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色愁华年
作者:陈琢瑾
朱阁绮户锁清秋
朱阁绮户锁清秋 朱阁绮户锁清秋 一
    清晨,明媚的阳光俨然慵懒的乞丐卧满雨后的街巷,在一条条弄堂里传出的叫卖声中迎来世人又一日似醒若梦的彷徨。

    陈瑾轩这天起得很早,张妈出去买早点还没有回来他就已然出了门去。原本是要去银行上班,可是一路上心事重重的,竟不知不觉走到了霞飞路。于是寻见那家“蓝村”走了进去,满怀心事的喝了一杯咖啡,终是忍不住犹豫着往卓公馆挂了一通电话。

    电话铃响起的时候,卓依伶还在楼上沉沉的睡着。家里的佣人上楼轻敲她的房门将她唤醒时,她还睡眼惺忪的坐在床上满腹的不高兴。但一听说是陈瑾轩打来的电话,她就立时又有了精神,穿着一条单薄的睡裙赤着脚一路心急地跑到了楼下,方才欢喜的拿起电话就又从耳边拿开,深呼吸了片刻,这才气息匀净的对着话筒甜糯的问了一句,“瑾轩,这么早打电话来,是有什么事吗?”

    “也没有什么事,”陈瑾轩在电话那头依然犹豫得有些吞吞吐吐的说,“只是想约你出来聊聊天,不知道你有没有空?”

    “有空的。”卓依伶这时高兴得就连话音里也禁不住的透出几分稚气来。

    而陈瑾轩却并未觉出她此时的心里是怎样的欢喜。不知从哪一刻起,他的心就俨然被愁绪堆得没有一丝空隙。在听卓依伶说有空之后,他也依然是不无几分恍惚的说了一句,“我在‘蓝村’等你。”

    卓依伶于是又心急的问了一句,“几点钟?”

    陈瑾轩在电话里告诉她,自己现在就在这里,且让她不用急着赶来,总之不论多久他都会在这里等她。此时的陈瑾轩的确是希望这等待的时间能够凝固的,毕竟直到这一刻,他也依然不知道那些难以启齿的话要怎样说给卓依伶听。

    而卓依伶此时却以为这是个浪漫的约会,毕竟这是陈瑾轩第一次主动的约她。于是在挂了电话之后,她就跑回楼上匆匆的洗了澡,却在衣柜里细致的挑了很久,直到勉强觉着满意了,方才出了门去。

    卓依伶赶着去到与陈瑾轩约定的地方时已然是一个多钟头以后,她在陈瑾轩的对面坐下的时候,陈瑾轩依然是神情恍惚的垂目看着桌上一杯早已冰凉的咖啡。

    卓依伶看着他发呆的样子笑着叫了他一声,“瑾轩。”

    “嗯?哦,”陈瑾轩这才抬起头来,看着眼前的卓依伶问了一句,“什么时候到的?”

    “刚到的,”卓依伶见着他那恍惚的样子,禁不住笑着问他,“在想什么?想得那么入神。”

    “没什么,只是在想些事情。”陈瑾轩尴尬的一笑,拿起那只镶着金边的银色小匙在咖啡杯里轻轻地搅动。

    卓依伶见着他依然一副闷闷不乐的样子,于是又试探的问了一句,“心情不好?还是等太久生气了?”

    “依伶,”陈瑾轩这才抬起头来,微皱着眉头,小声说,“有件事我想告诉你。”

    “是什么事?”卓依伶看着他那一脸的愁容,若有所思的问了一句,“是我们结婚的事吗?”

    陈瑾轩轻轻地点了点头,又稍微的垂下他的目光以避开卓依伶的眼眸,“我只觉着如今很多事都变了,人也是,都已然变得不再是从前。”

    卓依伶听了安慰道:“即使世事无常,我都始终和过去一样,对你永远都不会变的。”

    “是我变了。”在说这话时,陈瑾轩看着卓依伶眼神里蓦然呆滞的目光,他知道,她已然明了他这话里的意思,于是沉默的站起身来,从身边拿起大衣一声不响的离开了餐厅。

    卓依伶坐在那里,看了一眼窗外的天空,方才的一片明朗不知何时悄然的笼上一抹愁云。几乎就在陈瑾轩走出餐厅的同一时间,空气中细细的雨雾俨然破碎的时光一样散落在窗户的玻璃上。

    这一刻,卓依伶的思绪中满是曾经的回忆,从年幼到年少,从年少到如今,仿佛每一丝记忆里都有一张熟悉的脸,而在这一刻,那熟悉的脸已然成为窗外的雨中陌生的背影渐渐远去。直到此时,她也始终觉着这是不可能发生的事情,即便是在最糟糕的梦里也不该发生,然而餐桌对面那一杯陈瑾轩留下的咖啡却又像命运的恶徒一般,带着幸灾乐祸的嘲笑向她炫耀着现实的冰冷与苦涩。

    此时,离开蓝村的陈瑾轩依然心事重重的走在薄雾一般的雨中。这时的他,心里仿佛是有着一丝如释重负的轻松,却又俨然平添了一座愧疚堆积的情冢。他觊觎着这一刻便是时间的尽头,他害怕去想此时还坐在餐厅里的卓依伶,可是他的脑海中却满是此刻的餐厅里那个已然被他弃于心扉之外的人。

    在这天剩余的时光里,于表盘俨然无限延伸的周长之中,陈瑾轩终是已然不能在他的办公桌边忍受时间的**。于是在这个雨后天阴的下午,他离开银行提早回了家。回家的路上他一直都在思虑,要如何将上午说给卓依伶听的话更加婉转的说给他的母亲听,只是他也明了自己的母亲并不是寻常之人,纵使他再聪明,他的话也绝没有可能将他的母亲绕进他的逻辑。

    这个阴霾的下午,陈瑾轩一脸郁色的推开那两扇对开的黑色墙门,失了魂一般没精打采的穿过潮湿的天井走进客堂的时候,不禁为眼前正与宋云萍谈笑的卓依伶感到几分意外。他想,若是将自己放在卓依伶的位置,他是断不会如此的。他本想着早晨说了那样绝情的话之后,卓依伶即便不恨他,也是绝不会再要与他见面,然而却不曾想到这天下午她就出现在了自己家里,尤其还这般若无其事的与自己的母亲说笑。

    陈瑾轩心想卓依伶必定是没有将早晨的事告诉宋云萍,而这让陈瑾轩愈发的感到无措,此时的他不仅猜不出卓依伶要做什么,就连自己回到家来要做什么都仿佛已然忘了个干净。

    “瑾轩呐,”宋云萍见客堂的门被推开,进来的是陈瑾轩,于是笑着问了一句,“今天这么早回来了?”

    陈瑾轩恍惚的点了点头,满脑子却是空白一般想不出一句话来。

    “是不是哪里不舒服?”宋云萍见着他几分萎靡的样子,禁不住有些担心的问了一句。

    “只是觉着有些累,你们慢聊,我上楼去了。”陈瑾轩如此的回了一句,便转身要上楼去。

    宋云萍看了一眼身边的卓依伶,叫住正要上楼的陈瑾轩笑着说,“老是这样一个人闷在屋里,时间久了会闷出病来的。正巧今天依伶来了,你们好好聊聊,年青人在一起总归有你们的话说。”宋云萍一面说着,一面站起身来,叫了张妈一声,吩咐她去店里把自己定的那件旗袍取回来,而后又说自己要出去买些东西,借机把陈瑾轩和卓依伶单独留在了家里。

    见着宋云萍和张妈出了门去,陈瑾轩沉默的在客堂里一张圈椅上坐下来,侧过脸去看了一眼卓依伶,实在是觉着尴尬得寻不出一句话来,于是又转过脸发呆一般看着窗外。

    直到听见窗外那两扇俨然就要腐朽的黑色墙门合上的声音,卓依伶才望着陈瑾轩的侧脸说:“我不问你她是谁,我也不会去约束你和什么人往来,事已至此,不该发生的既已发生,日后你于暗里那些事我也不会过问,我只要本该继续的还让它明里继续。行吗?”卓依伶说这话的语气虽是如平日的柔婉,但陈瑾轩听着,心里却是另一番滋味,直教他觉着自己此时就像个犯了错的孩子,在接受大人的宽容与教诲一般。而他不想如此,更是不愿如此。尽管于此事他的确是在自私且固执的犯着一个他不以为错的错。

    “其实你心里清楚,那样的生活不是你想要的亦非我想要的。”陈瑾轩说着站起身来,上了楼去。

    “陈瑾轩,”听着狭窄的木楼梯上传来的脚步声,卓依伶猛然站起身来,发怒的叫了一声他的名字,但转瞬又平静下来,跟着他上了楼去,推开那半开的房门站在门边,问了一句,“为什么?”她此时的言语就像她面上的表情,平静中却是俨然暴风骤雨一般的激烈。

    “对你、我只能把对不起这三个字放在心里,也许从此便是一辈子。”陈瑾轩转过身来,看着门边的卓依伶,他觉着这似乎是他第一次这般仔细的看着她,但他从来也不曾想过,他们如此的凝眸于彼此会是在将要决裂的时候。

    卓依伶再没有问他为什么,也再没有说一句话,只是背过身去苦笑着落下一滴泪来,下了楼去。

    陈瑾轩站在半开的窗边,听着半开的门外那一串干净的脚步声,干净得再听不出别的声音,就连一滴眼泪的声音也没有。此时的他并不了解,这世上唯有至极的伤痛是无声的,那就仿佛是窒息一般,被抽空了却吸不进气去。
朱阁绮户锁清秋 朱阁绮户锁清秋 二
    随一阵过路的雨带来的暖风也带来了这个冬季反常的回暖,太阳终日的悬在这俨然就要霉烂的城市光秃的天空,令吹过弄堂的风也仿佛是有了春天的温暖。

    在这样一个气候俨然疯人一般神经错乱的早晨,陈瑾轩的窗台上空空的花盆里竟也露出了一颗嫩绿的芽,傻傻的朝天咧开嘴来,俨然它的主人此时憧憬着爱情一样渴望着生长,全然看不见冬季的回暖注定的短暂,那就像短暂的青春里短暂的懵懂、短暂的激情和短暂的单纯一样命定的短暂。

    郁曼琳已然有一周没有见着陈瑾轩,在陆英麒归期未知、陆鸿生身处异地这样自由的日子里,梦寐着享受自由的她却只是感到至极的孤寂。而在这空气也染尽凄迷的季节,孤寂、就变得总能轻易于人的心底惹出几分哀怨来,尤其是逢着郁曼琳这样的女人。

    她终日的在这紧闭的小楼里猜测着陈瑾轩的分分秒秒,她总觉着他没有来这里是因为他又在哪里有了新欢。她越是这样想也就觉着真,于是终于按耐不住内心的煎熬,写了一封信去,这信也实在是写得柔婉至极,但凡是个男人读了,只恐都会要觉着这样的女人是一片温柔的梦乡叫人想往。

    只是女人的心总是深如那片天空之海,而这样一颗心里酝酿的情绪也注定会要像天上的气象一样。

    当陈瑾轩收到郁曼琳的这样一封信时,他那颗抑郁得俨然快要衰竭的心就仿佛是在秋高气爽的午后推开了一扇窗。第二天一早,他便满心欢喜的往郁曼琳那里去了。

    这天、郁曼琳在楼上的窗边见着陈瑾轩站在她的院门外的时候,那颗原本满怀期待的心却忽然感觉不到一丝欣喜。她只是想着,陈瑾轩虽然来了,但毕竟是因为自己写了一封信去,若不是因为那一封信,想必这天他也是不会来的。她一面这样想着,一面便将心里所有的哀怨都怪在了陈瑾轩的身上,仿佛她所有的不如意都是因了此时这门外的他而生出来的。

    郁曼琳站在窗边朝下望了一眼,便关了窗子,不慌不忙的走下楼去。去到楼下还故意绕着屋里走了一圈,这才推开楼门,一脸的阴云走过院子,将那镂空雕花的铁门推开一道宽宽的缝,一句话也没说就转身自顾自的回了屋里。

    而陈瑾轩本就是极其敏感的人,且又是受不得半点气的脾性,此时见着郁曼琳与那信里的判若两人,直教他顿时就气得俨然要冒出火来。只是毕竟他如今已是无可救药的爱上了郁曼琳,所以面对她,他是宁愿气出病来也会要理所当然的将这受的气忍在心里。

    回到屋里,郁曼琳就在楼下壁炉边的沙发上坐下来,见陈瑾轩在她的对面坐下来,却一语不发,她便觉着这是一个男人在已然不爱的时候才会表现出来的冷漠。于是这一刻,她心里所有的哀怨都情不自禁的化作言语中的冷嘲热讽,俨然针刺一样扎着陈瑾轩那颗如今已是近乎衰竭的心。

    面对郁曼琳这些言语的刺激,陈瑾轩的心却忽然变得极其平静,他只是单纯的一遍又一遍的想着,他何以会爱上这样一个女人,何以会要想到为了这样一个如此折磨自己的女人陷入进退维谷的境地。他想不明白,也许正是此时的他依然想不明白,所以他才仍旧要深陷这疯狂得近乎病态的爱情里。

    终于、陈瑾轩因为这于冷静中也依然不能舍弃的爱,在郁曼琳的冷嘲热讽下顿时的尽失平日的冷静,猛然从那沙发上站起身来,大吼了一声,“给我闭上你的嘴。”

    郁曼琳丝毫也不曾想过陈瑾轩竟也会有如此粗暴的时候,这突如其来的一惊令她有些无措的安静下来。只是过了片刻,她之前那些冷嘲热讽仍未诉尽的哀怨便又柔弱得似病一般从那同一张嘴里流转出来,“这许多天都不见你,我也不知道你是否已然与你那未婚妻结了婚,这次若不是我写信寄去给你,兴许我在你心里都已是形将忘却之人。而我却已然不能没有你。我总在想,若有一天你是真的爱上了别人而不再爱我,那我也不想再活下去了。”郁曼琳小声的如此低诉着,不时的一阵抽泣,就连方才说那风凉话时一脸叫人生厌的表情也是变得楚楚可怜,任谁见了只怕是都会要生出几分怜爱来。

    只是此时的陈瑾轩就像一座忽然爆发的火山,一直以来在他的心里郁积的压抑都在这时无可遏制的爆发出来。这一刻他复杂而沉重的愤怒已是不可能因为郁曼琳的楚楚可怜而平息的,他只是在郁曼琳含泪的倾诉中冷漠的站起身来,一步一步的远离身后的郁曼琳回望的视线,直至消失在那扇短暂的开启又紧闭的门外。

    陈瑾轩在离开郁曼琳那里之后也无心回家,如今的他只觉着这偌大一个世界永远都没有一片清幽之地。他就这样,独自在这潮湿又冰冷的城里落叶一样的游荡,整整一个下午。

    时近黄昏,陈瑾轩回到家里,一进楼门便见着宋云萍,只小声说了一句,“妈,我回来了。”便转身上了楼去。

    宋云萍见他紧锁着眉心、满面的忧郁,于是不无几分关切的说了一句,“瑾轩啊,不要每天回到家来就把自己关在屋里,有空也约依伶出去走走。”

    “我知道了。”陈瑾轩站在楼梯上回过身来应了一句,就又往楼上去了。

    宋云萍见他并未把自己的话听进心里去,于是看着他又说了一句,“不要总等着人家一个女孩子一次次来找你。更何况结婚毕竟是你自己的事,有空你也该和依伶多商量商量。”

    陈瑾轩听了这话,于原地站定了几秒,觉着已无法像往日那样压抑住心里的情绪,仿佛是如今这世上的人顷刻间就能轻易被他所仇视。他就那样,站在楼梯的转角,语调清冷的问了一句“结婚真的是我的事吗?”又于短暂的沉默之后忽然歇斯底里的大声说道,“这结婚从头至尾什么时候看上去像是我的事?从来都是你们凭着你们的喜好在拿着我的人生当游戏一样的摆弄。”

    宋云萍看着眼前的陈瑾轩,一脸惊愕。她忽然觉着自己的儿子是那么的陌生。她甚至满脑子凌乱的在想,眼前这个疯狂的人究竟是谁,在过去的这些年里,那个温文尔雅、言行得体的陈瑾轩又是谁。这一刻,她变得分不清究竟谁才是她的儿子。她只是莫名的有些伤心,却又似乎并不清楚究竟是因了什么会忽然觉着这样的伤心。

    这天,直到吃晚饭的时间陈瑾轩也没有下楼去,更是没有人上楼来叫他。仿佛这个下午过后,他在这个家里就已然开始变得陌生。

    晚上、楼下客堂的挂钟刚敲过九点,陈子曦就从房间里溜出来,一手拎着一双拖鞋,一手扶着楼梯的扶手小声的走上楼去,就连站在陈瑾轩的门外也不敢敲门,只是轻轻的扭动了一下门锁,发出一点细微的声响来。

    这时的陈瑾轩躺在屋里,满腹的怒气依然没有平息,就像是深埋地下的石油忽然寻着一处裂缝喷涌出来,一经点燃便永世不灭。

    门外的陈子曦见陈瑾轩许久也没来开门,且这天气又叫人冻得难耐,于是这才有些心急的在那门上轻轻的敲了几下。

    陈瑾轩听着那门上传来的声响,只觉越发的心烦,从床上猛然的坐起身来,走到门边扭开门锁用力的一把拉开门,见陈子曦站在门外,丝毫也不顾忌此时已是夜深,扯开了嗓门一阵大吼,“又有什么事要这样怯怯的敲门?是不是又是卓依伶的事?你喜欢她就该去对她讲,以后再不要这样来烦我了。”说完将那门又用力的关上,直震得整面墙壁都传出一阵嗡嗡的声响。

    陈子曦看着那紧闭的门,还未从方才挨的那一通摸不着头脑的怒斥中回过神来,宋云萍就已然拉开前楼的房门走了出来,房里传出陈忠庭很是严肃的声音,“这么晚了你们还在吵什么?”

    陈子曦回过身去,看着他的母亲,一脸疑惑又委屈的耸了耸肩,穿上拖鞋悻悻的下了楼去。

    而方才陈瑾轩说的那些话宋云萍是听得很清楚,那话令她不禁要猜想,陈瑾轩这天的反常会否与他方才说的那些话是有些关联的。

    翌日的下午,陈子曦放学回到家,宋云萍便将他叫到了楼上,很是严肃的问了一句,“昨晚你和瑾轩在吵什么?”

    陈子曦这时想起昨夜的事来,心里觉着很是不痛快,气呼呼的答了一句,“我哪能知道?哥他开门就骂了我一通,骂完就把门关上了,从头到尾我一句话都没说。”

    宋云萍于是语气又缓和了几分问了一句,“瑾轩说的那些话是真的吗?”

    陈子曦心里知道宋云萍问的是什么,而他也清楚有些事他是不好在父母面前承认的,于是故作疑惑的问了一句“什么话?”问的时候还很没有底气的细喘了一声。

    宋云萍见他如此的反应心里就已明了是怎么一回事,只是依然心平气和的问道,“我昨晚都听见了,瑾轩说你喜欢依伶,是有这回事吗?”

    陈子曦见横竖也瞒不过去,于是干脆抬起头来,摆出一副理直气壮的样子说,“我是喜欢依伶姐姐,我没觉着我有什么错,我又没干什么,我只是喜欢她,喜欢上一个人哪里自己可以控制的。”

    宋云萍听着他说的这些话只觉着有些生气,只是见着他那副小大人的样子又不禁觉着几分好笑,于是板起面孔来严肃的看着他沉默了好一会儿,才又说,“你该知道瑾轩和依伶就快结婚了,她将来可是你的嫂嫂,你还这样理直气壮的说你喜欢依伶,就不知道这是有违伦理的事吗?”

    “可是……可我又没有……”陈子曦一时语塞想不出应对的话,结巴了老半天也没能把他要说的话说出来,他只觉着心里有许多话要说却又不能说。

    “难怪瑾轩会生你的气。”宋云萍这才站起身来,看着陈子曦和蔼的笑了笑说,“仔细看看觉着你是真长大了,就是人长大了心没长大,还是像个小孩子一样不懂事。”

    “我不懂事是因为你们从来都只会说我不懂事。”

    “你要懂事就不该在这个时候还去对瑾轩说你喜欢依伶。”宋云萍看着他,沉默了一会儿,又语重心长的说了一句,“子曦,你是时候该要明些事理了。”

    这话陈子曦听在心里是有些不甘的,他明了宋云萍的这些话是要让他明白,若然他不想叫家里人失望,就必然要明了那些他不愿明了的事理。

    这时的他只是叛逆的想,他既然喜欢卓依伶那他就该喜欢卓依伶,任谁阻拦他也不能放弃于卓依伶的喜欢。只是他不曾察觉,如今的他于冥冥中已然是过了任性的年纪,纵使他会叛逆的想他所想,他也不再有那一意孤行的勇气。
朱阁绮户锁清秋 朱阁绮户锁清秋 三
    翌日的清晨,等到家里人都出了门后,宋云萍这才往卓公馆挂了一通电话。那边电话铃响的时候,卓依伶正坐在离电话不远的地方,听见电话铃响她便赶紧的站起身去接,只是听见的不是她所希望的陈瑾轩的声音,于是刻意的掩住心里的落寞,强作欢笑的叫了一声“阿姨”。

    宋云萍虽是听出卓依伶那语气中隐隐的失落,但也只是装作没听出来的笑着说,“依伶啊,好些天都没见你来了,是不是很忙啊?最近天气不大好,要注意身体。平日有空就过来坐坐,瑾轩他在外面这几年也不知怎么的就变得内向了,每天回到家里也不爱说话,倒是每次你来才见着他说说笑笑的。”

    卓依伶拿着电话只是“嗯”了一声,却恍惚的想着,如今自己要以什么身份再去那里,想来只觉有些尴尬。

    而宋云萍并不知道她与陈瑾轩之间的事,她依然以为陈瑾轩那天的反常只是因了陈子曦那些任性说出来的幼稚的话,于是接着问了一句,“今天有空吗?”

