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童行倩
許婧本科畢業時,正值國家人才斷檔多年,許多同學都進了國家的部委機關,而許婧卻報考了研究生,待研究生畢業了又因為蘆汀大鬧校園而背負著“女陳世美”的惡名到京郊的國企當了青工教員。
許婧到企業報到時,正值廠領導批準開辦高考夜校,于是,工人們的求學熱情像被催化了一樣,爭先恐後地報名。應屆的高中生、在職的工人、干部,不同年齡段的職工把教室充得滿滿的。許婧倒很喜歡這種沸騰的求學場面。她覺得只有站在這些人面前,她才真切地體會到被需要從而倍受尊重的感覺。晚9點,許婧宣布下課後,職工紛紛起身走出教室。教室後排的一位女工,懷里睡著個五六歲左右的女孩,一手摟著孩子,另一只手忙著把書本、飯盒、兒童讀物放進書包。她發現許婧正等著自己,不由得更加手忙腳亂。
許婧從上課的第一天就很關注這個孩子媽媽。可能是怕影響別人,她總是選擇最後一排靠近門的位置。那孩子也出奇的懂事,自己看著兒童讀物,偶爾與母親交流也是小聲耳語,很可人疼。這時許婧看孩子睡著了,就走過去關切地問︰“孩子睡著了,冷不冷啊?”許婧邊問邊把孩子放到女工背上,又解下自己的大圍巾,搭在了孩子身上。女工感激地哽咽了,過意不去地說︰“許老師,這……”許婧擺擺手說︰“別客氣。孩子睡著了,別凍著,感冒了你連課都听不了了。”
兩人行走在廠區的柏油馬路上。女工側頭看了看許婧,猶豫了一下,說︰“許老師,有句話我不知道該不該說。”許婧詫異地問︰“什麼事啊,這麼神神秘秘的?說吧,沒事的。”
“我們車間有人在私下經常議論您。”
“是嗎?平時我不說不道的,怎麼還招事了呀!”許婧感到吃驚。
“看您想哪兒去啦?我們奇怪的是,您長得這麼漂亮,又溫柔賢惠,怎麼還單身呢?就不考慮一下個人問題嗎?是心里有相好呢,還是看不上我們山溝里人?”
許婧听她這麼說,提吊的心一下子落了下來,笑了笑說︰“嗨,我當什麼事呢,就這呀!一個人不是挺好嗎?至少我不用像你現在這樣,上課還要馱個孩子吧?”女工笑著說︰“有學問的人就是不一樣,不顯山不露水的,就把問題繞開了。”二人聊著不覺到了許婧宿舍門前。許婧說︰“孩子要是不認生,今晚就讓孩子睡在我這兒。離高考沒多少日子了,你抓緊復習非常有希望的。”
“喲,這可使不得。已經給你添不少麻煩了。”女工背著孩子往前快步地走。許婧一把將她拉住,命令似的說︰“听我的!你悟性不錯,非常有希望。成敗就這幾天,咱們一塊咬咬牙,爭取考上大學!”女工感動得淚水溢了出來。許婧打開門鎖,強推女工進門,然後把孩子安頓到床上,轉身從書櫃里找出高考資料,遞給了女工。
女工走後,許婧坐到床邊,給孩子掖了掖被子,然後久久地看著這個沉睡的孩子,看著看著,就產生一種本能的母愛,眼淚不覺流下來滴在孩子臉上。孩子扭動了一下。許婧迅速擦了擦眼淚,站起身,到臉盆架前擦了把臉,走到書桌前打開抽屜,拿出一封信。這是她來企業報到那天收到的鐘南來信,她倚在床上,打開信看著——
許婧︰
我這次走得很急,沒跟你道別是因為軍事機密的需要。我只能在走的時候給你寫這封信,因為我想告訴你,我們18年後的這次重逢,再次打開了我塵封已久的記憶。18年前,我參軍離京的那天晚上,我看著你家的院牆里探出的兩杈長短不一的樹枝,不由得想起小時候在你家唱片機里听到的《小路》。那舒緩柔曼的旋律和抒情的歌詞,曾像霧一樣迷漫在我的心里,眼前幻化出白樺樹林、林中小路,還有背著行囊準備出征的自己。我幻想著你依依不舍地偎在自己的懷中……那優美的旋律曾像一波波潮水重疊著向我漫過來,讓我喘不過氣。那顆膨脹的心,也像被什麼東西收攏了起來。
