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南给许婧写了信后，消除了多年来如鲠在喉的异物感，以赴死的决心回到云南。

    这天，他根据军首长指示，选了十几个精兵进山侦察。车子在一片幽幽的密林前停了下来。十几个军人跳下车。钟南看了一下表，对大家说：“现在进入5号战区的时间是18点20分，大家对一下表。这次任务要求我们对地形地貌有精确的把握，精确到每一道沟坎，甚至每一棵树。现在每人拉开5米的距离往前推，按各自所在的区域标号，记录下地表特征。按预定方案，明早6点在这里集合。现在大家注意看一下，这个集合点的地表特征。好了，分头行动！”

    夜幕下的山林黑幽幽的，山林外面的灯光依稀可见。战士们各自在左右各5米的视线内，进行着地毯式侦察。拂晓的晨光透进山林时，钟南看了一下表，把测绘图收起来，转身往回返，刚一迈步，大腿一阵剧痛使他险些摔倒。他低头一看，右腿肿得像大象的腿，裤腿已紧紧绷在了腿上。他急忙拿出刀子划开右腿上紧绷的裤子，撕掉了贴在大疖子上的膏药，咬着牙捅破疖子挤出里面的脓血后，拄着树干一瘸一拐地走出山林，看到战士们集合在山脚下的汽车旁，松了一口气，随即一阵眩晕，从山坡滚到了公路上。

    钟南从昏迷中醒过来的时候，已经躺在5号战区的病房里了。他睁着眼看着病房的一切，怎么也想不起自己是怎么到的医院。这时，一个穿着白大褂、戴着白口罩的大眼睛女护士走过来，对他说：“钟参谋醒过来了。我是护士长蒋效晶。”

    蒋效晶自从在火车站售票厅偶遇芦汀、许婧后，感觉自己一手导演的悲剧毫无悬念地有了尾声，尤其是她得以向芦汀当面悔过，加上芦汀无情的数落，这一切反而让她觉得两人之间的恩怨扯平了。回到部队，她极力想把这段往事从记忆中抹去，但每当看到战友们接到情书时，她仍然会想到芦汀。她多么希望有一个人能取代芦汀在她心中的位置！命运之神就这样让她遇到了钟南。她从军首长关切询问钟南病情的电话中，敏感地意识到，这位叫钟南的军人与自己一样，有着非同寻常的血统。凭着这种直觉，她格外关注与钟南有关的一切信息，并烂熟于心。当钟南苏醒之时，她对答如流地回答着钟南的一切询问。

    “我怎么会躺在这里？请你告诉我。”

    “钟参谋，您是7号上午被担架抬进来的，到今天已是第三天了。入院时诊断为毒疖继发性感染引起高烧昏迷，有多处挫伤，但未伤及筋骨。毒疖手术排出脓血四十五毫升后开始输液。情况就是这样。”

    钟南立即掀起被子看了一下那条做过手术的腿，说：“已经消肿啦？我好了，可以出院了。”说着就下床。

    “钟参谋，您现在还在发烧，早六点的体温是三十八度五。”

    钟南着急地说：“那就赶紧退烧啊，还愣着干吗！”

    蒋效晶沉着地说：“钟参谋，您别急。我理解您的心情。但军首长已经来过几次电话，指示要确保您的健康，不能出岔子。一会儿，我跟张医生讲一下您恢复的情况，建议他给你加点清热解毒的中草药，这样疗效可以快些。”钟南满意地点点头，“嗯”了一声。两天后，钟南又沉不住气了。他对蒋效晶说：“咱俩订个君子协定，你赶快帮我走走后门，给我开个出院证明。我一定按时服药！事不宜迟，越快越好。”看着钟南那股子刻不容缓志在必夺的劲头，蒋效晶忍不住微笑了一下。她心里断定，钟南很可能与自己一样，也是将门之后，这一切都似乎拉近了蒋效晶对钟南的心理距离。当她拿到出院的诊断证明来到病房的时候，看到钟南正像一只困兽似的来回地走着，就“扑哧”笑了一下说：“钟参谋，我发现我的性格与你有相通之处。”

    钟南一怔：“哦？没看出来，即使像你说的这样，那也是我张扬一些，你内敛一些。”蒋效晶又一笑，把托盘放在病床上，摘下口罩说：“我指的是做事情不拖泥带水，果敢善断！”

    钟南一笑：“那我听听，你都断定出什么来了？”

    “我断定，你很可能与我一样，也是将门之后。”

    钟南又一怔：“嘿，你真神了！”继而又换个口气说，“将门谈不上，不过是个军人家庭。”

    蒋效晶仰着头晃着身子说：“如果是你说的只是一般军人家庭，军区领导能一会儿一个电话的问你的健康情况吗？”