    卓依伶依然恍惚的想着那些死结一样纠缠的烦心事,甚至连宋云萍问的什么也没听进脑子里就“嗯”了一声。

    “早些过来,中午在家里吃饭。”宋云萍说着,想了想又说了一句,“我叫瑾轩中午也回家来。”

    听了这话,卓依伶才回过神来,她那颗失落的心也终于是因了宋云萍的最后那句话欣喜了几分,只是这一点欣喜也终是掩不去她心里那片郁郁的愁云。

    挂了电话,卓依伶便上楼从衣柜里仔细的挑了一身衣服,细致的化了个淡妆,又下楼去吃了早餐,这才出了门去。

    宋云萍这天见着卓依伶时,她的心里是高兴的,这高兴不只在她的心里,也不加掩饰的写在了她的脸上。卓依伶进了门,她便急着吩咐张妈去拿点心,甚至还亲自去煮咖啡,就仿佛是自己久居在外的儿女回到家来一般的欣喜。

    卓依伶看着宋云萍这般的忙碌,于是从沙发上站起身来,有些不好意思的说了一句,“阿姨,您不用忙了。”

    “不忙的。”宋云萍说着把点心盘放在茶几上,而后自己也于沙发上挨着卓依伶坐下来,“前些日子,我父亲的一个故友从印尼回来送了我一些‘曼特宁’,难得你来,我才有人分享。你是不知道,上一次我给你伯父煮了一杯去,结果他倒好,皱着眉头一面喝着一面念着他那龙井的好,倒像是我在灌他苦药一般。”

    卓依伶听着宋云萍的话,禁不住的笑起来。宋云萍见她没了方才进门时的拘谨,这才问了一句,“最近你和瑾轩相处的还好吗?”

    “还好的。”卓依伶一时间也不知要如何回答,自从那天上午陈瑾轩对她说了那一番话之后,她如今不仅觉着与陈瑾轩的疏远,就连面对宋云萍也隐隐的觉着不再像以往那般亲近。但此时的她却又不想叫宋云萍知道陈瑾轩已然变心的事情。她总盼望着,陈瑾轩是突如其来的爱上别人,那感情也必会忽然之间的消失。她是如此的觊觎,便也这般自欺欺人的相信。

    宋云萍见她心事重重,这又想起那晚陈瑾轩与陈子曦吵架的事来,于是说了一句,“子曦这孩子总是长不大,时常说些没头没脑的话,有时候我们都拿他伤脑筋的很。”

    而卓依伶却没听明白宋云萍这话里的意思,于是笑了笑,不无几分好奇的附和着问了一句,“子曦他都说些什么没头没脑的话?居然让您都拿他伤脑筋了。”

    宋云萍见卓依伶这样问,心想,或许卓依伶还并不知道陈子曦于她心存喜欢的事,于是面露一脸无奈的笑了笑说,“他成天就没有一件事让人省心的,以前瑾轩像他这么大年纪的时候也是一样的不让人省心,好不容易瑾轩长大了,现在又该操心子曦了。将来等子曦懂事的时候,说不定我又该操心你和瑾轩的孩子了。”

    卓依伶听她这样讲,只觉有些不好意思的脸红起来,些许羞涩的一声“阿姨……”而她的心思宋云萍是已然明了的,就如卓依伶明了宋云萍的心思一样,毕竟此时,她们都是有着一样的愿望,只是命运却并不打算就这样单纯的随了她们的愿。毕竟陈瑾轩眼下已是在别处失了魂、迷了心窍的人。

    这天中午,陈瑾轩回到家里,见着卓依伶时还有些尴尬,也不再似平日里那般拿她取乐,就连吃饭的时候也是刻意于桌边与卓依伶隔了一张椅子坐下。

    尽管陈瑾轩是如此的冷淡,但卓依伶却依然不想叫宋云萍看出来,于是故意挪了一张椅子与陈瑾轩挨着坐在一起,撒着娇对宋云萍告状说,“阿姨,您看瑾轩他,那天早上他忽然约我出去,我匆匆忙忙的于是晚了,他便生我的气,到现在还因了那件事在恼我。”

    “不用去理他,他呀是从小就爱生闷气,每回我们都由着他去生气,谁也不理他,反正横竖是气不死的,等他气够了自然就不气了。”宋云萍一面这般说笑着,一面故作不经意的看了一眼卓依伶和陈瑾轩此时面上的表情。

    而这时的陈瑾轩见着他们在餐桌边随意的说笑,越发的觉着如今的自己像个局外人,就仿佛这天中午他是来做客的。这令他那颗原本怅然的心又多少添了些许隐隐的失落。

    这天下午,卓依伶离开的时候,宋云萍叫陈瑾轩去送她。尽管接她的车就停在弄堂外等着,但即便是这么短的一段路,在陈瑾轩看来也漫长得有如半生的时光。

    弄堂外的马路边,卓依伶侧过脸看着陈瑾轩,她希望着他会对她说些什么,哪怕只是一句会令此时的她感到一点温暖的话。但陈瑾轩却始终沉默着,在他黯淡无光的眼神里满是浑浊的忧郁,那忧郁浑浊得令卓依伶甚至忘了她生命中最深的记忆。

    “瑾轩……”卓依伶在上车前终是忍不住转过身来,只是如今叫着这名字已不再有曾经的幸福。在听见陈瑾轩那声依旧温柔的“嗯”的时候,她看见他的眼神,那一瞬间仿佛变得几分清澈的眼神令她于失落的温暖中落下泪来。她伸出手去抱着他,将脸埋在他的胸口,她想要就此放声的哭泣,但终是在那一滴泪于侧脸干涸的时候松开了紧拥他的手。她知道、如果那样或许就预示着她已然接受了这现实,而他们之间也便真的要结束了。但她依然无比的眷恋陈瑾轩,于是她忍住满心的泪水面露一丝甜美的微笑,轻轻地扬了扬手,转身坐进了车里,直到汽车驶过马路的转角,她才用一条雪白的蓝狐围巾捂住脸泣不成声。

    与此同时,在汽车远去的引擎声里,陈瑾轩抬起头来,望着灰白的天空,一丝心痛油然而生,那痛像是因了愧疚、出于怜惜,却又似乎不止于此。就连此时的他,自己也不知道,那被咽喉里仿若窒息的痛苦抑住的泪是因为什么。他只是彷徨的站在街角,垂下头去,看着路边的水洼里自己的倒影,刻意的面露一丝微笑,一声短叹之后转过身去,又走进那条狭长的弄堂。

    陈瑾轩回到家里,正要上楼去,宋云萍走过来小声的问了一句,“你和依伶之间究竟怎么了?”

    “没什么。”

    “怎么会没什么?”宋云萍一面说着一面拉着他在客堂里坐下,很是严肃的问道,“是不是因为子曦?”

    “不是的。”

    “那你告诉我你们之间是怎么了。”宋云萍眉心紧蹙的看着他说,“我是看着你们两个长大的,你们之间有什么不寻常我都看得出来。到底是什么事?说给我听。”

    “所有的事你们都替我做主了,又何必多此一举来问我这些琐碎的小事呢?”陈瑾轩不耐烦的站起身来,上了楼去。

    宋云萍很少见陈瑾轩如此无礼的态度,尤其是那言语中潜藏的冷漠与尖刻更是她从未见过的,这令她多少有些惘然,更是难以接受,“你最近到底是怎么了?怎么会忽然就像变了个人?”

    于宋云萍的责问,陈瑾轩只是沉默,这沉默就像一支冷酷的刀刺进宋云萍的心里。然而没有人知道,这冰冷的残酷刺在他自己的心上已然多年。

    在那无声的沉默中,楼梯上传来的是沉重的脚步声,那声音沉重得俨然生命在迟暮之年的疲惫。宋云萍听不明白那声音,就如此时的她于陈瑾轩的困惑。她忽然发觉,原来她并不像自己想象的了解这个家里的每一个人,这令她于对陈瑾轩的失望之余更是感到失败的失落。
朱阁绮户锁清秋 朱阁绮户锁清秋 四(上)
    时间在郁曼琳的小楼里变得越来越漫长,漫长得就连她于陈瑾轩那股莫名的怨恨都在分秒累积的悔意里一点点的淡去。她终日的想着,只要陈瑾轩不再生那天的气,会再来这里看她,她一定不会再像上一次那样任性的无理取闹,她定要让他知道自己也有温润如玉的一面。只是时间一天一天的过去,陈瑾轩却始终都没有再来。

    后来的一天下午,郁曼琳正坐在卧房的窗边喝着下午茶,忽然听见楼下的门铃响。她心知这时来的必定不是王妈,于是欢喜的以为是陈瑾轩的造访,心里禁不住的欢喜起来。只是当她推开楼上的窗户,探出头去,却看见站在楼下的是陆英麒。

    虽说郁曼琳见着那门外的不是陈瑾轩心里有些失望,但依旧是一副盈盈的笑脸朝着楼下的陆英麒轻轻地扬了扬手,关上窗户下了楼去。一面下楼她的心里便一面寻思着,何以陆英麒这次回来没像以往那样先发一封电报,她这样想着心里就已然生出许多猜测,令她隐隐的觉着些许莫名的不安。

    她就这样心事重重的下了楼,不紧不慢地走过院子去开了院门。这时陆英麒不无几分紧张的一步跨进院里,转身将院门锁上,一只手半拥着郁曼琳急匆匆的走进屋里。

    “出什么事了吗?”郁曼琳见他一脸紧张的表情禁不住好奇的问了一句,“怎么回来事先也没有发封电报,还这么神神秘秘的。”

    “我是临时赶回来的,”陆英麒脱去风衣,解开西服和衬衣领口的纽扣,仰靠在沙发上松开领带,从西裤的口袋里掏出一只银质的烟盒,从中抽出一支“老刀”,点燃深吸了几口,没头没尾的说了一句,“老头子出事了。”便顺手将左手的烟盒撂在了沙发上。

    郁曼琳倒了一杯水递到陆英麒的手里,挨着他侧身坐下,皱了皱眉问道:“出什么事了?”

    陆英麒接过那杯水来喝了一口,长吁了一声说:“老头子前几天从南京回来下火车的时候遭人暗杀。”

    “那现在人呢?”

    “好在没伤着要害。”陆英麒说着直起身来,侧过脸看着郁曼琳说,“我担心你这里也会出什么事,所以赶着过来看看。”

    “我这里能有什么事?我又不是……”郁曼琳没有把那话说下去,但陆英麒知道差点被郁曼琳说漏的是什么。尽管他们都清楚在言语之中要回避那两个字,但事实毕竟终不是可以回避的。

    “日本人的侦讯车已经发现法租界里有电台活动,现在只是碍着维希政府一点面子,所以才没有大规模的行动。”陆英麒皱了皱眉说,“那些赤色分子和重庆派来的人有很多就潜藏在租界,杀人的时候,他们可不会管你和日本人瓜葛深浅。”

    “就算是那样,也轮不到我的头上吧?”郁曼琳不禁有些担心的说,“我可是和日本人一点往来也没有。”

    陆英麒侧过身对着郁曼琳,伸出手去轻轻捏了捏她的下巴,笑了笑说,“这话若只是拿来安慰自己还是可以的。”

    郁曼琳听了他这话,心里越发的不安起来,紧绷着一张脸冲他回了一句,“你笑什么?”

    “当然是笑你啊,”陆英麒从沙发上站起身来,系好方才松开的领带,“你和我都一样,就算挖个地洞把自己埋了,在外面那些人的眼里也脱不了和日本人的关系。”

    郁曼琳听着这话只觉心里很是郁闷,就仿佛是自己刚要放下一块石头,就又让人在背上死死的压上了一座山。正当这时,又见陆英麒站起身来,系好领带,又正了正衬衣的领口,于是没好气的问了一句,“这就要走了?”

    “我还有紧要的事急着去办,本就是抽空过来的,见你没事我也好放心了。”陆英麒说着戴上他那顶黑色礼帽,拿起那件深棕色风衣搭在腕上,走到门边又回过身来看着郁曼琳说:“时下外面乱得很,你平日尽可能还是少出去的好。”

    “知道了。”郁曼琳此时的心里是充满着不安的,只是她不想叫陆英麒看出她心里近乎惶恐的不安,于是刻意淡定的说了一句,“想来我在这里应该是安全的,倒是你在外面要小心些。”

    “我会的。”陆英麒说着将已然拉开的门又关了回去,转身走到郁曼琳的沙发后面,弯下腰去,将脸贴近她的颈边温存的一吻,方才又转身离开。

    这天下午,陆英麒的确是有重要的事情赶着去办,只是郁曼琳不知道,那重要的事并不像她以为的都和陆鸿生的遇刺有关,正如此时的她并不清楚,这天下午陆英麒匆匆的赶来并不只是因为担心她的安危。

    陆英麒抽空来这一趟其实也是为了排解他心里对郁曼琳的那一点不安,虽然他始终都觉着,像郁曼琳这样一个高傲的女人是不屑于去染指风尘的,但非亲眼证实的事却又总是难以叫他坚信。于是逢着这样一个机会有了这样一个合理的借口,他便仿佛突袭一般的来了郁曼琳这里,终于是没有见着什么陌生人来过的痕迹,且他也没有让郁曼琳生疑。更是借着这样一个机会,说了几句让郁曼琳不安的话,以此叫她日后对人越发的戒备、疏远。陆英麒如此的算计着,就连他自己也仿佛要陶醉于他的智慧。但他却不了解,在女人的一生中,最大的天敌往往是寂寞,而不是恐惧。
朱阁绮户锁清秋 朱阁绮户锁清秋 四(下)
    就在这天下午,离开了郁曼琳那里之后,陆英麒才又由人暗中保护着回了陆公馆,依照陆鸿生此前的叮嘱仔细整理书房的文件,只是整理时偏又翻出了那本厚厚的硬皮本,里面都是这些年来的记事,且不少也是他亲历过的。

    陆鸿生素来都有记帐的怪癖,当然这硬皮本里的帐与寻常柜上的那些账是不一样的。在这硬皮本的正面随年月记下的都是曾经有负陆家的人和有违陆家的事,这些人如今都已所剩无几。而这硬皮本的背面从后往前随年月记下的,却是他陆家父子做过的一桩桩昏天黑地的事。陆鸿生生怕忘了这些,于是便在这硬皮本里简略的记了厚厚一本,正面记着的事是要拿来时刻提醒自己有朝一日加倍报复,而背面记的那些更是提醒他要处处留心、时时提防,毕竟“斩草除根”只是书本上用来渲染历史的四个字,而野火烧不尽的道理纵然是背着书包的孩子也不陌生。

    陆英麒翻开这本硬皮本,原本只是随意的看看,毕竟这里面记下的许多事他都不陌生。只是这一翻恰巧就翻到了几年前的那件事,这让他方才放下的一颗心又不禁悬了起来。

    这些年来,陆英麒日渐缜密的心思早已令他变得俨然蜗牛触角一般,仿佛是一阵微风也能刺激到他敏感的神经。而这一刻,只是一页纸上的几行字,就令他忽然间变得极度不安起来,他担心着那件事会被郁曼琳知道,更是担心那件事已然被她知道,只是因了她深深的城府才未露丝毫的心迹。

    人往往就是如此的矛盾,就像陆英麒,最初他会爱上郁曼琳,就是因了她深奥的城府中耐人寻味的神秘,而偏偏这令他爱慕的原因如今又令他时常的惶惶不安。这一切都是因了几年前发生的那件事。但直到此时,陆英麒也并不后悔自己做过的一切,毕竟是因为过去做了那许多悖逆的事,这才有了陆家今时今日的名利。而如今他自觉的那一丝可悲,也并非是他有所忏悔,只是因他缺了杀死爱情的勇气去断绝这仅有的后患,故此他不能取舍的想要拥有名利且又享有爱情。

    一个因了虚荣而追逐名利却又畏惧孤独的人总是有着难言的可悲,故此这样的人注定要或喜或忧的活着,直到死去、或是一无所有的那一天。

    而与此同时,因了爱情困苦的人却并不只有陆英麒,即使是因了郁曼琳而饱受爱情折磨的也不只是陆英麒。

    旧历的新年在一夜零落的雪后渐渐的临近。虽然如今这天空的阴霾依旧丝毫也没有散去,这城里多数人的心也仍然像墙角下的霉菌,但喜庆的气息还是低调的粘在了门前户上,就连马路上暗淡的路灯也俨然如回光返照的病者亮堂了几分。

    元旦过后没几天,宋云萍预订了婚宴的酒席,也提起她昔日落墨如金的笔,亲自写好了所有的请柬。就在这晚,她拿着宴请名单问家里人还有何遗漏的时候,陈瑾轩却是心事重重,那副表情丝毫也看不出即将结婚的欢喜,倒是任谁见了都恐要觉着这人是将要赴刑场去的。

    就在宋云萍和陈忠庭商议了婚礼的日期,准备挂一通电话去卓公馆的时候,陈瑾轩终于是忍不住站起身,却也终是犹豫着未能将他心里的话说出来。

    陈忠庭看着他一脸的焦虑,不无几分疑惑的问了一句,“怎么了?瑾轩,是有什么话要说吗?”

    宋云萍看着他,面露一丝微笑的接过陈忠庭的话来,对陈瑾轩说:“你要亲自打电话去和依伶商量自然是更好了,这毕竟是你们的事,兴许你和依伶还有你们自己的想法。”

    “我不想和依伶结婚。”陈瑾轩说这话的声音虽然很轻,但足以叫这屋里的每一个人都听得清清楚楚。面对他的母亲惊愕的表情,和他的父亲那紧皱眉心的严肃,他的脑中只觉是一片空白,他甚至不知道那句话是怎样说出来的,就仿佛说那话的一刻他的魂出了窍,是别的什么魂附在了他的身上说的。

    但不管怎样,那句话确确实实是已从他的嘴里说出来了,也已然叫他的父母清清楚楚的听见。

    宋云萍少有的面露一脸愠色,质问道,“你刚才在说什么?这种玩笑可不是随便好开的。”

    “我没有开玩笑。我不爱依伶,怎么能和她结婚?”陈瑾轩虽然在说出那句话之前是有着诸多的顾虑,但此时那话既已说了出来,他也心知是没有退却的余地,这倒反而叫他的态度忽然间变得理直气壮起来。

    “既然是这样,你此前为什么不说,偏偏到这个时候了才说出来?”宋云萍在这样质问的时候,她的心里就已然明白,以陈瑾轩的性格,但凡是他会这样说出来的事,那是绝没有回旋的余地。而此时的宋云萍只是不能接受,也更不甘心,她想要将这一切发泄出来,却终是郁积于心。

    陈瑾轩站在那里,只平静的回了一句,“你们从一开始就没有问过我。”他说这话时是少有的冷静,冷静得甚至有些漫不经心,就仿佛是在玩弄一颗胜利的果实。

    “那现在怎么办?你知道你这话要叫依伶听见,她会有多伤心。不止如此,你让她日后还有什么脸面见人?”宋云萍生气的从椅子上站起身来又坐了回去,伸过手去端起茶几上的一盏青花小盖盅,正要去喝那茶来顺一顺郁积的那一口气,偏又被那茶烫到了嘴,直教她越发的生气,以至那杯茶从她手里放下的时候,连杯盖都掉在了茶几上,茶水也洒了一片。

    这时,陈瑾轩又不紧不慢地说,“此前我就已然对她说过了。”

    “什么?”宋云萍一只手摁住胸口,俨然是要接不上气来一般喘着说:“你什么时候跟依伶说的?”

