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童行倩
知青返城潮中,東北兵團某部六連短短兩年幾百號人走得只剩下胡剛一個人。夜晚他孤燈暗影借酒澆愁回避著茅屋里四面八風的空寂!然而,就在1982年5月的一天,他突然福至心靈扔掉酒杯來到團部電話機房。
女接線員看了一眼胡剛,發現這個男人雖然滿臉胡子茬,但清秀蒼白的臉上架著副眼鏡,很讓人產生落難公子的聯想,于是頓生惻隱之心,問︰“你要哪里?”胡剛拿出北京哥們兒小川家的電話號碼說︰“北京。”此時已是凌晨兩點。
3個小時後接線員把電話遞給胡剛。胡剛接過電話,渾身不可遏制地顫抖著。電話那頭是急切的話語︰“喂喂,你听到了嗎?趕緊回來什麼都別要了!我給你找了份倉庫臨時工的活兒,你可以住倉庫,你哥已經答應把你戶口先落他丈母娘家……”戶口終于有著落了!有住處了!有工作了!一系列的喜訊一古腦砸向胡剛,他只覺得身體一陣飄搖,于是,穩了穩神,放下了電話。“什麼都不要了,趕快回北京!”他嘴里嘟囔著踉蹌地走出團部機房。
此時,風已經不那麼刺臉,悠悠吹來,胡剛精神為之一振。他邁開大步,“稀里嘩啦”地踩著融雪,向火車站的方向走著,五步、十步,當邁到第十一步的時候,胡剛轉身回眸,望著白色地平線上那零星散落的小屋。他想起妻子李秋霞回哈爾濱前的約定︰“咱倆誰走在後面誰就帶上這個鏡子。”
胡剛一邊往回返一邊想著鏡子的往事……
那是5月底,運河兩岸出了芽的紅柳在春風中搖擺。水面時不時有野鴨子“撲稜”一下飛起,劃出道道漣漪。胡剛徘徊在運河邊不時地看著手表。這時水閘旁的紅柳叢中露出半個臉,一抹劉海兒下面一雙靈動的鳳眼左右一閃,緊接著是一聲輕喚︰“嘿,我在這兒!”胡剛迅速跑過去說︰“干嗎那麼鬼鬼祟祟的?”接著有意提高嗓音喊著,“李秋霞,你出來!”秋霞蹲下身子輕聲吼著︰“你下來!”胡剛跳下河堤笑了︰“瞧把你嚇的!至于嗎?”秋霞臉一板說︰“不至于,不至于你干嗎把約會的條子說成是寫的檢查?我告訴你,指導員和連長都看出來了啊!指導員明確警告我,身為副指導員絕不能早戀!我必須帶個好頭,不然這連里就亂了!”胡剛笑著一把摟過秋霞︰“你還真拿自己當成偉大領袖啦?”秋霞一把推開胡剛︰“我已經答應過指導員了,現在暫時不考慮個人問題。”胡剛︰“那我想你怎麼辦?”秋霞從口袋里拿出個塑料小本,從里面抽出一張相片︰“給,想我的時候就看照片。”胡剛笑著接過照片吻了一下,問︰“今天可以吻一下真人兒嗎?”秋霞輕聲說︰“下不為例!”
這次約會後胡剛就再也沒約過秋霞。但天意冥冥,前世的緣分想斷都難。這姻緣還得從指導員說起。這個勞改農場的犯人監管,十幾歲離家打仗,復轉後就一直在北大荒,戒律約束已成為思維定勢。盛夏的一個假日,他遛彎到河邊,看見水閘邊上男女戰士都穿著泳裝一塊堆泡在水里,覺得問題嚴重,便急匆匆地找到秋霞,嚴肅地說︰“哎,這男男女女的泡一堆不說,還露胳膊露大腿的!”秋霞一驚,細問才知道是在說游泳,就笑著說︰“就這事啊?嗨,我當啥事呢!”指導員臉一繃︰“這還不叫事兒啊?這半大小子似懂非懂的時候,不能不防啊。”說著皺眉想了一會說,“干脆這麼著,你去各排統計一下,看看有多少願意游泳的,咱們統一組織,也豐富一下業余生活。”
秋霞跑著去召集人。不一會兒,整齊列隊的男女戰士跑步到了水閘邊。指導員滿意地看了看戰士們說︰“嗯,這才像兵團戰士的樣子。”說完突然提高嗓音,“立正!向右看齊,向前看!稍息。”隨後微笑著說,“今天哪,我把游泳的事統一組織起來,為什麼呢?”說著指了指水里的幾個戰士,繼續說,“因為,像他們這樣,男的女的混在一塊游泳,時間長了那非出問題不可。”戰士們哈哈大笑。水里的戰士紛紛爬上岸說︰“這又怎麼啦?游泳池不都是男女在一起游泳嗎?”