後來,我回京探親的時候,多次到你家都沒找到你;後來知道你進了精神病院;後來知道你去南方嫁了人!我的心就像被戳了一個個的洞一樣。那天我在你家小院門口從下午一直坐到天黑,生活中那麼多抹不掉的記憶和無奈,讓人捧著燙手,棄之心痛。
今天我把心里藏了多年的話說了出來,即便我這次回不來,也沒有什麼遺憾了。你要好好愛護自己,也許我們還會相見的。
鐘南
1987年12月23日
這封信如清風拂塵般展露了被歲月塵封的情愫。許婧仰著頭倚在床上,把鐘南的信捂在胸前,眼淚慢慢地從眼角溢出。這些年她常常有一種無著無落的漂泊感,而鐘南這個少女時期就令她心動的男人,竟如此痴情地尋找了她這麼多年!許婧不由得產生春芽遇春風般的萌動。但是,她很快想到了自己不幸的婚史,想到自己不再有生育能力。她自慚形穢,她甚至認為這次一別就真的永遠見不到鐘南了!她不願也不敢再往下想,于是迅速把信折好放在抽屜最底層。
轉眼到了高考發榜的日子。許婧午睡醒來,靜靜地听著窗外的蛙叫蟬鳴,心里估算著她教的學生中,誰有可能高考中榜。三年潛心耕耘,這時她跟學生們一樣,有一種急于見分曉的迫切心理。她首先想到了那個抱著孩子上補習班的女工施慧敏。這時,牆上的鐘敲了兩下。兩點正是郵遞員到廠的時間。她一骨碌爬起來,蹬著自行車,往廠門口疾駛而去,一到收發室窗口就問︰“張大爺,施慧敏的高考通知書來了嗎?”張大爺探出頭來神秘地說︰“小施的通知沒見,倒是見你的信了,海外來的,是相好的吧?”許婧舉著信一擺笑著說︰“哪兒啊,是我哥!出國好幾年了,才來信。真不像話!”
“從國外回來?那一準兒是發洋財了。許老師應該回去看看,一準兒帶來不少洋玩藝兒。”
“好咧,如果真是這樣,我把洋玩藝兒帶過來,讓您老也開開眼啊!”許婧沖張大爺擺擺手,坐當天的長途汽車進了城。
許母看許婧回來了,忙說︰“婧兒回來啦。你哥剛出門。他說利用回國的這幾天,把可利用的關系都利用上,一定要把你從郊區調進城。我琢磨著也對,讓他先忙去吧。你麻利去買菜,咱們胡同南邊的那個無線電配件倉庫改成農貿市場了,你就去那吧,可熱鬧了,蔬菜、水果、日雜、古玩,賣啥的都有,連老外都去那買東西。”
許婧在農貿市場買了條魚就往蔬菜櫃台走。正巧,胡剛這時也拉著三輪車到農貿市場進菜。
小販們都認識胡剛這個戴眼鏡的采購大戶,紛紛熱情地與他打著招呼。正當胡剛搬著一筐菜要往車上放時,一個小販小聲告訴他︰“你的兩個車胎全癟了。”說著往出口方向指了一下說︰“是那一男一女干的,快追還來得及。”胡剛循著他手指的方向望去,只見阿珍的前餐館老板和他老婆,正往市場出口處走。他跑了兩步追過去拉住那老板問︰“嗨,你沒事扎我的車胎干嗎。”這老板一扭身,抓住胡剛的衣領子說︰“我還沒找你算賬呢,你倒反來問我!是你把我的生意攪了,我還沒收拾你呢。”說著,一拳打過來,正打在胡剛的眼鏡上。玻璃片劃傷了胡剛的眼眶,鮮血直流。老板娘還不依不饒地對著胡剛又撕又咬。胡剛沒了眼鏡,加上鮮血糊眼,什麼也看不清楚,只能任這兩口子撕扯。這時,幾個小販帶著市場保安過來了。保安二話沒說,就把那老板和他老婆帶走了。許婧提著魚,看前面圍一堆人,正納悶,只見胡剛捂著眼楮滿臉是血地擠出人群,就吃驚地喊︰“胡剛,你怎麼了?”眾人護著胡剛往外走。許婧趕快攔了一輛出租車,喊著︰“胡剛,快去醫院!”