    “就在上一次,有天下午我提早回来,恰好她来家里的那天,就是那天早上我与她说的。”

    “你这样对得起依伶吗?你……”

    宋云萍的话没有说完,陈忠庭站起身来,上了楼去,他始终都没有说一句话,只是走出客堂的时候长叹了一声,那声音深沉得俨然是有一座山压住他的胸口。

    就这样,在这深深的弄堂里,这么一户寻常的人家短暂的传出一阵争吵声之后,随着熄灭的灯光又安静下来。只是从前楼的窗里依然偶尔的传出深沉的长叹,那一声声的叹息仿佛是因了失望,又俨然是无奈。

    至此之后,一连几天,陈瑾轩在这个家里都再没有与谁说过话,也没有谁与他说话。尽管陈子曦是有许多话想要问他的,但在这个时候他也不得不安分的选择沉默,以沉默来隐藏他心里于爱复燃的希望生出的欢喜。

    而如今的陈瑾轩是已然受不得这压抑的,陈忠庭的那一声声叹息又令他想起自己年幼时背不进书的情景,如今想来,似乎除了满腹的怨气就只剩下对那段岁月的怨恨。

    后来的一天晚上,就在这一家人都在客堂里吃饭的时候,陈瑾轩从餐桌边站起身来,回到房间收拾了几套衣服装进一只皮箱,就这样拎着于家人的面前一声不响的走出了门去。自始至终,在这个家里都没有一个人说一句话,谁也都明白言语在这个时候的多余。

    离开家后,陈瑾轩在他每天去银行的路上都会经过的一家饭店住了下来。尽管他很清楚,凭他身上的那点钱在这个地方是住不久的,但事到如今他也别无选择。

    这时的他就像个身患绝症的人,俨然自欺一般满怀着复原的幻想,却已是在消磨剩余不多的时光。
朱阁绮户锁清秋 朱阁绮户锁清秋 五
    五

    这年的冬天似乎是有史以来最湿冷的一季,一连几周的细雨令天空阴霾得俨然发霉的水缸,黑水流淌的街巷也仿佛处处都弥漫着霉烂的味道。

    陈瑾轩离家的第二天,连绵数日的细雨在天明时分化作了一场暴雨,就像天上的清洁工拧开了水龙头忘了关上一般,雨水就这样不断的从天而降,一遍又一遍的洗刷这城里洗不尽的冤孽。

    逢着这样的天气,陈瑾轩待在房间里就越是觉着压抑。在他的心里,此时就像是还有一件极其重要的事未了一般,直教他坐立难安,终于是静不下心来,满怀心事的去了郁曼琳那里。

    只是这天郁曼琳见到他时全然不似以往那一脸的欣喜,倒像是有些不安,又似几分不悦,总之是看不出她对陈瑾轩的到来有一丝欢喜。然而此时的陈瑾轩就像个失了智商的人,对此是全然看不出来的。

    原本他这天来是有许多话想要来对郁曼琳说的,他心里所有的话如今也似乎唯有向郁曼琳一个人倾诉。只是两人刚进到屋里于客厅坐下,郁曼琳就一脸哀怨的看着陈瑾轩埋怨起来,“这些时日我反复的想,你的心终归是不会在我这里久留的,总不缺人将你的心勾了去。虽然我不愿相信,但时间久了终是自欺不了的。我甚至都记不得你此前有多久没有来过,又有多久没有给我写一封信,就连你的一通电话我也是等不到的。”

    “事情并不是你想的那样,最近有很多事……”陈瑾轩正想要解释,郁曼琳却站起身来走到一边,端起咖啡壶想要倒两杯咖啡,却犹豫了片刻,又将那咖啡壶放下,将拿出的一对咖啡杯的其中一只又放回原处,背对着陈瑾轩沉默了片刻才又转过身来,远远的望着他说,“我知道你正急着和那位卓小姐结婚,所以抽不出空来见我。其实你的心里在想谁,我都明了,只是这世上的女人逢着感情兴许都是一样的傻。你于我或许也就只是最初的那一点新鲜,如今那一点新鲜早已在你心里淡了,你自然是无所谓再见我的,也更不会再想我。只是我一厢情愿的要逃避这现实罢了。”

    陈瑾轩听了他这话,只觉着满心的委屈,于这委屈中生出的尽是压抑在心里的愤懑,他极力的压制着就要爆发的情绪,声音低沉的重复了一句他方才说过的话,“这一切都并非如你想的那样。”

    “真的不是倒好了。只是你几乎从来都不会主动来看我,即使偶尔的来一次,也是因我给你写了信去,想必你也是出于礼貌,所以因为我写了信去才到这里来的。而你心里定是觉着我这样的女人很是烦人。到底还是那位卓小姐年青,又懂得如何才能讨你的欢心,所以直教你为她倾心不已。而我除了傻傻的爱着你,却单纯的什么也不懂,只会叫你越发的厌倦。”郁曼琳一面尽可能将这话说得哀怨又刻薄,一面不时的看一眼墙上的挂钟。

    陈瑾轩终于是再也受不了郁曼琳说的这些话,紧锁着眉心站起身来,一句话也不说,就这样走了。

    郁曼琳也始终是沉默的看着他走出门去的背影,直到那门关上,外面哗哗的雨声瞬间被这屋里的寂静吞噬得一干二净,郁曼琳这才回到沙发上坐下,一只手轻轻的摁在胸口,如释重负一般的长吁了一口气。

    这时的时针依旧在墙上的挂钟里一格一格的循规蹈矩的前进,无论是前进了多远,到头来也始终是摆脱不了那一块小小的钟盘。郁曼琳侧过脸,看见那墙上的挂钟,就仿佛是看着镜中的自己那一副可悲的面孔,而她日渐**的生命也变得俨然是这空屋里的寂寞中绽放的一朵花苞早已残破的花。

    当这房间的门铃再次响起的时候,郁曼琳已然没有方才的惶恐与焦虑,她很清楚,以陈瑾轩的性格,在生气离开之后是不会这么快就回转来的。她只是看了一眼墙上的挂钟,便知道这门外的来人是谁,于是从容的掏出手绢来,小心的拭去侧脸未干的泪痕,站起身走到门边,取了一把雨伞,将楼门推开来。

    陆英麒撑着一把黑色的雨伞立在院门外,隔着镂空雕花的铁门朝她轻轻一招手,而后又四下望了一眼。这时郁曼琳已然走到门边,只推开院门上一扇方可一人出入的小门。

    陆英麒于是侧身收了雨伞走进门里,躲进郁曼琳的伞下,两人紧搂在一起进了屋去。

    刚进到屋里,陆英麒就注意到门边那块米黄色羊毛地毯上的异样,他故作不经意的将视线从那块地毯上一双未干的鞋印移开,而后不紧不慢的说道:“我进来总在想,你一个人住在这里,也该和过去的朋友时常的联系,不然会要觉着寂寞。”

    郁曼琳听他这样说,面上虽是依然从容得不动声色,但心里却在思忖,许是陆英麒于这房里的什么地方觉出了异样才会这样说,于是只淡淡的一笑,面露几分傲慢的神色说道:“我那些过去的朋友早已是不相往来,还有什么好联系的。何况住在这里我也不觉着寂寞,倒是觉着清静得自在。”郁曼琳正这样说的时候,目光恰巧也掠过了那块米黄色的羊毛地毯,见着那方才陈瑾轩留下的湿鞋印,于是赶紧在陆英麒接上她的话之前又说了一句,“如果再少了王妈和裁缝店送衣服的伙计那些人,谁也不叫来打扰,我这里会更清静。”

    陆英麒听她这样说,便也觉着那地毯上的鞋印倒也说得过去,只是依然心存几分怀疑,毕竟这鞋印在他看来也确是出现得有些太巧了,何况是这样的雨天,郁曼琳又何以会叫送衣服的伙计进到房里来弄湿了地毯。

    于陆英麒的多疑郁曼琳也是了解的,于是她也不再说什么,唯恐说多了反倒让陆英麒觉着她是在欲盖弥彰,于是依旧如平日那样的倒了两杯煮好的咖啡放在一张精致的小圆桌上。

    只是陆英麒并不打算就这样坐在楼下叫一杯咖啡给浪费了时光,于是一面脱去上衣,松开领带,一面就已步上楼梯。

    郁曼琳自然是了解他急着上楼是想要去做什么,于是也跟在他的身后上了楼去。

    刚进郁曼琳的卧房,陆英麒便急不可耐的转过身来,将郁曼琳搂在怀里,从她的唇一直深深的吻至她的胸前,直教她有些喘不过气来,于是轻轻地推开他,说他身上尽是雨水淋过的味道,硬是逼着他去了浴室。

    就在陆英麒洗澡的时候,郁曼琳赶紧的打开衣柜来,从此前于霓裳服装店定的那堆从未穿过的衣服中挑了一件粉色的真丝睡裙,换下身上的一袭旗袍,又刻意将那只包装盒子随手的扔在衣柜里并不显眼却能看见的地方。

    陆英麒从浴室出来,见着郁曼琳一袭睡裙加身的性感,俨然这房间的空气都弥漫了入春的气息,仿佛是与窗外正极力摧花折叶的风雨就隔绝在两个世界,也或这白色的窗里是另一场急风骤雨。

    深居这禁地的她已然很久没有这样的享受一场翻云覆雨。虽说于她这样的女人而言,平日里就像是一支沙漠海棠,貌似于这现世的一切都持以拒绝的态度,但即便是这样一棵植物,生活在贫瘠的荒漠之中,她的骨子里也终会生出欲求不满的渴望,只要是逢着一滴水,不论那是来自地下的清泉、天降的甘露,抑或是地表的浊浆,只要她觉着有了需求,她便能无需选择的去享用。

    只是当这欲望得以满足,心底的渴求得以平息,这时的她,深感灵魂的空虚无欲的看一眼身边的人,就又会因了这命运的不尽人意而深深的感到失落的痛苦。就像是干渴至极的人不得不去饮那泥潭中的污水,然而饮过之后,虽是没了干渴的痛苦,却又会因为饮下满腹的肮脏而悔不当初。
朱阁绮户锁清秋 朱阁绮户锁清秋 六(上)
    雨水从灰色的天空不休的倾泻下来,俨然是失恋的神在那天际的尽头绝命的悲泣,直教这日渐衰颓的城市成了一座满怀悲情的威尼斯。

    陈瑾轩一个人走在空荡荡的马路上,朝着郁曼琳那幢小红楼越来越远的方向迈着时快时慢的脚步,落成线的雨水沿着他那顶小礼帽的帽檐落在深黑的风衣上,有的渗透、有的流走。

    他忽然感到彷徨,而这彷徨又似乎都是因了爱情而生出来的。他忽然觉着自己仿佛从曾经自信的睿智变成了如今的弱智,他甚至矛盾得无法判断自己是做了一件错事,还是做了一个对的选择。

    在这永远也逃不开小小的表盘**的世上,雨、渐渐变得淅沥,阴霾的天空也泛起些许的亮白,但陈瑾轩的心里却依旧未有一丝光亮。这时的他站在静安寺外的路边,回想着年幼的往事,俨然那些渴望逃避现实的人觊觎回到那永不能折返的年月。

    “瑾轩。”他的身后传来一个声音,那声音在此时于他而言是有着分明的熟悉,却又似乎已然是陌路于前世的遥远。

    “记得以前,每回你有心事的时候都会来这里。”卓依伶撑着雨伞遮住他头顶的天空落下的冷雨,不无落寞的站在他的面前,看着那张怅然又憔悴的脸,那忧郁的眼神已然是看不见一点生命的活力。

    这时的陈瑾轩依然恍惚的回忆着年幼的光景,俨然自语一般小声的呢喃,“记得小时候,每年的七月三十,家里的长辈在这里一根一根的插地藏香的时候,我总是跟在后面把那些插好的香一根根的拔出来玩。只有那一天,不管多调皮都不会被骂的。”

    “像那样顽皮犯下的错我们早已不会再犯,而如今会犯下的错也再得不到那时的宽容。瑾轩,现在的你孤僻的就像沉到海底的荒城,你的心事郁结得太深了,深得就连一心读懂他的人都不再能走进去。”卓依伶看着他那一脸怅惘交织的憔悴,取出一块手绢来轻轻地拭去他面上的雨水,禁不住无奈的一声短叹,“回家吧。”

    “我已不打算再回去了。”陈瑾轩在说这话时,虽然心里依然是渴望着回到那个家,但他却清楚的知道,若然回到那个深受伦理**的家里,他是绝没有机会娶郁曼琳这样一个女人的。

    “为什么?”卓依伶费解的看着他问,只是还未等到他的回答,就不禁面露一丝酸楚的苦笑,“这许是为了你心里的那个人吧?”

    “我已然如此了,便唯有如此的走下去。”陈瑾轩说着,抬起头来,看着雨伞遮住的天空禁不住深深的叹息,那叹息似是因了这已无路可退的决定,又像是因了于郁曼琳的捉摸不定。

    “可是……”卓依伶终是犹豫的没能将那已到嘴边的话说下去,她知道,于一个执意脱离现实的人,一切的现实都会变得多么多余。于是她沉默的从皮包里取出一根金条来,放在陈瑾轩的手中,看着他说:“如果你真像你说的要如此的走下去,就放下你自尊的万分之一。”

    陈瑾轩看着手中的那根金条,片刻的犹豫之后,终是将它又递回卓依伶的手里,面露一丝如风的浅笑轻轻地摇了摇头,“我会有办法生活的。”

    “你现在身无长物,往后的日子要怎么过呢?这就当是我借给你的,日后再还我也不行吗?”

    “如果我都没有办法自己生活下去,又哪里来的往后呢?”

    “为什么你总是这么固执?难道就因为你不爱我,从此于我就要这般决绝吗?”卓依伶言语间已禁不住的落下泪来,雨伞从她那只无力的手中落在潮湿的路边,就那样在浑浊的水洼里翻转着,令清蓝的绢丝瞬间染满了雨水的悲哀。

    陈瑾轩转过身弯下腰去,从地上拾起那把雨伞,撑开来,又从西裤的口袋掏出一块手绢放在卓依伶的手里,笑了笑说:“擦擦眼泪,不然叫人看见还以为你是要被我拐去卖了,这才站在这里哭的。”

    “胡说。”卓依伶接过那手绢,一面轻拭着面上的泪水,一面又因他那句玩笑话禁不住的笑起来。

    陈瑾轩这又看着她说了一句,“也许你可以帮我一个忙。”

    “你说吧。”

    “我想找个住的地方安顿下来,最好是能租一间房子。我现在住在饭店的花销太大了,怕是过不了几天就会要被赶到马路上来的。”

    “这倒不是什么难事。”卓依伶说着将陈瑾轩的那块手绢放进自己的手袋里,见雨已然停了,于是从他的手中接过那把伞收了起来,这才又对他说,“我倒是记得有个朋友,她该会有房子出租的,等我问过她之后再和你商量。”

    “好的。”

    “现在时间也不早了,不如……”卓依伶话未说完,便叫陈瑾轩接过话来,“是有些晚了,早些回去吧。”

    卓依伶尽管明白陈瑾轩这是有意在回避,却依然接着方才被打断的话说了一句,“不如一起吃晚餐吧。”

    “我这副湿透的样子怕是进了哪家餐厅都不大会受欢迎的,改天吧。”陈瑾轩看着她无奈的一笑。

    卓依伶于是也无奈的一笑,沉默的转身走了,甚至就连一句“再见”也没有。
朱阁绮户锁清秋 朱阁绮户锁清秋 六(中)
    傍晚,回到家的卓依伶没有想到卓竟宜会提早从山东回来。这时他还不知道在他离开上海的这段时间里,卓依伶婚事的变故。而卓依伶也不想将这已成事实的事告诉卓竟宜知道,于是想着如何能将话题绕开去。

    然而偏偏卓竟宜见着她回到家来的第一句话就是,“你和瑾轩的婚礼定在哪一天,陈家那边可已把日子选好了?”

    卓依伶也不急于回答,只是不紧不慢的放下雨伞,摘下头上那顶短檐小礼帽,又吩咐下人去倒了一杯清水来,如此的忙了半天才在客厅的沙发上坐下,一脸疑惑的看着卓竟宜问,“您不是要下个礼拜才回来的吗?怎么今天就回来了。”

    “此行比预期的顺利,所以就提早回来了。”卓竟宜说着,又想起方才问卓依伶的话她还没有回答,于是又问了一遍,“你和瑾轩的婚事陈家那边是怎么说的?”

    卓依伶心知要想如此隐瞒必然是瞒不过去的,如今她所能想到的就是尽可能的拖延下去,她依然觊觎着陈瑾轩的心会回到她这里,因此她不想让卓竟宜对陈瑾轩留下什么恶劣的印象,于是只答了一句,“我暂时不想结婚。”

    卓竟宜听到卓依伶的这句话时,心里尽管是感到一阵惊喜,但片刻,他就又觉出事情不似卓依伶说的那么简单,于是心里各种猜测的问道:“你此前不是定了心要和瑾轩结婚的吗?”

    “我只是觉着和瑾轩此前有些年没在一起,如今我又刚回来不久,近来我总觉着结婚这样的事还是彼此多些时间了解再作决定会好些。”卓依伶说着故作若无其事的笑了笑又说道:“毕竟我们都还是年青的,结婚这样的事也不急在这一时。”

    “这也好。”卓竟宜这时尽管依然觉着此中另有隐情,但毕竟这样的结果是他求之不得的,所以无论此中有何隐情,于他而言都无关紧要。只是卓竟宜又有些担心陈家那边会误以为是他逼着卓依伶做了这样一个决定,于是试探的去问卓依伶:“这些话你和陈家的人说了吗?他们是什么态度?”

    “这些话此前我都和宋阿姨说过了,她也没有反对的意思。”

    “那就好,不然他们若是有什么误会,只怕是……”卓竟宜的话没有说下去,他心里想着,尽管卓依伶和陈瑾轩的婚事是搁置下来了,但这并不表明卓依伶的心就不再向着陈瑾轩那边,于是他端起茶杯来,借此没有将那话说下去。

    但这时卓竟宜的心里却还是有些担心,毕竟宋云萍的精明他是清楚的,所以他很是担心宋云萍会误以为这婚事的搁置是自己在幕后设计的,尤其这段时间他偏又不在上海,这看起来就更像是在欲盖弥彰。他如此的忧虑就越是担心宋云萍会因此而记恨他,从而借助陈家在商界依然尚存的声望做出什么于他不利的事来。

    于是这天晚上,卓竟宜就在书房里往陈家挂了一通电话,恰巧那边接电话的正是宋云萍。这时的宋云萍也不清楚卓竟宜对这桩搅黄的婚事究竟了解多少,于是言语间虽是客气的,但却也不露声色。

    当卓竟宜听见宋云萍电话里的语气,心里倒更是有些没底,于是又转而问了一句:“忠庭兄近来可还好吗?”

    “他还好的,只是最近有些忙,每天回来的很晚,这时还没回到家来。”宋云萍说着,朝一旁的陈忠庭使了个眼色,示意他不要出声。

    而陈忠庭自己也明了,这样一通电话若然是叫他去接,怕是处理不好如今两家这关系的,于是从那张圈椅上站起身来,沉默的上了楼去。

    “我这次回来带了些云峰茶,此外还有一块崂山璐石,想来忠庭兄会喜欢的,改日我让依伶送过去。”卓竟宜说着,刻意的叹了一声,“依伶这孩子……”正说到此,就又觉着这话如此说来怕是于己不利,于是又叹了一声说:“我刚回到家,就听依伶说了这样的一桩事情。”卓竟宜言语至此便又是一声长叹。

    然而这时的宋云萍却已然听出他打来这一通电话的目的,心里也放松了几分,心想,既然卓竟宜是在如此的套话,想来必定是这件事的原委卓依伶还不曾说与他听,于是也附和着短叹了一声,“现在的孩子终不像我们那个时候了,都是有主见得很。”

    卓竟宜终于是从这话里听出宋云萍没有对自己的猜疑,更没有怪罪的意思,于是也长吁了一口气,附和着说了一句,“是啊,出去读了几年书回来,如今我们这些长辈说的话也都听不进去了。”

    “瑾轩和依伶他们两个人的事就由着他们去吧。不管怎么说,依伶都还是我的干女儿,这一门亲也是抹不去的。”

    “那是当然,她母亲去世得早,幸得年幼时有你**,出去读了几年书回来又比从前懂事了许多,才没叫**多少心。”

    宋云萍听出卓竟宜这话里藏着的话,分明是在暗示她,卓依伶近几年的成长是与她无关的。听了这样的话,她的心里虽是有些不痛快,但转而一想,于卓竟宜这样势利的人呕气似乎也不值得,于是只随意的敷衍了几句便将电话挂断了。
朱阁绮户锁清秋 朱阁绮户锁清秋 六(下)
    翌日的上午,宋云萍给卓依伶挂了一通电话,让她这天有空过来她这里坐坐。原本卓依伶这天和人约好要陪陈瑾轩去租房子的,但接到这一通电话又担心若是推辞会叫宋云萍生出什么误会来,疏远了彼此的关系,于是只好将租房子的事暂时的放下,先去这一趟。

    卓依伶去到陈家的时候已过中午,陈子曦正要出门去学校,见卓依伶来,于是又放下书包,在客堂里坐下来。

    卓依伶进了客堂的门,见陈子曦坐在那里,又看了一眼墙上的挂钟,于是问了一句,“都这时候了还不去学校,就不怕迟到被罚?”

    “本来是要去学校的,只是见着你来了,所以就晚点再去,等一下我跑着去不会迟到的。”

    “照你这么说,万一要是迟到了,那不是要怪到我的头上来了。”

    “那怎么会?就算为了依伶姐姐迟到被罚我也开心的。”

    “看你在学校就是没好好读书的,心思都用去学这些油腔滑调了。”卓依伶说着一笑。

    这时宋云萍从楼上走下来,伴随着轻缓的脚步声传来温婉的一声,“依伶来了?”

    陈子曦听到宋云萍下楼的脚步声,赶紧拿起书包,朝卓依伶做了个惶恐的鬼脸便急匆匆地跑出门去。

    卓依伶看着他那副样子,好一会儿才忍住笑,应了宋云萍一声,“是的,阿姨。”

    “有件事我该要谢谢你。”宋云萍走进客堂,看着卓依伶说,“好在你没把那件事的原委说给你父亲听,不然只怕是一点回旋的余地都没有了。”

    卓依伶听了她这话,浅浅的一笑。而宋云萍也看出她这笑里掩饰不去的无奈与落寞,于是安慰她说:“怕是除了你,瑾轩他再也逢不着这样懂事又心细的女孩子了。”

    “只是瑾轩不是这样想的,他……”卓依伶说着只觉有些伤心,一丝哽咽令那话没能说下去。

    宋云萍是明了她此时的心情的,即使她那话没说完,她也能猜出她想说什么,于是安慰她说,“瑾轩这叛逆的性格也不知道是像谁,从小就是这样,总是你让他往东,他就偏要去往西,即使本不是他愿做的事,他也固执的要跟你唱一出对台戏,非到你被他气病了不肯罢休。”

    卓依伶听出宋云萍这话不只是在安慰自己,也是想要让她心里再留住一点憧憬。但她也清楚,如今的陈瑾轩并不只是因了叛逆才拒绝这婚事,他的心只怕是已然被别人占去了的。

    宋云萍见卓依伶神情恍惚的坐在那里也不说话了,于是问了一句,“你近来可有见过瑾轩吗?”

