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色愁华年
作者:陈琢瑾
曲水流觞暮红楼
曲水流觞暮红楼 曲水流觞暮红楼 一
    薄雾的清晨,阳光落下朦胧的一片在这灰霉的城市,多少叫那些阴湿的深巷有了几分平日里没有的生气。

    郁曼琳早晨起来,拉开厚重的天鹅绒窗帘便见着雾气散去的天空一片明媚的阳光,推开两扇紧闭多日的窗子,迎面又是一股凉爽的春风,直教满心的阴霾都被吹散了去。

    经历了一个漫长又湿寒的冬天,逢着这样难得的晴朗,郁曼琳自是要出去走走。也就在这天,当她走近平日不知去过多少趟数的霓裳服装店时,一个陌生的年青男人立时便吸引了她的注意。

    他一袭近黑的深蓝色英式西服,一副儒雅的绅士模样,坐在一张樱桃木的沙发椅上旁若无人的安静。

    郁曼琳不时的将他一眼偷望,临走的时候,她终是顾不及矜持,故作不经意的向店里的经理解元毡私下说道:“那位先生好像以往不曾见过。”

    解元毡叠起干瘪的皱纹,陪出一副招牌的笑脸朝郁曼琳说道:“那是我们瑾轩少爷,早几年去了香港,上个月方才回到上海来。”说着,又侧过脸去,对陈瑾轩说,“瑾轩少爷,这位是陆太太,陆先生可是……”

    他那话说了一半,郁曼琳便插了一句,“这衣服大概几天能送过来?”

    解元毡客气的答道:“您的衣服必定会要排前来紧着做的,顶多一个礼拜就能给您送去。”

    郁曼琳听着笑了笑,“时间长些倒没关系,只是这衣服要做得精细,尤其裁缝的手工要像平日里做人一样谨慎,既不可少一针也不好多一针的。”

    解元毡听着那话,又见着郁曼琳微露的愠色,于是识趣的不再多嘴。

    在郁曼琳的心里,自己如今的身份是多少有些尴尬的,尽管认得她的人都叫她陆太太,但她自己心里明白,虽然是嫁给了陆英麒,但结婚证却是没有的。虽说于曾经留洋的她而言,起初也没觉着这有什么不妥,但时间久了,耳边听的那些闲言碎语多了,她也便对这陆太太三个字异常的反感起来。

    但郁曼琳这天的心情总归是好的,出手也胜似以往的阔绰。临别的时候,她从包里拿出厚厚的一沓宁钞放在柜上,又朝着陈瑾轩温婉的一笑,“陈先生,我的衣服做好了可否麻烦你帮我送过来?”言语间,那个“你”字故意说得快且含糊,叫人分不清那话里说的是沪语中的“你”还是“你们”。且就在言语时,郁曼琳又从皮包里拿出银元来,于那一沓宁钞的旁边叠了高高的一柱。

    陈瑾轩看着郁曼琳,又瞥了一眼她于那柜上叠放的一柱银元,只礼貌的浅浅一笑。

    郁曼琳走后,解元毡去到柜前,叫人将柜上的宁钞入了帐,而后又盯着旁边那一柱银元细看了一眼,才又直起身来,刻意对着坐在一旁的陈瑾轩笑了笑说,“少爷,陆太太的衣服做好了我会叫伙计送过去的。”

    陈瑾轩一面听着,一面瞥了一眼那柜上的银元,在解元毡的面前只默然一笑。

    一周后的一日中午,陈瑾轩正要往店里去,却被父亲叫住,“那位陆太太的衣服我已吩咐了老解下午叫人送过去,这种事本就不该你去做。更何况那个陆太太又是个背景复杂的人,少有往来的好。”

    陈瑾轩虽是听进了这番提醒,但于风韵的女人,纵然是怎样的男人心里都会想要与之接近的,他自然也不例外。初一刻见着郁曼琳,他便被她吸引,即便这些年的教条时刻束缚着他的言行,但渴望激情的思想终是没有什么可以束缚。“可是我那天已然答应了人家,失信于人怕是不好。”他寻了个陈忠庭无法拒绝的理由。

    陈忠庭素来是以身作则的在树着一个信字,陈瑾轩这话无疑是说到了他的软肋上,再三的思忖,他也只能是叫他以后这样的事不可再轻易答应别人。

    陈瑾轩心里是暗喜的,一路小跑着往霓裳服装店去了。进了店里,见着解元毡,于是与他说了送陆太太那件衣服的事,便又坐在那张他常坐的椅子上,等着解元毡叫人把包装好的衣服拿出来。

    这时的解元毡没曾想到,自己把这事告诉了陈忠庭竟也没能劝住陈瑾轩,于是很不情愿的从衣兜里掏出那天郁曼琳留下的银元,一时也顾不上去掩饰脸上的不悦,只悄悄的从中扣下一块,余下的与那衣服一并交到了陈瑾轩的手里。

    陈瑾轩接过装着衣服的盒子,又将那些银元摊在掌上看了一眼,抬起头来见着解元毡那副扑克表情,心里便明了他如此不过是为了那几块银元而已,更是猜到多半是他背着自己在陈忠庭那里多了嘴。

    他看着他浅浅一笑,从满手的银元中拿了几块放进西裤的口袋里,其余的依然放在手心摊在解元毡的面前,在他耳边小声说了一句,“解先生,这些银元你拿着,把陆太太定的这件衣服该入的帐入了,余下的你就收好吧。”

    解元毡心想,这件衣服该入的帐那天郁曼琳留下的另一沓宁钞就已然够付了,陈瑾轩对他说这话,无非是将这剩下的银元都送给了他,于是他那一张阴沉的脸顿时就又变得俨然那窗外的明媚,赶紧从陈瑾轩的手中接过那些银元,生怕他会反悔一样,笑着一连说了几声“谢谢少爷。”

    陈瑾轩鄙夷的看着那张欢喜的面孔,把玩着手中的一块银元不紧不慢地说:“不客气。你平日不仅为了店里的事劳心劳力,还对我的琐事也多有费心,倒是我要谢谢你,不只如此,还要代我父亲谢谢你。”他这话说来虽是动听的,但说此话时的脸色却叫解元毡见了不禁心里要生出几分不安来。

    这时陈瑾轩又站起身,面露一脸和善的微笑,吩咐了店里的一个伙计去外面叫了辆黄包车。临出门的时候他还刻意转过身来,在解元毡的耳边极小声的说了一句,“我这就出去了,店里进出的账目麻烦解先生盯着点,不要一时疏忽又记错了,毕竟账上的钱和那些闲钱是不一样的,哪怕是一块银元也错不得。”

