的荷花花瓣,用宣纸压制,培干,再用外邦寻来的一种粘剂精心制成。为了让它永远保持荷香的味道,特别用了荷花花汁做成的香料熏了两个月呢!天,殿下一定会责罚奴婢,这可怎么办啊?”明珠的声音带着焦急和惊恐。

    冰儿一听这话,也焦急地望向我,眼里居然泛起了泪光。

    原来是这样,我接过来那东西,真的是一片干了的荷花瓣。从我第一次进这间屋子起,似乎不时地飘过一阵阵若有若无的荷香,还一直以为自己的嗅觉出了问题。

    “殿下居然做这些事?”我心里暗想,好一个风花雪月的湘东王。

    “王妃,奴婢又要多嘴了,请王妃恕罪。”明珠居然跪了下来。

    “快起来,明珠,本宫不是说过了吗?没人的时候不许这样。”我一向对下人很和气。人都是父母生养的,谁天生就是下等人呢?可惜,这个道理没人去讲。

    我摇头叹息。“明珠,你说吧,本宫向你保证没事。”

    “启禀王妃,殿下这样正是为了您啊。他听说您喜欢荷花,就让人把花园开了一处荷塘,还有您看这字画,也是殿下亲自写了挂上去的。殿下他不许奴婢说,他说如果奴婢有半点泄露,就让奴婢去浣衣房……王妃,奴婢愿意伺候您,您千万别赶奴婢走……”明珠说完,趴在地上再也不肯起来。

    第四章  婷婷玉立展娇容㈠

    我木然了,心里掀起一片涟漪。我亲自去扶起明珠,又看了看那幅字画。“其形也,翩若惊鸿,婉若游龙。荣曜秋菊,华茂春松。仿佛兮若轻云之蔽月,飘飘兮若流风之回雪。……”我最爱读的就是这曹子建的《洛神赋》。

    原来这熟悉的感觉,都是精心营造的,我的心为之所动。

    “好了,明珠,起来吧!你哪都不会去的,本宫暂时还需要你。”我给明珠吃了个定心丸。

    “还愣着?傻丫头,帮本宫梳洗打扮啊。”一语惊醒梦中人,两个丫头手忙脚乱地忙碌起来。

    我把荷花瓣轻轻地放在梳妆台的盒子里,心里的灿烂如室内挤进的一缕阳光。

    经过一番修饰,仔细看镜中的我,两只双眸如水般清澈,亭亭玉立的身姿如紫叶闻馨香,莲蕊有香尘,雨后玉盘飞,隐约花点红。

    再看清涟,垂手而立,楚楚动人,我见犹怜。

    心结已解,豁然开朗,看到这样清新的人物,不由声音都柔了下来:“清涟,让你久等了。”

    清涟盈盈一拜,诚惶诚恐地说:“王妃折煞奴婢了。”

    我仔细地看了看她,眼前浮现出《诗经》里的描写:“手如柔荑,肤如凝脂,领如蝤蛴,齿如瓠犀,螓首蛾眉,巧笑倩兮,美目盼兮”,那鼻子、眼睛,嘴唇都恰到好处。这样的女子怎么能没有人爱?我惋惜又无奈。

    “难得妹妹还想着我。”我说道。

    清涟面上一惊,连忙说:“王妃莫再折煞奴婢了,奴婢怎敢?”

    “不必多礼,以后还是叫我姐姐就好。”我的口气很淡,但心里却很有诚意。“快起来吧,来看姐姐,姐姐就很高兴了。”

    清涟再次拜倒在我脚下,我连忙扶起她。她的眼里珠泪盈盈。“清涟何德何能,让王妃如此抬爱。”

    “咱们是一家人,何必客气?”不知为什么,我对眼前的这个可人竟有惺惺相惜的感觉,如同见到了家人一般,也许是她那孑然一身的的悲凄和孤独触动了我的怜惜之情。

    “王妃,奴婢自幼没有亲人,全仰仗德皇后的栽培,才有今天。如今,又碰上王妃您这样的慈善之人,真是福泽深厚,上天怜见。以后,王妃就是奴婢唯一的亲人了。”清涟说。

    我拉起她的手,抹去她的泪,说:“放心,有姐姐在,一切都会好……”
上部 第三章 应为洛神波上袜(2)
    “哎呀,奴婢该死。光顾说话,忘了重要的事……”清涟拿出一个香盒。“这是奴婢夏天采了莲芯自己制成的,因听厨房的李大娘说看到冰儿妹妹来给王妃泡茶,才知原来王妃爱喝莲芯茶,特意送来。”

    “难得你如此有心,那姐姐愧受了。冰儿,收好。”兰心惠质的女子,我内心深深地赞叹。

    冰儿接过来打开,不禁说:“这成色比咱们带来的还要好十分呢。”

    “王妃,这是奴婢自己采摘、晾晒的,以前奴婢总是给德皇后采制,如今又遇上王妃这样的有缘人,真是幸运。”

    “咱们王妃自小就喜欢这口味,别的东西即便是琼浆玉露也不放在眼里。“冰儿插了一句。

    清涟一副受宠若惊的样子,急忙说:“王妃如果喜欢,来年奴婢多制些。只可惜了时节不对,否则如果能采集清晨荷叶上的露珠来炮制,味道会更好。”

    “好啊,到时候我和你一起去。”冰儿忘了刚才的事,兴奋起来。

    “是啊,这莲子芯,性寒微苦,却能清心去热,消渴固元。姐姐我一年四季都离不了它。相必这些莲子是妹妹一颗一颗精心挑选的,有劳妹妹了。”我赞到。

    清涟的脸红了,“能为王妃效劳,是奴婢的福分。”

    我心里有些微微的感动,这么乖巧的女孩怎会遇上如此境地?可是我又无法帮她,她和我是一个共同的男人啊。

    正遐思之中,看到清涟欲言又止。

    “妹妹想说什么?”我很好奇。

    “王妃,请恕奴婢不能久待,要先告辞了,以免殿下他旧疾复发……”

    “啊,旧疾?”我愣了。

    “这,请王妃恕奴婢不能说。”清涟满腹苦衷。

    “哦?”我只好大度地点头。

    只见她向我一拜,婀娜的身影随即转了出去。

    可我一肚子的疑问,无处解答。因此我正襟而坐,故作生气地喊:“明珠,你真的不想去浣衣房,就对本宫说实话!”

    明珠半晌无言,此刻一听我如此发问,不知何故,随即大惊失色。

    “清涟说的是什么?殿下的旧疾又是什么?”我问道。

    “这,这……”明珠顿住了。

    “说吧,否则,明天你就看不到本宫了……”我的脸色变得阴森森的。

    这屋里寒气袭人,虽然生了火,但依然觉得手指发凉。明珠居然渗出了汗。“王妃,事关殿下隐疾,奴婢不敢说。”
上部 第四章 婷婷玉立展娇容(1)
    “说,恕你无罪。”我凛然一副不达目的不罢休的样子。

    “王妃,殿下他……他每次看到清涟鼻子都会痒,继而会打喷嚏,流眼泪,所以殿下总觉不祥,故不与之相见。殿下不许奴婢说出此因,是怕传到宫里,因清涟是贵嫔所赐,怕惹事端。这其中隐秘……只有奴婢和苏姑姑知晓,万望王妃怜惜奴婢,不要让奴婢去浣衣房……”在我的逼迫下,明珠战战兢兢地终于说出了实情。

    难道萧绎真的还有什么苦衷?我不得其解。

    “好了,没事了。本宫既然答应了你,就一定会遵守承诺。”我宽了宽明珠的心。

    话虽这么说,脑海中却一刻都没有停止思索。心里有欣喜、有感动,有疑问,还有更多的不解。来日方长,石头终究会浮出水面,我耐心地等待好了。

    青荷盖绿水,芙蓉披红鲜。下有并根藕,上有并头莲①。

    我挥笔写下了这首诗。对未来的生活有些憧憬了,如果他能爱我一生一世,那我此生无撼无求了。手中的笔忽然被夺,是他来了,我心中暗喜。

    他的那只眸子居然都闪亮,眼里都是水波,我顷刻淹没在他那醉人的微笑里。我的独眼夫君,让我爱而生怜,伶牙俐齿的我居然一时语塞。

    他一把搂我入怀,我的心忽地漏了几拍,仿佛被窥视了一切,不安而躁动,让我想赶快逃掉。

    笔在他的手中灵活地转动,很快就写下了一行字。

    “野有蔓草,零露漙兮。有美一人,清扬婉兮!邂逅相遇,适我愿兮。野有蔓草,零露瀼瀼。有美一人,婉如清扬。邂逅相遇,与子偕臧②。”

    我羞红了脸,自愧自己就这样被花言巧语俘虏了芳心。我装作不解,说:“殿下,今天为何如此高兴?真可谓笔落惊风、字若流云!”

    萧绎哈哈地一笑,说:“刚写完奏折,现在还意犹未尽……心里放不下你……”

    “哦?殿下写什么奏折?”我连忙趁机岔开了话题,我无意于干政,只是随便问问罢了。

    萧绎的眉头一挑,神秘地说:“你马上就会知道了。”

    我虽疑虑,却再也不问了。忽然,只听到他打了个喷嚏,然后揉了揉自己的鼻子,自言自语道:“怎么回事?这是什么味道?很熟悉却又想不起来……”

    “啊?”我脑海中灵光一闪,想起刚才明珠的话,忍不住暗自惊叹。真有这么灵吗?好奇怪。

    我的嘴上不乏关切:“着凉了吧?天寒地冻,也不多加件衣服?这都是昭佩的罪过!”

    他摇摇头,疑惑地继续说道:“不怪你,只是觉得蹊跷,刚才还没事……”

    “殿下,昭佩精通些推拿穴位,以前常为母亲解痛去忧,不妨让昭佩来试试好了。”我娇俏地一笑,大展温柔之态。

    我用纤纤玉指按住了他的头,按住百会,压住风池穴,开天门穴,推坎宫数次,依次掐柔太阳穴和迎香穴,最后扣住合谷穴,一连串的动作,娴熟而轻盈,只见萧绎的面色减缓下来。

    “怎样?殿下?”我低头问道。我自幼就喜读医书,这些都是我自修而得,我的功夫在母亲身上屡试屡胜。我不禁有些自得,希望听到赞赏。可是发现萧绎却皱紧了眉头。怎么?我惊讶了,不会啊?这些都是我烂熟于心的手法了。

    萧绎抬眼看了我的表情,愈发严肃起来。

    “殿下?怎么?可曾舒服些?”我奇怪地问道。

    “佩儿,叫我七符③。”他突然说道,然后紧绷着脸一下子舒缓开来,笑了。

    我心中一缓,暗自窃笑,口中却应承道:“是,七符,夫君。”

    “哈哈,舒服极了,佩儿还有这般医术……”萧绎舒了口气,终于夸赞我了。

    “这哪叫医术?不过雕虫小技而已。”我达到了目的,却有些惭愧了。何况他为我用了那么多的心思,这些不过是我的些许回报。我却也不点破他,只是看着旁边的《洛神赋》读了起来:“……翩若惊鸿,婉若游龙,荣曜秋菊,华茂春松。仿佛兮若轻云之蔽月,飘摇兮若流风之回雪。……”

    “这子建之才,非常人可比……”萧绎说道。

    “谢灵运曾评价曹子建说,才有一石,子建独占八斗④,真是名副其实。”我也很钦慕子建的才华。

    “恩?难道你的夫君比不上曹子建?”萧绎听了,收住了笑容,故意又绷起了脸。

    “谁不知我萧梁皇家各个全才,夫君你何必要自惭形秽?”我察觉到不妥,连忙话锋一转。

    “自惭形秽?那子建空有才名,连自己心爱的女人都得不到,只能寄情于山水之间,而本王则有美女在怀,哈哈……”萧绎不以为然。

    “昭佩到觉得子建实乃至情至性之人,只是壮志难酬,抱负难施,可惜了。如果能和甄宓共结连理,则一定是美满姻缘。”我为之惋惜。

    “本王决不会步子建之后尘……”萧绎的话里仿佛有些别的含义,我没多想,手指还扣在他的合谷穴上。

    “其实,当今太子也是仁德贤才……”我不禁喃喃自语。

    萧绎的表情刹那间为之一顿,但很快就恢复了自然。

    他反手握住我的柔荑,“佩儿,我说过了,我会把我的一切都给你,以后我会让你拥有更多……”后边的话我已经听不清楚了,他的唇象羽毛一样轻轻地拂着我的玉颈。我意乱情迷了,没想过他话里的含义是什么,忘记了我嫁给的是个一只眼的男人,也忘记了我曾经为了不愿嫁这个男人而企图结束自己年轻的生命。耳边断断续续地听见一句:“给我生个世子……”

    注①:出自青阳渡~晋•乐府

    注②:出自《郑风•野有蔓草》,写一个草露未干的清晨,一对有**偶然相遇的喜悦之情。

    注③:《梁书》卷第五,本纪第五,元帝:世祖孝元皇帝,讳绎,字世诚,小字七符,高祖第七子也。

    注④:谢灵运曾评价曹植说,天下之才共有一石,曹子建一人独占八斗。
上部 第五章 **莫共花争发㈠
    我的夫君萧绎天监十三年就被封为湘东郡王,封宁远将军、会稷太守,后又被加封为侍中,宣威将军。在父皇的八个儿子里,也算是脱颖而出、心遂人愿了。和他相处的日子虽不多,却隐隐觉得有股暗潮汹涌的味道,一种说不出来的感觉。但是对我来说,这些都不重要。只要能相依到老,不离不弃,就是最大的满足了。

    萧绎的那份奏折的内容是我们目前的境况,并请旨入宫面圣。即使作为郡王,也要按照规矩请旨后才能入宫。丑媳妇终究要见家翁,我装扮好,终于来到了台城的宫里。

    建康有三城,中间为台城,为皇帝所居。西为石头城,一般为禁军所在;东为东府城,一般为宰相官吏军士所居。

    第一次见皇上,心里有些忐忑不安。萧绎说:“父皇是个一心向佛的人,慈悲宽大,不用担心。”

    我朝重佛恐怕为历史之最了。从皇上到后妃,从文武大臣到黎民百姓,到处是一片阿弥陀佛声。当今皇帝从称帝之前就笃信佛教,如今更是变本加厉。从小我的母亲信佛,要求我们和她一样虔诚。虽然我嘴上不敢反抗,但是心里却有些疑惑:“佛祖在哪里呢?真能保佑人们安居乐业吗?”

    “是么?恐怕是慈悲得过了头罢,听说父皇连谋逆的大罪都能饶过呢。”我不知怎么就脱口而出,但说完之后就后悔了。

    萧绎含嗔了瞪了我一眼,说:“一会见了父皇,可不许胡说。”

    “昭佩怎么是胡说呢?谁都知道那萧正德是个狼子野心的人,连小孩子都知道。只有父皇偏听偏信。”我仍是口无遮掩。

    萧绎的脸色黑了,严肃地喝道:“佩儿,记住本王的话,言多必失。”

    “好了,不说了……”我察觉到不妙,声音低了下来,岔开了话题,“听说贫穷的老百姓都出家做了和尚道姑,我朝如今有僧尼二百万人,这么多人都坐吃山空,不去务农生产,岂不是动摇了国本?”我想了想,也担忧起来。

    “你这个脑子想的问题可真不少啊,” 萧绎又好气又好笑,拍了拍我的头,面色缓了下来。

    “七符,你生气的样子好象关云长……”我偷偷地在萧绎耳边细语。

    只听萧绎“哧“地一声,笑了:“你呀,真拿你没办法……”

    和萧绎在一起的时候,我心里居然盛满了快乐。快到宫门的时候,脑海中忽然“轰”的一亮,出现了一个情景。朱雀门上都是班驳残痕,刀伤箭孔,更可怕的是,我仿佛看到了一片片血迹……心里骤然发紧……

    这朱雀门在建康城的正南方,在八卦里,朱雀为正南,属火,主兴旺发达。朱雀也称凤凰和玄鸟。《诗经、商颂、玄鸟》中记载“天命玄鸟,降而生商”,传说简狄吞玄鸟而生契,后为凤凰,象征华贵。在星宿中,麟、凤、龟、龙,谓之四灵。朱雀是四灵之一,和其它三灵一样,出自星宿,是南方七宿的总称。朱雀门代表的是皇家的高贵和气派,是建康城最重要的门户之一。

    可是不知为什么,只要到了宫里,我就经常会想起朱雀门上那黑漆漆的色彩,两扇大门仿佛两个巨大的旋涡,随时要将人吞噬了……

    看到我脸色忽然间发白,萧绎惊异地问:“怎么?不舒服?”

    “没事,可能是累了……”我下意识地回答他,心头挥之不去的怅然。

    父皇是一位慈眉善目,白发苍苍的老人。我心里素来敬慕父皇,父皇文韬武略,注重纳谏,勤俭廉洁,亲政爱民,见识过人。当年和沈约、王融、范云等人当时被称为“竟陵八友”。

    萧绎喜欢藏书,我在他的书房里看到过父皇亲自撰写的《春秋答问》、《尚书大义》、《中庸讲书》等两百多卷书,让我为之惊叹。

    我心里暗想,如今父皇年事已高,又正逢江南国泰民安,才减弱了当初的雄心壮志,但他崇尚节俭、兴修水利、开办教育,做了很多有利于国计民生的大事,仍不失为有德之君。

    父皇看见我们龙颜大悦,赏赐了很多东西。但大部分是亲自写的经书,我心里暗在叹了口气,这经书看样子是非要抄写不可了。

    终于来到后宫,谒见丁贵嫔和萧绎的生母阮修容。

    宫女在传唤湘东王妃觐见。我用了全天下最柔性的卑微的笑容,来迎接新的考验。

    丁贵嫔一看就是精心装扮过的,但还是显得比较素净。只戴了一支玉钗,几朵宫花和两只翡翠耳坠。闻听说丁贵嫔虽现在掌管六宫,但人和善仁恕,简朴有度,当今太子颇有乃母之风,为宫内众人所称赞。

    而阮修容,我的婆母大人,此刻,却唏嘘声不绝于耳。

    我的心又慢慢沉了下去,刚才的喜悦和欢乐在淡淡的飘失……

    只听到丁贵嫔在劝说:”妹妹,你看,你这是怎么了?大喜的日子,应该高兴才对……”

    只见我的婆母阮修容一脸的愁容和不满,说:“姐姐,你我吃斋念佛,,无非是求安祁福,可是连上天都要发怒,难道是说你我都逆天而行了吗?”

    “妹妹,佛祖能渡人,自是能救人,何必庸人自扰呢?”丁贵嫔说道。

    我隐隐约约地感觉到和我有关,却也来不及思索,盈盈拜了下去,“儿臣叩拜丁贵嫔、母嫔安好。”

    “啧啧,妹妹,你看,公主的后代高贵自是不同别家,温柔婉约,气质闲雅,你的福气来了。”丁贵嫔赞道。

    我的嫡祖母是前朝的康乐公主,所以有此一说。

    可是阮修容却一脸淡漠,看不出一丝喜悦。

    “种善因即得善果,你我还是多积德行善罢了。”阮修容幽幽地叹息。
上部 第五章 **莫共花争发㈡
    “请湘东王妃给两位夫人上茶。”掌管司仪的女官宣道。

    民间的习俗在宫里亦不能免。我小心翼翼地捧上香茶,生怕再出什么差错。

    丁贵嫔接了茶,再三打量我说:“恩,不错,七符的眼光果真是不错。”我愕住了,什么?难道我是萧绎自己选的?按照惯例,皇子妃都是由后宫嫔妃在贵族名媛中精心挑选的,难道我是例外?

    正思索中,听到丁贵嫔又转了话题,感慨说道:“想当初德皇后在世之时,本宫也是尊卑有度,小心侍奉,只可惜不为其所喜……”

    “姐姐,这世上恐怕就你我二人有此隐忍之雅量了。”阮修容说。

    “哈哈,妹妹,咱们这也是自卖自夸了。”丁贵嫔仍不失母仪风范,我暗自佩服。

    “姐姐,你忘记当初你怀有太子时,德皇后让你每日舂米五斗了吗?如不是皇后早薨,以皇后之心,怎么能让你我有命活在现在?”阮修容仿佛忆起了旧日里所有的苦难,愤愤不已。

    “妹妹,此话严重了,万不可再出此大不敬之言……阿弥陀佛……”丁贵嫔慌忙阻止。

    阮修容鼻子里轻轻地哼了一声,没再言语。

    我不知所措,依然静静地举着端给我的婆母阮修容的香茶。

    只见丁贵嫔捻了捻手中的佛珠,叹道:“做后妃之难,难于不失妇德。尤其这善妒二字,极少有人能看破,何况是皇后?”

    “姐姐,每每想起过去的日子,妹妹就会心寒,所以才出此言,请姐姐莫怪……”阮修容说。

    “好了,看,妹妹现在也熬出头了。如今有儿媳尽孝,来年再抱一皇孙,也享尽天伦,苦尽甘来了。”丁贵嫔安慰说。

    阮修容眼圈一红,忙用丝帕擦拭。

    “看看,妹妹,又来了。还不快接佩儿的茶。”丁贵嫔嗔道。

    我的婆母阮修容终于接过了我手里的茶,我放下微微有些发酸的手臂,轻轻地舒了口气。

    这对难姐难妹一唱一和,话里有话,内藏玄机,并不单单只是忆苦思甜。弦外之音我如何不知?只是这话字字如钉,打到了我心里,使我顿觉不适。

    果然,只见我的婆母阮修容喝过了茶,不愠不火地说道:“事既如此,你这个媳妇我是非认不可了。希望你能记住自己的身份,要以匡扶夫君为本、谨守妇德,替夫君绵延子嗣,绝不能无端善妒,损我皇家风范。”

    我心里豁然一惊。果然,来时路上的情景已经在宫里传开了,并有了意料之中的反应,最直接的就是影响了我在婆母心中的形象。这以后如何做贤良淑德的儿媳?

    丁贵嫔却满意地点了点头,口中念起了佛偈:“‘若无心如者,一切无情草木瓦石,应和得定。若有心入者,一切有情含识之流,亦应得定’。凡事只要用心即可。”

    我暗自咽下一口气,咬了咬自己的嘴唇,说道:“佩儿谨听贵嫔和母嫔之教诲。”

    最奇怪的是,丁贵嫔竟然赏赐了我一串晶莹剔透的玉佛珠,而不是通常的玉如意、玉镯什么的,大概是希望我也像她一样虔诚理佛,行善积德罢。

    我知道,这是开头的警告,也让我立下自己的承诺,从今后会好自为之。后来我也辗转从宫人口中得知,那日我救了空月师太一事自然也随着那坏事一起传到宫里,各位夫人才重新对我有了新的审识。想来空月果然也没有食言,确实也帮了我一次。

    我已深感做一个皇族成员之不易。父皇之下是各位夫人妃嫔,此外还有太子和萧纲、萧纶、萧续、萧纪等兄弟和侄子,还有公主、长公主、其她王妃、侧妃等等,我都记不清谁是谁了。大家忙着见礼,寒暄,皇上赐宴,整整一天都没有闲下来。

    萧绎回来的时候,已经喝得不醒人事了。相必兄弟平素之间要好,此刻又值我们新婚大喜,所以难免贪杯了。

    我扶萧绎睡下,正想梳洗一下,忽然听到萧绎一声大喝:“萧正德,你这个宵小,此地焉有你说话的份……”

    萧正德?难道?我疑惑了。这个人我只是匆匆扫了一眼,只觉得他那双突兀的眼睛里有一种让人不安的元素,阴沉、黑暗……

    注①:出自《坛经》机缘品第七。大意是:如心里无念,那么一切无情的草木瓦石之类也都是入定了。如入定时心里有念,那么包括人在内的一切有情众生都能入定了。
上部 第六章 新荷漫沼叶田田㈠
    “皇兄,继续,照规矩,你先来,谁接不上谁罚三杯……哈哈哈……”看着萧绎仍然在胡言乱语,我不禁摇头。

    一群文痴!梁氏家族兄弟子侄都继承了父皇的文学才华,喜欢谈经论道,吟诗作画,在梁氏周围的殿堂里到处都能感受到浓浓的书香之气。听说父皇在建康城西设立士林馆,召集学者讲学论文。而当今太子和晋安王身边都拢聚着一批文人雅士,经常谈诗论经,把酒言欢。

    “皇兄,你只管做魏文帝,本王不想做曹子建……那子建怎能比本王……哈哈哈……”

    我倒吸了一口气。幸亏是只有我在这里,否则被无端小人听去那还了得?萧绎口中的皇兄一定不是太子。他每见到太子,大都是按礼而称“太子殿下”。因此,他口中的皇兄,只有晋安王萧纲了。晋安王和萧绎酒醉胡言,但愿别让人听到。

    忽然,萧绎又喊道:“萧纶,你住口,你说谁?谁是独眼龙?放肆……”

    我叹了口气。在这样的环境里,想必这只残目给萧绎的生活带来了诸多的阴影。就连我当初不也是嫌弃他,何况是明争暗斗,别有用心的皇族兄弟呢!

    萧绎的额头上冒出了细碎的汗珠,我连忙用丝绢轻轻擦去。只见他翻了个身,又沉沉地睡去。

    我忽然之间明白了。虽说现在太子的地位是稳如磐石的,但是那坐拥天下的帝位谁不羡慕呢!夫君,我知道你也一样雄才大略,可惜生不逢时,难展抱负,何况上边还有诸多位兄长呢!那个位置,无论如何也不会轮到你去坐,何苦?还不如与我一起远离尘世,五湖四海,任意遨游,做对自由自在的神仙眷侣……

    清醒后的萧绎,只是掸了掸昨晚披星戴月的风尘,换上一件新的宽袍大袖的便服,依旧去吟诗会友。

    我就这样,在皇室醉梦笙歌的喧熙和繁华之后,经常孤独地、静静地聆听着风吹树摇的声音,品尝着婚后生活的淡寡而无味。

    记得那天回门省亲,母亲拥着我哭泣说:“佩儿,你现在是湘东王妃了,不比以前了。一定要谨言慎行,切记切记。你是嫡妻,即使不能固宠也一定要求荣。最好能生个长子,这样谁也不会爬到你头上去。母亲我虽然年老失宠,但是有你兄长在,我就会永远在这个位置上,百年之依然能够正大光明地享受徐氏的香火。”

    “母亲……”我心里很不是滋味,一种难言的痛苦渐渐浮在心头。

    “咱们女人自古红颜多薄命……孩子……”母亲叹道。

    “母亲,您放心……女儿自有分寸……”

    “孩子,你嫁入皇族,母亲想见你一面就难了。”说着,母亲又开始抹起了眼泪。

    面对可怜的母亲,我心痛如绞,暗自发誓,一定不会再走母亲的老路,我会努力争取属于我自己的东西,不管是名誉、地位,还有我的夫君……

    转眼已是大寒时节,外边银装素裹。我望眼窗外的荷池,也是一片琼瑶,偶尔能看到一部分残露在外的干枯的荷叶,漫天的雪雾,迷迷蒙蒙,天地一片混沌。我不时感到一丝丝寒意,却不肯放弃手里的菊花茶。

    方杌上的参汤不时地冒着热气,袅袅地在空中升旋。我不想喝,虽然这是我的婆母阮修容赏赐的上等人参。

    我一直在抄写《净名经》,写得手都酸麻了。只想通过自己的诚意去赢得众位夫人的青睐。这《净名经》是丁贵嫔最擅长的,阮修容也极力推崇,我怎能不小心翼翼,趋之若骛!

    可是每次去给母嫔阮修容请安,她的话永远都是不咸不淡,使我无法近前。该怎么办?

    这时,清涟来请安。我很泄气地说:“罢了。”

    “王妃,因何事烦恼?”

    我又是一声叹息。

    “王妃乃皇室贵胄,已富贵至极。奴婢们羡慕极了,为何长叹?”

    我望着满屋的经书,一片无奈,亦不知如何作答。

    “王妃想必是为修容生日送何礼物而烦恼?” 清涟忽然一声脆笑。

    “你怎么知道?”我惊讶地说。正月初六即是我的婆母阮修容的生辰,我一筹莫展,正在发愁,却让她一下子猜透了我的心事。

    “王妃,奴婢自幼在宫中长大,对某些事物自是有份不一样的心得。如果奴婢没有记错,应该还有半月的时间就是阮修容的生辰了。”

    “是啊,送些什么礼物好呢?”我很愁闷。这么短的时间,让我如何应对?上次归省后悔没有征询母亲的意见,此刻,身边也没有可以商酌的人。

    只见清涟嫣然一笑,说道:“王妃能否听奴婢一言?”

    看她胸有成竹的样子,我不由心里燃起了希望。“快快说来。”

    “启禀王妃,本朝崇尚节俭,且佛事繁重。后宫夫人、嫔妃大多素衣素食,自不需预备黄白之物。而佛家讲究今世吃苦,来世享福;自己吃苦,众生享福。王妃,要想让修容她老人家满意,想必要先吃些苦才行。”

    “此话怎讲?”她的这番道理,我反而不解。

    “王妃,您在此抄经书,也无非是表示诚意。倘若用一百个不同的“寿”字绣成图,再用一百个不同的“福”字绣成枕头给修容,修容一定会感动。”清涟说道。

    “哎呀,原来如此,本宫愿意吃苦……”我心中狂喜,差点有失礼仪。
上部 第六章 新荷漫沼叶田田㈡
    可是,这么短的时间,要绣成这么多个不同的“寿”字和“福”字谈何容易?何况我虽然略通文墨,可是这一百个不同的写法倒也难住我了。而且这事我要瞒住萧绎,给他个惊喜。

    我正沉吟不语,清涟又说:“王妃,这字的写法倒也不难……”

    “难道这你也会?” 这个清涟不仅聪慧而且极有见地,我不禁对她刮目相看了。

    “奴婢才疏学浅,哪有那个本事?只不过,奴婢知道哪里有这个字样……”清涟又是一脸的浅笑。

    “快告诉我,哪里有?”我急道。

    “王妃,您忘了永康公主了么?”

    “永康公主?”我怎么没想到,心中豁然开朗,“清涟,真是我的好妹妹。”

    永康公主和我家本是旧识,闻说现在正在闭关参佛,有三个月没见人了。我的婚礼她也没出现。我正想去参拜她呢!

    清涟的脸色微红,依然谦逊地说道:“奴婢见识浅微,不足挂齿。只是,奴婢还要多几句嘴……”

    “快说,快说。”我对清涟的好感真是与日俱增。

    “清涟以为,历来这宫闱之内,规矩太多,关系盘综错杂,难以理顺。王妃是否能找人经常指点一二?”

    “妹妹不就是来给我指点迷津的么?”我笑道。

    “王妃太抬举奴婢了,奴婢资历尚浅,不足以为重托。”

    “那你是指?”我又疑惑不解了。我虽平日里自诩才高,可是在人情世故方面,简直就是一张白纸。

    “您身边不是正有一人,苏姑姑便是啊。”

    真是一语惊醒梦中人。我恍然大悟,若论这宫中的事,试问还有谁比呆了三十年的苏姑姑更清楚明白的了。我真是迟钝,这么浅显的道理都想不明白。

    “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啊。”我赞道。

    清涟垂首低眉,说:“王妃过奖了,奴婢不敢当!”

    “哈哈,好妹妹,总比姐姐我这块顽石强多了。”我正想呼唤冰儿,拿我的翠玉簪子赏赐给清涟,忽然一阵熟悉的笑声传了进来。

    “湘东王妃,谁是顽石啊?不会在说本宫吧!怎么,当了王妃就忘记姐姐了么?”

    天那,说曹操,曹操就到。今天是佛祖在保佑我心想事成,想什么来什么。我内心一阵雀跃。

    “昭佩拜见公主。”这是我出嫁以后第一次感到放松和兴奋。

    “奴婢拜见公主。”清涟在我后边拜下去。

    “都免了!何必行此大礼!我的弟媳,还不改口?”永康公主故意绷着脸。“难道嫌本宫没有参加你的婚礼?或许是因为本宫没经通报就擅闯内室?”

    “皇姐,说到哪去了。”我连忙请永康公主上坐。

    “昭佩,本宫这次来,一方面是来恭贺你的新婚大喜,另一方面是……”公主哈哈大笑起来。

    “皇姐笑什么?是昭佩哪里做的不好?”我被笑晕了。

    “师太,请进吧!”只见公主大声招呼起来,“昭佩,本宫给你带了个人来,你一定高兴。”

    我满腹疑团,只见进来一位四十来岁的中年女尼。缟素的布衣掩饰不住那绝代风华,祥和的微笑如夏天的荷花,清风徐徐拂过,水波微漾。

    这是谁?看着我奇怪的样子,公主“扑哧”一笑:“昭佩,这是栊翠庵的静远师太,佛法精妙得很。是你母亲托我请来为你讲解佛经的。”

    静远师太脸上的微笑是那样一成不变,仿佛一池静水,无视于风波浪漾的凌厉,永远呈现给人一片安详的平面。

    “贫尼见过王妃!”

    我释然而笑:“今天公主和师太来得正是时候,昭佩正处于水火之中,无法自救呢。”

    公主满意地点头说道:“你母亲早就委托本宫,将来要给你找个好师傅学习,本宫现在有幸不辱使命。”

    “多谢公主姐姐了,明珠,天冷,给公主和师太添上热茶。”

    “师太,您看,本宫撮合的一对美满姻缘怎样?哈哈哈……”永康公主说。

    “皇姐,这话从何说起?”我疑心重重,一个个念头不停地浮出水面,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哈哈哈……”永康公主大笑,”昭佩,你恐怕还要感谢本宫这个大媒呢!”

    “阿弥陀佛……善哉……”静远师太颔首说道。

    “昭佩,你忘记去年中秋节了吗?在本宫的新府第里……”我似乎想起了什么,记忆打开了闸门,思绪飘到了去年的中秋节前夕。

    那次因为宫里宴请三品以上诰命夫人等女眷,我母亲带着我来到了京城。这是我第一次进京。京城众多的名媛淑女都齐聚在一起,真是花团锦簇,美不胜收。有些应命献诗献词,有些拼命施展才艺。其中有一位袁小姐,席间嫣然一舞,曼妙舞姿如轻灵之燕,旋转飞扬,吸引了众多的目光,艳羡之声不绝于耳。我看得也很痴迷,心想,赵飞燕在世,恐怕也不过如此而已。
上部 第七章 至今莲蕊有香尘㈠
    因我的祖母和皇后交好,所以永康公主和我家来往频繁。说起公主,是皇后的第三个女儿,自小参佛成痴,如今已将三十,还云英出嫁。几番挣扎,连父皇也无可奈何。并得到父皇的特许,在宫外建了一座新府第。我和母亲应邀来到了公主府。

    酒宴中的气氛让我窒息,见母亲正和几位王妃和夫人谈得火热,我悄悄地跑到了花园里。

    月到中秋分外明。 《楚辞•少司命》里说“援北方闭兮酌桂浆”,刚吃完了桂花糖,唇齿之间残留着甜甜的,腻腻的香味。忽然来到了开阔的空间,有豁然开朗之感。皎洁的月光流泻而下,空气中飘着淡淡的花香,我伫立在荷塘边,水月相映人消魂。

    “微风摇紫叶, 轻露拂朱房。 中池所以绿, 待我泛红光。”脑海中浮现沈约大人的《咏芙蓉》。真是精妙生动,贴切自然,可惜这等才高之人已然离世,使我无缘相见。

    满满的月亮如同洒了一条巨大的白练,直入水心。微风吹皱了一池绿水,揉碎了的月亮不甘心地重新缀补了衣裙,又再一次被拉扯开来。荷叶的影子绰绰摇摇,如同身姿摇曳的舞娘,倚风而动。

    我兴奋之极,左右看四下无人。撩开衣袖,伸出玉藕似的手臂,拨开了水面。我轻轻摘了一片荷叶,站在池边一块大石上,高举着荷叶,大声喊道:“嫦娥仙子在上,请保佑我徐昭佩满足心愿,快乐一生!”我正想诉说自己的心愿,忽然仿佛听到了“扑通”一声,似乎有什么东西掉了……我回头四下看看,没人,听错了。我继续说道:“嫦娥仙子在上,徐昭佩不贪图什么富贵荣华,只想找一人生知己,举案齐眉,共渡一生……”

    长河仙人舞,弱水玉女飞。我的心随着我的心愿一起飞翔到月空。月亮的光芒投射在我娇艳的面庞上,显得光彩照人,风华绝代。

    一轮明月,飞彩凝辉。

    一幅中秋夜景图,唯有吾暗自伤神!

    “哈哈哈……”永康公主笑得花枝乱颤,我的思绪被拉回现实。

    “难道真的有什么蹊跷不成?”我恍然间仿佛想到了什么。

    “我的昭佩弟媳,你到现在还蒙在骨里?难道七符他没有说过?也难为他每天对着那张“月下青莲映碧池”的美人图发呆……哈哈哈……”

    美人图? 我一头雾水。

    “原来你还不知道?这个七符……”公主摇摇头,“其实那次宴会就是想给七符选个王妃,谁知他自己看上了一个!”

    “原本听说丁贵嫔和阮修容都看上那个什么吏部尚书家的袁小姐。有人说她身姿轻盈赛过能做掌上飞舞的赵飞燕,婀娜妖冶可比步步莲花的潘贵妃。哼,骨瘦如柴,姿色平常,本宫却不以为然。”

    公主继续说道:“谁知那天晚上,有人看见了嫦娥下凡,中了邪障。”说着,公主忍不住“扑哧”一笑。“要不是本宫无意中看到这副美人图,还不知这个呆小子的心事呢!”

    我恍然大悟,难怪那天听到身后有声音,原来真的有人看到我那放浪形骸的样子。我的脸刹那间红得象将落的晚霞。

    听了公主的话,我才知道原来那天公主让萧绎画几幅画装饰府第,萧绎亲自送去姐姐那里,以备挑选。结果恰好走到花园,正把我那可笑的样子尽收眼底。那声音就是萧绎手里的画卷不小心掉在地上传来的。

    我想像着萧绎那发呆的样子,也不禁羞涩地一笑。

    “后来本宫看到了那幅画,就说,好啊,你把精品都自己藏着,把劣品都给姐姐送去了。本宫故作不悦,终于洞悉了那呆小子的心事。原来昭佩就是他看见的嫦娥啊……”永康公主忍俊不禁。

    所谓人算不如天算,看来缘分真是天定。有缘无情,有情无缘,都很痛苦。如今走到了这一步,真是缘而未了。何况正是鱼水交融,两情相悦的时候,看来我是注定要做湘东王妃了!

    “如此说来,昭佩要谢谢姐姐玉成了。”我立即恭恭敬敬地向公主下拜,我猜想后来一定是萧绎求公主帮忙去请旨的,结果那道圣旨才最终降到了我家里。

    永康公主扶起我说:“昭佩,一家人怎说两家话?何况本宫也是略尽绵薄之力。”

    “姐姐也要考虑下自己的终身了。”我关心地说道。

    “哈哈哈……”永康公主又是一阵大笑,“这世上的须眉浊物怎能放入本宫眼内?凡事随缘,如果无缘,还不如把心放下,躲开这世俗的尘缘纷扰,与明月清风为伴,何必执着呢?只有横下心来,放开俗事,才能拨开乌云见日出!”

    “阿弥陀佛,苦海无边,回头是岸。”沉默不语的静远师太终于念了一句佛偈。
上部 第七章 至今莲蕊有香尘㈡
    我被永康公主这套理论驳得无言以对。而且,做梦也没有想到的是,十八年后,我的女儿含贞也走了一条她姑姑一样的道路!

    “可是,皇姐,难道这世上没有真情吗?”我踟躇着。

    “真情?何谓真情?如父皇对母后?后宫嫔妃都言母后善妒,不容她人。可谁知这才是至情至性,人间挚爱!男人的眼里,女人只不过件衣裳吧。何时想换,全在男人的心情罢了。”公主冷哼一声。

    “如今,虽然虚后位以示情意,那也只不过给天下人看的吧!可是父皇现在还不是三宫六院,子女成群?”公主继续说道。

    我自知平时父皇对子女诸多溺爱,但如今一听永康公主这般**言论,也不由大吃一惊,“皇姐,你……”

    “呵呵,昭佩,不瞒你说,我萧梁皇家多叛逆子孙。大皇姐永兴公主与皇叔的不伦之恋,早已世人皆知。萧正德,一个自以为是,狂妄自大的家伙,还有萧综那个外姓人,父皇都能容忍。何况你我不过说几句话罢了,不用多虑。”永康公主不屑一顾。

    “昭佩,你我都是女人,皇姐奉劝你一句,一定要把握住自己的幸福,不要让小人得志,鸠占鹊巢。必要的时候要象我母后那样用些计谋手段,绝对不能心慈手软……”

    永康公主的一番高论,使我心绪如潮。我不禁抬头看了一眼师太,师太脸上依然是那样慈和的微笑。

    “师太以为如何?怎样才能解脱心中烦恼?”我叹道。

    “这世上的事本是由心而生,又由心而灭,之所以无法了结,是因为心有牵挂啊。”

    “师太说的极是。”我连连点头。

    “唉,这话虽狠了些,也是出于无奈,本宫也是替昭佩你着想。佛家说,人的本性应该清纯,而不应该有种种爱憎之情。心性为尘世爱憎所牵,则必然受其所扰,受其所累。至于将来如何把握,还要看个人造化了。”公主又说道。

    “多谢皇姐,您的这份情,昭佩领受了。”

    “船到桥头自然直,顺其自然就好。”师太继续说道。

    “师太认为人不应该有爱憎吗?”我心中还有些疑惑。

    “沧海桑田,世事变化,看昔日王侯将相,红粉佳人,到头来还不是一片尘土?这世间万物都里不开一个‘变’字。王妃,只有一个‘空’字才能解开这个‘变’字啊。”

    “变”字?“空”字?我似有所悟,不由点头。爱又如何?恨又如何?这爱与憎都在个人的心罢,看开了就好。

    永康公主喝了一杯我让冰儿泡的菊花莲芯茶,不禁称道:“好,昭佩的品位真是不错,这茶清新爽口,本宫喜欢。那些俗人才是有眼不识金香玉……”

    我一听公主这话越来越离谱了,连忙岔开了话题:“公主姐姐,请师太在我这里小住几天如何?”

    “好啊,看师太意愿如何?”公主看向静远师太。

    “阿迷陀佛,贫尼打扰了。”静远师太再次颔首说道。

    “好了,好了,本宫也累了,昭佩和师太也休息吧!”永康公主起身要走。

    我连忙招呼冰儿:“冰儿,配上些茶叶给公主带回去慢慢品尝。”

    这时一直站在我后边的清涟再次拜下:“奴婢恭送公主。”

    永康公主忽然回转过头来,睨了一眼:“本宫差点不认识了,许久不见,清涟出落得越发可人了。”

    “奴婢谢过公主夸奖。”

    “恩,要好好服侍你们王妃,象当初伺候母后一样。”永康公主叮嘱道。

    “奴婢谨记,请公主放心。”永康公主走了,清涟领引师太去打坐。

    我坐在菱花镜前,弯弯的细眉如月如钩,是早上萧绎帮我画的。萧绎说:“本王也要做回张敞①!” 那时,他的眼神如此专注,那只眼睛深得象潭水。

    我的双瞳渐渐湿润了,模糊了……

    为人妻者,怎么能不信任自己的夫君?萧绎又如何会舍我而去?夫妇之情,人伦之本!最难忘却结发情。

    寒雪飞天舞,我心盼春归。这春天还会远么?

    注①:张敞:汉时平阳人,宣帝时为京兆尹。张敞替妻子画眉毛。旧时比喻夫妻感情好。《汉书•张敞传》:“然敞无威仪,时罢朝会,过走马章台街,使御史驱,自以便面拊马。又为妇画眉,长安中传张京兆眉抚。”
上部 第八章 绿荷风动露珠倾㈠
    楚王好细腰,宫中多饿死①。圣上如此爱佛之法,臣民真是不堪重负。每天在佛事上耗费的银两不计其数。所到之处,香烟缭绕,木鱼磬声,如履仙境一般。

    每天要对着亢长的经书,我尤其感到无奈,但是为了讨好父皇和婆母阮修容,只好勉强而为之了。不过,静远师太送我的一部《金刚经》,我倒是非常得喜欢。我喜欢的并不是佛经本身,而是那笔秀气的小楷。原来以为是师太的亲笔,后来听说是师太的师弟智远所书。真难以想象,一个男子能写出如此娟秀整齐的书法来。于是,我第一次破天荒地用心读了起来。

    “王妃,字样来了。”明珠刚从公主府回来,气喘吁吁地说。

    “哦。”我欣慰地一笑。

    “可是,这么短的时间怎么能绣出来?”明珠又是一脸愁苦。

    “神来之笔啊,不知是何人所写?”我慢慢欣赏着变化多端的“福”“寿”二字,,有的如天女散花,有的如行云流水,有的如桃花绽放,有的如南山之松,虽变化无常却仍不失其神形,心里蔚然惊叹。

    “王妃,如果人多些自然是好,可是也要绣工好的才行。”明珠一筹莫展。

    我仍是淡淡地一笑。

    “王妃,都火烧眉毛了,您怎么还不急?”

    “安禅何必需山水?灭却心头火亦凉。”我说完哈哈地笑了。

    我不知不觉染上了永康公主的那种无羁无绊的心情。多日来的经书没有白看,正在领悟禅宗的最高境界—见山是山,见水是水,见山还是山,见水还是水。不知是不是我这种心情?

    明珠不知我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愕然了。

    “明珠,随本宫去个地方,冰儿已经在那等了半天了。”我脱下了王妃的伪装,对着明珠诡异地一笑。

    我和明珠来到了后堂一处闲置的屋子里。果然都不出我所料,冰儿和苏姑姑正指挥着十几个人都在那里忙着收拾,正在做着绣活的准备工作。明珠忽然之间恍然大悟,“原来王妃早有安排了,奴婢真是见识短浅,还在瞎着急……”

    我的脸上又恢复了王妃那庄严肃穆的表情。

    众人见我进来,马上停下来拜倒在地,“拜见王妃。”

    我很满意地点了点头,向众人浏览了一遍。都来了,而最关键的是该来的四个人都来了。

    “好了,免礼。”我一边环顾着府里的莺莺燕燕,一边忽然发现似乎有什么地方不对劲。

    “哦?”我踱步到了红英的面前。

    红英今天梳的这个发髻很新颖,密黑的头发用了过多的发油,如玉蛇一般团团盘绕,比普通人的头发整整高了三分。不过,这发髻匠心独运,盘在红英那娇艳欲滴的脸上,倒使她娇小的身材愈发显得窈窕妖艳,秀色可餐。

    而我,因为在自己的府第,只梳了平常宫里的发髻,淡淡地抹了些胭脂。这婢子分明是无视于我的存在。

    “红英,跟随殿下身边这么久了,没学点规矩么?”我虽有些生气,但还是轻描淡写地说道。

    红英意识到不妙,立即又匍匐在地上:“奴婢诚惶诚恐,请王妃示喻。”

    “哦?这个发髻的确是很漂亮,谁教你的?”

    “这……是奴婢自己盘着玩的……”

    “盘着玩的?”我哼了一声,“这个发髻的名字叫灵蛇髻,是当初魏文帝之甄皇后创下的,甄后有次在梳妆时发现一条绿蛇盘成一个发髻的形状,巧夺天工、美丽异常,于是就梳起了这个发髻,当时在宫里风靡一时。怎么,你也想做皇后么?”

    “奴婢该死,奴婢实在不知,请王妃恕罪。”红英花容失色,声音也颤抖了起来。

    “你可知道,戚夫人的下场吗?”

    红英打了个寒战,恐惧地看着我。

    “是啊,她自不量力,妄图争宠和吕后一争高下。可她忘记了吕后是什么人了,结果呢,被吕后切断了四肢,弄成了‘人彘’。还有汉文帝的慎夫人,仪仗皇帝的宠幸,在仪仗和待遇上都想和窦皇后分庭抗礼。慎夫人的行为在臣民中激起了众愤,有个叫袁盎的臣子向皇帝连连上书,连皇帝都没办法包庇,即使再受宠,也只好退而居次了。还有一例,那就是楚怀王的王后郑袖,因魏美人妖媚惑主,便设计削了她的鼻子……”我继续不阴不阳地说着。

    红英已大汗淋淋,不等我说完,便一把抓乱了发髻,扑在我面前:“王妃,饶了奴婢,奴婢再也不敢了。“

    我看着脚下的玉人已披头散发,不成体统了,于是说:“好吧。既然是初犯,本宫也不多追究了,你起来吧!”

    红英的面色一松,我暗自发笑,脸上却慢慢凝成了一层霜。

    “不过,国有国法,家有家规,任何人都不能僭越。为了给大家一个交代,本宫还是要略施小惩。”我顿了顿,说道,“回去把《涅磐经》抄十遍,月钱扣罚两个月。如再有下次就……”

    我说着,发现红英旁边的嫣然有了变化,往日里能说话酒窝都已经消失不见了,面色变得蜡黄而僵硬,汗水顺着头发滴到了手里的锦缎上。这锦缎是我精心挑选出来的,怎么能染上这斑斑汗渍?我有些急怒攻心了。

    我正待说话,没料到嫣然眼睛一闭,昏了过去。

    在那一刹那间,我呆住了。这是为何?

    “启禀王妃,这嫣然姑娘平日里有心悸的毛病。好的时候和常人无异,只是犯起病来就……”苏姑姑说道。

    难道是被我的话吓到了?我的话居然有这么大的威慑力,我无奈地一笑,“这到是本宫失察了。明珠,快去宫里请个太医过来诊治。”我吩咐道,心里有些不忍,也顾不得再去理会那被污染了的锦缎了。

    嫣然被抬了出去,屋里一片慌乱。只有我依然摆着一副当家主母的样子,镇定自若,不怒自威。

    大家看到我的面色不愠,终于慢慢安静了下来。

    明珠递上一杯菊花茶,我饮了一口,对红英继续说:“好了,回去梳洗干净再来。本宫还需要你。”

    红英眼泪鼻子一把拜下去,说:“奴婢多谢王妃开恩。”然后,便羞愧而逃。

    我点了点头,继续说道:“今天召集大家来,是为了给咱们阮修容祈福,恭祝阮修容福寿安康,特借此举来略表寸心,不是让你们来争奇斗艳的。大家可明白?”

    “奴婢们愿意肝脑涂地……”脚下又齐刷刷地跪了一片。

    我很满意地说道:“好,从今天开始,大家分成两班,夜以继日地赶工,一定要在半月以内完成,听懂了吗?”

    “是,王妃。”

    喝了几口菊花茶,暂时把我的不快压住了。

    “哦,本宫会每天过来,和大家一起做。这绣活如能早日完成,本宫必有重赏。”

    “是,王妃。”异口同声地答道。

    “对了,明珠,去拿支上好的人参给嫣然滋补一下,这样柔弱的身子怎么能伺候殿下?”反正我有的是宫里赏赐的人参,既然我不喜欢,何不拿去做顺水人情?

    “王妃宅心仁厚,奴婢替嫣然谢谢王妃了。”苏姑姑连忙说道。

    我很满意,这一切都在我的掌握之中,这受人尊崇的感觉真是舒服得很,有飘飘欲仙之感。纵然有人敢怒不敢言,但是要当家理事,却无法不立威弄权。难怪后宫争斗也如战场一般充满血腥和杀戮,难怪这许多女子为了权利和地位不惜一切代价,甚至铤而走险,搭上性命。今天想必大家也见识了我的渊博学识,作为官宦世家的我,毕竟不是个没见过世面的小家碧玉,焉能没些手段?总算没白读了几年书,居然用在这些方面,不知是喜还是悲。
上部 第八章 绿荷风动露珠倾㈡
    我这套恩威并用,刚柔相济,奖罚分明的措施真的是收到了杀一儆百的效果。但是从此怕在这等级森严的皇家宫苑里和众多的人永远隔了一层纱,和大家的距离越来越远了。每一个下人都要对我高高地仰视,想找个知心的人说话都少了。这得与失的感觉总是在同时并存着,内心深处总是有一种不满足的感觉,大概真的是“要足何时足,知足便足”罢。

    苏姑姑这些官面的话我听多了,虽然明知道她是在尽巴结之能事,却听着很受用。

    我叹了口气,说道:“大家不要怕,本宫永远不会象吕后那般狠毒,何况本宫也和她们比不得,本宫只是个王妃,不足以掀起什么大风大浪。只要大家遵守我府里的规矩,那么都可相安无事了。”

    “是,王妃。”又是众口一致的声音。

    “好了,大家开工吧。今天的事情本宫不想传到殿下的耳朵里,如果知道有谁的舌头多一块,那么本宫就不知道到时候会发生什么事情了。”我若无其事地说着模棱两可的话,给人以无限发挥想像的空间。

    “苏姑姑,请你随昭佩来一趟。”我又想起了一件事情。

    丢下一群呆若木鸡的莺莺艳艳,我带着冰儿和苏姑姑来到我的寝室。香炉里燃着一种宫中常用的香料,散发着一种莫名的的香味,渗入鼻孔中的感觉,很清凉、惬意。

    “苏姑姑,昭佩初来乍到,有些事情想请教。”

    “王妃哪里话,老奴不敢当。”苏姑姑说道。

    “这些日子昭佩闲暇无事,为父皇和母嫔祁福,亲自抄写了几遍经书,最近又经师太的点化,总算有了些进益。我佛慈悲,指的是希望和帮助他人解脱苦难,获得快乐。可是眼下,昭佩就有一事未解,内心不得快乐。”

    “王妃,老奴能帮什么忙呢?”我细细观察之下,苏姑姑的眼睛左顾右盼,正自忖度。

    “苏姑姑,这昭佩的事哪里能瞒过您呢?昭佩愚钝,对宫中的事物不太了解,能否请嬷嬷您提点一下?”我知道我说的话对一个在宫里资深日久的嬷嬷并不难理解,她一定知道我在说什么。

    “回禀王妃,奴婢见识浅微。”苏姑姑一副老奸巨猾的样子。

    我斜睨了她一眼,说道:“昭佩还请嬷嬷扶持。”

    “老奴怎敢不从命?”苏姑姑连忙伏在地上。

    “冰儿,扶嬷嬷起来。”我作惊慌状,连忙说。

    “嬷嬷,这是我的一点心意。”我边说边褪下了自己的翡翠玉镯,戴在她的枯树般的手腕上,这玉镯的价值份量如何,相必她也是识货的。

    “王妃,这太贵重了,老奴不敢当啊。”苏姑姑脸色一变。

    “莫非嬷嬷嫌弃礼薄?”

