善恶诱因
作者:童行倩
第三章 追忆,荒诞迷茫的少年冲动
第三章 追忆,荒诞迷茫的少年冲动 第一节 奇特别致的人际交往
    迷雾漫漫的深秋。木头电线杆上昏黄的灯泡迷蒙地定在无人空巷,或有院门打开,也是中年妇女提着铁皮桶出来倒垃圾,把垃圾倒在指定的地方,便回身关门,胡同又归于一片平静。然而,不一定哪天的晚九点,原本无人的空巷会突然沸腾起来,一个个院门几乎同时打开,十三四岁的孩子们约好似的走上街头边走边相互打着招呼——

    “要斗私批修。”

    “要斗私批修。”

    “我都说过了你还说,跟人学!没劲!”

    “嗯,那……我就说革命不是请客吃饭!行了吧?”

    孩子们当时以这种特有的方式构建着人际交往关系,当然,《晚间新闻播报》中的“毛主席最新指示发表”是这种人际构建最响亮的媒介。

    停课在家的孩子们但凡在匣子里听到播音员高亢的语音说道“毛主席最新指示……”或许,他们还没来得及听到具体的内容,就会像抢头彩般地冲出家门,从学校抬出一套锣鼓,“咚咚锵锵”地敲打着,释放着过度闲散后屯积的能量,其他孩子也会自觉地跟在锣鼓后面形成游行的队伍,浩浩荡荡地涌向沙滩大街三座门。

    胡刚、钟南是大院干部子弟,当然不屑与胡同里的孩子们为伍!他们几个干部子弟骑着车来到校门口,看着远去的队伍,又不甘落伍,于是晃着膀子骑着车,抢先赶到三座门,再迎着游行队伍呼啸而来。

    这时,游行队伍中跑出来一个姑娘扬手喊道:“钟南,你不参加游行,你反动!”因为激动,她那有棱角的脸庞上薄薄的嘴唇一抿一抿的,双耳边那“两把刷”的造反辫也微微颤动着。她是班级的红卫兵排长,几次“复课闹革命”她都要跟钟南干仗,好在课复不了三天,孩子们又放羊般地起着哄回家了。这时钟南一看又是余岚当街叫板,就夸张地晃着膀子喊道:“你谁呀?哪儿他妈都有你!”说完还不解恨就放开嗓子骂:“余岚是个大骚货!”胡刚他们哥儿几个捧场似的哈哈大笑。

    余岚气得一跺脚,不经意踩掉了旁边一个女孩子的鞋。这个女孩子就是许婧。余岚一肚子的气正没地方撒,低头看见蹲下提鞋的许婧就吼道:“许婧!你蹲在地上干吗哪?快跟上!”见许婧不吭气,觉得自己拍了个没有反弹力的蔫皮囊,便头也不回地走了。

    游行队伍走远了,钟南觉得在空荡荡的马路上有点寂寞,就招呼哥儿几个转回去,就在调头的时候,他们发现了蹲在地上提鞋的许婧。胡刚喊:“哎,小黄帽!”许婧戴着黄色的风雪帽,在迷雾茫茫的马路上依然打眼。哥儿几个被一种使坏的能量激动着,迅速围拢,用自行车把“小黄帽”围在包围圈里。“嘿,小黄帽借哥们戴两天。”一个小子说着就要动手。此时,虽然路灯不够亮堂,但许婧充满惊恐的眼睛在路灯下依然明亮。钟南顿生恻隐之心,忙说:“哎,哥们,别动手啊!”说着把自行车包围圈闪开一条缝隙。许婧夺路而逃……