    解元毡自然是明白他那话里的意思,忐忑得不知如何回答,更是怕这话让陈瑾轩再往明了说下去,于是只惶惶的垂目点了点头,不再言语。

    陈瑾轩这时也不再多说,叫上店里一个刚雇来不久的伙计便出了门去。

    直至陈瑾轩离开,解元毡才摊开手来,看着掌上的那些银元,禁不住的嘘叹了一声。此刻他的心里是全然没了方才的欣喜,倒是平生第一次觉着这银元烫手得很。

    这时、陈瑾轩已坐上黄包车朝着郁曼琳那里去了,而那个他叫上跟着一道去的伙计是个刚来不久的,此前是个书呆子,在此地住了这么些年几乎是不认路的,下了黄包车,跟着陈瑾轩上了一趟电车便傻乎乎的跟丢了,只好独自回转去。

    郁曼琳住的地方并非陆公馆,而是独居在法新租界一幢两层的小楼里,红砖红顶的房子,不深不浅的庭院,像这样晴朗的天气,镂空雕花的铁门后面,四方的院里树影斑驳,风一吹,那些水门汀上零碎的阳光就像蝴蝶一样飞得热闹,惟独长满爬墙虎的红色砖墙始终是那样的冷清。

    下午两点的钟声方才敲过的时候,陈瑾轩站在这小楼的院门外边,伸出手去轻摁了门铃。没多久,便见着楼上的窗户开了一扇,郁曼琳从里面探出脸来,只说了一句“我就下来。”便又关上了窗子。

    只是郁曼琳的这一句“我就下来”却叫陈瑾轩站在门外足足等了将近一刻钟,而她出了楼门也依然是不紧不慢的走过院子,开了院门,面容淡定的说了一句,“让你等这么久,真不好意思。”

    陈瑾轩素来是最不愿等的,何况是站在门外等了这许久。于是只将那装着衣服的盒子交到郁曼琳的手里便要离开。

    郁曼琳见他转身要走,心里多少有那么一丁点惋惜,于是稍稍地移了两步走到门边,却也没有走到门外的马路上去,只是稍微的探出头,故作漫不经心的左右瞟了一眼,又看着已然走出几步的陈瑾轩,轻柔的小声说了一句,“那么老远的过来,上楼喝杯咖啡再走也不迟呀。”

    陈瑾轩听着那粘糯的声音,回过头去又见着那方才不曾细看的女人。她一袭白色的织锦缎丝旗袍加身,一头波浪的卷发似有几分自然又似几分矜持的滑泄身后,而那张素净无暇的脸上仅在双唇抹了一点嫣红就已然尽显风韵。那片妖娆的美直教陈瑾轩一时就连方才生的什么气都忘了去。

    就在他走进那扇院门的时候,郁曼琳却不忘嗓音清亮的说了一句,“真是谢谢你这么老远替我把这衣服送来。”

    陈瑾轩只觉着那话听来是客套得有些别扭,此时的他并不明白郁曼琳为什么要说这么一句别扭的话,正如这时的他不会想到有人的地方便会有人所避之不及的流言蜚语。

    他跟在郁曼琳的身后走进院子,进了屋里,看着面前这样一个曼妙的女人,竟有些想入非非,不禁好奇的想,郁曼琳那件白色织锦缎丝旗袍的里面会是怎样的娇嫩,想来也是如她这一袭旗袍那样的雪白、细腻。想到此他便觉着有股冲动,而自幼所受的教条又深深的紧缚着他那颗狂放的心。

    郁曼琳住的这幢红砖红顶的小楼里,是地道的维多利亚风格,但陈瑾轩走进去却反常的觉着这屋里的清冷,于是寻着一张靠窗近些的沙发欲要坐下。

    这时郁曼琳却站在楼梯的旁边看着他笑了笑说:“坐在那里做什么,这个时候楼下的屋里又照不进光,上楼去坐吧。”

    陈瑾轩听着她这话,心想楼上该是郁曼琳的卧房,如此一想,便又觉着骨头都俨然一阵酥麻,只觉方才的想入非非又充盈了满脑子的思绪。

    郁曼琳见他站在那里像是在发呆,于是从楼梯的扶手上探了探身,问了一句:“在想什么?”

    “没什么。”陈瑾轩笑得有些尴尬,跟在郁曼琳的后面上了楼。

    郁曼琳倒了一杯方才煮好的咖啡,和一些点心放在离窗不远的小桌上,对陈瑾轩说了声,“你先在这里坐一会儿,我去换了衣服就来。”便拿起那只装着衣服的盒子去了另一个房间。

    郁曼琳在关门的时候,还不忘要款款的说一句,“你稍等一会儿,我换了这身衣服就来。”

    尽管当下的时间并不适合来穿那件深玫红烧化绒旗袍,但此时的郁曼琳却觉着这窗里的世界俨然是冬已远春将逝,急着要将那身旗袍换上。待她回到卧房里,还不忘刻意在陈瑾轩的面前站定几秒,柔情的一笑,这才在小桌边与他相对着坐下,端起咖啡杯,看着陈瑾轩温婉的说了一句,“让你久等了。”

    陈瑾轩见着那近在咫尺的情景,不禁有些拘谨起来,浅浅的一笑,也没说话。

    郁曼琳这时又侧了侧身,于是雪白的一隅就从旗袍的开叉露了出来,那片景色在陈瑾轩的眼里简直滑腻如玉。

    郁曼琳见着他那眼神里的一丝痴迷,嘴角微翘起一丝得意,故作不经意地问道:“好看吗?”

    陈瑾轩觉出自己的失态,但见着郁曼琳那张脸上并无愠色,便又淡定的笑着点了点头。

    郁曼琳这时又走到穿衣镜前,扭着细腰转过来侧过去的看了看,又故作一副恍然的表情转过身来向陈瑾轩问道:“糟糕,我这样硬把你留下,不会耽误你的事吧?”

    “我倒是闲得没有什么事可耽误。”陈瑾轩抬起左手来看了一眼腕表, “只是我也该要走了。”言语间已从那张椅子上站起身来。

    “等一等。”郁曼琳这时又朝他温婉的一笑,一面说着,一面走到他的身后去,替他扯了扯被坐得微皱的衣边,这才将他送至楼下的门前。但也只是送到楼门,她便又转身回到楼上,推开一点窗子,看着陈瑾轩在马路对面叫了一辆黄包车,于树影斑驳的路上越来越远。

    直到见不着他的身影,她这才于窗前的小桌边坐下,不经意的见着那只他方才用过的咖啡杯,想着他坐在那里的样子,心想、她也是像他这般年青过的,只是太短暂,短暂得没能留下一点年青的记忆。想到这里,她便不愿去想,想来只会令她心伤。

    陈瑾轩在离开郁曼琳那里之后,见天色已近黄昏,于是便叫车夫将黄包车一路拉到了他家住的那条弄堂口。

    那条弄堂就在离静安寺不远的一条小马路上,陈瑾轩一家如今就在这弄堂里独住着38号一幢三层楼的石库门房子。推开两扇对开的黑色墙门,过了天井,进了楼门便是客堂,客堂的上面是前楼,住着陈瑾轩的父母。客堂后面是灶披间,灶披间的上面有个亭子间,如今让雇来做事的张妈住着。而在灶披间的右侧是一间厢房,这间厢房是房屋结构上多出来的,所以二楼因此也多了一间这样的厢房,陈瑾轩和他的弟弟一上一下各住一间。其他的诸如三层阁这样的房间就都用来堆放旧书和如今已无处摆放的古董家具,即便三楼那个因结构多出来的高晒台也是很少会有人去的。