    “王妃折煞老奴了。这本是老奴份内之事,老奴怎么敢无功受禄?”

    “不妨事,嬷嬷,您抚育殿下长大而今又在照顾府里大大小小的事务,辛苦了一辈子,这是您该得的。”

    苏姑姑老泪纵横,连忙伸出袖子擦了擦眼泪。

    “ 嬷嬷,听说您还有个亲侄子,如今正添了个侄孙子。昭佩准备了一件礼物,回头让冰儿给您送去。”

    “哎呀,王妃……”苏姑姑感激涕零,却呜咽无声。

    我不动声色,静静地等待着下文。

    果然,出现了我意料中的结果。苏姑姑的哭泣声转瞬即逝。只见她起身,抹了把脸说道:“王妃,您看老奴这记性。老奴想起来了一件事。”

    “什么?苏姑姑快讲。”这千年的老铁树既然开花了,想必这花也绝对开得诡异而神秘。

    “老奴记得贵嫔腋下有块皮癣,众多的太医都束手无策。这皮癣已经十多年了,每到天气热时大量地出汗,更加奇痒无比。为此,贵嫔她甚是苦恼。老奴想,如果王妃您能把贵嫔的心愿了了,还愁什么事不能遂心所欲吗?” 苏姑姑抬起她那耷拉的眼皮,小声地说道。

    “这等隐秘之事,嬷嬷也知道。”我不得不佩服这个老狐狸了。

    “老奴和御药房的潘公公有几分交情,曾听他提起过。”

    “可是,这?”我正想问知道这些又能怎样?我也不是大夫啊。

    还没等我说完,苏姑姑便凑近了我的耳朵,说道:“王妃,您冰雪聪明,这层道理您还看不透?”

    我心头一亮,“您是说从丁贵嫔这打开缺口……”

    “王妃您真是仙女转世,不仅人漂亮,还长了一颗玲珑慧心。” 苏姑姑接着又说:“虽然阮修容是咱们殿下的生身母亲。可眼下丁贵嫔是当今太子的生母,如今没有皇后,丁贵嫔执掌六宫。纵然阮修容有再多的不满,可是如果王妃有丁贵嫔撑腰,还怕什么?何况阮修容她一贯都听丁贵嫔的。”

    原来姜果然是老的辣,我获益非浅了。

    “昭佩谢谢嬷嬷教诲。”

    “王妃哪里话?老奴不敢当,老奴只不过是随口胡说罢了。” 苏姑姑低下头,脸上却带着一番得意神色。

    “可是这治皮癣的药方子到哪里去找?”我不禁又眉头深锁。

    “这,恐怕要找寻一些世外方人了……”苏姑姑的头低了几分,声调也低了几分。

    “阿弥陀佛,贫尼有办法。”师太的声音传过来,对我来说,仿佛天籁之音,美妙至极。

    “师太,您怎么来了?”我欣慰极了。

    “王妃,贫尼有些事务需要处理,本来是来辞行的。无意听到王妃要找药方。贫尼的师傅曾精通医术,留下了几种疑难病症的方子,贫尼记得有这种,里边有种药材是比较稀有的白花蛇,也只有栊翠庵附近的山上有。待贫尼回去找找看。如能治好贵嫔的旧疾,则是再好不过了!”

    我顿时觉得闻到了春天的信息,难怪今早感觉有阵东风徐徐吹过。我心一片明媚。

    “师太,您真是观音转世,来普渡众生的。”我兴奋地放下了王妃的架子,一下子抱住了静远师太。

    注①:典故出自《墨子•兼爱中》。
上部 第九章 凭栏十里芰荷香㈠
    白天的日子,我亲自拿起了锈针,和大家一起做起了我平生最不爱做的女红。晚上,萧绎回来的时候,总是看到我在抄写经书。这似水流年的日子,就在我的纤纤玉指中慢慢地滑走。  

    这天晚上,我倍感身体不适,也为了表示我的大度。我就把萧绎往外推,他只好依从了我。我随即命令侍女把眼前的经书全部收走。萧绎的离去,我心里酸酸的,内心深处有一种难言的寂寞。要得到贤妻的美誉,总是要付出些代价。我本来就失落的心外加了一份淡淡的愁绪,这愁绪在冰冷的冬夜里随着寒气的悬空越发得凝重了。

    “冰儿,上茶来。”我有气无力地说道。

    “小姐,不要再喝那清凉茶了,身体怎么能受得了?奴婢给你煲了鸡汤。”冰儿这次居然拒绝了我的要求。

    “不,我要喝。”说着,我却不由地颤栗了一下。

    “唉,小姐,这是何苦呢!殿下明明要在这陪你,是您非要他走。现在人走了,您又……”

    “算了,我若霸占着殿下不放,说不定哪天宫里又会传我训话了。‘妇德’二字在她们心里总是最重要的。”

    “小姐,用不着苦了自己啊。若是奴婢的话,就会把自己最珍爱的东西放到手心里,任谁都夺不走!何况殿下可是才华横溢,人中之龙啊。”

    “呵呵,看来小妮子有心事了。难不成你心里也爱慕殿下?”

    “小姐,又取笑奴婢了。”冰儿的脸红了。“哎呀,不和您说了。”

    我不禁开怀一笑,“放心,将来我一定会给你安排一个满意的婚事。”

    “小姐,您先歇会,奴婢去把汤热一下。”冰儿羞涩地跑了。

    我丝毫没有困意,便披了件雪氅,走到屋外。院中几枝寒梅傲立雪中,月光如水,洒在地上,微微泛起了烁烁的光亮。静谧的深夜里,我的影子被雕刻在地上,影影绰绰,孑然相吊,浑然不觉夜也深沉,人也昏昏。

    不觉漫步到偏厅,偏厅依稀有人声传来。

    窗上透出两个人影,随着烛光的晃动叠在了一起。

    “殿下,别喝了,这样会喝坏了身子的……”隐约中传来芙蓉那娇俏的声音。

    “不妨,不妨,快给满上。“萧绎的声音里已经微带着酒意。

    “殿下,您这样王妃她又会怪罪奴婢们照顾不周了。”芙蓉的话里含嗔。

    “佩儿?她不会的。放心,来吧,陪本王喝一杯……”

    我想冲进去,但又忍住了,且听后边会说什么。

    “殿下莫急,慢些喝,有奴婢陪您,奴婢知道您有烦心的事。”芙蓉的温柔和细腻是我不能及的,清脆的声音从那微翘的朱唇中缓缓而出,让人顿时觉得春意浓浓。

    “芙蓉,还是你最了解本王。唉,这许多日子来,父皇的眼里只有太子,根本没有我们其他兄弟的存在。本王每天站立在朝堂之上,总感觉自己可有可无,如若无物。悲叹啊,包括晋安王,太子的同母兄弟,都萎靡不振,随波逐流了,最近只写些什么艳情诗,每日里以诗会友,以酒浇愁罢了。”

    “殿下,恕奴婢多嘴了,殿下为什么不和王妃说说心里话?咱们王妃可是个女中须眉……”

    “芙蓉,你有所不知。佩儿是我的结发妻子,本王始终要注重礼法,不能自毁形象啊。”萧绎无奈的声音如利刃在背,我感到透心得凉。夫妻贵在相知,还有什么不能说的?难道非要“发乎情,止于礼”?太可笑了,我闭上了眼,摇了摇头。

    “殿下,真难为你了。来,奴婢给您再斟一杯。”

    “好……”

    “殿下,奴婢听说自城中降雪,有不少房屋倒塌,百姓深受其害。太子又在派人体恤民情,为百姓发放粮食、冬衣、木炭、修葺房屋呢。”

    “哈哈哈,连你也知道。太子真是雪中送炭,造福苍生,如此辅仁厚德,真乃我大梁之福啊。”

    “殿下您言不由衷……”芙蓉笑着说道。

    “怎么?你真是本王肚子里的蛔虫?”萧绎一惊。

    “殿下的意思奴婢知道,‘既生瑜,何生亮?’是不是?”

    萧绎一愣,不但没有生气,反而大笑,“哈哈哈,你这个鬼灵精……”

    “不过,殿下在奴婢的心里是最好的,谁都比不上殿下!”

    “真的?”萧绎的脸和芙蓉凑得越来越近了。

    “殿下,您不记得了。奴婢们最爱听苏姑姑讲您聪慧过人的事了。听说,您五岁时圣上问您会什么,您说会《曲礼》,圣上不信,结果您一字不差地背过,圣上龙颜大悦,左右皆惊异不已。以您这样的才智,怎会久居人下呢?”

    耳边又传来萧绎爽朗而满足的笑声。我的心却在痛,和我在一起这些日子,爱就象绵绵的溪流,虽甘甜绵长,却不曾这般的清醇。他何曾笑得这么开心,这么放松过?

    “说得好,芙蓉,就你这张小嘴能哄本王开心……来,趁本王高兴,再唱一首《折杨柳》①。”

    “是,殿下,奴婢恭敬不如从命了。”

    “……巫山巫峡长,垂柳复垂杨。同心且同折,故人怀故乡。山似莲花艳,流如明月光。寒夜猿声彻,游子泪沾裳。……”萧绎以杯筷为磬,敲击而和之。

    注①:《折杨柳》为萧绎所写。言游子情思,婉约多姿,伤而不怨,如此五言已与近体五律相差不远了。
上部 第九章 凭栏十里芰荷香㈡
    别离而伤感的意境被芙蓉的歌声诠释得仿佛置身其中,不知为何要唱这首调子。也许是因为身为皇子的他,身居高处而无法逾越,一切都无法填补他那内心的孤独吧。

    我跌跌撞撞地回到寝室的时候,已经遍体冰凉。

    冰儿正在发急,满屋的侍女都在发抖,当看见我如影子一样飘进屋里,方才如获重释地问道:“您到哪去了?急死奴婢们了。汤热了又凉了,这可怎么好?”

    我摇头说:“让大家都退下吧,冰儿,你也去吧,我想自己安静一会儿。”

    冰儿还要再说,但看到我苍白的脸,终于叹了口气,离去了。

    一个人倒下,心被划伤的感觉是那样的痛不可忍。泪,无声地滑落在柔软的,细腻的,绣着鸳鸯戏水的锦缎上。

    黑夜里,仿佛有一种无形的力量在声嘶力竭地撕扯着我的全部。我拼命地挣扎,浑身的刺痛就象那次在冰水里的感觉,酸麻,肿胀,无法呼吸,无法摆脱。旁边的烛火妖媚地摇摆着,如金蛇不停地吐着细长的芯蕊,仿佛在试探着要吞噬这世上的一切。

    泪被冻结了,取而代之的是一身的大汗。我浑身发烫,仿佛周围燃起了熊熊的火焰,燃烧着,燃烧着。我想喊人,张了张嘴,却什么都喊不出来。

    “王妃……”明珠和冰儿的呼唤声响在耳边。我还没有被焚烧成灰烬吗?昨日的心已化成灰,顷刻间随风湮灭在迷蒙无尽的浊世晨曦中了。

    我睁开了眼睛,原来还活在这人世间。

    “哎呀,您醒了,太好了。都怪奴婢没有照顾好您,让您中了风寒,身子烫得吓人。刚已经派人去请太医了。”明珠紧张地说。

    “明珠,”我勉强起来,很郑重地说道:“不许告诉殿下,谁也不许,听到了吗?”

    “这,王妃……”明珠犹豫着,不敢吭声。

    冰儿哀伤地看着我,没有坚持,端过水盆,拿起手巾,帮我洗漱,我感激地看了她一眼,嘴角露出了一丝微笑。

    我挣扎着坐起来,戴上了一支别致的玳瑁钗,穿上了一件藕花裙,坚持自己描了一双远山眉。虽觉气力不济,但心里有一个声音告诉自己,坚持,再坚持。冰儿给我披了一件紫色的雪氅,我病弱的脸上映着这片清灵婉约的紫色,更凭空添了一片忧郁,几多清愁。

    明珠和冰儿扶我到了绣房,我默默地拿起了绣花针,眼前一片模糊。我的心里在呐喊,就快完成了,已经第八十八个“福”字,九十二个“寿”字了,成功就在眼前了。

    “啊,”手指一阵痛楚,眼前清醒了许多。

    “王妃,流血了。”明珠大叫,手忙脚乱地过来包扎。冰儿流着泪说了一句话:“您的心里苦我知道,可也用不着折磨自己……”

    殷红的血液顺着细细的丝线缓缓流下,和锦缎浑然一体。这让人眩晕的颜色在我眼前晃动,一圈圈金花溅射,又一幕无边的黑暗沉沉地压过来,我浑然没有知觉了。

    再次睁开眼睛,萧绎焦急的脸出现在我面前。手被攥得紧紧的,一股暖流徐徐传过来,那种可怕难熬的灼热已经消失了。

    好想说一句话:“萧绎,我才是你的妻子啊,你懂么?”

    “佩儿,你辛苦了,母亲一定会知道你的孝心的。”我不知道自己昏倒被抬回来的时候,正让萧绎看到,因此,我所做的一切都昭然若揭了。他当时大怒,瞪着眼睛冲侍女们大喊了一通,药是他亲自灌进我嘴里的。难怪有一种苦涩的味道还一直残留在喉咙里,持久不消。

    “七符,君子之身可大可小啊,记住,昭佩会一直在你的身边。”我梦呓般说了几句话。

    “天那, 佩儿,你烧糊涂了,说起胡话来了。”萧绎真的不理解我的心。

    “不是,不是……”我想和他说几句心里话,两个人近在咫尺,却似远在天涯。萧绎,听我说,我要走进你的心,明白么?

    “明珠,拿水来。”萧绎的声音真是好听,可惜我听不到他心里的声音。

    “我没事,我很好,我没事,我很好……”我不停地重复着这一句。

    “唉。”他叹了口气,“好好休息吧。本王会守在你身边。”

    我的手触到了他的手。我一惊,人马上就清醒了。
上部 第十章 荷叶罗裙一色裁㈠
    他的手上居然缠着纱布,隐约还残留着血渍。原来他生气的时候打碎了茶杯,扎破了手。

    “殿下,昭佩连累了你。”我僵硬的心慢慢复苏了,好象刚刚冬眠醒来的灵蛇,终于爬出了漆黑的地窟,沐浴着世上最明媚的阳光,呼吸着最新鲜的空气,有一种重生的感觉。

    “不许说这话,你我本来就是夫妻。你流血了,本王当然会陪你一起流。”

    好傻,这也要陪。我心里知道,他心里有我,这便足够了。

    出嫁后这短短的日子里,我所承受的是我从未有过的感受。惊喜,满足,疑惑,伤感,一股脑的都来了,而且来得好快,让我猝不及防,让我快招架不住了,好累!真的能只为情死,不为情怨么?我不知道,不知道能否做到无怨,那滋味太痛苦了。

    “好了,不要胡思乱想了,你太累了,休息吧。本王需要一个建康的王妃,听到了吗?”萧绎的声音越来越远了,我暂时满足地闭上了眼睛,睡了。

    ……

    日子过得飞快,还有几天就是除夕了。病愈的我不仅没有丧失我的娇俏,反而增添了一份干练。我心情极好,那烦琐的绣活即将完成,我终于能吐口气了。

    “明珠,该问问苏姑姑,送去宫里的礼物都准备好了吗?”

    “禀王妃,嬷嬷是个周到的人,这个恐怕不用咱们担心。”

    “哦,那就好。对了,没看出来,红英的女红做得这么好。”也不知是不是我的责罚有了效果。红英这些天一直是素面朝天,不加修饰,拼命地干活,她的手工真是又快又好,府里无人能及。

    “咱们王妃心里是不是后悔了?”冰儿正抱着一大堆的红缎子进来,这些都是用来装饰府第用的。

    “后悔?此话怎讲?”

    “奴婢是说您那天罚得有些重了,何必要扣月银呢?这马上就过节了,听说她家里还有老母和弟弟呢!”冰儿和我虽名义为主仆,私下里却亲如姐妹。此刻,没有外人,所以说话也就毫不顾忌了,不象明珠总是七分满三分余。

    “哦,是么?”我觉得有什么东西正在敲击我心里最柔软的地方,略一沉吟,说道,“也许是本宫太冲动了。这样吧,告诉帐房给她补上吧。”

    “奴婢看您还是亲自去一趟,红英最近的情绪很低落呢。如果让殿下看出来,恐怕对您不利……”冰儿提醒我说。

    “是么?”我叹了口气,“也好,冰儿。带上两块上好的绸缎。”

    “是,王妃。奴婢遵命。”冰儿嘻嘻地笑了。

    “丫头,你笑什么?”我瞪了她一眼。

    “我笑咱们王妃明明是个笑面佛,非要装成个泥胎菩萨。”冰儿说着,找出两块红色的上等丝绸,这是母亲给我的嫁妆,如今我为了大局,竟要忍痛割爱了。

    “鬼丫头,什么时候学得这般灵牙俐齿?小心我也罚你抄经书……”我故意拉着脸。

    “哎呀,我的王妃,您饶了奴婢吧,您知道奴婢最讨厌读书写字的。”冰儿一边求饶,后边却话锋一转,“还不是和您学的,就这奴婢还没说完呢。”

    “你还有什么话说,一块儿倒出来吧!别吞吞吐吐的。”我有些发急了。

    “王妃啊,您这是先打人一棒槌,再给个甜枣吃,呵呵。”

    “鬼丫头,你懂什么?这处事之道,最讲究的就是恩威并济。”我嗔道。

    “是,王妃,奴婢是井底之蛙,见识短浅,哪里知道外边的天空有多大?”

    “臭丫头。”我故意“哼”了一声,随后走到外边,暗自笑了。

    外边的天空真的是很广阔,今天居然有一轮红日悬挂,阳光投射在银白的人间,到处闪闪烁烁,晶莹剔透。树枝上的雪已经凝成了长长的冰条,带着一股凌然的傲气倔强地挂在上面,倒是别有一番景致。

    我和冰儿来到红英的房门前,看见门关得严严实实的,不禁有些奇怪。

    “这大白天的,锁门干什么?”冰儿喊到:“红英姑娘,咱们王妃来看你了。”

    只听到里边“扑通”一声响,红英“啊”的一声,清脆的声音含着惊恐。

    我心念一动,不由紧张了。怎么?难道萧绎在这里?里边一阵响动,我的怒气也随着鼻息中散发的热气慢慢腾起。

    等了许久,门终于开了。只见红英只穿着一件薄衫,头发湿漉漉地披下来,满地都是水桶。原来她正在洗浴。我释然了,心头一松,脸上也就露出了笑容。

    “奴婢该死,不知王妃驾到,有失礼仪,请王妃降罪。”红英顾不得其它,连忙跪在我脚下。

    “起来吧,不妨事。”我扶起她,慢慢打量了一下周围。房间清新雅致,一尘不染。帏帐上绣满了盛开的牡丹,富丽而娇艳,有的含苞欲放,有的正在盛开,一朵朵栩栩如生,娇艳欲滴,象极了红英那红润的笑容。

    只是地上突兀地多了些水桶,让人看着有些扎眼。尤其是有的桶里还有没化开的雪。

    “这是?”我问道。
上部 第十章 荷叶罗裙一色裁㈡
    “启禀王妃,只因奴婢的头发过长,不好打理,才用了这特殊的法子。”红英有些揣不透我的心思,话说得很适度。

    “怎么个特殊法?”

    “每年冬天,奴婢会选些好的雪水储藏,到来年备用。而现时天气虽冷,却正是雪水富足的时候,所以奴婢也就勤洗了几次。”

    “这雪水可有护发的功用?”到是很新鲜的法子。

    “禀王妃,奴婢家里的女子世代都有一头乌黑的长法,久而久之,就有了一套护理的法子。”

    “哦。”我这才仔细地看了看红英的头发,原来这头发真的是与众不同,不仅是黑得发亮,而且多而密,如黑色的缎子一般散开来,把红英衬托得分外妖娆。怪不得能梳成那么高的灵蛇髻,想必这一直是她引以为傲的。我心里有一丝丝的妒嫉了,即使是我想梳成那样的头发,也恐怕要用些蔽髻①才行。

    “真没想到,这普通的雪水还有这些功效。”我有些感慨了。

    “王妃有所不知,水为万物之源,最能养人,且有天水和地水之别。”

    “哦?有这样的说法?”

    “这天水分为立春雨水、露水、甘露、明水、半天河、夏冰、冬霜、腊雪、屋檐水等等,分别能去毒驱虫,调理脾胃,消渴去寒,尤其是繁露水,可用盘子收取,酿制酒浆,尤为香冽。这地水有流水、甘烂水、池沼水、井泉水、玉井水、节气水等等,同样能解百毒,去百病,且要对症下药才好。这雪水煮沸时加入些首乌,使用时配上些蜂蜜、蛋青效果会更好。”

    “原来还有这些讲究。红英懂的真多啊。”冰儿也忍不住插嘴道。

    “王妃,奴婢的外祖父曾略通医术,这些都是母亲传给我的。只可惜父亲早早离世,奴婢不得以才卖身为奴,以供养母亲。”红英说着,不由打了个寒战。

    “快穿上衣服,别冻坏了身体。”我回过神来。

    红英转身披了件披风,刚洗浴过的面庞光彩照人,我不由地多看了一眼。

    “咱们王妃是来专程来看你的。”冰儿不失时机地说了一句。

    红英的脸上都是惊愕,有些受宠若惊。

    “是啊,这些天你辛苦了。本宫看在眼里,记在心上。你做得女红非常好,本宫很满意。”

    “这是王妃赏你的。”冰儿指着绸缎说。

    “去账房取些银两给你母亲送去。过年节了,尽点孝心吧。”

    红英激动地立即又跪下,眼睛里有丝泪光在闪。“奴婢谢谢王妃。若有让奴婢效劳的地方,奴婢万死不辞。”

    “严重了。”我皱着眉头扶她起来。“本宫一向是恩怨分明的,并非是不可理喻之人,你明白就好。”

    红英的脸上除了感激还是感激,一直眼泪汪汪地目送我们离去。

    我怅然若失,脚下的步子竟有些轻浮了。

    冰儿还是看出了我的异样,“您有心事?”

    “冰儿,我好怕……”我边说被扶住了她,“最近这心里时常觉得不安……”

    冰儿的脸色也严肃了许多,问道:“小姐,您是怕有人偷走殿下的心?”

    “怎能不怕?我终于明白了,他身边的女人都不是一般的庸脂俗粉,各个色艺双绝。那个嫣然虽然柔弱,可是那行书写得如行云流水。她手里拿的那把团扇,画着两只呼之欲飞的鸣蝉,那便是殿下的手笔,那诗必然也是殿下的杰作。而字嘛,就是嫣然亲笔所书。这才是真正的举案齐眉,琴瑟和谐。”

    “啊?”冰儿随着我的话音落下,也有些紧张。

    “我唯一与她们不同的是,就是有个还算显赫的家世。冰儿,你说,这是不是很可怕?”

    “可是谁都看得出来,殿下的眼里只有您呢!”

    “现在受宠只是一时,等我年老珠黄的时候,必然因色衰而爱弛。”

    “这……”冰儿也束手无策了。

    “尽人事而听天命吧!”我抛下这句话,眼睛望向了遥远的天空。
上部 第十一章 菡萏香销翠叶残㈠
    今年的除夕夜,又是一个云遮月,浑然一团漆黑。宫里,却依然歌舞升平,丝竹阵阵。圣上设宴,萧氏子孙们都来了,只少了一个永康公主,听说又闭关修炼去了。公主一向独来独往,我行我素,久而久之,父皇也就由她去了。

    宫里的美酒的确是佳酿,每个人都喝得面红耳赤,却乐而不疲。我和晋安王妃一起寒暄。听说有新编的舞蹈,精妙绝伦,正好一饱眼福了。正说着话,听见忽然响起了悠扬清脆的仙乐……

    只见从云天雾霭之中,缓缓飘出十八位仙女。

    仙女们穿着薄如蝉翼的衣裙,肤如凝脂,人面桃花,美目流盼,舞动着那吹弹可破的玉臂。仙女们的发髻很特别,在头发正中,把头发分为数股,每股弯曲成髻鬟,做成上竖的圆环式,叫做“飞天髻”。这使仙女们显得更加飘逸灵动,神秘清雅,飘摇欲仙,美不胜收。

    看惯了宫里千篇一律的回心髻②和归真髻③,果然觉得耳目一新。仙女们有的手持花篮,有的拨动琴弦,有的口吹玉笛,有的轻摇折扇,影影绰绰,翩翩而来。

    这时,在云雾飘渺的仙境中,飞出一个柔媚轻灵的女子,身姿窈窕,柔若无骨,挥舞着长长的水袖,发出浅浅的微笑,那微笑如兰花般的清幽,那眼神如月光般皎洁。

    她如飞燕一般轻盈洒脱,那神韵和气质提升了舞之精华,那动作和眼神延伸着舞之灵魂。无形之中感觉在她身上散发着一种圣洁的光辉,她的身姿伴随着天籁般的仙音飞快地旋转,旋转,飞扬,飞扬,飘舞,飘舞……她周围笼罩着的薄雾,随着轻纱和长袖升腾,分散,恍惚间如银河星辰仙之弄舞。所有的人都被撼动了心中那份旷世的情怀,忘记了身在何处。

    音乐柔和高远,时而如玉石轻叩,时而如小溪潺潺,时而如宛转莺啼,让人心醉。那女子轻轻回过身,优雅地收回水袖,提起花篮,扬起纤纤玉指,洒下漫天花朵。只见无数片花瓣如流星划过,落入凡间,一片宁静,一片祥和。纵一苇之所如,凌万倾之茫然……

    好一个飞天舞!那女子用身心感受着这份离奇的柔美,把舞的神韵诠释到了极至。

    舞者已歇而观者犹醉。

    我亦为之心折。再看萧绎,停箸而神往。

    晋安王萧纲亦如痴如醉。

    临贺王萧正德早已失德,两眼发呆了。

    邵陵王萧纶咬着手指,眼里流出的却是淫亵的目光。

    我“哼”了一声,这群皇家公子,这样圣洁纯美的舞蹈在他们眼里看到只怕只有“美色”二字。

    “哈哈哈,神形兼俱,如月之升华,如霞光普照。好,重赏。”耳边听到父皇的称赞声。

    “是啊,陛下,这就是我提过的袁尚书的女儿袁兰芝,这个舞蹈就是她亲自编排的。”丁贵嫔的声音充满着赞赏。

    袁兰芝上前叩拜:“臣女谢过陛下,谢贵嫔。”

    “好一朵空谷幽兰,只是不知会花落谁家?”晋安王妃幽幽地说。

    我一惊,看着晋安王妃幽怨的神色,不知如何开口。

    “唉,妹妹你有所不知,这袁小姐早晚要配给萧氏子孙,只是目前还没有合适的人选。”晋安王妃看到我惊讶的样子,笑了。

    原来如此,我的心又沉了下去。袁兰芝忽然间回眸一笑,那笑容是如此得璀璨。我恍惚间觉得似曾相识,呵,原来是她——去年中秋在宫里献舞的妩媚女子。

    “本宫没有女儿,这孩子又善解人意,本宫非常喜欢,就留她在宫中陪伴一时,可否?”贵嫔说道。

    父皇点头默许。袁大人在席下,连忙上前拜谢:“谢陛下和贵嫔恩典,能进宫陪侍贵嫔,是老臣一家及小女的福分,老臣感激不尽。”

    “恩,好。你们继续玩吧,本宫年老体衰,要小憩一会儿了。”丁贵嫔在袁兰芝的搀扶下走了。

    随即父皇和各位夫人、妃嫔也回了寝宫休息。歌舞仍在继续,可是萧氏子孙们由于没有了拘束,开始狂饮**起来。

    注①: 魏晋时期流行的蔽髻是一种假髻,髻上所镶的金翠首饰各有严格的规定,非命妇不得使用。高髻上插步摇首饰,髻后垂有一髾,这种发式早在汉代出现,魏晋后再度流行,成了广大妇女的主要发型。

    注②③:《中国全史》载,梁武帝命令宫人梳此发髻,但具体什么样子就不得而知了。
上部 第十一章 菡萏香销翠叶残㈡
    古人称酒为天之美禄,可见酒带给人的畅快简直难以言表。宫宴正因为多了美酒,气氛才更热烈。开始时还正襟危坐的人们,几杯酒下肚,就原形暴露了。即使是皇族贵胄,也同样摆脱不了美酒的**。

    自古只有圣贤才把酒视为不祥之物。当初仪狄造酒给禹品尝时,禹只饮了一口,虽觉得甘甜香美,却立即警觉说道:“后世必有以旧亡国者。”遂疏远了仪狄。勾践卧薪尝胆时,也拒绝饮酒,命令将酒流之与江,表示与民共苦。齐桓公因醉酒把冠掉到了脑后,醒后感觉羞耻,曾三日不上朝。

    萧氏的子孙们此刻恐怕早已忘记了圣贤们的教训,沉迷于酒乡,难以自持。大殿里被浓郁的酒香笼罩着,众人的热情在寒冷的空气中徐徐升温,我的声音在众人的喧熙中显得是那么微不足道。

    我默默地喝了一口缥缪酒,这缥缪酒虽是精酿酒,却清淡、素和,喝它的时候感觉心情淡泊、宁静,与世无争。可是夹杂在着混沌的空间里我无法再自由地呼吸,于是故技重施,借故溜出了大殿。

    在这寒冷的除夕夜里,在空旷的御花园里,出现了一个消瘦惆怅的女子,那便是我。外边清冷的空气过滤了我脑海中纷乱的思绪,周围的楼台亭阁仿佛在无声地倾诉无尽的萧索和寂寞。到处灯火通明,火树银花,只有这一隅的宁静,方能安慰我那份难以言明的挣扎和执着。

    不远处的假山似有悉悉索索的响动,我一怔,连忙屏住了呼吸。

    “六叔,你要我等多久?我已经等不急了。”

    “莫急,本王已经在做准备了。”

    “我已经年华已逝,不能再等了。”

    “相信六叔,这一天就快来了。圣上越来越昏庸了,现在最碍事的就是太子,民心所向,怕是引起不必要的麻烦。”

    天,这不是永兴公主和和萧绎的六叔临川王萧宏吗?难怪刚才殿上不见他们两个人的踪影。我虽觉得蹊跷,还是赶紧捂住了自己惊讶的嘴。

    “哼,我知道你说的全是空话,全是欺骗我的谎言。”永兴公主嗔道。

    “我的好侄女,叔王怎么舍得骗你呢?你看,叔王给你带来了什么?”

    只听公主说道:“我当是什么?原来就是个破簪子!”

    “你有所不知,这是我请人替你特别打造的。这上边镶的宝石是从天竺国带过来的上等红宝石,价值连城,不可小看。”萧宏安慰道。

    永兴公主又是一声冷哼,提高了声音说道:“什么价值连城,我不希罕。这和你那成堆的金银财宝比起来,只不过是九牛一毛,小巫见大巫了。”

    “嘘——”萧宏的声音带着万分的无奈。

    “如果我当了皇后,那天下的财物还不由我随意取用。”永兴公主虽降低了声音,但是仍然是一副语不惊人死不休的样子。

    “好了,好了,我的小宝贝,别闹了。咱们出来太久,会被别人发现的,到那时候就麻烦了。”

    “你怕了?要怕,还不回到父皇的脚下跪着去……”永兴公主的声音在这空旷的花园里显得那么阴森可怕……

    “不,总有一天,会让所有的人都跪在本王的脚下……”这声音如同晴空霹雳一样击中了我,我浑身一颤,彻骨的寒意席卷而来。

    “如果没有本公主助你一臂之力,你能成事么?”

    “好了,我的公主侄女,别耍性子了。此事还需从长计议。本王哪能少了你?每天想起你的水蛇腰,樱桃小嘴,本王早就按捺不住了……”

    “少来了……”永兴公主哧哧地笑着。

    一阵不堪入耳的声音传来,就在这皇家内苑里,这对丧失人伦的叔侄彻底地走进了道德的坟墓,进入无底的深渊,走向了毁灭……

    还有更可怕的是篡位?弑君?我浑身的血液刹那间凝固了。

    萧宏本就是个庸才,这临川王的封号都是受了父皇的福荫而得,而今却仍然不满足。可父皇却一味地宠溺,接连升为司徒、司空、太尉。天监四年攻打北魏的时候,就是这个萧宏,白白放弃了我朝兵强马壮,器械精良的天时地利人和的好机会,懦弱不前,被魏军耻笑,结果给他送来了妇人的衣服,讥讽他为“萧娘”。然而,这样一个贻误军机的败将,如今竟然异想天开,要谋夺皇位!

    我恐惧地慢慢后退,走到无人之处,就变成了奔跑。那龌龊的一幕充斥在我脑海中,五脏六腑都在翻绞。我边跑边暗自发誓,以后决不自己单独跑到这僻静的地方,不想听到的都听到了,不想让别人看的居然也让别人看了。上天连一个独处的机会都不曾给我,何其悲哀!

    我空白的脑海中只有一个字:“逃。”

    我昏昏然地跑到了偏殿,不料迎头撞到一个人身上。我“啊”的一声,呆住了,是太子。

    我慌乱的表情都进入了他眼里,内心一阵淡淡的失落。看到他,那本已经死在我心里的那份莫名的情感慢慢地又回转而来。

    我慌忙整理了一下自己的发梢,让自己的心情慢慢平复下来。

    太子始终微笑地看着我,那微笑就如盛开的莲花,圣洁,仁慈,庄严,大度。我的心也在慢慢地回落。

    “湘东王妃,也厌烦那污浊之气么?”太子居然一眼就看到了我的心,我不由地佩服而生敬仰。

    “太子殿下,请恕昭佩失礼了。”
上部 第十二章 对莲余做世外仙㈠
    我轻挽了下凌乱的碎发,说道:“太子也不喜欢女乐,昭佩说得对吗?”

    “呵呵,湘东王妃果然不同凡响,所见胜过须眉啊。”

    听到这样的夸赞,我的脸微微有些发热了。刚才那龌龊的一幕正在脑海中渐渐隐去。

    “听说太子的紫云殿书斋里藏龙卧虎,高朋满座,济济名流,会集一堂,昭佩心生羡慕……”

    “呵呵,这些名儒行家,都是我大梁的美玉珠宝啊。我朝的振兴就在他们的身上,任何财富都不能比拟啊。”太子叹道。

    “太子谦虚了。昭佩虽一介女流,到还知道,这大梁的文化振兴还是离不了太子的辛劳。”

    这时,大殿里依稀传来靡靡之乐,看来又是一个不夜天,这所谓的欢乐会通宵达旦地进行下去。

    太子只是微笑着摇头,“山水有清音,何必丝与竹?这首《招隐诗》说的不正是你我的心境吗?” 太子在玄圃开凿河池,建筑假山,另立亭馆,最喜欢和文人雅士荡舟吟诗,共享清风明月之淡薄宁静了。

    “太子的话真是字字珠玑,昭佩今天得益非浅。闻听说您在编纂《文选》,昭佩和七符都想求得书稿一观。”

    “难得王妃也喜欢读书,萧统会倾己之力,达成大家的心愿。”

    “请问太子,最近有什么好书吗?”我继续孜孜以求。

    “好书的确有一本,可惜萧统现在还没有见到写书的人。如果有这样的同僚编书,那么书成也指日可待了。”太子的语气中微微流露出一丝遗憾。

    什么人能让太子殿下这样的经学泰斗惺惺相惜?到底是何方神圣?我疑惑、不解。

    “呵呵,王妃对这个人感到好奇?”太子居然不费吹乎之力就洞悉了我的心事,我唯有惭愧地一笑。

    “这个人并非什么三头六臂,而是一个自小生活在寺庙里的书生。这本书的名字叫《文心雕龙》。”

    “好精辟的名字,书中讲些什么?”

    “此书不是一般的文学论著,而是一部博大精深的批评学说。这书共十卷,分为上、下两编。内容浩繁,蕴涵着极深的美学思想。书中主张古今文体应该既有风骨,又要有文采,它提倡的是‘为情造文’而不是‘为文造情’。这书里提出了评论文学作品的六条标准。最为可贵的是没有好高骛远,媚俗逐流,真是一本难得的好书啊。”太子侃侃而谈。

    我的心被彻底折服了。恍惚间觉得仿佛是萧绎站在了我的面前。如果他能这样和我用心来交流,该有多好!

    几排烛火忽闪忽闪地跳跃着,太子的脸上英俊的,更多了一份神采,一股异样的电流流过全身。我忽然感觉不妥,一会儿就有宫人来添置烛火,我这样的身份和太子单独相对,也是不合礼法的。

    “昭佩要走了,太子殿下,有机会昭佩再来请教。”

    太子微微一笑,点头说:“王妃慢走。”

    我匆匆往大殿而去,感觉自己仍是在逃。再说下去,我可能就会溺毙在那滔滔不绝,口若悬河的文思泉涌中去了。我的夫君也是这样的满腹经纶,可惜却从没有过这样交心的感觉。

    我不得不回到那个让我厌烦的宴会中去了。还没走进殿,就听见里边传来萧纶肆无忌惮的喊喝声:“湘东王,来啊,快来呀,咱们也来个比赛,一决雌雄。”

    然而,却没有听到萧绎的任何回答。我有些急了,加快了步子走了进去。

    只见萧绎正孤独地站在一边,脸色晦暗,一声不吭。

    萧纶明显是饮酒过量,全无章法,尽毁形象,帽冠已经歪至一边,拿起一壶菊花酒猛地喝了一大口,放声大笑:“怎么?怕了?湘东王,比诗词歌赋我不如你,难道这本王也要怕了你?哈哈哈……”

    晋安王连忙过来劝说:“六弟,你喝多了,快回去休息。”

    “不……不要你管,本王自有分寸。”萧纶晃晃悠悠地甩开了晋安王的手臂。

    晋安王无奈地摇了摇头。

    我终于明白了。原来他们兄弟正在玩投壶,这是一种古老的宫廷游戏。历来宫廷宴会经常举行的助兴游戏,准备一个精美的壶和一把投壶的箭,投壶时,众人依次手拿着,投向壶中,投中者以多为胜,最少者罚其饮酒。这投壶用的壶和箭都很不一般,制作都很精美绝伦。本来投壶不仅优雅,而且有技巧,极有趣味,众人可以边喝酒边欣赏这韶华美景。可是对萧绎这个只有一只眼睛的人来说,当然是一种挑战,也是一种无形的讥讽。何况萧绎这些日子眼疾时有发作,有些不太舒服。

    亲兄弟也这样咄咄逼人,无形中把较量都押在游戏上了。我有些愤怒了。

    注①:因昭明太子喜好山水,在玄圃开凿河池,建筑假山,另立亭馆,曾和朝中有名望的大臣畅游。曾经在后池荡舟时,番禺侯劝说太子在这里演奏女乐,太子就吟诵左思的这首诗来回答。本文移用到此了。

    注②:古人投壶很有讲究。投壶用的箭,场所不同,规格也有别。壶中一般装些小豆,以免箭反弹回来。壶离投箭的席约七尺,做箭的材料也讲究,即失以柘,苦棘母,去其皮。《礼记书》中说:“投壶有三处,日中则于室,日晚则于堂,太晚则于庭。《艺经》中说,投壶以十二筹为限,象一年中的十二月。《正学通》中说:“投壶的壶也有规格:壶径七寸,腹五寸,口径二寸半,容斗五升。宋《太平御览》记载,投壶讲究声势,以击鼓为节。
上部 第十二章 对莲余做世外仙㈡
    这时,萧正德嘻嘻哈哈地走到萧绎面前,说道:“兄弟,你也不容易。怕输就不要玩了,不然,等输急了,喝倒了,回去看弟媳只有半边脸了。哈哈哈……”说罢,摇摇晃晃地一下子撞到萧绎的身上。

    “你——”萧绎的青筋暴露,怒目而视,手里却暗暗攥紧了拳头。

    我终于忍不住了,不禁挺身而出:“殿下,昭佩来了,昭佩来助你。”

    萧绎看到我,脸色一缓,说:“你来了。”

    我正欲点头,萧正德睁着一双眯缝的眼睛,凑过来,嘴里都是让人生厌的酒气。

    我掩住口鼻,愠道:“昭佩当是谁在煽风点火呢?原来是临贺王!”

    萧正德翻着白眼,迷迷忽忽地说道:“本王倒真是走了眼呢,原来湘东王妃真是名不虚传,是个女中豪杰。”

    “哼,过奖了。各位殿下以己之长,攻他人之短,岂非不义?”我不卑不亢,言语犀利。

    “这从何说起啊?”萧正德装聋作哑地问道。

    “说什么,昭佩想各位殿下心里都明白。”

    “都是自家兄弟,何必非要逞口舌之快。”晋安王和起了稀泥,“不过是娱乐而已。”

    “好,不就是一个游戏吗?昭佩来好了。”说着,我暗暗地拉住萧绎的手。

    让我意料不到的是,萧绎居然轻轻挣脱了我的手,并低声说道:“佩儿,别失了礼数。”

    礼数?此时都已经被奚落得体无完肤了,还计较什么礼数!我被萧绎这冷淡的态度惹恼了,却不便发泄,只好把怒气转移到那些宵小身上。

    “难道本宫还怕了你们?”

    “好,痛快。”萧纶此时忽然冒了一句话,说道,“今天真是见识了湘东王妃的爽快。”

    游戏终于开始了。头三轮,我都输了,而且是很干脆地输了,我毫不犹豫地喝了三大杯酒。萧绎拦住了我,“佩儿,别逞强了,认输又能怎样?何苦?”

    我闭上眼睛,摇了摇头。心里有个声音在对自己说:“萧绎,如果今天我们认输了,今后还有什么颜面站在这殿堂上,岂不是被人耻笑一辈子!士可杀不可辱,这不也是你的信条吗?何况我和你是连在一根绳子上的两只可怜的蚂蚱小虫,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啊。”

    再往下,我镇定了一下心神,情况终于发生了转机,这次是和了。萧绎用眼睛盯着我,全是关切的表情。我和他对视着,用眼神告诉他一个事实,从此,我就是他的眼睛!

    接下去,这些皇族子孙们由于过多的饮酒,神志有些不清了。尤其是萧正德摇着头,晃了晃,只见那箭差点没有飞到一名宫女的身上,那宫女吓得面色煞白,汗水直流。萧正德最终没过三轮,终于趴到冷冰冰的地上再也起不来,被宫人抬下去了。我则越战越勇,越有越有感觉,那箭一枝枝地飞进壶口,看得萧纶目瞪口呆。还有几个子侄辈份的也渐入佳境。尤其是晋安王之子萧大圜年纪虽轻,性情却细致恭谨,枝枝都命中,博得一片喝彩之声。

    这次投壶终于结束了,同时也爆了皇族最大的冷门。那就是文弱的侄子萧大圜得了冠军,我虽然没有中头魁,却在前三甲之内。不仅是萧绎的脸上有了缓色,而且所有的人都对我刮目相看。

    “呵呵,没想到湘东王妃技高一筹啊,失敬了。”晋安王依旧风度翩翩,颇有长者之风。

    “各位殿下,看这万家灯火,团聚喜庆的日子,昭佩心里很高兴,不妨再赋诗一首,让大家见笑了。”我纯粹是想展示一下自己的才华。

    “王妃请。” 晋安王也饶有兴趣。不知什么时候,萧纶也已经不见了踪影。

    我微笑地看这满座的人,说道:“就以投壶为题好了,”只略一思索即成,“玳瑁映玉楼,哨壶矢飞投,斛筹醉意透,语重心长有。罚饮分胜负,郡王礼数优,不管恹恹醉,只得慢数筹①。”

    此诗一出,举座皆惊。

    “好,作的好,贴切自然,颇有新意。” 晋安王赞赏地说道。

    “婶婶,侄儿佩服了。” 大圜崇拜地看着我。

    一直不语的晋安王妃也走过来,说:“妹妹好才情,真是对你刮目相看了。”

    我的心里很高兴,我知道我们终于打胜了这一仗,今后我在萧梁皇家的才名就会不胫而走了。

    我满以为萧绎会和我一样充满了胜利的喜悦,四下寻找,却看到他躲在一个黑暗的角落,自斟自饮起来,脸上都是红红的酒意,却找不到一丝一毫的快乐,我的心刹那间掉了下来,掉到了深深的无底之渊。

    真是一个不眠的除夕之夜。
上部 第十三章 红蕖何事亦离披㈠
    第二天,要参加了皇室的各种礼仪活动。在父皇和萧氏的列祖列宗面前,看到的是一群恭孝仁德的子孙,可谁知道他们心里藏着怎样的秘密,恐怕只有上天才能知道了。

    终于到了深夜,我方才有机会和萧绎说句话。

    “殿下不高兴?昭佩虽不是八面玲珑,却也看得出来。”

    萧绎叹了口气,许久才说:“没什么?只是有点太过了。”

    “过了?什么才是不过?”我很不服气。

    “唉,你始终只是个王妃,何必非要强出头呢?这做人也要讲求中庸之道,过了,反而会惹祸,你明白吗?佩儿。”萧绎终于说了心里话。

    “你怕什么?”我不悦地别过脸去,只许他们煽风点火,惟恐天下不乱,不许我们守成自保么?

    “这人心隔肚皮,一眼看不透啊,还是收敛些好。卖弄才智,锋芒毕露,必然树大招风,遭受嫉妒,懂么?”

    “你要我忍到什么时候?你可知道大皇姐和皇叔的丑事?”

    “这事就不要提了,父皇早已知道……”萧绎闭上了双眼。

    “啊?”我怔了一下,“这等让皇族蒙羞的事情父皇也不介意?还有他们要谋逆,殿下可知道?”我简直有些晕厥。

    “你听说了?”萧绎黯然。

    “只有墙上有缝,就会有风刮进来。父皇再慈善,这种事也能容忍?”

    “唉,父皇只是流着泪对皇叔说,‘以我这种才能都不能治理好国家,何况你呢?’”

    “天那,这种没有尽头的纵容,只会助长他们更加任意妄为的,天下总有一天会大乱的。父皇难道不知道?”

    萧绎无奈的笑道:“以我们的力量,又能怎么样?“

    “他们都不怕,你却怕什么?”

    “怕什么?我的母亲至今只是个修容,居于九嫔之末。本王这样的残目到处遭人耻笑,还能做什么?”萧绎看起来有些心灰意懒。

    我没说话,心里忽然有种莫名的恐惧,好象随时都会迎来狂风暴雨的侵袭,我不由地打了个寒战。

    “你休息吧,本王去书房。”

    “这么晚了,殿下还不休息?”我有些失落。

    “想必你也听说太子在编著《文选》,本王将来也要著本书,名字都想好了,叫《金楼子》,要整理些文稿。昭佩,你先休息吧。”他忽然之间变得严肃起来,说完即出了我的寝室,外边有股萧索的寒气立即扑面而来。

    金楼子?我暗暗念着。他嘴上说得很轻松,却仍然连著书也要和太子去比,这也叫淡薄吗?自欺欺人罢了。我微微觉得什么地方有些不对。哦,对了,第一次听他没有叫佩儿,叫的是昭佩,听着好生疏……

    转眼之间, 到了正月初六。我把精心做成的百“寿”图和百“福”枕呈上,我的婆母阮修容果然对其它金玉之物不屑一顾,唯一看着这变化多端的“寿”字和“福”字满意地点了点头。

    我的心里雀跃无比,说不出来的高兴。

    只见丁贵嫔带着一群人缓步而来,我的婆母阮修容连忙上前迎接。

    丁贵嫔一脸慈祥的微笑,说:“妹妹,姐姐给你贺喜了。”

    “谢谢贵嫔姐姐了。妹妹我年华已逝,还有什么可喜之处?只不过烦劳姐姐了,真过意不去。”

    “这是说哪儿的话?如今不是皆大欢喜吗?”

    “唉,如果不是贵嫔姐姐的鼎力相助,哪里会有妹妹的今天?”当初我的婆母只是一个小小的采女,若不是丁贵嫔的引荐,就不会得到父皇的恩宠,也就没有我的夫君萧绎的存在了。为此,多年来婆母阮修容心里最感激的就是丁贵嫔。如今,又得到了贵嫔的礼遇,所以难免激动不已,不禁泪又淌下。

    “看看,什么日子?又来了……”丁贵嫔脸上含嗔,掏出帕子亲自来擦阮修容的泪水。”好了,一会儿还要接受嫔以下妃子和命妇的朝贺,你这个样子怎么见人那?”

    阮修容终于破涕为笑,我也暗暗嘘了口气。

    “兰芝,把本宫的贺礼呈上来。”只见旁边款款走出一位玉人。那袁兰芝俨然已经成为贵嫔的新宠,面带着诱人的笑容,恭恭敬敬地捧着一个托盘,上边盖着一块红锦缎。

    “这是……”

    袁兰芝身上飘着一股清幽的香气,只见她伸出玉指轻轻掀开了红锻。只听周围一声声惊叹!原来是一尊晶莹剔透的玉观音!那观音慈祥的微笑,犹如给人间撒下了一片圣洁的光辉,显得庄重、无暇、神圣和庄严,让人不由屏息凝视,敬而生畏。

    阮修容喜极而泣:“天,这太精美了。”

    “妹妹,这本是宫里珍藏的一块上等的汉代原玉,是本宫特意请工匠花了整整七七四十九天雕刻打磨、精心制成的,并请了长干寺的大师开光做了法事。只不过,妹妹你要沐浴斋戒三天方可供拜。”

    注①:源出于自明学者丘浚著名《投壶诗》,原诗为:玳瑁筵开宴玉楼,哨壶枉矢强相投。力期一中端倪巧,语重三辞礼数优。罚盏饮来分胜负,倚竿正处迭赓酬。山翁不管淹淹醉,只倚银瓶漫数筹。
上部 第十三章 红蕖何事亦离披㈡
    宫里谁都知道丁贵嫔一向恭谨简朴,平日里吃斋念佛,素衣素食,对宫人的要求也是极严。而现在为婆母所做的一切,简直就是殊荣了。难怪我的婆母已经激动得失去了仪态。

    “妹妹,本宫知道你多年来不容易,这是对你的一点心意吧。怎么样?给妹妹一个惊喜吧?”丁贵嫔笑了。

    阮修容只是连连点头,哽咽着说不出话来。

    只有我,惨惨地看着那不起眼的百“寿”图和百“福”枕,黯然伤神。

    良久, 阮修容才恢复了平静。

    只听丁贵嫔嗔怪地说:“看你,让小辈都见笑了。兰芝特意为你的寿辰编了个新舞,晚宴时就能一饱眼福了。”

    袁兰芝的笑容绽开了,那笑容象花一样让人陶醉,似乎带着一丝媚惑,随着周围的香炉里散发出来的淡香,无影无形地渗入了每个人的血液和骨髓里,让人无法移开眼睛。

    而我,一个本该展露风头的标准儿媳,却象棵墙头草,默默无言,郁郁寡欢,成了一个可有可无的人。

    宴会上,袁兰芝翩纤的舞姿在我眼里晃动着,慢慢变成了一个凌乱的影子,我的思绪都飞走了……

    那天我无意中在萧绎的书房看到了那幅画。那圆月的辉映下,有个羞涩的少女,在轻纱渺渺,暗香浮动的碧影清波之畔,心无沉疴地自我陶醉于明月清风之中。

    我笑了。思绪被明珠的呼唤打断:“启禀王妃,修容有旨,传湘东王和王妃觐见呢。”

    来到阮修容的寝宫,只见她已经换了一身便装,头上戴了一支玉钗,玉钗是只蜻蜓的样子,双翅剪剪欲飞,却被压在厚厚的发髻之下。

    “都免礼吧,自家人说话,没那么多规矩了。”阮修容的态度出奇的和善,我有些受宠若惊。

    “绎儿,看到你们有此孝心,母亲心里很高兴,但是仍然要记住母亲的话,身为皇子,首先要重视国家大事,这是你等身为皇族的责任。不要成天光想着你那些诗词歌赋。”

    “是,母亲教训的是。”萧绎说。

    “只可惜母亲身份低微,不能帮上你们什么,只能靠你们自己努力了。”阮修容感慨地说。

    “母亲,你放心,儿子不会让你失望的。总有一天,儿子会给你最高的荣誉。”萧绎的口气很笃定。

    “傻孩子,母亲已经贵为皇眷了,还有什么没可求的。只要你将来能建功立业,多多在你父皇面前表现,有番好的作为,母亲就知足了……”

    “母亲放心……”萧绎欲言又止,一只眼睛里有丝异样的光亮闪过。

    “母亲的后半生都指望你了,在这众多的兄弟中,能够得到你父皇的嘉许,也不是件容易的事儿。当今太子年纪虽轻,却以仁孝之名远播于天下,大有尧舜之风,将来登基,想必一定会善待你们兄弟的。今后应该怎么做,只有靠你自己了。母亲的话只能点到为止了……”

    “是……母亲……”萧绎的声音低沉地象庙里的钟磬声,透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沉闷。

    接着,阮修容又转身忽然对我说:“昭佩,母亲知道你为了母亲的生日费了不少心思。来,把这个戴在身上。”说着,递给我一个荷包,这荷包上绣的是观音送子图。

    看到我惊愕的样子,婆母又继续说道:“这里边装的是萱草,民间希望生男儿的妇女都戴上它,咱们皇室虽然不能象民间那般随意,但是为了讨个好彩头,特意让宫女做成荷包,你要日日夜夜都放在身边,争取早生个孙子给母亲。”

    一番平和的家常话,我感觉心里有阵阵地暖意掠过,赶紧拜了下去:“多谢母亲。”

    百“寿”图和百“福”枕至今还浸染着我的鲜血,可是终于换来了婆母的青睐,值得了!