指導員問︰“怎麼?你們城市的人都是男女在一個大池子里游泳的?”他自嘲地“噢”了一聲後又說,“不過,那是你們父母在身邊。現在,你們父母把你們交給我了,我就要對你們負責。這會兒天熱,讓你們在水里泡泡也好,但必須男女分開,這絕對不能含糊!”說著,指著男戰士說,“就你們這半大小子,看見白嘩嘩的一片,不鬧心才怪了!”戰士們又哈哈大笑。指導員也忍不住笑了︰“好了!說正事兒。以後哪就這,水閘東邊是女的,水閘西邊是男的。胡剛和副指導員今天就別下水了,在水閘這塊守著。”胡剛到連隊的第一天指導員就強勢任命他當排長。這時,他指了一下胡剛說,“你呢,只能臉朝西不能回頭,這是紀律。”說著擺擺手,“好了,我先走了。”
戰士們沒等指導員走遠就分頭下水了。水閘上只剩下胡剛和秋霞兩個人。胡剛側頭看著秋霞笑著。秋霞眼一瞪說︰“看啥?注意點影響好不好?”說著找了個陰涼的地方坐了下來。胡剛側著身子往秋霞身邊湊。秋霞低聲說︰“行了!別太近了!那麼多眼楮看著呢!”胡剛停住腳步坐下來。兩人各自面向東與西坐著。
紅柳叢中兩只鳥落在同一根枝條上,風一吹上下悠悠地動著。胡剛問︰“哎,看見那兩只鳥了嗎?”秋霞說︰“我也正看它們呢。”
“在北京都沒見過這麼漂亮的鳥。”
“嗯,你看那肚子上的毛,黃得多透亮;那翅膀藍得那麼純淨,跟做出來的假鳥似的。”
胡剛側頭看著秋霞一笑,說︰“唉,生活中啊,有的是真的,看上去卻像是假的,而假的呢,又跟真的似的。”秋霞嗔怪道︰“你說我呢?討厭。”胡剛又一笑︰“你是領導,我哪敢說你呀。”秋霞目不斜視地在地上摸到一顆石子,狠勁地扔在胡剛身上。胡剛從衣袋里摸出個小鏡子,目不斜視地將鏡子滾到秋霞身邊︰“我把你給我的照片瓖嵌在鏡子後面了,給你看看。你看完了再照我這個樣子把鏡子滾回來。”秋霞用余光掃了一眼地上,悄悄用手摸到那鏡子,垂眼看了一眼,忍不住捂著嘴“撲哧”笑了。胡剛低聲說︰“看完還給我。”秋霞臉向前方,手把捏著鏡子一滾,說︰“過去了啊,接住了。”不料鏡子被一個小石子一擋滾向了東邊,眼看就要滾下堤壩,秋霞不由得“喲”了一聲。胡剛猛一回頭看鏡子滾下了坡,急忙下坡去撿。不料西邊的男戰士喊開了︰“胡剛,你違規啦!不僅回頭,還跳池子啦!”戰士們紛紛上岸來看熱鬧。秋霞慌忙站起身轟著男戰士︰“回去,回去!”這時一個先撿到鏡子的女戰士高聲嚷著︰“哎,後面還有照片呢。”
胡剛一把奪過鏡子,說︰“不是我違規,是副指導的鏡子掉了我幫著撿呢。”秋霞生氣地瞪了胡剛一眼,走過去把鏡子一把奪了過來。胡剛一愣,隨即又笑了︰“這,這麼會又成你的啦?”男女戰士們又一陣哄笑。秋霞生氣地一跺腳。一個女戰士扒著水閘露著腦袋說︰“副指導,革命的戰斗友誼嘛,有啥呀。”秋霞指著女戰士笑著嗔著︰“該死的,還不鑽到水里去?”