    虽说在寻常人看来,一家人住在这样一所房子里也足以叫人羡慕,但这与陈家的过去相比,就俨然是一户人家从这样的房里搬到了路边的屋前檐下。

    这天下午,陈瑾轩回到家里便上楼进了自己的房间,拉开窗帘,而后躺在那张几乎顶到天花板的黄花梨透雕螭纹龙六柱架子床上。

    自从这天见了郁曼琳,他就莫名的觉着静不下心来,偏偏这时打开电唱机,又是李香兰的“夜来香”,这歌在他耳边唱着唱着就又令他想起郁曼琳,满脑子都是那份魅惑的风韵。

    就在陈瑾轩想着郁曼琳出神的时候,传来急促的敲门声,门外是陈子曦的声音,“哥,开开门,我有好东西给你看。”

    “门都被你敲坏掉了。”陈瑾轩说着从床边站起身来,去开了门。

    陈子曦见门一开就窜了进来,又转身把门小心的关上,一脸的兴奋又紧张,“我有好东西给你看。”他说着把书包往陈瑾轩的床上一扔。

    陈瑾轩站在一旁问了一句,“又是什么东西?”

    陈子曦顾不上答他,只是把书包里的东西全都倒在了床上,从那堆乱七八糟的课本里找出一本书来,在陈瑾轩的面前晃了晃。

    陈瑾轩看了一眼那书名便淡淡的一笑,顺手把书放在了一旁的柜子上,“这本书我老早看过了,你自己收好吧,不要叫人知道就行了。”

    “这可不是《性史第一集》,是续集,差老远了。”陈子曦像丢了宝贝一样赶紧把那本书拿起来,夹在那堆课本中一起揣进书包里。

    就在他拉开门要出去的时候,陈瑾轩这又转过身来拉住他说,“你那本书借给我,明早你来取。”

    陈子曦得意的一笑,把那本《性史》从书包里拿出来递到了他的手上,临走又说了一句,“我听说依伶姐姐要回来了。”

    陈瑾轩听他这样说,不禁有些好奇地问,“是吗?什么地方听来的?我怎么没有听说?”在陈瑾轩看来,这件事是必然要他先知道才是理所当然的。

    而陈子曦这时却站在楼梯的转角朝着楼上笑着说了一句,“我骗你的。”便一路蹦跳着下了楼去。

    陈瑾轩无奈的一笑,关了房门,回去窗边,发呆地看着窗外的弄堂在将要褪尽余晖的黄昏黯淡下来。

    隔壁41号的亭子间屋顶的露台上又传来凄凄的胡琴声,若非雨雪,每天的这个时候,一段琴声都是少不了的,行云流水一般的飘散了去,先是悠扬,拉着拉着便渐渐的成了没有什么可以割断的愁怨,唯有43号家里的汽车驶进弄堂的声音会将它片刻的打断。

    陈瑾轩关了窗,将种种纷扰拒之于外。但电唱机里的“夜来香”依旧柔媚的唱着,令他那颗飘忽的心分明的觉着,在他的心里满是那一袭深玫红烧化绒旗袍的媚影。而此时,只是这电唱机里的一曲“夜来香”就能把他的心牵到那幢树影斑驳的小红楼里去,俨然要在他明朗的心境中飘散一片晨雾般的迷茫。
曲水流觞暮红楼 曲水流觞暮红楼 二
    时光就这样在混乱的岁月里每日的煎熬、蹒跚着前行,让活着的人都觉着生命成了比死亡更可怖的东西。

    那日之后,郁曼琳没有再去霓裳服装店。尽管她还记得那个郁郁的坐在橱窗边的陈瑾轩,有时莫名的想起他来,还会在窗边他来时坐过的那张椅子上安静的坐一会儿,悠然的喝一杯咖啡。她明了,在她的心里是于他有着丝丝的想念,只是她却不能去见他,至少现在不能。

    陆英麒就快要回来了,一个星期前,他在发给郁曼琳的电报里是这样说的,但电报里没有说是哪一天,他的归期在郁曼琳这里从来都是没有定数的,就像他每一次的离开都是突然的决定一样。

    郁曼琳拿着那张电报,坐在窗边正午的阳光里,用全部的心思想着陆英麒,但她却发现,想着想着她的眼前就会要浮现陈瑾轩那张忧郁的脸。

    就在陆英麒那辆黑色的皮尔卡轿车停在楼下的那天,郁曼琳忽然觉着,她于陆英麒的等待已不似从前,如今的她似乎只是在等待着他来之后的离开。她觉着这想法是可怕的,却又于她的情怀里溢出几分甜蜜。

    而陆英麒是不知道此时的郁曼琳那小小的心肝里繁复的心事的,他只知道在这幢小楼里有一个等他的女人,他爱她,一如年少的他第一次见她时那般的爱她。只是他不能娶他,正如他的父亲陆鸿生时刻提醒他的,男人生来就不该为了感情活着,婚姻要留作最有利可图的赌局下注的筹码。所以他娶了一个他不爱的女人,在遥远的芝加哥建立了一个家庭,又把他心爱的女人锁在了这幢法租界的小洋楼里。

    这天,陆英麒进了门便要往楼上去,郁曼琳当然知道他急着上楼是要做什么,但此时的她却少有陆英麒那样的兴致,于是打开电唱机,硬拉着他的一只手放在自己的腰上,在楼下跳起华尔兹来。

    但陆英麒的心思却终不在这舞步上,他的手搂着郁曼琳,享受着她温暖的鼻息在颈边回旋。

    郁曼琳却忽又微蹙起眉心,在陆英麒的耳边问了一句,“那边有什么消息吗?”

    陆英麒知道她问的消息是什么,这令他不禁又想起许多烦心的事来,一时间就像个烧红的铁球落进了冰桶,没了方才的兴致,“自从日本人袭击珍珠港以后,局势就变得越来越复杂了,加上我的身份……”陆英麒说着皱了皱眉头,短叹了一声。

    郁曼琳扯了扯旗袍,端了两杯煮好的咖啡放在陆英麒的面前,这才又坐下来,试探着说了一句,“如今上海这里有你父亲在,你在这边的根基至少暂时不会有什么影响,倒是时局这样的动荡,要早些准备好一条后路才是。”

    “现在是哪里都不太平,眼前寻条出路都不容易,更不要说是留条后路。不要看老头子那边如今还靠得住,说不定哪天他就……”陆英麒在脖子上做了个割喉的手势,禁不住的一声短叹,“我这尴尬的身份注定是不能在这里落根的。除非这战争没完没了的打下去,否则将来若成了日本人的天下,我们这种人兔死狗烹是料定的。而若然日本人败了,我们家那老头子的命就更是保不长。我这生为人子的注定是横竖都逃不掉。”说着一脸愁容的端起咖啡杯,却一时恍惚被咖啡烫到了嘴,于是又匆匆的把那杯咖啡放下,直教那咖啡在杯口旋出一朵小浪花,溅在了茶几上。