    这次进宫,丁贵嫔给我们诸位王妃都赏赐了一些天竺香。这是一种香料,听说是天竺国的特产,数量不多,据说制作工艺很特别,但是香气浓郁,贵嫔不甚喜欢,就都分散了给大家。

    萧绎又被晋安王请走了。

    我一个人孤零零地回府。路上,几只寒鸦在头顶飞过,不时地发出凄凉的叫声,却丝毫没有影响我的心情。这时才体会出丁贵嫔的话,只要用心,一切都会顺心。

    回到府中,疲惫不堪地坐在檀香木的椅子上,明珠递过一杯茶。我拿起来刚要饮,就看到苏姑姑进来,脸色发白,说道:“王妃,老奴有件事不得不禀报……”

    “什么事?”苏姑姑的神色紧张,引起了我的警觉。

    “这……您走前吩咐请太医给嫣然姑娘看病,可太医说嫣然姑娘,她……”说着,偷看了我一眼,又顿住了。

    “怎么了?很严重?怎么这么吞吞吐吐的?”我尽量让自己放松些,笑了。

    “王妃,是……嫣然有了两个月身孕了……”

    “啪”地一声,我手中的茶杯掉在地上,成为碎片。我的笑容嘎然而止,头一阵眩晕。两个月,我进门才一个多月,那应该是我们大婚之前受孕的。天那,我摸着身上那个装满萱草的荷包,颓然了。听说这萱草也叫忘忧草,晋代嵇康在《养生论》中写道,**蠲忿,萱草忘忧,愚智所共知也。

    可是,这忧愁怎么能忘得了呢?
上部 第十四章 荷花笑沐胭脂露㈠
    好冷的天啊,心都僵了。该来的总会来的,作为王妃,这些原本就是我应该承受的。我咬着牙说了一句:“很好。值得庆祝的事,传我的话,再派两个侍女和两个老嬷嬷照顾,厨房要特别照料好嫣然姑娘的饮食,不许出任何差错,听到了吗?”说完,我拂袖而去。

    “王妃……别走,老奴还没说完……”苏姑姑追上我的步伐。

    “有事快说吧。”我一边走,一边用尽心力提着一口气,险些要晕倒了。

    “太医说,嫣然姑娘因为有心悸的病根,所以怀孕是很危险的。绝对不能磕了碰了或有其他意外,不然恐怕难于保住胎儿……”

    “哦。”我心念一动,停住了脚步,苏姑姑的眼皮眨了又眨。

    “那就请太医多留心照顾罢。”我甩了一句话,转身离去。

    我心里虽明白这老狐狸太了解女人的心了,这话里有话,是在提醒我。,这胎只要流掉了,我的一切烦恼就会随之而去了。这嫣然如果生了男丁,虽是庶出,却是长子了。按照规矩,是可以升为侧妃的。可是我放弃了,何必呢,同样是女人,不都是可怜的薄命女子吗?随她吧!

    萧绎听到这个喜讯,也喜形于色。府里乱哄哄了忙了一阵,我每天都做出一副贤淑大度的样子来。这等事情是瞒不住的,宫里派人赐了很多人参等珍贵的药材补品。嫣然的房间也换到了我派人收拾好的侧屋里去了,下人一下子增加了六个。

    我懒懒地斜靠在塌上,心头酸酸的。这几天看见萧绎的影子也少了,虽然他对我还是一如继往,但是总觉得神思恍惚,体力不济。碰巧晋安王府又传来了喜讯,一名侧妃昨日产下一子。这已经是晋安王的第六个儿子了。我无奈地摇了摇头,派人先送了一份贺礼过去。

    这皇家的喜事何其多,美其名曰,广衍子嗣。这冠冕堂皇的理由给了他们这些皇族子孙们花天酒地的借口。作为他们的女人,还要收住妒忌的心情,做男人们心中的贤德女子。可是谁知这嫉妒之心,就象燃烧的火焰,不是燃烧了对方,就是燃烧了自己,最后是玉石俱焚。

    昔日芙蓉花,转眼已成断肠草,这只不过是早晚的事。陈阿娇之长夜难挨,花重金请做《长门赋》;汉成帝之班婕妤是何等的清高之人,先避祸长信宫,最后还是无法忍受寂寞之苦,遂做《自悼赋》,以求再次进幸;还有魏文帝之甄后,虽曾被宠幸,后来还是被郭贵妃所害。至于我自己呢,长路漫漫,何处才是我的归依?我的泪水再一次滚落。

    “王妃,您看,这是什么?”明珠正在整理我的寝室。她手里捏着一个细小的东西。

    我偷偷弹开了两颗泪珠。定睛一看,居然是一颗红豆!

    “怎么会有这种东西?”明珠的有些吃惊地看着这颗红豆。

    我的寝室不是一般人可以进来的,除了明珠和冰儿这两个贴身的丫鬟外,只有那四个女子能够进来请安。连苏姑姑一般都是站在外间说话的。按照常规,这东西一般是不会出现在我寝室里的。

    “真的是很奇怪。难怪最近总是觉得有什么东西隔在身下,很不舒服,原来是它在作祟。”我把它放到掌心,仔细地看着,“大婚时到是放些枣子花生等东西用来讨个吉祥的,可能是遗留下来的吧?”

    “王妃,不对啊。平时都是奴婢亲自整理的,奴婢都仔细检查了好多次了,什么东西都不曾有了。纵使有根头发都不会逃脱奴婢的眼睛,这不可能,决不可能。” 明珠的头摇得居然象拨浪鼓。

    “只听说放些栗子,枣子,花生什么的,到从来没听说有放红豆的?”明珠依然有些疑惑。

    “是么?丢掉就好了,没关系。”看到明珠有些自责的样子,我有些不忍,安慰了一句。

    “这几天奴婢心里总好象有什么东西扎在心口,晚上寝食难安,请王妃给奴婢一本经书念念,早晚拜拜佛,求个安生。”

    “你说什么?扎在心口?”我忽然脑海中火光一闪,好象想起了什么。

    “明珠,在附近找找,看有什么异物存在?”我急忙说道。

    “是。”明珠把所有的柜子都翻了一遍。

    “还有什么地方没找?”

    “只有床下了……”说着,明珠忽然捂住了口,骇然不语了。

    果然不出我所料,此处真有玄机。我亲自走过去,一把拽出了那个人偶。
上部 第十四章 荷花笑沐胭脂露㈡
    人偶制作得很粗糙,面容扭曲而恐惧,身上赫然有几滴鲜血,上边歪歪扭扭地用木炭写着“湘东王妃徐昭佩”七个大字,每一个字上都扎着几根一寸多长的绣花针,那绣花针在心口的位置密密麻麻扎了一圈。

    “呵呵,”我不禁笑了,“本宫真的这么快就招人嫉恨了吗?”

    “啊?王妃,您还笑?”明珠对我的态度煞是不解。

    “明珠,不要担心,最起码说明本宫还有自得炫耀的资本,才会有这样的待遇呢!”我不以为然。

    “王妃,您真的不怕么?”

    “身正自然不怕影子歪。明珠,你说呢?还有,知道这红豆是做什么用的吗?”既然发现了被人下了“巫蛊”这种邪术,我自然就知道这红豆的奥妙了。

    “奴婢不解,难道这红豆和“巫蛊”还有什么必然的联系吗?”

    “明珠,你说对了。别人都只知其一,不知其二。既然是秘术,那么最希望的就是一次成功了。亏得本宫曾读过一些书,所以知道这些龌龊的东西是如何的隐秘……”

    “王妃……”

    “前宋刘裕虽然篡了晋朝的江山,可是当年也曾用过“巫蛊”,欲害司马德文的性命。听说他准备了三百六十五颗红豆,放入碗内,每天都要念咒,并从中拣出一颗红豆,相传这样过了三百六十五天,被下咒的人一定七窍流血而死。”

    “那……后来呢?”

    “可惜他操之过急,没等到时间就派人把司马德文害死了……不然真可以验证一下这“巫蛊”的效力呢。”我娓娓道来,如数家珍。

    “可是,这只有一颗红豆……”

    “这颗豆子嘛,应该是除夕晚上拣出来的。”

    “为什么呢?”

    “这天人间喜庆,众神归位,不论是凡人还是仙人,对世间任何妖邪的警惕渐松。初一凌晨之前,只要把这颗豆子放在被下蛊的人最近的地方,就一定会灵验的了。”除夕之夜,我正在宫里投壶作诗呢,自然会给人留下了可乘之机。

    “原来是这样,王妃博古通今,奴婢是真心佩服您。”

    “明珠,还有你不知道的呢。”我缓了口气,继续说道:“历来宫廷里是绝对禁止巫术的。可惜不仅是男人争夺权利少不了它,后宫里的斗争也因此而更加的可怕。这“巫蛊”之术,以汉代宫廷尤为盛行。汉武帝之皇后陈阿娇曾嫉恨卫子夫得宠,曾用巫蛊,结果被废。最可悲的是,卫皇后最后也因太子被卷入一起可怕的巫蛊案,被逼自杀。东汉明帝窦皇后因嫉恨宋贵人有子受宠,遂诬宋贵人‘欲做蛊道祝诅’,结果迫宋贵人自杀;东汉和帝阴皇后也因嫉妒邓贵人的受宠,而与其外祖母‘共挟巫蛊道’,被废黜后忧郁而死。”

    “奴婢长了见识了。”明珠面色渐缓。

    “唉,其实最可怕的并不是巫蛊,而是人心……”

    “是,奴婢知道王妃慈悲心肠,难道王妃不想追究了吗?”

    “本宫不相信,就凭这么个死气沉沉的东西真的能把本宫请到佛祖那里去?哈哈哈,我心如明镜,何处染尘埃?”

    “是,王妃,奴婢明白了,这就把它拿去丢掉。”

    “明珠,你还是不明白。”我摇头,“从哪里找到的,就放回哪里去。本宫心无芥蒂,自然不怕那些魑魅魍魉。”

    “可是,这……”明珠还在犹豫。

    “那人应该就在我们身边不远,本宫相信,她还会再来的。倘若拿走了,倒打草惊蛇了……”我堂堂一个王妃,也不是个软柿子,让人随便捏来捏去。

    “王妃,奴婢这回是真明白了。”明珠点了点头。

    我挤出一丝无奈的微笑。在这女人的战场之中,倘若只有招架之功,没有还手之力,早晚会命丧黄泉的。可惜,我的心肠还不够硬……

    “还有,这件事一定要守口如瓶,绝对不能让任何人知道,尤其是冰儿……”我叮嘱道。如果冰儿知道了,是决不会允许有危害我的妖邪之术就这样堂而皇之地出现在我的身边。

    “是,王妃,奴婢遵命。”明珠的声音小得我都快听不到了。
上部 第十五章 碧水潭泮默默香㈠
    一场靡靡的春雨悄悄地来过,池柳不知不觉地吐出了整整一个冬天的郁闷之气,纷纷扬扬地拂起了飘若无骨的丝絮,翠绿的衣袖轻轻卷起了透明的清纱,如坠仙境。满园的桃花接踵而至,绽开了娇靥依依回首,暖风熏得人之欲醉。我身沐其中,欲与之同醉。

    “舟摇摇以轻殇,风飘飘而吹衣。问征夫以前路,恨晨光之熹微。乃瞻衡宇,栽欣载奔。童仆欢迎,稚子候门。三径就荒,松菊尤存。携幼入室,有酒盈樽。引壶觞以自酌,眇庭柯以怡颜。倚南窗以寄傲,审容膝之易安。园日涉以成趣,门虽设而常关。策扶老以流憩,时翘首而遐观。云无心以出,鸟倦飞而知还。景翳翳以将入,抚孤松而盘桓。…….”我一边诵着五柳先生的《归去来辞》,一边尽情沐浴在满园春色之中。

    萧绎看到我陶醉的样子,偷偷笑了。那笑容让我觉得好生璀璨,好生耀眼,我忘记了一切烦恼,那一刻有瞬间难忘的一种空灵之感。

    “七符,你喜欢么?”

    “什么?”一个疑惑的眼神。

    “几盏清茶,一壶浊酒,几亩良田,一幅诗画。你我二人同游世间,每天晨起暮落,清清爽爽,遨游在点点风尘淡淡暮霭晨曦之中……乐天安命,无忧无虑。”

    萧绎边笑边摇头,”佩儿,你又说笑了。”

    “呵——”我仿佛从仙境落到了原地,又洗尽铅华,素面朝天了。

    “难道殿下不喜欢世外桃源么?”我幽幽一叹,本想用这些试探他的心,却终非我所愿。

    “呵呵,喜欢又能怎样?那本来就虚无缥缈的东西,何必认真!”

    我是很认真,他却很无意。

    我有些不甘,“难道,殿下心里没有昭佩?”

    “佩儿,你这话怎么讲?”他的脸上居然全是无辜和委屈。

    “心里装着一个人,你的眼睛里就会出现一汪清水,那个人的影子时时刻刻都会在闪现,直到地老天荒。可殿下的眼里却只有春色无边!”我既然只是俗世中的一个微薄的女子,我的心也自然也如薄纸般脆弱,顷刻间就会破裂。

    “春色无边?哈哈哈,王妃的意思是本王心猿意马,日日流连花丛而忘返吧?”精于文辞的他如何听不出我的弦外之音?

    和风阵阵,杨柳依依,桃花翩翩,我的心仍无所依。

    “女人心,海底针。难道王妃的度量也如此针?”明知他是故意这么说,心里还是免不了有些愠气。

    我毅然放弃了满园春色,转身奔进了寝室。他吃吃地笑着,也随后跟进来。

    屋子里散发出一种香浓之气,和园子里的自然芬芳相比,有些隐隐地张狂,也有些毫不掩饰的肆意。

    这便是天竺香的味道。今早上,明珠为了驱除这屋里浸了一冬天的湿润潮气,才拿出来用。平时我也不太喜欢这馥郁之气,因此用的极少。

    忽然听见萧绎又仰天打了个喷嚏,随后听见他自言自语:“咦,鼻子怎么又痒了?”
上部 第十五章 碧水潭泮默默香㈡
    我只好不再和他理论,走过来端详着他通红的脸,说道:“春寒料峭,想必又伤风了吧?来,我给你推几下穴位就好了。”

    萧绎摆了摆手说:“不对,刚才还没有什么感觉。只是进了这屋子,就感觉不舒服。”说完,又往外走去。

    他高大的身躯站在屋外,身上撒满了金色的阳光,有一种光芒似乎挡不住地散出来。是什么,是一种天然的帝王之气,高贵,威猛,凌然,洒脱,不拘。我有些发愣了。

    过了一会,他回过头来说:“本王没事了。佩儿,你还是关心本王的,对不对?”

    我耷下了眼皮无语,好象有什么地方不对劲儿。又一阵和风吹过,携着些淡淡的天竺香过来,我浑身一颤。

    “佩儿,我给你的承诺是一生的誓言。无论什么时候都不会改变。”他的声音缓缓地流过来。

    我的心里有滴泪慢慢地滑落。

    我恍然间想到了一件事,那滴泪竟然“倏”地消失了,心里有种莫明的解脱。“殿下可能不知道,这清涟姑娘给我的感觉,就象咱们宫里的陈酒佳酿,越品才越有味道。”

    “好了好了,佩儿,本王有事要办,要出府一趟。”他皱了皱眉。在这浓情蜜意的表达中,我却话题一转,看样子他有些失望了。

    “哦。”我应了一声,心又飞走了。

    “府里的事就拜托了,佩儿。”言下之意,我非常明白。

    “是,殿下,臣妾遵命。”我的郑重,使他的嘴角多了一片无奈的笑容。

    送走了萧绎,我急忙呼唤明珠。“去把清涟姑娘请过来。”

    这些天府里的事物繁忙,都是清涟帮我打理的,我越来越喜欢她了。这姑娘看似柔弱,却极善理财持家,还做得一手好菜。尤其是各式各样的小点心,还分别起了雅致的名字,叫做什么“碧波花影”,“水中望月”,“桃之夭夭”等等。

    这“碧波花影”就是一种绿色的小点心,作成了莲花的形状,点缀些兰花,放在盘子里,远远望去,如缤纷的花环拖着幽幽绿莲在水中荡漾,真是别有情趣。那“水中望月”,是用蜂蜜调和的黄色圆形小点心,脆脆的,焦焦的,映在碧玉盘中,真有种“明月如镜星光为烛”的感觉。“桃之夭夭”是桃花型的,象极了待嫁的新娘那粉嫩娇羞的面庞,真是好听又好看,有时看着真的不忍吃它。我派人送了些到宫里,也得到了父皇和众位夫人妃嫔的赞许。

    “王妃,奴婢来了,有事请您吩咐奴婢。”清涟的声音柔弱而细腻。

    我点点头。然后转到清涟的身后,仔细地看着。还不时地用鼻子嗅嗅。果然,是相同的味道。

    “王妃……您……”清涟被我看得懵了。

    终于,在那吹弹可破的玉颈上发现了一根细细的红丝绳。一定是了,我心里乐开了。

    我确信自己的判断无误,这才慢条斯理地回到椅中坐下,喝起了茶。

    “明珠,冰儿,来看看清涟有什么异常之处?”

    明珠和冰儿闻听全都凑过来围着清涟转了又转,然后都一脸困惑。

    “奴婢发现咱们王妃越来越会卖关子了,老拿奴婢们取笑。”冰儿撅起了嘴。

    我扑哧一声笑了。“哈哈,本宫发现了一个天大的秘密。”

    “啊?”几个丫头面面相觑。

    “难道咱们王府还有什么秘密?”明珠的眼神里都是迷茫,不知我下一句要说什么,不敢出声了。

    “不是府里有什么奥妙,而是清涟的身上有一种秘密武器。”

    “啊?”三个人同时惊呼,最后的焦点都集中在清涟身上。

    清涟有些局促不安,“这……奴婢这身上有什么……”

    看着这几个被我吊急了胃口的丫头,我忍不住哈哈大笑,今天的心情畅快极了。

    “清涟,你脖子上那个东西是不是个荷包?”

    “王妃,您怎么知道?”清涟简直觉得不可置信,这贴身的东西我都能看得到。她伸手拽出了那红线,果然不差,是一个非常精巧的荷包,只是看得出来有好些年头了,边缘都有些磨损了,但是依稀能看出当年的手工是多么精巧。

    明珠的反应最是灵敏,她拿起了荷包,嗅了嗅,说道:“这是天竺香!”

    “你怎么会有天竺香?”冰儿惊讶得很。这本来就很珍贵的东西,婢女是没有资格用的。

    “清涟,你为什么把荷包戴在脖颈上?”一般人都把荷包放在腰上、袖中,很少有放在脖颈上的。当初萧绎的表情引起了我的怀疑,因为那一阵阵朦胧的天竺香飘过我的鼻孔,忽然感觉很熟悉,终于想起了曾经从清涟的身上似乎闻到过,原先还以为是胭脂的清香呢。现在又看到她脖颈中系着红丝,才断定应该是这种原因。因为香料是散状的,除非是荷包之类的东西才能存放。
上部 第十六章 小荷才露尖尖角㈠
    清涟的眼圈居然红了,盈盈一汪清水在眸中若隐若现。

    “奴婢失态了,请王妃见谅。只因奴婢一时想起德皇后的恩德,一时情难自已。”

    “不妨。”

    “奴婢幼时曾承欢于德皇后膝下,皇后爱怜,才把这珍贵的天竺香赏给了奴婢。这是皇后留给奴婢的唯一一件念物,故奴婢日日夜夜戴在身边,唯恐遗失,才戴在颈上。”

    原来如此。明珠和冰儿也嘘了口气。

    “拿过来。”我没有笑,向清涟索要这个荷包。

    清涟不解,还是摘下来呈上。我一把拿起来,又闻了闻,真是神奇,都这么多年了,居然还有这样的魅力,不愧是西域之奇香,自有它的奥妙和珍贵之处。

    “明珠,拿去烧掉。”我毫不犹豫地说。

    “啊?”三个丫头又是一声惊呼。

    “王妃,您这是?”

    “恩,明珠,把咱们这些香料都丢掉,以后再也不要用了。”我的话震撼了三个丫头的心。尤其是清涟,眼中的雾气越来越浓,一副哀之欲绝的痛苦之状。

    “清涟,知道吗?这就是诱发殿下隐疾的罪魁祸首,也是你至今不能受宠的原因。本宫今天才发现,这外邦来的东西未必是有益,久用难免不会生出其它的疾患。所以从今天开始,湘东王府再也不用它了。”

    我携了清涟的玉手,说道:“思念一个人,只要早晚三柱香,念几遍经,在心里默默地祈祷就好,皇后她在天之灵一定能听的到,何必非要凭借这个没有声息的物件呢?”

    听到这里,明珠忍不住说:“王妃之远见卓识,非同凡响,奴婢心生佩服。”

    清涟也释然了,泪居然掉了下来。

    “清涟,咱们王妃救了你啊,你为何还哭啊?”

    清涟面色一肃,拜了下去,“王妃,您一定是观音转世,特意来解救清涟的。这份恩情,奴婢没齿难忘。”

    我心里得意,嘴上却说:“好了,本宫哪能和观音大士相提并论?罪过。”

    “谢王妃。”清涟又拜。

    我亲自扶起了她。“以后,本宫会找机会让殿下重新认识你的。”

    “王妃真的是菩萨转世,法力无边……阿弥陀佛。”冰儿笑道。

    “臭丫头!”我佯装生气,冰儿识趣地跑掉了。

    我依然再安慰清涟。忽然听到冰儿在外间的喊声:“启禀王妃,红英姑娘求见。”

    我端坐在屋中,说:“请她进来。”清涟善解人意,连忙告退。我点了点头。

    只见红英姗姗而来,手里托着一个盒子。

    “奴婢做了件衣服给王妃,请王妃笑纳。”红英今天的头发还是那么乌黑发亮,只是轻轻地卷起,如云盘升。脸上略失脂粉,却仍令在场的我们都黯然失色。

    我亲自打开了盒子。哗,眼前一眩,在窗口射进了阳光之下,眼前有些模糊了。明珠过来打开,抖落。呵,原来是一件美伦美幻的彩衣。这衣服的料子也是那么特别,是用五彩丝线织成的。

    只见云天碧蔼,清波渺渺,接天的莲叶无穷无尽,隐隐约约露出几个苞尖,几朵荷花,好风如水,清景无限。不远处有一处平桥,直通水中央,尽头一凉亭,偷眼望去,翠光交映,凉风吹过,好清幽的意境。近处的荷叶上卓然立着两只鸥鸬,带着一种与生俱来的清傲,驱走了这世间的污浊之气。

    我惊叹了,用手触摸着那清新透彻,不染凡尘的荷花。没有凹凸的感觉,平滑得象缎子,居然不是绣上去的,是直接织出来的。

    “红英,你是怎么织出来的?”眼前这个灵慧女子,实在是让我佩服得五体投地。

    “王妃那天从奴婢那里走后,奴婢就开始织了。丝线是奴婢自己选的,只是到现在才织成。”

    “天,好精巧的手工,相必费了不少功夫吧!”如果是我,恐怕一年也织不出来。我穿在身上,感觉如飞天在空,飘逸空荡,仙韵隐隐。这大小肥瘦,无不适度。

    “是的,王妃,这衣服也是奴婢自己裁制的。”红英有些羞涩了,那模样如娇艳的牡丹花,盈盈若水,连我都忍不住多看了一眼。

    我实在是有些感动了,“红英,你为本宫做的这些,本宫全放心里了。谢谢你了。”这衣服比我母亲给我缝制的那件金绣玉锦裙还要贴身,还要工巧。

    魏文帝曹丕有一妃子名薛灵云,在宫中不用灯烛就能在深帏重幄之中裁衣制衣,而且完成的速度极快。还有孙权赵夫人,能在方寸之中,用彩色丝线织绣出云霞龙凤,宫人成为“机绝”。而红英这般的手艺简直是出类拔萃,唯能与其蓖美。

    “王妃说笑了,伺候王妃,是奴婢的本分,是奴婢该做的。”红英一度说着谦虚卑微的话。

    我心头也有些迷惑了。眼前的人都这么可人讨喜,真搞不清是什么人对我下的巫蛊。所谓明枪易躲,暗箭难防,这清平世界的有些事儿真是说不准。

    知人知面不知心。有时候,人心才是最可怕的。
上部 第十六章 小荷才露尖尖角㈡
    不知不觉,抬头一看,窗外的莲池已经一片苍绿。我的窗前有只鹦鹉,我给它起了个名字叫花雨,因为它那身翠衣红袄上缀着几点异色,犹如雨后的花朵,难舍那份润色的情怀,在嫩叶的点染中携着颗颗雨滴,恍然如泪。

    花雨很通人性,我郁闷落寂的时候,它一声不语。今早我心情愉悦,它也兴奋地叫着“早上好”。荷塘不时掠过几只轻盈之燕,成双成对,敏捷的身影给水面留下了一道道倩影,那倩影在几度清风的安抚下,又化成了一圈圈涟漪。那涟漪在我眼里,便是水之微笑,静中有动,动中有静,蕴涵着佛理的精髓。

    我正逗弄着花雨,凭栏而笑,忽然瞥见冰儿气呼呼地走进屋里。“呦,谁惹我们冰儿姑娘了?”

    “真是气死奴婢了。”冰儿的眉毛都拧在了一起。“您还笑,奴婢是替您打抱不平……”

    “这话从何说起?”我一边给花雨喂食,一边不动声色地淡淡而问。

    “奴婢的好王妃啊,您总是发些什么菩萨善心,成天叫奴婢们送些补品去给嫣然,谁知人家并不领情。”

    “呵呵,我做我的,她领不领情是她的事儿。”我轻声“哼”了一声。

    “您是没看到嫣然的使女小灵儿,那副警惕的样子,奴婢看到她偷着用银簪试王妃让奴婢送去的燕窝,人家怕王妃害她们嫣然姑娘呢!今天奴婢还发现上次送去的点心,原来连包裹还不曾打开过呢,真是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冰儿的怒气真是不小,连说话都比往常尖刻了许多。

    “防人之心不可无啊,这有什么大惊小怪的?”

    “我的王妃,不是奴婢大惊小怪,小灵儿每次都要自己先尝一口,然后才呈给嫣然姑娘。瞧那架子,还没当上王妃呢,就摆起了谱,奴婢我是真的看不惯。”

    “想必是耳熏目染了宫廷女人之间尔谀我诈的残酷斗争,才不得已起了戒心吧。”我深眨了一下眼睛,说着些口是心非的话。

    “咦,我的王妃,奴婢发现您最近连心境都变了呢!那嫣然母以子贵,现在都不把您这个正妃放在眼里,连您的帐都不买,那将来如果生个一男半女,恐怕真要爬到您的头上去了?”冰儿有些忧心忡忡。

    “那又能如何?静远师太说过,凡事皆空就无生事端了,难道冰儿你忘了?”

    “可是……这……难道您真的不怕?”冰儿疑虑重重,无法猜透我的想法。

    我用木匙舀了些食物和水,添放在花雨的笼子里。我也是个女人,如何能不怕?可是怕也是于事无补啊。这已为人妇的女人,就是这笼中的鸟,虽向往那碧蓝的苍穹,却无法振翅高飞。如果不甘心命运的摆布,拼命挣扎,最后的结果只能是一地鸿羽,双翅尽折。更有甚者,会血泪斑斑,尸骨无存!

    我没有说话,眼睛却渐渐迷离了。

    我眼中的哀痛渐渐传递到冰儿的脸上,她的眼睛里多了一份深邃和无奈。

    “小姐,奴婢知道您面上强做笑颜,心里却苦如黄连。记得当初夫人曾嘱咐奴婢,要好好爱护小姐。小姐,您放心,有冰儿在,决不让您受委屈。冰儿愿意终身不嫁,陪小姐一辈子。”冰儿又称呼我为“小姐”了,她的目光里闪着颗颗星辰,仿佛昭示着她忠心护主的决心。

    “好冰儿,我很好,别担心。你将来也会找到自己的幸福,决不能为了我牺牲自己的终身。我不要,也不许,听到了吗?”我抹去了她的泪痕。

    “小姐,别说是终身不嫁,就是要了冰儿的命都可以……”这回是我捂住了她的嘴。

    “傻丫头,又胡说了。从现在开始,不许说这么不吉利的话,听到了吗?你和我都要好好地活着,活得象朝霞那般耀眼璀璨,活得象明月那般峥嵘皎洁,天地苍茫,万物生辉,总有一处是你我的归宿。”

    “小姐,奴婢知道你太苦了……”

    “是,冰儿,荣华富贵都是表面, 其实有更多的人和我一样苦不堪言,但还是终老一生。来,”我起身用笔写了一个“苦”字,“好冰儿,我也是现在才明白,你看,上边两个‘十’字就象人的两只眉毛,两眼组成一横,鼻为直,再加上下边的‘口’字,正是一个‘苦’字。你想,人的五官面貌都带着‘苦’字,这辈子还能逃脱了‘苦’的励练吗?”

    “哧”冰儿破涕为笑,“小姐,亏你想得出来!”

    “人生无安逸,必然要先忍受了苦中苦,才能享受到甜中甜。”我忽的郑重起来,“冰儿,知道么,我有些后悔当初会投湖。师太还说,人若自残而死,那么来世将不能超生。如果是那样的话,我们怎么能再相遇做姐妹呢?”

    “小姐……”冰儿的泪水再次滴到我的手臂上,凉凉的,却感到传过来一丝温情。

    “好了,一会儿哭一会儿笑的,让别人见笑了。”我好言相劝。

    正说着,明珠的声音传了进来。“禀王妃,静远师太托人带了书信和一些东西来,请王妃出外一观。”

    我和冰儿赶紧又擦了擦泪痕,补了补妆才走出来。

    只见桌上有封信,信的旁边摆着一个白色的小瓷瓶,瓷瓶上还有素雅的莲花图案,那着色的风格居然也是淡淡的,浅浅的,隐隐透露出静远师太那悠然的仙风灵韵。
上部 第十七章 千层翠盖万红妆㈠
    “谁送来的?人呢?”我急于一问师太的近况。

    “禀王妃,来人听说是师太的大弟子,说师傅有事外出,特命她小心奉上,但是不肯久呆,非要告辞。奴婢已经给她准备了斋饭带走了。”明珠说道。

    “好。”我自知有道之人是轻易不肯入凡世久待的,就随她去吧。

    读了信,我轻轻地舒了口气,到现在方才理解出师太的苦衷。

    “师太说什么了?”冰儿是个急性子。

    “猜,这瓶子里是什么?”我没有回答,反而问道。

    “哦,王妃,奴婢猜到了。这是给贵嫔配的药。”明珠不愧为首领侍女,颇有心计。

    “好明珠。”我赞道。

    “可是怎么这么久才送来?”冰儿有疑问。

    “这恐怕是大家心里共同的疑问。不然师太也不会写信来交代了。”

    “王妃快说,总是吊奴婢的胃口。”冰儿已经知道我又要出什么招数,开始不满了。

    “好了,好了。大家可知道这药材里有一味白花蛇,当时正是大寒时节,灵蛇冬眠,归穴不出。所以只能等到春暖花开,灵蛇苏醒,爬出地面,才能逮到。可这白花蛇的数量不多,而且极赋灵性,不易捕捉,师太请了附近的猎户帮忙,也等了七天方才成事。最重要的是,师太乃出家之人,不能轻易杀生。所以师太说,她虽是为了救人施药,却也犯了佛门大戒,所以才去闭关自省去了。唉,为了本宫,真是连累了师太。”

    “佛祖既然讲求普渡众生。王妃,您也是为了贵嫔的隐疾,何必自责呢?”明珠说道。

    “可是,本宫也是为了一己私心,刻意奉承啊。”我的心里真的不是滋味,付出了这么多代价和心思,如果能达成所愿,也还罢了。不然,我可真是罪孽深重了。

    “古人不是有句话说,‘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吗?’您这也是为了自保,何况治好了贵嫔的病,不也是功德一件吗?”冰儿随即接嘴说道。

    我不由地掩嘴轻笑了,“你这丫头,不是不爱读书写字吗?今天却是出口成章,说得头头是道……”

    “啊?您取笑奴婢……”冰儿的脸上多了一圈红晕。

    明珠也嘻嘻地笑了,冰儿更恼了,一会儿居然跑了出去。

    这天夜晚,有颗流星划过,那一瞬间的光芒和辉煌闪现在无边的夜幕之中,过后却是一种难以言明的隐痛。为了这刹那的燃烧,放弃了生命的全部,坠入永世的茫茫黑暗,再也没有回头的路。

    永夜无边,惆怅依旧。但见点点星光,柔弱的光亮挽留住暂时的隽永和满足。

    我手里捏着药瓶,心里却打翻了五味瓶,各种滋味一起涌上来。

    碧空如洗,圆月如盘,又是一个花好月圆之夜。满地花荫,清风徐徐吹过,芭蕉在屋外弄影婆娑,月儿透过假山的空隙窥视着人间。按照规矩,这一天萧绎是要和我共度良宵的。但是我却做了个新的选择,那就是所有的家眷都聚首一堂,来个月下清酌。

    自魏晋以来,朝政被士族所把持,皇帝自然会优待他们。于是,他们不必为衣食所愁,良田美酒,夜夜笙歌,挥霍无度。我素来看不起这些靠祖宗福荫生活的寄生虫。可是不得不承认,有时,连皇家的气派都被他们这些士族大户比了下去。单说美食,宫里吃不到的东西,在士族大户的府中,却应有尽有。所以我特意安排了这样一桌绝无仅有的盛宴。

    我特意穿上了红英为我裁制的衣裙,正欲出去落座,只见苏姑姑神秘地走进来。

    “嬷嬷有什么事?”

    “王妃,老奴有事禀报。”不知怎么,每次苏姑姑这般神色说话时,我的心里都微微地发紧,因为总是一件让我感到石破天惊的事,我真有些怕了。

    果然,苏姑姑话一出,我是心里又不平静了。

    “老奴最近细思量了很久,觉得有件事很蹊跷,考虑再三,觉得要为王妃尽忠,一定要如实禀报。”

    “请说无妨。”

    “是,王妃。老奴发现了一件事,是关于嫣然姑娘的。”

    “她怎么了?她现在众星捧月,还有什么忧愁的?”

    “不,王妃,您想过了没有?上次嫣然晕倒,太医怎么没发现她怀有身孕?而后来却突然间珠胎暗结了呢?”

    “哦?”我脑海中火光一闪。可是,看病的是宫里行医多年的李太医,不可能有误。
上部 第十七章 千层翠盖万红妆㈡
    “您是说,她假装怀孕,这全是假的。”嫣然屋里的几个丫头老妈子每天忙得团团转,又是害喜又是呕吐的,肚子已微微隆起,这怎么可能有假啊?

    “王妃,老奴可没有那么说?”这老狐狸总是见好就收。

    我摇了摇头,觉得有股怒气冲了上来。岂有此理?这朗朗乾坤,难道没有王法了不成?居然敢在天子脚下瞒天过海?

    “谁给她这么大的胆子?”我似乎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但是脑子里昏昏的,全都想不起来了。

    “这女人为了争名夺利,是什么手段都会使出来的!”苏姑姑眯着眼睛。

    “您是说,她有可能买通了李太医。天,这太医这么容易就被一个王府的侍妾收买了?”我有些眩晕。

    “俗话说‘人无远虑,必有近忧’,王妃现在虽贵极一时,但是有些事情不得不从长远打算……”

    “好了,本宫知道了。多谢嬷嬷提醒。嬷嬷忙了一天,也累了,下去休息吧,不用伺候了。”我有些不耐烦了,急切地让这条老狐狸赶快从我眼前消失。

    “是,老奴谢过王妃。”苏姑姑终于退了出去。

    我喝了口茶,镇定了一下心神。看了看铜镜中的我,依然风采依旧,这才对明珠说:“走吧,大家恐怕已经等急了。”

    “是,王妃。”

    来到了前厅,我看着满桌喷香的菜肴,这些都是清涟精心烹制的,热气还在上升,沁入鼻中,是一种媚骨的清香。清涟重施粉黛,雪白的肌肤平添了几缕红晕,更显得灵气逼人。

    我满意地点头,“来人,去请殿下。”

    只见一会儿萧绎来到近前,他惊道:“佩儿,今天什么日子?怎么如此隆重?”

    “殿下请坐,这不是一个什么特殊的日子,只是一个流光溢彩的月圆之夜。臣妾想,自从臣妾来到这里,大家难得有几次聚在一起吃顿饭。所以臣妾就想了这么个主意,请殿下落座品尝美味,欣赏歌舞。”

    我这么郑重其事,萧绎忽然笑了,“哈哈哈,佩儿有如此雅兴?”

    “是,殿下。臣妾率府中所有内眷来取悦于殿下,愿殿下福寿安康。”我的话表面虽恭敬,却连谁都能听出来里面隐隐含着些讽意和不满。

    萧绎“哦”了一声,又哑然失笑了。

    “这是谁的手艺?宫里的御厨也没曾做出这样的菜。”萧绎不愧是萧绎,话锋一转,立即把大家的吸引力都转向了桌上的美味。

    我没有回答他的话,却说:“殿下,请看,这是凤凰白、金栗平槌、八仙盘、五生盘,还有水晶龙凤糕、玉露团……”我口若悬河地介绍着清涟拿手好菜和精致小点 。

    “怎么有这么多名堂?名字也别出心裁,真是闻所未闻。”萧绎的兴趣也起来了。

    “殿下也有不知道的?”我撇了下嘴,继续说道:“这‘凤凰白’乃是江里最肥的鲤鱼鱼白,顾名思义,这‘金栗平槌’即是鱼子烹调出来的。这‘八仙盘’嘛,是剔了骨头的雏鹅,摆成了八副。再看这‘五生盘’,是用新鲜的羊、兔,牛,熊、鹿五种肉类精制而成。还有那点心,上边都是手工雕刻的花纹呢!殿下,您看看……”

    “好,本王已经馋诞欲滴了,等不急了……哈哈……”萧绎津津有味地吃起来。

    “芙蓉,把你新编的曲子唱给殿下听……”我使了使眼色。

    只见芙蓉应了一声,拿起一把琵琶,袅袅婷婷地走过,伸出纤纤玉指,拨动了琴弦。“奴婢唱一首《月光吟》,请殿下赐教……”

    “殿下,这菜都是清涟姑娘的手艺呢!”我不失时机地说了一句,其实我们都有同感,这一次,萧绎面对着清涟,并没有再发生任何不适的症状。

    恍惚间觉得萧绎的眼神飞快地向清涟扫了一眼,我有些异样的感觉,胸中一窒。

    “好,好,好……美酒,美人,美景,哈哈哈。”萧绎在脂粉阵中慢慢地倒下了。席间,唯嫣然只笑而不饮,我没有理会她。

    “众星仙诀兮飞扬,明月流光兮悄敛,佳人含笑兮听风,繁花醉梦兮愁落……云远兮山无径,月明兮星难留……”歌声抑扬顿挫,圆润流转,舒畅无比。

    “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我轻轻地吟了一句。只听萧绎凑到我的耳边:“佩儿,你说什么?”

    “殿下醉了,清涟,还不去伺候殿下休息?”我故作不悦道。

    “是,王妃。”清涟面红耳赤,感激地看了我一眼。我点点头,笑了。心里却似有一把刀狠狠地划了一下。

    和我一样有同感的,还有三个人。凡是女人,此刻心里恐怕没有不流血的。

    只剩下几个蹙眉低首,无心饮宴的女子。我回过头来,说:“咱们继续喝。”然后一口气喝了一盏。朦胧中,我看到嫣然还是端坐,未饮一口,不禁有些怒气。

    我皱眉瞪着嫣然,“怎么?怕本宫毒害你么?”

    “王妃,奴婢不是这个意思?”嫣然怯怯地看了我一眼。

    “不是这个意思,那是什么意思?”我借着酒意,夹了一块兔肉放在她面前。

    “来,吃了它。”

    “啊?兔肉!”嫣然大骇。

    “放心,谁说这兔肉吃了会生下怪物?本宫却不信。不要把本宫想成毒如蛇蝎的女子,如果是那样,你早就没命了。”我无奈地一笑,忽然大喝:“吃了它。如果有问题,本宫愿意抵你条命……”

    嫣然的眼睛里流出了恐惧的光芒,求助地看向身后的小灵儿。

    小灵儿连忙近前,“嫣然姑娘身体不适,还是由奴婢吃吧!”说着,抓起了兔肉,往嘴里放。

    这时,冰儿在后边喝道:“放肆!王妃还没说话,什么时候轮得到你?还不快出去!”
上部 第十八章 露荷翻处水流萤㈠
    “哈哈哈……”我仍旧喝了一大口兰生酒,醇香、甘冽,回味无穷。

    小灵儿已经感到自身的处境岌岌可危,脸色惨白,汗珠滚落。但她始终还算机灵,立即“扑通“一声跪了下去,“奴婢该死,请王妃息怒。”

    嫣然的脸色蜡黄,如水的双眸盛满了惊惧。

    旁边的芙蓉和红英也惶惶不安,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使我雷霆震怒。

    “怎么?怕了?你不是胆大包天吗?你不是会欺上瞒下吗?你不是会耍手腕吗?你也有怕的一天?”我微微喘了口气,继续说道:“本宫拿你当自己姐妹,真心相待,没想到你却如此回报于我?真的悲哀!你倒是说说,本宫有什么地方对不住你?”

    “王妃,不要再喝了。”明珠过来抢夺我的酒盏。“不,本宫要喝。”我拒绝了明珠的关心,一把推开了她。

    “奴婢不敢,王妃对奴婢恩重如山,照顾有加,奴婢怎么敢做对不住王妃的事。”嫣然的抽泣声在静寂的空间里显得越发刺耳。

    “是么?”我起身仔细地看了看她。看她的模样梨花带雨,弱不禁风,小腹的确微微隆起,不象是假的。我差点有些动摇了。不,不能,如果再心软,我随时都会在睡梦中,在丑恶的诅咒声中结束自己的生命。人不可貌相,这么娇弱的女子怎么会如此工于心计?是啊,如果我早死,如果她能生出子嗣,她岂只是升为侧妃,连正妃的位置也可能唾手可得!可怕,真的可怕!

    我咧咧趄趄地向后跌去,冰儿和明珠携住了我的身躯。我的脸上**的红,心里的火在熊熊燃烧。

    “怎么?还不知道本宫的生辰八字吧?想知道吗?本宫可以告诉你,巫蛊之术最讲究的是时辰,连生辰八字都不写,怎么能有用呢?”我心里暗说,只有你目前有诬陷本宫的动机,不妨先唬一下。

    “王妃明查,奴婢不知道王妃说的是什么?”嫣然忽然簌簌地掉下了几滴泪珠,那泪珠竟“倏”地直撞入我的心。

    “哦?难道本宫冤枉你了?”我的心被撞得摇摇欲坠,飘忽不定。“好吧,既然你不承认,就算了,总有一天本宫会抓住那条狐狸的尾巴……”我边说边用眼角瞥了一下众人。

    小灵儿的头一直往下磕,最后趴在了地上。嫣然一副呆若木鸡的样子,红英和芙蓉面色苍白,不知所云。

    怎么?都是一副无辜的神色。难道是我错了?我继续发挥我正妃的权威。“好了,不吃是吧?听着,今天晚上,没本宫的命令,什么都不许吃……”

    又是一阵惊呼。小灵儿的头磕得象捣蒜似的,眼泪甩得四处飞溅。“王妃,都是奴婢的错。不怪嫣然姑娘,您开恩啊,王妃,嫣然姑娘她还怀有身孕呢!”

    不提这码事,我还不怒。如今让小灵儿再度渲染起来,我反到觉得丹田内一股热流直冲向喉口,“是吗?真的有孕吗?哦,倒不象假的,哼哼,如果有一天,本宫知道有谁在欺上瞒下,本宫一定饶不了她!”

    “好了,本宫累了,大家都退了吧。”我发泄完了,觉得舒服些了。

    “是,王妃。”大家默默而退。

    我这才注意到,嫣然的眼睛里最初的惶恐已经不见了,只有一片木然。小灵儿终于爬起来,扶起她,走了。而我,虽然吐了口压抑已久的闷气,心里却始终没有痛快的感觉,似乎有些东西正渐渐地从身体里被抽掉了。

    夜幕中,不知什么时候眼前出现了两个我。一个温柔贤淑,体贴入微,众人爱戴。一个自私狂傲,歇斯底里,不可理喻。两个我正在激烈地争吵,彼此不能相容。到底哪个是我,我自己也不知道。天,别吵了。我的头疼欲裂。只见那个自私的我终于占了上风,得意地大笑:“哈哈哈,谁想爬到本王妃头上去,必是死路一条。有不怕死的吗?来吧,看看本王妃的厉害,哈哈哈……”

    那狰狞的面孔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里越发显得恐怖、阴森、骇人。

    “不,不是我,不是我……”我大叫着,浑身大汗淋淋,坐了起来。

    屋里忽然间亮了,在烛火的摇曳中出现了冰儿的脸。

    “唉,又做噩梦了?奴婢知道您做不了恶人,为什么非要勉强自己呢?”

    我张着嘴想说话,却不知说什么。

    “奴婢斗胆,假传您的旨意,派人已经给嫣然姑娘送吃的去了。”

    “呵——”我松了口气。

    冰儿给了我杯茶,“先喝了它。”

    “菊花茶?”

    冰儿点头。我接过来,一饮而尽。

    过了良久,才说道:“她不会真的傻到什么都不吃吧?”

    冰儿嗔了我一眼,“奴婢早说过很多次了。您这刀子嘴,豆腐心,是改不了的,何苦?”

    屋外树影婆娑,风抚窗棂,说不尽的寂寞和忧伤。

    萧绎此刻恐怕正在温柔乡里乐不思蜀呢。我的心仍在云端漫漫飘荡,落无尽处。
上部 第十八章 露荷翻处水流萤㈡
    “您看您,关于那个什么巫蛊的小人还瞒着奴婢。明珠的嘴够严的啊,以后再这样,奴婢就生气了。”

    我无奈地一笑。“既如此,你就拿去把它毁了罢。”

    “不能毁。”冰儿正色道。

    “这又为何?”

    “奴婢想先把它收起来,放在个稳妥的地方。万一将来殿下追究起来,您也好留个凭据。”

    我恍然大悟。“是啊,还是冰儿想的周到。”我今天所做的一切,如果传到萧绎或者宫里去,我恐怕是要受到责难。毕竟如此对付一个孕妇有些让人齿寒。我的心终于平静了下来。

    “奴婢的心里只有您,请您体恤奴婢吧!”

    “冰儿……”我和冰儿相拥而泣。

    夜之静谧,夜之妖娆,夜之清凉,夜之淡薄,都化在无声的泪水之中了。

    次日,我打起了精神,请人去宫里传了李太医。李太医一路跑来,头上还流着细碎的汗珠。

    “微臣拜见王妃。”

    “来人,赐坐,上茶。”

    “谢王妃。” 李太医不停地用袖子擦着汗。

    李太医的样子使我想笑,自从那个除夕之夜之后,恐怕湘东王妃的自傲与才气,骄恣和不羁,已经在宫里传开了,并深入人心。此刻,连李太医也心有余悸吧。

    “李太医,不必紧张,本宫也不是吃人的老虎,呵呵。”我试图用灿烂的娇靥来化解此刻有些紧张的气氛。

    “王妃言重了。” 李太医显得仍旧有些局促。

    “请李太医到府里来,只是想问几件事。”

    “王妃请讲。”

    “本宫想问问贵嫔的固疾如何了?”

    “禀王妃,老臣正为此事感到惊奇。王妃是从哪里弄来的仙丹妙药?贵嫔的皮癣居然大有好转,这样看来,再不出一个月就能痊愈了。”

    “真的?”我心里一喜。

    “贵嫔最近心情很好。可惜没有方子,不然太医院可以留些记录,将来还有大用。”李太医惋惜地说。

    李太医谈起了医药,居然忘了紧张。我又微微笑了。

    “这方子来自世外方人。如不是本宫鼎力相求,恐怕……”

    “是,王妃,老臣明白。我朝上自贵嫔夫人,下至皇子王妃,皆仁孝恭德,简朴有度,实乃我朝之大幸。”

    “百善孝为先。这都是本宫该做的。只可惜这方子珍贵,而且需要的药引也极难获得,所以……”

    “老臣拜求王妃,如果有这样的好药,将是我大梁百姓之福啊。”

    “恩,说得有理。待本宫慢慢想办法。”这事等将来见了静远师太,再慢慢商讨。

    我顿了顿,说:“本宫还有一事不解。”

    “王妃请讲,老臣知无不言……”

    “本宫想问的是,嫣然姑娘的孕期到底是多久了?”

    我此话一出,李太医本来刚刚舒缓的脸马上就变白了。

    果然有蹊跷,终于要露出马脚了。我紧盯着李太医的眼睛,他的眼角都是细碎的皱纹,我虽捕捉到了那一闪而逝的恐慌,但和那悠悠岁月衍生出来的皱纹里蕴含着的沧桑和深沉相比,那恐慌就如风轻动,叶微惊,而瞬止,几乎没有留下痕迹。

    “李太医,本宫素来知道你们李家医术是世代相传的,而且是父皇最信任的人。所以,今天本宫希望您对本宫的问题也能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我略略地施了些压力。

    “王妃,老臣惶恐。嫣然姑娘的身体状况老臣都有记录,请王妃一观。”说着,准备拿出行医记录。

    “不,李太医。本宫不看,本宫想让您亲自对本宫说。”我逼视着他混沌的眼睛。

    “这,王妃想让老臣说……什么?” 李太医的喉咙响了一下。

    “那好,本宫问你,嫣然第一次昏倒的时候,也是你来就诊的,为何没有妊娠现象。而后来才断出有孕的。据本宫所知,李太医诊脉最为擅长,从来没有失误过。对此,你做何解释?”

    “这,王妃……”李太医沉吟了一下方说,“按照常规,嫣然姑娘第一次晕倒的时候,应该是有身孕一月有余,是可以诊断出来的。但是王妃知道嫣然姑娘一直有心悸的病根,心悸时脉搏跳跃无常,常有停顿,或时强时弱,称为结代脉。还有一种所谓的滑脉,即脉搏往来流利,医者称之为“如珠走盘”,一般多见于痰饮病人。但也不可一概而论,偶尔的结代脉有时脏器并无疾病,至于滑脉在正常的妊娠妇女中则更为常见。”

    李太医顿了一下,接着说道:“所以说万物善变,没有千篇一律,万古不变的东西。嫣然姑娘当时由于情绪紧张,血气逆流而上,呼吸减弱,所以才会晕倒。当时气息紊乱,脉搏失常,老臣自是无法诊断出来她怀有身孕的。”

    李太医一番长篇大论,条理清晰,振振有词,我有些呆了。难道就这样被搪塞过去了?
上部 第十九章 隐约花红点点连㈠
    我有些不甘,但还是说道:“原来还有这许多说法,本宫真是孤陋寡闻,真是惭愧!不过,嫣然这样的身子骨也太孱弱了,怎么能保住胎儿呢?”

    “王妃明鉴。这也是老臣的担忧之处。”

    “唉,”我叹了口气,说道,“毕竟是殿下的第一个子嗣,无论如何,请李太医多费心老神了。”

    “王妃言重了。还是王妃雍容大度,才使嫣然姑娘能保身到如今。老臣已经把过脉了,脉象平和,母子均会平安无事的,请王妃放心。”

    “如此就谢谢李太医了。”

    “只是还有一点要切记,请嫣然姑娘戒焦虑急躁,方能保平安到世子诞生。”

    世子?我心头微微一酸,仍旧说道:“李太医真是悬壶济世、医术高超的有德之士。“

    “王妃过奖了,老臣身受皇家俸禄,这也是老臣应尽之责。”

    这李太医难不能也是老奸巨滑之徒?每句话都丝丝合缝,滴水不露。     

    “来人,请李太医下去休息,喝茶。”我已经懈怠了,无心再问下去。再这样兜圈子,又有何意义?