胡剛眼眶縫了兩針,因惦記著食堂的生意,執意不回許家小院。許婧想,自己上班後,周末回家就緊忙乎,很少有機會見到胡剛,只听說他承包的事,但還沒細聊承包進展的情況,于是就扶著他一起來到食堂,但一進門才想起買的魚丟在了出租車上。胡剛這時也才回過味,問許婧︰“今天不是周末,你怎麼有時間回來買菜?”
許婧說︰“許儂回來了。我還沒見著他呢。”二人正說著,阿珍提著一條魚走進門,身後還跟著個人。阿珍對來人說︰“師傅,坐下喝口水吧。”說著,一邊倒水一邊說︰“胡大哥,這個出租車的師傅說,送你到醫院後,另一位乘客發現了車上這條魚。他知道是你落車上的,特意送過來。”胡剛看著這司機正納悶,司機說︰“我常來你們食堂吃飯。你上車時,我一眼認出了你。”說完站起來看了看胡剛的眼楮,問,“怎麼樣?沒傷著眼球吧?”
“還好,鏡片沒傷眼球。”胡剛正要起身道謝,只听門外喊︰“眼鏡,我把你采購的菜送回來了。車放門外頭了。我回去看攤了啊,回見!”賣菜的小販露了個頭走了,司機也起身告辭。
許婧說︰“胡剛,你的人緣處得真不錯。開飯館就得這樣。”
胡剛捂著眼楮說︰“這一大半功勞是阿珍的。她可是這一帶小有名氣的高廚呢。”許婧看著這個嬌小女人正想說幾句應酬話,阿珍先問︰“這位姐姐怎麼稱呼呀?
“我叫許婧。”
“那我叫這位姐姐許大姐吧。歡迎您常來。”說著出門搬菜。
胡剛說︰“許婧,我能承包這個食堂多虧伯母幫助,我這輩子都無以報答。現在,食堂辦得不錯,我一直就想請你們全家過來。今天正好許儂回國,你們全家到我這兒來聚聚吧。”阿珍正搬著菜進來,听胡剛這麼說,就接茬說︰“真的,許大姐,今天晚上,我給你們做一桌正宗的川菜。你們也給我提提意見,我好進一步改進。”許婧听二人的話說得真誠,就說︰“好啊好啊,我最愛吃川菜了,特香,可刺激食欲了。那好,今晚我們全家就到這來聚會了。”
胡剛說︰“那就六點吧?”