    郁曼琳看着那溅出的咖啡,拿出手绢来,放在茶几上擦了擦,不再说话。

    陆英麒看着她一脸郁郁的神情,于是散去方才满面的愁容,凑到她的跟前,轻抚着她的背笑着说,“放心吧,我也不是等死的人,终会寻着生路的。到那时我也会带上你走,倒是我们家那老头子恐怕笃定是要死在这里了。”

    郁曼琳听着那句“老头子笃定要死在这里”从陆英麒的嘴里说出来,心里忽然觉着很是好笑,于是仰在沙发上止不住的笑起来。

    倒是陆英麒对她这笑看得几分费解,只是他也无心去了解,一把将她抱在了怀里,急冲冲的上了楼去,皮鞋在楼梯上踏出一片沉重又凌乱的声音。

    此时的窗外下起了暴雨,雨水放肆的敲打在窗户的玻璃上,发出俨然要破碎的声音。

    两天后,一个雨过天晴的下午,陆英麒打开他那只皮箱,从里面取出一只沉甸甸的小方盒子,放在床头的小柜上。

    郁曼琳看了一眼那床头柜上的方木盒子,又看着陆英麒貌似漫不经心的说了一句,“你一会儿出去记得把楼下的门锁好。”说这话时,她刻意叫陆英麒听出她心里的那一丝怨气。

    陆英麒看出她此时的不悦,于是朝她一笑,轻抚着她的后颈在她的左脸上轻轻一吻,便提着箱子下了楼去。

    直到几个小时前,郁曼琳还在想着陆英麒何时才会离开,但真到他要走的时候,她的心却又隐隐的觉着空虚起来。她就那样站在窗前,推开一扇窗户,看着陆英麒出现在楼下的身影,看着那辆黑色皮尔卡轿车在潮湿的马路上越来越远,只觉着心里又生出几分怅然若失的凄凉。

    但郁曼琳不会让这凄凉在她玉色的肌肤下尽情的蔓延,她只是拉开坠着流苏的天鹅绒窗帘,坐在浅淡的阳光里悠然的喝了一杯咖啡,就令她的情绪俨然随着倒流的时光又回到了三天前的这座小楼里。

    直至午后的阳光悄然于窗边离开的时候,她些许抑郁的眼神方才看了一眼四斗柜上的座钟。于是站起身来,去到床边侧身坐下,打开那只陆英麒留下的盒子,淡定的看着里面满装着大小不一的金条。

    她挑出几根十两一根的金条,与以往的那些藏在一起,其他的都随手放进一个带锁的抽屉里,又于那抽屉中取了一根小条子出来,便出了门去。

    这个下午,郁曼琳特意去了一趟霓裳服装店,见着陈瑾轩穿着一袭深灰色欧式西服坐在离橱窗不远的地方,于是还没顾得上敷衍迎上来的解元毡,就走到陈瑾轩的面前温婉的说道:“陈先生,上趟要谢谢你这么老远的帮我把衣服送过去。”

    陈瑾轩这天的心情原本很是烦闷,清晨被弄堂里倒粪车的铃铛声吵醒,上午收到一封旧友的来信,里面又尽是些于不幸的倾诉,读着俨然是绝笔书一样叫人抑郁。于是这混乱的时代每日都会重复的不幸就仿佛是忽然也蔓延到了他的门外,令他就这样面无表情的坐在那里沉默了一整天。

    只是这郁曼琳却仿佛成了他的一剂妙药。当他见着她悠然的走进店来便忽然的有了精神。而郁曼琳一进来就寻着他说话,便叫他的心里更是觉着一丝欣喜。只不过当着店里的人,他只站起身来向郁曼琳礼貌的一笑,客气的说了一声,“不客气。”

    这个下午,郁曼琳只在店里定了一件毛领呢外套,但临走前,却从包里取出一块拇指大小、一寸长短的一两金条,有意当着陈瑾轩的面放在了柜上,温婉的说了一句,“陈先生,这衣服有你送过来,让那些邻里见了,我穿在身上都觉着越发的贵气,只是要麻烦你实在不好意思。” 郁曼琳这话说来不只是暗示陈瑾轩下次这衣服还是要麻烦他送的,更是要在人前与他弄清关系。

    陈瑾轩却是只听出她这话中的一层意思,于是浅浅的一笑,当着店里所有的伙计让人将那根金条尽数入了帐,便陪着郁曼琳出了服装店,为她叫了一辆黄包车。

    郁曼琳坐上黄包车去,又转过身来看着陈瑾轩说了声,“再会了,陈先生。”

    陈瑾轩于是也客气的道了一声,“再会,曼琳小姐。”

    郁曼琳已然许久不曾听过有人这样叫她,她记得曾经别人叫她曼琳小姐的时候,她的父母都还在她的身边爱着她宠着她,那时她还住在旧时官邸一样阔气的花园豪宅里,傲慢的践踏着那些富家公子的爱慕之情。那时的她是无论如何也不会想到,几年后,一句“曼琳小姐”竟也叫她的心里如此的欢喜。

    只是欣喜过后,她又忽然觉着有些不安,毕竟经历了这几年,如今认识她的人几乎都只知道她是陆太太,而曾经认识郁曼琳的人都早已不相往来。

    几日后的一天清早,陈瑾轩在服装店里故意拿错了装郁曼琳那件衣服的盒子,不等店里的人来提醒就叫了辆黄包车往郁曼琳那里去了。

    而郁曼琳这天因了交代王妈来家里打扫,所以起得比平日早了些。

    原本陆英麒雇了王妈是叫她住在这里服侍郁曼琳的起居,但郁曼琳终归是看她这样的市井中人不入眼,于是便不叫她住在这里,只让她每周来一两次,且做完该做的事便叫她回去。

    当这天上午家里的门铃被摁响的时候,郁曼琳还只当是王妈来了,于是脸上尽是不悦的神情下了楼去,却不想出了楼门竟见着院门外站着的是陈瑾轩。

    “曼琳小姐。”陈瑾轩看见郁曼琳往院门这边走来,于是叫了她一声。

    而郁曼琳见着陈瑾轩先是一阵高兴,但转而心里又想,若然一会儿王妈来了,叫她看见家里来了个陌生的男人,只怕她出去难免多嘴会传出什么风言风语。于是开了院门站在门口,从陈瑾轩的手里接过装衣服的盒子,柔婉的说了一句“麻烦你了,真是不好意思。”说着一面不慌不忙的把那盒子打开来,一面思量着要如何应付陈瑾轩,好让他就此回转去又不至于令他觉着遭了冷遇。正当郁曼琳无计可施的拖延时,那盒子里的衣服仿佛成了她的救星,“陈先生,这好像不是我定的那件,怕是你来的时候拿错了。”