    微微风举荷,细细雨浇愁。鸟雀喜呼睛,黎晓窥檐语。一场雨,洗亮了连天碧池,荷叶轻轻舞动,珠珠滚落,顿时失去了晶莹之圆,却留有一丝别韵风情。

    我面前摆着是刚抄完的佛经。丁贵嫔因我进奉的灵药医好了她的顽症,大是高兴。在我的婆母面前大大夸耀了我一番,并赏赐了大量的物品。但是却少不了她的一份特殊礼物——经书,而且是她亲自抄写的经书,而我,只好亲自抄写了几遍。

    佛家说,人的功德因行善而上升,因作恶而**;前世决定今生,今生又决定来世。个体生命在六道中不断沉浮的转生过程,就叫作六道轮回。如果众生能洞破事物缘起的本质,舍弃贪欲,断除烦恼,停止造业,就能最终跳出六道,得到彻底的解脱。

    说起来容易,做起来好难。

    “王妃,听说长干寺的香火很灵验。王妃是否也去一试?”明珠大概是看我百般无聊,才想出个让我散心的法子。

    我心念一动。也好,在这封闭的王府里郁闷已久,也该出去透透气了。

    我拒绝了王妃的鸾驾,只是一身普通民妇打扮,带上冰儿、明珠、清涟和两个家丁出了府门。

    朱雀门外,长干寺隐没在古朴、雄浑的重重松柏之下,缕缕青烟溢着绵绵不绝的香气,在墨绿色的树冠的缝隙中袅袅上升。龙踞虎跃的建康城远远望去,在一片郁郁苍苍的榕树的掩映下,越发显地神圣、庄严、大气、雄伟。

    果然名不虚传,寺内善男信女络绎不绝。大雄宝殿里,身穿大红袈裟,头戴昆仑大帽的众多高僧,双手合十长跪地上,口中默颂着经文。不远处传来沉缓、铿锵、浑厚而又和谐的乐声,使人不由产生一种激越之情,飘飘然如若仙镜……

    闻听父皇曾多次在此做法事。所以长干寺闻名遐迩,百姓更是崇拜得五体投地。果真有佛家的大气派,不凡中隐隐露出肃穆的气氛。

    “王妃,听说由于这里的签灵验无比,百姓们都信奉得很呢。”

    “好,清涟,你也去试一支吧。”我边说边欣赏寺里的风景。

    “是,王妃。”清涟领命而去。

    只见一位老婆婆领着女儿正在殿里跪拜。“谢谢佛祖保佑,我女儿终于心想事成,找到了如意郎君。谢谢佛祖。”说着,哆哩哆嗦地从怀里掏出了一串铜钱,颤巍巍地放进殿前的木盒中。她的小女儿瘦弱的小脸上却露出满足的微笑。

    母女两个相互搀扶着离去,旁边的小沙弥不屑地瞪了一眼,又低下头念念有词。母女两个虽已离去,但她们肩上两块扎眼的补丁却楔进了我心里,有种莫明的悲疮之感袭上心头。

    “王妃,您看。”不一会儿,清涟喜孜孜地拿来一支签。

    我仔细一看,上写“仙人指路”,下边一行小字,写着“中吉“、“路遇仙人指路通,劝君任意走西东,交易求才不费力,生意合伙也相通。有贵人相助。”

    “很好。总算是柳暗花明了,还算不错。”我说。

    “奴婢是托了王妃的福,王妃才是奴婢的贵人呢。”清涟说。

    我心里暗道此言不错。但是嘴上却说:“还是你命中注定有福可享呀,傻丫头。”

    “谢谢王妃。王妃也去抽一支,王妃大富大贵,一定能抽个上上签。”清涟说。

    “是啊,王妃。”明珠和冰儿人云亦云。

    我拗不过这几个丫头,终于答应了。那签在一个竹筒里,善男信女们口中念着“佛祖保佑,菩萨保佑”之类的话,轻轻晃动竹筒,这竹筒仿佛也成了法器,和那些木鱼、金钟、云锣、钹铃杵一样,受着人们的顶礼膜拜和真心的信奉。

    我拿着竹筒,只一下,就出来了一支。明珠兴奋地捡起来,然而,脸色马上就变白了。

    什么?我接过一看,豁然一惊。“下下签”,签名“宿鸟焚巢”。

    下边照样有一行小字,“宿鸟焚巢时运低,婚姻合伙病难医,交易有图皆不利,官司口舌被人欺。”

    几个人呆了,不知所以。

    “王妃不要灰心,那边有得道高僧解签的。”清涟连忙说。

    “还解什么,都已经很明白了。”我郁郁地说。

    “王妃,您忘了?世间万物相生相克,只要有立,就有破。”半晌不说话的冰儿忽然说了一句话。

    我默默点头。“真的有得道高僧解签?”

    “是啊,听说比本院主持还高一辈呢!”清涟说。
上部 第十九章 隐约花红点点连㈡
    来到同样香烟缭绕的偏殿,众多的人群围着一个慈眉善目,长须飘飘的老和尚。这就是那传闻中的得道高僧吗?

    说来也奇怪,不一会儿周围的人群慢慢散去了。老和尚抬头看到了我,连说三声“阿弥佗佛”。

    “施主可是来解签的?”

    “当然,不然找你干什么?”冰儿言语有些不敬。

    我瞪了冰儿一眼。因为我发现老和尚看我的眼神很尊重。

    “施主贵不可言。能否听老衲一言?”

    “哦?大师请。”

    “看施主的面相,实乃人间贵极,只可惜眉宇之见隐隐带煞,恐怕……”

    “哦?大师还会看相?如此请大师直说无妨。”

    “不能寿终正寝……”此言一出,所有的人大惊失色。冰儿气急败坏地说:“岂有此理?你这个老和尚,到底会不会相面?简直就是胡言乱语?”

    “冰儿。”我喝了一声,说道,“大师莫怪,这丫头不懂事,大师请继续说。”这个时候我反而想知道下文了,我的命运究竟有多少劫难?

    “恩。”老和尚捋了捋胡须,继续说道,“施主的签可是下下签?”

    “是,大师。”我毕恭毕敬地把签递上去。

    老和尚看了一眼,略略点头。“这就是了。施主面前就有一道坎。如果不小心应付,恐怕会断了姻缘线……”

    “请大师指点一二。”

    “按签上来说,是有人作祟,但是恐怕成不了什么大气候。虽有劫难,却有惊无险,只是一时的痛苦,并没有什么妨碍。”

    “这又是为何?”

    “施主,你的额头有丝红光闪现,那是太微垣之奎星在保佑你,因为你还没有做完你应尽之责。”

    “什么?大师?”我有些不解。

    “施主,你的贵人在东方……”说完,闭目不语。

    “大师,请详解。”我的心里有些发紧。

    老和尚仍旧不语。我忽然之间懂了。所谓天机不可泄露,这话也说到尽头了。

    “大师,小女子明白了。烦劳大师给个警示就好。”

    老和尚点了点头。拿起笔来写了个字,我定睛一看,是个“静”字。

    我虽然感到费解,可自知这大师是不会再轻易吐露一字的,所以就不强求了。“冰儿,把香火钱奉上。”

    冰儿只好拿出了两锭银子递给旁边的小沙弥,小沙弥双手合十,口称:“谢谢施主。”

    “走吧。”我转身往外走去,大家只好跟在我后边。

    刚迈了一步,耳边传来老和尚的声音:“灯动则不能照物,水动则不能鉴物。人性亦然,动则万里皆昏,静则万里皆澈。王妃慢走……”  

    “呵——”我停了一下,马上又不停地向前走去。静心,寡欲,以静制动,这就是老和尚要告诉我的话。这才是至高的境界,不管我是什么样的身份,在真正的佛家弟子的眼里,都是芸芸众生,一样平等的人。

    来时莺歌燕舞,回时全都判若两人。三个丫头一声不吭,我一直在沉思。气氛有些沉闷了。

    “王妃,奴婢的右眼皮直跳……”明珠说道。

    “哦?”我也微微感到莫名的慌乱。一定要静,安静,静,静……我不停地对自己说。

    马车终于停在府门口了,看门的老刘赶紧过来迎接。可是,我却不经意地发现他的眼里有那么一丝惶恐转瞬而逝。

    果然,我的预感又应验了。因为这时,苏姑姑象影子一样飘了过来。这次,仿佛问题很严重,因为她的皱纹都拧在了一起。她一边小跑,一边上气不接下气地呼喊着:“王妃,大事不好了,嫣然滑胎了……”

    啊?我吸了一口气,头皮有些发紧了。这怎么可能?不过出去了半天的工夫,就发生了这样的事。而且,已经六、七个月的胎了,都应该成型了吧?怎么可能会无缘无故地掉了?

    “王妃,殿下他……”苏姑姑擦了一把头上的汗。

    “殿下他怎么样了?”

    “殿下他,雷霆大怒,下令追查根由。现在李太医正在给嫣然施针呢!”

    我听了,什么都没来得及想,就提起裙摆匆匆往嫣然屋里赶去。后边的三个丫头都紧跟了上来。
上部 第二十章 萧萧疏风乱雨荷㈠
    还没进去,就闻到了一股呛人的火药味。金鱼缸摔得粉碎,几只小金鱼的肚皮还在一翕一张,为了再多留恋一刻这人世间的幸福而拼命地挣扎。萧绎高大的身影遮住了窗口那明媚的阳光。

    我有些郁闷,当初为了我,萧绎曾经打碎了茶杯。而如今,为了一个卑微的女子竟然活生生地毁了几条小生命的的阳光和快乐。只是因为他自己,失去了亲生的骨肉!

    “殿下……”我窃窃地说。

    萧绎猛地转过身来。我此时,正一身民妇的打扮,因为匆忙,忘记了更换。头发碎乱,面貌憔悴,已经完全失去了王妃的仪态。

    “你……你到哪里去了?”萧绎一副不可置信的样子。

    “我,我去长干寺去烧香许愿去了,为父皇和母嫔祁福……”慌乱之中,我仍然没有忘了添上后边这一句。

    “你,就这样去了?” 萧绎为之气结,“这样子要是传到外边去,岂不是丢了我皇家的颜面?”

    “谁能认出我来?”我小声地说了一句。因为觉得理亏,所以连声音都低了八度。

    “佩儿,你太任性了!你看看,这府里出了这么大的事,你却全然不知?” 萧绎停留在痛失骨肉的心情中无法回转,连语气都比平日犀利了十分。

    “……”我没有再说话。只见萧绎长长地叹了口气,又背过身去。

    我回头看了一眼嫣然,她如同雕塑一样躺着纹丝未动,连睫毛都未动一下,苍白的脸上是一片凄楚。我心里知道这对她的打击太大了,也感到不忍。

    李太医刚给她起了针。我惶然说:“这怎么可能?”

    李太医摇摇头。

    忽然间,小灵儿“扑通”一声跪在萧绎面前,“奴婢请殿下做主,一定是有人害了我们姑娘。”说着,鼻涕眼泪倾注而下。

    是啊,这些天我也觉得冥冥之中,有一只神秘的手在操纵着一切。有很多事都是如此的诡异,到底是谁在作祟?我用疑惑的眼光再次扫了一遍每一个人。

    “小灵儿,你可是知道些什么?有本王在,都说出来,本王给你们做主。” 萧绎说。

    “禀殿下,奴婢怀疑有人毒害了我们姑娘。之前一直好好的,今天中午喝了一碗鸡汤就睡下了,没想到醒来就大叫着从床上滚落。奴婢,奴婢当时一看,她身上已经都是血迹了……” 小灵儿用袖子擦了一把眼泪,呜咽着说。

    “哦?” 萧绎的眉毛又挑了起来。

    “老臣回禀殿下,老臣已经亲自检测了嫣然姑娘刚吃过的食物和用具,都无毒。而且刚才老臣在嫣然姑娘体内下了针,银针都是本色,更证明了体内无毒。”

    “那是什么缘故?”每个人心中都是谜团。

    小灵儿也摇着头,又是拼命地趴在地上叩头,“不可能,不可能……有人害我们姑娘。殿下……殿下……请为奴婢做主……”

    李太医叹了口气,说:“若非说是有人毒害姑娘,老臣也有嫌疑……”

    我和萧绎都怔了一下,但是萧绎马上说道:“不, 李太医,本王知道你尽心尽力,决和你无关。本王自小生病就是李太医诊治的,本王信任你……”

    这时,我惊异地发现小灵儿的眼神里闪过一丝怨毒。

    我走向嫣然的床头。

    小灵儿的眼睛里由怨毒转为戒备。我有些动气,难道是冲着我来的?

    但看着嫣然的痛苦之状,我心里缓缓流过一丝恻隐之心。算了,和这种不谙世事的小丫头计较什么?

    我的距离和嫣然越来越近了。我想要握住嫣然的手,安慰她几句。可就在这时,只见嫣然忽然坐起来扑向我,不知哪里来的那么大的力气,一下子扼住了我的喉咙,那细长的指甲钻进了我粉嫩的脖颈里。顿时,觉得疼痛席卷而来。

    “徐昭佩,你是个魔鬼!我恨你,我要杀了你!”一向温柔婉约的嫣然仿佛邪魔附身,完全变成了另外一个人。

    这状况太突然了。所有的人在那一刹那间都愣了。

    我被钳得无法呼吸,恐惧感顿时无边无际地向全身蔓延开来。怎么?真是冲我而来的,原来我在她心里是这么十恶不赦么?难道她以为是我害她的?指甲陷得越来越深,疼痛感越来越强烈了。我惊惧地看着嫣然的眼里燃烧着复仇的火焰,那火焰旺得好象要随时迸射出来,立即把我燃烧成灰烬……

    冰儿最早醒悟过来,拼命地奔过来扯着嫣然的胳膊。然后是明珠和清涟,几个人顿时扯成一团。

    这一幕深深地刺激着萧绎,“天,都疯了吗?住手!”

    可是嫣然的体内仿佛注入了无穷无尽的力量,那手越发得有力了。我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眼前有些金星乱溅。嫣然那头发披散着,五官此刻狰狞了,扭曲了,恶狠狠地咬着牙,歇斯底里地大喊;“你好狠,好狠的心!是你,是你害死了我的孩子,你必须死,必须死……”

    我眼前渐渐模糊,只看见几副焦急和惊恐的面孔闪现……
上部 第二十章 萧萧疏风乱雨荷㈡
    我想说,不是我,真的不是我,你误会了。可是却什么都说不出来……

    耳边只听见李太医焦灼的声音,”殿下,这事恐怕和王妃无关……”然后,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恍惚间,觉得自己成了飞天仙女,飞翔在漫无边际的云端,浑身轻若纸绵,在如细纱织成的云锦中飘飘袅袅,悠悠荡荡。

    ……

    “王妃,喝汤吧。”事情已经过了三天了,我脖颈上的伤痕依旧醒目,心里不时泛起一种难捺的隐痛。那清澈洞灵的女子,为何如今变成了疯狂之鬼魅。为什么?为什么?这究竟是为什么?

    那个危急的时刻,若不是萧绎冲了过来,扯着喉咙大喊:“听着,都放手,都给本王放手!”那声音震得大家的耳朵都要聋了,几个女人刹那间被摄住了。嫣然忽然间一怔,停止了用力,然后双眼一翻,向后倒去……而我,早已经不省人事了……

    萧绎来看我的时候,脸上还残留着一抹无法言喻的伤痛。

    我心头千般委屈,万般无奈一起涌上。

    没等他来得及反应,我竟象小孩子一样搂住萧绎的脖子,嚎啕大哭。

    萧绎被我忽如其来的举动弄懵了,尴尬地企图掰开我的钳制。我象蛇一样的手臂把他箍得紧紧的。

    满屋的侍女窃笑,然后识趣地全部消失了。

    我的鼻涕眼泪都沾在了萧绎的身上。他一脸的惆怅,一脸的愁云。

    “不是我,真的不是我……”我无法承受被冤屈的事实,拼命地想为自己辩白。

    “好了,不要哭了……”他拉下我的手臂,柔声说。

    “你相信吗?不是我……”总觉得有块石头压在心里,无法落下。

    “好了,本王相信你。何况李太医已经说了,嫣然并没有中毒。唉,李太医说可能是嫣然的身子太弱了,无法承受妊娠的负担,所以才会这样。”

    我嘤嘤地哭泣,仍然无法再回到从前的心态。

    黑夜带着万般的无奈缓缓而来,疲惫不堪的我,亦带着万般的委屈进入了梦乡。

    忽然间,一阵凄厉的呼喊声划破了夜空。“我的孩子,我的孩子……”

    “我恨你,我恨你……”

    “我即使是死,也再不会怕你……哈哈哈……”

    我睁开眼睛,恐惧地扑进萧绎的怀里。怎么?她已经神志不清了?她疯了?

    这声音仿佛从地府传来,带着阴森森地鬼气,来拘我的灵魂!

    我惊颤地发现,浑身已经大汗淋淋。黑暗中,觉得那双大手紧紧地攥着我湿漉漉的玉手。

    从此,我真的进入了人间地狱。无论白天还是晚上,不时会传来声嘶力竭的呐喊和呼叫,她仿佛永远不知疲劳,和杨柳上的蝉躁声混合在一起,越发揪得人难受。下人们都惶惶不可终日,如履薄冰,且噤若寒蝉。

    我真的象失去了灵魂,成天神思恍惚,这是怎样的一种折磨?最让我心痛的是这如花娇嫩,如月皎洁,能写出那么漂亮的行云小楷的书香才女,在经历了人生最惨痛的失落以后,居然成了疯子!萧绎的额头上不知什么时候增添了几道浅浅的皱纹,仿佛在最短的时间里嵌入了无尽的沧桑。

    我怔怔地望着荷池。荷花池上飘来一阵疏雨,雨声碎碎而落,打在荷叶上飒飒地响动。“轰隆隆”不时传过几声响雷,碎心地震动着我灵魂的最深处。

    我最害怕每天的清晨,我睁开双眼,就立刻能听到那让人震撼的嘶哑的狂乱的呼唤:“孩子……我的孩子……”

    天亮了,细雨洗过的池塘更有一番幽静,一份清淡。我忽然想起了什么。这般的寂静,怎不同往日?

    正寻思间,只见萧绎一脸解脱的神色,步子也比往日轻松了许多。

    我的心里“咯噔”一下。不!我顾不得梳洗,冲动地想向外冲……

    没想到却被萧绎一把拽住:“佩儿,你干什么?”

    “我……我……她……她……难道?”我大骇,不敢再想下去。

    “哦。”萧绎松了口气,“放心,佩儿,她没事……”

    我心头一松,谁知萧绎却轻轻地摇了摇头。

    我心里猜疑不定。

    只见萧绎叹了口气,说:“佩儿,本王是有苦衷的,希望你能明白。”

    “苦衷?”我不解。

    “这嫣然每日在府中狂呼乱叫,本王怕日久会生事端,派人把她送走了……”

    “送走了?”我忽然之间起了一身鸡皮疙瘩。皇室里有很多失宠的女人都被送到尼姑庵了,清灯古佛,孤寂一生。难道嫣然也是这样的命运?

    谁料到萧绎面无表情,接着说到:“西州还有本王的一座宅第,本王派人把她送到那里去休养了。那里清净,适合她养病。”

    我轻轻地掩住了嘴,堵住了我差点就要跳出来的惊诧之声。

    萧绎说完,背过身去。我闭了下眼睛,觉得自己仿佛从来不认识他,这个和我同寝共枕的男人,那冷竣的背影分明写着无情和淡漠。

    嫣然虽是只一个地位卑微的侍妾,却也是曾经和萧绎有夫妻之情的女子,还曾经为他孕育了一个子嗣。如今,就因为无法忍受她的疯癫,而无情的把她关进了冷清的别院。虽没有进入那了无生机的尼姑庵,却和打入“冷宫”无异!

    在这酷夏时节里,我激泠泠地打了一个寒战。眼前出现了一个场景,在一个细雨靡靡的黎明,一辆马车,载着一个无限凄凉的女子,缓缓而行。那马蹄踏在广阔的大地上,仿佛是一种沉闷的倾诉。然而,这倾诉却在雨幕的遮掩下压抑得没有舒展的空间。一个表情呆滞的女人,正愣愣地透过马车上狭小的窗口,窥望那无垠的荒野。芳草萋萋,马蹄声声,唱出了一曲哀伤的挽歌。仿佛,她前边的路,是一条死路。

    我的心如死一般沉寂,无语。
上部 第二十一章 芙蓉落尽天涵水㈠
    萧绎觉察到我的异常,忽然回转,问到:“佩儿,可曾觉得本王过于无情?”

    我摇摇头。做都做了,却还这般虚伪。

    “那好,你休息吧。本王要进宫觐见父皇。”

    他走了。我仍然觉得身体发软,没有力气。

    “王妃安好,王妃安好。”旁边一直沉寂的花雨忽然迸出了这两句。

    我有些凄凉的笑了,是含泪的微笑。

    无怪于多少文人墨客愿意遁世幽居,摆弄些花草,逗弄几下灵雀,难得的一份清雅和闲情,远比在这人世间受苦受难要好。

    “江南莲花开,红花覆碧水。色同心复同,藕异心无异。”前不久,看了父皇的这首诗。此刻,正慢慢地浮现在我心头。最喜这句“色同心复同,藕异心无异。”所谓藕断丝还连,此情无可消,到哪里去找寻?可是,明知道难得,却偏偏想要拥有,那就只有尝受一个“苦”字了。

    “王妃,请饮茶。”不知清涟什么时候来到我的身边。

    我点了点头,微微一笑,端过了茶盏,呷了一口。这茶有些淡淡的涩味,过后,有丝咸咸的感觉。不对,还有些酸味。但是喝后感觉清心爽口,很快地就压下了内心深处的不安和躁动。

    “这不是菊花莲芯茶?”

    “王妃,换种茶喝,也换种心情。觉得可还好?”清涟一双秀气的眼睛里闪着一丝灵光。

    这到是一点儿不假。这茶的味道完全符合了我现在的心情。苦中带涩,涩中含酸,一时间齐聚了各种滋味。

    “鬼灵精,搞什么花样?”

    “呵呵,王妃。您现在喝的是我刚煮好的荷叶茶。”

    “什么?荷叶茶!这也能做茶饮?”好新鲜的说法,我这时到把刚才的烦闷忘了。

    “是呀,这是奴婢早上用刚采摘的新鲜的荷叶,先细细切碎,再加上些山楂,慢慢熬制而成,最能清心败火,瘦身养颜。王妃喝了这茶,定会心情越来越好,越来越美……”

    “听着到真是不错,好。以后我就常喝你这荷叶茶了。”我略有些迟疑,“可是……”

    “王妃的意思奴婢懂得。王妃是怕到了严冬腊月喝不着它,对吧?您放心,奴婢早就准备好了。这荷叶必须要采摘清晨带着露珠的,所以奴婢每天早上都去采摘一些嫩荷叶备下,切碎了晾干,留待冬天饮用。还有呢,王妃,您喜欢的莲子芯也是预备好的。这整个冬天您都随时可以品尝。”

    “好妹妹。”我心下感到安慰,毕竟身边还有一个这样体贴的人。

    “王妃不仅有好茶喝,还有好吃的面饼品尝。浅应,端上来……”

    只见清涟的贴身侍女答应了一声,端上来一个瓷盘。只见瓷盘上放着四个圆圆的小饼,上边蘸着点点的芝麻颗粒,香气袭人。最奇怪的是这饼居然是一片耀眼的紫色、绿色、红色和黄色。我轻轻捏了一个紫色的,这是我最喜欢的颜色,细细端详,好精致,捏上去软软的。

    “王妃快尝尝,这饼的味道很独特……”

    我眯着眼睛,轻轻咬了一口。恩,酥软松脆,微微带着一点淡淡的葱香,不同于往日那硬硬的感觉,真的很奇特。

    “王妃,这‘紫衣侯’的味道如何?”

    “紫衣侯?”我纳闷了。“这饼的味道很好,清涟,你是怎么做的?”我边吃边饶有兴趣地问。

    清涟嘻嘻一笑,“您看,这饼肚大圆圆,象不象个穿着紫袍的侯爷。奴婢不才,给他们都起好了名字。”

    “不错,妙啊。那些呢?”我指着另外几个饼问道。

    “这个叫做‘虞美人’,这个叫做‘冷月霜寒浸’,这个叫做‘绿了芭蕉’,您看可好?”

    我心里暗暗称妙,说道:“真是有心。这紫色的饼是怎么做的呢?”因吃过清涟做的点心,知道那红是、绿的、黄的,无非是用些瓜果蔬菜的汁做的,可是这紫色从哪里来,就匪夷所思了。

    “奴婢知道这个王妃恐怕猜不到了。王妃可还记得花园里那株紫槐?”

    “对呀,府里仅此一株,可是紫槐也只在春天开花……难道你也把它保留到现在?”

    清涟掩嘴轻笑:“这本就是奴婢之所长,奴婢也把它制成花茶了。做饼的时候泡开放入,只可惜了毕竟不如正季的时候用它好。您看,这紫色分布得不是很匀称……”

    “好妹妹。”我真是有些感动。这份心,恐怕用多少银子都买不到。这清涟的心比手更巧百倍。

    “王妃,再尝尝这个,这个是有馅芯的……”清涟又拿起了“虞美人”。

    “好。”我拿起来,刚要咬,忽然又想起了一句话,忍不住问了出来,“妹妹,你刚才说那侍女的名字叫什么?”

    “禀王妃,叫做浅应。”

    “浅应?这名字有趣,缘何而来呀?”清涟这会儿已经把我的好奇心都打开了。
上部 第二十一章 芙蓉落尽天涵水㈡
    清涟的笑靥如花,脆语如珠:“浅应……”

    耳边只听见一声:“是,来了。”那声音浅浅的,细细的,如一缕低沉的梵音,徐徐飘过。

    我恍然大悟,不由“扑哧”一声笑了。

    “王妃终于笑了,还是清涟有法子……”冰儿和明珠嘻嘻哈哈地走进来。

    我心头一明,“原来是你们几个丫头在算计本宫!”

    “我的王妃,奴婢还不是为了您。您看,您一笑,满园的花都开了。”冰儿指着窗外那一片绿瘦红肥,莞尔嫣然。我僵化的心刹那间被一种灵婉的明媚慢慢软化。

    “有你们这些芙蓉花,解语花,本宫还要那些生花硬草做什么?”

    “王妃……”几个丫头聚拢而来,我有些满足感。

    “王妃,告诉您一个好消息……”明珠说道。

    “什么好消息?还能有什么好消息?”这些天我都快抑郁成患了。

    “王妃,您最敬仰的诗人来了。”

    诗人?我一惊!谁?难道是王筠王大人?

    明珠点头,说:“王妃,殿下已经吩咐苏姑姑备宴了。”

    天,对我来说,真是个好消息!对了,怎么没听萧绎提起?我反而要从一个侍女嘴里听说。王大人才华横溢,自小聪慧,十六岁做《芍药赋》,一直是沈公最为赏识的人,他的诗讲究音律,圆美流转,一直让我艳羡不已。如今,有机会求教,我真是满心欢喜。

    傍晚,我早早地梳洗打扮,特意穿上了一件紫碧纱纹绣璎双裙,这裙子是我在府中的物品库里盘查的时候清点出来的,听说是在晋宫里流行一时的衣裙。我试着穿在我的身上,真是秀色绝世,纱影纷飞,新香舞动,锦带飘飘,绝色的姿容给我更增添了一种自信。

    萧绎就要回来了,我对明珠和冰儿说道:“走,随本宫去迎接殿下。”

    不一会,只见众多的人随着萧绎走进来。我有些激动,我看到了不仅是王筠大人,还有王籍,一代文学名流。但说这王筠,现为太子属官,能来府简直就是难得了,何况还有王籍这样的贵宾。我素来敬仰饱学之士,此刻竟有些不知所措了。

    萧绎后边跟随着的是他的两位侍读,贺革和臧严,这两人一直跟随萧绎多年。这贺革出自于经学世家,通三礼。臧严精于班《汉》史学,虽不是精于文辞,却都是史家之佼佼者。

    “殿下,臣妾有礼了。”我落落大方地施礼。

    萧绎显然有些吃惊,再看我一副正规的打扮,有些嗫嚅地说:“你怎么在这儿?”

    “殿下,臣妾听说我府中来了名流学士,特来讨教。”我胸有成竹地等待萧绎邀我进厅。

    谁知萧绎的脸色一阵发白,他扭过头,说了一句话:“你一天也累了,不用应酬了,下去休息吧!”

    哦?我不敢置信地说道:“臣妾只是想和几位大人讨教一下诗词……”

    “好了,以后再说吧……”说着头也不回地走了。

    我怔怔地看着萧绎的背影发呆。几位大人依次从我身边走过。

    “微臣见过王妃……”

    “微臣告退……”好尴尬,这见面礼和告辞礼几乎在同时进行了,我居然连说话的机会都没有。

    我就这样看着我心中仰慕的名士从身边走过,匆匆,又匆匆,几乎还没有看清他们的面孔。听说这王籍乃是承袭谢灵运山水诗“如初发芙蓉,自然可爱”之大成的学者,我素来喜欢那清新自然的风格,如此难得的一次机会,就这么失之交臂了……

    心情由喜悦转为失望,由失望又慢慢积蕴了一股怒气。我觉得血在渐渐上涌,一直在院中伫立。明珠和冰儿劝道:“王妃,回去吧……”

    为什么?我喃喃自语,心里逐渐裂开了一道缝隙。

    “王妃,看开些吧,这些人都是外臣,殿下想必也有顾虑……”冰儿说道。

    我心里有一万个不甘,却无法说出。终于,我忍不住飞奔回寝室,放声大哭。

    “王妃……”侍女们的劝解不但没有减轻我的悲伤,反而更加变本加厉了。

    为什么?难道就因为我是个女人?不能加入他们的行列,和他们一起切磋诗词。我越想越觉得不能忍受,索性起来,脱下了紫碧纱纹绣璎双裙,拿起一把剪刀,狠狠地剪了下去……

    “天那,王妃……”在一片惊呼声中,那秀美绝伦的紫碧纱纹绣璎双裙刹那间衣风舞动,翩翩碎絮,飘落在地上……

    裂开的心碎了,一如那飘舞的纱絮,漂浮……无依……

    泪眼模糊中抬头。呵——怎么?今天早上刚派人移植到盆中的一株江南金莲倒下了……

    “谁?这是谁干的?”这江南金莲乃是新培育的品种,因株细形瘦,适于室内移植,受到大家的喜爱。那秀气的黄色的莲花正开得鲜艳,却遭受了如此的噩运。

    我抹了把眼泪,仔细一看,根茎上齐齐地斩断,明显是人为的痕迹。我怒极了。一把向花盆推去。那靛蓝的精美花盆经受不住这么大的力度,一下子滑落在地上,只听一声清脆的“哗啦”声,立即又成了碎片。明珠和冰儿也变了脸色。

    满地狼籍,一片碎心。

    侍女们惶然不知所措,都被我吓呆了。

    “王妃,不要……”冰儿扑过来抱住了我。

    “花都没了,还要这什么物事何用?”我的胸口一阵钻心的痛。

    明珠回过神来,招呼侍女们赶快收拾。

    “是谁?到底是谁?谁在和本宫过不去?”我忽然间觉得自己和花雨一样,原来是生活在一个可怕的牢笼里。只不过,所不同的是,这只牢笼里还有其它几只生灵同在。这几只生灵虽然表面维持着暂时的和平,却不知什么时候会忽然爆发内心的仇恨,迎来一场血淋淋的厮杀!

    其实,做为女人,虽然拼命打起精神维系自己的尊严,却仍然改变不了自身的卑微。

    我颓然跌坐。

    冰儿忽然瞪起双目,对着满屋子的侍女厉声说道:“今天都有谁来过?”

    注①:汉刘熙《释名•释饮食》中记载:“饼,并也,溲面使合并也。胡饼作之,大漫冱也,亦言胡麻著也。蒸饼、汤饼、蝎饼、髓饼、金饼、索饼之属,比随形而名之也。” 南北朝的面食主要就是饼,种类很多。
上部 第二十二章 倚风凝睇雪肌肤㈠
    只见一个小侍女奔过来,“扑通”一声跪在我面前,浑身都哆嗦着,不敢抬头。

    冰儿也十分地生气,说道:“老老实实向王妃禀告,王妃不会怪罪你的!”

    小侍女的脸色发白,带着哭音说道:“禀王妃……只有苏姑姑和红英姑娘来过……”

    我感觉出有一丝阴森森的凉气袭上我的脖颈。苏姑姑虽然狡猾老道,却没有这样做的理由。而红英表面对我也一直很恭顺,难道对我以前所做的还耿耿于怀?

    我和冰儿对视了一眼,冰儿的眼睛里全是疑惑。

    想到这里,我皱着眉,挥了挥手,让大家退下……但想来想去,有些不甘,我叫住了明珠。

    这时,只剩下我,冰儿和明珠三个人。

    “明珠,”我压了压心头的怒火说道,“你也跟了本宫这么久了,本宫对你如何?”

    “王妃待奴婢就象亲人一样……”

    “很好,“如果你在本宫和殿下面前选一位追随,你将怎样?”我用凌厉的眼神盯着明珠。

    只见明珠咬了咬嘴唇,随即说道:“王妃,奴婢虽跟随您不久,但奴婢到了王妃的怜爱和真心相待,奴婢都记在心里了。王妃有什么吩咐,奴婢誓当效犬马之劳。”

    我满意地点了点头,“也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事。本宫只想想让你去前厅听听殿下他们在谈些什么?本宫一向敬仰名流学士,可惜无缘交往,感到很是遗憾……”

    这偷窥的事情是萧绎最深恶痛绝的。有次,一位家人正走到萧绎的书房,萧绎刚好出来,以为他在偷听,当即大怒,让人把他打了板子,并驱逐出府去。那一刻,我有些心颤。明珠在府里多年了,焉能不知萧绎的个性?他的心胸很是狭窄,让人无法理解。这个差事是难为她了。

    “这……是,奴婢遵命。”她,最终还是去了。

    我回过头来,对冰儿说:“难道,本宫真的要防患于未然么?”

    冰儿点头:“如果您此刻不防,将来恐怕会后悔莫及!难道您还没有看出来,所有的这一切,都是冲着您来的。”

    我暗自点头,依稀感觉到嫣然那涂着鲜红的凤仙花的指甲,依然在掐着我。那指甲深深地陷入的仿佛不是我的肌肤,而是我的心脏。我不由捂住了发闷的胸口,我究竟该怎么做?

    “这些天怎么看不到芙蓉的影子?”冰儿的声音再一次触动了我。

    芙蓉的活泼俏丽,善解人意,是萧绎最喜爱的。而且,弹得一首好琴,歌喉如翠鸟轻啼,无与伦比。这些天真的象蒸发了一般,连个安都没请过。看这样是自以为得宠,并没有把我放在眼里。

    我心里依然残留着对萧绎的不满,却无处发泄,只好慢慢停止了啜泣。因为纵然是哭到肝肠寸断,他也不会听到。

    明珠没一会就回来了。她的话,让我无比地震惊。

    ——萧绎和他的幕僚们所谈并非诗词歌赋,经玄史画,而是朝政。

    他们提了两个人,一个是朱异,一个是范缜。

    这朱异在“上品无寒门,下品无世族”的本朝却偏偏是个例外。他出身寒门,却不畏强贵。他说:“你们这些贵人,都是依靠门第和祖宗的余荫来轻视别人,也就是靠坟中的枯骨来轻视我,那又如何让我对他们谦恭呢?”他熟悉《礼》、《易》,涉猎文史,兼通其他技艺,博戏、围棋、书法、算术,样样皆通。他上书提议设置狱司,与廷尉并列。这个沈公生前不喜欢的人,却得到了父皇的宠幸,居然接受了他的主张。

    这范缜更是一个异类。听说他写了本书叫做《神灭论》,完全是和父皇的“佛法无边”背道而弛。他的话简直就是惊世高论。他说:“人生在世,就象同一棵树上开的花,随风飘落,有些花落在厅堂里茵席上边,也有些花落在粪坑里。象你生在皇族,就象落在茵席上的花;我出身寒微,就象落在粪坑里的花。虽然贵贱不同,但都是偶然碰上的,哪有什么因果报应呢?”

    听到这里,我“笃”地一下子起身,这话说得太好了!

    明珠说到这里,声音却渐渐发沉……殿下说,这两个人一个哗众取宠,欺罔视听;一个离经叛道,自以为是,不提也罢……

    我忽然间不再悲怆,不在痛苦了,既然都是一棵树上的花,还分什么高低贵贱,贫富悬殊。

    我顿时大悟了,拍案而起。“明珠,拿我的‘管城侯’来!”

    “管城侯?”

    “哦!”我激动中忘记了解释。“吾有漆妃兮管城侯!哈哈哈……”脸上残存着潸潸泪痕,容颜却如雨后榴花。

    这“管城侯”乃是笔的别称,闻说秦始皇曾曾封笔为“管城子”,而“漆妃”则是墨的雅称。冰儿曾听我戏说过此典故,因而明白,便说:“明珠,王妃要笔墨伺候!”

    “哦,是。”明珠慌忙研墨,并递上一只笔。

    我不假思索,簌簌写下:“花飞花影落,月冷月清濯。倨琴听榭雨,泪下满绢帛。”

    然后,把笔一掷,接着向明珠问道:“后来呢?”

    “恩,王妃。后来好象听见什么《金楼子》……再后来,奴婢不敢多呆,就回来了。”明珠有些怕我再怒,很小心地应答。

    “很好,有劳妹妹了……”我淡淡地说道,“好了,没事了。烦劳妹妹再跑一趟,去看看芙蓉姑娘是否有恙?为何总不见身影?”

    明珠应了,却忽然抬头,说道:“王妃,您喊我什么……妹妹?这……这怎么敢当?”说着,眼睛里出现了一圈水雾。

    “我比你年长,你可不是我的妹妹吗?”我索性此刻连“本宫”的称呼也不用了。

    “这,王妃,奴婢……”

    “好了,快去。姐姐等着呢!”我柔和的声音浸得满室生香 。

    明珠的表情很凝重,然后深深一拜,转身而去。

    那娇俏丰美,香韵流转的江南金莲虽然在渐渐枯萎,可是在那最后的时刻,依然逞强地舒展着它眩然的风采,仿佛从来不曾因为早夭的来临而悲哀。既然这人间无法留住它的肢体,那它只好把所有的厚望都寄托给明月和清风,它的魂魄带着它的希望,到另外一个世界去绽放明日的笑颜。

    这晚,萧绎是不会来的。凭我的感觉,我知道他终究不会为了我放弃他最喜欢的……但,那又是什么?
上部 第二十二章 倚风凝睇雪肌肤㈡
    “王妃起来了么?”当清晨的第一抹阳光刚刚投进室内,我还在残梦的旋涡里苦苦挣扎的时候,耳边就传来了萧绎的声音。只是这声音失去了以往的温柔,相反的是掺杂了一缕忧郁和困顿。

    我简单梳理了一下,轻轻地挽起了长长的头发,弄了个赵合德的创意——墉来妆!几缕细碎的头发随意地披下,如流苏的坠感,别有一番情趣。

    但我心里却仍还记着他对我的冷淡和无情,因此怎么也不能挤出一个笑容,我勉强不了自己。

    “拿出来吧!”当我看到他的第一眼,不但没有迎来任何的愧疚之词,却说了一句这样莫明其妙的话。

    “什么?”我皱了眉。

    “你自己心里明白,快拿出来!”他没有一丝的迟疑。

    “你说什么?我不明白!”我直直地盯着他的眼睛,那仅有的一只眼睛里所含的却是不满和气闷。

    他幽幽地叹了口气,说:“那条裙子!”

    “裙子?”我怔了一下,脑海里立即闪现出无数的碎纱缨片,是说那条紫碧纱纹绣璎双裙吗?

    看着我眼睛中的迷惑,他点了点头,“对,就是你所想的。拿出来,本王要毁掉它!”

    我用警戒的眼神扫了他一眼,不提这裙子我还不生气,一提起来我就想起他当时的冷漠,心里冒着凉气。

    “不……”我从齿缝里挤出了这个字,索性别过脸去。

    他有些发急,忽然扳过我的身子,瞪着我说:“你一定要拿出来!”

    看他气急败坏地样子,我愈发地失望和倔强,狠狠地说道:“你就这样对待我吗?我是你的妻子,不是你的仆人。如果你非用殿下的尊严来压制我的耐性,那我只有一句话,我宁肯死,都不会拿出来!”

    “你——”我不屑的神色终于激怒了他,他脸上的青筋又在一动一动的,喉咙咕咕作响,感觉到山洪要随时倾注而来。

    我直视着他的脸,没有委屈,没有退缩,没有恐慌,没有任何的表情。

    空气仿佛凝滞了。这一瞬间成为我们永生的难忘,那一触即发的怒气就这样在我们的眼睛里蔓延开来,燃烧,直到有窒息的感觉。他那只僵死的残目仿佛也无法忍受我的无理和傲慢,依稀地闪现着一种说不出来的阴暗,仿佛在无声地训斥我的任性和恣意。

    时间就这样徐徐地流淌,外边的侍女们都被我们长久的沉默吓呆了,连大气都不敢出一声。

    我们都用彼此的自尊来和对方较量。直到,后来,他眼睛里的光芒渐渐地黯淡下去……

    他终于松开了我,高大的身形背了过去,挡住了那缕清新的晨光。

    “佩儿,你太任性了!这样下去,早晚有一天会出事的!”

    我冷淡地一笑,“我一个卑微的女子有什么大事,自然比不了你一个堂堂的殿下,可以想怎样就怎样?”

    “你——”萧绎的脸涨得通红,忽然间吼道:“你知道吗?你穿得那件衣服是前朝的服饰,倘若要在外边让别有居心的人看到,恐怕我们都会有性命之忧!”

    我的心猛地跳了一下,有这样严重吗?可是表面却不服软。“会吗?父皇连谋逆叛国的人都能饶恕,怎么就会对你我严苛以法?”

    “昭佩——”他大吼了一声,我的耳朵嗡嗡地响着,“这么久了,难道你还没有看出来么?那萧综、萧续、萧纶何时把本王当成自家兄弟,只要有机会,就会见缝插针,诋毁本王。还有那个厚颜无耻的萧正德,居然以“废太子”自称……唉,在他们的眼里,本王只是一个酸腐的无用书生,何况,是个残废……”

    他的声音渐渐地低了,我的心里感到疼痛,原来自己的心里是这样的在意他的喜怒哀乐,真的有些不忍了。

    真的是我太任性了吗?我不知所措,只听他继续说道:“幸亏昨天看到都是自己人。纵然不是为了大局,也应该注意一下自己的言行,你毕竟是个堂堂的王妃,怎么能随意会见外臣?这些人都是饱读诗史的名士,如何能看不出你的服饰乃是前朝遗物,只是看着本王的面子装做看不到了……”

    难道是我错了?我有些心虚。这是个什么样的世界?为什么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只许别人谋刺皇上,我却连穿件自己喜欢的衣服的权利都没有?天那,这世界真的颠倒了。本来瞎了一只眼的人,要装做另外一只也瞎了。本来两只眼睛都完好的人,也要装做两只眼睛全都瞎了!

    我从他僵冷的背后仿佛看到了一颗孤独迷惘的心。

    我慢慢走过去,轻轻地靠着他,他的背后微微渗出了些许汗水,潮潮的、热热的。他长长地呼了口气,颤了一下。

    “放心,那件裙子已经成为碎片,早已经不存在于这个世界了……”我心里虽还有些淡淡的哀痛,却已经在自己舔舐自己的伤口,还试图还原成以往的那种温润去抚平他的创伤!

    可是他忽然转身,我差点摔倒。“以后,你还要再学学宫廷礼仪,若有不解的地方,可去问下苏姑姑……”

    这句话是他甩给我的。因为说这句话的时候,他的身躯已经离去了……

    我的眼里已经微微发热了,“慢——”我试图挽留他。

    他的身子只是顿了一下,没有说一句话,然后,仍然默默无语地走了……

    一颗心,在空中慢慢地悬浮,找不到落的地方……

    镜中的我,墉来妆已经完全失去了韵味,丝毫没有了赵合德的妩媚俏丽,凌乱的秀发之下是一张苍白的的面孔,眼睛里只剩下一片苍凉的凄楚。

    只是,逞强的我,永远有一颗不安份的心,这颗心随时都想跳出胸膛,去呼吸一下外边带着花香的新鲜空气。
上部 第二十三章 露洗玉盘金殿冷㈠
    他的身影终于离开了我的视线,在那一瞬间,我感觉到自己就是那池塘上飘着的浮萍,不知不觉和飘落的残叶相遇,却仍然找不到落脚的地方。落入眼帘的只有岸边那青青的苔痕,正在拼命挣脱那即将来临的秋意的萧索,想试图挽回那曾经的辉煌。然而,那繁华已随风而去,不再回头。

    一个秋日的晨曦,我走进了萧绎的书房。这屋里不知何时多了一个盘龙香亭,一缕温润的檀香源源不断地散发出来,脑海中清醒了许多。听说这亭子有安定之意,置于宫中,本有天下大治、国家安定之意。却又如何从宫里移到了这里?

    这天下一统本来也是父皇的心愿,可惜父皇整日和得道高僧大谈佛法,哪还有闲心去统一南北?何况北魏自从拓拔焘登基,历时多年,北逐柔然,连灭三国以来,一直占据着大片土地,而且整日和风吃肉长大的北魏将士,岂是那么容易抵挡的?建康城虽然经历了宋、齐两朝兵乱的洗礼,却仍旧不改朱颜,巍峨屹立在桃红柳绿的江水之畔。

    想必是江南的温婉舒逸让人们长久以来乐于偏安,丧失了雄心大志。难道萧绎的心中不安,是不满于只做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而想和班超一样弃笔从戎,建功立业?想到这里,我有些辛酸,他的眼睛怎么能骑马射箭呢?

    无意中发现了萧绎的很多字画,无论是花鸟虫鱼,都是那么富有灵性,让人不忍释手。还有一轴画,我打开一看,心里有些微微发热了。这幅“月下清莲映碧池”还被完好地保留着,一丝尘土都不曾有,看样子一定是经常打开来看,他的心里毕竟是装着我的。

    我轻轻抹了下眼角的湿润,在他的书案前策立。

    桌上有几个字,我定了定神一看,赫然写着“凤鸟不至,河不出图,吾已矣夫!①”

    我的惊异无异于大白天看到了鬼魂,这是什么意思?一个念头从我心头闪过。难道?萧绎的压抑是来源于心头那蠢蠢欲动地渴望,那日益萌动的渴望把他压得快要崩溃了……他也在意图谋取皇位? 那就是所谓的权欲吗?

    我的浑身就又回到了冰水里,刺骨的切肤的疼痛一波又一波地袭来。

    我最喜欢陶潜的“闻多素心人,乐与数晨夕”两句,这世上最难得的即是“素心”两字。萧绎的心在哪里?我真的看不到,摸不到。本想以此心去劝解他,如此看来,是我错了!

    记得静远师太还说过,人生下来就布满了苦难,苦难的来源就是人们对欲望的追求。只有消除了欲望,才能没有烦恼,进入极乐世界。这佛理中仿佛也蕴涵着人生的智慧,难怪父皇乐而忘返了。

    可是不管怎样,如果他愿意信任我,和我一起携手,面对风雨,分担苦难,就是让我下入十八层地狱,也在所不惜。可这些,他能懂么?近在咫尺的夫妻,却为何象隔了千山万水?

    泪水如泉般涌出,飞溅到那洁白的纸笺上,浸花了那字的边缘。我有些惊恐了,以萧绎之心,如果发现内心的秘密被人堪破,恐怕又是一阵狂风骤雨,我何必再徒增其不快!

    他的凤凰不飞来,他的龙背八卦不出现,他的生命就此没有意义了么?那我在他心目中,究竟在何种位置?

    我用丝绢轻轻地拭去纸笺上的泪痕,哽咽无声。

    早上,发现荷池里的莲花还是昨日的形状,本就有些不悦。如今又染上了一层伤感……这莲花本是白天张开,夜晚闭合,倘若有一天不再开合,那就预示着即将凋落了……那百子莲、碧台莲、锦边莲的妩媚清影依旧停留在我心里,怎么舍得它们的离去?

    黯然了许久,方才走出书房。外边居然已经起了一阵凉意,我不禁打了一个寒战。

    “王妃,芙蓉姑娘请您移驾一观。”明珠已经在外等候多时了。

    “什么事?”我简直是有些烦闷,还要我亲自去看。

    我瞪着明珠,明珠只好小声说:“王妃,芙蓉的脸毁了,她……伤心欲绝……”

    “什么?”我开始咬牙了。自从我成为王妃以来,怪事频频发生,到底是谁,我有些抑制不住地愤怒,到底是谁想看我的笑话?这一次我一定要严查不殆。

    可是当我看到芙蓉的时候,还是禁不住大呼了一声。芙蓉的脸是多了一层轻纱,远望去如超凡脱俗的瑶池仙子静立,赏心悦目。可惜她看到我的时候,竟跪到我脚下,哽咽出声。

    她轻轻打开面纱,我恐惧地闭上了双眼。好一朵滋润的雨中芙蓉,居然花颜尽损了。她的脸上布满了红色的斑点和面疱,象烙上了一片又一片火印。

    “怎么回事?快说与本宫?”我扶起了她说道。

    “王妃,”芙蓉的声音虽还是那么清脆动听,却无形中多了一份凄楚。“奴婢前几天已经发现了起了很多小点子,起先没在意,恐怕是风吹的。所以近日来不曾去拜会王妃。只是又怕小题大作了,不敢吭声,如今却不得不惊动王妃了……奴婢如此粗鄙丑陋,怎么能面见殿下?”

    本来应该觉得很快意的我,却怎么也高兴不起来。

    “最近可有什么异常之事发生?”我隐隐觉得,这事情绝对不会这么简单。

    “禀王妃,奴婢只是用了些府里分派的脂粉……”

    “以前不是一直用这个吗?”

    “每次都是苏姑姑派人送来,可这次是红英……”芙蓉面带疑问和不解。“奴婢和红英一向亲如姐妹,她不会害奴婢的……”

    “是么?”我皱起了眉。
上部 第二十三章 露洗玉盘金殿冷㈡
    榈庭多落叶,慨然知已秋。

    我的心里也已经走到了秋天,寒意款款而来。红英,是你么?因为我对你的略施惩罚,你就会毁了对你丝毫没有妨碍的江南金莲吗?你就可以肆意地对你的姐妹下这样的毒手吗?因为你懂得打蛇要打七寸。而我的要害就是,这府里里发生的事情越多,我就越有被谴的可能。

    因为从我一成为湘东王妃以来,我就承受着比别人更加沉重的东西——我是不祥之人。正因为我的到来,这府里才失去了往日的安宁,而变得鸡犬不宁。

    我忽然间“哼”地一声冷笑,好吧,来吧,我接招!

    “奴婢这样丑陋,不方便见人,请王妃体谅!”芙蓉的声音里明明在压抑着内心的啜泣。

    “放心,本宫会请太医来帮你诊治。还有,本宫一定要把这个落井下石的人找到。”我狠狠地咬着唇,暗自对天发誓。

    “奴婢谢王妃关爱。”

    我点头,人象失去了七魂六魄,缓缓地走出芙蓉的屋子。明珠想给我披衣,我仍旧摆了摆手,拒绝了。

    忽然,我站住了,惊愕了。

    明珠不明所以,顺着我的视线望去。只见一阵冷风吹过,眼前晃动着苏姑姑的影子。

    我伸手指着,说道:“看,又来了……”

    明珠也慌乱了起来,却没忘记扶了我一把。

    “王妃,王妃……”苏姑姑上气不接下气。

    我无奈地说道:“嬷嬷,请慢慢说……”

    苏姑姑的脸色骤然一变,竟然放声大嚎。那声音如鬼泣。

    我预感到一定是出了什么大事!

    “王妃,不好了,有人来禀报,说嫣然姑娘不幸失足落水,殁了……”

    “啊……”我的头一阵旋晕,觉得手在颤抖,心跳已经消失了。

    为什么?才走了不到两个月,竟然已经天人永隔。

    我心里含着一丝愧疚,怪我自己轻易让她离去。

    我强自支撑了一下精神,问道:“谁来报的信?人呢?殿下可曾知道?”

    “禀王妃,是小灵儿。当时真把老奴吓了一跳,她一袭白衣,象个幽魂。老奴这就领她来。”

    我在明珠的搀扶下,来到前厅正中的檀香木椅上坐定。

    只见苏姑姑背后,远远地飘来一个白衣女子。小灵儿青春年华的脸上是形同缟素的孤寂,没有喜悦,也没有悲戚。

    “你——”我正想安慰她几句,告诉她已经派人去通知殿下了,会给嫣然办一个体面的后事。

    可是我惊异地发现,小灵儿的眼睛里都是清冷清冷的颜色,猜不透在想什么。

    我欲言又止。好想近前,抱住她,和她一起痛哭。却被她那拒人于千里之外的阴冷之气吓了回去。

    她转而笑了,很温柔地笑了。“王妃,嫣然姑娘没有死,她只是结束了她在人间的痛苦,去了另外一个世界享福去了。她一定会比在这个人间地狱里要幸福得多。因为,她从来没有做过坏事。”小灵儿看了看我,居然主动近前,说道:“她让奴婢禀告王妃,说她……”

    什么?还留有遗言,我急道:“她说什么了?”

    “她说……”小灵儿生硬地说着,“她想要王妃——抵她的命——”最后几个字,忽然大声地喊了出来。

    我似乎觉得有些不妙。正寻思间,只觉脖颈上一凉,一把明晃晃地匕首朝我刺过来。

    我惊恐地向后仰去。这时,明珠和苏姑姑醒悟了,立即冲过来,去拉小灵儿的手臂。可是仅凭她们那微薄的力量,怎么能抵挡的了一个完全疯狂的,把生死置之度外的女子?眼看着匕首又朝我掀过来。

    我闭上眼,把心一横,让我死吧,去陪嫣然,去找她,乞求她的谅解。因为是我误会了她,才让她走向了绝路。因为她走后的一天,我到宫里给各位夫人请安以后,以身体不适专门会见了李太医。

    当时,我没有给他喘息的机会,一步一步攻下了他的心理防线,他最终架不住我的软硬兼施,终于崩溃了。只见他终于叹了口气,说道:“王妃若非要知道,老臣就说了实话吧!”

    “本宫洗耳恭听,请李太医快讲……”我急于想知道个中缘由。

    天气炎热,李太医的衣襟湿透了。他用袖子擦了把汗,说道:“王妃,嫣然本是老臣故友的女儿,因父亲获罪辗转沦入王府。她自小受到良好的教育,写得一手好字,可惜身子一直太弱。原本在王妃和殿下大婚之前就发现有孕……”

    听到这里,我吸了口气。只听李太医继续说道:“有一天,她借我问诊之际,哭着求老臣,不要告诉别人。这种事如何能瞒?可老臣看到她执着的样子实在不忍,就答应了。”

    “这样的喜事,她为何隐瞒不说?”我奇怪地问。

    “这,王妃……”

    “李太医但说不妨,本宫一定要知道真相。”我非要打破砂锅问到底。

    “王妃,既然事情已然如此,那老臣就斗胆一说了,” 李太医喉咙又动了一下,仿佛下了天大的决心,“嫣然闻听王妃是个心胸狭窄、睚眦必报之人,而且婚礼当天那场风雪后,嫣然的心疾就曾发作过……”

    “那么,本宫回门省亲那天,她是否也曾发作过?”我这才想起那天依稀看到有宫里人提着药盒的来来往往,原来是这样的原因,看样子萧绎也一直对我有所隐瞒。

    “这……”李太医犹豫了一下,终于说道,“不瞒王妃,那几声雷响之后,嫣然就晕倒了……”

    我心里很痛,原来我在她的心里,真的是一个魔鬼!她对我一直心存余悸,所以当那天我教训红英的时候,她才有感而发,继而晕倒。原来我已经把她的胆子吓破了。那几声剧雷响得通天透地,别说是她,连我也心如刀绞而良久不能回神。当时只听说西州别院的厅里塌了两个柱子。

    我晕晕忽忽地回想着李太医的话,心里有种罪恶感。我虽不杀伯仁,伯仁却是因我而死。这种滋味比直接杀了我还要难忍十分!