    三座门的这段少年记忆触发了钟南心中最渴望的话题,他迫不及待地问:“对了,许婧怎么样了?我每次回家探亲都去找她,可她家那个小院怎么总上着锁呀?”胡刚犹豫了一下,说:“钟南,你听了别难过啊。听说她疯了,进了精神病院。”钟南眩晕欲倒。与这意外的消息对应的,是他十多年来默默的寻找,他忘不了那双略带忧郁的眼睛;那绿荫蔽日的小院;还有那首苏醒人性的苏联歌曲《小路》……
第三章 追忆,荒诞迷茫的少年冲动 第二节 别致小院里灵犀相通 
    就在截“小黄帽”后不久的一天,胡刚和钟南在一个闲极无聊的清晨发现了许家别致的小院:悬山式的门楼,绿荫探墙,还有几个熟透的柿子沉甸甸垂挂在墙外。钟南让胡刚踩着他的肩膀把那几个熟透的柿子够下来,可就差那么一点够不着,只好作罢。也许前世有缘,钟南就是舍不得离开这个院子。他拍了拍门扇两边被凿秃的石垫子说:“这个院子八成被红卫兵洗过,咱也进去看看,说不定能筹点钱,到缅甸去拉支队伍。”胡刚心领神会,一脚踢开了院门。

    院里,菩提树和柿子树挂着露凝秋霜。院子中间紫藤架上,光秃秃的枝条残留着几片暗绿色的叶子。北屋窗户上残留的大字报在秋风下“哗啦啦”响着。许婧穿着洗得有些发白的浅灰色外套,领口露出的黑色毛衣托着她绢秀的脸庞,蓝色卡叽布裤子勾勒出修长的腿,脚上一双黑色拉扣儿布鞋,腰间围一条白色围裙,站在院子里擦着堆放在地上的几节烟囱。

    钟南一进门就被眼前这位颇有书卷气的女孩子震住了,木头似的定在那里。胡刚回头发现钟南瞪眼愣着,就转回身用胳膊肘儿碰了一下钟南,小声说:“嗨,愣什么神哪?”钟南脸红了,怔怔地看着许婧小声说:“小黄帽?怎么是她家呀?”

    许婧也一眼认出了他俩!她清楚地记得,这几个晃着膀子骑车的小子突然在她跟前捏了刹车闸,并迅速形成包围圈儿。她像只受惊的兔子在圈里东突西撞,是这个高个子把自行车往外侧横了一下,闪出了一个缺口,她才得以逃脱。这时,她莫名其妙地生出一种感恩的念头,怔怔地看着钟南将校呢军帽下那双极有穿透力的眼睛,大大的,很深,深得似乎能把她整个人都装进去。许婧的脸突然红了,心也“怦怦”跳起来。为了掩饰自己的怦然心动,她擦完烟囱又不慌不忙地将碎报纸拣起来攥成团儿扔在垃圾桶里。

    钟南忘情地看着许婧悄声对胡刚说:“你看,那粉嘟嘟的脸上那对忧郁的眼睛和弯弯的眉毛,很激发保护欲!”胡刚一乐:“噢,你八成是动了心了,怪不得那天你把自行车闪开一条缝让她跑了。那咱们现在是怎么着?是撤呀,还是把这出戏唱下去?”钟南小声说:“黑脸儿你来唱。”说着拍了一下胡刚。胡刚说:“行,看我的。”说着走下台阶,来到许婧面前问:“你们家什么问题?”许婧低着头,嘴唇哆嗦着,话没出口,眼泪先流了出来。胡刚不耐烦地说:“嗨嗨,问你呢!”钟南朝胡刚摆了摆手,径直走进北屋。

    屋里老式沙发上、书桌上、地上丢满了书籍和文稿。屋角有一老式木钟。钟南一边踅摸,一边说:“噢?这些该封存的怎么还没贴封条呀?”胡刚随后进门,打开抽屉,随手取出一方雕着龙头的砚台,说:“瞧瞧,这封建的东西愣没封存!”说着,随手把砚台放进了绿色挎包里。许婧跟进屋默默地流着眼泪,看着这两个人。钟南摸了一下屋角的老式木钟,说:“这得封。”胡刚试着抱了一下木钟,又放下,跟着钟南跨进耳房。