    “是这样吗?真是不好意思。”陈瑾轩心里知道是怎么一回事,但也依然要做出一副不知情的样子。

    “没关系,只是还要麻烦你再替我跑一趟。”郁曼琳一面说着,一面心里盘算着陈瑾轩往返要用去的时间,随即又柔媚的小声说了一句,“我在家里等你。”言语声轻得几乎只能听见气息的出入。

    “我这就回去换来。”陈瑾轩说着接过那个装衣服的盒子,转身去马路对面叫了辆黄包车走了。

    一路上,他都在懊恼,他本想郁曼琳会像上次一样,等上了楼才打开衣服盒子,而那时他已然坐在她的屋里喝起了咖啡,要回转去把郁曼琳的衣服换来必然也是下一次的事情,这样他便又多了一次机会见到郁曼琳,却没曾想到自己这点小聪明反而弄巧成拙。他更不会想到,即便他不作这点小聪明,这天郁曼琳的门他也是进不去的。

    陈瑾轩回到店里正巧遇上他的父亲,而解元毡刚把他拿错衣服的事说去给陈忠庭听,恰巧这父子两人又碰了个照面,于是陈忠庭便叫他不要再去,送衣服的事也吩咐店里专门跑腿的伙计骑了辆车去办了。

    只是陈瑾轩的耳朵里却依然萦绕着郁曼琳那声柔媚的“我在家里等你”,但又不能硬拿过那件郁曼琳定的衣服送过去,怕万一叫陈忠庭看出了他那点心思,遭一顿训斥是小,若是以后再没有机会去见郁曼琳,那只怕是比要了他的命还要难受的。

    而另一边,在郁曼琳的家里,王妈刚一进门就见着郁曼琳的脸色,惶惶的不敢抬起头来,只顾一边做事去了。

    郁曼琳早看这王妈不顺眼,想来这也不奇怪,这世上本也就没有几个人能入得她的眼去,于是她习惯了太多的见不惯,也便懒于再去挑剔。但这日,她却着实有些恼了,坐在楼下的沙发上,一面自顾自的喝着咖啡,一面对那王妈说,“以后早些来,你在别处做事我管不着,但你若是下次再晚来耽误我的事,我就叫别人来做了。”

    王妈一听这话,赶紧走到郁曼琳的身边,一再的赔着不是。

    郁曼琳见她一脸的苦相,心里也觉着可怜,便也不再去说她。到她临走时,郁曼琳还拿了块银元给她,叫她拿去添置些东西。

    王妈手里接着那钱,面露一脸的感激,嘴上也是连声的道谢。但出了院门,那张脸就变了,嘴巴里嘀嘀咕咕的也全是些咒人骂人的话。

    只不过郁曼琳以为王妈当真是对她心存感激的,她不会想到,王妈在背地里一直都是带着鄙夷的目光在看她这样一个没有名分的女人。而这时的她更不会料到,王妈这样的人虽如草芥,但这世上总有大火是因了一颗平日里不起眼的草芥而起。
曲水流觞暮红楼 曲水流觞暮红楼 三
    郁曼琳一直想着要如何才能寻个机会再见陈瑾轩一面,她始终回味着他初次来此的情景。虽然那个下午他于此逗留的时间不长,两人也没有多少交谈,但她就是觉着那时的心里有着别样的欣悦,就像听陈瑾轩唤她“曼琳小姐”那般欢喜,俨然令她那颗颓靡多年的心都变得鲜活起来。

    这天夜里,原本月明星稀的天空在一阵凉风过后竟落下雨来,雨水伴着几声雷鸣更是越下越大。

    郁曼琳开了房里所有的灯,关了所有的窗户又拉上窗帘,开了电唱机,才又回到那张六尺宽的床上躺下。

    就在她快要睡去的时候,楼下却传来门铃声,起初她只当是梦里的声音,但那门铃却不停的响。

    郁曼琳无奈的从床上坐起身来,用手心揉了揉额角,听见门铃确是从楼下传来的,于是起身走到窗边,轻轻的将那窗帘拨开一条细细的缝来,朝下看了一眼,见马路的对面停着一辆黑色丰田车,车门两边都有穿黑色雨衣的人在雨里站着,而院门外只有一个撑着黑伞的人。此时她已然能够猜出这人是谁,于是不紧不慢的换了身衣服走下楼去。

    郁曼琳撑了一把伞走过积水的院子去开了院门,不等那人进来就转身回到了屋里。方才站在院门外摁门铃的人也跟了进来,穿着一袭长衫马褂,怀表的金链半弯着悬在胸前,一眼看去倒是绅士的模样,但进了这门就全然不见了往日人前的庄重。

    他刚放下雨伞便迫不及待的隔着旗袍在郁曼琳的身上狠捏了一把,又紧紧地搂着她一阵粗蛮的亲吻,直将她被搂得快要喘不上气来。

    郁曼琳深谙陆鸿生来此的目的,只是她对这老头子虽然是心存几分厌恶,但毕竟他当下也不是她得罪得起的,更何况他又是陆英麒的父亲。她不仅要顺从的与陆鸿生干这苟且之事,还要瞒着陆英麒不让他知道,生怕一点闪失就会生出对自己不利的事端来。所以郁曼琳面对陆鸿生只能是半推半就的任他摆布,

    陆鸿生从进门的一刻就已是急不可耐,一面在郁曼琳的腿间狠捏了一把,一面推着她的背一路匆匆地走去沙发边,这才收回那只旗袍下地手,收了收他凸起的肚子,稍许的弯下身去,扯住郁曼琳身上那件旗袍的开叉整片的撕开,一把将她推倒在沙发上肆意的**。

    而郁曼琳始终是紧咬着牙、蹙着眉心。

    陆鸿生就爱看她这副无奈屈辱的样子,这是他平日里玩弄的那些**的**女人不会有的表情。更何况他还记得陆英麒曾经第一次把郁曼琳带来见他的时候,她那时的傲慢。但几年之后,这个曾经绝世而独立的郁曼琳不仅成了他的儿子陆英麒的**,也成了他的一件玩物。

    在对郁曼琳的一番玩弄之后,陆鸿生才吃力的爬起身来,靠在一旁的沙发上,长喘了几口大气,吃力的掏出一块手绢来擦了擦满头满脸的汗。

    “我去换件衣服。”郁曼琳紧皱的眉心慢慢展开,摁住身上已被撕破的旗袍站起身来,背过身去拽着一方手绢在腿上轻轻地一擦,不紧不慢的上了楼去。

    陆鸿生也会意的朝郁曼琳淡淡的一笑,目光里尽是泄欲之后的满足与驾驭之后的回味。待郁曼琳上楼后,他又仰靠在沙发上闭目养神了片刻,这才起身穿好衣服整理了一下衣衫,从怀中掏出那块Longines金表看了一眼,见郁曼琳还未从楼上下来,于是只站在楼梯那里道了一声“我先走了。”就这样匆匆的离开。