“好。現在時間還早,我幫你擇菜。”許婧說著要進操作間。
阿珍一把攔住許婧說︰“不用不用。一會兒有個老鄉過來。我們按小時給她計時付酬的。你都干了,她就沒的干嘍。”許婧看阿珍話說得實在,就說︰“那我到點推上我爸,帶上我媽和我哥過來叨擾啦!”胡剛說︰“就這麼定了。你兄妹倆多年不見,還不抓緊時間多聊聊天?”見許婧笑著應聲走了,胡剛站起來說︰“我去把車上的菜都搬進來。”阿珍一把拉住胡剛說︰“胡大哥,你別一使勁再把傷口綻開了!你別管了,我保證耽誤不了按時開飯。”說著,抱起一筐菜。胡剛看著阿珍小小的個子,抱著個大筐,上去搭了一把手,阿珍抱著筐一閃身,笑了笑說︰“我蠻有勁的呢。”說著進了操作間。
晚六點,飯廳里所有的燈全開著。靠窗的一個桌子上擺著涼茶。幾個來吃飯的人與胡剛打著招呼︰“喲,胡師傅,今兒這麼亮堂,有酒席啊?”胡剛忙接茬說︰“是啊。以後你們誰需要辦席提前言語一聲,定了日子提前三五天定菜譜就行。”正說著,許婧一家到了門口。胡剛馬上過去接過許婧推的輪椅說︰“伯父、伯母,我終于有機會請你們來吃飯了。”許儂迎上來說︰“胡剛,你好啊。”胡剛停住腳步,說︰“這是許儂吧?走大街上,我估計咱倆誰都認不出誰來了。”
許儂白皙、微胖。他不溫不火地微笑著點頭︰“二十多年不見了,我頭發都快掉沒了。”說著摸了一下頭。
胡剛把許父推到桌旁︰“來,大家就座吧。”說著一邊給眾人杯子里倒茶一邊說︰“伯母,我到年底,不僅能把抵押金還上,還能把借您的款連本帶息一並還上。”
許母一擺手說︰“還什麼息呀,瞧你說得多見外。”
胡剛忙說︰“當初沒您的幫助,哪有我的今天啊。”
許儂在一旁插話說︰“听我媽說,你幫了我家不少忙。”
胡剛說︰“快別這麼說,我欠你們的太多了!許婧知道。”
許婧笑著說︰“我知道什麼呀?快吃吧,看著那麼好吃的菜,我早就饞了。”這時,阿珍端著一盤熱菜走過來︰“宮爆雞丁。大家慢慢吃,水煮魚馬上就上來。”胡剛說︰“這是我們的大廚。遠近的回頭客都是沖她的手藝來的。”說著,拿起勺子給許父碟子里了一勺菜。許母把許父的碟子挪到自己面前說︰“還是我吃吧。你伯父得吃得清淡,不然,血脂更高了。”胡剛忙起身說︰“噢,我把這個碴兒忘了。我進去做個清蒸魚吧。”說著進了操作間。
外面突然電閃雷鳴,一會兒大雨傾盆。許母看著窗外擔憂地說︰“哎呀,這麼大的雨。咱家的房子不知道會不會又要漏了?”許婧說︰“胡剛不是幫著修過了嗎?”許母說︰“修過的地方倒是不漏了,可別的地方又開始漏了。”許儂說︰“這房子該大修了。我下次回國籌點資金,干脆把房頂挑了,徹底弄弄。”娘兒仨正聊著,胡剛和阿珍各端著清蒸魚和水煮魚走了過來。胡剛說︰“各取所需,想吃什麼夾什麼。”說著坐到許母旁邊。
許母小聲問︰“你現在有條件了,干嗎不考慮復婚?一家人在一起多好?”胡剛搖了搖頭說︰“唉,那天在報紙上看到一篇轉發文章,我想不會是同名同姓,看內容就像是說的她們的企業。文章寫得很有深度。我覺得自己跟她的差距越來越大,配不上她。再說,對她和孩子來說,老李更適合她。”許母“唉”了一聲,搖了搖頭。
許父突然敲著筷子喊︰“回家!回家!”許母看了一下表說︰“喲,都八點多了,可不是嗎,往常這會兒老爺子都上床睡覺了。”