    卓依伶这才回过神来,说:“见过的,只是他现在也不愿和我说话。”

    “他那性格有时的确是孤僻得让人生恨,就连这次也是一句话不说就这么走了。”这时的宋云萍也实在是再想不出什么安慰的话来,只是无奈的短叹了一声,“兴许过了这阵子,他一个人在外边想通了回来就好了。”

    卓依伶听了宋云萍这话,心里明了,如今就连宋云萍对此也是无可奈何,于是禁不住愈发的悲观起来,俨然这样的事实已成注定。

    宋云萍也明白,卓依伶其实许多事都看的很清,如今之所以还抱有一丝侥幸,那也只是因她还不愿就这样割舍对陈瑾轩的感情。

    只不过宋云萍也并非对陈瑾轩就真的是到了无可奈何的地步,毕竟她是看着陈瑾轩长大的,知道他尽管为人处事是一贯的固执己见,但他的心却是柔软的,柔软得极易为情所动,于是想了想,对卓依伶说:“依伶啊,你下次要是再见着瑾轩,替我跟他说一声,就说现在时局不好,外面又很乱,我和他爸爸都不放心他一个人在外面。如今我们年纪也大了,要操心的事本就不少,再这样为他焦心下去只怕是都会要心力交瘁的,就算是为了尽一点孝道,他也该回到家里来。”

    “再见着他,我会把您的话对他说的。”卓依伶这又想起这天还要陪陈瑾轩去租房的事,于是站起身来,对宋云萍说,“可是此前我还答应了瑾轩要帮他找一间房子租下来,原本还准备今天陪他去一趟的。”

    “看来他是真不打算回到家来了。”宋云萍说着无奈的叹了一声,本想向卓依伶打听陈瑾轩如今住在何处,但转而又想,若是如此只怕是陈瑾轩又会对卓依伶生出什么误会,于是也便没有再问,只是对卓依伶说了声,“你坐一会儿,我上楼去去就来。”说着便上了楼去,过了片刻,才又拿了两卷牛皮纸封着的银元下了楼来,对卓依伶说,“我也知道,若是我问你他如今的住处,只怕是会要令你为难。所以,这些钱你也不用直接交给他,若是交给他只怕他为了那张面子也是不会要的。你就跟房东说一声,让他跟瑾轩把租金说少些,吃的住的差多少你代我从这里边给补上。若是这些钱用完了,他还不愿回来,那从此也就由他自己去吧。”宋云萍说这最后一句话时,心里是有些气的,这气愤甚至令她忘了掩饰而尽显于言表。

    卓依伶很少看见宋云萍这般生气的样子,一时也不知说什么好,只是忽然觉着自己如今夹在中间倒成了最难做人的。

    宋云萍这时也觉着自己有几分失态,于是面露一副温婉的笑来,说了一句,“这也实在是难为你了。”

    卓依伶接过那两卷牛皮纸封着的银元,不无几分凄婉的笑着说,“那我这就去了,改天我再来看您。”

    “好的。时间也不早了,陪瑾轩租房子的事还是等明天再去吧,你若这时候陪他去,只怕是回家的时候天都已黑了,毕竟现在世道不好,外面乱得很。”

    “我知道了。”卓依伶一面应着,一面走出门去。

    “回到家记得挂一通电话来,也好叫我放心。”宋云萍说着将卓依伶送出了门。

    尽管卓依伶在这条深深的弄堂里已然越走越远,但宋云萍却始终站在墙门的外边,看着她渐渐依稀的背影,不禁轻声短叹。这时的她想不明白,何以陈瑾轩会要拒绝卓依伶这样一个在她看来温婉得体的女人,直教原本应是皆大欢喜的事变成了如今这样尴尬的局面。而她更不明白,当下的时代,许多爱情往往注定了就是一场闹剧,非闹到生死离别不为爱情,唯有那爱情毁灭才会于婚姻留下一席长久之地。
朱阁绮户锁清秋 朱阁绮户锁清秋 七(上)
    隔天的清早,雨云在黎明时分渐渐的散去,地平线上升起的朝阳令这明朗的天空也仿佛是有了一丝温暖。

    卓依伶这天一早就起了床,吃过早餐便去了她中学时一个同学的家里,随后又去了陈瑾轩下榻的饭店,将他领到了她那位同学的家。

    她那个中学时的同学叫做方晓苒,原本家住北平,后来随父母南下到了上海。她的父母都是机械工程师,父亲一直在南京就职,后来她上中学的时候,母亲也忽然从上海被调职去了南京。只是不知是何原因,把她一个人留在了这里。再后来,上海、南京先后沦陷,她与父母便也失去了联系。如今她在一家书店做店员,因为收入微薄,所以一直想着能将这房子租出去一两间来填补日常的花销。只是因为这里地处闸北,那些在洋行里做事的人往往不会选择这样的地段租房子,而这附近有能力租她这房子的人多半又背景复杂,因此始终都没能将这房子租出去一间。

    此前卓依伶刚回上海的时候,她们曾聚过一次,恰巧那次的闲聊中她随意的提了一句出租房子的事,而卓依伶也便于这事留了个印象,于是逢着如今这样一个机会正巧是做了件两边讨好的事情。

    只是尽管卓依伶对陈瑾轩说方晓苒是如何如何的好相处,他于未曾谋面的生人依旧是心存太多的顾虑,以至前夜翻来覆去的猜测了整整一晚都未能睡得安稳。

    直到这天方晓苒推开门来,陈瑾轩见着眼前这个留着BOB头,身穿一件阴丹士林旗袍的女孩,才终于放下心来,见着她那张单纯和善的面孔心里更是不禁生出几分庆幸。

    这日陈瑾轩看过楼上楼下的房间之后,终是定下了楼上一间朝南的房间。只是这个房间恰巧是方晓苒正住着的。卓依伶因为此前来过,所以明了,只是她正想要跟陈瑾轩说这间房如今方晓苒正住着的时候,方晓苒却笑着说了一句,“陈先生如果决定租下这间房,那就这样说定了。”

    “好的,”陈瑾轩于是又问了一句,“不知我明天可否搬进来?”

    “当然可以。”方晓苒点头笑了笑,这时又见着卓依伶正看着她面露几分歉意的神情,于是朝她笑着轻轻地摇了摇头,示意她,自己让出这间房来是没有关系的。

    签了合约,陈瑾轩付了定金,这才总算是暂时的放下心来,毕竟此前在银行领的薪水如今已不剩多少,虽说以往家里还有贴补他日常的花销,但他每月下来也都差不多花得一干二净。

    这时时间虽已过正午,但也还尚早,尤其是逢着这日天晴,窗外边一片阳光明媚,蔚蓝的天空里时常的几只鸟雀飞过,直教人因了连日的阴雨几近发霉的心忽然便添了些许入春的生机。

    卓依伶心里很清楚,这个时候即使她约陈瑾轩吃饭,难免又会被他找个什么理由来搪塞,于是笑着对方晓苒说了一句,“晓苒,这一次真要谢谢你,你可是帮了我们大忙了。”

    “哪里的话,要不是你帮我这个忙,我这房子还不知道哪天才能租得出去呢。”方晓苒言语间偷望了一眼陈瑾轩,但只片刻就又不好意思的将视线移开。

    “其实真正该要表谢意的,应该是瑾轩。”卓依伶说着,故意看着陈瑾轩笑着问了一句,“你说呢?”

    “那是当然,你们两位我都该要好好谢谢的。”陈瑾轩说着浅浅一笑,心想,这话都说出来了,总不能只是口头上说一声“谢谢”就此了事,只是他如今囊中羞涩,也实在是想不出能送个什么礼来聊表谢意。

    卓依伶于此是了解他的,若非了解也不会故意的引出这些话来,于是乘着这样一个绝好的机会,借着方晓苒的名义对陈瑾轩说,“虽然你是一定要谢我们,但若是你送什么贵重的礼物我们也是不好意思收下的,不如这样,你请我们吃顿饭,这样谁也不会不好意思。”

    方晓苒听着卓依伶的话,只觉着有些不妥,赶紧说了一句,“本来就是玩笑说说的,怎么还真让陈先生破费了。”

    “应该的,正好午餐的时间只过了一点点,我们不如这就出去找家餐厅坐下来一起吃个饭。”陈瑾轩一面说着,一面拿起身边的公文包,将签好的合约放了进去,借此在里面的皮夹子上捏了捏,这才放下心来,心里暗自庆幸好在定金比他预计的少,不然这日只怕洋相是要出定了。

    这天吃饭的时候,卓依伶虽然寻着个机会能和陈瑾轩多处一会儿,但毕竟身边多了个方晓苒,许多她想对陈瑾轩说的话也都变得不方便说。而陈瑾轩素来在生人面前也话不多。恰逢方晓苒也是个内向的人。于是这顿午餐的时间里,三个人都变得俨然是在煎熬。直到餐厅旁边一家钟表店里响起下午三点的钟声,沉闷的三个人都觉着在这顿午餐上用去的时间已然足以表示对彼此的礼貌,陈瑾轩这才结了账,就此在餐厅的门口作别。
朱阁绮户锁清秋 朱阁绮户锁清秋 七(中)
    离开餐厅后,卓依伶始终跟着陈瑾轩,也不说话,就这样一路跟在他的后面。走了一段路,陈瑾轩转过身来,看着她说,“走这么远的路,怕是你的脚会吃不消的,还是叫辆黄包车送你回去吧。”

    “那你呢?”

    “我走回去没关系的。”陈瑾轩说着正要叫马路对面的黄包车,却被卓依伶挽住了他的手,“我才没有你想得那么弱不禁风呢。”

    “我可没说你是弱不禁风,娇生惯养和弱不禁风想来还是有些区别的。”陈瑾轩一面开着玩笑,一面将公文包换到那支被卓依伶挽住的手上,顺势故作不经意的脱开了她的手。

    卓依伶于是又走到他的另一边去,挽住他的另一支胳膊半开玩笑的说:“时间还早得很,我这时候回到家去也是无所事事,倒不如陪你走一段路。虽然我知道,如今你的路已然是不愿和我走的,但我却想要和你一起走,怎么办呢?”

    “依伶……”陈瑾轩听出她这话中有话,禁不住微蹙着眉心沉默起来,没有把话说下去,他不忍心再以冷漠的言语去伤害卓依伶,可是他又不希望与卓依伶再有一丝感情的纠葛。

    “我明白的,”卓依伶见着他紧锁的眉心严肃的表情,于是浅浅一笑,故作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我不过是和你开个玩笑罢了。”

    尽管她这样说,但陈瑾轩却始终都觉着有些尴尬,一路上都沉默得没有再说一句话。卓依伶也因他这冷漠而觉着很是没趣,心想这天帮他租下房子本是要讨他的好,这时看来倒像是更成全了他疏远自己。她越是这样想也就越是心有不甘,越是后悔也便越是生气,于是半路上自己叫了辆黄包车坐上走了。陈瑾轩跟她说“再会”的时候,她甚至连头都没有回,就这样坐在出租车里扬长而去。

    翌日的上午,陈瑾轩在饭店结了帐就去了方晓苒的家。只是去到那里才想起昨日忘了跟方晓苒拿钥匙,而这天他到的时候方晓苒也已出门去了。无奈之下,他只好提着一只皮箱四处的闲逛。路过一家报馆的时候见着一个熟人,这人叫张钰恒,是这家报馆的主编,也是老板,曾与陈忠庭还有些交情,陈瑾轩年少的时候,他还去过几次他的家里,那时陈瑾轩就与他很聊得来,这天又碰巧见着,两人少不得也要闲谈几句彼此的境况。而张钰恒听说了陈瑾轩近来发生的这些事之后,也便有意请他来报馆做事。

    陈瑾轩也心想,如今自己继续留在银行做事怕是也有些尴尬,毕竟那份工作是卓竟宜介绍的,何况自己对银行的那些事也不在行,既然张钰恒有意请他,他心想去试试也总归是好的,于是便答应了下来。

    不止如此,张钰恒还邀请陈瑾轩一起吃了顿饭,席间又谈起许多陈年旧事。只是张钰恒一时不慎又提起了当年锦灿粮行的倒闭,感慨之余便是惋惜。

    陈瑾轩倒是没有那多愁善感,只是心想或许张钰恒会知道一些当年的旧事,于是便向他问起。然而张钰恒却显得有些为难,在心里犹豫着衡量了片刻,终是搪塞了一句,“那件事我想还是去问你父亲可靠些,外边听来的难免有些是道听途说。”

    陈瑾轩见张钰恒不愿说,于是也便没再追问。

    日近黄昏的时候,陈瑾轩才回到方晓苒的家,站在门外轻轻推了推那墙门,发现门是虚掩着的,但他却也没有就此推门进去,而是照旧在那门上敲了几声。毕竟如今他是要和一个还有些陌生的女人同住在这里,心想还是多注意些礼数比较好,既避免方晓苒的反感,也借此与她保持些许距离,免得日后被附近多事的人传出什么闲话去。

    过了片刻,方晓苒便出来开了门,见着陈瑾轩,一面让开路来,一面不好意思的说:“陈先生,真是不好意思,昨天我忘了把钥匙给你了。”

    走进门来的陈瑾轩于是侧过脸,笑着说了句,“没关系的,我昨天也忘记了。”说着便拎着皮箱穿过天井进了客堂,将箱子放在墙边,寻了一张椅子坐下,不经意的见着窗边的小桌上放着一本泰戈尔的诗集。

    这时方晓苒也关了墙门,回到客堂里,见着陈瑾轩坐在那里,于是对他说了一声,“陈先生,楼上的房间我已经整理好了,如果你还有什么需要可以告诉我。”

    “好的,谢谢,麻烦你了。”陈瑾轩说着抬起头来看着她浅浅一笑。

    而这一眼四目相对竟让方晓苒禁不住的脸红起来。毕竟这些年她都很少与人打交道,尤其是像陈瑾轩这样与他年纪相仿的异性就更是少之又少,所以如今忽然逢着家里多了一个房客,她一时间还有些适应不过来,就连见着陈瑾轩心里也总是莫名的觉着无措,想找些话说却又不知说什么好,而不说话又怕陈瑾轩觉着她不礼貌。于是这样一点小小的烦恼就叫她为难的伤透了脑筋。

    这时的陈瑾轩见着桌上那本诗集,一面托在手中轻轻的翻开来,一面好奇的问了一句,“方小姐也喜欢读泰戈尔的诗?”

    “是的。”方晓苒点了点头,又不无几分好奇的问:“陈先生也喜欢吗?”

    “我于它就像是有着迷航的人于灯塔的情愫。”陈瑾轩说着翻开手中那本诗集的目录,“不知这一本中是否收录了《密约》,记得第一次读他的诗便是那一首。”

    “那首诗我也读过的,只是始终都读不太懂它的意思。”方晓苒说着,望了一眼手捧那本诗集的陈瑾轩,仿佛忽然就少了些许方才的陌生,俨然这世间的有些事就如情愫一般的微妙。

    陈瑾轩这时也合上那本诗集,看着她浅浅的一笑说:“或许诗的唯美,正是须有一天,我们于生活中不经意的将它读懂。”他一面如此的说着,一面又想起郁曼琳来,仅仅因了忆起一首诗,就令他于已近绝路的爱情又生出一丝希望,一丝在任何理性的人看来都不该有的希望。
朱阁绮户锁清秋 朱阁绮户锁清秋 七(下)
    几天后的一个下午,陈瑾轩抽出空来去了一趟郁曼琳那里。恰逢这天王妈被郁曼琳叫来打扫房子,而门铃响的时候郁曼琳又正在楼上的浴室里,于是王妈便走出去隔着院门问了一声,“请问您是来找我们家太太的吗?”

    “是的,不知曼……”陈瑾轩的话刚到嘴边,就忽然想起郁曼琳曾对他说过,在外人面前还是要叫她陆太太的,于是改口问了一句,“请问陆太太在家吗?”

    “太太在家,只是这会儿正在楼上淋浴。”王妈答了陈瑾轩的话,忽然又觉着他那声音似在哪里听过,于是又问了一句,“不知先生如何称呼?”

    “我姓陈,有劳你替我告诉陆太太一声。”

    “我这就去告诉太太,您请稍等一会儿。”王妈说着便转身回了屋里。上楼的时候她才想起陈瑾轩此前是来过的,她还清楚的记得,陈瑾轩上一次来,郁曼琳还问过这人是否带了服装店的衣服来。只是上一次她并没有太注意陈瑾轩的样貌,而这天,虽说是隔着镂空雕花的铁门,但她还是仔细的打量了陈瑾轩的衣着。

    虽说这王妈只是个下人,但在那些有钱人家里出入的多了,她这双眼睛看人身份也就变得很是老道。她觉着以陈瑾轩这样的衣着和言谈时的风度,绝不会是郁曼琳说的服装店里送衣服的伙计。于是上楼的这一会儿功夫,她就将她心里的那一本帐都翻了一遍,像串冰糖葫芦一样一个一个的联系了起来。

    就在王妈去到楼上的时候,郁曼琳正从浴室里出来,穿了件睡袍正要下楼去。王妈见着她,赶紧放下满怀的心事,小声的说了一句,“太太,有位陈先生找您,正在门外等着。”

    郁曼琳尽管此时已猜出王妈说的陈先生是谁,但却依然故作一脸疑惑的问了一句,“哪位陈先生?”

    王妈于是又回了一句,“那位先生只说了他姓陈。”

    “我去换身衣服下楼看看,你去做事吧。”郁曼琳说着便又回了房间,换下身上的睡袍,特意挑了件中规中矩的黑色夹棉锦缎旗袍穿上,又披了件貂皮小外套,这才下了楼去。

    这时的陈瑾轩已然在院门外站了许久,正尴尬的想要就此离去,却又见着郁曼琳推开楼门走了出来。只见她不紧不慢的迈着步子,近乎用去一分钟的时间才走过这十米见方的庭院。

    陈瑾轩隔着院门看着她那张不含一丝笑意的脸,加之方才于门外等了这许久的尴尬,只觉着此趟前来倒像是自寻没趣,于是只说了声“想来我是打扰了。”便转过身去,一声不响的走了。

    郁曼琳还没想明白那句在她听来没头没脑的话,陈瑾轩就已然过了马路绕过转角消失在她的视线里。她本想追出去将他叫回来,但她的理性终归是令她没有跨出这院门。

    她清楚,如今陆英麒还在上海,虽说因为陆鸿生遇刺的事精力都不在自己这边,但毕竟此时屋里的那个王妈是陆英麒雇来的,所以于她,郁曼琳多少是心存几分戒备。于是在陈瑾轩走后,郁曼琳便若无其事的回到屋里,在王妈打扫过的地方故作挑剔的寻找着灰尘的踪迹,而后又面露一丝满意的表情从包里拿出两块银元来赏给了她。就仿佛刚才来的人真的只是个寻常的访客。她的若无其事甚至令王妈都不禁要怀疑起自己对陈瑾轩那身份的猜测。

    郁曼琳故作不经意的看了一眼王妈面上的表情,这才又放心的上了楼去,关起门来给陈瑾轩写了一封字字深情的长信。只是她不知道,如今纵使她写了这封信去,短时间里陈瑾轩也是读不到的。

    当这天的夕阳将要消隐的时候,郁曼琳从邮局回到家里,孤独的站在阁楼里小小的窗前,远远的眺望黄昏的地平线上那片夕阳最后的余孽。即使是这样的年代,从阁楼的窗里望去,这风景也依然似凋零的玫瑰飘散的幽香,尽似侧脸的泪痕无奈又彷徨。

    而这时的陈瑾轩正站在这城市另一端的天台上,悒郁的点燃一支哈德门,于缭绕的烟雾中望着余晖里将要落幕的城市,单纯的忧思就那样在沉重的心上仿若夏季的野草疯长,尽是于那爱情生出的惆怅。

    此时的陈瑾轩依旧深爱着郁曼琳,只是也深恶着郁曼琳。他越来越觉着这感情就像风中的云朵飘摇不定,俨然他独自一厢情愿的走上了不能回首的绝路,而郁曼琳却像个远远的旁观者,只是偶尔的兴起才会与他短暂的同行。他分明的看到,他们的路竟是如此的平行,平行得俨然永远没有交汇之地。

    尽管如今的陈瑾轩已清楚的看到这爱情深灰的前景,但爱情却总是有着邪恶的魔力,令沉迷于她的人天真的在自欺中憧憬,即便这爱已在悄然的沉积怨的伤病。
朱阁绮户锁清秋 朱阁绮户锁清秋 八(上)
    黄昏已逝的天空俨然这颓废的城市在漆黑的夜色里黯然失色,在穿过弄堂的阵阵风声中,陈瑾轩站在天台上,看着远方已不能望见的地平线,在水门汀的栏杆上熄灭最后一支哈德门。

    楼道里传来轻柔的脚步声和一声温婉的,“陈先生。”

    陈瑾轩转过身去,见着那上楼来的人,浅笑着回了一声,“方小姐。”

    “还没有吃饭吧?”方晓苒看着他说,“不如一起来吃吧。”

    “那怎么好意思。”陈瑾轩侧过身来,一面说着一面拈起栏杆上熄灭的香烟往外扔了出去。

    “没关系的。”方晓苒笑了笑开玩笑说,“你该不会是担心菜不合胃口才推迟的吧?”