    钟南指了指蒋效晶说：“你适合当侦察参谋。我的位子让给你了。”

    蒋效晶把头一甩说：“细心周到是女同志的本能，尤其干我们这行的，用心观察才能体贴入微。”说完不好意思地低头笑了。

    钟南问：“那你应该知道我现在最需要什么。”

    蒋效晶伸出又白又细的玉指：“替你到医生那里说情，为你开个痊愈的诊断证明。没错吧？”

    “这回你又说准了。可以考虑给你记功嘉奖。”

    蒋效晶手背在身后，歪着头微微一笑，把出院证明拿了出来。

    钟南拿到出院证明，高兴地说：“蒋护士长真是个办事能力超强的人。你要是在团部，一定是个出色的参谋。”本来是句夸奖的话，不料蒋效晶眼圈红了。钟南吃惊地问：“我……我说的话，没伤着你吧？”蒋效晶转过身，低声说了句“不是”，眼泪就像断线的珠子流了下来。钟南觉得莫名其妙，问：“那是为什么？”继而真诚地说，“我挺感激你，不仅给我解除病痛，还给我走后门开证明，让我提前出院，不知怎么感谢你呢。说吧，有什么事？只要我能帮忙的。”

    蒋效晶心里明白，这时候的茬口不能接得太紧，松缓游离一下或许更能延伸一下神秘的诱惑力。她低着头，慢慢地从口袋里拿出六盒中成药和消炎药，抽泣着说：“这些药你得按时吃。”

    “我知道。这你不用说。”

    “平时要多喝水，不能太缺觉。”蒋效晶再次叮嘱。

    “只要战况允许，我会保存自己实力的。”

    蒋效晶强忍住抽泣说：“战事无情，我们军人都应该有这种精神准备。”钟南感动地点点头。这时，蒋效晶从军装口袋里拿出一个本子，郑重地说：“这是我参军这些年来写的日记。我想把它送给你，希望你能够接受它。”钟南惊得瞠目结舌，愣了半天才说：“这是特殊情境最崇高的礼物。如果我牺牲了，这就是血染的遗物。谢谢你。”他停顿一下，“如果我能凯旋归来，一定完璧归赵。”

    蒋效晶流着眼泪摇了摇头，随即又点了点头。

    蒋效晶的出院证明开得很是时候，钟南出院正赶上一场硬仗。从开火到拿下高地，整整经过了七个昼夜的战斗。高地上烤焦了的树干仍然冒着缕缕青烟。烧成灰烬的灌木，把红土地染成了黑色。空气里弥漫着火药味和草木烧焦的味儿。各路战士汇合在山头上庆祝着胜利。他们相互拥抱着，有的战士被同伴们高高地托起、落下；有的战士把钢盔抛向高空……

    团长拍了一下钟南的肩膀，那烤焦发脆的军装顿时裂开了一道口子。钟南笑着开玩笑地说：“汗和火熏烤过的薄脆焦圈儿，怎么样？想来一口？”说着，又扯下一块衣襟，“瞧瞧，糟成这样，一碰就掉。不行，关键部位还得保护好。告诉你啊，关键部位千万别瞎拍！不然我就回不去了。”团长笑着，又拍了钟南一下，衣服又裂开一道口子。钟南急忙闪开，抬头看着团长头上的帽子，笑着说：“仗打完了，你又开始戴帽子啦？快贡献出来。”说着，一把摘下团长的帽子，一包烟随之掉了下来。钟南从地上拣起那烟，拆开包装，分给围过来的战士。大家抢着烟，笑着闹着。

    七天战事之后，钟南所在的部队要撤回驻地，进行一段时间的休整。车在崎岖山路上一路颠簸。团长推了一下被摇得昏昏欲睡的钟南，问：“哎，哥们儿，几号啦？”

    “说不好。反正是打了七天了。”钟南闭着眼说。

    “哎，人家小护士的日记本，总算没有作为英雄遗物上交到我这儿啊。哎，怎么着，还不还给人家？”

    “这没想好，先回趟家再说。”钟南急于想回家，回去兑现“先立业后成家”的承诺。他也确实应该成家了，不到15岁离京，从部队军需农场到求学毕业回部队，18年来，他只在心里暗恋过许婧，而许婧的出嫁又使这段暗恋只能发展为柏拉图式的，连写封表白信都是诀别式的说完就走。目前对他来说，只有蒋效晶是个真实的存在，尤其是她真诚而勇敢的表白，不能不让这个从未近过女色的男人心动。他住院期间，在给父亲的回信里，曾情不自禁地提到了蒋效晶。于是，钟南与蒋效晶毫无悬念地坐上了同一趟返京探亲的军人专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