許婧忙說︰“胡剛,快叫阿珍別忙乎了。都挺好吃,留點念想下回再來吃吧。”眾人紛紛起身。阿珍看眾人要走,忙拿著兩把雨傘從操作間追出來問︰“還下不下?帶上雨傘。”許婧接過雨傘說︰“謝謝阿珍。我們走了。胡剛,你別出去了,傷口感染就麻煩了。”
胡剛站在門口擺著手,看眾人走遠了才轉身,可回身一看,阿珍已經把餐桌收拾干淨,再看操作間里,阿珍手腳麻利地把碗也刷得差不多了,于是,把幾扇沒關的窗戶關好,說︰“雨又下起來了。看樣子許婧他們還是沒躲過這場雨。兩把雨傘都借出去了,我今晚是走不了了。”他說著坐到一個椅子上,從口袋里拿出止痛藥,這時阿珍已經端著一杯水走了過來,往桌子上一放說︰“快吃藥吧,都幾個小時啦?”胡剛接過水一邊吃著藥一邊說︰“剛才一忙倒還不覺得,這一閑下來,傷口一跳一跳的疼。”說著環顧了一下飯廳,拉過兩個餐桌一拼,就要躺下睡覺。阿珍手一攔說︰“這兩天我睡桌子。我人小,兩張桌子就足夠了。”沒容胡剛說話,她又說,“去儲物間吧,苫菜的棉被,我都拍打過了,上面鋪上了干淨的單子。”胡剛心想,阿珍這個人的心可謂仔細,知道我不會去睡她的值班室,更不會用她的被褥,就勸我睡儲物間。他再看看那兩張桌子,也確實擺不下這一米七六的個頭兒,于是,就去了儲物間。
第二天,陽光從儲物間小窗投射到胡剛臉上。他坐起身一時想不起來在什麼地方,再看身邊的凳子上,放著油餅,旁邊的豆漿還冒著熱氣。阿珍笑盈盈地推開門,說︰“胡大哥,你睡得好吧?晚上,你那呼嚕好嚇人哎。”說完,自己先笑起來。胡剛有點不好意思,打岔說︰“噢,吃的藥可能催眠,特困。噢,對,今天還要進點菜。”
“胡大哥,你先吃早飯吧。這豆漿、油餅還熱著呢。”看胡剛不動阿珍又說,“今天我去進菜。剛才我在外面試著騎了一圈三輪車,還沒忘,一點兒問題都沒有。”
“那哪行啊?”胡剛說著拿起油餅吃著走出儲物間。
“放心吧。沒問題的。”阿珍跟著胡剛走出儲物間。突然,胡剛停住腳步。他看見阿珍已經把剛洗過的菜放在水池上方瀝著水。案板上,肉絲、肉片、蔥姜蒜已切好入盤,不由贊道︰“阿珍,真是辛苦你了,安排得這麼井井有條。”阿珍像個得到了大人贊許的孩子,高興地拍了一下手,說︰“昨天進的這些菜不夠。我再去進點菜,回來時再給你帶一套被褥,好吧?”沒等胡剛說話,轉身就出了食堂。
胡剛端起水池上的菜放在案板上切著。許婧拿著兩把雨傘走了進來︰“喲,胡剛,你這一大早就忙上啦?我把雨傘給你送回來了。”
胡剛問︰“昨晚你們走不一會兒,雨又下起來了。你們淋著雨了吧?你爸、媽沒淋透吧?”許婧說︰“夏天,淋點雨沒事兒,問題倒是北屋那房,漏得厲害。你知道,我爸、媽昨天在哪里睡的嗎?”胡剛說︰“該不是我那自建小屋吧?”許婧笑著說︰“還真讓你猜著了。”胡剛心想,這房再不大修非出事不可,于是說了聲“等等”就進了儲物間。
許婧拿起菜刀在案板上切著菜,見胡剛從儲物間出來就問︰“胡剛,你看我的刀功怎麼樣?”胡剛沒接茬,把一個布包往案板旁邊一放說︰“這是一萬塊錢。你拿著錢,叫許儂到農貿市場附近找幾個民工,先把你家的房子修好。”許婧一愣,放下手中的切菜刀說︰“那哪行?這是你的抵押金和周轉金吧?你可別胡來。”
“你放心,到年底還有小半年呢,這點錢我肯定能掙出來。”
“真的?”