水閘東西兩邊的男女戰士“哦哦”地起著哄,拍著水花,恣肆張揚,為各自內心涌動的春潮尋找著宣泄的出口。
其實,胡剛來連隊的第一天就對李秋霞有一種異樣的感覺。
1969年秋,15歲的胡剛坐了兩天兩夜火車後,下午又跟同學們一起上了卡車。天擦黑時,卡車才在一條不寬的土路上停了下來。路旁土鋪的操場上,籃球架剪影似的依稀可見。不遠處有幾排茅草房,閃著橘黃色的燈。一個清脆的聲音從車下傳來︰“是北京來的吧?歡迎你們!”說話的是李秋霞。她穿著男式套裝,頭發剪得極短。她一個飛身站到裝行李的馬車上往下卸著行李,當拎到最後一個行李時見沒人認領就喊︰“這是誰的行李?”胡剛站在卡車旁悶聲應了一句︰“我的。”秋霞提著行李跳下車,走到胡剛跟前問︰“怎麼了?有什麼困難嗎?”胡剛抬眼看了一眼秋霞,覺得這女子的眼楮雖然不很大,但很有神,眼角還有些上挑,讓人想起戲里的穆桂英。胡剛不知為什麼臉一熱,隨即慘然一笑︰“呵,腳崴了。”秋霞伸出手說︰“我叫李秋霞,是六連副指導員。來,扶著我。”見胡剛不動,就架起他胳膊,說︰“走,別耽誤了集合。一會兒還要分班呢。”前面幾個拿行李的孩子停下腳步,看著他倆攙扶著走過來就起哄︰“噢!給胡剛一大哄啊,啊哄啊哄!”胡剛一甩胳膊憤怒地吼著︰“你松手!”
這時,四方大臉的指導員提著馬燈過來,瞪眼吼著︰“是誰在那炸刺兒哪?告訴你們,我是指導員,她是副指導員。誰不听指揮就收拾你們!”指導員話音剛落,禿小子們又是“噓”地一陣起哄。指導員厲聲吼︰“噓什麼噓!”隨後指著一個膀大腰圓的小伙子說,“你,把這個崴腳的戰士背到屋里去。”小伙子梗著脖子說︰“胡剛在學校還是個違紀的痞子呢!難不成讓紅衛兵去背一個小流氓嗎?”指導員說︰“我不管你們在學校是什麼,今天到我這來接受再教育,就按這里的表現算數。屯墾戍邊,保衛邊疆,這是說啥哪?那就是說,你們是不穿軍裝的軍人了。誰不服從命令軍法處置!”孩子們突然感受到了一種威嚴,甚至可以說是一種神聖感。小伙子三步並作兩步地跨到胡剛身邊一側身,說了聲︰“上!”胡剛不願意在秋霞面前認栽,于是像炸毛公雞似的瞪著眼。小伙子看了一眼秋霞,冷不丁扛起胡剛就走。自尊受挫的胡剛在小伙子背上三下兩下扭到地上,伸手奪過秋霞手中的行李,一步一跳地進了屋。
指導員看著胡剛,微微一笑,嘀咕一聲︰“行,有種。”分班時,他刻意指令胡剛為五排長。這個決定再次在孩子們中間炸了鍋。指導員又是一聲震天吼︰“吵什麼吵!我再說一遍,到了這兒,就以這里的表現算數!一不怕苦,二不怕死,有了這種精神,過去的什麼事兒都是扯蛋。你們都給我听好了,今天這個排長我就讓胡剛當了,你們誰不服,軍法處置!”孩子們心里不服,但知道有軍法管著,也只能蔫拱著下點小菜兒什麼的。胡剛倒是不辱使命地將“一不怕苦,二不怕死”的精神具化到了刀耕火種之中,甚至在浴火重生中還與秋霞擦出了愛情火花,此為後話。