    我笑了,可能是我前生就欠了她们主仆二人的债吧!那好,就让我用命来还吧!

    我闭上了眼睛,等待死亡地来临……

    注①这句话出自《论语•子罕第九》。凤鸟是古代传说中的一种吉祥之鸟,它一出现,就预示着天下太平。“河不出图”说的是黄河中有龙背负八卦图出现,预示着“圣王”将要出世。意思是:凤凰不飞来,黄河没有龙背八卦图出现,我这一辈子就完了。
上部 第二十四章 玉女争忍凌波去㈠
    这时,只听一声大喝:“住手!”我睁开一看,是萧绎,他面色发黑,一把扛住了小灵儿的手臂,硬生生地夺过了那把即将落下的匕首。他的声音里带着一种让人无法抗拒的力量,所有人都不知不觉降伏于他的威严之下。这已经是他第二次救我于水火之中。

    几个侍从和家丁跟上来,架住了小灵儿。萧绎挥手:“拉下去,派人看好她!”

    感觉被他抱起来,我的耳边随即迎来的是萧绎热忽忽的语气:“佩儿,你没事吧?”那声音里有焦急,有心痛。

    他还很在意我。对我来说,刚才的事只不过是必然的劫数而已,一切都已随风而逝。

    随着脖颈上的隐痛愈来愈烈,我只有虚弱地笑了。

    “唉,真是,又流血了!快传太医……”萧绎急声喊道。

    我捂住了他的嘴,摇头。“难道还嫌我的名声不够好吗?传到宫里,怎么说?我被人行刺吗?”

    萧绎顿时怔住。

    我仍旧在笑,“这点儿伤,没事的。我不是好好地和你在一起说话吗?我房里有金创药,一会上些就是了。”

    萧绎瞪着眼睛看了看我的伤,慢慢地才平静下来。

    “七符,我想和你说件事。”

    “什么?”

    “能否按照皇家礼制,按侧妃的礼仪厚葬嫣然,她毕竟给你孕育过子嗣……”

    “这,恐怕无此先例。”他犹豫不决。

    “为什么?你不觉得是咱们对不起她吗?如果不把她孤零零安置别处,她也许不会死。难道想让良心一辈子愧疚?”我急道。

    “好了,不要说这个问题了,容本王考虑再说。佩儿,不要胡思乱想了,是她自己落水的,不是你我的错。快回去上药吧!”

    “可是……”我还想再争辩几句,可是他打断了我,“好了,血都流下来了,快……”然后居然抱着我一路走去。

    我终于闭上了嘴,被他温热的呼吸熏得有些陶醉,胸膛里有颗不安的心,我知道那是为我而跳动的狂热的心。在他温暖的怀抱里,我窃意地想,如果能永远这样走下去,该有多好!

    我暂时吞下一切的苦涩,任由他抱着我回到寝室。

    冰儿看到我的样子,又惊闻我刚才的险情,哭声大作。“王妃,以后奴婢再也不离开您左右了,是奴婢不好……”

    “好了,傻丫头。别哭了,快拿药去,你这一哭,把外边鼓噪的池蛙都引出来了……”我仍然故做轻松,开着玩笑。

    萧绎一直在摇头。冰儿这才恍过神,去取药。

    和以前一样,我的手仍然被他握着,一股暖流源源不断地输入我体内,我的身心被这忽如其来的幸福笼罩着。我的独眼夫君,在我的心里,你永远都是一座无法逾越的大山,你知道吗?

    窗外的荷塘,以风为衣,只听得环佩叮当,无数的笑脸张开。青盖亭亭,荷香依然沁入鼻孔,和着淡淡地烟尘,把想念中的佳人化为露水,留待清晨绽放那晶莹的一瞬。

    深夜,听见细细如丝的小雨随风潜入。我依旧不能入眠。

    嫣然一张雪白的面孔不时浮现在心头,心里的血和泪相携而来。

    身体的伤痕无论多深,仍是抵不过心的痛楚。嫣然带着对人世间的愁和恨,香消玉殒了。而我,本没有做过罪大恶极的事,却被一个在天上飘荡不肯离去的魂灵折磨着。

    等不到清晨的来临,我已静静而坐。

    “现在是什么时节了?”我忽然问冰儿。

    “王妃,快七月十五了。”我心里微微一动。七月十五,俗称“鬼节”,也叫“中元节” “盂兰盆节”①。

    闻听佛教自汉代传入我中土,佛经中《盂兰盆经》流传目莲解救母厄的故事:“有目莲僧者,法力宏大。其母**饿鬼道中,食物入口,即化为烈焰,饥苦太甚。目莲无法解救母厄,于是求教于佛,为说盂兰盆经,教于七十五日作盂兰盆以救其母。” “盂兰盆”是梵文的译音,意思就是“救倒悬”,说目莲的母亲在地狱受苦,如同处于倒悬的状态。”

    “冰儿,让苏姑姑准备祭品,本宫要请人为她超度。”希望我的诚意能换来嫣然在天之灵的谅解。

    府里破天荒地搭起了法师座和施孤台,法师座跟前供着超度“地狱”鬼魂的地藏王菩萨,施孤台上立着三块灵牌和招魂幡。清涟亲手做的鸡鸭鱼肉,果品点心整整齐齐地摆在台上。此外还有一些面制的桃子和大米。

    请来的法师分别在每件祭品上插上一把蓝、红、绿等颜色的三角纸旗,上书“盂兰盛会”、“甘露门开”等字样。然后仪式是在一阵庄严肃穆的庙堂乐曲中开始的。法师敲响引钟,带领座下众僧诵念各种咒语和真言。然后施食,将一盘盘面桃子和大米撒向四方,反复三次。这种仪式叫“放焰口”。

    我亲自率王府所有女眷焚香,默默祷告。

    近些年已经开始有晚上放水灯的习俗了。这水灯就是用彩色的纸做成莲花的形状,扎在木板上,放到水里。听说这灯是给那些冤死的魂灵引路的。这圣洁的莲花灯会用它们那微弱的光亮,引领着那些找不到路的魂灵,慢慢走过奈何桥……

    我亲手扎了一个莲花灯。我这盏灯与众不同,上边写下了“多少泪珠无限恨”这几个字,希望清风和江水能带走这些无限的冤仇离恨。

    我交代了苏姑姑设宴斋僧的任务以后,又重蹈覆辙,和以前一样,带着清涟、冰儿和明珠及几个家丁仆妇出了府门。这次是萧绎默许的,他懂得我那份沉重心情是怎样的难以释怀,因此就没有再坚持不让我出去,只是多派了几个人跟随,以防出什么意外。

    还没到江边,就看到数不尽的莲花灯,在碧波浩淼的江面上闪闪烁烁,飘飘荡荡。岸边是静静默立的人群。

    人世间有这许许多多的哀思,都寄托在那遥远的江的尽头。江水仿佛也被静寂中的忧郁所感染,东去的豪壮在彩灯的掩映下,多了一份绯红的婉约之美。
上部 第二十四章 玉女争忍凌波去㈡
    我站在江边,吹着那咸湿的淡淡的风,心里默默地念着。嫣然,总有一天,我也会去找你的。到时候,我们可以一诉衷肠,我会告诉你,我的心永远都不会变成石头,我会用我的诚意再和你做一次没有芥蒂的姐妹。

    我把莲花灯放入了江里,只见它随着众多辉映的烛火飘然而去,很快,就聚在那无数的花灯从中,找寻自己的所在。

    我发出了一个莲花般的微笑。旁边有个十二三岁的少年,正在放逐一盏桃红色的灯,那烛火亮亮地照在美丽圣洁的莲花瓣上。

    我的视线徐徐落在那盏灯上,心头仿佛又点亮了一排烛火。我猛然发现那盏等似乎是那么得熟悉。因为,那莲花瓣上也写着几个字。

    一度怀疑自己的灯又飘回原路。我最终摇了摇头,那风一直是向东南方而去,不曾改变。

    “王妃,那灯和您的一样呢!”明珠有些兴奋地说,“也写着字,奴婢看是几——回——魂——梦——与——君——同。”

    “呵——”几度失落的心仿佛被人挽救了回来,我有些惊愕。这和我的“多少泪珠无限恨”象是双生的姊妹花!冥冥之中,真会有这样的巧合吗?难道是嫣然谅解了我,托这朵莲花来告诉我,她已经放弃了仇恨!

    “姐姐……”耳边传来少年的哭泣声。

    “哦。”刚才那短暂的惊喜此刻又慢慢消失。

    “去领他过来。”我吩咐道。

    “是,王妃。”

    不一会儿,那少年就来到我面前。

    我此刻是一副普通大户人家的装扮,所以自然不会引起什么波澜。我很和气地问道

    那少年眉清目秀,长得很是英俊。眉宇之间没有本来的天真,而多了一丝忧郁。

    我笑了。“小弟弟,叫什么名字?你为谁放的灯?”

    “我叫贺徽。那灯是为我姐姐放的。”

    我释然了。倘若这贺徽小小年纪就饱受情苦,那这人世间也就和炼狱中无异了。

    “你姐姐?”

    “这位姐姐,我姐姐是去年过世的。因我姐夫生病而死,她不肯独活,终于有一天背着家人自尽而死。临死前,她让我每年放一个莲花灯,灯上写着她最喜欢的一句话。她说那是她的心,叮嘱我千万不能忘了…….”

    世上竟真的有这样烈性女子!她自己可能还不知道,那七个字不仅仅是她的心,而是一句永不会沉寂的千古诗篇!

    随着贺徽的唏嘘声,我再一次陷入了无尽的惆怅中……

    “小姐,风寒露重,早些回去吧……”冰儿在我耳边低语。

    “小弟弟,记住,千万不要为情所伤,那是没有尽头的灾难啊……|”我叹息。

    “哦。这和我姐姐说的话一样。这位姐姐,您说话的声音真的好象我姐姐。”

    我再次失笑了。拍了拍他的肩膀,“男子汉大丈夫,把心用到读书上。将来报效国家。”

    “天那,这也是我姐姐说过的……”这一次轮到他惊愕了。

    “呵呵……路漫漫其修道远,吾将上下而求索……”我给了他最后一句鼓励,便转身离去。

    此刻,我仿佛觉得自己通达了许多。也许,对于嫣然,她在天上已经找到了一片净土!在那里,没有烦恼,没有苦闷,只有满足。这份满足,便是那松花酿酒,春水煎茶的闲淡悠然,自由惬意,没有任何遗憾。

    回到了府中,心情轻松了许多。虽然最终没有能按照侧妃的礼仪去安葬嫣然,只是在一个荒寂的地方垒了一个小小的坟丘,便算是“宝顶”了。下葬的时候我执意剪下了自己的一缕秀发,亲手放进了棺柩中。按照葬仪,要放入亲人的贴身之物。而我,越俎代庖地把自己当做她的亲人。我相信,她最终能明白我并不是她的仇人。

    小灵儿也冷静了很多,她自愿为嫣然守陵。萧绎同意了。

    我就象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一样,拉起了小灵儿的手。这一次,她没有再有什么异动。冰儿和明珠则都是一脸戒备的神色。

    “等一切都过去了,你便回来,本宫会照顾你的……”

    没有谢恩,没有任何的动作。只有一脸惨白和僵硬的身体,伴随着那袅袅上旋的香火和漫天飞舞的纸钱,伫伫而立。

    该做的我都做了,心里从此不再空洞。

    注①:中国从梁武帝时期开始相沿成中元节。不过后来除设斋供僧外,还增加了拜忏、放焰口、放水灯等活动。
上部 第二十五章 红藕香残玉簟秋㈠
    清晨,我带着满足的笑意,在花雨的呼唤声中慢慢转醒。

    又到了去宫中请安的日子了,我这一脸的寂暗,经过了一夜的休憩,淡了许多。扑上了些丁香粉,面颊上多了一圈红晕,人显得精神了许多。

    听说这丁香粉的制作工艺极其复杂,先用白米英粉三分加胡粉一分合匀,调取葵子蒸熟,再用布绞汁,与粉调和,晒干。然后再蒸取汁,重复一便,则粉末变得很精细了。粉做好后,就要加入香料,也就是把丁香花揉于粉中,再过一段时间,就成了香粉。府里的香粉都是专门的香粉坊供应。      

    我和大家都用的是一样的粉。这粉用在我的脸上倒是相得益彰,把我本来就白皙的皮肤映衬地更加迷人。而为什么,用在芙蓉的脸上却有如此可怕的效果?我一直不愿意相信内心的那份怀疑,那张能织出天下最美的锦绣的纤纤玉手,会是阳奉阴违的阴险之人?

    “启禀王妃,车辇已经备好,时辰到了。”明珠的声音打断了我的思绪。

    我点头,轻身移步。

    路上,天高云淡,寒气瑟瑟,已经闻到了秋天的气息。蝉儿嘶哑的声音减弱了许多,不经意地还能听出一丝悲挽的凄凉。

    照例,先到了丁贵嫔那里,然后再到我的婆母阮修容的寝宫。

    宫里居然不是以往的清寂,一阵银铃般的脆笑传来。

    “湘东王妃觐见……”

    我略有些紧张,却看到了一个不该出现在这里的人,袁兰芝。

    阮修容正开怀大笑,许久没有听过婆母这般畅快的笑声了。这笑声却是因她而来。

    我向婆母行礼,她却没在意,“来得正好。佩儿,兰芝正在给本宫讲解茶道。”

    兰芝?叫得好亲热,我微微有些醋意。这近水楼台真的是先得月了,这么快就讨得婆母的欢心。

    “兰芝拜见湘东王妃。” 袁兰芝大方地行礼。

    我忙说“免了”,只听婆母说道,“来,一起听听兰芝的茶经……”

    “是,兰芝遵命。” 袁兰芝娇俏地一笑,继续说道,“这茶艺发源于巴蜀,步骤一般分选茶、备器、择水、取火、候汤、习茶……这水最好用岷江中的清水,煮茶用陶器,茶盅选用东隅的瓷器, 煎茶时要讲究“沫沉华浮,焕如积雪,晔若春 。”说着,她递给婆母和我分别一个茶盅。

    “这是兰芝刚煮好的茶,请品尝。”

    我轻轻呷了一口,入口虽苦,却渐渐飘有一阵余香,回味无穷。

    “这可是巴蜀茶?”我问道。

    袁兰芝又是一个醉人的微笑,微微拨动了我的心弦。连我都沉溺于此,何况男子?

    “人都知道茶能解渴、解酒之用,其实它还有做菜、祭祀、养生、药用的功能呢。这茶最大的功用是能够消食开胃,连贵嫔饮用后也觉得好呢!”

    “兰芝小姐真是有心得,昭佩内心折服了。”

    “王妃说哪里话?这不过是雕虫小技罢了,兰芝惭愧!”

    “哈哈,兰芝这孩子真是有心人,贵嫔一个劲地夸赞,说一定要给她说门好亲事呢!”我的婆母也对袁兰芝大加称赞,看样子都已经被她的轻言软语彻底俘虏了。

    袁兰芝羞涩地笑了,“兰芝不想嫁,还想多伺候贵嫔和几位夫人些时日呢!”

    “哈哈,这孩子说话,真是透本宫的脾气……”我的婆母好象捡了宝,一直没停止过夸赞的口。

    我情不自禁地紧张了,既然这袁小姐如此清高,想必看不上萧绎这一只眼的人吧。

    想到这里,我释然了,连忙找了个话题岔开了。“如此,倘若能在清风明月之下,于花香郁郁之中,品茗听琴,岂不美哉?”

    “王妃才高志雅,果真不同于人。”袁兰芝说道。

    我刚要作答,就被婆母截了话茬,“如果再能看兰芝一舞,就更是锦上添花了……”

    内心暗自叹息,原来话题又引上了她的长处。

    “修容您太看得起兰芝了,兰芝愧受了。”

    我不得不露出了一个水样的微笑,没有一丝不耐。

    “左思有《娇女诗》,‘心为茶驹,吹嘘对鼎’,还听闻鲍令晖撰有《品茗赋》,只可惜看不到真迹了……”袁兰芝淡淡说道。

    “兰芝小姐真是博学多闻,昭佩自愧不如……”我一脸的谦逊。

    “恩,有机会多向兰芝学学,她懂得很多那……”阮修容又插了一句话,我听着脸上却有火烧一般,心里不甘,难道我的学识比她差了?

    “禀修容、湘东王妃,兰芝要告退了,贵嫔她想必等急了……”她盈盈一拜。
上部 第二十五章 红藕香残玉簟秋㈡
    阮修容微笑点头,说,“去吧……”

    袁兰芝回首又向我行礼,说道:“王妃之才,兰芝久闻大名,以后有机会向王妃求教……”除了飘散的茶香,她身上还有一种淡淡的兰花香,是用了兰花制成的香粉。这香粉和兰花粉别的有些不同,里边有一种薄荷的清凉感觉。我对这薄荷的味道一直有些敏感,所以感觉很特别,只是不知道是怎么制成的?

    袁兰芝走了,这宫里还残留着她的痕迹。香茗、陶器、软语温香,一种奇异地清香许久地回旋在流动的空气中。

    “好了,昭佩,本宫有些话对你说。” 阮修容忽然说道。

    “是,母亲。”

    阮修容看都没看我一眼,只是喝了口茶,才慢慢问道:“最近经书看得怎么样了?”

    “哦?”原来是这些,刚有些紧张的心慢慢舒缓下来。“禀告母亲,儿臣每天有做功课。”

    “恩,最近宫里佛事繁多,本宫担心贵嫔忽然问起,咱们没有准备, 丢了面子……本宫也是为你好……”

    “是,昭佩明白。理佛最讲心静,昭佩已经领悟了许多……”

    “是么?那好,本宫问你,丁贵嫔赐你的佛珠有多少颗珠子?”说这话的时候,阮修容忽然直视着我。

    我惊住了。这是什么问题?珠子?我的记忆在搜索可能遗忘的角落,仿佛丁贵嫔是赐了我一串玉佛珠,如果没有记错,应该还在物品库的某个角落里吧?本来胸有成竹地以为自己可以应付一些佛理考究了,却原来发现自己还是犯了致命的错误。做好一个王妃,究竟要经历多少磨难才能脱胎换骨、化茧成蛾?

    我嗫嚅了。

    “怎么?不是获益非浅了吗?若是虔诚理佛,如何不知那佛珠有多少颗?”阮修容不悦地问道。

    见我许久没有出声,阮修容继续说道:“也难怪,最近你府里出了这么多事,够让你烦心的了。哪有心情参禅礼佛呢!”

    这话带着微微的讽意,我如何听不出来。只是心里也有些微微的恨意,到底是谁多嘴多舌?我已经严令府里的人不得乱说,难道我的威不重则令难行?

    “母亲……”我试图想作番解释。

    “好了,昭佩,本宫说的都是心里话。作为正妃,心一定要大度。当初德皇后在世的时候,性妒不能容人,听说薨后化身为毒龙①,盘桓于后宫井内,常入圣上之梦,以至于圣上不敢多亲近女色,更不敢再立皇后。”

    我是初次听到我朝没有立后的原因,心里实在很敬佩德皇后的勇气,却不敢出声。

    我的婆母阮修容又说到:“虽说死的只是个妾侍,本来没有什么大不了的。可惜若传出去,恐怕都以为大妇不能容人呢!自古女子不能善妒,善妒者违七出之条,将不能持家,亦不能服人。”

    我心里暗暗发狠,这多嘴之人,若让我知道,定给她些颜色看看,害我平白无故受这斥责。婆母说得虽是振振有辞,岂不知全是漏洞?虽说德皇后善妒,不也做了皇后,而且能让皇帝不敢再立皇后,这等气魄,谁人能及?女子能做到如此地步,天下能有几人?我到是佩服得很呢!若是我死后,萧绎能给我留一席之位,我也知足了。

    我嘴上却应道:“母亲教训的是,昭佩谨记在心。”

    “以后有空的时候,多抄些经书……不要总仗着自己的身份压人,要有容人之量。家和万事兴。以后要是再有什么波澜,恐怕谁都帮不了你,后果你自己斟酌吧……”

    阮修容又喝了口茶,“趁这会没人,本宫才有机会说几句。本宫就这么一个儿子,指望他出人头地,给本宫挣些面子。你们可千万别让本宫失望了……”

    我咬着唇,低声应道:“是,母亲,昭佩引以为戒,再也不会出差子了。”

    “恩,有你亲口这么说,本宫就放心了。以后收收自己的性子,别作践了自己的身份。”

    “是……”我的脸上**得疼痛,却强忍着心中不满,说道,“母亲,其实昭佩还给您带了自家制成的荷叶茶。”

    “恩,放着吧。刚兰芝送来的武陵茶,本宫尝着确实不错。”

    “是。”我强装着笑颜,却挽不回内心的失落。

    注①:出自《南史•卷十二•列传第二•后妃下》:后酷妒忌,及终,化爲龙入于后宫井,通梦于帝。或见形,光彩照灼。帝体将不安,龙辄激水腾涌。于露井上爲殿,衣服委积,常置银鹿卢**灌百味以祀之。故帝卒不置后。
上部 第二十六章 浮世本来多聚散㈠
    我带着一颗飘零的心,偷偷藏起那不为人知的伤痕,还要给别人呈现一个坚强的表面。

    萧绎的亲生母亲,我的婆母大人那犀利的语言,象一把无形的杀人之刀,重重地伤害了我灵魂的深处。即使是痛得无法忍受,也只能悄悄收起无助的泪痕,静静地承受着生命里从来没有的无奈,我欲辩无言。

    一个王妃,受到这样的斥责,在别人眼里,已是十分的严重。虽然当时并没有旁人,我和婆母之间一个脸色发暗,一个面目发红,绝对鲜明的对比。 紧张的气氛中暗暗流淌着一种剑拔弩张的潜动,我虽默默地承受着这一切,并不等于自己承认自己的失败。而是因为,我的恣意被道德和修养紧紧地束缚在那一触即发的萌芽之中。

    我自然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这一切意味着我这个王妃在皇室的眼里,是最卑微的,没有份量的。

    我只是闭了闭眼睛,却没有掉一滴眼泪。欲加之罪,何患无词?纵然我知道自己是清白的,可是现在的我,即使跳到江里也洗不清我的污浊。这件事,恐怕是瞒不住的,很快就有人知道湘东王妃由于善妒不羁、致人于死地了……

    我被质责了……这不正是有些人要看的笑话吗?

    我象幽魂一样回到了府中,却惊异于一个事实。这次居然所有的内眷都在迎接我的到来。

    哈哈哈……我笑了。来吧,让你们其中居心叵测的人来暂时看我的尴尬吗?也不看看你们的对手是谁?是大梁独一无二的湘东王妃、信武将军女儿、堂堂公主的后裔,怎么?在这小小的王府之地,还有你们翻云覆雨的时候吗?

    “王妃好……王妃好……”花雨又不分时宜地叫了起来,只是这叫声中居然带了一丝凄楚和浑浊,难道连这生灵也懂得主人的心情?

    “好?”我冷冷一笑,我真得很好。

    “怎么?教了这么多天,还是说不清楚,不如永远闭上你的嘴……”我凶狠地瞪着花雨,所有的人看着我,面面相觑,不知所以。

    “明珠,拿剪刀来……”

    “这……王妃……”明珠的语气里微微有些颤抖。

    “怎么?听不到本宫的话吗?”我愠色道。

    “奴婢……”

    “奴婢来了……”耳边听到了冰儿的声音,我精神一振。只见冰儿拿了一把剪刀,剪刀在她手中仿佛是一件杀生的武器,在阳光的映射下发出了闪闪的刺眼的光亮。

    我从冰儿眼里忽然读出了一种恨意,心里有些犹豫了。

    就在我踟躇的时候,冰儿说道:“请王妃吩咐……这等小事用不着您亲自动手,交给奴婢吧!”

    我用手指着花雨,口中却忽然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奴婢明白了……”冰儿是一脸的凝重,慢慢地朝花雨走去。

    “吱……呜……”只听花雨闷声闷气地忽然拼命张开了翅膀,挣脱了被冰儿掐住了的头部,在鸟架上不停地挣扎,意欲挣脱那脚上的锁链腾空而去。

    眨眼之间,冰儿手上的剪刀上已经血迹斑斑……花雨的小舌被活生生地剪掉了,虽然它以前由艺人训练说话的时候进行过修剪,但这次是毫不留情的全部都失去了……

    那触目的鲜血流到我的心里,觉得心如刀绞。冰儿的脸色惨白,嘴上却冰冷地说道:“哼,叫你多嘴多舌,这就是你的下场……"

    周围是一片惊呼,恐惧、哀伤和疑问的表情覆在所有人的脸上,大家都被这血淋淋的一幕震慑住了。

    侍女们轻轻掩住了嘴。清涟、红英、苏姑姑都呆住了,还有芙蓉那一袭轻纱上边是惊诧的双眸。

    “来人,把这个卖主求荣,背信弃义的东西扔出去,王妃再也不需要它了……”冰儿继续说着,一个小侍女连忙跑过来,把花雨提了出去。

    “……”我有满腹的话想说,却愣愣地都咽到了下去。曾几何时,连只小蚂蚁都不愿意捏死的冰儿,如今却铁石心肠,伤害了一个日夜相伴的小生灵……而且这个小生灵曾给我带来了多少快乐和慰籍。

    我知道,冰儿做的这一切,全是为了我。

    我扫了扫众人的表情,都是一样的惊愕,仍然无法判断出谁是我身边的敌人。

    我真的有些悲哀了。花雨……我对不起你,由于我的一己之私,剥夺了你歌唱的快乐。可是,此时,我却仍然没有快乐……这究竟是为了什么?

    冰儿看了看我,意味深长地摇了摇头。

    我再一次颓然跌坐。冰儿,还有你!一个天真善良的女子手上为了我沾满了血腥。

    我终于无法再坚持这样的场面,挥手让大家退去。

    冰儿好久才恢复了正常,脸色渐渐回转。“不要哭,小姐。”

    冰儿……花雨……我……我的心在流泪,我有好多话想说,却无法说出口……

    “小姐,就是不这样做,花雨也是活不成了。”冰儿的话带着森森的寒气。

    “为什么?”我被一波又一波突然其来的意外折磨得快要晕厥了,汗水透过罗裳绮缎,凉茬茬的,不由打了一个冷战。
上部 第二十六章 浮世本来多聚散㈡
    “因为花雨的食物中已经被人下了毒药……”

    啊?我有些愤怒了。“是谁,谁这么大胆?”

    “小姐莫急,今早给花雨喂食的时候,奴婢就发现它精神不振,而且发现脚上有些发暗。奴婢就多了个心眼,用银针在它食物里试了一下,果然有些发黑了。只是,奴婢没有告诉您,怕影响了您进宫的心情。谁料到,您进了宫,还是一样的不快……”冰儿幽幽地说。

    “可是,你怎么知道我要剪花雨的舌头?”

    “奴婢从小和您一起长大,您的眼神一动,就知道您要干什么了。何况这些人也该有个警戒了,否则都以为您软弱可欺!”

    “有什么尽管冲着我来好了,为什么一定要残害一个生灵呢?”

    “奴婢是想,她们暂时还不敢对您有所行动,而是把积怨都发泄在花雨身上了……”

    我使劲摇了摇头。天,这究竟是为了什么?我为什么会走到这样一个地步!

    “小姐,别人不懂您,奴婢还不懂吗?您那天写的那首“花飞花影落”没有题名吧?奴婢读书虽然不求甚解,但是却能看出那是您心里的泪……”

    我的泪水夺眶而出,我怎能不哭?那天我随手一写,既是对人生的一种顿悟,又对无法逃脱这样的樊笼而哭泣!那首小诗我就叫它无题,因为不敢让别人知道我为此而流了多少眼泪!冰儿,口口声声不爱读书的女子,却一下子能读到我的心里去。

    “冰儿……”

    “小姐,不能哭。你是王妃,要把泪咽到肚子里……”冰儿的神色很笃定。

    我点头,却还是止不住悲伤。“有人这么恨我,要置我于死地吗?”

    冰儿再次摇头,“量她们暂时还不敢,只是拿一只牲畜发泄一下而已……真得想对您不利,恐怕也不是那么容易的事!这里,毕竟是您说了算!”

    我终于不再哭泣了,冰儿的话黑夜中的点点灯火一样,拨亮了我的心扉。

    “那,以后该怎么办……”现在才发现,原来我的谋士居然就是我最亲近的人。这么多年,我居然没有看到冰儿有如此的心机。看来,她真的是长大了,待有机会要给她说门好亲事才对,不能毁了她一辈子的幸福!

    冰儿的眼里闪着智慧的光芒,她微启樱唇,正要说话。忽听外边喊道“殿下回府了。”

    “小姐,快擦干眼泪,奴婢帮您补补妆,以后不能再哭了。”

    ……

    萧绎进来的时候,我满目笑容,娉婷而立。

    “殿下今天回来这么早?”

    “今天父皇急着和高僧切磋佛论,于是提前下朝了。”

    我心里还是忍不住惊叹,佞佛如此,连国家大事都弃之不顾了,真为大梁的将来担忧。何况北魏如今人强马壮,对江南的土地虎视眈眈,随时会挥兵南下。大梁与北魏在边境虽然战事频繁,但由于依仗长江天堑,偏安江南多年,依旧过着不知人间寒暑的奢华日子。如此看来,不知还能有多少安宁之日?

    不料,萧绎和往常不一样,居然长长地叹了口气。

    “怎么?殿下?”

    “父皇只讲慈悲为怀,不顾国家法纪,要大赦天下了。”

    “大赦天下?用什么理由?这样只能姑息纵容违法乱纪、惑乱朝纲呀!”我也蹙起了眉。

    “唉……父皇的意愿就是最大的理由……身为臣子,自然是心有余而力不足……这南北统一的大业恐怕一时难以完成……”

    我暗想,今日果然不同于往日,父皇年轻时的英明睿智都一去不复返了,而当今太子又是个仁孝至极之人,恐怕不会忤逆不孝,违背父皇的意愿。何况现在正安于修书立传,哪有闲暇分心呢?

    “北魏如今是胡太后当政。这个胡太后擅权乱政,一意孤行,把国政弄得不成体统。最近又下令改‘令’为‘诏’,自称为‘朕’,俨然一个女主天下。哼,女人当权,怎么能不乱?本王等着看她们搬石头砸自己的脚,等着看这个没有见识的女人是怎么把国家败了的……哈哈哈哈……”

    我虽然随着萧绎的笑声附和着绽露了一个笑颜,心里却起了涟漪。早听说这胡太后的大名,倒是有几分小聪明的,否则也不会爬到今天的地位上……

    北魏虽是在马背上成长的国家,却经历了几代君主的营建,国力很强盛。东夷和西域都不断地向他们进贡财物。而且还建有市场,来交换南方的货物,国库非常殷实。

    闻听胡太后经常对周围的人进行赏赐,经常让王公妃嫔们到绢品库自行取用,还要求大家越多越好。这胡太后也是个佞佛之人,到处修建寺庙,布施财物。北魏的宗亲们都奢侈无度,什么水晶锋、玛瑙碗、赤玉杯等罕见的宝物都荟萃一堂。如此下去,再充实的国库恐怕也禁受不住这般折腾!

    萧绎心中是看不起女人当政的,我没有多说。南朝女子却无法取得那样的殊荣,连德皇后这般,还会经常被以善妒之名遭到指责。别说是一个女子统治一个国家,跪在脚下的是一群平日里趾高气昂、不可一世的须眉男儿了!

    我只羡慕北朝女子的那份自由和不羁,能得到一种起码的平等之敬是何等的困难?

    可是,那胡太后的手段也忒狠了些,狠得象老虎!这是后话了!

    “殿下,让他们乱去吧!他们乱,对我朝不是更有利吗?如今边境上暂时安宁一些,听说不时还有北朝来使呢!您就别想那么多了……”我尽量说着安慰的语言。

    “唉,这些你们女人是不懂的……算了,不提也罢!”萧绎摇头叹气,“今天去宫里了?母亲可好?”

    “殿下,放心,母亲一切都好!”我不会没有自知之明,连那种事都会说的。想要固宠,就要释放最美的一面……

    
上部 第二十七章 满池荷叶动秋风㈠
    果然,一切不出冰儿所料,还不到傍晚,侍女就来回报说花雨已经停止挣扎,死去了。

    我知道此刻我再也无法强装笑容,只是僵化地对侍女们说要把它好好安葬。因为它是为我而牺牲了的……

    萧绎听说只是说了一句:“死了只鸟?就伤心成这样?这可不太象你的风格……”

    “那殿下以为昭佩该如何?”我幽幽说道。

    他一愣,意识到我的不快,转而大笑。

    我眯着眼睛,把头偏向一边。

    他不笑了,慢慢的语气转为深沉。“本王以为,你会生气……”

    “殿下以为昭佩的心胸真的那么狭窄,连句玩笑话也开不起么?”心里虽然带着淡淡地愁绪,却破天荒地没有掉一滴眼泪。

    “佩儿,你变了……”萧绎的语气里带着一种无法言喻的温柔。

    “我变成什么样了?”

    “变成梦中的荷花仙子了……”那迷蒙眼神里居然掺杂着痴迷,好久没有看到这样的眼神了。

    “是么?”

    “知道吗?当初就是你那一笑,本王才觉得心被你偷了。”一个郡王脱掉了肃穆的外衣,原来也能百炼纲化成绕指柔,说出这般绵绵的情话!

    呵——我心里有一瞬间的感动,却言不由心:“殿下的心只被昭佩一人偷过么?”

    “这……看……你……又来了……”萧绎的声音中有些失望。

    “殿下最应该懂得昭佩的心。可惜,在别人眼里,昭佩是个妒妇……”

    “哦?”萧绎的眉毛又挑了起来。“一只鹦鹉死了,就能引起王妃如此多的感慨,本王真是不解了……如果你喜欢,再叫人弄只来就好……”

    “不……”我没有思考即回绝了他。从此再也不养鸟雀了,我要把府里的所有的鸟雀都放了,用我毕生的力量给它们最大的自由……

    萧绎脸上覆盖着越来越多的疑惑,刚刚那仅存的短短的温馨顷刻就消失了。

    我这是怎么了?我有些后悔,我所期盼的不就是他的温情吗?可是当他来的时候,我却拒人于千里之外。

    “七符,昭佩给你煲了汤……”想到这里,我的声调随即软了下来。

    “哦……不用了……你先休息吧……本王去书房写些东西……”

    我叹了口气,又是这个理由。著书立说已经成为萧氏子弟的生活中不可缺少的一部分,我自知自己的力量不可能让他改变主意。我对自己说,下次我会把握住机会。

    一个人静卧在帏帐之中,手臂碰到了一件东西,凉凉的,是一件嵌绿玉龙纹金带扣,是萧绎随身之物。

    这件本是**之物,听说是萧绎作诗父皇赏赐的物品,萧绎非常喜欢。我曾经劝他收起来,这件东西虽然是父皇赏赐,但戴上它终究不合体制,还是以免徒增是非。萧绎居然夸我想得周到,我无言以对。这其中利害关系,萧绎已经重复了许多次,我如何能不晓?

    庐陵王萧续是萧绎的五哥,却仿佛和萧绎有着不共戴天的仇恨,只要一有机会,就会在父皇面前诋毁萧绎,哪有一点骨肉亲情?若是让他看到了,自然会找机会借题发挥了。

    我把嵌绿玉龙纹金带扣收好,心里说道:“萧绎,如果你需要我为你去死,那也是可以的,你知道么?我只要你的心……但求如此而已……”

    深夜,我身边的萧绎发出均匀的呼吸,我却觉得自己在为他而呼吸,为他而喘息……觉得很累,仿佛自己的一切都由不得自己支配……

    次日,我找人把花雨“葬”了,在一株梅树旁边做了一个“冢”。待到冬日雪化时,等那枝寒梅盛开的时候,我会把我的哀思寄托在那朵朵吐蕊怒放的梅花之中,让梅花的精灵护佑着它……

    芙蓉的脸在太医的料理下,有了很大的好转,只是脸上有些浅浅的斑痕,还有许多的面庖不时地露出头来。无论怎样,都不能恢复往日的神采。芙蓉郁郁寡欢,再也听不到那清脆的歌声。

    荷花池里落满了残黄的柳叶,碧水更幽深了一层。凉爽的秋风吹过,带着一片肃杀之气,仿佛提前领略了冬日的萧索和寂寞。

    我叮嘱花匠,明年弄些野天麻种在后园。

    所有的人都感到惊愕,但是却没有人询问。因为对于我这个王妃来说,做这些出其不意的事已经不是第一次了。

    这一切都是为了芙蓉。

    我得到一个秘方。到五月初五的时候,收集带根的花野天麻,用商陆根绞汁后加醋,和着搜集来的灰做成饼,在炭火上烤。储藏半年后使用,要研碎后洗面。听说能够驻颜除刺,润肤生肌。希望尽我的所能去让一个美丽的女子重新找回她的信心。

    这个秋天,整个府里是一片清寂。我反而盼望冬天了,那时,漫天的雪花飘落,会覆上一片洁白的素衣,把所有的脏污都深深地埋在地下,人们的心灵好象被洗礼了一回,变得纯净如玉了……
上部 第二十七章 满池荷叶动秋风㈡
    终于找到了丁贵嫔赐给的佛珠。这佛珠是上等的羊脂白玉,一共有三十六颗。难道还有许多讲究?我查了书,不由吓了一跳。原来真的是我孤陋寡闻了。

    这佛珠在不同的经书里颗数是不一样的,一共有九种之多。一百零八颗是最为常见的数目,表示十界各有一百零八种烦恼,合成一千零八十种烦恼。使身心能达到一种寂静的状态,就要断除一百零八种烦恼。三十六颗到无确切的含义,通常皆认为是为了便于携带,遂三分一百零八颗成三十六颗。其中蕴含有以小见大的义理,故与一百零八颗相同。

    我用丝帕微微擦了擦头上的汗水,心想,幸亏婆母说了一句,虽然受了些委屈,到也值得。否则,若忽然有一天,贵嫔问起,我若迟疑了,那岂不是丢丑丢大了?

    “启禀王妃,苏姑姑有事求见。”思绪又被明珠的声音打断了。

    心里又是一凛,然而却不能不见。

    俗语说,债多了不愁。难道我还怕什么?冰儿说得好,这里还是我说了算。

    我点头默许。

    “老奴叩见娘娘……”这粗哑而有力的声音很快就响在我耳边。

    “有什么事嬷嬷快说吧,目前恐怕还没有本宫不能承受的事。”我气闷地说。

    “王妃您误会了!老奴是想向您告个假。”苏姑姑一脸的皱纹随着笑容游动了起来。

    哦?我这才注意到,嬷嬷今天真和往日不同,一身崭新的衣裙,没有一丝褶皱。脸上特意多扑些粉,可惜有些厚了,那副惨白地样子使我想起来悲如妣丧的孝子贤孙们。

    “禀王妃,今天是老奴侄孙子庆生,老奴想去一聚……”

    我灿然一笑,原来这次是喜事呀!

    “当然,嬷嬷,这是天伦之乐呀!您尽可放心地去……”我满口应承。

    “王妃明鉴,老奴没有子女,就这么一个侄子,将来晚年还要指望他呢,所以把一腔心血都给他了……”

    “嬷嬷您说哪里话?这到本宫的不是了,您为了我皇家牺牲了一辈子,放心,有本宫在,会照顾好您的晚年。”我忽然间觉得内心有些悲凉,说了几句真心话。

    “王妃对老奴这样好,老奴心里实在不安。”苏姑姑说着,用袖子去擦眼睛,也不知道是真心还是假意?

    “容本宫准备份礼品给嬷嬷带上……”我说道。

    “王妃屡次破费,老奴感激不尽……”苏姑姑话虽这么说,却掩盖不住她那浑浊的目光里藏着的点点笑意。

    “嬷嬷不要介怀,本宫是真心把嬷嬷当长辈对待。”

    苏姑姑在我的刻意奉承之下,终于满意地离去了。

    空气中有一丝淡淡的清凉,我不由地打了个喷嚏。好熟悉的味道,却想不起在哪里闻到过……

    我的寝室多了一尊翡翠观音像,观音娘娘绽开了那慈悲的、普度众生的微笑,脚踏莲花,手拿玉瓶,给人间洒下了一片祥和……从现在开始,我真的早晚三支香,祈求菩萨的保佑。不知从什么时候起,觉得佛家的道理真是博大精深,以前是我疏忽了……也算是为我无依的心寻找一份寄托吧!

    关于红英,我按捺住了自己怀疑的心,不再追究。只要她不再有危害别人的行为,我决定当看不到了。希望能用慈悲的心来感化她。

    快入冬了,静远师太又谴人送来了一篓东西,里边爬满了白花蛇。等到寒冬,恐怕又看不到它们的踪迹了,只有提前做个准备。因为我给静远师太送去了一封信,恳求她献出方子。没想到不仅仅是方子,还有这些难捕的白花蛇都一并送来了。

    我知道,一定会是这样的。至情至善是了师太的毕生信念,虽然这是她师傅留下的不传之秘,但是她战胜了自我,进入了一个更高的境界——为众生而活!用自己微薄的力量去拯救天下苍生吧!

    我吩咐说:“明天一早送到宫里去,让太医们研究去吧!”

    “咱们王妃是大善人啊!”冰儿撇了小嘴。

    我一边笑一边又打了个寒战,真冷!天气忽然转凉,真有些不能适应。冰儿赶快为我披衣。

    “冰儿,你说,到冬季天寒地冻,咱们江南都无法忍受酷寒,在那广阔的草原上,北魏人是怎么生活的?而且,听说他们的将士还力大无穷……”

    “奴婢想,一方水土养育一方人呢!倘若您要是在北疆,说不定是个能拉弓射箭、英姿飒爽的女中豪杰呢!”

    “臭丫头,就会说笑……”话虽说着,心里却想笑。如果能骑上马,在天高低阔的草原上飞奔驰骋,该是什么滋味?谁能知道我那一颗向往自由、渴望飞跃的心……

    可惜呀,怕永远都是个梦……天色已晚,烛火初上,不如早点休息,到梦中找寻我的幸福和自在吧……

    来到床帏前,冰儿一手举着烛火,帮我拉开帏帐。

    一阵悉悉梭梭的响声,渐入耳膜。

    “啊——”冰儿一声大叫,烛火掉到上地,熄灭了。一团漆黑……

    在那短暂的一刻,我的惊骇也不亚于冰儿。我看到了,有一个东西在光滑旖旎的软缎上慢慢地爬……
上部 第二十八章 兢折团荷遮晚照㈠
    “出了什么事?”明珠惊异的声音传来,随之而来的也带来一片光明。

    在我们三个人的目光中,一条身上带着点点白斑的白花蛇正扬起了脖子,吐着红红的舌芯。

    这就是明天要送进宫里的白花蛇,那特有的栊翠庵的白花蛇!

    幸亏发现得早,否则后果不堪设想……那毒牙一口咬下去,我命休矣!

    “您还打算接着忍下去?究竟要忍到什么时候?”冰儿的脸色惨白,在烛光的映射下显得如灵魅一般。

    我虽气得浑身发抖,却保持了最后一份清醒。

    明珠也忍无可忍:“太过分了,这蛇已经让人放到了后院,怎么会自己跑到了这里?分明是有人蓄意谋害?王妃您这回不能就这么算了?”

    我强迫自己咽下了一口气,一阵冷风吹过,头脑慢慢清醒了许多。萧绎此刻就在书房,如果惊动了他。今夜,必然会有暴风骤雨……闹大了,传到宫里,恐怕又是一片慌乱。而且就会成为皇室的话柄,到处有人议论纷纷,岂不是全都不得安宁?

    想到这里,我沉着地说:“明珠,去找个人,把这个东西弄走。还要告诉他,不得泄露今天的事儿,否则花雨的结局,就是他的下场……”

    明珠很不能理解,说道:“奴婢不明白,王妃应该让殿下为您做主,为什么还要这样忍气吞声?”

    “别问了,快去。本宫自有主张。”我硬着心肠说道。

    “奴婢真是后悔,现在才相信那老和尚的话……”冰儿忽然流泪了。

    我分明听到了冰儿心里的哭泣:“奴婢先告退了,奴婢有些不太舒服……”

    “你……”由不得我细问,冰儿居然低头跑了出去。

    我知道是我让她伤了心,她一心为了我,却得不到我的回应,因此只有叹息了。

    可是我亦无奈。

    白花蛇被弄走了,卺褥换了一套大红的。那红色耀眼得如同江边的晚霞,挽留住的虽是短暂的辉煌,却是如此得透彻。

    萧绎回来的时候,一切已经恢复如初了。我两颊生晕,两眼含情,绽开了最灿烂的笑容,来面对我的夫君。

    萧绎有些鄂然,他笑了,说:“佩儿,你这个样子,让本王想画一幅荷塘影动图……”

    “荷塘影动?”这次轮到我惊愕了。

    “哈哈哈……愿谐鱼水之欢……”萧绎一脸的**。

    “啐……殿下也会这般淫词浪语……”脸上发热的感觉是那么熟悉,象新婚那晚的难忘的颤栗,心不禁有些浮躁了。

    “粉面含春,犹如清晨滴露的荷花,如此妩媚清灵,散发着淡淡的花香,愿为榴下之臣……”那声音犹如晨钟,一个字一个字地敲着我的心脏,震撼着每一寸雪肌下隐藏着的萌动。

    那压抑久了的萌动忽然间得到了缓解和爆发,我扑到了萧绎的怀里。仿佛一个在冰冷的江水里孤零零游动的灵魂,一下子抓到了一只救命的槁木,心里燃起了重生的希望。

    毕竟这个男人的心里装着我这样任性的一瓢,我流泪了,管他三千弱水,管他的心能分成几瓣,此刻,他只是属于我自己!

    他的身躯被我炙热的冲动沉沉地撞击着,似乎有片刻的犹豫,但最终也全然不顾了。

    我闭着双眸,迎接那金石相撞,水花飞溅的永恒。

    那雄壮的大手覆在我的螓首,那深情的热吻吸取了我全部的力量,全部的血液,无法呼吸,无法言语,只觉一阵热流徐徐传入我冰冷的娇躯。我忘记了刚才的忧虑和恐惧,忘记了所有的怨气和不满,一切的一切,仿佛都已经化为零。天地苍穹,冰河山川,在这一刹那都凝固不动了。我的眼里只有漫天的飞花,无边的繁星……天地之间,一片混沌,只有我和他与日月同辉,与江河同奔,**之爱,涓涓之流,没有尽头……

    我发现,自己完全没有力量去计较他的冷酷。我发现,只要他爱我,我就会愿意牺牲一切,化成一朵碧莲,跳入无底的淤泥中傲然挺立,为他绽放一切菁华,甚至愿意流着血泪,为他深深地扎根在那恶臭的塘泥里,不再挣扎……

    这一夜,不是新婚,却品尝了最美的甜露,饱受了无数风雨过后的虹彩之馨。

    希望永远不再醒来。

    去它的白花蛇,我不怕你的毒牙!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你所嫉恨的徐昭佩此刻身上已经罩上了一层金光灿灿的仙人衣。那份笃定,有雷霆万钧之力,能挡得住千军万马……

    蹄花满地,一枝寒梅如故,却怎比桃柳之媚骨?飞絮独琼,数朵兰花飘香,然不见碧荷之殇灵?
上部 第二十八章 兢折团荷遮晚照㈡
    痛与快乐经常并存着。我的痛苦和快乐在萧瑟的秋风中越发地显出一种最后的壮丽和凄美。只是无法想得太多。因为想多了,也不能挽回一切。

    转眼之间,已经到了普通元年秋天,又一个瓜熟蒂落的时节。这年因改元而大赦天下。

    天监十三年,因太子冠礼也曾大赦天下。对皇亲贵族来说,加官晋爵,得意非凡。为了体现皇恩浩荡,特别免去了收成不好的地方的租税。而鳏寡孤独都有所体恤。但是却乱了法纪,一些罪大恶极的囚犯因此得到了赦免。

    而这次照例如此。司徒临川王萧宏又加封为太尉、扬州刺史、安右将军,位高权重,这位皇叔想必更加蠢蠢欲动,不安于室了。

    我一再摇头,慈悲为怀,倘若没了限度,恐怕将来会后患无穷。可是纵然贵为皇子妃,国家大事却根本没有说话的地方,只有叹息了。

    当初父皇曾经三筑浮山堰,却仍阻挡不了淮河的泛滥,但是那治国的决心却昭然可见。听说那时候,倾一国之力而治水,没想到堤决人亡,增添了无数的幽魂野鬼。这件事对父皇是个沉重的打击,给他的心里埋下了阴影。因此,父皇更加埋头礼佛,希望佛祖施恩,能够减轻自身的罪孽。

    我和萧绎坐在车上往宫里去,今天丁贵嫔在显阳殿设宴,因为她的儿子晋安王萧纲被封为益州刺史,即将赴任而去。对一个闲置的郡王来说,这才是建功立业、施展才华的机会。

    从东汉末年,州已经作为最高行政区固定了下来。刺史按职权来说,一般分为两类:一类是都督刺史。除了管一州的民政外,还兼管其他数州的的军政,权利很大。还有一类是单车刺史,只管理一州的行政事务,不同军事。因此权利小,地位低。士家大族均以任此职为耻。

    魏晋以来,时局动荡不安,和这种地方官制有很多关系。各州的都督刺史上马管军,下马治民,势力极大,往往拥兵做乱,为害一方。因此历朝的皇帝为了防止地方刺史作乱,就常常以宗室亲王出任都督刺史,以拱卫京师,镇守四方。事实证明,这也是个百害无一利的,反会导致同时操戈,骨肉相残。

    这也是不争的事实了。西晋的“八王之乱”自不必说了。刘宋政权也是如此,孝武帝即位后,即对其叔父荆州刺史刘义宣和其弟南衮州刺史刘诞虎视眈眈,伺机下手除掉。于是,激起了两次兵灾。当时民间曾经流传着一个歌谣“遥望建康城,小江逆流萦,前见子杀父,后见子杀兄。”

    每一个新皇帝即位,都要大杀王公贵族,诸王也不甘心束手就擒,坐以待毙,于是天下狼烟四起,生灵涂炭……对百姓是无穷无尽的灾难。太子是不能离开宫廷的,因为作为三兄的晋安王就要身先士卒了,真的希望以后的萧氏子弟不会再重蹈覆辙,再上演一次历史的悲剧……

    周围集市很热闹,人来人往,熙熙攘攘,走江湖卖艺的、做小生意的,一副盛世之景。建康城虽经历了无数风雨,却仍然有它独特的神韵。

    秦淮河的水带着脂粉的香气依然向东悠悠而走,每到夜晚,无数的灯火缀在水面,闪闪烁烁,自有一番风流妩媚。

    街面上出现了几个奇装异服之人,高高的帽子,宽大的衣服,嘴里说着听不懂的语言。我问萧绎:“那些高丽人还没有走吗?”

    萧绎点头:“高丽人仰慕我大梁天威,前来朝贡,这是好事。也预示着我大梁的兴盛不衰。怎么?你不希望我大梁强盛吗?”

    我知道他这是故意逗我,遂说道:“昭佩一个小女子哪管那么许多杂事?我只管自己那一隅还管不过来呢?”