    “怎么会呢?既然方小姐盛情难却,那我就不客气了。”陈瑾轩说着随方晓苒一道下了楼去。

    这天吃过晚餐,方晓苒沏了一壶茶,与陈瑾轩坐在楼下的客堂里,只是这两个都是有些内向的人,虽说彼此间已不像几天前那样生疏,但却依然是不知说什么好。正当这屋里的空气近乎要凝固的时候,陈瑾轩站起身来,对方晓苒说,“对了,方小姐,我有件东西送给你。”说着便上了楼去。

    过不多时,陈瑾轩手里捧着一本书走下楼来,方晓苒见着他手中的书不禁站起身,看着他掩不住愉悦的浅浅一笑。

    “这本《Fl*g fire》是过去一个朋友送我的,因为是英文版,而我当初学英文又很不用功,所以就这样一直随身带着,也不曾去读过它,觉着很是可惜。我想方小姐的英文终归是比我要好的,所以我想把它送给方小姐。”陈瑾轩说着,将那书递向方晓苒的手里。

    而方晓苒虽是接过这书,却是有些不好意思的腼腆一笑说:“这实在是有些不好意思。”

    “没什么不好意思的,”陈瑾轩于是又在椅子上坐下来,半开玩笑的笑着说,“人生无所谓错过一千个好人,但逢着一本好书是切记不可错过的。”

    “陈先生这话说得倒有几分像这书中的俳句了。”方晓苒于是一笑说,“那这书我就收下了。我试着把它翻译出来,若是有些译得不通的地方,到时候再麻烦陈先生指教。”

    “指教不敢当,不过如果能和方小姐一同译书我倒是求之不得。”陈瑾轩说着,端起茶杯来品了少许,又将那茶杯放下,这又看着方晓苒说了一句,“对了,方小姐,以后你不妨就叫我瑾轩好了。”

    “好的,那你也可以叫我晓苒的。话说回来,总是这样陈先生、方小姐的叫着,我也觉着有些拘谨,总觉着很不自在似的。”

    “我也觉着那就像是两个深度近视的国文老师在学校的走廊上碰面一般。”陈瑾轩一面这样说着,一面两人都因这句话想象着两个戴着宽边眼镜的老学究碰面时文绉绉的酸腐,禁不住的捧腹笑起来。

    正当他们聊得尽兴的时候,外面传来轻扣门环的声音。方晓苒听见那敲门声略显不耐烦的微微皱了皱眉,站起身来,嘀咕了一句,“这么晚了会是谁呢?”一面小声的自语一面走出客堂去,穿过天井,站在墙门的后面将一侧的门轻轻拉开一条缝,借着弄堂里路灯的微光朝外看了一眼,这才笑着说了一句,“是依伶啊。”说着后退了一步拉开两扇墙门,将那门外的人迎了进来。两人走过天井的时候,方晓苒还半开玩笑的语气小声说了一句,“你是特地来看陈先生的吧?”

    “谁说的,我是特地来看你,顺便看看他。”

    方晓苒听了她这话,眨眼一笑,便快走了几步站在客堂的门边向陈瑾轩说,“陈先生,依伶来看你了,你们慢慢聊,我回房看书去了。”说着转过身来朝卓依伶笑着眨了眨眼,便拿着陈瑾轩方才送给她的那本《Fl*g fire》上了楼去。只是走到楼梯的转角,她却又禁不住回过头来朝着楼下望一眼。

    这时卓依伶沉默的走进客堂里寻着离陈瑾轩最近的一张椅子坐下,侧耳听着木楼梯上不再有脚步声传来,这才小声的问了陈瑾轩一句,“在这里住得还习惯吗?”

    “习惯的。”陈瑾轩说着,站起身来,重又沏了一壶铁观音,倒出一杯递到卓依伶手里。

    卓依伶接过那杯茶,却只是捧在手中,既没有去品也没有将茶杯于一旁的八仙桌上放下,过了片刻才问了陈瑾轩一句,“我听说你把银行的差事辞了。”

    陈瑾轩听了她这话,只是默许的一笑,没有回答。

    “我想我是能猜到原因的。”卓依伶抬起头来看了他一眼,又微微的垂下头去,看着手中的茶杯,问了一句,“那在别处寻着差事了吗?”

    “寻着了。”陈瑾轩看着卓依伶手中捧着的那杯茶,有些发呆的说了句,“在家小报馆。”

    “那就好。”卓依伶说着站起身来,放下手中的茶杯说,“我回去了,车还在外面等着。”

    “我送你出去吧。”陈瑾轩于是也站起身来,陪着卓依伶一道出了门去。
朱阁绮户锁清秋 朱阁绮户锁清秋 八(下)
    两人走到墙门外的时候,卓依伶转过身来,对陈瑾轩说,“不用送了,天冷,回去吧,车就停在弄堂口。”

    “依伶,”陈瑾轩看着转过身去的卓依伶,犹豫着说了一句,“不好意思,我辞去银行的工作事先该告诉你去和伯父说一声的。”

    “没关系,”卓依伶侧过脸来浅浅的一笑,说:“我会去和他说的,阿姨那边我也会替你去说。其实我也觉着,在报馆工作比银行更适合你。”

    陈瑾轩于是看着卓依伶感激的一笑,却也没有言语。

    “那我走了,你回去吧。”卓依伶说着转过身去,也没等陈瑾轩说一声再会,就这样朝着弄堂口径直的走了。

    陈瑾轩站在乌漆的墙门外边,看着卓依伶一路走去的背影,直至那背影消失在弄堂口那辆墨绿色皮尔卡轿车的外边。他看着她这一路的走去都没再回头,只是他却没看见,坐进车里的卓依伶隔着车窗回望这条深深的弄堂时,那一脸的失落又不甘失落的痛苦。

    卓依伶清楚的知道,在她与陈瑾轩之间的瓜葛已然越来越少,少得已近乎要陌生,她害怕这濒临绝望的疏远,可是这疏远又似乎是命中的注定一般让人无可奈何。

    然而上天偶尔也会是公平的,尽管他于世人的命运面前时常积极的关上一道门,且总是忘记去开启一扇窗。但这一次,卓依伶是有着几分幸运的,在她濒临绝望的尽头,命运正悄悄的为她开启一扇窗子,尽管于卓依伶而言,这扇窗通往的地方终是替代不了身后那门里的世界。

    卓依伶在翌日的早晨先是给宋云萍挂了一通电话,而后于下午去了一趟陈家。

    这天她去到那里的时候,宋云萍一如往日的亲切,这令原本有些尴尬的卓依伶倒是少了许多拘谨。

    就在卓依伶向宋云萍说着陈瑾轩近况的时候,楼梯上传来一阵轻快的脚步声。只是陈子曦虽是蹦蹦跳跳的下了楼来,但当他站在走道上朝客堂里望了一眼,见着卓依伶之后,便又斯文的点头一笑,接着又默默地踱着文静的脚步走开了。那举止像极了小说里老派的绅士,直教卓依伶和宋云萍见了莫名其妙的彼此对视了一眼,而后都禁不住微皱着眉心笑了起来。

    陈子曦一听便知道那是在笑他,于是很不满意的走进客堂去,皱着眉头看着他们问了一句,“你们做什么笑成这个样子?”

    “我们是笑你刚才那副老派绅士的扮相。”宋云萍止住笑说,“也不知道你是从什么地方学来的,尽出洋相。”

    宋云萍原本以为自己这样说他,陈子曦又会像以往那样装作吃了天大的亏,借机跟她要买个玩物来做补偿。然而这天陈子曦却并未如此,而是很不好意思的红着脸,像朵萎蔫的花转身上了楼去。

    听着陈子曦上楼的脚步声,宋云萍不禁浅笑着说了一句,“今天倒是怪了,整个像变了个人,居然还会不好意思了。”

    “兴许子曦他是真的长大了、懂自尊了。”卓依伶于是猜测着说:“我想他原本是想让我们夸他几句的,结果刚才我们却那样笑他,他那心里怕是会要失落的。”

    宋云萍听了卓依伶的话,不以为然的笑了笑说:“他这哪里是长大了,不定是看了什么电影,觉着里面的人摩登,于是依样学来罢了。”

    卓依伶听了于是沉默的一笑,接着又坐了一会儿,喝尽那一杯尚有些温度的曼特宁,这才站起身来告辞。

    宋云萍心知,此时纵然她想让卓依伶多待一会儿也是寻不出什么合适的理由,毕竟因为陈瑾轩,如今陈家与卓依伶的这层关系已变得多少有些尴尬。于是宋云萍也没有挽留,只是随着站起身来,说了句,“有空就来坐坐,我平日都在家里。”一面说着,一面送着卓依伶走到了屋外。

    “好的。”卓依伶应着她的话回过头来浅浅一笑。

    “那我送送你。”宋云萍刚这样说,屋里的楼梯上就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陈子曦下了楼来,对卓依伶说,“依伶姐,我送你吧。”说着又看了一眼宋云萍。

    宋云萍点了点头,“那你就送送依伶。”说着将两人送到门口,与卓依伶互道了一声“再会”,便转身进了屋去。

    陈子曦陪着卓依伶在狭长的弄堂里并排走着,只是两个人都没有说话。这时的卓依伶正心情复杂的想着心事,而陈子曦虽是有着满腹的话想对卓依伶说,可是当下却又不知从何说起。

    就在两人快要走到弄堂口的时候,卓依伶侧过脸来,朝着陈子曦浅浅的一笑,温婉的说:“就送到这里吧,外面冷得很,赶紧回去。”

    “依伶姐,”陈子曦这时再也顾不上犹豫,问了一句,“你还爱我哥哥吗?”

    卓依伶听他如此问,一时也不知他的用意,只是有些茫然的看了他一眼,便又转过头去,面露一副苦笑。

    “如果,”陈子曦见她没有回答,于是又问道,“如果你已经不会和我哥哥结婚了,那我可不可以喜欢你?”

    他的话令卓依伶禁不住的流下泪来,这泪是因为于陈瑾轩不甘的绝望,也因为陈子曦这话而有些感动,只是她不能接受陈子曦,因为她的心里还没有将陈瑾轩放下。她只是低下头去,轻轻地拭去眼角的那一点泪痕,小声的说了一句,“子曦,快回去吧,要下雨了。”便独自走出了那条狭长的弄堂,将陈子曦落寞的身影孤单的留在身后的弄堂里。

    陈子曦见着卓依伶远去的背影,他的心里这时是失落的,只是这失落却不至于叫他绝望,毕竟卓依伶也没有拒绝,这至少还能叫他于自己些许安慰,也不至于失了他原有的憧憬。
朱阁绮户锁清秋 朱阁绮户锁清秋 九
    坐在车上的卓依伶始终垂目郁郁的想着心事,直至车到霞飞路的时候,她才抬起头来看了一眼车窗外,忽然叫司机把车停在了路边,自己走下车来叫了辆黄包车往霓裳服装店去了。

    这天服装店里很是冷清,事实上,最近这一连许多天都是如此。虽说原本旧历的春节就要到了,这个时候服装店的生意本不该如此的清淡。但随着战争的延续,物资的紧缺日趋严重。不仅如此,流通货币的混乱更是早已令经济弥留于崩溃的边缘。于是曾经那些出手阔绰的太太小姐们也不得不收敛往日的奢侈,将那些白花花的银元黄灿灿的金条都小心的锁进了保险箱里。

    卓依伶这天去到霓裳服装店的时候,解元毡正在里面翻看着这些天进出的帐目,尽管那上面记得寥寥无几,可他却比往常看得更加仔细,俨然是觊觎从中能多看出几分钱来。但钱终归不是这账目里可以生出来的,最后无奈之下,他也只好将此前的盈利往当下匀一匀,如此到陈忠庭那里交差时也不至于这帐目看着太寒碜。

    只是解元毡没想到卓依伶这天会来,这于他而言简直就是见到了救星。于是连忙放下手中的帐目,亲自去沏了一杯上好的雨前龙井,而后又把最近一些店里新买来的设计仔细的向她介绍。

    但此时的卓依伶对什么衣服都已然没有多少兴趣,毕竟女为悦己者容,如今既已没了她看重的那个悦己者,她自然也就没了装扮的心思。而她之所以还要来这霓裳服装店,也不过是为了在如今这尴尬的局面中能够保持与陈家的藕断丝连,如此也不至于从此两家就像真的没了这门亲。毕竟至此,卓依伶也依然没有当她与陈瑾轩的婚约就这样解除了,在她看来,这婚约不过是暂缓,既是暂缓、就意味着只是将婚期推迟了一些而已。

    原本卓依伶这天挑了不少款式,且是准备用金条付帐。但偏偏这解元毡做了一件画蛇添足的事。就在卓依伶选定了几件衣服的时候,解元毡忽然想起不久前有一封陈瑾轩的信寄到了店里,因为近来忧于生意的萧条,他也便忘了这么一回事,偏偏这天一高兴他又想了起来,于是取出那封信拿给卓依伶,说:“卓小姐,这有一封瑾轩少爷的信,在这店里放了有些时日了,现在瑾轩少爷也不来店里,不知可否麻烦您代为转交给瑾轩少爷。”

    于陈瑾轩和卓依伶的事解元毡多少也是有些了解,所以他这天才会如此的拜托卓依伶。他觉着自己是借此给卓依伶和陈瑾轩又营造了一个见面的机会,他更思忖着这时的卓依伶会要因此而于他心存感激。不止如此,他还盘算着,这卓依伶会因此就与陈瑾轩的关系又渐入佳境,从此便会时常的来店里光顾,这样也好在这艰难的时候为他那寒碜的账本添上救命的几笔。

    只是他却没有想到,尽管那信封上的笔迹是俨然印刷体一样的刻板,但卓依伶却依然看出那是女人的笔迹,而这令她首先想到的便是陈瑾轩如今心里恋着的女人。想到此处,她的心里便燃起满腹的妒忌与怨恨,而这情绪令她更是觉着解元毡这是在故意看她的笑话,于是立刻就板起一张脸来,接过解元毡递上的那封信,只冷冷的说了一句,“衣服我等过些时候再来挑吧,今天挑的这些就算了。”说着还不等解元毡开口说话便悻悻地走了。

    解元毡见着卓依伶走出门去的背影,只觉着一头的雾水,而相比此时的费解他更是觉着懊恼,他恨自己何以要多事拿出那封信来,莫名其妙的惹恼了卓依伶,直教这上门的生意让他自己给生生的退了回去,恨不能这就跑去药铺买一副后悔药煎来吃。

    离开霓裳服装店的卓依伶坐在黄包车上,不时的拿出那封信来看一眼,她犹豫着是否该将这封信交给陈瑾轩,就她自己的想法而言,她是不希望陈瑾轩见着这封信的,只是她又担心若是不将这封信交给陈瑾轩,日后他若知道了怕是会觉着自己是个城府颇深的人,想到此,她还是叫车夫把车拉到了方晓苒家住的那条弄堂。

    卓依伶去到那里的时候,见着方晓苒正拎着两只暖瓶从门里走出来,见着她于是笑着打了一声招呼,“依伶,你先在客堂里坐一会儿,我去老虎灶打了开水就回来。”

    卓依伶笑着点了点头,便进了屋里。这时墙上的挂钟刚敲过六声,两根指针俨然分道扬镳一样指向钟盘的两端。卓依伶抬起头看了看那墙上的钟,又看了一眼窗外的天色,这时阴沉的天空已然泛起淡淡的暗蓝。她寻思着,天色已这么晚了,何以陈瑾轩还没有回来。她如此的想着,不禁又看了一眼捏在手中的那封信,心里忽然仿佛失了魂一般的不安。

    正当卓依伶猜测着陈瑾轩是否正与那寄信的女人约会的时候,方晓苒推开两扇漆黑的墙门走了进来,身后就跟着陈瑾轩。

    卓依伶隔着客堂的窗户见了,心里这才稍许的舒畅。

    “依伶?”陈瑾轩走进屋来,见着客堂里坐着的卓依伶,问道:“晚饭吃过了吗?”

    “还没有,下午去了你家里,后来又去了趟霓裳服装店,店里的人说是有一封你的信,托我转交给你。我怕在我这里放久了给忘记,所以就送过来了。”卓依伶说着把那封信递给了陈瑾轩,还故作好奇地说了一句,“这信封上的字倒是工整得出奇,就像是怕人看出笔迹一样。”

    陈瑾轩听了她这话,也注意到那笔迹。以前他只顾了去看郁曼琳的信,却从来也没有在意那信封上的笔迹,这时听卓依伶这么一说,他也觉着是有些奇怪。只是当着卓依伶的面,他也不想叫她看出自己的心思,于是只作无所谓的一笑,“兴许是练字练成的习惯。”

    两人正说着话的时候,方晓苒已然把暖瓶放去灶披间,这又走到客堂的门边说了声,“我去隔壁看看阿婆把晚饭做好了没有,依伶晚上也在这里一起吃饭吧。”

    卓依伶笑着回了一句,“不用麻烦了,我只是给瑾轩送一封信过来,这就要走了。”

    “不麻烦的,我去跟隔壁帮我做饭的阿婆说一声就好了。”方晓苒依旧担心卓依伶要走,于是又玩笑的说了一句,“你该不会是嫌弃我这里的粗茶淡饭吧?”

    “怎么会呢?那我就不客气了。”卓依伶说着笑了笑,言语间还偷望了一眼一旁的陈瑾轩,见他也是一脸的笑容,心想他也是希望她留下的,这才总算是觉着几分舒心。

    虽说这晚,这两扇对开的石库门里的气氛是一片和睦,但到了吃饭的时候,三个人围着一张四角的八仙桌却是寻不出一句话来说,谁都担心说错了话会引来不痛快,于是都谨慎的一言不发。即便偶尔谁与谁不经意的四目相对,也总是欲言又止尴尬的一笑,随后便又是继续的沉默,直教这顿饭令这三个人吃得很是别扭。

    方晓苒看出卓依伶是有话想对陈瑾轩说的,只是碍于自己在场而不方便说罢了,于是她早早的吃过,放下碗筷,说了句,“我吃好了,你们慢慢吃。我还得赶着整理书目,就不陪你了,依伶。”说着看了一眼卓依伶,又看了看一旁默不作声的陈瑾轩。

    卓依伶明了她的用心,于是只会心的一笑。等到方晓苒上了楼去,卓依伶才故作不经意的说了一句,“我今天见着阿姨,看着憔悴了许多。”

    “谢谢你。”陈瑾轩看着手中的碗筷,如此的小声回答,面上始终是平淡得看不出什么表情。

    卓依伶放下手中的碗筷,侧过脸去,看着陈瑾轩问:“谢我什么?”

    “谢谢你去看我母亲。”陈瑾轩说着从桌边站起身来,去到灶披间取来一支暖瓶,站在客堂靠墙一张老旧的三连柜前,沏了一壶茶,而后连同两只茶杯放在一只小巧的鸡翅木茶盘里端到那张八仙桌上,不紧不慢地倒出两杯清茶来,一杯放在自己左手边,一杯递到卓依伶的面前。

    “这也是应该的。即使你想与我断了关系,我也还是把阿姨视作母亲一样,毕竟是有感情的。”卓依伶说着看了一眼那杯茶,闻见空气中若隐若现的茶香,这令她觉着此时的陈瑾轩就像这面前的一杯茶,却又不似面前的这杯茶,于是她没有去碰它,只是就这样无奈的任由那淡淡的茶香若隐若现。

    “如果你见着子曦,代我嘱托他,多用点心读书,平日里少出去外面玩,省得父母再操心。”陈瑾轩说着一手端起那只小小的茶杯,一点一点的饮尽,又端起茶盘里的茶壶来小心地倒满它。

    卓依伶听着他那话,又见着他漫只顾喝茶的样子,只觉着是有些生气,于是冷冷地说了一句,“只怕现在让他们操心的不是子曦。”

    陈瑾轩于此话却也没有太在意,只是面露一丝浅笑,笑得不无几分无奈。

    卓依伶是了解陈瑾轩的,若是从前,自己说了不顺他心意的话,他是定会要生闷气的,更甚至还会将这口气呕上很久,若非惹他的人百般的认错哄他,只恐是没有那么容易罢休。然而此时,她看着陈瑾轩那副淡然的神情,却是分不清,那是因了如今的他已然成熟,还是自己在他心里的位置已然不在。想到此,她不禁有些落寞,更是有些伤心。于是抬起头来,看了一眼墙上的挂钟,放下手中那杯微凉的清茶,说了一句,“时间不早了,我该要回去了。”

    “我送你。”陈瑾轩说着站起身来,从客堂门边的衣架上取下风衣。

    “不用送了。”卓依伶说着已然走出了楼门,又快走了几步,拉开两扇黑色的墙门,于陈旧的铰链发出的咯吱声中走出了门去。

    陈瑾轩这时也穿上风衣跟了出去,一声不响的走在卓依伶的身边,就这样沉默的将她送出了弄堂,替她叫了辆黄包车,看着黄包车走远了,他这才转身又走进那条灯光昏沉的弄堂里。

    陈瑾轩进了楼门,正要上楼去,却听见客堂里的声响,于是好奇的朝客堂里望了一眼,看见方晓苒又坐在那张八仙桌边端着碗吃着已然冷掉的饭菜。

    “饭菜都凉了吧?”陈瑾轩一脸歉意的如此问了一句,重又沏了一壶清淡的铁观音,倒出一杯来,放在了方晓苒面前的桌上,“喝杯热茶,暖暖胃。”

    “谢谢。”方晓苒端起那杯茶来,小心的试探着杯沿的温度,轻轻地吹了吹,抿了一小口,而后两只手交替着将茶杯捂在手心里,转身看着正要走出客堂去的陈瑾轩问了一声,“依伶走了?”