有關胡剛和秋霞的各種版本的愛情傳說傳到了指導員耳朵里。在一次開會開得沒啥可說的時候指導員開口了︰“秋霞啊,你和胡剛談戀愛的事,我可听到不少反映。”秋霞心里一緊,咬著手里的筆掩飾恐慌。指導員又說,“按說呢,你們這撥孩子來的時候年齡偏小,到現在也不過二十出頭。”秋霞心里又一緊,低頭沉默。連長忍不住插話︰“唉,指導員,咱們二十出頭的時候孩子都滿地跑了,你家小妮子不是這?”指導員一皺眉︰“你著什麼急嘛!要不,你說。”連長笑著︰“好好,我不說了。”指導員接著說︰“你倆表現都挺好。你剛來第一天,帶著隊伍唱著歌,就像我們當年在部隊的那個勁,我和連長一眼就相中你了,一致認為你當副手合適。胡剛哪,別看蔫頭耷腦,但蔫有準兒。當然,他開始有點講哥們義氣,做事缺乏原則性,但後來事實證明,這孩子靠得住,關鍵時刻沖得上去。”秋霞捂著嘴笑了︰“您到底要說啥呀?”
“我和連長決定,你和胡剛作為咱們連第一對扎根邊疆的典型,給你倆隆重的辦一場婚禮!你倆要把這事作為政治任務來完成。你看看,有什麼意見和要求,我和連長都在,可以盡量滿足你們。”
胡剛和秋霞萬萬沒想到,愛情沒敢進行下去,卻先掛了果兒。胡剛因為父親政治上“站錯隊”下落不明,母親郁悶辭世,所以,他只能跟著秋霞回了趟哈爾濱,就此定下了婚事。連里為他倆的婚禮殺了一頭豬。戰友們送來瓜子、花生、水果罐頭、西紅柿、黃瓜,還有一副對聯︰戰天斗地情誼久;革命夫妻百年長。橫批︰攜手同行。連長借著酒興舉杯賀慶︰“祝你倆早生貴子,為咱連添丁進口干杯。”指導員舉杯跟進道︰“祝咱連更多的新人能喜結良緣,進一步壯大咱們的墾荒隊伍,干杯!”
這時已是1976年,不成文的禁戀鐵律隨四季輪回悄然消逝。
胡剛和秋霞的相知相愛不經意地迎合了當時的政治導向,然而,他倆結婚幾年都沒有孩子,繁衍後代扎根邊疆沒了實質性的表率作用,指導員當然很著急,多次派自己的老婆向秋霞打探動靜。就在又一個春天融雪的時節,指導員得到消息︰秋霞懷孕了!他和連長一商量,決定辦個席慶賀一下,把幾個排長、班長都叫上,也算是扎根教育。他倆一致認為酒席要盡快辦,因為當時來調令的、招生的、病退的,還出來個什麼困退的,擋也擋不住,人心都散了,更讓連長擔心的是稻子收不回來都便宜了耗子。
他倆都是1958年的復轉老兵,幾乎同時娶老婆養孩子。他們認定的是亙古不變的四季輪回和賴以生息的黑土地。他們多希望這幾百個知青能與他們一樣固守熱土!