“不蒙你。說實在的,我心里還有個打算哪,等我掙夠了錢,把你家整個小院都翻新了,咱們幾個老同學帶著你爸、媽一塊養老。”
“喲,你想得真遠。”許婧嘴上說得淡然,心里覺得這個主意挺合心思。于是問,“哎,對了,鐘南有信嗎?”
“沒有。鐘媽媽正著急呢。”
“可是,我收到過他的一封信,還是在我剛到學校去上班的那會兒。信說得含糊其辭,我感覺像訣別書似的。看完信,我心里特別難受。我不知道他對我這麼一往情深!”稍頓嘆了口氣說,“也不知這輩子是不是還能見到他。”胡剛听說鐘南給許婧寫了信,心中一喜,心想,鐘南難道知道許婧離婚的事?這不是天賜良緣嗎?他正想深入這個話題,不料,飯廳里傳來阿珍的聲音︰“胡大哥,我回來了,還給你買了個折疊床。”
許婧一愣︰“胡剛,你不會就在這食堂安家了吧?”
胡剛說︰“走一步看一步吧。你就別操心我了。”說著把錢往許婧面前一推,說︰“現在你的任務就是修房。我這一兩天也抽空過去看看。”
胡剛私自做主把錢給了許家修房,心里覺得有點對不住阿珍,畢竟這個食堂能火起來,全靠阿珍里外操持,所以,到了晚上算賬時,他想把這件事告訴阿珍。
他把前幾個月的流水賬算出來後,把賬本遞到阿珍手里,說︰“這是咱們賬本。你照著賬本念,我再拿計算器算算。大致算一下賬。”阿珍接過賬本,為難地說︰“上面有的字我不認識。”胡剛感到驚奇,笑著說︰“這麼簡單的字,你也不認識嗎?那我來念,你拿著計算器,照我念的數字往上加。”阿珍接過計算器︰“哎呀,胡大哥,我一拿這計算器,不知怎麼就犯暈,還是你來吧。我就干點粗活吧。”說完轉身要走。胡剛說︰“等等。我還想告訴你,今天上午我把一萬塊錢給許婧拿回去修房了。”阿珍一愣,隨後笑著說︰“胡大哥,隨你。我要是沒有你,今天還不知道在哪里挨打呢。”胡剛認真地說︰“這話不能這麼講。我的食堂沒有你掌勺,可能早就關張了。你放心,你的工資我都給你記在賬上了。我剛才大致算了一下,上半年,除了每天的流動資金,還結余一萬三千多塊錢。今天上午我把一萬塊給了許婧,是因為我欠她家的實在是太多了!可是人家非但不記恨我,還在我最困難的時候幫了我!如果沒有她們家,我根本沒有能力交風險抵押金。現在,她家房子漏成那樣子,我必須伸手幫她們一把。”
阿珍一臉真誠地說︰“胡大哥,我就知道你是個好人。你怎麼辦事我都沒意見。再說,咱們現在有那麼多客源,不愁掙不到錢哩。”
胡剛高興地說︰“有你這話,我心里就有底了。我算了一下,按咱們上半年的盈利速度,照這樣下去,到年底,還清了當年貸款,還能淨賺近一萬塊!”
阿珍睜大眼楮,捂著嘴巴︰“喔,萬元戶啊?我听出租司機說全國都沒有多少萬元戶呀!”