    “这是杂事么?这是国家大事!”萧绎又郑重起来。

    “是,殿下,小女子见识短浅,请您海涵。”我故意装着愚钝,因为忽然之间觉得自己变聪明了,既然女子无才便是德,这次我到了宫里,决不会逞能。

    显阳殿,位于太极殿之后,是贵嫔的寝宫。按礼,母以子贵。皇储所生,不容无敬。因此六宫三夫人虽与贵嫔同列,应以敬皇太子之礼敬贵嫔。

    显阳殿后,就是御花园。从飞梁重阁看去,花园里藤萝坠地,假山涧水,,别有一番清幽。还有一条平坦的石路直接通向后宫,就在这个清幽之地,我故地重游,总是能够想起永兴公主和皇叔的丑态,心里有一种本能的拒绝。这宏伟的宫殿上边是高拱的檐角,从侧面看,顶上是人字形的高拱。那高跷的檐角似乎也不甘寂寞,拼命地向高空延长。

    听说台城外新种了一排排的桔树,而在这园中也有一棵,孤傲地伫立在花园的一隅,树上结了几个瘦小的果实,清涩的绿衣上微微泛起了金黄的底蕴。

    记得屈原有首《桔颂》:“后皇嘉树,橘徕服兮。受命不迁,生南国兮 。深固难徙,更壹志兮。缘叶素荣,纷其可喜兮。曾枝剡棘,圆果抟兮。青黄杂糅,文章烂兮。精色内白,类可任兮。纷緼宜修,姱而不醜兮。嗟尔幼志,有以异兮。独立不迁,岂不可喜兮。深固难徙,廓其无求兮。苏世独立。横而不流兮。闭心自慎,为终失过兮。秉德无私,参天地兮。愿岁并谢,与长友兮。淑离不淫,梗其有理兮。年岁虽少,可师长兮。行比伯夷,置经为象兮。”

    好一朵金橘。热爱自己的故土,用清高的志节来昭示自己不随波逐流的心。

    与此相比,旁边的一株石榴,让人厌弃。虽然果实累累,却张开了妖娆的笑脸,轻浮地朝着行人微笑。

    穿过殿廷,一直向南走,在殷殷绿柳的伴随下,有一条长长的夹路,再走到头,就出了朱雀门。朱雀门外又是别有一番风景。除了有些萎靡的低柳,就是浓密了一夏天的槐树。但,我还是很少走朱雀门,那道门让我郁闷不减。

    显阳殿气势辉宏,还带着一丝凝重之感。

    殿内的陈列很简单,只稀落地摆着几件玉器,墙壁上还有一幅画,画的是汉文帝刘恒亲尝汤药孝顺母亲薄太后的故事,听说是太子亲手所绘。侧殿有一尊通体透明的玉观音,清晨的香火刚刚熄灭,还残留着淡淡的烟气。

    丁贵嫔正绽开了观音般的微笑,和众多的王妃公主谈笑风生。
上部 第二十九章 露冷莲房坠粉红㈠
    殿里已经摆满了珍肴, 父皇和贵嫔都是崇尚节俭之人。对贵嫔来说,这已经是大大地破例了。太子妃和晋安王妃早已经围绕在贵嫔周围了,后边依稀看到了袁兰芝的笑脸。

    晋安王妃王灵宾是一个贤淑得不能再贤淑的女人。我一度佩服她的度量,晋安王身边女人如云,虽然年纪尚轻,却已经有了七、八个子女了。她却能平静得象高空中淡淡地漂浮着的白云,没有一丝不悦的色彩。这位被称为“王家之女师”的女子,确实是一个种母仪天下的典范。可惜只做个王妃了。

    萧绎拜过贵嫔和母嫔,就到兄弟中间去了。而我见过礼,则随侍在贵嫔及众位夫人妃嫔之后。

    众人坐定,只听贵嫔笑道:“今陛下本想来亲自主持这个‘家宴’的,可惜这会忽然有北魏来使,所以暂时由本宫代劳了……”

    这时只听执事太监宣道:“传贵嫔敕旨:‘兄弟同心,其利断金’。萧氏子弟要为我大梁之振兴鞠躬尽瘁……”

    “谨遵贵嫔懿旨。”众口同声。

    只见贵嫔坐在上首,手中还习惯地捏着一串桃木的佛珠。她的微笑能让人不知不觉产生敬仰之情,这份雍容,这份大度,这份通达,是在悠悠岁月的磨练中逐渐升华出来的一种极致。她笑吟吟地说:“看到你们兄弟这么和睦,本宫就放心了。”

    贵嫔的下首,坐满了后宫夫人嫔妃。我的婆母坐在一个很不起眼的角落。我只低头一瞥,就看到萧绎眼里的不悦。太子和父皇在一起,不知怎么,我有些微微的遗憾。

    照例贵嫔又对晋安王和王妃进行了一番训诫,然后又退下休息了。

    只见那个吴淑媛今天打扮得无比娇俏,这个亡国之妃,曾经是东昏侯萧宝卷的宠妃,如今又飞上了高枝,依然享受着她的富贵荣华。他的儿子,萧绎的二哥豫章王萧综,正闷头开怀大饮。

    我最奇怪的是今天袁兰芝居然没有随侍贵嫔而走。酒宴周围摆满了灿烂的菊花,在空荡荡的大殿上展示着它的厚重和深沉。我的府里几乎没有菊花,因为我厌恶那份耀眼的黄色。那黄色仿佛对我是一种挑衅,告诉我它才是人们眼里的唯一。

    而且,今天喝的酒就是宫里珍藏多年的菊花酒。

    袁兰芝站在那里正和众位夫人、王妃说笑,俨然一个自家人,没有一丝生涩的表情。

    晋安王妃忽然说道:“兰芝,听说你有一个绝妙的柔腰,还有一个拿手绝技,给大家表演一下可好?”

    “让王妃见笑了,一定是贵嫔说的,兰芝只试过一次罢了。” 袁兰芝的笑就是那样似水的温柔。

    “演练一下又有何妨?” 晋安王妃从头上拔下一枝金簪,放置在席上,笑道。这时周围的宫眷们都随声附和。

    袁兰芝的脸上带着微微的红晕,“那,兰芝就恭敬不如从命了。”说着,她的双瞳朝我这边射过来一道精光,那光芒似乎有些羞涩。

    我看了看旁边的萧绎,正微笑着遥空向晋安王敬酒,心方才没有上旋。我抬起头,向她做了一个会心的微笑。

    只见袁兰芝转过轻盈的腰身,慢慢地向后翻转而去。那纤细的腰身仿佛象蛇身一样柔软无绵,不费吹灰之力就反身扶地。然后,一个让我惊讶的事实出现了。

    她全身的绵软让人无法想象。她把身体渐渐地贴进地面,然后徐徐地向放簪子的地方移去。这是,周围的人都屏住了呼吸。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向这一个焦点。这时,袁兰芝仿佛是一个发光的月亮,正在夜空的映衬下散发着它圣洁的美丽。而周围,是集聚的满天星斗,静悄悄拢在它的身边,为它们心目中的嫦娥仙子心甘情愿地做陪衬。

    她的樱桃小嘴,此刻正向那金簪近去。那乌黑的秀发,白皙的皮肤,如花似玉的娇容,看呆了周围的萧氏子孙们。终于,那簪子被那樱桃小口轻轻噙住,然后又慢慢地翻转回身,直到她口含金簪,一袭白衣,亭亭玉立在大殿中央,那份天然无雕琢的傲然气质,象极了春天怒放的一朵白色幽兰……

    周围是一片掌声,喝彩声……

    我自知这次绝不是我逞强的时候了,而是让这个还没有名份的女子大大地出了一把风头。

    晋安王妃鼓掌后说道:“好,兰芝,既然你拿到了这只簪子,它就是你的了……”

    “兰芝谢王妃赏赐。”

    我自愧不如,晋安王妃这套收买人心的手段真是高明,居然做得一点痕迹都没有。看来,她是提前在为自己树立威信了。难道,这袁小姐真的要给晋安王做侧妃?

    我正在暗自思度,却看见萧综借着酒气走向自己的母亲。“母亲,你去和父皇说,儿臣要这个女子做我的妃子……”

    吴淑媛显然有些尴尬,花容一怒斥道:“休要胡说,人家已经有主了……”

    “哈哈哈……有主了?为什么好东西都是人家的,为什么所有的好事都轮不到儿臣?” 萧综一阵狂笑,让人浑身如芒刺在背。

    “母亲,你告诉我,难道儿臣真的不是父皇的亲生儿子?你快告诉儿臣……”

    吴淑媛本是九嫔之首,平素是个极要颜面的人。此刻,脸色惨白,明显已经怒极。
上部 第二十九章 露冷莲房坠粉红㈡
    “休要胡说,快下去休息……”吴淑媛气急败坏地说道。

    只见萧综挣脱了吴淑媛的羁绊,晃晃悠悠地朝这边走来。手里居然还提着一壶酒,不时地往嘴里倒去。

    袁兰芝的脸上红云满天,小声地说道:“请恕兰芝先行告退……贵嫔的药该吃了……”然后向众位夫人妃嫔深施一礼,匆匆而去,一阵香气飘过……

    我手里正拿着一只石榴,忽又看见一盘金橘,想起御花园的景色,不由一声轻笑,摇了摇头。

    谁料,这下竟桶了马蜂窝。萧综瞪着圆圆的眼睛,指着我说:“你在笑本王?笑本王喝醉了么?”

    我一惊,连忙说道:“昭佩没有……昭佩只是有感而发……”我看着手里的石榴和金橘,试图做番解释。

    我看到萧绎看着我摇头又叹气,不禁声音低了下来。

    “哈哈哈……湘东王妃可是又要作诗?”耳边传来了萧纶的讥笑声。

    我欲反唇相讥,却终于忍了下来。

    这时,晋安王和王妃走过来解围,“二哥,六弟,看在本王的份上,咱们今天只谈兄弟情分,不谈其他……本王这一去,不知何时才能再见?”

    “哼,少说风凉话了。哈哈哈……为什么只让你出藩?而不让本王去?父皇如此偏心,本王不服!”

    “二哥,父皇留你在身边,想必更有重用……你……毋须多想……”晋安王安慰说道。

    “少来了,三弟,你少站着说话不腰疼,这功劳是你的,美人也是你的,天下的好事都让你一个人占尽了。你少猫哭耗子了,本王不领情……”

    “这……”晋安王尴尬地叹了口气。

    一旁的吴淑媛无奈地叹气,欲言又止,说不出的懊丧。

    “甜……甜啊……”萧综拿起席间一个石榴,咬了几口,咀嚼了几下,随即又吐了出去,“本王就喜欢这石榴,里甜外红,果中极品……”

    我瞧他这样子,哪里是喝醉了?说话居然如此条理清晰,明明是借故生事。

    “怎么?湘东王妃又有何高论?”萧综的眼睛真的是过于犀利了,根本就没喝醉,我的眉头只这么轻轻地一蹙,就让他发现了。我心里知道他这口气是冲着萧绎来的,因为父皇非常欣赏萧绎的才华,让他生妒已久了。怎么会有这样的兄长?难不成真的是东昏侯的余孽,骨子里流的都是那荒诞不堪的血液。虽说只是传闻,但是宫里的人都已经心照不宣了。其实父皇一直没有亏待他,是他自己太不知足了罢。

    既然是冲着我们来的,恐怕想躲也躲不过去。我看着萧绎,正冲我摇头。心里有些怒气,如此懦弱,怎么能让他们瞧得起?

    我欲拂尘而去,却怎奈风雨重归?

    萧纶忽然插了一嘴,“若论做诗,本王也是不差,怎么?要不要一比?湘东王妃?”他这话到是说得不差,在兄弟中间,萧纶也算是个有才之人。

    可惜这次我丝毫没有作诗的雅兴。看到这样子令人生厌的场景,任谁也勾不起诗兴来。何况我已答应萧绎,再也不在这种场合卖弄文采了。

    “豫章王何不尝尝这金橘的味道?却为何偏喜这看似浑圆华美,内心却琐碎不堪的石榴?”我没有理会萧纶的话。

    “那金橘有什么好?酸涩难忍……”萧综不屑地说。

    “这金橘有何不好?”我举起了手中的橘子,轻轻拨开它的外衣,一瓣一瓣地呈现在众人面前,“这个味道,虽然也是酸中有甜,但是凡是吃到它,就会生出一种圣洁的骄傲。”

    “骄傲?同样的有酸有甜,到怎么和骄傲相提并论起来?”

    “这金橘眷恋故土,移栽难已成活,难道您就不为它高洁的志向而心生敬佩吗?”

    “哈哈哈……”萧综灿然一笑,“本王到以为湘东王妃真的有三头六臂呢,原来不过说的都是孩子话……好,本王领了……本王倒是要看看,吃了金橘,如何得志向高洁了?哈哈哈……”说着又抓起一个金橘,却连皮都吃了进去……

    “你看你呀……快随本宫走……本宫有话对你说……”吴淑媛终于忍无可忍了,亲自拉起萧综的胳臂,往外走去。

    “母亲,儿臣不去……儿臣还没喝够呢……”萧综依然不想离开。

    “够了……脸都让你丢尽了,快走……”在吴淑媛的怒斥下, 萧综的声音终于渐渐远去。

    我心头一松,总算送走了一个瘟神,可以清净一会了。我正想和晋安王妃说几句话,却又被萧纶拦住了。

    “别走呀!湘东王妃,今天就以这金橘为题,再赛一回诗吧!” 萧纶的笑里有那样一抹坏意。

    “昭佩……”萧绎终于忍不住了。

    我笑了一下,这次我是不会再逞能了。湘东王殿下,您放心吧。

    我于是低声说道:“六哥,昭佩才疏学浅,比不上六哥的万分之一,上回不过凑巧赢了,才凑了一首歪诗,让六哥见笑了。今天既是家宴,那昭佩就以家礼称呼六哥了,还请六哥海涵……”

    萧纶嘴里也正咀嚼着一只金橘,听我一说,不由瞪大了眼睛。我被他疑惑的眼神扫得有些不自在了,正欲再说几句客套话。

    忽然被一阵震耳欲聋的声音几乎要刺破了耳膜。“哈哈哈……今天太阳怎么从西边出来了?本王以为看错了人呢?这还是那个言语犀利、盛气凌人、不可一世的湘东王妃吗?老七,你是怎么**出来的?哈哈哈……本王倒真有些不能适应……”

    “你——”我有些恼了。俗话说,退一步海阔天空,怎么我连退路都没有呢?
上部 第三十章 十里锦香看不断㈠
    旁边的萧绎兄弟们都偷偷地暗笑。

    萧绎的脸上一阵红一阵白,看得出他在拼命抑制自己的愤怒。我用余光瞥向那边的婆母阮修容,在她低头的一刹那,仿佛看到一丝泪光闪过。

    “为兄真看不出来,七弟每天左拥右抱的,真是享尽了艳福,难得弟媳还这样死心塌地维护你,真是羡煞为兄也……”谁都听的出来,这话里另有玄机,居然明目张胆地挑拨我们夫妻的不和。

    萧绎的脸都憋红了,谁料此时萧续又闻讯赶来添油加醋:“七弟,人都说最难消受美人恩呀,不知七弟虽眇一目,却又如何摆平了那么多红颜知已,多给五哥传授一下经验……你过去那些事,五哥就不向弟妹说了……哈哈哈……”

    再看那边晋安王和王妃被众人围在一起灌酒,已无暇再顾及我们了。

    我虽明知道这是故意的,心里却还是生出一股闲气来。萧绎一定还瞒了我许多事,只是我不知道罢了。

    我内心有种不甘,正欲说话,却忽然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五弟、六弟,怎么又欺负七弟了?这,可有失了自己的身份……”

    是太子!我的心头一亮,不由地看过去。

    “见过太子殿下。”国礼仍不可废,众人都来见过太子。

    太子的微笑一如既往,顷刻间就扫清了殿里的阴郁之气,“既是家宴,大家就随意吧!”

    “谢太子殿下。”转眼间,气氛又热烈了起来。

    萧绎连忙说:“大哥回来了,那北魏来使此行何意?”

    “那北魏现在国主年幼,又有太后临朝,现今想平息干戈,通商往来……”

    “哼,他们想必是现在后方空虚,不如禀告父皇,封本王为安北将军,本王带大队人马趁其不备杀进去,搅他个天翻地覆……”萧纶说道。

    萧绎说道:“六哥不可意气用事,北魏虽是女主临朝,但朝中不乏栋梁之才,况且这些年兵强马壮,养精蓄锐也非一日之功了,不容小窥。”

    “老七,你眼力不济,去不了没关系,但是也别长他人的志气,灭自己威风……”萧纶不屑一顾。

    “你……又何必揭人之短,还是兄弟么?”萧绎终于反击了一次。

    “老七,你也承认自己有短处了么?” 萧纶根本不管什么兄弟情分,一味地咄咄逼人。

    “你……不要欺人太甚!”萧绎的恼火都写在了脸上。

    太子终于皱起了眉,“自家兄弟,何必如此?难道忘了‘豆萁’之诗吗?”太子不仅仅有储君的风范,而且颇有长兄的仁德,这让萧纶不得不有所顾忌。何况这“煮豆燃豆萁”的诗句流传至今,给了手足兄弟们一个血的警训。

    这时,一旁瞧热闹的萧续终于给自己找了个台阶下:“六弟,好了,好了,再说下去何益?咱们兄弟喝酒去了……”

    “七弟,不过是自家兄弟的几句戏言,不要往心里去。 《庄子•秋水篇》里说,‘天下之水莫大于海,万川纳之’,七弟可曾记得?”太子微笑着说。

    萧绎有些支吾:“是,大哥说得极是。”

    太子的这种胸怀和大气,是萧绎始终无法拥有的。但是我不忍夫君受辱太过,那丝懊恼之心转瞬化成了怜惜之情,遂找了个话题,给萧绎解了围。“太子殿下,听说您编撰的《古今诗苑英华》已经成书,昭佩和七符都想一观。”

    “呵呵,是呀,终于完成了,都是大家的功劳。回头让人抄录一份,送到府上。”提起学术论著,太子的热情又空前高涨。

    “太子殿下,昭佩以为,都是您的才华昭天,才出此传世之作。”我怀着深深地敬仰之情,兴奋地说着,丝毫没有察觉萧绎脸上乌云漫天。

    “这个仅凭本王个人之力,恐怕难以成就。”太子谦逊的微笑永远象莲花。

    在我的眼里,太子就象一个远古的神话,是我心中的太阳,一个无法靠近的太阳,离他越近,就越接近死亡。我却没有夸父追日的决心,也没有那个勇气。他,仅是我心中最华贵的美玉,一块我真心敬仰的原玉。

    酒宴终于结束了,就在大家依依告别的时候,方才看见萧正德不知从哪里冒了出来。

    “兄弟,弟媳怎么走呀?再陪兄长喝一杯……”他一边说,一边揉了揉快要掉了的眼皮。

    “怎么才来?到哪里鬼混去了?”萧纶的年纪虽小,却仍旧不把萧正德放到眼里。上梁不正下梁歪,萧正德和他父亲萧宏一样,是个没有纲礼伦常的家伙,居然把自己的妹妹接到自己家中做了夫妻。每次想起他的丑态,想起他那红红的眼珠中露出的淫亵,我简直是要作呕……

    “兄长,你来晚了,大家都要退去了……”太子倒是很大度,一点都没有介意他没有行礼。

    “本王不来,不是正遂了你们的心吗?哈哈哈,本王算什么,根本不是你们的什么兄长,不过是个被废弃的可怜人罢了!哼……”
上部 第三十章 十里锦香看不断㈡
    他仍旧嫉恨着以前父皇收他为义子,直到有了太子以后,又把他还给了皇叔这件事。因此,时常以“废太子”自称,来发泄自己的不满。父皇闻之,只是一笑,却从不追究。

    我冷眼看着这群没有情谊的皇族兄弟,心里真是替父皇悲哀。这么多的儿子,却离心离德,真为大梁的基业担忧。家和万事兴,虽是人人都知道的道理,但是真的要做到,又谈何容易?贵嫔想是希望萧氏子孙将来能够好好辅佐太子,才借此机会下了道敕旨。只恐怕她的一片期待,要成为泡影了。

    萧绎没有再理会他们,终于走了。再呆下去,一会不知又会引起什么事端来。

    三十六计,走为上策。我终于明白了这句话的精辟之处了。其余的人,大概已经对萧正德的这种态度习以为常了,所以并没有引起什么风波来。

    我们二人,同坐车上,却各怀心事。马车往前奔走,夜色已深,清风无情,我的心里有怜惜,也有委屈,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萧绎的心里一定不痛快,每次来宫里聚首,都会不欢而散。他那双长大的翅膀无法张开,被缚上了重重的石头,压抑在狭隘的空间里,无法得到释放。

    我轻轻地握住他冰凉的手,没有得到他的任何回应。

    “小不忍则乱大谋。殿下,昭佩会助你一臂之力。”

    “你说什么?”聪明的他本能地听出我话里的深意。

    “伤哉龙受困,不能跃深渊。上不飞天汉,下不见于田。蟠居于井底,鳅蟮舞其前,藏牙扶爪甲,嗟我亦如然。”我吟颂的这首诗,是三国时高贵乡公曹髦由于不愿意受司马昭的胁迫,不甘心做傀儡皇帝而写就的,诗名《潜龙》。

    那份郁闷和压抑恐怕就是这种萧绎这种欲飞无力,欲受不甘的痛苦。

    “你——”他忽然看着我,从窗口透进的灯光飘忽在他的脸上,依稀能感觉出他的肩膀抖动了一下。

    我握紧了他,继续说道:“就算你想上天入地,昭佩也会和你同行。”

    黑暗中,借着那微弱的光亮,我深情地凝视着他,希望能够走进他的心里,和他真正的合二为一。

    “哎呀,本王的眼睛……”幽光荧荧,静夜谧谧,车轮伴随着萧绎的惊呼忽然发出了一阵刺耳的声音。我惊呆了。

    感觉到萧绎身体绻缩了下去,手挣脱了我,捂住了那只残目。

    “发生了什么事?”在这风寒露重的秋夜,我居然冒出了汗。

    黑暗中,惊觉他的全身都在剧烈地颤抖,虽然他拼命抑制,却仍然感觉出那无法忍受的痛彻已经如山洪雪崩,排山倒海而来。

    我急忙用手去摸他的头,居然潮湿了一片。我的手随着他的肩膀剧烈地抖动着,他越是不出声,我越是感到恐惧,心也随之颤抖了起来。

    天,一定是眼疾发作了。

    我终于用尽全身的力气,声嘶力竭地喊道:“停车……来人……”

    外边的侍从侍女一片慌乱,立即有人上前:“请王妃吩咐。”

    “快,掉转车头,回宫。先派人前去传太医,说殿下眼疾发作了,快……”最后一个字说完,觉得自己也仿佛虚脱了……

    车轮再一次”吱呀吱呀”地转动了起来,飞一般地驶向刚刚离去的皇宫。

    就在我的婆母阮修容的寝宫里,太医们、宫女们已经乱成了一片。这一切,发生的这么忽然,连萧绎的生身母亲都没有预料到太平年间,会有如此的惊变。可想而知,她已经哭得肝肠寸断、泣不成声。

    父皇也问讯赶来,看到萧绎在塌上疼得通体是汗,平日里高大的身躯如今蜷缩到了一起,不停地扭来扭去,于是也心急如焚、忧心忡忡了,平素不起波谰的龙颜居然也有些扭曲。

    “老七这是怎么了?这么多年没发生过这种事了?为什么?”父皇的声音听着不甚严厉,却在嘈杂的声音里显得非常清晰。

    “陛下,这可让臣妾怎么活呀?您快救救七符吧……”婆母已经全然不顾形象,一把鼻涕一把泪的。

    “这……可如何是好?”太医们已经开了方子,让萧绎喝了下去,却一时不见有所缓和。

    父皇叹着气,不停地走来走去。

    “陛下……”婆母的哭泣声在殿里回荡,到处是一片凄楚的回音。

    “好了,不要哭了。唉,当初你生老七的时候,朕就梦见一位眇目僧人手持香炉对朕说,他要托生于皇宫,结果你就生下了他。朕相信他是佛祖赐给朕的,因为一直较为钟爱,并没有因他目残而弃他呀。你看,你这一哭,到真叫朕不知如何是好?”父皇好言相劝。

    “刚才酒宴还好好的,怎么忽然……”阮修容话音一顿,一道凌厉的目光向我射来。

    “昭佩,发生了什么事?你一直在七符身边,你想必最清楚……”

    “不……”我下意识地抹了抹红肿的眼睛,摇了摇头。

    “你不清楚谁清楚?一定是你又使小性子了!七符最受不了你们女人的眼泪了……一定是郁闷成疾,心火上升,才有此劫!” 阮修容的话,象出着太阳下的雨,虽有些怪诞,却有几许真实。

    郁闷成疾,心火上升?有些道理。但恐怕为了女人不足以有如此大的反应吧?你们太不了解自己的儿子了,是他那颗想出人头地的心害了他。我脑海中残存的一丝理智告诉我,他是为了那颗雄鹰的心,却长了双家鸡的翅膀而苦闷,而我窥破了他内心的秘密,让他无处躲藏。

    他在矛盾的旋涡里苦苦挣扎,终于不堪重负。

    对我来说,如果有人想射箭找不到箭靶,那我一定就是他们眼中的红心。
上部 第三十一章 照影自惊还自惜㈠
    我心里暗自冷笑,一丝一毫都不想分辩了。就在这时,萧绎痛楚的声音再次传来,我终于放弃了矜持,大声地说:“好了,你们在身边有什么用?都给本宫闪开!”

    此刻,我居然发现自己临危不乱的心境竟是如此得凌驾于众人之上。

    我来了,七符。

    我轻轻地握住他的大手,这一次,是我用我的心传递着温情,是我在救他!

    药,即便是医治得了身体上的痛苦,却无法解脱心灵的桎梏。而我,你的妻子,就是你的良药,我会用温情舔舐你心灵的伤痛。

    “你呀,别愣着了。快去烧几柱香,念念经,为老七祁福去吧!”父皇还是信奉那佛祖能普渡众生。

    “哦?陛下,臣妾真是糊涂了,臣妾这就去……”我的婆母阮修容擦了一把眼泪,急忙起身而去。

    不一会儿,只听见偏殿传来喃喃的念经声和清晰的木鱼声。

    萧绎头上仍然冒着豆大的汗珠,脸色惨白。

    “着人疑不热,集草讶无烟。到来灯下暗,翻往雨中然。”我轻念这首萧绎亲自写的小诗。

    如果说是那首《潜龙》激发了他内心的波澜和不平之气,那么这首清新的小诗会犹如清风拂面后的淫淫小雨,刹那间会浇灭他心头的欲望之火。这欲望不是酒色财气,而是那日益萌动的野心。

    古人云:“腐草为萤”,是说这小虫虽从腐草而生,却生就一种动人的光辉。这诗是那么得清新灵动,一只小小的虫子,虽然只发出微弱的光,却仍然有它存在的价值。那荧光闪闪,就是一个一个的希望,在无边的风雨之中,它依然翩翩起舞,闪闪烁烁,宛如星光流溢……

    如果你是萤火虫,会发出动人的光辉。那我就是一只卑弱的蚂蚁,虽时刻有性命之忧,却在某一时刻,会迸发出让人震撼的力量,也许我会毁坏一艘大船……

    无论怎样的风雨,我都会与你同行,难道你还不明白?

    木鱼的声音笃笃地响着,空气中是一种令人窒息地沉闷。

    不知什么时候,萧绎的呼吸声渐渐沉稳,脸色也渐渐地平缓下来,慢慢地进入了梦乡。

    也许是我心灵的呐喊声,他听到了;也许是他母亲虔诚的祈祷,感动了上苍;也许是太医们终究不辱君命,高超的医术再一次得到了验证。

    总之,那惊天的大浪已经过去,暂时是一片难得的宁静和祥和。

    众人方才擦了把汗,渐渐散去。

    父皇也松了口气,终于回寝宫休息了。婆母却仍旧不肯离去,但也不肯理我,只是眯着眼睛,手里不停地捻着一串佛珠。

    我无奈地一笑,悄悄退到外间,喝了口宫女上的茶。这一天的折腾,如今才松懈下来,方感到身心疲惫不堪。

    不知不觉,我竟然投案而睡了……恍惚间只觉得一阵兰花的清香沁入鼻息,好熟悉的味道。

    “王妃……”

    我眼前的人渐渐由模糊转为清晰,是她,袁兰芝。她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只见她浅笑盈盈,手里端着一个托盘,托盘上是一个陶碗。

    “这,兰芝妹妹……”

    “王妃,这是贵嫔闻听湘东王殿下眼疾发作,特意让兰芝送来的参汤。”

    我释然一笑,“有劳妹妹了,贵嫔打理六宫已经够烦劳的了,还掂记着这里,昭佩真是感激涕零……”

    话说着,我亲自去接袁兰芝手里的托盘。没料到,她灵巧地别转身,让我接了个空。

    怎么?我心下有些诧异了。

    “王妃,请容兰芝亲自送进去,也好对贵嫔有个交代……”这话从她樱樱之口自然流出来,显得有几分凝重。

    “这……”我有些犹豫了。这袁兰芝是内定的即将要指给晋安王的侧妃,如今要进内室看我的夫君萧绎,似乎有些不合礼法……

    我正在思度,耳边传来婆母的声音,“是兰芝来了……进来吧,本宫在此,不用怕什么闲言碎语……”

    袁兰芝如获大赦般朝我拜了一下,就翩翩而去。

    我的心缓缓地沉了下去。哼,把本宫当成影子了,前几次就发现她看萧绎的眼神有些特别。再说,这些事完全可以让宫女来代替,完全不必要亲自做,还要这样大费周折。难道萧绎才是她心中所属?

    在那一瞬间,我觉得自己的胸口被什么东西堵住了……

    这大殿里的烛火摇曳得有些轻浮,有些不屑。晦暗的殿堂上漂浮着一重无法言喻的**。清冷的空气中,由于主人们的低调,也无形中增加了阴森森的寒意。我在外边进退两难。进去,觉得郁闷,不知说什么;不进去又似乎不甘。
上部 第三十一章 照影自惊还自惜㈡
    正在这时,听见袁兰芝的声音:“太好了,殿下醒了。看情形已经安然无恙了,兰芝着就回去向贵嫔复命……”

    听到这里,我有些兴奋了,他醒了。我立刻象一阵风,冲了进去。

    只见袁兰芝的脸红红的,和我一样抑制不住,那份激动昭然若揭。

    “七符,你终于醒过来了。”我此时却顾不得自身的形象,扑过去拉住他的长臂。

    “看你,昭佩,也不顾及自己的身份,让兰芝看笑话了。”婆母不悦的声音传来。

    我顾不得这些了,我很仔细地看了看他的眼睛,他没有任何痛苦的表情,那些狂躁已经成为过去了。

    “兰芝告辞了……”袁兰芝恋恋不舍地看了萧绎一眼,向众人行礼。

    她,终于走了。我,已经习惯了被谴,对于婆母的态度,并没有任何介意。

    但萧绎似乎有些心神不宁,过了许久,才词不达意的说道:“好了,本王没事了,大家也累了,都下去休息吧……”

    他的眼里似乎有种柔情,但看到我,这份柔情却一下子消失了,转而换了另外的一种深沉。

    我的心里又是一撼,立刻有些低落了起来。

    “好了,本宫看到七符没事,心里就踏实了。唉,真是吓死人了……本宫去休息了,今晚你们夫妻就留在宫里,待明日看没事再回去修养吧。”婆母阮修容的声音里也带着疲惫。

    “母亲为儿臣操碎了心,如今儿臣已成家,却还让母亲劳累,儿臣深感不安……”萧绎对母亲素来百依百顺。

    阮修容满意地点点头,在宫女的搀扶下,终于离去了。

    这时,一个宫女端过袁兰芝送来的参汤,“启禀王妃,这参汤……”

    我盯着这碗参汤,暗想,这等病症,主要是因肝火旺盛、脾胃失调引起的,骤然服用这等大补之物恐怕不利,袁兰芝这等聪慧之女子,如何不明白这层道理?

    心里洞然明白了,这不过是个借口罢了,也许她是另有深意……

    回想起萧氏兄弟的话,恐怕也不是空穴来风。这个生活在艳花碧从中的“浪子淫蝶”,就快被我的任性折磨得失去了耐性,难道也想换种新鲜的口味了。

    何况窈窕淑女,君子好俅乎!

    但要顾全大局,我就一定要忍,拼命地忍着。

    “殿下不用了,赏给你吧,身子太弱了,怎么照顾好修容的贵体?”我一脸雍容华贵,对面前这个瘦弱的宫女说道。

    这宫女的身子激灵了一下,连忙跪下谢恩,她的头叩到了地上,只听见“砰”的一声。

    这是何苦?我不忍了,说道:“好了,快下去吧,这不用你伺候了。”

    “是,王妃。”

    夜,漫长的没有尽头,只有清冷和孤独为伴。一夜无眠。

    第二天清晨,殿外的木叶黄得深沉,黄得耀眼,窗棂上覆盖着一层薄薄的白霜,那白霜的颜色忽然间让我想起了一件事情。

    晋安王在看望萧绎以后,兄弟洒泪而别,踏上了出藩的道路。

    萧绎吵着要回府,婆母阮修容无奈,只好让我们回去了。

    回到府中,我没有去责备萧绎的心猿意马、见异思迁,何况就是指责,他也不会承认。

    既然如此,何必又徒增不快?我忍着内心的伤痛,派人照顾好他的起居。

    我传来了苏姑姑,苏姑姑最近的衣着很是光鲜,脸上由于不停地笑,皱纹越来越深了。

    “嬷嬷是不是有事瞒着本宫?”我故作不悦。

    “禀王妃,老奴不敢……”苏姑姑被我突兀的问题惊得满脸发白。

    “那好,本宫问你,小灵儿到哪里去了?”

    “这……老奴……”苏姑姑明显得心虚。

    “嬷嬷想必也知道本宫的脾气……”

    “这……”苏姑姑忽然间用袖子擦了一把脸,说,“老奴就知道,早晚有一天,您要问起,这可不关老奴的事儿呀……”

    那张老脸一会儿阴,一会又晴的,比孩子的脸变得还要快。

    “说吧……”我淡淡的语气中蕴涵着无上的威慑力。

    “禀王妃,殿下他怕再对您不利,才吩咐老奴把小灵儿安排到了浣衣房……还有,殿下恐您又心软,所以……”苏姑姑低下了头,可我知道,她的一双浊眼正偷偷窥视着我的神色。

    “恩……”我很满意地点了点头,相信她说的都是实话,“还有,府里怎么无缘无故多了个宦奴?”

    “启禀王妃,早些年圣上曾下次裁减宫人,诏凡后宫、乐府、西解、暴室诸如此例被幽逼者,一皆放遣。这个宦奴就是当时被放遣的那批人中的一个,只因父母双亡,无家可回,所以一直闷在宫中做粗使。最近听说做错了事,受了责罚,正巧殿下看到,就领回来,说给他点事做做……”

    “此人人品可好?”
上部 第三十二章 双纹翠簟铺寒浪㈠
    “这个人叫做田丁,因右足微跛,时常遭人讥笑,并没有听说犯了什么十恶不赦的大错。老奴只是让他打扫下庭院而已。”

    听到这里,我终于明白了。萧绎是因为同病相怜,看到身体残疾的人不由生了恻隐之心。

    我对于萧绎,哀怜最终战胜了恨意。任何一个血气方刚的男子,看到美丽的女子都会动心,我何必耿耿于怀呢!

    只是小灵儿呆在了浣衣房,有些让我难以释怀。当初在嫣然的灵前,我答应了她,要照顾好小灵儿。如今,我的食言会不会遭到天上灵魂的谴责呢?

    “奴婢知道您在想什么,依奴婢的主意,您就听之任之吧!”自从上次白花蛇的事件以后,冰儿一直寡言少语,我纵然用了很多方法,都没有博之一笑,心里一直感到有些不快。此刻,她忽然说了这句话,我实在不忍心再辜负了她的好意。

    宫里有个地方叫做暴室,犯错的后妃、宫女被关押至此,还要做织洗染练的工作,时常会受到打骂和斥责。王府的规制虽小,但也有类似的地方,那就是浣衣房。正所谓没有规矩,不成方圆,对于一些必要的惩戒还是要施行的。

    还记得当初明珠一听说让她去浣衣房,曾吓得扑在我的脚边恳求我不要让她去。在那里的女子长久地做粗使的工作,手上很快就会结上厚厚的茧子,严寒之际还会裂开长长的血痕。那个地方,是侍女们最害怕去的地方。

    有些心痛,却最终咬了咬牙,说:“好,本宫听你的了。”

    冰儿的嘴角终于露出了些许笑容,我也暂时得到了一丝满足和温馨。

    不一会儿,等众人都退下,只剩下我和冰儿两个人。

    “小姐,您还要须防备身边之人。”

    “难道你发现了什么?”

    “是的,小姐。这次奴婢随您入宫,看到了那个袁小姐,虽表面温顺可爱,却是个有心计的人。”,

    “你也发现了她有可疑之处?”

    “奴婢就发现她的眼睛总是围着殿下转,而且听宫女说,她最近总是借故到修容的宫里去,恐怕是醉翁之意不在酒……还有,让人盯着苏姑姑……”

    “嬷嬷她虽然老于世故,倒不至于……”这个冰儿,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变得这么有城府了。

    “防人之心不可无。吃了这么多次亏,这个道理您还不知道?您最近不觉得她老人家身上的香气有些过于得浓郁了么?”

    “这……哦……”这些天我脑海中全都充满了袁兰芝那妖艳的笑容,别的什么都顾不得了。

    此言有理,这香味最近似乎总是在我身边若有若无。“天,是她……”我恍然间大悟,这苏姑姑身上的味道和袁兰芝的味道居然一模一样!

    “小姐,奴婢一直感到奇怪的是,您当初识别那天竺香的精明果断都跑到哪儿去了?”

    对于冰儿的语气,我一点儿都不介意。这丫头,真的是越来越有心了。

    要知道袁兰芝使用的香粉是何等的珍贵,嬷嬷若不是从她那里得来,却又从哪里得来?看来,这袁兰芝的手已经慢慢伸到这里来了。

    “哈哈……嬷嬷居然这么容易就倒戈了……”

    “小姐,记得您教过奴婢,奴婢这个记住了,”冰儿有些羞涩却很笃定,“这个‘钱’字,是由一个金字和两个戈字组成的,‘钱’就是引起争端的罪魁祸首,金钱的多少,直接决定着人心的险恶程度。”

    我满意地笑了,此话虽然有些偏激,但在我身边耳熏目染,这丫头还真是有所进益了。

    “您还笑呢,您岂能不知什么是利欲熏心?什么是见钱眼开?”冰儿的不满和我的心情成了鲜明的对比。

    “哈哈哈,就她袁兰芝会使钱,难道本宫就不会?”我大笑,这些庸俗的女人,也太小瞧我了。

    我微微眯着眼睛暗道,嬷嬷,本宫早就说过,这天网恢恢,疏而不露,您以为您的老练真的能掩藏住那狐狸的尾巴吗?到头来,恐怕您老人家是得不偿失呢!

    秋风扫在梧桐叶上,叶子上点点斑痕,依然瑟瑟地响动。荷塘里的荷叶已然和梧桐叶子同命相怜,荷叶失去了一汪深碧,只剩下残黄的片片遗憾,正不甘心地挺直了那倔傲的脖颈,不肯轻易地倒下去。
上部 第三十二章 双纹翠簟铺寒浪㈡
    我摆了摆手,书房里的侍女都悄然退去。眼疾初愈的他,已经按捺不住要闻闻那笔墨的淡香味了,真是书呆子。

    我拖起了衣裙,蹑手蹑脚地走到他身旁。房里静静地,唯有侍女们刚刚燃起的那飘在空中悠悠而上旋的一缕缕檀香,昭示着这房中有人的气息。

    萧绎大概是太入神了,一点都没有感觉出我的存在。

    只见他手里的笔灵活地就象他自己身体的一部分,很快地就蘸了些淡青色、靓红色、鹅黄色,不一会就勾勒出了一个美丽的少女,少女扬起翩翩的舞袖,眉目含情,吐气如兰,俏生生地在你眼前,那似水的双眸折射着诱人的星光。那温温的鹅黄色正成了那一袭随风飘逸的轻纱,仿佛移动着莲步朝你走来。

    我不禁勃然大怒,刚刚平息了的怨气一股脑都涌了上来。

    那分明是袁兰芝的神韵,真是笔由心生,心里藏不住秘密的时候,就会用更加隐蔽而深敛的宣泄方式,对萧绎来说,绘画正是他的所长。

    “你……你就这样对待我么?”我忽然间泪如泉涌。

    我质责的声音在寂静的房中犹如晴天霹雳一般,他拿笔的手一阵颤抖。

    “你什么时候来的?”他的面孔惨白,却没有一丝一毫的退让和悔过之意。

    “她才是你心中的凌波仙子吧……”我梨花带雨,凛然而笑。

    “你说什么?哦……你多想了……”他依旧没有停下手中的笔,那笔尖正在勾勒那乌黑的秀发。

    泪顷刻间滚滚而下,我无法再忍受他对我的漠视,他的心里,就这么快忘记我们之间的恩爱,就绝情如此,连解释的话都没有一句。

    泪水流进我的口中,咸咸的滋味给我的悲愤增添了一抹张狂,我终于崩溃了。

    他手里的笔被我一把夺下,在空中抛起了一道优美的弧线,“啪”的一声落到了地上。

    那张沉鱼落雁的美人图被我一把抓起,狠狠地撕碎了,撕得碎碎的,再一下子抛向空中,又一片碎花天雨,从上滑落,残落的碎片上依稀能看到那美人的一截玉臂,让人仍旧能想象出那曾经的绝代风华。

    我仍然不解气,恨恨地踩了上去……

    这一切的发生,在我心里是生平最难耐的痛苦,可是对于他来说,只不过是一个莫明其妙的瞬间。

    他呆呆地看着这一切,好久没有出声。

    “我……恨……你……”我的嘴唇中生硬地挤出了这三个字。

    他的脸色渐渐变黑:“你疯了么?”

    “你忘记了么?这么快就忘记了当初的承诺了么?”我的碎发乱搭在如花的玉颜上,只有凄楚和无依。

    “这……才是真正的你么?难道本王看错了?”萧绎也是一脸的羞怒,不可置信地说道:“你告诉本王,这不是真的你!”

    “哈哈哈……”我一阵狂笑,“怎么,你后悔了?后悔娶我这个不祥之人了?”

    “不……”萧绎摇了摇头,“本王相信,你不是不可理喻之人……”

    “当我是瞎子吗?你和那个袁兰芝早就眉来眼去,朗有情,妾有意了……心中有佳人,笔下出深情……以为我真的看不到么……”

    满屋子凌乱的气息一如我的愤怒,全无章法。

    “你……”萧绎的脸由黑转白,又由白转红。

    “你还有什么话说?哈哈哈……说不出来了吧!”我有一种发泄过去了的快意,正借着急促地喘息声蠕蠕而动。

    “昭佩,本王看你最近有些不对,本王会尽快传太医来为你诊治……”

    “怎么?我戳疼了你的心肝吧?我没有病……你想用那些苦药汤来堵住我的嘴么?你心虚了么?”我依旧在笑,只是笑容里多了些象外边那秋风扫落的花叶一般的凄凉和绝艳。

    “你……”他长长地叹了口气,拂袖而去。

    “呵呵,”我冷笑,“你躲开了就可以对得起我了么?你能躲得了我一辈子么?…….”

    今天的天气有些阴冷,是个没有阳光的日子。他的身影挡在门口,是一片阴影,一片僵直的阴影。

    他只顿了一下,就头也不回地离去了。

    这一次,我没有挽留他。是他,背叛了我。他的心终究和天下所有的男人一样,可以随时分成几份,甚至更多。我的那一点点可怜的愿望此生恐怕都不能达成了。

    我颓然哭倒在地,哭得一塌糊涂。此刻,我还不知,这次的不快,是我们夫妻的第一次裂痕。从此,这裂痕随着萧绎日益膨胀的欲望和野心越来越大,直到我死的那天,永远都没有愈合……

    这一晚,本该是一个雨打梧桐,夜抚芭蕉的诗情画意之夜。但,只有我自己,在滴答滴答的雨幕声中啜泣了一夜。

    我有些妒忌了,妒忌袁兰芝那纤柔婀娜的身姿,就是那蛇一般的窈窕轻灵,勾走了夫君的魂魄。

    在我的残梦中,拨开一片云山雾蔼,萧绎正一脸沉醉,搂着袁兰芝的柔腰,两眼含着的痴迷是我生平没有看到过的极至。他的大手,摩挲着那如玉的肌肤,正慢慢游走。他的唇狠狠地吻着那诱人的樱桃小口,平时那僵死的残目此刻居然放射出一种如日初升的光芒,他用尽了全身的力量,仿佛要把眼前这个女子揉碎了,揉到自己的身体里的每一个血孔里……

    我妒忌得要发疯了,我放弃了一切的尊严,冲了上去。

    “不要……你们闪开……”我开始拼命地去拉萧绎的胳膊,企图把他拉到我这一边来。

    “小姐,小姐……”我听到了我的冰儿的声音。冰儿,快来帮我!

    “奴婢在这呢……快醒醒吧!”

    我睁开了眼睛,一束柔和的阳光射进来。

    “不是下雨了吗?我听到了雨声。”我的眼睛肿胀得发木,我的心凉得象冰……
上部 第三十三章 花自飘零水自流㈠
    耳边是冰儿幽幽的叹息,她能读懂我的哀怨之声。

    “天已经晴了,小姐。” 冰儿擦着我头上微微沁出的冷汗。

    我打起了精神,放眼望去。一片冷雨洗清秋,满池的荷叶湿润着眼瞳,全都没有了旺盛的生机,却仍旧接满了纷落的残叶,为它人做嫁衣。它的仁慈和善良自始至终保持着如一,即使在生命将逝的最后时刻,依然本分地孤守在池塘,那最后落下的枯萎,也要留在自己生长的地方。

    固执、孤傲、清高、仁德,都在那荷花的精灵身上汇集着。

    “他呢?”我不甘心地问着。

    “殿下他,昨晚在书房里安寝了。”冰儿最知道我在想什么,她的话确实让我心里略略一宽。

    就在这时,窗外传来一片哗啦哗啦的声音。

    循声望去,一个萧索的身影,正撑着一只木船,穿过残荷的罅隙,往深邃的地方驶去。

    “那是谁?在干什么?”

    “那是田丁,在采集莲藕,奴婢看见他把荷叶上的柳叶、花叶什么的都收起来了。”明珠正在给我整理衣物,接茬说。

    “莲藕不是已经收过了吗?”

    “说呀,可他说可能会有遗漏,这么好的东西,弃了可惜。”

    “明珠,等会你传他过来,本宫要询问一下。”

    “是,王妃。”明珠应道。

    不一会,只见一个眉清目秀的宦人,低着头走进来。“奴才叩见王妃。”

    “起来吧。”我淡淡地挥了挥手。“现在的莲藕已经老了吧?你为什么还要去收?”

    田丁的头一直垂着,但话却说得非常清晰:“启禀王妃,奴才是见不得这圣洁的莲花池里被这些碎叶玷污了,另外,奴才想收集些种子,研究一下,看看有什么不同,明年想培植个新品种来。”

    “难得你有这份心……”我有些吃惊了,“还懂得怎么照料、培植荷花?”

    “启禀王妃,奴才自幼是个孤儿,七岁净身,就来到了宫里,一直在御花园里帮忙打理花草,对于培植,只是粗略有所耳闻。让王妃见笑了。”这个田丁说话到是很有条理。

    “很好。府里还真缺个照料花木的人。既然你有这份心,就交给你了。”

    “谢谢王妃。”他又跪下谢恩。

    我瞧着这个田丁到是有几分灵气,如果能培育出新的品种来,到真是遂了我的心。宫里的夫人妃嫔都喜欢,到时候,就有我讨好卖乖的时候了。

    想到这里,我微微一笑,问道:“你对这荷花可有研究?”

    “王妃,奴才不认识几个字,只是凭自己的经验胡乱倒弄一下罢了。”

    “哦?”我正有些微微的失望,自从我的江南金莲被人毁掉之后,再也找不到那么秀气的莲花来了。

    “王妃,其实这荷花全身都是宝,倘若利用得好,真是造福一方呢。”田丁到底是宫里出来的,见惯了皇亲国戚,达官贵人,说起话来到是头头是道,不卑不亢。

    “哦?你懂得到不少。”看他有些谦虚了,我倒是想挖挖他的肚子里还藏着些什么东西。

    “奴才自由长在江南,素喜这莲花出淤泥不染的品格,所以就多留心了些。”田丁面上是毕恭毕敬的神色,我这个湘东王妃,也许在他眼里真的有些份量。

    我心里有些诧异,这个奴才居然和我的喜好如此相投。难道是上天派他来解我的恋荷情结来了?

    “你给本宫说说你的心得吧,本宫只喝过莲子粥、荷叶茶,吃过莲藕,还不知道它到底宝从何来?”

    “启禀王妃,莲是益脾之果。莲藕之味甘、性平、无毒,主治热渴、散淤血,生肌。久食令人心欢,可以治郁怒止泄,及病后干渴。捣汁服,能解胸闷新烦,开胃治腹泻,排产后淤血。捣成膏,可以治疗骨折及擦伤。蒸食滋补五脏,开胃消食,与蜜同食,驱寄生虫,也克耐饥饿。藕汁解蟹毒,久服藕粉,可以轻身益年。还有藕节,捣制汁服饮,可治吐血及出血不止,解热度,和地黄研汁,加入热酒、小便饮服,可以治愈咳血,吐血、血淋溺血等等。还有莲薏,就是平素用的莲子心,除了清心去热以外还可治贫血、腹泻……”

    “原来还有如此多的说法,本宫只知道莲子心能消除心火,所以常年饮用……”他口若悬河,所见甚深,我心里真是佩服得紧。

    “如此正是,王妃……”田丁很谦恭地点了点头,继续说道,“莲须蕊清心通肾,雇精气,补血止血,养法养颜;莲花也有镇心安神、养颜轻身的作用;莲房呢,以酒煮之,可破淤血,治血胀腹痛,产后胎盘不下;水煮之,则可解菌毒;荷叶及蒂能止渴,落胞破血,蒂能安胎、去恶血、生发元气、补脾健胃,消水肿痈毒,发痘疮……”。

    田丁所知甚多,我听得有些惊愕了,这岂是一个奴才能够懂得了的?

    “这些又是向何人所学?”

    “王妃,因奴才喜欢荷花,故对其性能稍加留意罢了,至于其它,则是一窍不通……”

    “呵呵……”我心道这奴才真是天生的荷花命吗?只可惜若是个娇滴滴的女子就更适宜了。

    “好了,看样子你真是对这荷花情有独钟呢!本宫的荷池从此就交给你打理了。”

    田丁叩了下去,“是,王妃,奴才一定竭心尽力……”

    “好了,去吧。“我吩咐道。

    “咦?冰儿呢?”刚才还在我旁边的冰儿忽然不见了。
上部 第三十三章 花自飘零水自流㈡
    “禀王妃,冰儿姑娘她,被粉尘迷了眼睛,正自慌乱难忍……”

    唉,怎么这么不小心?我蹙起了眉,即将离去的田丁,忽然说道:“请王妃恕奴才插一句嘴,奴才有办法。”

    “哦?”对于这个人,我已经有了初步的好感,所以就任由他说下去了。

    “只要把藕汁滴入眼内,一切痛苦自然可解。”田丁脸上依旧没有什么笑容。

    情急之下,我呼唤明珠,“快去,照他说的做。”

    过了一会,明珠回来禀报,“王妃,这个人真有些怪,不过,他的法子真管用,冰儿姑娘已经没事了,现正去梳洗了。”

    呵——我远远看着田丁离去的背影,那消瘦的身躯晃动着,的确有些微微的失衡。在这种失衡的走动中,有些古怪和神秘的味道。

    “明珠,这个人犯了什么错?为什么会被责罚?”

    “听嬷嬷说,他平素不甚爱说话,再加上身残,成为宫中一个让人随意喝来喝去的多余之人。但忽然说起话来却又一针见血,所以宫里的宦官们都很忌讳他。这次听说他看护的池子里的荷花都染上了褐斑病,圣上很不悦。内侍主管问他愿意走,还是愿意罚?您说此人怪不怪?说他贪图富贵吧,又不象;说他不贪恋浮华吧,他则宁肯挨板子也绝不离宫自去谋生……”

    我点了点头,没再言语。也许我懂,他是舍不得离开那一池子的荷花吧!不论走到哪里,荷花的品种恐怕都不如皇家内苑……

    “殿下可还在书房?”我一直不愿意问这个问题,但知道迟早还要去面对。萧绎绝尘而去,重重地伤了我的心。

    “王妃,殿下今晚到红英那里去了。”明珠窃窃地回答。

    红英,这个在我记忆中消失了许久的女子,如今是否还能安然无恙?那秀发是否还依然如云盘升?

    从那次剪了花雨的小舌以后,我就没有再见过她。因为我不想当着众人的面去责备她,我只派人送去了几本佛经,一串佛珠,勒令她永远不要出后院。

    萧绎曾对我的做法感到不解,直到冰儿拿出了那个扎满了针的人偶,萧绎的脸上当时骤然出现了一片乌云,从此,也再也没有进过红英的屋子。

    她,在我心中,早已经不存在了。宫里的任何喜庆之事,都没有她参与的份儿。

    至于芙蓉,在我的精心治疗下,则又恢复了往日的神采。

    今年八月十五的夜晚,萧绎还赐给了她一把名为“绿绮”的琴,让她弹了司马相如当年的一曲——《凤求凰》。

    那晚的月光一泻如注,荷香淡淡,芙蓉的粉面微红,两眼含情,边弹边唱。萧绎又一副陶醉的模样,听到**处,居然开怀大笑起来。

    就是这曲《凤求凰》打开了才女卓文君的心扉,于是放弃了名誉和富贵,而深夜与司马相如私奔,成就了一场风流佳话。

    我当时含着酸气,在芙蓉的感恩戴德中故作大度,在萧绎的称赞声中故作端庄。但是我知道自己在强自支撑着,因为有颗细细的针已经深深地扎进了我的心脏。

    萧绎和芙蓉在一起的时候,总是那样放松。而我,偷偷看着他一脸的笑容,却忽然间好想哭。

    为什么我得不到那样的快乐?

    我几乎是坐卧不安,我暗自想着萧绎扎在那头秀发之中如何消魂?想着想着……

    红英那头长长的秀发忽然直直地竖立起来,变成了一根根密密麻麻的暗器,一骨脑地朝我的娇容射过来。

    我惊呼着转头避过,迎面却看到了微笑的太子。情急之中,我大叫着:“太子殿下,救我!”

    天!有人扯着我的衣襟,我猛然一惊,原来是冰儿。她皱眉看着我,是一脸的紧张。

    怎么?冰儿的身后,有一片阴影慢慢移过来。

    我揉了揉眼睛,是他,萧绎。真的是他,难得他屈尊降贵,主动来到我的身边。

    原来刚才又是一场梦,都说**无痕,可是这秋日风雨之下,我依然记不得那梦中的一切旖旎。

    “你来了……”任谁都能听得出我的惊喜,我也准备再做小儿女态,不再计较那许多了。

    “哼……”一个鼻音传来,震得我几乎站立不稳。

    “如果本王不来,可能真的被你蒙蔽了。到现在本王才知道,原来你心里的人是太子,看来本王真的是自做多情了。”他一脸的愠怒。

    “你说什么?你……”我再一次愣了。

    “连梦中都口口声声念着那个人,你还想解释什么?哈……哈……哈……”他居然对着我大笑,这真的是在我面前的第一次放声大笑。

    笑声很响,似有无数的雷声从头上滚滚而落。我没有感觉到一丝一毫的轻松和解脱,唯一的感受就是恐惧。

    “我错了,大错特错了……哈哈哈……上天为什么不给我一双明亮的眼睛?为什么?连我的结发妻子都嫌弃我!此生还有什么是属于我的东西?哈哈哈……”凄绝之下,他已不再用本王的自称了。
上部 第三十四章 相看未用伤迟暮㈠
    他忽然停住了,良久才幽幽说道:“我虽然只有一只眼睛,却看得很清楚。你每次看到太子,也是我看到你最美丽的时候。那个时候,你的笑容就象漫天的星斗,就象汪汪的清泉,就象踩在荷花丛中的飞天仙子。我曾经愚蠢地认为,我还有很多的优点,是别人没有的。而你,总有一天会你会对我一往情深。可是我发现,我最终是错了,错得不可救药了,原来我在你心里真的只是个残废,一无是处……”

    我有些眩晕,我有一肚子的话想说,却又不知从何说起?