早在胡剛沒成家的時候,指導員心里就把胡剛當成了兒子,這倒不是因為他自己只生了個閨女,讓他糟心難言的是這個閨女不解性事!閨女結婚的當天晚上就披頭散發沖出新房向她媽告狀︰“我正跟包子在燈下學毛主席語錄呢,包子突然把燈關了耍流氓。”那外號叫包子的女婿則在新房外吵吵嚷嚷不肯罷休,臉兒氣得更像包子了。指導員一聲吼就把他給震住了︰“你別跟日本鬼子似的,再嚇著孩子我饒不了你!今晚孩子就在她媽這兒,讓她媽給她做做工作,明天給你送過去。”可到了,這兩個孩子也沒過到一塊兒去。包子一跺腳回了牡丹江,兩年了連封信都沒有。眼下,看著當年一個個嫩芽似的孩子們都長成了壯爺們,卻一個個的留不住了,指導員有一種心被挖空的感覺,他太需要一份靠得住的實誠來填充這種空洞般的失落。胡剛的實誠常常給他這種踏實的慰藉。
有一年的年三十,胡剛因為北京沒有了家,春節就替別人在馬棚值班。指導員提著個飯盒去馬棚看望胡剛,剛進門就听到一聲吼︰“悟空,慢點走!”進了門,指導員發現胡剛歪在鋪上睡得正香。枕頭邊放著本《西游記》。指導員一把推醒胡剛,說︰“胡剛啊,這是什麼書?封資修的禁書!前幾年,團部貼了封條的箱子里丟了幾本書查了好幾年了!你可千萬別去頂這個雷!這書就扣我這兒了。”胡剛急了︰“別價呀!這書不是我的!我怎麼跟人家交代呀?”指導員一瞪眼說︰“你早晚要栽到這哥們義氣上!他們要是跟你要,找我來!”他打開飯盒,給胡剛夾了幾片醬肉說,“我就不明白了,什麼書這麼大魔力,你們偷著藏著也要看,里面有男女的那些事嗎?”胡剛笑了︰“唐僧是和尚,能讓他的弟子們近女色嗎?悟空車遲國勇斗三魔,您知道嗎?”
指導員覺得自己多少知道些,就說︰“三打白骨精我在戲里看過。”
胡剛拉開架勢講了起來︰“話說唐僧師徒四人一路走著,忽听‘大力王菩薩’!那呼聲如雷般撼天慟地……”
這段往事一直最熨帖地放在指導員的心里。這時,他來到馬棚,看著胡剛套馬車的背影,不無愛憐地吼了一聲︰“大力王菩薩!”胡剛驚喜地回過身問︰“指導員您咋來了?”指導員笑著湊到胡剛耳邊說︰“你要當爸爸啦,我尋思著給你擺桌酒,也讓咱連這幫禿小子們長長見識,添丁進口那麼容易哪?”胡剛不由地嘆了口氣說︰“唉,您覺得現在大家還有這種興致嗎?”指導員眼一瞪說︰“咋?越是這種時候越要加強領導教育。我告你啊,你和秋霞別先動搖了!扎根邊疆、屯墾戍邊,這啥時也動搖不得。”胡剛想了想說︰“指導員,您就沒發現,自從林彪那事以後,誰還鬧得清哪是真哪是假呀?您沒發現,現在,咱連男的女的都大缸子喝酒嗎?”指導員眼楮瞪得更大了︰“那林彪摔死了跟咱有啥關系?咱們種咱們的地!這有假嗎?”胡剛看著這位滿臉滄桑的老兵,突然覺得這就是將來的自己,他想反問︰“我,還有我的孩子,就永遠日復一日的重復這簡單的勞作嗎?”但話到嘴邊他忍住了,甚至心痛地摟過指導員輕聲說︰“讓我叫您一聲老爸吧?謝謝您,千萬別擺酒破費了。”指導員憤怒地一把推開胡剛,夸張地“哼”了一聲,背著手走了。胡剛一陣心酸,眼淚掉了下來。
1979年轉眼入冬。這天夜黑無月,呼嘯北風搖動著黑色的樹林,黑乎乎的人影像決堤的洪流在林木中穿行,知青返城形成了勢不可擋的風潮。年近而立之年的知青們四下奔波,尋求著返城扎根的縫隙。