胡剛看阿珍純真無邪的樣子,心里有三分喜歡,于是嘿嘿笑著︰“你的工資給你提到五百,我想應該有這個底氣。”
阿珍看胡剛給自己加薪,覺得再多做些事才好,但不知自己的想法是否可行,于是怯怯地說︰“胡大哥,有句話不知該不該說。”
“以後你有話就說,沒什麼該說不該說的。”
阿珍把兩手往大案板上一搭,說︰“我想,咱們再雇兩個人,除了洗菜,還可以到附近的單位去賣盒飯,不知可不可以?”
“行啊,有什麼不可以?今後你有什麼想法盡管說。”胡剛嘴上這麼說,骨子里很舒服,這麼多年,只有在阿珍面前他才有揚眉吐氣當家做主的感覺。何況這個小女人雖然沒什麼文化,但確實是個不可多得的好幫手,于是,用長輩的口氣問她︰“阿珍,你就沒想過今後的打算嗎?比如,賺足了錢,找個老公什麼的?”
阿珍哈哈笑著說︰“胡大哥,你可真會逗我。我一個鄉下女人,大字不識幾個。當然啦,我知道你們城里人看不上我,可我也不想回家。北京多好呀!”
也許是因為好幾年都未近女色,也許是阿珍確實有許多可愛之處,胡剛突然覺得心跳加速。他趕緊拿出一支煙點著了,狠狠地嘬了一口。正在胡剛心跳氣短、不能自持的時候,阿珍沖他一笑,說︰“胡大哥,我給你拿樣東西。”說著小跑著進了儲物間。
胡剛等了一會兒,看阿珍遲遲不出來,心跳得更厲害了。但他馬上警告自己︰“自己都半大老頭兒了,豈能有非分之想,老牛吃嫩草?絕對不行!”正想著,阿珍手中拿著個棉護膝,扭噠扭噠地走過來,笑著對他說︰“胡大哥,我看你冬天騎三輪挺冷的,昨晚給你縫了個護膝。你試試合適嗎?”胡剛不敢看阿珍,指了指案板說︰“放、放那兒吧。”阿珍卻舉著那護膝,一動不動地站在他面前,看胡剛不動,就低著頭說︰“大哥,在我走投無路的時候,你收留了我。我能有今天,全是你幫忙……”阿珍說到這里,不由一陣心酸,眼淚就流了下來。胡剛听她這麼說,心里也一陣發軟。當初她被老板兩口子暴打的情景,再次浮現在眼前。看著眼前這個小女人,他想起自己返城後經歷的種種坎坷,于是喃喃自語般地說︰“我那天晚上看你挨打,心里的種種不平衡一古腦全想起來了。第一份臨時工丟掉的時候,我扛著行李,看著公路盡頭開過來的長途汽車,一陣陣的心慌,不知道自己去哪兒。我沒有臉面見朋友,更沒有勇氣踏進哥哥家看嫂子的冷眼,再想想遠在哈爾濱的孩子媽,在她病重,最需要我的時候我卻丟下了她們……”胡剛突然失聲痛哭。阿珍抬起頭,兩眼直直地看著胡剛說︰“胡大哥,我真不知道你們北京人也會這樣不容易。”稍頓又問,“那孩子和孩子媽現在過得好嗎?我好像從來沒听你提起過她們呀。”胡剛止住哽咽說︰“我沒臉見她們!我因為沒有地方安置她們,就分手了。我他媽的真不是人!”說完又嚎啕大哭。
阿珍不知所措地低著頭擺弄著手里的護膝,半晌又說,“胡大哥,我也不會安慰人。但我知道,你但凡有一丁點辦法也不會走這一步的。”說完看著胡剛,半天才說,“這個護膝做得不好,也不是什麼值錢的東西。但我知道你是好人,我只是想為你做點事情。”胡剛像被燙了一下似的一激靈,一股熱血直沖腦門子。他趕緊掏出煙,想掩飾一下心里的慌亂,然而,手卻抖得厲害,半天打不著火。阿珍輕輕走過來,從他手里一把奪過打火機。就在這一瞬間,胡剛接觸到阿珍那綿軟而富有彈性的手,煙一下子從手中掉了。阿珍就勢把頭埋在了胡剛的懷里,流著眼淚哽咽著說︰“我遇到好人了……我知道。”胡剛仰脖看著上方,淚流滿面地說︰“上天原諒我!”阿珍勾住胡剛脖子。胡剛一把將阿珍抱起進了儲物間。