    陆鸿生的心里时时都清楚的明白,他如今得来的一切都是因为他做了汉奸。虽然投靠了汪精卫和日本人之后,他是拾青紫如地芥,但他也明白自古汉奸都是不得善终的。于是他这汉奸做得越久人也就越发的谨小慎微,如今就连郁曼琳的楼上也是不愿再去,生怕在外入了宅子进得深了会遭不测,即便是在这郁曼琳的家里,他也从不会久留。

    而郁曼琳始终都没有下楼来,只是站在窗边,轻轻的将窗帘拨开一条缝,看着那把撑起的黑伞从院子一路匆匆的往马路对面去,而后消失在路边那辆黑蟑螂一样的丰田车里。她这才又拉上窗帘,去浴室洗了个澡,**的回到床上,蜷缩在被褥下面,轻抚着身上余留的痛处,睁着眼睛发呆一样的看着墙壁,仿佛此时,唯有思绪中如此的空白才令这世界减去几分罪孽。

    天亮的时候,窗外已然雨停,蓝色的天幕上轻描着几许如烟的白云,散着一片明媚的阳光。

    郁曼琳依然睡在那张床上,虽然夜里翻了几个身,但始终是那样蜷缩着,整晚都没有闭上眼睛,一想起陆鸿生她就满腹的怨气。只是她的灵魂却又没有醒来,她总觉着自己是在梦里,她想、在她年幼的时候也是做过噩梦的,在这世上,无论是庸俗还是龌龊的梦,都终归会有醒来的时候。只是她时常的这样想也就时常的半梦半醒。

    直到将近正午的时候,昨夜发生的事才从郁曼琳的脑子里散去。她这又成了平日的那个郁曼琳,于是她又想起另一个人来,想起他叫她的那句“曼琳小姐”。她觉着陈瑾轩是年青的,就像雨后的树尖上新长出来的绿叶,清新又干净,而她的心也依然憧憬着年青的浪漫,于是陈瑾轩就成了暂且可以将她从那庸俗又龌龊的梦里唤醒的人。

    想到此,郁曼琳穿上睡袍欢快的跳下床来,拉开整扇的窗帘,于是整间屋子就这样瞬间的亮堂起来,几片被窗外的梧桐树划碎的阳光散落一地,铺满了软木的地板上那件昨夜被撕破的旗袍。郁曼琳看着那件旗袍竟也浅浅的笑了。

    她像往日一样,不紧不慢的洗了脸,坐在梳妆台前淡淡的画了妆,而后从地上拾起那件破旗袍从窗户口扔了出去,便下楼往霓裳服装店挂了一通电话,让他们再做一件一模一样的送过来。

    挂了电话,郁曼琳就坐在那里想,若然这一次送旗袍来的是陈瑾轩,那便是命定的缘分。而若然送旗袍来的不是陈瑾轩,只说明他们之间是没有缘分的,那她从此也就将他忘个干净。

    她的心里一面这样想着,一面就已然在盼着陈瑾轩。只是到了这天夜里,她却又不禁要想,她与陈瑾轩兴许还是没有缘分的好,这样也免得将来会生出什么事来。

    过了几天,那送衣服来的并不是陈瑾轩,而郁曼琳站在院子里的时候还在想,这没有缘分也好,就此将他忘个干净也免得再挂在心里。只是她回到屋里,还没走上楼去,心里就又郁郁的寻思,她和陈瑾轩怎么就会没有缘分呢,她觉着他们应该是有些缘分才对的。

    想到这里,郁曼琳也不再上楼去了,转身下了楼梯,随手拿了只包出了门去,顶着个大太阳在马路对面叫了辆黄包车,往霓裳服装店去了。

    只是她这一趟却也没能见着陈瑾轩,一时心里的不悦便全都禁不住的写在了那张脸上。

    而解元毡听说这位陆太太来了,赶紧放下手中的事从里面走出来,看见郁曼琳的脸色,于是小心的试探着问了一句,“陆太太,是送过去的旗袍您不满意吗?”

    “旗袍是不错的。”郁曼琳四下的看了一眼,“不过下次我自己来取好了,不用你们送过去。”

    解元毡觉着那话里仿佛能嗅出一丝酸涩来,于是笑着小声说道:“今天瑾轩少爷没来店里,我怕您等得急所以才吩咐店里的人把衣服送了过去。”

    “其实这种送衣服的事老麻烦陈先生我也是过意不去的。”郁曼琳一面说着,一面不紧不慢的看着店里的橱窗陈列的衣服走了一圈。

    恰逢这时,陈瑾轩走进店来,一眼便望见郁曼琳在与解元毡说话,也不管他们是在说些什么,心里就觉着有些不痛快起来。仿佛郁曼琳活在这世上就只能与他一个人说话,即便是对解元毡这样年过四十卖相又不好的人也会要生出醋意来。

    郁曼琳见着陈瑾轩心里很是高兴,只不过脸上却是不露声色,客气的问了一声,“陈先生,中饭吃过了吗?”

    陈瑾轩笑着答了一句,“早上就吃过了。”

    郁曼琳听他这样说,不禁笑起来,“哪有人一早就把中饭吃了的。”

    “兴许是料着曼琳小姐今天要来,心里高兴,胃口便好得出奇,所以清早起来就把中饭也吃下去了。”陈瑾轩原本这只是一句无话寻话的玩笑。

    但郁曼琳却顺着他这句玩笑说道:“前两次麻烦陈先生,所以今天得空本想请你吃顿便饭聊表谢意,只是可惜你已然吃过了。不过、如果陈先生有空的话,不知道会不会赏脸陪我喝杯咖啡。”

    陈瑾轩自然是不会拒绝她这邀请,只是他原本以为郁曼琳会在附近寻间咖啡馆,却没曾想到两辆黄包车就这样一前一后的拉到了那幢法租界的小红楼。

    下了黄包车,郁曼琳快走了几步去开了门,走进院子里才又转过身来等陈瑾轩。

    进了屋里,郁曼琳便去把磨好的咖啡放进咖啡壶,这时她又想起一件事来,于是转过身去看着坐在沙发上的陈瑾轩轻柔的叫了一声,“瑾轩。”

    陈瑾轩只觉着听得亲切,那音色里还透着几分**,令他听着仿佛有种别样的舒适。

    郁曼琳又接着问了他一句,“可以这么叫吗?”

    陈瑾轩见着那一副温婉,默许的点头一笑。

    “那以后没旁人的时候我就这样叫你,在外面我还叫你陈先生。”郁曼琳面露恬静的微笑,转而又问道:“有件事我一直觉着奇怪,你怎么会知道我的名字的?”

    陈瑾轩没有答她,只是转而问道:“曼琳小姐过去是不是也在格致中学念过书?”