    “走了。”陈瑾轩一面答着,一面已然走出了客堂要上楼去。

    “看得出,依伶是很爱你的。”方晓苒听着楼梯上传来的沉重的脚步声,不紧不慢地说,“我从来也没有见她会因为一个人生出那么多的忧郁。我记得过去的她从来都是我行我素的,遇事也总是自信又果断,一点也不像现在这样。”

    方晓苒在说这话时,听见楼梯上的脚步声停了下来。她知道陈瑾轩是听见了她这些话的。但她说这些话也没有什么特别的用意,她只是觉着如今的卓依伶有些可怜,可怜得令自己见了都觉着有些心疼,所以她想让陈瑾轩明了她说的这些话。

    而经历这一段时间的相处,她于陈瑾轩也是多少有些了解,自然也明了何以卓依伶会如此无可救药的爱上这个男人。她觉着他们有些可惜。

    尽管方晓苒至今也未有一次爱情的经历,但她却觉着自己似乎又很了解爱情。她以为现实里的爱情是不该像小说里那样曲折得纠结成疾的,毕竟这现世的爱情就如注定的人生,是终要走向夕阳一样的淡定,而终不会像小说的结局一样用朝阳的灿烂合上最终的一页。
朱阁绮户锁清秋 朱阁绮户锁清秋 十
    旧历的新年一天天的近了,而这样的年月,即便是新年也带不来多少喜庆。人人都像是乡下的佃户一样每日的煎熬着岁月,临到春节,路人逢见亲友面露的喜气也是俨然待换的春联没精打采。

    陈瑾轩烦恼的事依旧单纯的是他的情感,这其中有因郁曼琳而生的郁郁寡欢的爱情,也有着如今俨然离散的亲情。好在报馆忙碌的工作多少也为他排解了些许愁绪,至少白日里没有空隙去滋生忧郁。但夜色降临,他回到一个人的屋里,种种忧愁就又会俨然寒夜的雨雾弥漫开来。

    这晚,陈瑾轩独坐在窗前的小桌边,手里捏着郁曼琳那封字字深情的长信,心里却又不时的浮现此前在郁曼琳那里受的冷遇。于是他就这样,于桌上那壶铁观音缭绕的茶香中不时的看着窗户的玻璃上密密凝结的水珠,又不断的抬起左手来看一眼腕表上的时针,不时的站起身来,又犹豫的慢慢坐回椅子上。最后,他在这屋里来回的踱了几圈步子,终于是克制不住去见郁曼琳的渴望,从衣架上拿起风衣出门下了楼去。在楼下的走道里见着方才打扫好客堂正要回屋休息的方晓苒,于是只说了一声有事要出去一趟,具体什么事也没说,向她借了把雨伞就这样匆匆的出去了。

    这晚的天空虽只是落着雾一般极细的雨,但风却异常的急劲,一阵一阵的将雨雾吹在人身上,俨然要将这寒凉深沁入骨。

    陈瑾轩坐着一辆黄包车去到郁曼琳深居的那幢小红楼,站在院门外抬头望了一眼她卧房的窗子,欣幸的看着那窗里亮着的灯光,于是伸出右手的食指去轻轻地摁了门铃。

    郁曼琳原本正要睡了,听见楼下传来的门铃响,心想这个时候会上门来的十之八九是那陆鸿生,于是心烦的走到窗边,将窗帘拨开一条细细的缝,借着远处路灯照过来的微光看见院门外的身影。只是灯光终是有些黯淡,只依稀的看得见人却看不清究竟是谁。于是她又向那人周围看了一眼,没见着有车停在路边,心想这人一定不是陆鸿生,也不会是陆英麒,一时间禁不住的有些不安起来。尤其是当她想起陆英麒上一次匆匆来此时说过的那些话,心里就越发的紧张,也不敢下楼去开门,只是躲在墙边从窗帘一侧的缝隙仔细地看着楼下的人。

    陈瑾轩在楼下一连摁了几声门铃也不见郁曼琳出来,抬头却又分明的见着她楼上的灯亮着。于是种种猜测不禁油然而生,他心想、会否因为夜深,郁曼琳觉着不方便又不好当面明说,所以才迟迟不来给他开门,想让他就此识趣的离开。抑或是此时她的房里有着什么人,所以才不方便让他进去。无论是何种猜测,此时都像这雾雨中的寒风一样叫他饱经折磨。

    就在他犹豫着准备就此离开的时候,郁曼琳才依稀的辨出这楼下的人是陈瑾轩,她于是推开窗子朝着他静静地招了招手,又看了一眼四周,这才关上窗户披了件睡袍紧着脚步下了楼,一路小跑着去到院子里开了门,也不等陈瑾轩进来便转身回了屋里。

    郁曼琳一回到房里就蜷缩在壁炉边,从灰烬里拨出火红的炭火来。

    陈瑾轩转身将门关上,也没有脱去风衣,在离壁炉不远的沙发上默默的坐下来,看着郁曼琳在见不着火光的壁炉边急迫的渴求温暖,于是脱下风衣裹在她的身上,蹲去壁炉前,在里边架了几块松木,又点了一支油松木放进去,待它渐渐地烧旺了,这才在沙发上坐下来。

    郁曼琳这时也站起身来,坐在壁炉旁的一张沙发椅上,却也只是一脸不悦的看着壁炉里的火光不言一语。

    一盏壁灯的微光里,两个人就这样沉默着,许久也没有说话。

    陈瑾轩见着此时郁曼琳的态度与她那封信里的文字简直大相径庭,心里只觉着这一趟来又如上回一般自讨没趣,于是看了看表,站起身来便要离开。

    “刚来就要走了,在我这里一分钟也不想多待?”郁曼琳侧过脸来,看着他说,“上次也是这样,一句话不说就那样莫名其妙的走了。”说着,脱下披在身上的那件风衣,悻悻地说:“你的衣服别忘了拿。”

    陈瑾轩听着她的话,心里越发的不痛快,心想上次明明是自己遭了她的冷遇,如今到了她的话里反倒成了自己的不是,于是走去郁曼琳的面前,拿过她伸手递过来的风衣转身便走。

    这时郁曼琳却却忽然站起身来,从身后将他抱住,侧脸贴在他的背上细细的啜泣起来,“我只是气你,让我骂你几句心里顺了就好了。现在我只觉着难过,这世上也只有你会让我难过。”

    陈瑾轩觉着那眼泪分明就像是流进了自己的心里,令他在那柔弱的喘息声中莫名的平息了所有的怨气。他将那双冰凉的手握在手心里,转过身去,捧着她的手贴在自己温暖的唇上。

    “你是不是已然和那位卓小姐结婚了。”郁曼琳说着靠向他的胸前,“这许多天都不见你来,写了一封信去也不见你回,我猜着你兴许是有了什么喜欢的人把我忘了。”

    “我很久不去店里了,和店里的人也少有往来,所以你的那封信我不久前方才收到。”陈瑾轩言语间轻抚着她微凉的肩,细闻着怀中的她淡如芳草的体香,这感觉令他觉着郁曼琳此时就是他的,这令此时的他仿若置身梦中的美好。在他看来,若然这一刻得以永恒,那便是他此生的追求。

    郁曼琳这时又轻轻地推开他,站在他的面前抬起头来试探着小声问:“那你和那位卓小姐是不是已然结婚了?”

    “没有。”陈瑾轩说着把手上的风衣搭在了沙发的靠背上。

    “为什么呢?”郁曼琳一面问着,一面转身回到壁炉边那张沙发椅上坐下来,又若有所思的问了一句,“那时我听店里那个姓解的经理说你们就快结婚了,想来距此也有些时日了,是为什么没有结婚呢?”

    “没什么,只是婚礼取消了。”陈瑾轩对此不想做太多的解释,更何况这些事本就让他烦心得不愿去想,自然也就更不想去提。

    只是郁曼琳却似乎对此好奇得很,依旧一再的追问,甚至将她的种种猜测也一一的说给陈瑾轩听,且不断的问她自己是否猜对,就仿佛这是个打发时间的游戏一般。

    陈瑾轩被她那些无休止的提问弄得懊恼不堪,这令他觉着自己在郁曼琳的面前俨然就像是一张早餐时桌上的报纸,有些不高兴地站起身来,“太晚了,你早些休息吧,我回去了。”正当他说着从沙发的靠背上拿起风衣的时候,不经意的见着在沙发的一角有一只银质的烟盒。

    “那好吧,路上小心些。”郁曼琳看了看墙上的挂钟,也没有挽留,于是站起身来将他送到门口。

    “你不用送了,外面很冷。我出门的时候会把院门锁好的。”陈瑾轩站在门边说着正要转身出去,郁曼琳这又想起什么,于是将他叫住,对他说:“以后不要这么晚来,现在外面不太平,你这样晚上一来一去的叫人不放心。想你的时候我会再给你写信的,你若有空就去‘霓裳’取,有空我会去‘霓裳’的,兴许我们也能见着,或者你下次写信来的时候把你现在的地址写在信封上。记住了吗?”

    “知道了。”此时的陈瑾轩依然在想着那只沙发上的烟盒,于是对郁曼琳的话虽是听了,却也没有听进心里去。

    直到回去的路上,他也始终在想着那只烟盒,他想着以郁曼琳父亲的年纪应该是不会吸香烟的,像那样年纪的男人多半会用烟斗或吸雪茄,毕竟香烟这种东西多少有些市井的轻浮,不像烟斗和雪茄那样沉稳且有绅士的派头。

    于是郁曼琳家里的沙发上那只男人用的香烟盒就令陈瑾轩不禁猜疑,或许郁曼琳的家还有其他的男人去过,更或许那幢小红楼里从来就没有什么郁曼琳的父亲。想到此,这种种的猜测都令他莫名的悲观。于是他不敢再去想,此刻的他更想找到一些理由去推翻自己的猜测。而这时的他也依旧没有自觉他已然因这一剂爱情的毒药病入膏肓。
朱阁绮户锁清秋 朱阁绮户锁清秋 十一
    连日的绵绵阴雨中,又一年的除夕重临这个日渐麻木的城市,就仿佛是路边冻僵的乞丐又淋了一场冰雨,在一秒钟亢奋的刺激之后继又麻木的僵硬。

    在这个除夕的夜晚,陈瑾轩依然没有回家去,这并非只是因为他没有想好走进那个家门可以说的话,更是因了他此刻的心绪混乱得只剩一片空白。他只想就这样一个人在他那间屋里安静的坐着,就这样呆呆的看着窗外的天空,隔着玻璃听着各家各户年饭开席的鞭炮声。

    时过七点,方晓苒走上楼来,站在陈瑾轩的门外轻轻的敲了几声。陈瑾轩听见那敲门声,心想许是方晓苒上来叫他吃饭,于是也没有起身去开门,只是应了一声,“我没什么胃口,晚饭你先吃吧。”

    “有件事想要麻烦你,”方晓苒隔着门含含糊糊的小声说了一句,直至陈瑾轩开了门,她才试探的问了一句,“瑾轩、你会做饭吗?”

    “会一点,怎么了?”陈瑾轩看着她又问了一句,“隔壁的阿婆不在吗?”

    “嗯,隔壁的阿婆今天一早就回乡下了。”方晓苒有些不好意思的说,“我一时也雇不到别人帮我做饭,可我自己又不会,所以这才想上来问问你。”

    “没关系,小事情。”陈瑾轩说着一面卷起衣袖,一面下了楼去。

    而方晓苒始终跟在他的身边,却似乎比陈瑾轩还要忙碌,总想着能帮上一点忙却又总是弄巧成拙。两个人就这样忙碌了两个多小时,才总算是凑出了一桌年夜饭。

    方晓苒在客堂的那张八仙桌边与陈瑾轩面对着坐下,看着桌上的一个什锦火锅和两盘炒菜、一碟烧卤,于是笑着说,“我们开瓶酒吧。柜子里还有几瓶放了好些年的洋酒,还是以前每年爸爸回家的时候妈妈买的。”

    “留着吧,等以后有什么值得庆祝的事再开。”陈瑾轩说着揭开桌上那个镀锡铜火锅的盖子,又往中间添了一块炭,而后拿起碗来去盛了小半碗饭又坐回桌边。

    “我今天还买了鞭炮呢。”方晓苒说着,从一旁的小桌上拿起一卷鞭炮来,“怎么说也是过年呀,鞭炮还是要放的。”一面说着,一面就那样看着陈瑾轩。

    “点鞭炮这种事以前素来都是我弟弟要做的。”陈瑾轩有些为难的一笑,“而且我也不太会点鞭炮。”

    方晓苒没想到还有男人会为了点一挂鞭炮这种小事伤脑筋的,加之见着陈瑾轩那一脸仿佛耶稣在受难日时的苦相就更是觉着有趣,于是忍不住一面偷偷笑着一面拿着那挂鞭炮走去了天井里。

    陈瑾轩坐在桌边,依旧记挂着他那些烦心的事轻轻地叹了一声,侧过脸去,看着漆黑的玻璃窗上忽闪的亮光,听着窗外的天井里热闹的鞭炮响,却依然寻不着一点过年的喜气。在离开上海的那几年里,他从来也没有想过,自己回到这里的第一个春节竟也是在外渡过,只是身边多了个同样孤单为伴的人。

    过了片刻,方晓苒回到客堂里,见陈瑾轩的脸上依然是几分抑郁的神情,于是拿起筷子来从火锅里夹起菜来放在碗中匆匆地吹了吹,急着尝了一口,笑着说,“味道蛮好的。”言语间,见着陈瑾轩朝她浅浅一笑,于是又接着半开玩笑地问道,“没想到瑾轩你还会做菜,不会是从小对放鞭炮没兴趣,所以就对做菜生出兴趣来了吧?”

    “当然不是。”陈瑾轩听着她那话禁不住的一笑,只是片刻又笑得些许苦涩,“是那时在香港的时候有一阵子手头拮据,所以没有多余的钱去雇个人来料理这些琐事,时间长了也就习惯自己做些日常的家务了。”

    方晓苒听了陈瑾轩这话,于是不禁有些好奇的说,“可是我记得依伶说过你过去的家境……”她的话说到此,又觉着这样探究别人的事似乎有些不好,于是没有再说下去,只是沉默的笑了笑。

    “没关系,我没有什么忌讳的。”陈瑾轩说着无所谓的一笑,站起身来,去沏了一壶铁观音,又回到这张八仙桌边坐下,静静地倒出一杯茶来,接着说道,“当年,起初我并不知道父亲急着让我离开上海去香港的原因,直到半年后我从报纸上看到上海沦陷的消息,而那时我随身带去的钱大半都已挥霍在了一堆古玩上。之后因我换租了一套廉价的公寓,家里人又搬了家,就这样,大概有半年没能联系上……不过想想有些坏事也不一定都是坏事,不然说不定今晚也没有这顿年饭。”

    “这样看来,我此时是受益于你那时的不幸的。”方晓苒这话随口的说了出去她才发觉说的有些不该,于是又赶紧的说了一句,“不过古玩终归是比那些花出去的钱要来得有价值的。”

    “那些东西到了最后也是和钱一样的用处。”陈瑾轩端起茶来,却忽然觉着没了品茶的兴致,于是又将那只茶杯悬于茶盘的上方将茶慢慢的倒掉,“为了回上海,那些东西我统统拿去打点了。有时候,我会想,这几年我活着究竟做了些什么。逃离一个沦陷的城市,去到另一个地方,又从另一个沦陷的城市回到曾经逃离的地方。兜了一圈,所有的战争都在继续,而我们这些人不是没完没了的逃,便是坐等战争的结束。我们啊,都是些消极的懦夫,放在哪里都是。”

    方晓苒见着陈瑾轩一脸深沉的说出这番话,虽然觉着他那话里的哀愁,但却又觉着这番话实在是和她印象中的陈瑾轩大相径庭,一时莫名的就觉着想笑,且是克制不住的想笑,直教陈瑾轩有些摸不着头绪,回想自己刚才说的那些话也实在是不觉得有什么可笑的地方。

    这时的方晓苒也发觉陈瑾轩望她时那一脸的费解,可是她越想忍住不笑偏偏就越是想笑,于是一面笑着一面断断续续地说,“对不起,我只是觉着,你忽然说出这么苦大仇深的话来,挺有意思。”说到此她又看了一眼陈瑾轩,于是见着他微皱着眉头满脸困惑的表情,就更是像被人点了笑穴一样,全然顾不上平日的矜持,侧过身去弯下腰捧腹大笑起来。

    陈瑾轩还是头一回见着方晓苒这般不矜持的样子,俨然就像个傻里傻气的小孩子,与她平日留给他的印象简直大相径庭,于是看着她那副样子竟也忍不住的笑起来。

    就这样,这个年夜,在这冷清的石库门里终于是传出一阵热闹的笑声,只是这笑声也与别家传出的笑声少有什么不同,都不过是太久的沉郁迫人无奈于苦中求乐罢了。

    翌日年初一,时过正午,卓依伶便到陈家拜年去了。

    只是张妈出来开门的时候,一面将她迎进去,一面告诉她说,“老爷一早就出门去了,太太上午倒是在家,只是吃过中饭也出去了。您先在客堂里坐一会儿,我去叫子曦少爷。”

    “不用叫他了。”卓依伶说着已然走过天井,进了楼门,朝陈子曦的房门看了一眼,又笑了笑说,“只怕他这时候还在睡觉呢。”

    张妈于是也笑着说了一句,“那您坐一会儿,我去给您沏茶。”

    卓依伶笑着点了点头,只是刚要在客堂的沙发上坐下,一时又想起一件事来,于是站起身走出客堂向张妈问道:“瑾轩昨天回来了吗?”

    张妈听见卓依伶问她话,于是把煮水的小壶放在炉上,拨开炉门,又从灶披间里走出来回了她一句,“瑾轩少爷昨天没回来。”

    “是吗……”卓依伶听着张妈这话,忽然就莫名的生出几分惆怅,俨然失了魂一般回到客堂里,刚坐了一会儿,就又耐不住的站起身来,朝着走道说了一声,“张妈,我先走了。”

    “不多坐一会儿了吗?”张妈说着看了一眼炉上那壶仍未煮沸的热水,解下腰上的围裙走出灶披间跟了出去,生怕是自己什么地方做得不妥怠慢了卓依伶,于是又试探地说了一句,“太太兴许就快回来了。”言语间还特意看了一眼卓依伶的脸色。

    卓依伶于是平和的一笑,告诉她,“我去看看瑾轩,晚些时候有空再过来。”说着便出了门去。

    张妈这才放下心来,将她送出门外,待她走远了,这才又走回门里,正要将墙门关上,陈子曦却拿着外套和围巾从房里匆匆地跑出来,大咧咧的喊了一声,“张妈,我陪依伶姐出去一会儿,爸爸妈妈回来你帮我告诉他们一声。”说着就已冲出了门。

    卓依伶听见身后陈子曦那整条弄堂都能听见的声音,转过身去,见他气喘吁吁的跑来面前,于是故意说了一句,“谁让你陪我出去了?还不快回去。”

    陈子曦知道她是故意说的这么一句玩笑话,一时也忘了分寸,笑着半开玩笑的说,“我去把你从我哥那里要过来呀。”

    卓依伶显然因他这句轻浮的玩笑有些不高兴,沉下一副面孔来,说了他一句,“都这么大人了还没正经,这些玩笑是好在外面乱讲的?”

    陈子曦看出卓依伶有些生气,于是赶紧的说了一句,“我不乱讲了,你让我一起去吧。”

    卓依伶这才默许的浅浅一笑,领着他先后坐进了等在弄堂口的那辆墨绿色皮尔卡轿车里。

    这天虽说是年初一,但陈瑾轩依旧和往日一样,清早天不亮就出了门,赶着把整理好的几篇稿子送回报社排版。

    而方晓苒倒是被放了几天假,毕竟新年的这几天书店里是不大会有人光顾的。只是一年到头每日的工作惯了,忽然有了这么几天的空闲,她反倒觉着时间漫长得有些难熬。就这样,一个人抱着一本书,偶尔在客堂里坐坐,或是在房间里躺躺,甚至不时的楼上楼下走一圈。就在她觉着百无聊赖的时候,外面传来门环叩响的声音,于是她好奇的放下手中的书去开了门,却见着一个陌生的青年站在门外,正当她要问他是谁时,那青年就问了一声,“你是方小姐吧?我哥哥在吗?”

    方晓苒只觉着这人有些奇怪,更是觉着他说话莫名其妙且没有逻辑,于是皱了皱眉看着他问:“请问你是谁?”她正这样问的时候,卓依伶这时已走到了门前,告诉她说,“晓苒,他是瑾轩的弟弟,陈子曦。”

    方晓苒听了卓依伶的介绍,这才笑了笑,看了一眼陈子曦,对卓依伶说:“难怪他刚才那么问我。把我吓了一跳。”

    “他呀,做什么都是风风火火的,跟瑾轩正好两个极端。”卓依伶说着又问了一句,“瑾轩他在吗?”

    “他一早就出去了,许是报社比较忙。”方晓苒说着在那张八仙桌上用小盖盅沏了三杯茶,又在每个杯盖上各放了两颗青绿的橄榄。而后三个人各从桌下搬出一张方凳围着那张八仙桌坐了下来。

    “对了,晓苒,昨天年夜瑾轩也在这里吗?”卓依伶说着端起一盏小盖盅,揭开杯盖,闻见那茶香依然浅淡,于是又将其盖上,轻轻的的放回了桌上。

    “嗯。”方晓苒点了点头说,“昨晚幸好有瑾轩,不然大年夜说不定还要饿肚子呢。”

    陈子曦听方晓苒这样讲,好奇的问了一句,“不会是我哥他做的饭吧?”

    “真是他做的,且他那些菜的味道还蛮不错的呢。”方晓苒说着从桌上端起茶杯来,拈着杯盖于杯沿轻柔的划开细细的一湾,细细的抿了少许。

    而这时的卓依伶见着方晓苒欣然的说着这些话,一时间,只觉着心里很不是滋味。尽管方晓苒说的这些事本是再平常不过,也尽管她清楚的知道,如今陈瑾轩心里的那位女人并非方晓苒,但此时的她却依旧是要于心底生出几分嫉妒来。这嫉妒更是令她敏感的察觉,这日的方晓苒再没有像往日那样称呼陈瑾轩陈先生,而是俨然相交甚深的密友一样直呼他的名字。于是这在她的心里,仿佛是叫那已然节外生枝的枝上又生出一根懊恼的枝来。
朱阁绮户锁清秋 朱阁绮户锁清秋 十二
    苍白的天色随着墙上挂钟的指针缓慢的步调渐渐阴沉,俨然是要落下一场雨来,只是这雨即便降下也依然只是淅沥,仍旧冲不走这城里郁结的晦气。

    卓依伶直至桌上的那杯茶凉也终是恍惚的忘了再去揭开那杯盖,她就那样一直坐在那里,于陈子曦与方晓苒海阔天空的闲聊中充耳不闻的想着她的心事。直至窗外细细的雨中传来墙门陈旧的铰链混杂着低沉与尖锐的声响,卓依伶这才站起身来,朝着客堂的窗外望去,见着陈瑾轩撑着一把黑伞走过积水的天井,进了屋来。

    “你们都在啊。”陈瑾轩站在走道里,一面收起手中的雨伞,一面看着围坐在八仙桌边的他们,笑着道了一声,“新年好。”

    “哥,”陈子曦转过身看着陈瑾轩,却忽然觉着与他之间似乎多了些隔阂,一时竟也想不出话来说,只平淡的说了一句,“你回来啦。”

    这时卓依伶接过陈子曦的话来冷冷的问了一句,“这么忙?过年也没有一天好休息的。”

    “没办法,报社里总是闲不下来的,若是哪天真要闲下来,我们这些人只怕也该要去另谋生路了。”陈瑾轩说着脱下风衣挂在客堂门边的衣架上,一面不紧不慢的松开衬衣领口的纽扣,一面走到那张八仙桌边坐下,

    这时方晓苒去沏了一杯茶来,依旧是在杯盖上放着两颗宛若元宝一样的橄榄,轻轻的放在陈瑾轩的面前,说了声,“瑾轩,先喝杯热茶去去寒吧。”

    陈瑾轩端过那杯茶,点了点头,虽没有说一句话,但他那沉默的微笑在一旁的卓依伶看来却是与方晓苒有着十分的默契。这令她原本就有些抑郁的心又平添出几分莫名的妒忌,一时竟也克制不住情绪,生气的看着陈瑾轩质问了一句,“难道忙得就连年夜回家吃个饭的时间都空不出来?”