月光從儲物間的小窗口投進來。阿珍偎在胡剛懷里輕聲說︰“我們去登記,好吧?”胡剛心里很亂,與秋霞扯不斷的思戀像柔指抓心。他後悔自己的沖動,但又沒有勇氣再去面對秋霞和李睿。他拿出一支煙慢慢吸著。他知道,登記後就意味著搬出許家小院。幾年相處,許家情同家人,尤其是許母愛屋及烏般地將秋霞視為家人,昨天在飯桌上還問起秋霞……沉思半晌,他說︰“阿珍,你放心,我會一輩子對你好,不離不棄。但你再等我兩天。”說完眼淚流了下來。
第二天,胡剛來到了許家小院。小院里幾個工人在房頂上掀著瓦片,爆土揚場。許母見胡剛來了,就從西邊的小房出來說︰“快進屋!你看,當初幸虧蓋了這個小房,要不我們都沒地方待了。”二人進屋,許母又說,“你要不嫌有味兒,就在你伯父床上坐吧。”胡剛說︰“瞧您說的,我能嫌乎我伯父嗎?”這時,許婧推門進來,看見胡剛就說︰“哎呀胡剛幸虧你來。許儂昨天一個電報就給叫走了。喬麗來的電報,說是有急事。你說什麼事兒能比家里掀房頂的事兒急呀?”說完從口袋里掏出一張紙說,“工程隊的工頭給了我一個報價清單,你幫我看看。”胡剛接過清單說︰“這個油氈、水泥報價高了。我給你進料吧,能給你省不少錢。”少頃又說,“我今天過來一是看看房子修復情況,二是想告訴你們,我決定跟阿珍領證了。”
許婧一怔︰“哎呀,胡剛,你可想好了!”
許母問︰“你跟秋霞真的就這麼斷了?這個阿珍,你了解她嗎?”
胡剛低頭悶了一會,眼圈紅了︰“我知道,老李特別喜歡秋霞;秋霞跟了他,肯定比跟我幸福。可是,我如果不結婚,他倆誰也不會往前走這一步。與其這麼大家耗著,還不如我先走一步。”
許婧說︰“這感情的事兒可不是你推我讓的事兒,你想清楚了。”
胡剛說︰“我想清楚了。阿珍在餐飲方面有獨到的悟性,我真的離不了她了。沒有她不會有我的今天,也不一定會有我的將來,就如同秋霞舍棄了老李,就與幸福擦肩而過是一個道理。”
許婧搖搖頭︰“喔,胡剛,你是不是太現實了?”
胡剛說︰“人不可能生活在真空里。有時候,存在的就是合理的。”
許婧若有所思地說︰“那過去哪?過去的感情?”說到這兒她眼圈紅了。胡剛看她神思游離的樣子,就問︰“許婧,你是在說我,還是在說你自己?”許婧低著頭說︰“都在內吧。”
許母在一邊好像看出了什麼,就問︰“鐘南有信嗎?”
許婧說︰“沒有。不知他是死是活。不過,媽您也別想歪了,我是嫁過人的,又不能生育了,根本配不上他。”
胡剛說︰“那也未必。這樣吧,我幫你打探個結果。他家搬回景山東街了。哪天我去他家串串門。我也該去看看鐘家的二老了,當初,我無處安身的時候,他們家還是挺熱心地收留了我,盡管當時他們境況還沒從根本上改善,但也是盡了力了。”說完,站起來,“我先去給你把修房的料買了,早點把房子修好。哪天我再抽空去鐘南家幫你打探一下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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