    “这你也知道?”郁曼琳笑着问了一句就又转过身去,面色有些不安的盯着那只咖啡壶。

    “我弟弟现在就在格致中学读书。那天我跟他说起我去陆太太家送衣服,他便告诉我,他有一次去店里也恰巧见过你,且在学校的校友录上见过你的照片。似乎你当年也是学校里的风云人物。”

    郁曼琳听陈瑾轩这样说,才又淡定下来,端着两杯煮好的咖啡坐在陈瑾轩的旁边,笑着说了一句,“我能是什么风云人物?大概是学校里传开的玩笑罢了。”

    陈瑾轩看着身边的郁曼琳,鼻息里尽是她身上的香水味,而她几乎是与他挨着坐在一张长沙发上,陈瑾轩甚至觉着她的体温正穿过那一段空气的距离,撩拨着他已然兴奋的神经。

    郁曼琳看见陈瑾轩微红的脸颊,于是又故意妩媚的端起咖啡递到他的面前,温婉的问了一声,“瑾轩,这咖啡的味道你觉着还好吗?”

    “蛮好。”他此时已觉不出郁曼琳语中“瑾轩”的柔婉,他只觉着她言语间的万种风情,仿佛一时间要将他的魂都勾了去。

    但郁曼琳是理性的,至少这时的她依然理性得难以言喻,她已觉出陈瑾轩的心思,便适可而止的站起身来,显出几分她平日于人前的庄重,她要让陈瑾轩日后想起她来会觉着她的美是不染风尘的。

    这天陈瑾轩临走的时候,郁曼琳送他到门口,只是陈瑾轩出了门,她又叫了他一声。

    陈瑾轩站在院里回转身来,看着她问了一句,“曼琳小姐还有什么事吗?”

    “也没什么事,只是往后有旁人在的时候,你可否还是叫回我陆太太。你叫我曼琳小姐,我怕旁人听了要去瞎猜,传出什么风言风语会于你不好。”郁曼琳绵软的声音细细的说着,仿佛天上的一阵风都能把她的言语吹了去,“没有旁人的时候,你也不要叫我曼琳小姐,那样我总觉着疏远,不如叫曼琳听着亲切。”

    陈瑾轩听着郁曼琳的话说到一半的时候,心里还觉着有些不悦,心想分明是郁曼琳自己怕风言风语,却要把话说得仿佛在为他着想。但听了郁曼琳那后半段的话,心里却又开心起来,这突如其来的欢喜就像是有着魔力,只轻轻的一撇就令方才他满怀的不悦都散无踪影。

    下午,陈瑾轩回到店里,解元毡把他拉到一边,一副紧张的在他耳边小声说,“少爷,老爷回来了,方才还问起你到什么地方去了,我只说你陪太太去了城隍庙。老爷叫你回来到楼上去见他。你还是不要告诉老爷你和陆太太出去的事比较好。”

    “我知道了。”陈瑾轩并不觉着他做了什么不妥的事,于是上楼见了陈忠庭,也就把他这一下午都去了哪里照实说了。

    陈忠庭一听,眉心立时就上了把锁,压低了声音质问了一句,“你要跑到那陆太太的家里去做什么?”

    “我不过是应她邀请去喝杯咖啡。”

    “这里什么地方没有咖啡?你要老远的跑到那个陆太太家里去。”陈忠庭一面说着,一面生气的拿食指用力的敲着桌子,“你知不知道那个陆太太是什么人……”陈忠庭话说到此又没有说下去,他心里明白,若是将郁曼琳的身份说出来便会牵连出许多的旧事,而那些过去的事他不想再提,更不想让陈瑾轩知道。他了解陈瑾轩的性格,自幼他就是个把恩怨分得极清的人,从不去占人一点便宜,但也从不能吃一点亏。他清楚,几年前的事若是叫陈瑾轩知道,势必又会惹出许多祸端。如今的陈忠庭已是年过半百,他只想让一家人太太平平的生活下去,所有过去的得失、恩怨他都早已放下。

    而这时的陈瑾轩心里也明白,和他的父亲争执是几乎从来都不会有结果的,曾经唯一的一次争执的结果就是彼此之间半年的沉默,所以陈瑾轩也不去辩驳他的话,只是往一张沙发上一坐,由他去讲那些在他眼中早已过时的道理。

    陈忠庭也心知,陈瑾轩已不再是曾经的年少,他总有许多他的想法,那些想法中也总有许多是与自己背道而驰。但他毕竟是陈瑾轩的父亲,所谓知子莫若父,这句话是不假的。

    陈忠庭背过身去沉默了片刻之后,又转过身来喝了一盏方才沏好的碧螺春,静了静心绪,站起身来,抚了抚陈瑾轩的肩,说了一句,“也不早了,我们一道回去,看看张妈今天有没有做你喜欢吃的菜。”言语间全然没了方才的严厉,满是父亲的慈爱。

    这晚吃过饭,陈瑾轩便回到自己屋里,一个人躺在那张架子床上想着郁曼琳,却又不时的想起他父亲的话。他倒不在乎郁曼琳是什么人,只因他也想不出郁曼琳能是什么大奸大恶的人。此时真正让他介怀的倒是郁曼琳那有夫之妇的身份,他觉着去爱一个已然属于别人的女人是不道德的,但他似乎又不能控制自己不去喜欢。正这样想着,门外传来他母亲的声音,“瑾轩,睡了吗?”

    “还没睡,我来开门。”陈瑾轩一面应着,一面去开了门。

    宋云萍走进陈瑾轩的房里,转身又把那门轻轻地关上,寻了张椅子坐下来,望着陈瑾轩问了一句,“我听你爸爸讲,你下午去陆太太的家里了,是吗?”

    “是的。”陈瑾轩说着眉心微蹙的坐在床沿。

    “你爸爸有时候讲你的话重了一些,你不要放在心上,也要体谅体谅他,他这一辈子最看重的就是清清白白,当初若不是为了这四个字这个家也不会落到如今的境地,不过总算陈家的声誉是保住了,人活在世上没有什么是比这更重要的。”宋云萍说着站起身来,在陈瑾轩的床边坐下,“你不在上海的这几年,发生了很多事,虽然是都过去了,但现在上海毕竟还是被日本人占着,与人交往都不得不要谨慎一点。”

    “知道了。”陈瑾轩听着这些话,看着母亲鬓角隐约可见的几缕白霜,只觉着心里生出几分愧疚。

    “早些睡,夜里被子盖好。”宋云萍温和的一笑,站起身走到门边,又转过身来对陈瑾轩说,“还有一桩事情,你爸爸讲,他昨天和你卓伯伯喝茶的时候听说依伶要回来了。你以后也要收收心,不好再和其他女人往来太密,毕竟你和依伶是有婚约的。”

    陈瑾轩只是点了点头,看着宋云萍走出门去,这才又躺下,扯过被子的一角盖在身上,闭了眼睛却睡不着觉,脑子里就像是有无数的齿轮,一个扣着一个飞速的转动,却像个疯驴拉磨的磨坊一塌糊涂。

    宋云萍才离开不久,就又是一阵敲门声传到陈瑾轩的耳朵里,敲得很轻,门外说话的声音也轻得听不出是谁。但陈瑾轩是可以猜到的,他开了锁,还没看见门外的人就说了一句,“门敲得像做贼一样。”

    “不敲轻一点,被爸妈听见又要叫我回房去读书了。”陈子曦说着轻轻的把门带上,跳到那张架子床上盘腿一坐,“我听说依伶姐姐就要回来了,是真的吗?”