    陈瑾轩听着她这话,看着她那副生气的样子,只觉着很是莫名,且也因那语气有些不悦,于是也没回她那句话,只是站起身来,冷漠的丢下一句,“你们坐,我上楼去睡会儿。”便走到客堂的门边,从衣架上取下风衣这就要上楼去。

    “究竟是什么女人?”卓依伶见着他冷漠的背影,一时间这些时日在她心里郁结的怨气就仿佛决堤的洪流,直教她不可遏止的要宣泄出来,“是什么女人让你迷了心窍,连家都可以不回。”

    陈瑾轩见着一反常态的卓依伶,尽管他清楚她何以会对他心存怨气,但他却也想不明白,究竟她何以会突然失尽了矜持。

    而此时陈瑾轩的心里本也有着他纠结的心事,只是他依然可以将他的苦闷深藏心底,既不宣泄,也不愿人知。所以此时面对卓依伶的他没有丝毫的生气,这或许也是因他觉着如今与卓依伶的关系已然平淡,所以他们各自的烦恼和哀怨都可以完全的分隔开来,自然于卓依伶的斥责也就没有什么气好生。只是他也无心去调解这尴尬的气氛,于是只无需答案一般平平淡淡的问了一句,“你今天是怎么了?”

    卓依伶没有回答,她觉着对此回答只是多余,于是背过身去,一声不吭的看着窗外的细雨。

    四个人相聚的客堂里顿时就俨然空无一人般的安静。此刻的陈瑾轩站在客堂的门边,既不想在这伤人的气氛里久待,却又已然不好潇洒的独上楼去,于是就这样尴尬的站在原地,垂目划燃一根长长的火柴,静静地点燃一支昆塔阿摩雪茄。

    一旁的方晓苒见此情景很想说些什么好让这间屋里郁结的怨气就此消散,却又担心万一说错了话反而会越发的尴尬。就在她左右为难时,一旁沉默许久的陈子曦忽然从桌边站起身来,看着卓依伶的背影说:“我觉着哥他没做错什么。其实爱一个人不就是如此吗?就像依伶姐,你爱我哥不也是可以为他不顾一切。就像我爱你,若然可以,我也是会抛开一切只为和你在一起的。”

    听着陈子曦这些话,卓依伶起先本是有些生气,她气他在这个时候还要如此的胡言乱语,那话里的意思就仿佛陈瑾轩于她的抛弃已是注定。只是听着听着,在她的心里却又涌上一丝凄凉的温暖。这时的她就仿佛是一艘断了缆绳的小船在迷茫的海上又望见另一处灯塔的光,虽然此刻的她依然眷恋着她回望的地方,但她也已然开始犹豫。她就那样,只沉默的看了一眼陈瑾轩便出了门去,于天井里狭小的天空下冰冷的雨中犹豫的呆立了一会儿,终是拉开黑漆的墙门,走了。

    陈瑾轩看着站在一旁的陈子曦,从门边拿起他方才放下的那把雨伞走到他的身边,一面把伞递到他的手里,一面在他耳边说了一声,“去吧。”

    陈子曦心领神会的接过那把雨伞,点了点头便追了出去,只是他追上卓依伶却也没有说话,只是在她一旁撑起伞来替她遮着。

    卓依伶见陈子曦只顾了给自己遮雨,而他自己却露在雨中,于是将伞往陈子曦那边推了推,说:“你这样只顾替我遮雨,自己都淋湿了。”

    “我不怕淋的,没关系。”陈子曦只无所谓的一笑,又把雨伞侧向卓依伶一边。

    “瑾轩他也真是小气,也不多给你一把洋伞。”卓依伶说着,从随身的提包里抽出一块手绢来,轻轻地擦了擦面上混杂的雨泪。

    这时陈子曦又停下了脚步,心事重重的立在原地。

    卓依伶禁不住有些困惑的看着他问了声“怎么了?”

    他这才深深的叹了一声,面色凝重的说:“依伶姐,我知道你爱我哥,尽管他如今已然爱着别人,但我也明了,你还是爱他。就像我明知如此,却也始终不能淡漠于你的喜欢一样。我记得以前哥他总是对我说‘顺其自然’,直到最近我才明白,很多事确是不遂人愿,唯有默默的承受。”陈子曦深沉的说完这些话,低垂着头,把手中的雨伞递到卓依伶的手里,独自在雨中匆匆的走了。

    卓依伶见着眼前这与平日判若两人的陈子曦,忽然间,觉着他多了一丝成熟的沧桑,这沧桑里又似乎有着陈瑾轩的影子。她看着他的背影,不禁叫了他一声,“子曦。”那语气是温婉而又优柔的,柔得俨然无处依偎。

    只是陈子曦却没有回过头来,甚至没有片刻的站定,此时的他只觉着从未有过的怅惘。他就那样,于卓依伶的视线里极不情愿却又无奈的消失在雨雾迷蒙的弄堂口。

    而这时的陈瑾轩在他们离开之后,又在客堂的那张八仙桌边坐下来,端起方晓苒沏的那杯茶,轻轻地拈起杯盖,将那杯已然冰凉的茶一饮而尽,又猛然侧过身去,弯下腰一阵剧烈的咳嗽。

    方晓苒于是在他的背上拍了拍,又端起他的那杯茶来,说道:“那茶凉了,我再替你去沏一杯热的吧。”说着将杯里的茶叶倒掉,重又去沏了一盏放在他的面前,只是杯盖上的橄榄依旧是先前的。

    “今天真不好意思,年初一本该是开开心心的。”陈瑾轩说着不禁笑得几分苦涩,从口袋里掏出一块手绢来,轻轻擦了擦眼角方才咳出的泪。

    “没关系的。”方晓苒只一笑,也在桌边坐下来,便不再言语。

    “过去听人说年初一过成什么样这一年就会是什么样,现在想来,那该是胡说八道的才对。”陈瑾轩一面说着,一面呆望着面前那杯茶,右手就搭在茶杯旁边的桌上,食指沿着桌上的木纹划来划去。

    方晓苒明了此时的陈瑾轩只不过是在自言自语,于是也便没有去接他的话。而她此时也在想着方才的陈子曦,只觉着那人很是有趣,有些幼稚,可是认真起来说的那些话却也让人觉着很是有些道理。于是想着想着,竟然莫名的脱口而出说了一句,“依伶还真没说错,你弟弟和你倒真是两个样子。不过我倒是觉着你们是像得很。”

    陈瑾轩听着方晓苒忽然没头没脑的说出这样句话来,于是不无几分好奇的看着她问:“是吗?她是怎么说的?”

    方晓苒见陈瑾轩转过脸来看着她,只觉有些不好意思,于是刻意避开他的眼神,端起桌上的小盖盅,却又发觉那茶已凉,于是只在唇边轻触了一下,便又将茶杯放回了桌上,而后应着陈瑾轩的话回了一句,“她说你弟弟做什么都风风火火的。”

    “那我呢?”陈瑾轩一面问着,一面重又点燃方才那支熄灭的雪茄,不急不缓的啜了一口,俨然玩味一般的将那烟雾含在口中。

    “他倒没说你什么,只说你们是两个极端。”方晓苒说到此,又想起方才在门外初见陈子曦时他那懵懂的样子,禁不住的笑了起来。

    陈瑾轩这时也笑着自嘲一般的说:“照这意思,那我岂不是优柔寡断。”

    “我想她不是这个意思的。”方晓苒生怕自己的话又引出陈瑾轩与卓依伶的误会,于是一面解释着,一面又若有所思的说,“我想,许是人历事多了,遇事也就自然而然的想的越多、顾虑越多。”

    “你这话倒像是在夸我的。”陈瑾轩一时竟也因她那句话禁不住的乐了起来,但他终究不是会因了一句话而乐在其中的人,于是只片刻,就又面露一丝无奈的浅笑,短叹了一声。

    “瑾轩,你定是遇着你真爱的人了吧。”方晓苒见着陈瑾轩叹息时眼里泛起的忧郁,只觉心生一丝隐隐的好感,却又莫名的觉着怅然若失,她就那样看着他,俨然子夜的平湖一般恬静的低语,“也许任谁遇着她真爱的人,都会因他彷徨又惆怅的。”

    陈瑾轩听着方晓苒的话,默默的一笑,没有言语。他想、此时的郁曼琳会否也如他这般的彷徨又惆怅,他觉着郁曼琳是不会的,他明了在郁曼琳的心里,于他们之间是老早就划出了一条明晰的界限,这此中的分寸是唯有郁曼琳才明了,也只有她能够理性的控制。所以陈瑾轩很清楚,在郁曼琳的心里是没有如他这般的彷徨又惆怅的,只不过他于此情、于郁曼琳始终放不下那一丝侥幸罢了,而这侥幸的心理也就成了他彷徨的原因、惆怅的根源。
朱阁绮户锁清秋 朱阁绮户锁清秋 十三
    窗外的雨依旧没有停息的迹象,仿佛这雨落下来就没有终了的一天。俨然城外的战争与城里的苦难一样,在彼此的无名指上套上了永恒的誓约。

    元宵节这天,陈瑾轩一早便回了家里。尽管他依旧不知如何说服他的父母,尤其是说服宋云萍接受他不可能与卓依伶结婚的现实,但在这天,他还是回了家里。而这天,他回到家去,宋云萍也没再去提他与卓依伶的婚事,只是吩咐张妈去煮了一碗元宵,放在桌上,催他趁热了吃。

    陈忠庭这时也从楼上下来,见着陈瑾轩于是问了一句,“在外面还习惯吗?”

    宋云萍这时才又接过话来说:“外面终归是不如家里的,还是搬回家里来吧。”

    “他如今在张钰恒的报馆做事,那家报馆我去过,离家里远得很,就由他就近住在他现在住的地方吧。”陈忠庭说着看了一眼正低头吃着元宵的陈瑾轩,又看着宋云萍说了一句,“男人先立业再成家也好,在外面吃点苦也没什么坏处。”

    宋云萍显然因他这话有些不悦,于是避着陈瑾轩朝陈忠庭皱了皱眉使了个眼色说:“要说报馆离家远,早晨叫辆黄包车去,晚上叫辆黄包车回不就好了。就算要立业,也不见得非要一个人搬去外边住,何况现在世道又这么乱。”

    陈忠庭不想当着陈瑾轩的面与宋云萍争执,于是也不再说话,拿了一张报纸坐去一旁的沙发上垂目看了起来。

    陈瑾轩一时也不知说些什么,于是问了一句,“妈,子曦呢?”

    “他呀,一早吃过元宵就又回他屋里去了。这几天也不知道怎么了,像变了个人似的,话也少了,人也深沉了。”宋云萍说着,见陈瑾轩碗里的元宵都吃了,于是又问了一句,“够吗?不够让张妈再煮。”

    “够的。”陈瑾轩说着拿起桌上的餐巾轻轻擦了擦嘴。

    “也不知道你今天会回来,早知就让张妈去买些你爱吃的桂花馅了。”宋云萍一面说着一面看着陈瑾轩又问了一句,“在报馆里做事忙吗?你看你,在外面定是没好好吃顿饭,整个人都瘦了。”

    “忙是忙的,不过平日再忙一天三餐也是正经吃的,房东人也很好,她雇了隔壁的阿婆帮忙做饭,而我每天也都和她一起吃的。”陈瑾轩没有告诉宋云萍他每天的中餐都是没有规律的,甚至经常是忙得吃不上中饭。他只想让宋云萍对他放下心来,既不要催他搬回来住,也不要因他独自在外而操心。

    这时墙上的挂钟在整点的刻度上敲了九下,陈瑾轩于是也站起身来,说了一句,“爸、妈,报馆里还有许多事,我是抽空回来的,该要赶回去了。”

    陈忠庭这时也只是放下手中的报纸,看着他点了点头。于是宋云萍拿起她的提包来,陪着他一道出了门去。待他们出了楼门,陈忠庭这才从沙发上站起身,隔着客堂的窗户看着他走过天井、出了墙门。

    宋云萍刚把陈瑾轩送到墙门外边,他便不让她再送。于是宋云萍也只好叮嘱了他一句,“叫辆黄包车去报馆。”一面叮嘱一面塞了些银元在他的风衣口袋里。

    陈瑾轩点了点头,没有回拒宋云萍塞过来的那些银元。他知道,他若不拿这些钱,宋云萍是不会安心的,只有他拿了这些钱,宋云萍才会相信他在外面过得不那么拮据。

    这天说来也巧,陈瑾轩走路去报馆的途中竟逢着郁曼琳坐着黄包车面对面的经过。而郁曼琳也望见了他,于是叫车夫停下车来,只是在这人多的街上,她又似乎有些顾虑,于是也没有走下车,只从黄包车的一侧稍稍的探出脸来,看着陈瑾轩声音极细的叫了他一声,“陈先生。”

    陈瑾轩听她叫得如此陌生,心里只觉有些不悦,于是也只礼貌的一笑,回了声,“哦,陆太太。”

    郁曼琳于是又问他,“这是要往哪里去呀?”

    “回报馆。”

    郁曼琳看出他有些不高兴,于是这又语气温婉的问道:“明天有空吗?”

    陈瑾轩听她这样问,也没说有空没空,只是问她,“陆太太有事吗?”

    “也不是什么要紧的事,只是你若有空……”郁曼琳没有把话说下去,她觉着这毕竟是在外边,有些话说得太明白,万一不慎叫认识的旁人听了去,只怕要生出什么不必要的麻烦。何况她也确信,话说到此,陈瑾轩必是能明了她这话里的意思。

    也正如郁曼琳所确信的,陈瑾轩知道她如此说不过是让他翌日去看她,于是回了一句,“想来是有空的。”

    郁曼琳知道他既已这样说了,也就是明天笃定会抽出空来看她,这才浅露几分愉悦,淡淡的笑着说了声,“那再会了。”

    见着远去的郁曼琳,陈瑾轩此时只觉着莫名的有些郁郁,原本他的心里是每日的想着郁曼琳的,可是这日见着她却又没有寻常的恋人相见那般的欣喜,倒是这路上的一见反倒觉着疏远了独自思恋时与她的距离。

    翌日的上午,陈瑾轩一早便出了门,赶去报馆请了假,便往郁曼琳那里去了。

    郁曼琳这天穿着一件入秋时买的稀纺旗袍,只在上身加了一件狐皮披肩。许是因她穿的有些单薄,所以楼下壁炉里的火生得很旺,令陈瑾轩走进屋来只觉是换了一季,一如他昨日遇见的郁曼琳与他此时眼中的她。

    陈瑾轩依旧坐在那张长沙发上,他依然想着上一次来时于这沙发上见着的烟盒,只是如今那烟盒已然不在,但没有答案的猜测却依旧萦绕在他的心中,令他不安又莫名的妒忌。

    郁曼琳见他一个人坐在那里也不说话,甚至都没有抬起头来看她一眼,于是些许埋怨的语气说,“我不说话你便也没有话要和我说。”说着,站起身来,去煮了一壶咖啡,在倒出的其中一杯里加了五匙奶、三块糖,端去放在了陈瑾轩面前的茶几上。

    陈瑾轩端起咖啡来,捏住杯耳那只手的无名指轻触了一下茶杯,而后细抿了少许,这才放下咖啡杯,看着坐去壁炉边一张椅子上的郁曼琳问了一句,“一个人过的年?”

    郁曼琳并没有回答他,只是反过来问他:“你呢?”

    “昨天回了一趟家里。”陈瑾轩一面答着,一面心事重重的想着如何才能委婉的问出那只烟盒的来历,于是思忖了片刻,问了一句,“你父亲没回来吗?”

    “回来过的,前两天刚走。”郁曼琳说着侧过脸去看了一眼陈瑾轩,见他眉心紧锁,刚想问一句,但这时陈瑾轩又忽然问她,“可以抽支雪茄吗?”

    “可以的。”郁曼琳点了点头,又半开玩笑的说:“我还以为只有那些上了年纪的人才会爱那东西。”

    “该不会是因为你父亲抽雪茄吧?”陈瑾轩说着划了一根长长的火柴,点了一支昆塔阿摩雪茄。

    这时的郁曼琳正喝着咖啡,听他如此问,于是放下手中的咖啡杯,回了一句,“我父亲倒不抽雪茄的。”

    陈瑾轩于是接着她这话故作不经意的笑着说:“那总不会抽香烟吧?”

    “那是当然。”郁曼琳随口回了他那句话,方才觉着陈瑾轩这日似乎有些奇怪,她觉着自己仿佛是被他的话一步一步的绕了进去。正当她猜测着陈瑾轩问这些话的目的时,忽然想起几天前陆英麒走的时候曾从沙发上拿了只烟盒,她记得当时他还说了一句“原来是忘在这里了。”这时、郁曼琳才忽然发觉,许是陈瑾轩那天夜里来此时见着了陆英麒此前忘在这里的那只烟盒,于是又赶紧说了一句,“不过我叔父对香烟却是偏好得很,偶尔随我父亲来一次,我这里就非得开窗通风一整天不可。”

    陈瑾轩听她如此说,这才终于是把心里压了许多天的包袱放了下来,也没了连日来令他一想起那只烟盒就食无味、寝不安的悒郁。

    而郁曼琳见他于自己这番话是信了,心里这才松懈下来,于是看着他说了声,“咖啡都凉了。”

    这时的陈瑾轩并没有因她这话而去理会那杯咖啡,倒是在思忖了许久之后,鼓起莫大的勇气问了一句,“曼琳,你会和我在一起吗?”

    郁曼琳心知他此话的意思,只是她虽然不止一次的将这感情憧憬得极其久远,但却也从未将他们之间的关系想得那么明晰,至少走出这扇门去,在旁人的眼中她与陈瑾轩是没有丝毫的关系,这才是她要的与陈瑾轩的感情。于是面对陈瑾轩如此的一问,她只是理所当然的回了一句,“我们现在不就在一起吗?”她本以为以陈瑾轩的性格,只需她如此的绕开他的本意,他便会不好意思再追问下去。只是她于陈瑾轩毕竟是还不甚了解的。她没有想到陈瑾轩会放下平日里他极其珍重的面子,竟会又问了她一句,“你会和我结婚吗?”

    郁曼琳没有想到,以往言语总是委婉得叫人琢磨不透的陈瑾轩,这日会如此直白的问她这样一个她恨不能一生都与陈瑾轩之间不会提及的事情。但陈瑾轩既已这样问了,她又必然要给出一个答案。尽管无疑她的答案是否定的,但她却又想要将一个否定的答案说得令陈瑾轩欣然接受,于是她在思忖了片刻之后,从壁炉边的椅子上站起身来,走到陈瑾轩的身边依着他坐下,在他的耳边温婉的说,“瑾轩,只要你心里爱的人唯有我,我就觉着已然很幸福了,就像现在这样,我从来也没有觉着像现在这样满足过。”

    “是吗?”这时的陈瑾轩已然从她的话里听出了他不愿听到的答案,这时的他就仿佛是忽然见着末日之光照在了他的身上。尽管他极其希望从郁曼琳那里听到的是另外一番话,但他又明了,这样的事,既非你情我愿,是用任何语言也无法改变的。于是陈瑾轩只沉默的听着她那些酸涩的蜜语,无奈的在自己深爱着她的心上刺入一根又一根的毒针。

    “瑾轩……”郁曼琳见着陈瑾轩的脸色又失了方才的温柔,于是温婉的问了他一声,“怎么不高兴了?”