黑乎乎的人影從連部門口匆匆閃過。人影過後,是指導員和連長疾風中孤獨的身影。指導員嘆了口氣︰“唉,擋不住啦。到頭來怕只剩咱老哥兒倆嘍。”連長看著遠去的人影,喃喃地說︰“咱們連還算動得晚的哪。听說四連早就沒人了。胡剛說,團部門前坐著黑壓壓一片人。戰士頭頂著‘我們要回城’的條幅……”連長沒說完,指導員眼楮一瞪︰“啥?胡剛也去啦?他還是咱連的扎根典型呢!我得找秋霞去。這返城風別把她也卷跑了!”連長一把拉住指導員說︰“使不得,人家奶著孩子呢。”指導員說︰“那叫我老伴兒去!”連長搖搖頭說︰“唉,要是設身處地的想,能回大城市,還能跟爹媽家人團聚,誰能放棄這個機會啊?如果是你,你能不走嗎?”指導員嘆口氣說︰“是了。咱也沒給人家一個看得見夠得著的好前景。嗨,還是怪咱倆沒本事吧。”連長說著拍拍指導員肩頭,“回家。”說完頭也不回地走了。指導員愣了一會兒,嘆了口氣也走了。
在團部靜坐了一宿的胡剛一臉倦容地走進家門,把五袋“完達山”奶粉往炕桌上一放,說︰“剛才在連里一轉,幾個屋連個人影都看不見了。”秋霞眼楮直直地盯著孩子,一言不發。
窗外,風打樹梢發出尖厲的風哨。樹在風中抖動著。
胡剛盯著秋霞說︰“看來,這是大勢所趨。恐怕過了這村就沒這個店了。”秋霞鉚了鉚勁說出了堵在嗓子眼的話︰“回城能咋樣?是回你們北京,還是回俺們哈爾濱?小瑩瑩咋辦?”忍了半天的眼淚終于開閘似的涌了出來。胡剛慌忙勸說︰“別哭,哭了會落病的。”說著轉身沖了一杯奶粉遞給秋霞,說︰“咱倆不管回哪兒,為了孩子,也不能窩在這種地方!你說是不是?”李秋霞點了點頭。胡剛接著說︰“從長計議,誰能先回誰就回,先落個城市戶口再說。現在的事,就得走一步看一步,最後的結果,誰也說不準。”李秋霞抹了一把眼淚又點了點頭,親了親熟睡的孩子,拿起窗台上的小鏡子自語般地說︰“當年這鏡子差點掉到河里去。現在這鏡子還放在窗台上,咱倆誰走在後邊就帶上這個鏡子。我想,只要咱倆心不涼,這個家就散不了……”說著,把鏡子捂在臉上無聲地流著淚。
很多天,連里的馬車都裝有返城知青的行李。看著戰友們陸陸續續地返城,胡剛只覺得七爪撓心。可是,有什麼辦法呢,自己唯一在北京的哥哥連信都不回,好不容易跟他通一次電話,他只是哭著講述自己的種種無奈。秋霞的母親在哈爾濱是個街道主任,沒什麼權,可是跟地方管片能夠上話,秋霞和孩子的戶口很快就落下了,但胡剛的戶口遲遲沒有著落。
連部大道上停著幾輛馬車。當年胡剛他們這些知青就是在這里卸的行李,如今卻裝滿了知青返城的大包小袋。
李秋霞爬上車,坐在車頭上,一手抱著孩子,一手緊緊抓著胡剛的手,流著眼淚說︰“我走後,你要注意身體。北京有了信兒,趕緊告訴我。只要咱倆的心不涼,家就散不了。”說到這兒,竟然失聲痛哭起來。
胡剛淚流滿面地說︰“奶粉和奶瓶子,我都放在那個綠提袋里了。回家後情況怎麼樣,給我來個信兒。”
馬車夫把鞭子一甩,車輪滾動起來。李秋霞揮著手顫聲對胡剛喊著︰“回吧,別凍著!”胡剛望著遠去的馬車,直到沒有了蹤影才像被抽掉了筋骨一樣軟軟地將身子靠在樹干上。他只覺得心空落落的沒了支撐,靠著樹干的身子,慢慢地順著樹干癱在了地上……
近兩年過去了,此時胡剛被“心不涼,家不散”這根扯不斷的筋牽著回到了六連的家。
屋頂上的融雪正順著發黑的茅草“滴答滴答”地淌著,在地上砸出一溜小坑。胡剛進屋把鏡子放在貼身的衣服口袋里轉身離去。
雪原上是胡剛漸行漸遠的背影,身後是一串黑色的腳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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