    耳房内一张小巧的单人床,沿窗摆着一张不大的书桌和书架,屋角斜放着一架老式钢琴,书桌上有一台小巧的唱片机。胡刚在钢琴上乱摁两下,回身冲门外喊:“嘿,你老子呢?问你呢!”许婧跟进屋,不说话。胡刚厉声呵斥道:“快说!”钟南扯了一下胡刚,随即用缓和的语气说:“我们是以红色风云特别行动纵队的名义,对你家封资修的东西进行查封,希望你能配合我们的革命行动。”胡刚拿起一个唱片喊着:“钟南,快过来看看嘿,这圆片是什么东西呀?”钟南凑过去小声说:“好像在哪部反特片里见过。”继而拿起唱片对着许婧晃了晃说:“这么腐朽的东西,居然还安然无恙地放在家里!”看许婧雨打梨花的样子,钟南微微一笑说:“你不觉得问题很严重吗?”说着拿着唱片,指了一下唱片机,“来,操作一下。如果没损坏,还可以为革命事业作点贡献。”许婧惊恐地看着他们不敢动。钟南态度温和地说:“家庭出身不能选择,革命道路是可以选择的嘛。现在,革命需要你把这个东西操作一下。”许婧怯懦地拿起一个唱片,放到唱机上,随着唱片转动,一个女中音用舒缓的节奏唱着:“一条小路曲曲弯弯细又长……”胡刚说:“整个一个资产阶级的靡靡之音啊!”钟南往小床上一靠,眯着眼沉醉地听着。曲子放完了。钟南睁开眼,站起身,拿着唱片还要继续放,但又想吃怕烫似的放下了手里的唱片。他对胡刚做了个手势,说:“这种东西只有为革命所用,才能发挥其应有的价值。”胡刚心领神会地在柜子里翻出个手提袋,抖出里面的东西,把唱机、唱片放了进去。

    钟南边走边侧头看着低头跟在旁边的许婧,问:“你弹钢琴吗?”泪流满面的许婧无声地点点头。钟南打开琴盖,按了两下,说:“嗯,琴声发闷,像个久未开口的老人。”他合上琴盖,侧头看了看默默流泪的许婧,说:“我们过几天再来彻底清点,统一查封。这段时间,你要注重自己的政治表现。如果出现地下转移私藏,后果是不堪设想的。”许婧抬起忧郁的双眼,获释般地点了点头。
第三章 追忆,荒诞迷茫的少年冲动 第三节 果敢相救与仓皇出逃
    记不清是第几次“复课闹革命”了,反正,当放野了的孩子们再次被召回课堂时,教室的玻璃大多破碎了,窗户只能用几根细木条横七竖八地封着。老师站在讲台上,用黑板擦子敲着讲桌反复地说着:“同学们静一静。”教室里的聊天声仍然响成一片。

    “红卫兵排长呢?请清点一下班上的人数。”老师的话没有得到响应。一个女孩子说:“余岚他们班核心在开会呢。”于是,老师转身在黑板上画了一个数轴。这时,余岚带着几个同学走进来。两个女生在老师刚刚画好的数轴上贴了两条标语,一条是“革命不是请客吃饭”,另一条是“坦白从宽,抗拒从严”。这两条标语把大家镇住了,课堂上立刻鸦雀无声。

    余岚站到讲台前,蛮横地对老师说:“孔际,是你说,还是我说?”老师忙闪到一旁,一边擦着汗,一边说:“你先说,你先说。”

    “全体起立!背诵毛主席语录。‘革命不是请客吃饭’。”余岚话音一落,众人都站了起来。余岚正了一下腰带,声色俱厉地说:“今天我要向大家公布一个反革命事件!”她说着拿出一个本子在空中挥了一下说:“昨天有人揭发许婧!”坐在靠门桌子前的许婧正侧头看着门外,听到余岚说有人揭发她,惊愕地转过头瞪着恐慌的眼睛。余岚盯了许婧一眼说:“这是一本反动诗集,我先念一首。”许婧慌忙翻看自己的书包,发现写诗的那个的笔记本不见了,顿时傻了。余岚拉着长音说:“同志们,你们认真听着——‘不见了,那些呆板方正的屋角;不见了,那横眉冷目的冰凉。啊,看啊,它来了——那柔缦轻纱的缭绕;还有那寥阔无边的逍遥。来——托起我吧——你这月亮、行星,还有那飘渺无形的烦恼’。”

    “典型的小资产阶级情调。”一个学生小声说。

    余岚对这个评价好像很不满,语气铿锵地说:“这难道仅仅是小资产阶级情调吗?革命的小将们,这里面有不满时政的反动情绪!”