    “我没有……没有……”我拼命地想辩白,却被他堵了回去。

    “不要解释,你的神情早就泄露了你心里的秘密。”他冷冷地转身,又给我留了一个冰冷的后背。

    我最害怕看到他的背影,这背影让我浑身发颤。

    “你太清高了,和你在一起,我觉得很累,真的很累。我画了一张你的画像,你却认为她是袁兰芝。难道你不知道,她是晋安王未来的妃子?”

    画的是我?我再一次呆住了。

    “那胸襟前边是一朵盛开的百子莲……”他喃喃自语,却最终凄厉地又一阵冷笑。“我做的这一切,你都视而不见……”

    “你……我……”我微启珠唇,话未曾说出口,却尝到了泪水的苦涩。

    我只想说,萧绎,只有你才是我心里的唯一。而太子,在我的情感世界里,最多的只有深深地敬意。

    可是,他已经转身向外走去。那步子迈的是那样的果断,没有一丝犹豫。

    我惊异地发现,他今天一改过去严谨的风范,穿着一件士大夫们最喜欢的便服,长长的袍子,宽大的袖子,脚上是一双木屐。

    他的身影再一次从我的视线渐渐消失,衣袖随风舞动,留下的只有“咯吱咯吱”的木屐磕地的声音。

    我忽然间抱住了冰儿,嚎啕大哭。

    “哭吧,哭出来就好了,小姐。冰儿会一直陪着你。”在泪眼朦胧中,我依稀看到了冰儿那张惨白的脸。

    我的泪水象咆哮着的冰雹,砸到了冰儿。她抱着我也是一阵悲恸。

    我这一哭,就哭得天昏地暗,透体发凉。

    瑟瑟的秋风无情地扫着满地的落叶,那枯黄的落叶漫天的飞舞,枝桠仿佛一夜之间全秃了,留下的弘枝和深埋在地下的根一样消瘦和惨淡,没有了往日的馥郁和翠碧。

    荷塘里的荷叶带着残黄的遗憾,微微地卷曲着,酸楚地等待着严冬的覆盖。

    树下,有个身影正在寒风中挣扎着,在打扫着满庭的残叶。那是田丁,风卷残叶,骤高骤低,何时才能扫尽满目的寒秋?那有只跛足的可怜的人!

    不知过了多久……

    “知足长乐,能忍自安……昭佩……”一个熟悉的声音传来。

    我恍惚间抬首,是皇姐永康公主,我已经很久没有看到她了。

    “皇姐……”慌乱中我急忙整理了一下衣襟和碎发。“这个明珠,也不早些来通报一声……”我嗔怪地说。

    “本宫来得不是时候呀,听说正赶上你们小两口闹别扭……”永康公主一阵轻笑。

    我自知自己肿胀的双眼恐怕不能掩盖那段风波,遂说到:“原本没什么事?皇姐多心了。”

    “本宫多心了?”永康公主大笑,“七符那张黑脸,难道是本宫惹出来的?”

    “这……”我顿时无语。

    “小夫妻吵两句也没有什么,只是千万不要往心里去。”永康公主这许多日子不见,连说话的语气都有些变了,似乎更低调了些,不似当初我新婚时那盛气凌人,不可一世的样子了。

    “唉,本宫也想通了,凡事得过且过吧!不然,恐怕就会郁闷成疾。至于七符,他也有些不得已的苦衷。”公主拿出一张纸笺。

    “昭佩,你看看,若是你,会怎样?”

    我用丝娟擦了擦眼角的泪痕,仔细一看。

    白纸黑字,赫然醒目写着一首诗——《戏湘东王诗》,诗云:“湘东有一病,非哑复非聋。相思下只泪,望只有全功。”

    落款是萧纶。

    “这……太过份了……”我有些恼怒了,但当着公主的面,却不好发作。

    “是呀,这兄弟之间开玩笑也没个分寸。本宫素来疼爱这个弟弟,不是可怜他身残,而是喜欢他的聪慧和才气呀!可惜,七符对此事太在意了。所以他内心必然有些自卑,只是他不愿意说出来罢了。”

    公主说着,轻轻拿过那张纸笺,缓缓地撕碎,抛向一边。“该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
上部 第三十四章 相看未用伤迟暮㈡
    “皇姐……”也许我还不能彻底地懂得萧绎那颗残破的心,也许是我真的太固执了,此刻的我,真有些淡淡的悔意。

    “《素问•四季调神大全》里说,秋属西方,五行归金,金主肃杀在人主肺,因此安神应以安魂平肺为主。昭佩,可曾觉得胸中郁闷难忍?”公主忽然转了话题,但却是话里有话。

    “哦,昭佩近来是觉得胸闷,胸中有气体欲行而上,不时有咳声。”

    “那就对了,昭佩,”公主忽然语重心长地说,“正所谓气大了伤身,在这等时节,如不注重保养,逆行而上,就会病由心生。”

    哦,我真的已经病了么?

    “本宫最近正在研习《黄帝内经》,有些心得了。”永康公主的语气多了些凝重感,和以前真的是大大的不同。“收敛神气,使秋气平;无处其志,使肺气清。此秋气之应,养收之道也。”

    “皇姐……”我自知永康公主此行必有深意,所以也不象以往说起来那般随性。

    “昭佩,刚才本宫也劝过七符了。风花雪月,唯静者方能享之。而本宫也来劝你一句,淡之若素,人心自安……”

    我隐隐觉得有什么不妙:“皇姐有话要对昭佩说?”

    “哦……也没什么……只是听说你身体欠安,放心不下,特意来看看……”公主的眼神瞥向了远处的荷池,我却从中看到了一丝不易察觉的迟疑。

    “真的没什么?皇姐有话可对昭佩直说好了……”

    “昭佩不要多心了……天色已晚,本宫要回府了,母后的忌辰快到了,本宫要去安排些法事,大皇姐可能已经在府里等着了……”

    “如此,昭佩送姐姐出去……”

    “不用了,先管好你们自家的事吧!”耳边只听见公主一声轻笑,向外走去。

    我的脸有些微微的发热了,心里那份委屈此刻在永康公主的劝说下,居然这么快就淡了很多……

    淡之若素,淡之若素,究竟怎么才能做到真正的淡薄?

    时间这么快就流走了,好几天过去了。我和萧绎各自做着自己的份内之事,却还是没有说上一句话。

    那层窗纱虽然不是那么厚重,却轻易没有人去捅破。

    夜晚的风有些清凉,窗外忽然听到了一声幽幽的叹息。

    我一惊,瞬间就起身冲到了窗口。

    是他!他的声音对我来说,就象在干涸的土地上忽然看到了一片葱葱的绿意,呈现在眼前都是期待。

    我的泪光闪烁着的是希望的光芒。在这深秋之夜,却怎么只剩一片无言?房檐下拖曳着月亮的影子,随着碎风展展而动,只一片悲凉好个秋!

    曾几何时,方才发现自己的心如翠瓷般禁不住敲打,难道短短的几句气话,就从此天各一方,再也没有想说的话?

    夜,在静默中哀伤。

    “还没睡?”他的声音终于从静谧的夜色延伸过来。

    这话问得很平常,也很温情,仿佛当初那咆哮着指责我的那个人不是他,而一切虚幻,是我的梦。

    夜冷冷,话轻轻,任谁都能感觉出那份孤寂和做作。

    “没有,你呢?”我淡下来的心多了一份冷静,说出来的话也多了一份理智。

    “哦,睡不着……所以出来走走。”

    我们隔着栏窗,就这样相敬如宾。虽然多了份平和,却少了许激情。那份夫妻之间的坦然和默契已经成为过去……

    “怎么?还在生本王的气?唉,本王那天是有些过激了……”

    “没有,昭佩不敢生气,殿下是昭佩的天……”我的冷静是生平从来没有过的。

    “你这是在责怪本王吗?本王并不是想对你……”

    还说这些何益?话已出口,覆水难收……我心里有些气郁,但想起萧伦的那首诗,心里随即把所有的委屈咽了下去。

    我的口中说着和心里截然相反的话:“昭佩早已经忘了,夫妻之间有什么不能说的?”

    “你知道么?昭佩,本王心里有些烦恼的事儿,难免发急了些,那天皇姐劝过本王了,本王细思量了下,确实有些……”他好象并没有计较我的冰冷。

    “殿下有什么心事?正可对昭佩说,昭佩愿意洗耳恭听……”我暗暗叹了口气。

    “本王之忧,并不是自身的疾患,而是父皇……”

    父皇?我忽然间精神一振,怎么?
上部 第三十五章 荷花入暮犹愁热㈠
    “父皇他……唉……”萧绎的口气中含着深深的无奈。

    “怎么?是父皇他身体有恙?”我微微有些紧张。这可是关系国家社稷的大事,很多朝代,因为皇帝病重,才往往会因此生出很多的变故。

    “不……是父皇打算为德皇后的忌辰做法事。”

    “这有什么希奇?这本是父皇最推崇的事情。不就是请高僧念经超度,还有一些琐碎的仪式吗?”

    “唉,算了,父皇宣咱们明日入宫商议,你去了便知。”萧绎这个关子是卖到底了。

    “哦……”我没有继续追问下去,这些事对我来说,都是可有可无的,我丝毫提不起兴趣来。

    “你休息吧。”他没有再说下去,话还没说完,人已经去了七步之外。

    这一次,我没动,也没有试图去挽留他。我懂得,即使留住了人,也留不住他的心,又何必徒增烦恼?

    一阵风吹过,天上的云散了,月亮悄悄地微笑。有一种淡泊,就是这样的宁静,阴晴圆缺,万物轮回,看似静逸,实则洞澈,以不变顺其万变,才是永恒的淡泊。

    ……

    再一次踏入宫门,不知不觉有了一份恐惧。这恢弘的宫殿中,不知隐藏着多少秘密,多少玄机。

    深宫一入深似海。后宫的女人们永远在痛苦地活着,即使是贵为皇后,又能如何,还不只是一个帝王背后的奴才!

    我只听过年老的一些宫人偷偷到议论,说德皇后当年是因为自己一直未能生子,所以父皇纳了丁贵嫔为妾,而偏偏丁贵嫔很快就怀有龙子,这样皇后终究不能释然,慢慢气郁而死。

    我曾暗暗为皇后庆幸,她的早薨,未必不是一种幸福!倘若活着,以后要看到深为帝王的夫君,以后还会有无数的娇妻美妾、还会坐拥天下之美,那时会比死了还要痛苦十分!

    我和萧绎刚到净居殿外,就看到萧纶一脸不满地走出。我们转头避过,不想再招惹任何是非。

    萧纶一边走,一边和周围的侍从说道:“凭什么要本王拿银子?”

    “殿下,您这是怎么了?”他的侍从都是一脸的疑惑。

    “父皇成天又是寺座庙又是佛塔的,已经把国库折腾得差不多了。如今看到北魏的胡太后居然建了一座金碧辉煌的永宁寺,就再出沉不住气了,非要在台城再盖一座同泰寺,从皇宫开道后门,直接通向寺内。”萧纶不满地说。

    “这……”连侍从们的声音都打了结。

    萧绎听着,脸又慢慢沉了下来。我也是非常地吃惊,不是来商量皇后的祭祀之礼吗?怎么又提起什么同泰寺了?

    这时,又听到萧纶继续骂了起来,“那个朱异整日里唯父皇马首是瞻,本王是有些看不惯,可惜他现在是父皇的红人,没有人能弹劾得了他……哼……一定是他出的馊主意……”

    哦,看来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父皇自己把主意都打在自家人身上了……本王看,就让六叔出得了,反正他有的是银子……”

    “是,殿下深谋远虑,说得极是……”侍从们讨好地笑着。

    我相信,此时,萧绎会和我一样,有着难言的苦衷。

    萧纶的声音越来越远了,萧绎方才说:“既来之,则安之。先看情形再细斟酌……”

    此时,我的心不由地和他拧成了一股绳子,我微微点头。

    我们踏入殿内,只见萧氏子孙都到齐了,永康公主因为是母亲的忌辰,因此这次破例没有缺席。

    “老七,你们来晚了。”父皇的眼力如此之好,“朕和大家正在商量几件大事……”

    “是父皇,请父皇恕儿臣之过……”

    “好了,站一边听着就行了。老六胃口不舒服,朕让他先退了。朱爱卿,你继续说……”原来这里正说到火热之处,这萧纶原来是借病逃脱了。

    “是,陛下。臣以为,那北魏只是太后当政,还不是靠文武重臣扶持才有如此稳定局面。而陛下您的文治武功有哪一样比不上她?她能做得,陛下就能做得……”朱异真的是不简单,说得头头是道,句句都进了父皇的心坎。

    父皇听得连连点头。

    这时,只听六叔萧宏的声音忽然响了起来,“朱大人,看样子你中饱私囊,捞了不少好处哦,不然,因何站着说话不腰疼呢?哈哈哈……”

    朱异的脸忽然涨得象猪肝一样红,“这……”

    局面暂时僵住了,这时听见殿外有人喊道:“陛下,请听臣一说,请听臣一说呀……”

    侍从们禀报说是范缜要面见父皇。

    父皇闭上了眼睛,黯然道:“让他走吧……”

    殿堂里一直响着乱哄哄的不满的声音。随即范缜那清澈的声音从高空中传递了过来。

    “陛下,国库已经告罄……请陛下三思……”

    “这世上哪有什么因果报应?都是人们的心想臆断罢了。这善未必就能善报,恶未必又能受到惩罚呀。伯夷叔齐古之善人也,还不是耻食周栗,双双饿死在首阳山上……难道这就是善有善报吗?”

    父皇终于恼怒地挥了挥手,不一会儿,范缜的声音越来越远了,直到一丝都听不到了。

    慢慢才知道,原来父皇想把祭祀用的牲畜都改成面品,这就是说活着的人吃荤也要受到限制。

    父皇礼佛之心益重,顿顿吃斋,真是十足的投入。

    这个旨意引起了轩然大波,到处都是窃窃私语的声音,只有丁贵嫔闭着眼睛不语,手里依然捻着那串长长的佛珠。

    可想而知,这次殿议就象一场春雷,轰隆隆地炸响在每一个人的头上。

    范缜虽然已经被驳退了,但他的声音仿佛还停留在殿堂上,父皇的心情明显地受了影响,结果说道:“这些事等以后再议……朕有些累了……先下去歇息……”

    没想到这样一场聚会,还没有来得及细听,就这么仓促结束了。
上部 第三十五章 荷花入暮犹愁热㈡
    接着,所有的人都渐渐散去。

    我随萧绎身后,正欲转身而去。却听到有宫人喊道:“请湘东王妃留步……传贵嫔懿旨,请湘东王妃单独觐见……”

    我胸中恍然一窒,隐隐觉得有不祥的预感,却怎么也想不出来。

    萧绎很沉重地看了我一眼,眼皮一耷,默许。

    天色已渐渐发沉,宫人点起了数不清的宫灯,胸中有一份莫名的心跳。刚刚发现,这次袁兰芝的身影已然不见,她素来是随侍在贵嫔的身边,看不到她,我的心倒失去了支撑。

    纱葛灯高高地悬挂着,随着阵阵清风,烛火忽闪忽闪地跳动,我的心也飘忽飘忽地抖动着,有一阵阵发软的虚脱。心,仿佛要跳出来。

    周围很静,除了簌簌的脚步声,好象这世上万物已经不复存在,前方的路,感到如此漫长。

    终于,到了显阳殿。这里的一切忽然让我感到如此陌生。

    贵嫔正端坐在椅子上,她身后赫然站立着一个素衣缁发的女子,正对我微微一笑。

    永康公主!

    “昭佩拜见贵嫔,拜见皇姐……”

    “自家人,不必多礼。”

    我迟疑地看着公主,公主的微笑中似乎有种勉强。

    “昭佩,本宫找你来,一是告诉你祭祀时要你做的事。另外还有,就是本宫感谢你治好了本宫的旧疾,这两年都没有再犯,本宫真的要好好谢谢你……”

    我释然一笑:“这点小事,您原本不用挂在心上,本就是昭佩该做的。”

    “呵呵,看到你这么通达,本宫就放心了。本宫找你来,还有件事,本不该在现在提起,可是话说回来,有些事早知道早好,也好提前适应……”

    我听到这里,心悬了起来,却带着一脸灿烂的笑容。“请贵嫔吩咐。”

    “是这样的。兰芝这孩子,聪明懂事,本宫非常喜欢。她原本是本宫预定好了要配给晋安王的。有一天,她跪在本宫面前,亲口告诉本宫,她心仪之人是……湘东王……”

    轰,脑海中一阵金花乱溅,身体摇摇欲坠。

    “本宫素来疼她当自己的女儿,看到她如此坚持,只好答应……何况晋安王的妃子已经不少了,而你身边也缺个帮手,所以本宫和你父皇没经过你的同意,就把这事订下了……”

    “因皇后的忌辰在即,这件事要延后几个月再成礼。兰芝此时已经回家孝敬父母,择日待嫁……”

    我的心里骤然间如风袭万里沙,卷起千堆雪,雨幕铺天盖地而来。

    一直沉默的永康公主终于口吐真言。“昭佩,皇姐上次已经劝过你了,还曾记得?”

    我面色惨白,却咬着牙说出几个字:“很好……昭佩明白……”

    原来这袁兰芝注定是要做我的眼前人。她此时的消失,意味着不久,会换个身份重新和我共处。

    上天竟这样对待我,我的全身仿佛被雨水浇透了,噬心地痛楚伴随着冰冷的寒意滚滚而来。

    “修容妹妹委托本宫办好这件事,如今看到你如此懂事,本宫心里的石头终于落地了……谁说昭佩不通情达理来着?”丁贵嫔把话说得非常到位。

    我暗自流泪,多年来我苦苦地追随在丁贵嫔和婆母的身后,恭恭敬敬地曲意承欢,费尽心思,却得到了这么个下场!口口声声地说要多一个人来帮我,在我而言,只不过多了个女子来瓜分我的夫君。

    我忽然间为我所做的一切感到那么的不值,纵然我是一个才华横溢的女子,也仍然改变不了自己的命运。

    “昭佩,你们母嫔着急报孙子呢……”丁贵嫔呵呵一笑中,点出了画龙点睛之语,这才是要萧绎纳妃的真正原因!

    永康公主轻轻地叹了口气,“昭佩,本宫送你回去!”

    我在永康公主的陪同下,离开了显阳殿,慢慢走在御花园的小径上。

    夜风轻轻吹过,不远处几点灯火,依然在隐晦的飘忽。我忽然间想起了在长干寺那老和尚说过的话:“你的贵人在东方……”

    东方,就是永康公主府的方向。

    我幡然醒悟,趁四下无人,“扑通”一声跪在公主面前:“皇姐救救昭佩……救救昭佩……”

    “昭佩……”公主大吃一惊,“天,快起来,这是为何?”

    泪水汩汩地流下,哽咽说道:“皇姐,只有你可以,让父皇和贵嫔收回承命……”

    “昭佩,你好傻,即使推了这门亲事,将来还会有下一个,下下个……别的事本宫都可以帮你,惟独此事,本宫也是爱莫能助呀……”

    “皇姐,父皇那里只有你能说得上去……”我不甘心就此受命运地摆布。

    “昭佩,你醒醒……你可知道本宫为何不选驸马?你以为贵为公主,就能独享夫君吗?公主也好,王妃也好,平民也好,在这个污浊的世界,恐怕都逃脱不了这样的宿命。本宫已经想明白了,此生不再受这尘世之情苦,这苦都留待来生吧……”公主的话象钉子扎着我的心在流血。

    “皇姐……”风,吹干了脸上的泪,辣辣得痛楚,无法忍耐。

    “你既然要选择这宿世的生活,就要担起这俗事的苦呀……这朗朗乾坤,恐怕只有那一池的荷花是干净的……”

    我浑身的骨髓被彻底得抽剥干净,身体软软的,再也没有一丝的力气了。

    “那清荷虽开在盛夏,可如今却仍然不得不去迎接那严寒的到来。挺过去了,来年又是一片宁馨,一片汪郁……”

    公主的话娓娓道来,流露出来的是无奈的苦涩和辛酸。
上部 第三十六章 藕花菱蔓满重湖㈠
    “不……”我痛苦地再一次失声而呼,远处渐渐有人声传来。

    公主急到:“快起来,让别人看到,太不成体统了……”说着,亲自扯下我的手。而此时,我的手正紧紧得攥着她的裙摆。

    我不能相信,我心中的皇姐,如今已经不能再倚靠了。

    永康公主摇了摇头,哀道:“昭佩,要好自为之……好自为之……”说完,叹了口气,匆忙隐没在黑夜中乱荷枯叶瑟瑟摇动之中。

    一片片凌乱的花影随风曳走,碎杂的脚步声由远而近,宫灯的明亮刺痛了我的双目。

    明珠、冰儿和众多的宫人都侍立在我的身旁。

    黑夜中,所有的人都看到湘东王妃象枯衰的荷叶般颓然跌坐在御花园的小径上。

    惊骇、不解、疑惑、茫然,都清晰地写在每个人的脸上。

    “天……”

    我终于倒下了,在这个深秋,也象霜打了的万物生灵一样,失去了鲜活的峥嵘和生命的勇气。

    然而,凭我个人之力,终究不能阻挡这一切的到来。

    普通三年盛夏,一朵娇贵的兰花终于被迎于温室之中。

    荷花正开得艳,我的心却有些不住地发冷。袁兰芝人还没到,嫁妆和御赐的箱辇,就象走马灯一样不停地运进府里来。

    虽然仪制上不能和我相比,但在排场上却远远超过了我。那间大红喜气的洞房里,到处是一派锦绣。

    那烛台居然是金子做的,可以想象,烛光摇曳的夜晚,金花烛的映衬,会把她那种天然的骄傲会被渲染得多么浓厚。还有一件非常珍贵的御赐琉璃屏风,听说是高丽国进贡来的,是本朝罕见的一件珍宝。晶莹剔透的水晶面里,嵌着一只雪白的狐狸,那白狐的眼睛晶亮无比,没有汪汪垂泪的温婉,也没有乞天而怜的自卑,只有一片**的期待,在茫茫的天地苍穹翘首而望。那眼睛原来是两颗夜明珠做成的,黑夜中能发出荧荧的幽光,听说数十步之内不用烛火,仍可视物。在崇尚节俭的本朝后妃中,能拥有此物,可是一个大大的破例,足可见圣眷正浓。

    这时,我房里的侍女小瑶正端了一杯茶,小心翼翼地递上。我叹了一口气,无精打采地准备接过。

    忽然发现,茶杯上赫然是一朵幽兰花,那兰花的颜色居然是我最讨厌的粉蓝色。

    我不禁勃然大怒,“啪“的一声打掉了茶杯。

    热茶飞溅出来,不偏不倚地泼向小瑶的嫩脸上。小瑶惊慌地捂住了脸,“啊”的一声随之尖叫。

    冰儿闻讯而来,看着我浑身发抖的样子,呆了一呆。

    “不长眼的东西,把这破茶杯、破茶壶都给本宫丢出去……”我气得胸口不停地喘息。

    冰儿一使眼色,立即有人过来收拾,并把小瑶领走了。

    有人已经又换了一套茶具,重新斟上了热茶。茶热腾腾地冒着清淡的水气,我的**仍然一鼓一鼓的,怎么也咽不下去这口气。

    “何苦?”冰儿叹道。“奴婢给您更衣吧,一会儿她就要来了。”

    我面前是一面巨大的铜镜,铜镜后边是一副美丽的故事,就是那个倾倾城的美女西施和范蠡荡舟碧水,畅游山林的惬意生活。因为偶尔看到这面铜镜,非常喜欢,便令人摆放在自己的房里。

    “刚刚感觉到什么是度日如年?什么是心如刀割?冰儿,难道全天下的女人都要忍受这种痛苦……”我如行尸走肉一样,两眼晦暗无神。

    “您这就认输了么?那不是您,恩?”冰儿寥寥说了几个字,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从镜中射了过来。

    我浑身激泠泠地打了一个冷战。哦,记起了母亲的话,记起了永康公主最初说过的话。

    鸠占雀巢?凭什么?我若郁闷死了,那她岂不正是遂了心?

    “对,本宫不能认输。”我边说着,亲自拿起了粉,淡扫两颊。

    冰儿笑了,那笑容里仿佛有些东西很陌生,我有些看不懂。

    “来,穿上这件……”冰儿的手一抖,是一件绚丽无比的红色衣裙,做工精巧,那衣服眩得我眼睛居然快睁不开了。

    “这是……”我问。

    “这是奴婢假传您的意思,让红英花了三天的时间特意赶制的,是我大梁绝无仅有的湘东王妃的礼服。”冰儿的话音带着自信。

    哦,难道我可以不穿朝廷的王妃礼服?

    冰儿一眼就看穿了我的心思,“小姐,这么多的王妃都有这样的礼服,您若穿朝廷定制的礼服,哪里还显出您的威仪来?您穿的这个颜色,恐怕她永远不都敢沾上一丝一毫……”

    这红,耀眼的正红,是只有正妃才能拥有的颜色。其他的侧妃,哪怕多么受宠,也难以望其项背。

    我懂了,冰儿让我一开始就给她个教训。不穿朝廷的命服,也表示我对她的不屑。哈哈,我的心居然有了一丝痛快的感觉。

    铜镜中的我,再一次展示着一个高贵女子的风度。弯眉浅浅,粉面微红,玉钗金簪,流苏缨缨,配上大红的礼服,增添了几抹妖艳的韵致,这妖艳中还多了一种东西——傲气,与生俱来的傲气。

    我满意地抬起手臂,轻轻地转过身。此时,正听见外边禀报:“大梁湘东王侧妃袁兰芝求见正妃!”

    哦,她终于来了!
上部 第三十六章 藕花菱蔓满重湖㈡
    她穿着一件新娘的嫁衣,那衣服在阳光下微微缀着些淡淡的紫气,她的笑容和以往一样,灿烂无比,幽幽生香,让人忍不住愿意多看一眼。

    但她终究不敢跃雷池一步,那衣服的红色与我这件相差得好远。

    我心里立刻泛起了微微的满足。

    “兰芝见过王妃。”她郑重地向下一拜。

    “哈哈哈……快起来,兰芝妹妹,看来咱们真是有缘,居然成为同室姐妹了,真是一件幸事呀……”我故做大度。

    “兰芝见识浅微,请王妃指教……”那兰花般的微笑始终如一。

    “妹妹,这就不对了。从今后,咱们以姐妹相称,不分你我……”

    “那,兰芝就僭越了……”她说着,边用余光扫了我身上这件大红的衣服,嘴角微微地一咧。

    这一个微小的动作,却已经尽入我眼底。我笑道:“姐姐总觉得这个颜色实在是有些太艳了,本不想穿上,实在又无奈,这大喜的日子,姐姐自是不能给自己找了晦气不是?”

    “哦,姐姐说得极是。妹妹哪里能及姐姐的万分之一,姐姐穿上这颜色,那才是相得益彰,锦上添花呢……”袁兰芝的嘴上居然象抹了蜜。

    看到她一点愠怒的意思都没有,我反倒有些无趣了。

    只见她边说边打开了一个锦盒,“这是妹妹送给姐姐的一份心意,请姐姐笑纳。”

    我抬首一望,不由地吸了口气。几颗硕大的珍珠,正发出熠熠的光芒,一看就是极品。这袁兰芝的富贵气可足足地压了我一头,我虽是官宦世家,却知道这种东西并不易得,一般只做贡品,且数量稀少。

    “这……”对她这出手大方的豪气震慑住了,我的声音渐渐低了下来。

    “姐姐,还有几匹上好的锦缎,已经让人交给了冰儿姑娘,想必姐姐穿上会更加出众。”

    “让你如此破费,姐姐实在过意不去……”我自知能够让她看得上眼的东西,一定不是凡品。

    “姐姐,妹妹还有一个请求,请恩准……”她忽然肃穆起来。

    “哦?”

    “姐姐,这自古没有规矩,不成方圆。既有嫡庶之分,妹妹更不能不守此礼,请姐姐受我一拜。”

    我顿时愕住了。

    只听她呼道:“来人,上茶。”

    很快,一杯热气腾腾茶到了她手里,她恭敬地双手捧上。

    我不得不接过了茶。

    她立即跪下,向我行了大礼。

    良久,我依然举着香茶,不知所措。冰儿的声音忽然传到耳边,“咱们王妃由于激动,已经不知如何是好了,请新王妃海涵……”

    我如梦初醒,方才端起,一饮而尽。

    她的脸上是一片释然的微笑,我的眼里,只有一片火红火红的新娘的羞涩的面庞,我也感觉心里的热气在徐徐上升。

    这次会面居然是这样一个圆满的结局,任谁都无法预料。她的城府如此之深,我真是望尘莫及。

    夜色渐渐来临,无边的黑幕压下来,一弯新月若隐若现。

    袁兰芝的洞房里,想必是暖玉温香,风月无边,旖旎无限。

    而在我的房里,却飘着熏人的酒气。我的大红礼服已经凌乱不堪,王妃的自傲已经在夫君的移情别恋中消失殆尽,我所有的自尊都被扒得光光的,只还剩下一丝残存的理智在发泄我的怒气。

    这许多日子以来,萧绎连句安慰的话都没有,这些骄傲的皇家公子,把这些事情看做是礼所应当的。汉代宋弘一句“糟糠之妻不下堂”的理由就能拒娶公主,上天终究不肯谅我,让我遇不到这样的男子!

    我面前的桌上是一片凌乱,酒壶已经倒下,壶嘴里偶尔滴落一滴残液。但,此时已经没有人再敢劝我,今天我已经摔碎了六套瓷器和茶具了。这一天的场面应付过去,我再也没有气力去伪装自己了。天那,可怜我那卑微的自尊吧,虽然在皇室的眼里,这已经一钱不值……

    在我的下首,有一个人正跪在地上,一头大汗,满脸惊恐地等待着我的处置。

    我的心脏被酒炙烧得发闷,我摇摇晃晃地站起来,推开了明珠和冰儿的搀扶,围着她转了几圈。

    她的身上已经湿透了,身子正在微微地颤抖。

    “怎么?怕了?哈哈哈……”我端起杯来又喝了一大口,指着满屋子侍女凛凛一笑,“你们都以为本宫喝多了吗?以为本宫是瞎子,聋子,什么都看不到,什么都听不到吗?”

    她听到我说的话,浑身又一颤,“请王妃息怒……”

    “早知今日,何必当初呢?本宫就一直在等待今天,等着你原形毕露,你真的以为你从此以后就攀上了高枝,一步上天了么?”

    我借着酒意,又是一阵放肆的大笑:“哈哈哈……本宫偏偏就要在你最得意的时候挫挫你的锐气……让你尝尝从高处摔下来的感觉……”
上部 第三十七章 芙蓉塘外有轻雷㈠
    “王妃……”她忽然惊恐地瞪着我,脸上的汗水象珠子一样滴答滴答地往下流。

    “好香啊……”我轻轻地嗅着空气中那淡淡的兰花香,说道:“您这把年纪了,用这么好的香粉岂不是有些暴殄天物了么?”

    这话象一阵轻雷,苏姑姑的脸色一下子变白了。香粉搀杂着汗味,闻起来有那么一丝怪异。

    “王妃……老奴……”

    “啪”又一个茶碗被我打落在地上。

    苏姑姑偷睨着那碎片咕噜噜地打了几个转,停止了转动,那露在外边的边缘闪着一丝白惨惨的光芒。

    顷刻间,她意识到今天对她来说,已经不再有往日的荣宠,她将要面临的是一场暴风骤雨。

    “那袁妃给了你多少好处?嬷嬷,难道本宫不能给你么?”我不屑地笑道。

    “启禀王妃,老奴没有对不起您呀!这香粉是新王妃赐的,老奴虽然老了,也想念过去的好年华呀……”

    “您老的嘴还真是硬呀,看样子是不见棺材不落泪了……明珠,拿给她看看……”

    “是,王妃。”明珠应声,拿出了一张地契,地契上有一个鲜红的指印。

    “啊?” 苏姑姑终于扛不去,满头大汗,颓然倒下。

    “嬷嬷,您那小院里有花有草,有鸡有鸭,什么都全了,就是缺少门口那两个大石狮子,昭佩打算送给你……”我嘴角轻轻一咧,却把吓得她浑身哆嗦。

    “王妃,饶恕老奴吧,老奴只剩一把骨头了,禁受不起这般折腾呀,老奴给你叩头了。” 此时的苏姑姑,已经全然失去了往日的专横,满脸都花了,头发乱得象院子里的杂草。

    “唉,嬷嬷,您真是一步错,就步步错呀,你以为投靠了她,就能时来运转了?你以为她现在是王爷的宠妃,是父皇和贵嫔、母嫔心中的佳妇,你就可以靠着她过完您的晚年了?”

    我呷了一口茶又继续说道:“可惜,本宫原本念您对殿下的恩德,打算供养您一辈子的,您真的让本宫失望了……不过,也难怪,有谁出手就这么大方?一送就送了一座庭院……对于这样新王妃,似乎才值得您老肝脑涂地呢……”

    “跟随本宫这么久了,想必您老也知道本宫最厌恶的是什么?可是您却偏偏和本宫对着干。如此,本宫自是不能容你了,从明天起,您老就要离开王府,自谋出路了。这里,有给你准备的一份盘缠……”我把话说得故做轻松。然而,言语却越来越象刀子一样锋利。

    苏姑姑忽然间一阵大嚎,“王妃发发慈悲,可怜可怜老奴这把老骨头吧!”

    我愣了一下,没有想到她在这个不该哭泣的喜庆之夜这样大煞风景。

    倘若把正在柔情蜜意中的萧绎惊起,不知又会迎来一场怎样的风雨?

    我有些怒极,这个背叛我,成天挑拨是非的人,如今却在我面前惺惺作态,企图挽回一切。可惜,现在已经太迟了。

    然而,这一次,我已经铁了心肠,这样的人绝不能再留下。否则今后的王府又怎能有安宁的一日?我要先斩断袁兰芝的一只手臂,让她的一切计谋统统夭折。

    苏姑姑那粗俗的哭声加重了我的反感,我终于忍无可忍:“好了,住口!您还是先考虑一下您的退路吧!知道那张地契是怎么来的?是你那疼爱的侄子亲手交给的本宫,本宫已经给了他银两,此刻,恐怕早已经不在京城了!”

    这句话终于起了效果,只件她脸上的肌肉忽然剧烈地抖动了几下,眼白忽然全部露在外边,人已经重重地倒了下去…….

    此刻的我,仍旧指着她说道:“您还有什么对不起本宫的地方,都给本宫一并招来……”然而,酒意渐渐上来,视线一片模糊……

    夜,已深深地拉下了帷幕。曾几何时,这夜晚又象幽灵一样揪住了我的心脏。泪断肝肠,心如刀绞,双手拼命捂住了耳朵,我害怕听到那可怕的声音:“王妃,这建康城这么繁华,却怎么不给老奴一个立足之处呀?殿下,你给老奴做主呀……”

    “这里是本宫说了算,任凭谁都救不了你,这就叫做自作孽,不可活……”我恨她,挑拨了我和嫣然,让我做了替罪羊。还有她,屡次挑拨我和萧绎的感情,还有我的金莲,我的花雨,还有那可怕的白花蛇……这一切,都是这个老谋深算的嬷嬷的杰作吧!

    留着这样的人在身边,就好象时时刻刻有人拿着一把匕首架在自己的勃颈上,随时会被要了性命。

    袁兰芝,在你那温柔妩媚的外表下边,究竟是怎样一颗深藏不露的心?

    屋外的花香阵阵,小虫呢喃,任人间怎样的旖旎风景,都无法让它们停止倾诉,因为在他们的生命里,没有辉煌,没有繁华,只能用那微弱的声音来掩藏内心的孤独和无助。

    这黎明,竟是这么得姗姗来迟,让我等得好心焦……
上部 第三十七章 芙蓉塘外有轻雷㈡
    “王妃,有件喜事呀!”天亮了,明珠一大早就来讨我开心。

    “王府的喜事多了,你说的是哪一件?”对我来说,哪里有什么喜事?

    “启禀王妃,荷池居然开了一朵并蒂莲!”明珠说道。

    “什么?并蒂莲?”一夜宿醉的我,还没有从朦胧中完全清醒。

    “是呀,听田丁说,这并蒂莲无法人工培育,是天然生成,不知多少年才能赶上一回呢!” 明珠知我素爱莲花,才想用此转移我的注意力,我怎能不知她的苦心?

    我微微眯着眼睛,问道:“在哪里?本宫要去看看!”

    “奴婢陪王妃去看……”是清涟来了。

    清晨的空气真舒爽,满腹的郁闷在淡淡的荷香中慢慢散去。

    清涟、冰儿和明珠陪我一同走在塘边,远方有个瘦弱的身影一闪而过。

    那是袁兰芝的侍女俏儿。

    “这么早,这小丫头来干什么?”我满腹狐疑。

    “不要想了,随她去吧。”冰儿说道,“听说这并蒂莲开在荷塘深处,一定要上船才能看到。”

    我点了点头,看着停泊在岸边的船,正欲踩上去。这时,清涟道:“让奴婢先上去,再扶王妃上去。”

    这丫头的心窍玲珑,想的如此周到。

    只见她轻提罗裙,慢慢抬脚,终于站在了摇晃的小船里。她绽开了如花的笑容,伸出玉手,对我说:“请王妃扶着奴婢慢慢上来。”

    我于是也扯起裙摆,伸手过去。眼看就要抓住她的手,这时,只见她忽然脸色大变,随着“哎呀”一声,整个人在船上摇晃了两下,骤然间脸上似万箭攒心般的痛苦,还没等我看清,人已经“扑通”一声掉进了水里。

    这一切,发生的如此忽然,我们都呆若木鸡。

    最后还是明珠回过神来喊道:“快来人呀,救人呀!”

    登时大家都慌乱了起来,不远处咧咧趄趄地跑来了一个人,是田丁。他没有犹豫,和衣跳下水去。

    刹那间水花飞溅,满池的荷花都骚动了起来。

    府里的人越来越多,清涟终于被救了上来。她两眼微闭,人已无声。

    “快传太医……”我顿时魂飞魄散,声嘶力竭地喊道。

    “等太医来了,恐怕清涟姑娘的命已没了……”田丁说着,果断地上前,,按压了几下清涟的腹部,轻拍她几下,只见她“哦”的一声,吐出了几口水,终于有了声息。

    谢天谢地,她终于醒了。这时的她,缓缓地睁开了双眸,却仍是一脸痛苦的表情。

    “怎么?哪里不舒服?”我顺着清涟手指的方向,看过去。

    天,我赫然一惊,那殷红的血液已经染红了脚底。

    明珠过去拿下了她的绣鞋,她仍是一脸虚弱的摇头。

    “一定是被水下的石头划伤了,快送她回去疗伤……我急切地说道,指挥着大家把她抬回房里。

    “不,王妃,且慢……”田丁的头上湿漉漉地滴着水,他全然不顾,只是很凝重地走到清涟脚下,然后轻轻地按住她的脚腕。

    清涟有些受惊,正欲躲开。只听田丁厉声说道:“莫动……”

    只觉得眼前有什么东西在闪动。田丁手里已经捏着两颗明晃晃的绣花针!

    我又是一呆,“天那,这水里如何有绣花针?”

    “不,王妃,不是水里有绣花针,是船上。清涟姑娘是因为踩到了绣花针才惊慌落水的……”田丁意味深长地看了清涟一眼。

    清涟惊魂未定,惶惑地点头。

    “船上为什么会有绣花针?”我怒极了。

    “启禀王妃,这船上每天奴才都在清理,是不应该有此物的。这是今早有人刚放上去的。”

    “你确信?”

    “是,奴才昨天才清理过了……”田丁笃定地说。

    我顿时气结,这苏姑姑今晨已经卷着铺盖走了,也未必再有心情做此伤天害理之事。况且她已经老眼昏花,做不得绣活了。脑海中渐渐浮现出一个影子——俏儿。难道袁兰芝把本宫的每一个时辰要做什么都算得准准的,她神机妙算啊?不对,好象还有一个人该常用此物,我倒差点把她给忘了。

    想到此,我说道:“你们几个把清涟抬回房里医治。明珠,你去请殿下和新王妃到前厅,说本宫有要事相商;还有田丁,今天多亏了你,本宫会重重有赏。”

    今天我一定要彻查此事,这清涟是代我受过,今后绝不能亏待了她。倘若要不是她细心的话,第一个上船的是我,那恐怕我今天未必能够活命了。

    这个王府,大白天见鬼了,如此咄咄怪事?不过,任她什么样的鬼,我也非要把她揪出来。
上部 第三十八章 叶上初阳干宿雨㈠
    在正厅内,有一个檀香炉,正幽幽地散发着它的媚香。我整了整衣襟,端坐在主妇的位置上。

    不一会,只见萧绎和袁兰芝一前一后来到这里,初为人妇的袁兰芝,已经失去了少女的淡泊和宁静,代而取之的是一脸的世故和沉着。

    “姐姐,这一大早怎么就出了这么多事?”袁兰芝一脸疑惑地问道。

    “相必殿下和妹妹已经听说了,看来这好事不出门,坏事要传千里呀!”我的语气中明显地带有不善。

    “昭佩,这是怎么回事?”萧绎终于说了句话,可是这声“昭佩”却说得那么客套,那么平淡,我的心仿佛被蚂蚁咬噬了,剩下的只有痛。

    “奴婢红英”“奴婢芙蓉”“见过殿下和两位王妃”。

    “你们来得真够早呀!”我鼻子一哼,拉下了脸。

    红英和芙蓉骤然间脸上布满了恐慌,她们“咚”的一声跪在我面前,“请王妃恕罪!”

    “哦,这多日来不见,本宫看红英姑娘更加水灵了……”我此话一出,红英的脸刷得一下,变得没有一丝血色。

    “好了,都坐下吧,昭佩,有什么话就说,不要把话题扯远了……”萧绎的眉头已经锁紧了。

    我怔了有一下,随即说道:“本宫并非无事生非,而是有人想要本宫的命,本宫如今不能再容忍下去了。”

    “什么?你说什么?”萧绎不可置信地瞪着我说,“这个王府有谁这么大的胆子?”

    “殿下,昨日您新婚燕尔,昭佩本不该这么早就惊扰殿下,只是今天早上差点要了清涟的命,因此,昭佩不得不说几句,再这样下去,恐怕不知道哪一天昭佩的命也会随风而去……”

    在众人惊惧的眼光中,我高高地举起了两颗绣花针,“这便是罪魁祸首!”

    “天,姐姐,兰芝初来乍到,真的不知会有这样的蹊跷之事,真是太可怕了!”袁兰芝委屈地分辨道。

    我目光凌厉地扫了她一眼,“妹妹,你怎知道和你无关呢?”

    “天,姐姐,这是何意?难道是说兰芝?”袁兰芝一脸无辜状。

    “有人看到你的侍女俏儿,一大早就到荷塘边转悠,难道你逃得了干系么?”

    “姐姐,冤枉妹妹了。妹妹虽知道这荷塘是殿下为姐姐所建,但心想,采集些露水泡茶喝,想必姐姐不会怪罪吧,因此就没有就经过姐姐的同意,就擅自让俏儿去了……”袁兰芝笑容依旧。

    “哈哈哈……妹妹……你果然巧言善辩,姐姐佩服……冰儿……拿来……”

    我身后的冰儿不露声色地拿出了那个人偶,此时,袁兰芝仍然在矜持地笑着。

    “妹妹,现在正值你新婚大喜,按说姐姐在此时提这些事,实在有些大煞风景,但是人命关天,不得不先立个规矩……”我面色一凛,肃然道。

    萧绎在旁沉默不语,我暗自冷笑,今天,我要撕开他心目中的圣女那层虚伪的外衣,让他看一看究竟什么是阴险?什么是恶毒?

    “姐姐是针对兰芝吗?兰芝来此只不过一天,真的什么都不知道呀!”

    我抬手打断了她的话,“妹妹,你一个大家闺秀,身处内宫,连这荷塘是因我而建的隐秘之事都能得知,请问,还有什么是你所不能知道的?”

    “这……”袁兰芝自觉失言,顿时满脸飞红。

    萧绎的目光里是一片混浊,那只残目更加得幽深乌暗。

    “可惜妹妹还有一件事情不知道……”我顿了顿,接着说道:“苏姑姑已经离开王府了……”

    此言一出, 袁兰芝的樱桃小嘴中不由轻轻的发出“啊”的一声。

    果然是一丘之貉,我终于抓住你的把柄了。

    我正欲再继续攻破,谁料萧绎脸色一变,厉声说道:“怎么?昭佩,你把苏姑姑赶出了王府,这么大的事,为何不和本王商量就擅自做主?”

    听到此话,我腹中一股怨气直冲向喉咙,“殿下之醉卧温柔乡,可还有闲暇理会这等琐事?”

    说着,我的双眸直逼向他的一只明目,那目光里渐渐呈现出一层雾气,然而很快就悄然隐去。

    良久,他叹了口气,凑近我低语道:“佩儿,我知你是怪我,有负于你,可似乎也不必如此小题大做……”

    小题大做?听到这里,我的牙齿紧了,把那个人偶亲自拿到萧绎面前,“殿下请看,到底是昭佩小题大做,还是有人暗自作祟?”

    “怎么?人偶?你不是说这是她……”萧绎抬头看向红英,而红英是犹如惊弓之鸟,在众人的眼光中越发得局促不安。

    我叹了口气,看着红英,幽幽说道:“这件事原来是我一直误会她了,让她受了这许多委屈……”

    红英的玉颜惨白,如获重释,轻轻喘了口气。

    “但是,这一次,她仍是有嫌疑……”我把两颗细长的绣花针轻轻地扎在人偶的身上,“殿下,请看。”
上部 第三十八章 叶上初阳干宿雨㈡
    在众人惊愕的眼光中,我挥了挥手,让冰儿拿过来一件衣服。

    “这件衣服大家可熟悉?”

    “奴婢曾见苏姑姑穿过……”芙蓉的记忆忧新。

    “恩,”我点头,“大家请看,这件衣服的料子和这个人偶身上的是否一样?”

    在众人的窃窃私语中,我知道,我这件事做得非常圆满,非常有说服力。

    萧绎仍然没有吭声,脸色却越来越暗下来。

    “正如大家所见的,这个人偶身上的料子和这件衣服的料子是来源于一处。而且——”我故意拖长了声音,对袁兰芝粲然一笑,“妹妹想必也是很熟悉的……”

    在我的微笑中,袁兰芝的娇颜正在渐渐枯萎,她的眼睛里充满了一种我从来没有见过的恐慌。

    “嬷嬷还亲口承认了她不仅从妹妹手里得到了这些赏赐,而且还收受了更大的贿赂,妹妹的出手真是大方……”

    “够了,姐姐,有话尽管直说,何必如此咄咄逼人?” 袁兰芝一改往日的柔婉,语气也变得生硬起来。

    “哈哈哈……外人都道本宫善妒,不容她人,殿下看来,可是如此么?”萧绎的沉默,明显地表明了他在听我说话。

    “本宫对苏姑姑已经是仁至义尽,殿下想必也清楚了?至于兰芝妹妹到底做了些什么?让她自己向殿下交代吧!一个身处闺阁内苑的女子,居然对我这个湘东王府的事物了如指掌,本宫真是佩服地五体投地了。还有一件事,这绣花针居然是红英常用的那种长针,非一般人所有,因此,她也逃不了干系……”

    听到我的话,红英的眼睛里涌出了水晶般的泪珠。

    袁兰芝的表情由生硬转为悲哀,既而颓然。“姐姐,你一点儿都不想听兰芝的解释么?”

    “想哦,本宫现在最想知道这丧心病狂的事情是谁做的?是谁?有胆子的,敢承认么?”随着怒火的不断升温,我的声音也越来越大。

    “姐姐,今早的事情妹妹确实不知,也许姐姐不信,兰芝可以对天明誓……”

    “呵呵,这就是说,那巫蛊的事确实和你有关?可惜嬷嬷老眼昏花,百密一疏,那个人偶连本宫的生辰八字都没有写上……唉……如今却连累了妹妹……”我的语气中全是任谁都能听出来的讥讽。

    “砰”地一声巨响,桌上的茶盏颤动了几下,水飞溅了满桌。原来萧绎一拳头敲在了上边。

    “你……”他的眼睛瞪着袁兰芝,胸膛一起一伏,显然已经气急。

    袁兰芝是何等的机灵,已经意识到自己的处境不妙,忽然一下子扑到萧绎脚下,“兰芝纵然有错,也请殿下念及夫妻一场,给兰芝个改过的机会……”

    萧绎叹了口气,甩开了袁兰芝的玉臂。这一下,袁兰芝立即神色大变,泪水轰然而出,“兰芝也是情非得已呀……殿下……”

    “不要再说了,本王不想再被蒙蔽下去了,这个王府什么时候才有安宁的一天?本王受够了……”

    “哇……”忽然听到红英的哭泣声,“王妃,红英没有做……请王妃明查……”

    我凄然地一笑,“看来,本宫是永远也找不到真凶了……”

    萧绎明显地受到了伤害,他没有再说话,只是忽然间起身,大步地离开了,再也没有回头。

    袁兰芝匍匐在地上,发出了一声凄婉的倾诉:“殿下,这是兰芝新婚的第一天呀……”

    “这世上的事情有因就有果,心存恶念,必然要受到报应的,妹妹。”

    袁兰芝忽然转身对着我,完全没有往日的贤淑风范,她恶狠狠地用那双杏眼瞪着我,“徐昭佩,纵然我有诸多的不是,你也没有必要斩尽杀绝,一点后路都不给我留……你真狠……真狠……

    “当你恶毒地诅咒本宫的时候,可曾想过,你的心肠是否比蛇蝎还要毒?哈哈哈……”我大笑着,亦拂袖而去。

    可怜的红英只剩下不停地摇头,“不是我,不是我………”那凌乱的碎发随着晃动的头散开了,如瀑如云的秀发在众人眼里,仿佛是罪恶的源泉,没有光芒万丈,只有一团丑恶。

    萧绎的离去,是这里的每一个女人心里永远的痛。我自知随着他的脚步声越来越淡,他离开了这里的每一个人,同时,也离我越来越远了。

    身后还残留着袁兰芝不甘的挣扎声:“俏儿,收拾一下,随我进宫……”

    她背后永远有坚定的护身符,我知道她不怕。我呢,虽然没有得到过宠爱,但我更清楚,我也不怕,只要把心横过来,那就没有翻不过去的陡崖。

    我知道,让一个人受到的最大的惩罚,并不是让她饱受身体的痛苦。而是莫过于让她永远承受心灵的煎熬,让她夜不成寐,让她度日如年……

    盛夏的荷花,沐在水中,衬着荷叶的悠然,慢慢地低头,轻抚碧钗,以水为镜,孤芳自赏,自得其乐。

    湘东王府的众多女子,却在愁苦中,冷冷地独对空枕寒衾,枉为了一个“情”字,品尝着苦涩的滋味。
上部 第三十九章 翠云队仗绛霞衣㈠
    我只记得,我忽地转头,对着红英说道:“过去一直冤枉了你,本宫深感不安,如此,在没有确凿的证据面前,是不会处置你的,你尽可放心。只是……在事情没有明了之前,为了以示公允,本宫自不好亲近你,你便好自为之罢了。倘若有什么想对本宫说的,就说出来也好……”

    魏武帝曹操说过:“宁教我负天下人,休教天下人负我”。这话想起来,似乎觉得有些极端和自私,因此我不想让自己落下仗势欺人的口实。

    我给了她反省的机会,希望有一天她能够亲口告诉我,她都做了些什么。那我便仁尽义至了,希望从此在夜深人静时,再也不会从噩梦中惊起一身香汗,那滋味真的不能忍受。

    可是从红英惶惑的眼神中,我分明读过了两个字:清白。

    我不知道,这作祟的人究竟是谁?袁兰芝依仗苏姑姑做些事可以想象,但若说真的能只手遮天,能做得这么到位,似乎也不可能……我的身边毕竟不是谁都能随时近前的。

    “王妃,新王妃真的带人要走呢!”明珠急切地来回禀道。

    我没有任何反应,只顾低头看我室内的盆栽莲花。

    田丁新为我移植了一株新的品种,叫做一品莲。这莲花一本生三萼,花头瓣化为三个头,作“品”字形排列,极其特别。父皇曾在宫里亲自游玩观赏,甚是欢心。

    我郁郁而笑,这莲花都能花成“品”字,却是为何,这活生生的人,倒看不清真正的人品了。

    “她不会走的,她不会因小失大……”我笃定地说。

    “小姐,真让您猜到了,她站在庭院中半晌,又折头回来了。”这时,冰儿正好进来回禀。

    我继续低头看那微笑着的一品莲,是黄色的,很难得的淡黄色。这莲花本来就是以白和黄为上品。

    “冰儿姐姐,新王妃倘若进了宫哭诉一番,那咱们王妃岂不是又要受责?”明珠仿佛松了口气。

    “明珠,咱们王妃说了,她不敢,她不会让自己冒着被废的危险去搬石头砸自己的脚……”冰儿说道。

    “是,这后宫最忌讳的就是巫蛊之术,若说惩罚,恐怕这妃位都会被废了呢!咱们王妃受些责备倒还好说,但众目睽睽之下,贵嫔想必也不能偏袒于她,她若真去说了,恐怕……”

    “冰儿姐姐,原来如此,还是咱们王妃想得深远……”

    “总之,咱们这一仗是打胜了,”冰儿紧接着又叹了口气,“只可惜,咱们王妃太仁慈了,不会乘胜追击,一鼓作气,杀灭了她的威风……”

    “好了,不要再说了,去把田丁叫来。”我之所以不去追究,因为我内心深处,有一点可怜的希望,希望我的夫君能够懂得我为了他所做的牺牲,能够挽回他的心,这些,又有谁能懂得?