    陈瑾轩没有回答,他只是侧过脸来,看着她牵强的一笑。只是此时的郁曼琳看不出他这笑里的苦涩,沉溺在那自编的荒诞逻辑中的她只以为陈瑾轩是信了自己的这番话,这令她甚至有些得意忘形,于是又接着饶有兴趣的说道:“男人生来都是觊觎结果而忽略过程的,但女人却是相反。即使将来我和什么人结了婚,那在我的生命里也不过是多了个形式,在我心里爱的永远都只有你。”

    郁曼琳的这些话,陈瑾轩没有再去听,他明了,他若再听进心里去,也许这晚他就会活不下去。此时的他只是刻意的让自己去想些别的事情,极力的想要从这痛苦中解脱,而他的心却仍在阵阵的刺痛,这令他又想起了那只烟盒。他忽然绝望的想,先前郁曼琳于那只烟盒来历的解释倒更像是欲盖弥彰,那郁曼琳大概也是有着别的男人的,而这感情从一开始,或许就只是她一时的寂寞催生的情愫。

    然而就在郁曼琳饶有兴趣的碎了他的憧憬、撇清这层关系的时候,陈瑾轩却觉着已无可退路。尽管此时的他对郁曼琳无可奈何,但他却又不能放下这于她的感情。无论是现实还是他的心都似乎已注定了他唯有如此的痛苦下去。这时的他渴望这痛苦可以分一点给谁来替他承受,但他却已然寻不着一个可以与他分担的人,这时的他就像坠入冰下的水中,窒息却吸不进一丝延续这生命的空气。
朱阁绮户锁清秋 朱阁绮户锁清秋 十四
    又一年的春节过去了,天空依旧没有因那新年的钟声迎来宁静,战火也依旧没有平息,即便在这貌似平静的城里它也在无休止的暗自烧灼,仿佛这世上的文明从亘古至今就是因了如此的自焚才得以涅盘。

    陈子曦的寒假虽已结束,但他的心却仍在卓依伶那里徘徊着收不回来,俨然自从年初一那日开始,他便有了过去的十七年中从未有过的忧愁。他觉着这忧愁就像窒息一样的痛苦,却更苦于这痛苦无处言说。他渴望着耳边能有一个声音告诉他该怎么做才能摆脱这满心的愁绪。这想法令他此时唯一可以想到的人也唯有陈瑾轩。

    只是这天傍晚,陈子曦去到陈瑾轩那里的时候,方晓苒却告诉他,陈瑾轩病了,正在楼上的房里休息。陈子曦想要上楼去看看,方晓苒却又拉住他的衣袖小声劝道:“还是让他一个人静静吧,看他的样子,恐怕心病更重。”

    “不会吧?”陈子曦显然因方晓苒这话显得有些不可思议。他一直以为,陈瑾轩是无论遇着什么事都能轻易就迎刃而解的。

    这时方晓苒见着他那一脸费解的样子,于是将他拉到客堂里坐下,而后一面去沏了一壶茶,一面说,“都已经两天了,他一直都是神情恍惚的,有时下楼来,我跟他说话他也不应声。”

    “那你觉着他会是得了什么心病?”陈子曦这时倒忽然像是忘了他这天是为什么来此的,倒是因了陈瑾轩的事而饶有兴趣的要与方晓苒猜度一番,于是猜测着问了一句,“不会是为了那个女人吧?”

    “这我可不知道,不能瞎说的。”方晓苒见他这副兴致勃勃的样子,只觉着几分有趣,于是禁不住的一笑说道:“看来你对别人的私事倒是挺有兴趣的。”

    “他又不是别人喏,是我哥哥。我对别人的私事才没有兴趣呢。”陈子曦说着理所当然的扬了扬眉毛,又开玩笑的说:“其实你也很有兴趣,只不过你是装着没兴趣罢了。”

    听了他这句玩笑话,方晓苒却忽然觉着有些不好意思,于是避开他那话问了一句,“你今天来找瑾轩是有什么事吧?”

    她这一问,陈子曦方才想起这天他是为何而来,于是方才沉下去的那满腹的惆怅就又浮了上来,不禁皱了皱眉,说:“我原本是有些事想来和他说的,不过现在看来还是不说的好。”

    “如果不会觉着不方便,说来我听听也可以啊。”方晓苒说着端起自己那杯清淡的茶来,喝了少许。

    陈子曦听了她这话,一时又起了玩笑的兴致,看着方晓苒笑着说:“你看看、你看看,我说对了吧。”

    方晓苒一时还没听明白他这话的意思,于是疑惑的问了一句,“说对什么了?”

    “我就说你是对别人的私事有兴趣的,只是装出一副没兴趣的样子故作深沉。”

    方晓苒知道他这又是在戏弄自己,于是故作认真的说了一句:“既然你这么说,那我就不问了。你在这里慢慢坐,或者呢,上去找瑾轩也行,我就不陪你了。”说着,故意站起身来径直走到了客堂的门边。

    陈子曦见方晓苒要走,以为是自己的玩笑惹得她不高兴,连忙回过身赶紧的叫了她一声,“晓苒姐姐。”

    方晓苒听他这么叫自己,不无几分得意的笑着说:“怎么了?我记得沏茶的时候没放糖啊。”她正这样说着,却见陈子曦又沉默的转过身去。于是她走去他身边,温婉的问了一句,“是为了依伶吧?”

    陈子曦一脸惆怅的点了点头,没有言语。

    方晓苒于是又问:“为什么不对她说呢?”

    “我都不知道对她说过多少次了。”陈子曦无奈的说,“在她眼里,我永远都是个小孩子。就算她不拿我当小孩子看,在她心里,也永远没有什么人能够替代我哥哥。”

    “我想,该是你从来都没有认真的对她说过吧。”方晓苒若有所思的说,“其实依伶的心里一直都是少有安稳的,尤其是现在又被瑾轩伤了心。下次你若认真的对她说,或许她的态度会不同以往也不一定呢。”

    听了方晓苒的话,陈子曦似有了悟的点了点头,但转而就又像是抛开了此前所有的烦恼,一脸好奇的看着方晓苒问,“你怎么会这么了解?该不会是你对情事颇有经历吧?”

    方晓苒见他又是这副没正经的样子,于是皱了皱眉头说:“你看你,才正经了几分钟就又是这副样子,难怪依伶不信你的话,换作谁也不能信了你。”

    “我这叫性情中人,叫侠气。”陈子曦玩笑的说着,站起身来,又看着方晓苒不无几分认真说了一句,“谢谢你,晓苒。时间不早了,我也该回去了。”他说这话时,还很是沉稳的浅浅一笑。

    “好了好了,这要换作我是依伶,也会弄不清你的话到底哪句是认真的哪句是玩笑。”方晓苒说着,将他送出了门去。

    只是方晓苒这边刚送走陈子曦,她便又想,自己之前跟他说那些话会否有些不妥。毕竟她也明了,卓依伶如今依然是爱着陈瑾轩的,何况她也并不十分清楚陈瑾轩究竟是因为什么要推掉与卓依伶的婚事。想到此,她便又有些担心起来,只恐自己一时无心之失,变得俨然在怂恿陈子曦的介入而令陈瑾轩与卓依伶之间隔阂愈深。她越是这样想,这件事的后果就被她想得越是严重,结果是整夜都没能安下心来。直到第二天早晨,见着陈瑾轩,把前日陈子曦来过的事向他从头至尾的说了一遍,见陈瑾轩对此只是浅浅一笑,面上依然是波澜不惊的颓废,她这才终于是放下心来。

    而另一边,陈子曦第二天一早便去了卓公馆,恰逢这天卓竟宜也在家中,见陈子曦一早便上门来,也不知道究竟所为何事,于是故作一副和蔼的样子放下手中的报纸,叫了他一声,“子曦啊,好久都不见你了,长成大人了。”

    陈子曦原本来这一趟是要急着见卓依伶,偏偏却逢着卓竟宜在家中,且一进门就被他叫住,虽说心里很不情愿,但也只好走去卓竟宜面前问候了一声,“您好,卓伯伯。”

    “是来找依伶的吗?”卓竟宜一面这样问着,一面心里就在思忖,陈子曦这天上门究竟是为何事。

    而陈子曦点了点头,答了句,“是的。”便也想不出还有什么话好说。

    “先坐一会儿,依伶就下来了。”卓竟宜说着,让人准备奶茶和点心,而后才又看着陈子曦问了一句,“你爸爸妈妈身体还好吗?”

    “还好的。”陈子曦极不自在的与卓竟宜面对面坐着,心里只盼着卓依伶能够早些下楼来,此刻甚至忘了他这天来找卓依伶是有话要对她说的,且如今这话还不好叫旁人听见,尤其是卓竟宜。

    卓竟宜见陈子曦有些拘谨,于是又故作关心的问了他一句:“瑾轩最近还好吗?我听说他把银行的工作辞去了,想必是寻着别处高就去了?”卓竟宜这话里有些嘲讽的意思,他心想,陈瑾轩这样的人辞去了银行的工作,想来除了回霓裳服装店打发日子,也没有什么地方可去。

    而陈子曦虽说是有些单纯,但卓竟宜这话里的意思他还是听得明白的,于是故意夸大了说:“有家报馆再三的请他去,他碍于面子所以不好推迟就去了。如今除了忙于报馆的事,偶尔他还写些文章登报的。”

    卓竟宜听他这样说,心里禁不住的生出几分不悦,只觉着陈子曦这话说来,倒像是在说自己此前介绍陈瑾轩去银行做事是埋没了他。此外、他于陈子曦的话也不尽相信,正想再细问是哪家报馆的时候,卓依伶这时走下楼来,见着陈子曦便问了一句,“子曦,这么早来找我,有事吗?”

    “嗯。”陈子曦站起身来,看着卓依伶点了点头,刚想说下去,却又因了卓竟宜的在场而有些顾忌,欲言又止。

    卓依伶对此心领神会,于是又故作好奇的看着卓竟宜问了声,“爸爸,今天这么晚了还没出门?”

    卓竟宜知道卓依伶如此说不过是因了他们有些话不想让自己听见,心想、如今两家的亲事都已搁下了,自己也没有其他好担心的,于是顺着她的意思说:“这还不是因为你在楼上迟迟不下来,何况我也难得见着子曦,所以趁着今日见着了多聊几句。那你们继续,我先走了。”

    卓依伶看着卓竟宜出了门,这才小声问了陈子曦一句:“是不是阿姨有什么事让你来找我?”

    陈子曦心不在焉的回了声,“不是的。”言语时,心里还在焦虑的想着,怎样才能让卓依伶觉着自己是认真的,于是极力的回忆着昨日同方晓苒说话时,她觉着自己认真的时候自己是怎么个样子。

    “子曦?”卓依伶见他忽然又锁紧了眉头,于是不无几分担心的问他,“是出什么事了吗?”

    “依伶,”陈子曦一时于满脑子的混乱中叫出了她的名字,又说了声,“我是真的喜欢你。”言过便是一脸的沮丧,就仿佛他这话说出来又必定是与以往一样不被当作一回事的。

    而卓依伶也的确是没有给他一个直面这感情的答复,只是这回她又似乎没有当他是一时的懵懂,只是说了声,“小声点,这话不怕叫旁人听见吗?”

    “昨天我问方小姐,她说我这话若非认真的说出来,听的人是不会信的。可是明明我每次都是认真说的,为什么你从来都不当一回事呢?”

    卓依伶听了陈子曦这话,一时只觉着是又好气又好笑,于是看着他说,“真是的,怎么这种事也去问别人,而且你和方晓苒才认识多久啊?就去问人家这些,也不怕被人笑你傻。”

    “我本来也不是要去问她的,只是我去了才知道我哥他病了,一个人在房里休息,我不好去打扰他,所以才只好去问方小姐。”

    “瑾轩他病了?”卓依伶听说陈瑾轩病了,不禁有些担心,只是转而又故作不太在意的向陈子曦问道:“得的什么病?”

    “我也不清楚,只是听方小姐说,身上的病倒没什么大碍,只怕是重在心病上。”

    卓依伶一听这话,心里禁不住的就生出一丝怨气,于是悻悻的说了一句,“想来又是为了那个女人吧?他也真是活该。”只是说归说,怨气归怨气,她于陈瑾轩始终还是有些担心,只不过如今他们之间的关系已然被陈瑾轩搞得如此陌生,碍于面子她也不好再提去看他。

    倒是陈子曦看出了她此时的心思,于是试探的说了一句,“不如你陪我再去看看我哥吧?”

    “我为什么要去看他,他病不病的自有他心里那个人去操这份心,哪里轮得到我去操那份空心。”卓依伶本是顺势说了一句赌气的话,只是这话说着说着却勾起她心底于陈瑾轩的怨恨。一时间,不仅没了于陈瑾轩的担心,倒是莫名的于他生出许多恨来。这顿生的情绪就连卓依伶自己也觉着有些惘然。此时的她甚至已不能判断,如今自己于陈瑾轩是恨多些还是爱多些。兴许她于陈瑾轩的爱都已然于不知不觉中一点点的化作了恨。
朱阁绮户锁清秋 朱阁绮户锁清秋 十五
    日历上的节气虽早已入春,但吹过大街小巷的阵阵风里却依旧是冬的寒意,不止路边的树梢上不见一点生气,就连夏季野草疯长的沟边都依然是一片寸草不生的泥泞。

    郁曼琳每日的顾盼着窗外的春景,而每个清晨当她拉开窗帘看见的却总是阴霾的天气,就仿佛是春天已别过这城市永远的走了。

    这不晴的天空、潮湿的阴雨令她多少觉着有些凄凉,令她的心在此时就俨然窗下的院子里落叶扫尽后的空虚。这时的她又不禁要想起陈瑾轩来。也唯有如此心怀着一丝忧郁的想起他来,才会令她心生一丝他的感受,也仅仅就是这一丝的感同身受就令她满心的忧虑油然而生。

    她思量着,此前对陈瑾轩说那些话会否有些操之过急,她更担心会就此断了他于这感情的憧憬。想到此,她便觉着不安,她觉着她还不能平静的淡去于陈瑾轩生出的那一丝情愫,毕竟如今的她还会时常的想着他,这时常的想念令她明了在精神的空虚之处依然需要陈瑾轩的填补。于是这个雨停的下午,郁曼琳坐在她的房间里,怀着她伤感又忧虑的心绪写了一封字字情重的长信。

    只是当陈瑾轩见到郁曼琳的这封信时,却是俨然已服下鸩毒的人见着有人送来一片阿司匹林那般无济于事。他觉着,既然郁曼琳的那些话已说得很明了,那这感情也便是注定了没有结果,于是郁曼琳的这封信除了让陈瑾轩觉着她的心机之重便是城府之深。更何况,此时的他不仅是因了郁曼琳所有那些玩味言辞一般的逻辑伤了心,如今的他更是对这世上的爱情也灰了心。他唯有在于这现实的无奈时、心痛时,甚至在渴望这生命的了却时无助的安慰自己,爱情终归不过是个屁,纵使它诞生得如何浓烈,也终会有消散的时候。

    然而尽管他于这现实已看得分明,但一连几日,不知下了多少次决心要放下这感情却终是不能放下,于是满怀着惆怅与失落的他写了一封简短的信寄了去。这信中只有短短的几行字,既没再直面这感情,也未言他的憧憬。

    郁曼琳在见到他这封信时,看着那信纸上寥寥的几行,却字字是身临末日一般的哀愁。按理她是该明了陈瑾轩如此落寞的原因,只是这郁曼琳的思维方式却偏偏不同常人。当她看到陈瑾轩的这封信时,非但没有因了陈瑾轩于她的无奈生出的哀愁而深感几分怜悯,反倒是生出了满腹的怨气。在她的心里只是埋怨着,陈瑾轩对她寄去的那样一封深情的长信非但没有表现出些许欣喜,反倒是回了一封这样悲愁的信来。她更是悻悻的猜想出许多情景,只当陈瑾轩平日面对别的女人是满心的欢喜,唯有到了她这里才变得如此悒郁,倒像是自己不如别家的女人,直教他爱了自己是受了委屈。她越是这样的想就越是莫名的生恨,而这一时于陈瑾轩生出的恨竟也填补了她原本待爱来填的空虚。

    几天以后,陈瑾轩又收到一封郁曼琳的来信,这一次她的信便全然没了此前的温婉,无论信的内容还是措辞,都宛如钢针一样的尖锐,更是说了许多那些爱慕她的男人的好,且还拿来与陈瑾轩相比,说了他一堆的不是。直教原本已是悒郁成疾的陈瑾轩读过之后,又不禁燃起满心的怒火。于是在这突如其来的刺激之下,他愤愤的出门叫了辆黄包车便往法新租界去了,且是这一去便要决然的与那郁曼琳就此了断。

    而郁曼琳是怎么也不会想到,陈瑾轩在看到她的这封信时会如此的愤怒,更不会想到他这天会来此。所以她也就没有把这日前来的王妈打发走。

    陈瑾轩这天去到郁曼琳那里时,也是全然没了往日的斯文,站在那院门外,急急地摁着门铃,直教房里正在做事的王妈匆匆地小跑着出来,隔着镂空雕花的铁门看见陈瑾轩那张并不陌生的脸,刚想要让他稍等一会儿,陈瑾轩就说了一句,“请你把门打开。”他这话虽然说得不失礼貌,但那生硬的语气,和一张严肃异常的面孔直教这王妈惶惶的不知如何答话。

    “我是来找你们家那位曼琳小姐的。”陈瑾轩于是又说了一句,“如果她在家,就请你开门,我有事要跟她讲。”

    这时郁曼琳也拉开楼上的窗帘,贴着窗户朝下看了一眼,见是陈瑾轩,于是也没顾得上推开窗子打声招呼就赶紧的下了楼去。一走出楼门就吩咐了王妈一句,“你去做事吧。”而后见王妈点了点头转身回了屋里,这才不紧不慢的朝着院门走去,直到距离陈瑾轩不过两三米远才小声说了一句,“你今天怎么忽然想起上我这儿来了?”说那话时还不望刻意叫他听出自己这话里埋怨的意思。

    陈瑾轩见着她这副全然不当自己是回事的样子,心里只觉越发的生气,只是他也不想叫郁曼琳看出他会因了她生气而得意,于是故作一副冷漠的神情,满不在乎的说道,“我今天来只是想跟你说一句话。”

    “是什么话?”郁曼琳还不知道陈瑾轩这日来是要与他一拍两散的,她只以为是自己此前寄去的那封信于他的刺激有了成效,会令他从此越发的珍视自己。

    而陈瑾轩却冷冷的回了她一句,“你我从今起就此陌路吧。”他说这话时还刻意的压抑住心里顿生的伤感,于面上显露出毫无所谓一般的淡淡一笑。

    “你说什么?”郁曼琳只觉是自己听错了,在她想来,陈瑾轩是决不会对她说出这样的话来的,且她还从他的脸上看到那样的笑容,笑得俨然这季节的天空一样冰冷。

    陈瑾轩知道她是已然听明白了自己这话,只不过她的心一时没有明白过来而已,于是他没有再重复,只是转过身去就此离开。

    郁曼琳见他这就要走,一时也忘了所有的顾忌,赶紧的开了院门,一把将他的手拖住,又追问了一句,“你刚才那话是什么意思?”

    “到此为止。”陈瑾轩心想,这此中的缘由郁曼琳本就清楚过他,本就是她于一时的寂寞才生出了于自己的情愫,而自己对郁曼琳而言也不过是寂寞时的一点消遣。即便如她曾说的,将来就算她结了婚也不过是多了个形式,而即便是这样一个形式郁曼琳也没有想过留给他。

    但此时的郁曼琳却没有想过陈瑾轩想的这些,她只是猜测着他是因为另寻着新欢所以才不要她了,何况她见着此时的陈瑾轩又是那样一副毫无所谓的表情,就越是确信自己猜想的没错。但她不能接受这现实,她更不甘心,毕竟从来都是她抛却别人的感情,从来都是她自以为的主导着一切,而这天在陈瑾轩的面前却是完全的颠倒了过来,即便是出于她的自尊也不能就这样的接受。

    然而这时的陈瑾轩却已然走远去了,走到了那条马路的对面。

    郁曼琳清楚的知道她不能追出去,她不能叫别人见着她与陈瑾轩在一起,更不能让些流言蜚语传到陆英麒那里。于是即便此时,即便在她的心于这感情濒临崩溃的时候,她也依然是理性的,她的理性告诉自己,即便她失去了陈瑾轩,她也不可以失去陆英麒,毕竟陆英麒才是她的将来,才是她余生的依靠。于是她就那样,站在这扇院门后面,看着陈瑾轩的背影一点点的消失。

    她终是禁不住忧伤的落下泪来,这泪在此时无论她用手绢去拭多少次都仿佛拭不干。

    王妈见着郁曼琳这副模样走进屋来,也不敢出声,只是低着头老老实实的做事,只当作什么也没有看见、什么也不曾听见。

    “王妈。”郁曼琳这时坐在沙发上,看着一旁做事的王妈说了一句,“你早些回去吧。”

    王妈听了她这话,又看了看还没做完的那些事,犹豫着答道,“可是……”

    “剩下没做完的事你下次来再做好了。”郁曼琳说着,心想这王妈见着自己这副样子必定会要怀疑她与陈瑾轩的关系,于是又刻意编出一句话来说,“方才那位先生带话来,我过去一个姐妹这趟回上海的船在海上被炸沉了。我想一个人静一静。”

    “那我这就回去了,太太。”王妈说着,便开始收拾。

    这时郁曼琳又从一旁的皮包里拿出一块银元来,放在王妈的手里,说了声,“现在世道不好,这钱你拿去用吧。”

    王妈接过那钱来,弯着腰连说了几声,“谢谢太太。”

    回去的路上,王妈的手揣在口袋里摸着那块银元,心想、郁曼琳似乎也不是什么可憎的人。虽说平日她说话是有些刻薄,碰着她心情不好的时候还会无端的挑剔,但和她以往伺候的那些老爷太太们相比,她也算是个好人。至少她这一生是没有遇着第二个雇主,非但不寻些理由克扣她的工钱,偶尔还会塞给她一块银元接济她的生活。虽说这一块银元在有钱人的眼里并不算什么,但于王妈这样的人而言,这却意味着不仅能给她那乡下卧病在家的儿子抓上好几副药,且还能让他吃上一顿好的补补身体。

    于是王妈犹豫着,下一次陆英麒再来问她时,她是否要将这天看见的事说出来。毕竟她是看得分明郁曼琳与陈瑾轩的关系的,她更是看得出郁曼琳那脸上的泪痕是怎么一回事。这件事一旦她对陆英麒说出来,必定是非同小可。只是她又收了陆英麒的钱,且陆英麒这样的人她更是得罪不起,若是有朝一日陆英麒知道她于他有所隐瞒,势必又不会放过她。她于自己倒不太在乎,唯一放不下心的是她在乡下那个病弱的儿子,若然哪天再没有钱寄回去,他即便不病死也是会饿死的。就这样,她这一路上那只手都揣在口袋里捏着那块银元,翻来覆去的捏着,就仿佛手指被施了魔咒一般停不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