    坐在后面的钟南“啪”地一拍桌子站了起来,随后把脚往椅子上一踏,瞅着余岚慢悠悠地说:“是啊,到天上去干反革命勾当,竟然连棉袄都不带,还裹着什么轻纱,哎,你们说她反动啊?要我说这叫经冻!”

    众人哄笑。余岚呵斥道:“严肃点!”钟南不服气地反问:“我怎么不严肃啦?”余岚手一指:“你存心捣乱!注意你的阶级立场!不要被资产阶级拉下水。”钟南把嘴一撇,讥讽地说:“我干吗下水啊?我有病啊?这天儿你下个水,我瞧瞧。”余岚轻蔑地瞥了一眼钟南说:“你难道也要与无产阶级专政对抗吗?”

    钟南一脚把桌子踹倒说:“哪儿他妈都有你!你是谁呀你?一边儿凉快去!”说完,起身就走。

    几个穿军服的男生立马哄叫着站起,跟钟南一起走出了教室。

    他们刚出教室,迎面就撞上几个在校园里巡视的老师。一位身佩“为人民服务”胸章的老师,见他们几个不上课,就问:“你们几个同学怎么不上课?去哪儿啊?”钟南狠狠地瞪了老师一眼:“管得着吗?”说着照直往前走。老师无奈地摇摇头,叹口气。胡刚扛了一下钟南的膀子说:“嘿,哥们儿,小黄帽特激发你的保护欲望吧?你看出来没有,余岚这刁婆子醋劲大了。这女的要一犯醋,麻烦可就大了。”钟南自言自语道:“那忧郁的眼神,小黄帽真他妈的可人疼!”说着停住脚步问:“哥们儿,你能不能帮兄弟一把?”胡刚毫不犹豫地拍着胸脯说:“没说的!你说吧。”钟南凑着胡刚的耳朵,说出了一个影响他一生命运的计划。

    就在钟南他们几人破门而出之后,教室里的批斗会达到了沸点。余岚厉声说道:“许婧的这种反革命情绪,是有其反革命政治背景的。据我们外调掌握的情况,从她爷爷的爷爷那代算起,就是骑在人民头上作威作福的官僚!她写这种反动诗绝非偶然……”话音未落,半块板砖从窗户的木条缝隙中飞进来,正好击中余岚的脑袋,鲜血顿时流了一脸。“阶级报复……”余岚声嘶力竭的吼声震荡不绝。

    钟南见目标被击中,迅速拉着胡刚猫着腰跑出了校门。不料,第二天,就有人举报了他俩。胡刚得到消息后,立马来到了钟南家,还没进门迎面就撞上了钟南的母亲,没容他叫“阿姨”,钟母就把他拉进屋问:“你和钟南在学校干什么坏事了?学校来电话叫我去呢。”胡刚知道,再瞒着大人非出大事不可,就把前因后果对钟母说了。钟母气得又是跺脚又是叹气。胡刚看钟母脸色难看,说声“阿姨我走了”就直接去了外地姥姥家。钟南被父母连夜送去了部队。

    时隔十多年,钟南每每想起这些往事就懊悔不已,听到许婧疯了的消息他痛心疾首地说:“胡刚,当初咱们救她不成反而害了她……”说完又一阵心悸。座位上的女子忙起身对胡刚说:“这位子本来就是你的,就让他坐这儿吧。”钟南坐下说:“噢,刚才一下子有点晕。”

    车窗外闪过北海的街景。钟南抬起头说:“前面快到西四了。我下车再到许婧家去看看。”说着从扁担上解下两只鸭子,对秋霞说,“第一次见弟妹,权当见面礼吧?”秋霞忙起身:“这可使不得,你想必是带给家里老人的。咱们以后来日方长……”钟南一把按住秋霞:“我快到站了,别再让了,有空和胡刚来我家做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