    不一会儿,田丁来了。他的衣冠不算整齐,脚上还依稀溅着几个泥点子。

    他满头大汗,手里却捧着一盆莲花。

    这莲花一枝荷梗上并头生两朵莲花,正灼灼绽放。

    “你……”我有些惊愕了。

    “启禀王妃,奴才抖着胆子把这莲花移植出来,省得王妃再冒险去观看……”

    “好,你做得很好……”我心里真的有些感动。

    “只是……”田丁忽然用袖子擦了一把头上的汗,“这并蒂莲乃是旷古奇观,奴才这也是头一次,倘若不成功,便失去了机会,白白毁坏了这祥瑞之物,奴才请王妃赐罪!”

    “这……”此时,我这才意识到此举的后果是多么严重。

    “还有……”田丁忽然用头捣地,“请王妃救救奴才……”

    啊,什么?出了什么事?

    田丁嗫嚅着继续说道:”奴才刚才碰到殿下……殿下说……因为府里开了瑞莲,已经请了陛下和各位夫人亲自来观赏。而且,贵嫔会亲迎新王妃回宫小聚……殿下说,此乃一举两得,正是我湘东王府的光彩……”

    天,我忽然觉得眼前一阵飘忽,“田丁, 你闯了大祸了!”倘若明天父皇看不到活着的并蒂莲,那,那岂不是犯了欺君之罪?

    “你……”我一边指着田丁一边暗自生气,他在盛怒之下,居然连这等大事也不事前和我商量,如今大家都被这个不知死活的田丁害死了……

    我虽知道袁兰芝蒙贵嫔恩宠,回门那天一定要先到宫里,然后才能回自己家里,可是没有想到这并蒂莲却是为她而开,让她无端得到贵嫔亲迎这么大的荣宠,可是目前我该如何交代?

    “王妃息怒,奴才本就是个宦奴,贱命一条,死不足惜,奴才就怕连累了王妃……”说着,田丁也咚咚地嗑起响头,眨眼之间,额头上已经出现了瘀紫。

    我幽幽一叹,闭上的双目。是劫数,必然要来,躲是躲不过去的。

    “天,这可如何是好?”两个丫头也顿时不知所措。
上部 第三十九章 翠云队仗绛霞衣㈡
    “你这个祸害,本王真是后悔把你弄进府来……”话音未落,只见田钉“哎呦”一声,捂着肚子滚了过去。

    萧绎高大的身影,忽然间挡了过来,一脚狠狠地踢在了田丁身上。我没有料到,此时,他竟没有去陪他的新王妃,而出现在这里。

    我倏地站立起来,愠怒地质责他:“纵然他错了,也未必要让他去陪了一条命吧……你何必如此凶恶?”

    田丁头上的汗水,湿透了衣襟。

    萧绎看着别处,说道:“昭佩,本王是来和你商量一下明天迎驾的事宜,无意中却发现这狗奴才坏了咱们的好事……”

    “迎驾的事情兹事体大,殿下不是有新王妃可以商量么?何必到我这里来?”我忿忿而道。

    “昭佩,为了大局,咱们先要放下一切恩怨,回头再作斟酌罢。可此时,却如何过得了明天这一关?”

    我依旧皱着眉,回首看着那枝并蒂莲,此时,依然如此娇艳欲滴,盈盈蕊红。

    “田丁,你能保证它明天会活,你的命就保住了,还会得到嘉奖。”我的话说毕,田丁的眼睛里居然出现了一线晗星的光芒。

    “哦?”萧绎的眉头又挑了起来。

    “启禀殿下,王妃,奴才以前试多很多次,都没有枯萎。只是这并蒂莲从来没有尝试过,奴才心里也没有底……”

    听到这里,萧绎的耐心全都消失殆尽。“你这个下贱的奴才,走到哪里,哪里就要遭殃?本王恨不得立刻灭了你……”

    这恶毒的语言听到我耳里,仿佛卸掉了我全身的力量。这就是我的夫君吗?曾何时起,那温情脉脉的男子成了穷凶极恶的邪魔。

    “不,”我大声地打断了他,“人生在世,就象同一棵树上开的花,随风飘落,有些花落在厅堂里茵席上边,也有些花落在粪坑里……一切都是偶然……哪里有什么高低贵贱?”

    “你……”萧绎忽然顿住了,“天,你从何得来此论?”

    我的心一抖,无意中泄露了自己的秘密。这个论调是父皇最不喜欢的,而且禁止外传,萧绎的惊讶全在情理之中。

    “出去,都出去……”他愤怒了,他的声音仿佛随时会震碎屋顶的片片碧瓦,仆从侍女全都落荒而逃,最后他瞪着田丁斥道,“还有你,不要让本王看到你……如果父皇明天看不到并蒂莲,本王一样会让你和它一起陪葬……”

    “有话请冲着我来,何必迁怒于下人?田丁此举,也是为了我不再受险……若说他有错,只是无意中坏了你争强好胜的心事吧……”

    “昭佩……”他忽然涨着红红的脸,”你如此恨本王么?”

    我没有说话,只是别转了头,眼睛里酸酸的,无法睁开。

    “你的每一句话,都象刀子一般,扎透了本王的心。你知道么,本王的心一直在流血……”

    哼,自圆其说,还振振有辞。我失望地捂住了自己的嘴。

    “那袁妃的父亲如今正是朝廷倚靠的重臣,作为皇子,婚姻也是身不由己,她如今圣眷正浓,你我自是奈何她不得,纵然她有失妇德,此时也不宜声张。这家丑不可外扬……”

    “好了,殿下,明天的事情昭佩会安排好……”我打断了他的话,不想再辩下去。

    既然他的所有的心都放在了争名夺利之上,怎么会再有闲暇想起我们的过去呢?他所做的一切,都会有无奈的理由,而我,都是无理取闹,是头发长,见识短的任性女子。那,还有什么好说的?

    他松了口气,仍然不甘心:“昭佩,这不该说的话,要闷在肚子里,莫要给人把柄……”

    我想哭,他对我缺乏的不仅仅是夫妻间的信任,还有更多的是心与心的交流。

    我紧紧盯着并蒂莲,心中默默地祈祷,并蒂莲,和我一起迎接明天的太阳吧!

    青荷盖绿水,芙蓉披红鲜。下有并根藕,上有并头莲。

    头脑中渐渐想起了很久以前的故事。
上部 第四十章 雨罢苹风吹碧涨㈠
    可是,那一切,仿佛是个梦,再也不回来。

    田丁退出去的时候,仍旧一前一后地走着,那身影却含着无限的辛酸。这个痴人,为了一个荷花梦,会丢了自己的性命,我不禁摇头。

    萧绎自是不能留在这里,不如随他去。我扯了扯身上的紫色云水裙,站起身来,头也不回地转身向内室走去。

    室外,云淡风轻,一阵阵流荷浅动,瑟瑟地清唱着无奈的年华。

    我生平第一次,没有回首期待那月圆的和谐,只是抬起玉臂,面对那面周边凸起的云纹铜镜,拿下了头上那重重的冠饰。

    觉得一阵轻松,紧绷着的心慢慢放平。只听到一阵熟悉的叹息声后,响起了“咯咯”的木屐声。只是那声音越来越远……

    镜中的我,依然风采无限。我惊异地发现铜镜的边缘居然刻着几个小字:“青龙白虎掌四方,朱雀玄武顺阴阳。”那份气吞山河的皇家气势昭然若揭。

    我皱着眉摇头,谁能料到这铜镜的一面是西施范蠡的轻舟退隐的淡泊,一面却又隐藏了不甘落寞的恢弘。

    这与世无争的背后,又有怎样一份蠢蠢欲动的雄心?天,原来人世间竟有这么多天大的笑话,这份不容居然能够如此共存于世。若是我,只想要那份天长地久的唯一,哪怕只有短暂的一瞬,也愿意彼此拥有!

    黎明在拖延着脚步,但终于来了。

    府里早就做好了迎驾的准备,焕然一新,红毯曳地,香韵流转。满池的荷花仿佛懂得今天的隆重,居然开得无比的灿烂。

    我薄施胭脂,掩盖住了微肿的双眼,正站在并蒂莲的面前微笑。一夜的温润,居然让它绽放到了极至,没有遗憾地在世上辉煌一次。

    看来田丁的小命是留住了。我略一迟疑,居然忘了袁兰芝。她昨日里哭得一塌糊涂,身为湘东王府的新妇,如此惨状,怎么去自圆其说?

    可是,当袁兰芝轻身飘到我的面前,我居然愣住了。

    昨日里发生的一切居然在她身上一点痕迹都没有留下。她眼含秋波,两颊生晕,好一副人面桃花。她头上戴着一个金步摇,妩媚摇动,白珠垂缨,极具风韵。传说这步摇是那个凶狠残暴的纣王发明的,谁又能料到,那粗狂的暴君居然也有如此细腻的一面。我从来没有想过一个普通的步摇在这个纤细的女子身上会有如此美丽的效果。

    我内心微微一叹,倘若忘记她那些毒辣的手段,如此玉女,怎会不让人心旌摇动,想入非非?

    “姐姐,兰芝给姐姐请安,兰芝谢谢姐姐不追究之恩。从此,兰芝洗心革面,重新做人,请姐姐给兰芝个机会。”

    “过去的事情就不必再提了。本宫还记得贵嫔的真言,家和万事兴。难道不是吗?妹妹。”我自知她是怕我把她的陋行揭露出来,特意来探探我的口风,当下就宽了下她的心。

    果然见她轻轻嘘了口气,脸上一阵如获重释的样子,“兰芝素来知道姐姐是副菩萨心肠,如今一见,果然如此。能和姐姐同处一室,真的是兰芝的福气呢。”

    我淡淡一笑:“罢了,本宫只不过是个直性子,并非想对谁不利。妹妹不必多心。”

    袁兰芝正欲再说,忽听外边宦官的声音:“圣驾到……”

    我们几乎是同时面色一肃,立即整衣出迎。

    只见萧绎搀扶着父皇,后边是丁贵嫔和婆母阮修容,在众多宫人的簇拥之下,浩浩而来。

    终于到了正厅落座。此时,丁贵嫔和婆母阮修容一边细细打量王府的布局,一边微笑。

    “儿臣拜见父皇、贵嫔、母嫔安好。”我们一行几人纷纷拜倒在地。

    “都是自家人,没那么多规矩,都起来吧!”父皇说道。

    “看兰芝的气色不错,这新王妃的日子可是觉得还称心?”贵嫔笑道。

    “贵嫔,您取笑兰芝了……”袁兰芝的脸红了,做小鸟依人状扑入丁贵嫔的怀里。

    丁贵嫔哈哈大笑,亲自扶起了她。

    我的婆母也满意地笑了,这笑容里有一种满足。

    一团和气的家乐图。

    我亦讪讪而笑,心里却都是酸楚。对我来说,恐怕此生都无法拥有这种殊荣。

    “那并蒂莲在何处?我朝已经多年没出过这祥瑞之花了,真是一件幸事呀……哈哈哈……”看得出父皇的心里是多么得畅快。

    “本宫虽生在江南,却一向畏水……听说那并蒂莲开在荷塘深处……本宫这个年纪,还要动身上船才能看到么?”丁贵嫔的话里带着一丝遗憾。

    袁兰芝忽然脆声笑了:“贵嫔,您放心,我家姐姐想得周到,早令人把并蒂莲给移到盆中了。贵嫔自是用不着大费周折……是不是,姐姐?”
上部 第四十章 雨罢苹风吹碧涨㈡
    袁兰芝俏生生的模样,让人禁不住怦然心动。萧绎的眼中随即出现了复杂的神色。

    我连忙堆笑,吩咐侍从去搬并蒂莲。

    这并蒂莲仿佛通了人性,妖妖而放,鲜鲜的,嫩嫩的,沾着一丝水气,碧圆的叶子幽幽地泛起一片亮闪闪的光泽,艳中含愁,愁中带怨,如窈窕淑女,娉婷而立。

    “我佛慈悲,说这花开见佛性,本宫是真有些领悟了。且看这莲花,处于浊世,却不染凡尘,是何等的圣洁?而如今又生出如此吉象,正说明我大梁的国运昌隆呀……”贵嫔的话说到了父皇的心坎里,只听父皇又是一阵开怀大笑,“朕看也是如此!”

    “不过,朕看这并蒂莲就象一对夫妻。恰有逢兰芝出阁之日盛开,看来真是天作之合呀!”

    我的笑容居然在大家的欢乐声中渐渐地僵了下来。这并蒂莲虽美,却不是为我而开,我居然为她枉费了一番心思,所谓何来?如今这风光无限,却没有我的份量。

    忽然,听到袁兰芝的笑声停止了:“兰芝倒不觉得如此?”

    “哦?怎么?”所有的人,包括我,都有些不解。父皇的话代表了皇室对她的莫大恩宠,而她却为此有了疑异。

    “兰芝以为,这并蒂莲相依相偎,情分笃深,正有如我和姐姐,是一对婵娟姐妹……”她说着,眼睛深深地瞥了我一眼。

    我心中一动,这袁兰芝真不是一般的女子,看来是想平息我心中的不快,亦或是担忧我会说起她的不良,才借用这花来奉承我。

    恍惚间觉得萧绎的一道目光飞快地扫向袁兰芝,我的心立刻又沉了下去……

    “看来本宫真是没有选错人,看到你们如此和睦,本宫就放心了……”丁贵嫔的心情也明显地欢喜极了。

    我的婆母阮修容许久才点头而道:“传闻鹿母莲花夫人,每走一步,脚下就出现一朵莲花。她一胎就生了五百个童子,这五百个童子长大以后都成为保家卫国的大力士……呵呵……本宫最期待的就是你们多衍子嗣……为我皇家壮威……”

    袁兰芝的脸又红了一层,低头不语了。

    “妹妹,你看你,又来了。就这么急着抱孙子,看把兰芝说得……”丁贵嫔嗔道。

    “姐姐,妹妹这样想有何不对?姐姐已经有了那么多皇孙,妹妹真是眼馋,让妹妹如何不急?” 婆母笑道。

    “五百个?妹妹想一口吃个胖子?” 丁贵嫔实在忍不住又是一笑。

    我相信,此时我的面庞一定象纸一样惨白,每一句话就象在用一个硕大的手掌狠狠地掴了我一下,脸上是一片火的灼热。

    “好了,好了,你们姐妹怎么没完了?朕要去老七的书房看看他做的功课……”父皇起身,萧绎恍然醒悟,立即又扶起了父皇。

    “那好,本宫和阮妹妹就找个地方休息一下。”贵嫔说道。

    “昭佩请贵嫔和母嫔到花园小憩,昭佩让芙蓉弹首新曲……”

    “好,本宫已经好久没有喝过兰芝煮的茶了……”婆母的话震动了我的心弦,心里有些发苦,看来似乎袁兰芝才是他们心中的湘东王府的当家主妇,我倒是个可有可无的人了。

    “兰芝已经准备好了,请贵嫔和母亲品尝。”

    “好……好……”

    父皇和萧绎带着一大群人向书房的方向走去,耳边依稀听着他们的谈论。

    “七符,这并蒂莲可是不好移栽的,你用什么方法让它成活的?”

    “禀父皇,儿臣是有个秘方……”萧绎的笑声竟是那般的满足和得意,和昨天的暴怒无度判若两人。

    “秘方?”

    ……

    我们众多的女眷陪同贵嫔和婆母向后园走去。有那么短暂的一刻,我的耳朵里灌满了笑声,轰轰乱响,居然失神了。

    夏季的风,带着一丝潮气,淡淡的花香渐渐地空中弥漫开来。清音抚琴,点品香茗,惬意中不乏慵懒。

    我不得不相信,并蒂莲的确是个祥物。它所在之处,一切的惊险都悄然消失了。昨日里还在恐惧会有人因此失了性命,而今天,所有的人又在静静地享受阳光的赐沐和花香的眷宠。

    午时将近,父皇要起驾回宫。袁兰芝终于荣耀地随着皇家的队伍回到了宫里,她这一去,时间必然不会太短,我终于松了一口气。

    田丁因祸得福,不仅没有受到处罚,而且还破例得到了父皇的赏赐。总之,那让人汗水淋淋的惊惧,已经过去了。
上部 第四十一章 一夜绿荷霜剪破㈠
    我忽然之间不想看到我的夫君,在他的眼里分明看到了她对袁兰芝的眷恋与不舍。我不知从何时开始,就对他有一种切肤的恨意。这个男人,夺走了我的全部身心,而今,又不能换回同样的情感。为什么?这世界上的事情就是这样失衡?究竟到那里去寻公道?

    这个夏天过得好慢,只听到树上的蝉鸣声越来越弱,池水更加幽深碧绿了一泓。萧绎仿佛顾忌着什么,并不时常到袁兰芝的房里去,反而更多的去了红英那里。

    我似乎已经适应了许多,不象以往那般狂躁不安。但隐隐感觉,会有什么事情发生,心里总是悬浮在高空中,久久不能落下。

    转眼又到了七夕,照例我总是在这个日子给府里的众人赏赐财物。红英要的又是锦缎,这让我不由有些不满。

    “这几年,你要了多少匹缎子了?殿下赏赐你的也不少了,要这么多锦缎作什么?”

    “奴婢……”红英顿时无语。

    这些年我一直找不到她的把柄,而一想起那长长的绣花针就不寒而栗,我恨恨地看着她一副可怜的委屈样子。心道,恐怕就是这副怏怏的病弱之美让萧绎动了心吧。

    可惜,这如花似玉的美貌娇娘,内心深处是如何恶毒?在我的心里,一直有一丝期盼,希望我的大度能换回萧绎的爱怜,可是近些年来我的努力又得到些什么?

    夜晚,丝丝细雨,靡靡而下。听说这天人间的喜鹊都不见了,只为了让那相思的恋人能够重逢,以慰情苦。

    远处传来芙蓉的琴音,哀婉的音调让人心痛。在朱门大院里,和普通的百姓一样,虽然衣食无忧,虽然锦瑟笙歌,却同样企求一份万古不变的永恒之爱。

    我执意沐着稀落的小雨,在花园中慢慢地走着。

    花园的一隅,忽然有窃窃的人声。我和冰儿都停了脚步,细听。

    “奴婢红英,求上天让奴婢的手更加灵巧……”好象是红英的声音,今天府里的女眷对月当空用五彩线穿七孔针,她理所当然地胜了。在女红的技巧上,她是永远的赢家。

    我自知那锦缎她得的理所当然,却仍是有些不甘。不知她此时对月祈祷,所为何事?是为了多得一些萧绎的眷恋吗?

    “让奴婢早日为王妃完成这一百件百荷绣裙,请上天爱怜奴婢,赐给奴婢灵感,让奴婢早日完成自己的心愿……”

    我的身子惶惶一震,什么?为我?

    在瓜藤下,一个萧索的身影,面前摆着一只木案,木案依稀摆着各种小点和莲藕、红菱,还有桂圆、花生,枣子……两盏烛灯,三柱清香……那细密的藤条遮住了她头上的纷纷泪雨。

    她,安静得就象佛像,正在静默中沉淀自己的人生,伴随着周围草木的淡淡香气,在澹澹流光、珠光阑姗之下,倾诉自己的心声。

    百荷绣裙?我喃喃自语。

    冰儿的轻咳声惊动了正在遐思的璧人。

    “王妃……”那烛火忽然一阵子出奇得亮,那花颜上呈现着一种秘密被戳破的恐慌。

    “你在说什么?”

    “这……”红英脸上那矛盾的神情昭然若揭。

    “快说,本宫都听到了……”我的嘴唇有些微微地颤抖,话哽咽着说不出来。

    “王妃……奴婢……”

    “那一百件绣裙,真的是为本宫而做的么?”

    “……是……奴婢知道您喜欢荷花,就发誓给您做一百件不同荷花品样的衣裙……可是如今还有两件,奴婢已经江郎才尽了,再也没有想好花样……所以就祁求织女星给奴婢些慧心,让奴婢一尝夙愿……”

    “你为什么要这样做?本宫素来对你冷淡,你为何以德报怨?”

    “奴婢知道王妃不是别人传闻中的心胸狭窄之人,如果王妃真狠的话,那就不会同情清涟,为嫣然祭祀,为芙蓉疗伤,多年来照顾奴婢的母亲,不计较新王妃的恶毒手段,不会饶恕小灵儿的谋刺……大家不明白……是因为,她们的眼睛里都进了沙子,被蒙蔽了。可是奴婢并不糊涂,您是真正的佛心似莲。奴婢虽然卑微,却懂得一个人真正的美德并不会因为她计较夫君的多情而湮灭……同样是女子,奴婢懂您的心……”月光下,她的美睫在忽忽地扇动。

    “你真的是这样想的么?”我的鼻子里冒着的酸气,伴随着沥沥的小雨,飘飘地飞上月宫。原来她索要锦缎都是为了我。
上部 第四十一章 一夜绿荷霜剪破㈡
    我时常在梦中梦到自己真的变成了嫦娥,穿着最美丽的仙衣,翩翩舞动,把无边的情绪和仇怨化成每一颗星辰,在皎皎的银辉下释放自己的寂寞……

    如今这些仙衣居然会出自凡世中一个灵性的巧手女子。我没有想到,她会成就了我的梦。

    “人常说,匹夫无罪,怀璧其罪。就因为奴婢拥有一匣长针,就会说奴婢做了昧心的事……奴婢知道,以王妃的智慧,总有一天会还奴婢一个清白……”

    我唏嘘着,无语。

    “王妃,您高贵,您大度,没有人能取代您的位置。您所做的,正说明你的至情至性……您的深谋远虑……奴婢还知道,您会有好报……那盒长针,奴婢为了拜织女,特意带来了,奴婢可以给您看……”

    那木案上果然有一个漆盒,红英打开了盖子,一排排长短不齐的绣针,整整齐齐地摆放着,一颗不多,一颗不少。那长针反射着白荧荧的银光,投在我的眼睛里。

    “如此,真的是本宫误解你了……”我暗暗为自己多年的沉稳庆幸,我听了静远师太的教诲,得饶人处且饶人,真的是对了。

    “迢迢牵牛星,皎皎河汉女。纤纤摸素手,札札弄机杼。终日不成章,泣涕零如雨。河汉清且浅,相去复几许。盈盈一水间,脉脉不得语。”这世界上没有一种光芒比得过天上的月亮,在寂静的夜空中,那光芒璀璨,似乎要冻结人间的全部冤屈和无奈。

    一寸相思一寸灰,天上的相思泪浠浠而落,浸透了草木的心灵。我的泪潸潸而下……

    红英……我的好妹妹……

    深夜,总以为自己又会独眠……谁料他身影却在我的眼前晃动。

    “听说,你很英明地擢升田丁做了内务主管……”

    “殿下可以为有什么不妥么?”

    “难道你想让所有的人都知道湘东王府的人是残疾?”他的眉毛拧着,呈现着一股可怕地暴桀之气。

    “这些年府里的开销多大,你是知道的。父皇礼佛之心益重,光建康称就建了这许多的寺庙,国库日益空虚,咱们这些皇子皇亲们已经捐了不少钱了。再这样下去,王府是不是还能撑得住?殿下这些年在京城里仅凭一点微薄的皇禄可能够开销?何况殿下成日以文会友,哪个地方不需要花费?殿下,可曾想过?”

    “若象晋安王一般能够得到器重,坐镇一方,位高权重,自然不必如此大费周折了……”我自嘲地向他笑笑,“田丁他年轻聪慧,极有头脑,他不仅帮着昭佩管理王府的田地,还把现成的荷产品加工成各种各种的点心、花茶等等食品,还连带着开了一家有特色的药房……这些,殿下恐怕不是没有察觉吧?”

    果然,他的脸红了,再也说不出一句话来。

    “殿下,今日可曾著书立说?若没有,就请自便吧……”寥寥几语,夫妻之间的距离就这样越来越远……空气顿时有些凝滞了……

    良久,又听到他的叹息声渐渐消失。我的心痛得已经麻木了。他始终不肯迁就一下我,他始终不肯放下他郡王的尊严,把我紧紧地拥在他宽阔的胸膛里,用他的热情来温润我冰冷的心……

    脉脉的情话,炙热的拥吻,都化为切肤的痛。天上的轻语呢喃,正轻轻地传过来……

    世上的事情真的难以意料。

    让我吃惊的是晋安王忽然从任上回来,听说萧综会替他而去。而晋安王转任到更为偏远的雍州去做刺史,过些日子就又会离去。

    我不屑地笑了,一定是吴淑媛的枕头风起了效果。父皇口口声声地理佛戒色,果真是做做样子罢了。

    自古帝王将相都拥有无上的权利,这权利让人着魔,让人为此忘记亲情,双手沾满了血腥;这权利让他们满足,让他们**,让他们在繁花醉梦中沉迷湮灭。

    我听说北魏的胡太后就得到了她的帝王的真心爱恋。北魏有个规矩:立太子,必杀其母。就因为她的皇帝夫君对她的深情挚爱终究无法释怀,而彻底废绝了这个残酷的规矩。

    可惜,他万万没有想到,他的一念之仁,让这个胡太后从此气焰冲天、擅权专政,让国家从此走向了末路。
上部 第四十二章 荷尽已无擎雨盖㈠
    秋风蒹葭,建康城中黄叶飘飞,隐没了那千古兴亡的碎梦。

    王府中亦是萧索一片,百般寂寞无聊的我,带着冰儿正在园中散步。

    不远处,掠过一片红翠。袁兰芝花枝招展,身后跟着俏儿,向花园的尽头走去。

    那个方向,正通向萧绎的书房。

    本想避过,却见她们迎面走来,俏儿手里正端着一个青瓷煲。

    “兰芝见过姐姐。”这些日子袁兰芝有所收敛,并没有做什么出格的事情。但我从她不经意的眼神里却读出了一种碎心的恨意。

    我也知道以她现在的荣宠,我亦是奈何她不得。但是只要我再抓住她的把柄,就一定不会再心慈手软,决不能让一个恶毒的女子再凌驾于我之上,让我一个将军的女儿饱受如此的折磨。

    我鼻子轻轻一哼,淡笑道:“妹妹可是去见殿下?”

    “姐姐,兰芝只是褒了参汤,给殿下送去。姐姐不会不允许吧?” 袁兰芝的笑靥如花。

    看来她最拿手的就是这参汤了。

    我微微一笑:“哪能呢?可惜妹妹来得不巧,殿下已经去会晋安王了,难道妹妹不知?”

    “哦?” 袁兰芝面色一变,但马上就恢复了自然。“殿下答应今天要教兰芝绘画的,怎会食言呢?”

    “妹妹若不信,就去看看好了。”我淡淡地轻笑。

    忽然间看到她的脸色流露出难言的失望,我有种说不出的快意。看你能得意到几时?早晚你会尝到寂寞的滋味……

    这些日,我知道了一个秘密。为此,我痛快地大笑了一番。她居然患了很严重的胃病,这李太医之前已经被我收买了,把此事原原本本地告诉了我。

    当年她为了练舞,曾经节食,久而久之,就形成了胃病。她吃的极少,经常捂着腹部大汗淋淋,还怕殿下知道,特意嘱咐下人隐瞒此事。这等纤细的小蛮腰居然是饿出来的,难怪看她常常体力不支?

    李太医说了,以她现在的体质恐怕难以受孕,即使有孕怕也难以承受妊娠的负荷,她虚弱的脾胃还需要很长的一段时间慢慢调理才行。

    我曾经偷声笑起来,这个被贵嫔和母嫔宠爱的娇女,身上承载着为皇家繁衍子嗣是重任的女子,却有如此的疾患?这,难道不是上天的绝妙嘲讽吗?

    “如此,那兰芝告退了。”她盈盈一拜。

    在礼仪上,难以找寻她的纰漏。到底是在贵嫔身边呆久了的贵人,熟悉宫廷礼节。

    我点头默许,微笑。

    她们踩着花园的石头小径,柔弱地腰身轻轻拂过不时伸出来的凌乱的花枝,飘飘而去。

    “小姐,听说她这些天经常派人去红英那里……”

    “你也留心了?”

    “是,她这种做法,自然是拉拢,倘若拉拢不成,恐怕红英也未必有什么好果子吃……”

    冰儿越来越有城府了,我所能想到的,她都能想到。由于红英最近比较受萧绎的恩宠,所以她的视线从我这里转移了方向。她与红英的亲近,谁都能看出是带着目的而来。

    我摇头,我要慢慢欣赏这个大梁湘东王侧妃是如何翻云覆雨,施展她的柔媚手段的?

    冬天的脚步似乎比想象得来得快,转眼间满目又是一片大雪覆盖的琅苑琼葩。

    花园里最妖娆地就是那几株梅花,每逢这时,我都要日日观望,那树下埋葬着花雨的骨骸。此刻,任凭它独领幽深,暗香浮动,在一片清冷的凌寒中骄傲地绽放它的似水年华。

    这天,我又带着清涟和冰儿、明珠在屋外踏雪观花。

    不远处,渐渐走来一个女子。这女子低着头,手里托着一堆衣物,瑟瑟地走过来。

    “禀王妃……管事让奴婢送来王妃洗过的衣物……”这声音极其熟悉。

    我定了神一看,天,这是小灵儿!

    三年没有见过她了,她如今居然又出现我面前。她手里的衣物是刚刚洗好的我的衣裙。父皇崇尚节俭,闻听宫人说他的一顶帽子非要戴上三年,一床被子要盖两年,方可弃之。父皇所穿的衣物,都已洗过数次,平时吃饭只以素食充饥。遇有国事繁忙之际,便喝点稀粥罢了。因此后妃俱都效仿之。

    只是眼前的小灵儿和以前的那个秀气的小女子已经判若两人,似乎变得更加沉默了。她高举着衣物的是一双可怕的、皴裂的、和她年龄极不相称的手,她的眼睛里再也没有了往日里的灵气,只有两只空洞的眸子呆呆地俯视着地面,等待我的发落。
上部 第四十二章 荷尽已无擎雨盖㈡
    我的心不由一抽,顿时犹如雨打萍花催心断肠般的痛楚。

    可是,当冰儿看到她的时候也是一惊,然后是一片警惕的神色。

    清涟立即挡在我前边,伸手接过了她的衣物。

    “是谁派你来的?不是让你在后边呆着,不许到前边来么?”冰儿质责道。

    “禀王妃,因素来管理此事的人忽然病重,管事才临时让奴婢来代替。”岁月的**似乎只是加速了她的成熟,却仿佛对她的清醒和理智没有什么影响。只见她轻轻地抚了一下有些蓬松的头发,拉了拉单薄的衣杉,偶尔显出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我试图解下自己的雪氅给她,谁料明珠抢前一步把自己的衣服解下给她披上。她浑身又是一颤,一双很复杂地眼神闪电一样射了过来,但只有那么短暂地一瞬,就渐渐暗淡了下去。

    “走吧,以后不许到前院来……”冰儿的口气依旧很凌厉。

    我心中有种难解的情愫,很想亲近她,说几句贴心的话。于是,我挣了过去,扯住了她的衣袖。

    “哧啦”一声,她忽然向后一躲,那衣袖竟如此不堪,断了一截,露出了白色的内袖。

    她仍是那样拒我于千里之外……

    “王妃……”清涟和明珠俱摇头让我放弃。

    “快走……”在冰儿的催促声中,她起身,踏着雪,慢慢向后院走去。她身后,那脚印一深一浅,赫然醒目,形状居然仿佛树上的满枝缀红。

    忽然一阵寒风扫过,地上的雪被薄薄地掀起一层,随后又轻轻地覆在那延伸得很远的深深浅浅的痕迹上,仿佛在弥补那失去的遗憾。

    “明珠,去告诉田丁,让他给浣衣房的众人都发放一件过冬的棉衣……”我的声音在空旷的雪地里越发地清晰。

    “是,王妃。天寒地冻,不宜久呆,快回去吧………”明珠应道。

    我只好怅怅地回头,带着她们向回走去。

    “哎呀……”耳边是清涟的惊呼。在呼声中,那堆洗好的衣物失手落在白皑皑的雪地上……

    明珠诧异的同时,去拣地上的衣服。可是,只听见清涟的凄呼:“不要……”

    怎么?顺着清涟的恐惧眼神,我看了过去。

    她举着十只纤长的玉指发呆……这……居然十个手指的指甲都已经发黑了……那黑气好似还在继续蔓延开来。

    我,明珠,冰儿,竟傻傻地不知所以。

    “不……”随着一声呼喊,清涟的花颜上骤然变色,痛苦随之而来。

    那惨白的面孔和满地的琼花浑然一体,仿佛这单调和孤独的色彩才是这世界的唯一。

    “奴婢的手酸麻肿胀……那衣服上涂有剧毒……” 清涟痛苦地指着满地罗裳,脸色大变。

    “啊……”惊呼声一片。

    冰儿忽然间脸色黑了下来,那一刻,居然有些狰狞:“小灵儿……这次我饶不了你……”雪地上,纷纷踏踏,顷刻间就不见了她的身影。

    不等我吩咐,明珠立刻说道:“王妃稍安勿躁,奴婢这就让人去传太医……”

    我亲自去扶清涟,清涟连忙后推几步,险些栽倒在雪地上。“不,王妃,不要碰奴婢,奴婢身上的毒气会传给你……”

    凄寒的风刮了过来,我的眼泪似乎被冻结了。我拼命地撑住了自己因为又气又怜,已经快要晕厥了的肢体,让自己不至于损了威仪。

    “为什么?这本来就是本宫该受的,却为什么都要你来承受?清涟,本宫连累了你……本宫对不住你……”

    “王妃千万别这么说,奴婢是贱命一条,若不是王妃的恩德,奴婢哪里有今天?奴婢愿意为王妃做一切……”

    我虽知道这些年自己的确是拉了她一把。如今的她,虽然不是受到万般宠爱,却是能雨露均沾,和众妾一样能随时受到萧绎的眷宠。但是我仍然觉得,她为了我付出的实在是太多太多……

    “好妹妹,以后你就是本宫的亲妹妹……”我暗自发誓,以后她就是我最最亲近的人,我决不会负她。

    “王妃,奴婢没事……”她勉强打足了精神,只为了安慰我动荡的心。

    一阵悉悉梭梭的脚步声越来越近。“快,王妃和清涟姑娘在那里……”明珠已经带着人朝这边走来。
上部 第四十三章 万人如海一花无㈠
    我紧绷的神经慢慢松弛下来,这时,只见清涟面色一松,轻盈的身子再也没有力量,眼睛一闭,倒了下去……

    我喝了碗红枣燕窝粥,终于有了一丝精神。冰儿早已经带人把小灵儿带到了我面前。

    我惊魂未定,语气有些颤抖。“这么多年了,你依然放不下,就这么恨本宫么?”

    小灵儿还是那么坦然,那么镇定,没有任何惧怕的神色。只听她鼻子轻轻一哼,“这么多年了,我终于找到了这么个机会……可惜……你命不该绝……”

    “啪”一声,冰儿扬起玉手,狠狠地打在小灵儿的脸上。

    小灵儿捂住了脸,愤怒地瞪了冰儿一眼。冰儿恼怒了,又抬起了手臂,“啪”地一声打在了她的另外一半脸上。

    哦,冰儿显然已经被激怒了,才如此心狠手辣……

    “你这没有心肝的奴才,王妃如何对不住你?你竟想毒害她?”

    “哼……”小灵儿又是一声冷哼,“王妃对不住谁,她心里明白……”

    “你……冥顽不灵的东西……”冰儿居然失去了往日的温婉,完全变成了另外一个人。她作势又要打下去……

    “好了…….让本宫来问她……”我终于忍无可忍,喝住了冰儿。

    冰儿看我动怒,不由有些虚怯,转身走了开去。

    “小灵儿,你说,本宫要如何做,你才能原谅本宫……”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哈哈哈……真好笑……若王妃能让嫣然姑娘重转人世,奴婢自然无话可说……”她的眼神里尽是一片冷漠。

    “那好,既然这样,本宫就给你个机会……”我在众人的不解中,让明珠端过两杯酒。

    这两个酒杯非常特别,原本是我陪嫁的一对非常珍贵的青莲白玉尊。玉尊的杯体很高,整体雕着莲花的形状,从底座到尊口,渐渐收敛成莲花形,真可谓巧夺天工。

    “这两杯酒里,有一杯是断肠酒。既然我们不能共存于世,那么就让我们都选一杯,让上天决定我们的生死吧!”我此言一出,众人惊骇。

    冰儿冲了过来,拼命地拽我的手。“您是不是疯了?奴婢不许您这样做!不许……”

    “来人,把冰儿姑娘拉下去……”我毫不留情地挥了挥手,要想完成我心中的愿望,必须先把冰儿弄走,她的冲动,一定会坏了我的事。

    “但是,有一点……”我咬了咬呀,继续说道,“如果能侥幸不死,那就说明这是上天的愿望,我们谁都不能违背,从此便要放下仇恨……”

    “这……”她显然没有想到我会出此下策。但,很快就恢复了镇定,“如此正合我意……终于能见到主人了……我听到了她在叫我……哈哈哈……”然后飞速地拿起一只青莲白玉尊,没有任何犹豫地喝了下去。

    我忽然一笑,也缓缓地拿起了另外一只杯子……以我的聪明才智,她一个侍女如何能比得了?

    那两个青莲白玉尊盛的都是最好的宫廷佳酿,香甜可口,没有一点毒。我用了一点计谋,只是希望她再也找不到和我作对的理由。因为本朝的女子俱都信佛,相信一切都是缘分,是上天注定的。

    我坦然地看着她,正想说话。却发现似乎有什么不对……她的嘴角流出了一丝鲜血,正触目惊心地流下来。

    我惊呆了,立即起身观看。她已经缓缓倒了下去,虚弱地呼吸着,脸上由于回光返照,映得那冰儿留下的淤痕,越发得刺目了。

    “奴婢感谢您成全了奴婢……奴婢马上就要去和主人相见了……生平第一次这么快乐……谢谢冰儿的耳光……幸亏她打了两边脸,否则让主人看到了,一定会奇怪……倘若只有半边脸肿着,一定会很丑……王妃,您漂亮,高贵,奴婢曾私下里想过,您就是化了半面妆……也会美得象仙子……”她的声音渐渐低落,说着这些莫名其妙、语无伦次的话,只觉得一阵阵寒气袭了过来。

    怎么?她死了?我不能相信,明珠恐惧地看着我,也一再地摇头。周围的侍女们也是一阵惊呼声。

    苍天?谁能告诉我,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我无语凝咽,遍体生寒……

    “姐姐,听说你受了惊,兰芝特来看望……”上天是在惩罚我,那个最不该出现的人,却来了。

    “啊……”袁兰芝终于发现了一屋子人的诡异气氛,终于发现了地上躺着的是一个死了的女子。那女子脸上上斑斑淤紫,头发蓬乱,嘴角还残存着一丝细细的血线。

    看来,必须有一个人要死,才是上天为我们安排的夙命……
上部 第四十三章 万人如海一花无㈡
    就这样,在众目睽睽之下,我莫名其妙地成了一个毒死侍婢的凶手,一个杀人不眨眼的湘东王妃……

    我知道我这一次是真的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冬天的严寒会让我蚀骨地痛苦下去……

    可以想象,我的夫君,我的婆母,还有父皇和贵嫔,还有太子该如何得震惊,我就会成为所有王妃皇眷们口中的不可理喻的悍妇,我彻底地完了,我的生命和勇气正渐渐从我身体里慢慢地失去……

    我佩服小灵儿,她为了替她的主人报仇,居然如此隐忍到今天。她很聪明,是我太笨,低估了她。她一定是知道事败而提前服了毒。而我居然顺着她给我掘的坑里毫不犹豫地跳了进去,并自以为得计。她成功了,她临死前还又在燃烧的柴禾上添了一把火,她感谢我成全了她,她想让我在众人愤怒地火焰中化为乌有。

    这一次,我再也没有力量站起来,我脚下只有冰儿悲痛欲绝地抱着我拼命地摇晃。

    “小姐,您说句话,说句话吧……”

    让我说什么呢?说我没有下毒,可是谁能相信……

    “小姐,您当初一念之仁,才让自己有了今天的噩果……若把她放在别院,怎么会有今天?“

    “好了,不要说了,是本宫欠了她们的,该还给她们的就还吧……”

    唯一让我还安慰的是清涟已经脱离了险境。李太医是个治毒的高手,他给清涟施针,服了解毒的药,听说银针都是黑的,那毒血顺着清涟的手指缓缓地留下来,她的手指慢慢恢复了原来的颜色,只是有一小块残黑却永远嵌留在了指甲内层,无论如何都再也去不掉……

    若不是她先接过了那衣服,恐怕受害的人会更多。我穿上那些衣服,恐怕会浑身溃烂而死。太可怕了,我不由地又打了个寒战……

    明珠似乎也察觉这次的事件对我来说的严重性,信佛的后妃们最讲究的是慈悲为怀,我却偏偏反其道而行。被谴是必然的,就怕连妃位也保不住了。

    “王妃,奴婢会为你做证明……”

    “算了,今凭你一人之力,能堵住悠悠众口么?”

    “这……”明珠大骇,“难道就没有办法洗脱您的冤屈?”

    “有呀,”我呵呵一笑,只见冰儿和明珠的眼睛里燃起了希望,“除非她们能活过来……”

    冰儿和明珠眼里的火花又暗淡了下去,“王妃,此时此刻,您还有心情开玩笑,殿下就要回来了。”

    我不语了,既然选择了做王妃的路,这样风风雨雨迟早是要来的。

    忽然听到冰儿的声音:“小姐,奴婢要出府一次,您不能就这样坐以待毙。”

    “去哪里?”

    “去永康公主府……”话音未落,她的人影已经不见了。

    我本想阻拦,却没明珠拦住了。我叹息了良久,自我成为湘东王妃以来,我实在是没有给皇姐的脸上增光,总是要烦劳皇姐,不觉有些汗颜。

    我喝了许多酒,恹恹欲醉,浑身棉软地卧在床上。能做什么呢?等待着命运的安排吧……

    天色渐黑,恍忽中听到了袁兰芝的声音:“姐姐怎样了?是否安康?”

    另外还有一个熟悉的,粗哑的声音:“昭佩,究竟发声了什么事儿?”

    是她,把他领来了。她就这么快就向萧绎宣布我的罪状,是否有些太急不可待了。

    我狠狠地又往嘴里灌了一大口酒,我不想看见他们,还不如醉意人生。

    一阵凉气飘了进来,床幔轻颤,珠帘脆惊。屋里由于忽然间多了几个人,显得阴影集密,呼吸窘迫。

    “怎么?你又喝酒了?明珠,把酒收了,不要再给她……”萧绎很不悦。

    “哈哈哈,本宫道今天的乌鸦真是刮躁得厉害,怎么尽是晦气事?”我起身,推开了明珠,晃晃荡荡地走了过来。

    感觉自己的手臂被一把擒住,一股许久没有闻到过的雄壮的气息迎面扑来,我的全身立刻起了一阵不由自主地轻颤。

    “不要再喝了……”手里的酒盏被硬生生地夺去。

    急怒之下,胸中一阵翻绞,五脏六腹都要随之而出。在我残存的意识里,意识到此时不能失态。但是,终于不能忍受那巨浪的猛烈冲击,一大口秽物喷射了出来。

    只听得明珠的惊叫声:“王妃,不……殿下,奴婢为您清理……”

    灼烧般的感觉的感觉立刻消失了,屋里立即多了一股恶臭的味道。

    天仍然在摇,地仍然在转。迷糊中,我只看到萧绎那张乌黑的脸。“天,太失礼仪了。来人,把酒都拿出去,没有本王的命令,不许王妃再饮酒……”

    “是。”明珠的声音窃窃的,连忙吩咐人收拾残局。
上部 第四十四章 倾国倾城恨有馀㈠
    依稀还能看到袁兰芝用丝帕捂着口鼻,慢慢退出去。“殿下,既然姐姐身体不适,那兰芝改日再来探望。”

    “殿下,请您先沐浴更衣……”

    “待本王更衣后,要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明珠,你一会儿过来……”

    “是,殿下。”

    怎么?难道他还不知道么?没有人告诉他,他的王妃今天毒死了一个侍女么?没有人告诉他,他的王妃手段是多么毒辣么?

    我迷迷糊糊地想着,想招呼人,可是眼皮再也不受自己的支配,转眼间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

    我悠悠转醒,环顾四周,一切如故。昨日仿佛是个梦,屋里多了一种檀香的味道,淡淡地香气正旋向上空。只是,依稀还残留着昨日酗醉的痕迹。

    我抬了抬头,头有丝微微得痛。冰儿已经把我的衣裙都准备好了。

    “什么时辰了?”我问。

    “已经快晌午了……”

    “是么?怎么不叫醒我?对了,明珠呢?”我还记得最后萧绎是把明珠叫去问话的。

    “明珠去给您准备点心去了……马上就回来……”

    我回首看到所有的侍女都若平时一般恭谨,并没有丝毫的改变,心才渐渐安定了下来,看来还没有东窗事发,这个消息还没有传过宫里去。

    “王妃,点心来了。”明珠的声音进了屋,我一阵紧张。

    “王妃放心,殿下让奴婢伺候您,保养好您的身子。殿下说了,一切不用您操心……”明珠洞悉了我的心事。

    “怎么?他可曾说过什么?”我十分怀疑自己的耳朵,发生了这么多事情,他怎么可能无动于衷?

    “是,王妃。昨天奴婢一五一十的把王妃所做的都说了,奴婢对殿下说,用自己项上的人头来担保王妃你的清白。”

    “哦,他信了?”我喝了一口莲芯茶,方觉体内的血液渐渐冷却了下来。

    “禀王妃,殿下他只是点头,什么都没说,奴婢也猜不透,只是让奴婢照顾好王妃。”

    我百思不得其解,这萧绎之冷静和城府真是为我所惊,我居然从来不了解他。

    “他……”我正欲再问,明珠立即猜透了我的心事。这丫头,真是精明能干。

    “殿下他本来说一早要过来的,谁料今天陛下宣了他过去,听说是有要事相商。”

    我手里的杯子轻轻地从我手里滑落了,虽然照样发出了一声清脆的响声,却那么难得的一次完好无损。

    看来这一次我在劫难逃了。

    宫里最忌讳的就是我皇室女子的出格行为,倘若皇族女子不守规矩,怎么做天下女子的典范?

    从汉代起,就有了妇女之“七出”,或称“七去。”即“不顺父母,去;无子,去;淫,去;妒,去;有恶疾,去;多言,去;窃盗,去。”如今我成婚多年,既无子嗣,又娇纵悍妒,素来是大家心中的异类。

    即使夫君能容,恐怕礼法也不能相容,何况上边还有婆母和贵嫔的管束。

    我不能被这样废了妃位,我将有何颜面去见我的母亲?

    冰儿也知道我现在正面临着无法逾越的险境,却不得不安慰我说:“小姐,永康公主答应,只要有事,就知会她,她会尽力周旋的。”

    我呆了许久,放说:“冰儿,去到我陪嫁的箱奁里把《关雎》找出来,我要读一读……”

    冰儿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转身去了。

    我要好好看看,这《关雎》里**悱恻的诗句里,隐讳着的后妃之德是怎样的豁达?随之叹息,现在才看,不是有些晚了么?

    这一天,我就在郁郁寡欢中度过,除了去看了一眼清涟,吃了两块小点心,什么都做不下去。

    广寒冰阶怨,人间似絮飞。遥看梅落晚,比映清白还。那红色和白色,占据了人世间所有的风华,只是似乎那红色的梅花才是在惹眼的一抹惊艳。

    此刻,我还不知,就是这梅花再一次夺去了我的笑容。
上部 第四十四章 倾国倾城恨有馀㈡
    傍晚,萧绎终于回来了,连朝服都没有换,就冲进了我的屋子。

    “佩儿,知道父皇找本王做什么?”

    “什么?”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昨天的事情怎么好象都没有人提起?

    “父皇说了,孙策在江东建功立业时年方一十七岁,而如今,是该放本王独立出藩了,父皇诏定本王为荆州刺史。等明年春暖花开之际,就要启程上任了。上天,本王终于等到这一天了……”

    “就这些,没有别的了?”

    “就这些足矣,本王终于有一天能象兄长们一样,振翅高飞了……” 他抑制不住内心的狂喜,放声大笑。

    我暗自奇怪,也许是永康公主帮我压下了此事,亦说不定,待有机会要亲自拜访。

    我眼前的萧绎脸上红光遍布,只有得意和自豪了。

    “殿下又不是没有出过藩,如何这般兴奋?”

    “以前只是象征性的,手下一大堆臣属,有时母亲还要跟随。那时候,本王只是个小孩子,哪能懂得什么家国大事?如今不同了,本王有机会施展自己的才华了。这一次,才是本王成就功业的时候,哈哈哈……”

    我暗想,和他有过肌肤之亲的妾室,都没有引起他的伤悲,何况是个侍女呢?也许,在他眼里,一个侍女的命原本就是一钱不值。而此时,终于能够拥有自己的僚属,去一个新地方,开拓自己的一方天地,才是他的快乐。

    那个地方,就是江陵。

    他哈哈大笑,根本听不见我在说什么:“萧正德……萧纶鼠辈,让你们看看湘东王的本事……看你们如何再小瞧于我?”

    “殿下,更衣休息吧。”我叹息,手足兄弟之间,永远都是这样暗自较量,谁都不肯让一步。

    “不,本王要去看晋安王,兄弟们聚少离多,以后本王这一去,再见就难了。”

    他终于走了,去叙兄弟情谊了。我这时才懂得,他们兄弟为什么都有《折杨柳》的诗词。悲欢离合,在皇族兄弟之间,仿佛比普通百姓要沉重的多。他们身上肩负的是大梁长治久安的基业,又如何能够懈怠?

    等到一切准备停当,就要和建康城告别了。对我来说,也或许是一件好事。那时候,恐怕被谴的机会就更少了,我终于可以自由呼吸了。

    在嫣然的坟丘旁边,又多了一个小小的冢。她们主仆,就这样生死相依,永不分离。如此忠仆,对嫣然来说,亦或是一件幸事;而对我来说,却成为永生的遗憾。

    我又带着一大堆人去长干寺还愿。焚香,叩拜,默默地祈祷,从此,我要善待府中的每一个下人。因为范大人的话是多么精辟。

    这天寒地冻的天气,居然还有这么多人来烧香还愿。我坐在车上,却看到很多人在乞讨。不远处有一个老婆婆,多里哆嗦地端着一个碎碗,头发蓬乱,衣杉褴褛,让人有些心痛。

    我叫住了明珠,明珠当时就明白了我的意思。拿了锭银子走了过去。

    那老婆婆忽然露出残缺的牙齿,笑了。

    但就这么一刹那,她看清了眼前的人,忽然一愣,眼光迷离而疑惑……

    她忽然间转头,跑掉了。

    “禀王妃,那好象是苏姑姑……”

    雪地里,她的腿好象不太灵便了,走得浅浅歪歪,但是很坚持。

    我叹了口气,说道:“明珠,找人跟上去,把地契还给她,给她安排个妥善的晚年吧!”

    “是。”

    这么多日子了,我忽然间忘记了仇恨。一个可怜的老太婆,再也没有过去趾高气扬地样子了。人生最痛苦的事情过于晚年的凄凉……她已经受过惩罚了。

    算计太多,反而就失去得更多。

    铜镜里,不知什么时候眼睛里已经失去了过去的灵性,自己的脸上居然有了和年龄极不相称的沧桑。

    一头秀发虽然还是那么乌黑修长,然而不知如何却有些干涩了。我想起了红英那护发的方子,即让明珠去采些干净的雪水来。

    “王妃,听说红英那里有已经配好了方子的雪水,奴婢去取些来就好了。倘若药材加的不适量,会对发质有影响……”

    “恩,说的有理,去吧。”

    “小姐,奴婢只是知道最近袁妃的手下人经常到红英那里去。想必是在收买人心了,您可要提防些……”

    “我看,她现在也跳不出咱的手心。”

    “不,不一样。她亲眼目睹了小灵儿死在咱们手里,她虽然有短处在咱们手里,可如今不一样了。这个现在恐怕是势均力敌了,咱们目前也占不了上风。”

    我凛然一惊:“那袁兰芝长的是一颗七窍玲珑心,的确不能小窥。”

    正寻思间,明珠的脚下沾满了雪水和淤泥,来不及更换就冲了进来。“王妃,不好了,洗不成了……”
上部 第四十五章 只恐舞衣寒易落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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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部 第四十六章 陶潜做得羲皇侣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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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部 第四十七章 数声啼鸟怨年华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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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部 第四十八章 一片笙歌醉里归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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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部 第四十九章 碧纱窗下洗沉烟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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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部 第四十九章 碧纱窗下洗沉烟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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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部 第五十章 一脉幽香把君难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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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部 第五十章 一脉幽香把君难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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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部 第五十一章 多少泪珠无限恨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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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部 第五十一章 多少泪珠无限恨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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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部 第五十二章 池上凭阑愁无侣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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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部 第五十二章 池上凭阑愁无侣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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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部 第五十三章 烟拢翠袖不胜寒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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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部 第五十三章 烟拢翠袖不胜寒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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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部 第五十四章 寻遍荷塘空水遗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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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部 第五十四章 寻遍荷塘空水遗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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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部 第五十五章 雨过冷彻鸳鸯浦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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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部 第五十五章 雨过冷彻鸳鸯浦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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