    “我也是刚刚才听说。”陈瑾轩看着他那一脸的兴奋劲,笑着轻拍了一下他的后脑勺,问了一句,“依伶要回来,你高兴什么?”

    “哥,你真的会和依伶姐姐结婚?”陈子曦说着忽然认真起来,目光里透着期待又夹杂着些许的不安。

    “你讲呢?”陈瑾轩只觉着他这晚有些奇怪,他熟悉的陈子曦是从来也不会这样认真的来问一件事情的。

    而陈子曦这时又看着他说了一句,“你会不会和她结婚我哪能晓得,你就告诉我吧。”

    陈瑾轩似乎猜出了一点他的心思,于是试探的问了一句,“如果我不会和依伶结婚呢?”

    陈子曦一听,脸上竟掩饰不住的高兴起来,脱口而出的问了一句,“那你就把她让给我吧。”

    虽说陈子曦这话说得很没分寸,但陈瑾轩心知他只是少不经事才会懵懂的说出这样幼稚的话来,也便没有放在心上,只是半带取笑的说了一句,“你才多大年纪,就想这种事。”

    陈子曦争辩说,“我都已经十七了,马上就十八了,我是真的喜欢依伶姐姐,我……”

    “好了,不要再瞎讲了,以后也不要再讲这样的话。你这话要是叫外人听见,只会让人看笑话。”陈瑾轩打断了他的话,一脸严肃的看着他说,“我和卓依伶既然有婚约,就一定会结婚的。”这时的陈瑾轩嘴上虽然是这样说着,但他的心里于此却是犹疑不定。

    陈子曦挨了几句训斥,也不再强辩,皱起眉头走出门去。

    陈瑾轩侧过脸去看着那扇门被关上,听见门锁发出咔嗒的一声才转过脸来,枕着双手靠在床头,想起五年前最后一次见到卓依伶的情景。他依然记得,那时的她是青涩的,就像年初的早晨一盏青花瓷小盖盅的杯盖上那颗青绿的橄榄。

    那些年少的回忆总是美好的,美好得不染风尘。只是陈瑾轩如今想来,却觉着那时的爱更像是青春期里单纯的萌动,而那时的他也一如这时的陈子曦那样懵懂。如此的想着,他的心里就又要想起郁曼琳来,他觉着对郁曼琳他是有爱的,只是对郁曼琳的爱却又似乎是没有结果的。
曲水流觞暮红楼 曲水流觞暮红楼 四
    这日,晨曦的阳光还未洒在白鸽的身上,海关大楼的钟声就已然惊醒了这座微寐的城市。

    陈瑾轩起得很早,在家里吃过了早饭,便去霓裳服装店里坐了一会儿,这才又出了门,一直走到霞飞路上才又叫了辆黄包车往郁曼琳那里去了。

    只是陈瑾轩去到郁曼琳的门外欣喜的摁了门铃,却见楼门里出来的是个老妈子。

    王妈走过来隔着院门上雕花的空隙看着陈瑾轩问了一句,“先生您找谁?”

    “请问曼……”陈瑾轩刚要对王妈讲话,郁曼琳就从楼上推开一扇窗子,探出头来问道,“是霓裳服装店的陈先生吗?”她那话里的“陈”字还刻意说得含糊不清。

    陈瑾轩听着那话只觉着陌生,一时间俨然失了颜面,本想就此回转去,但又一想何必要做得如此明显叫人看出来,于是只应了一声,“是的,陆太太。”

    “我这就下来。”郁曼琳说着又对王妈讲了一句,“你去做事吧,我这就下来了。”

    王妈见郁曼琳也没叫她开门,于是对陈瑾轩说了一声,“先生您稍等一下,太太就下来了。”于是便转身又进了屋里。

    郁曼琳下楼的时候见王妈已走进屋来,于是刻意的问了她一句,“是带着做好的衣服来的吗?”

    王妈抬头看着她回了一句,“那位先生好像是空着手的。”就又低下头去做她的事了。

    郁曼琳于是故意的在王妈面前说了声“这就怪了!”才又走去院子里,开了院门,见着陈瑾轩于是又刻意小声的说了一句,“这个王妈真是,也不知道开了门再进去。”

    郁曼琳的这些伎俩陈瑾轩虽看得明白,却也不想去与她计较,更不愿有一丝的不悦显在脸上失了风度。更何况见着郁曼琳始终站在门口,也看不出请他进去的意思,便也识趣的说了一句,“我是来此地见一个朋友,所以顺道来看看陆太太,问候一声,就不打扰了。”

    “这就急着要走?也难怪只是顺道才来看看我的。”郁曼琳这时又娇嗔的如此说了一句,言语间还带着点责怪的意思。但她在说这话时心里却是几分忐忑的。

    陈瑾轩本想应着她的话就此留下,叫郁曼琳为了这句比酸梅还要作的话去后悔,但转念一想,如此又是何必,本就是没有关系的人,何在乎这样费心的与一个女人来回算计,于是面露一丝无奈的苦笑,也不说什么,就这样走了。

    一路上,陈瑾轩都在想,他若早知郁曼琳是这般虚伪又城府颇深的女人,当初又何以要陷进这张情网,到如今讨了个没趣。如此的懊悔着,却又转念一想,这样兴许倒好,从此也不用再为此情困扰,以后也好安心的过回往常的日子。

    陈瑾轩走后,郁曼琳心里明白,他这日必然是会要不高兴的。于是在郁曼琳的心里把这又都怪在了王妈的头上,回到屋里就悻悻的挑了她许多毛病,大概都是说些干活不够精细、手脚也不利落,要辞了她另去请人之类的话。但尽管是这样说,到了王妈走的时候她却又多塞给了她一块银元。

    郁曼琳觉着,即便是说了她几句,这老妈子看在银元的分上也还是会要记着她的好的,兴许还会觉着她是个刀子嘴豆腐心的慈悲人。

    但偏偏这王妈就不是只省油的灯,她毕竟是不知给多少人家做了一辈子下人,许多事见得多了便深谙其道。且她也不是一般的精明,不仅从不多话,而且在郁曼琳的面前从来都是一副麻木又怯懦的样子,叫人看了只当是个老实巴交的妇人。但她的心里却是记着帐的,而那帐目也是清得很,她之所以记着这些与她无关的帐,也是为了日后的打算。

    此时,在回家路上的陈瑾轩虽然一直在心里边宽慰自己,但直到进了家门,他也依然对上门去受的冷遇耿耿于怀,只觉着是失了天大的面子一般,咽不下这口气去。于是中饭也没吃,就这样在房里闷了一个下午。

    直到晚上吃饭的时候,他才不得不下了楼去,勉强吃了点东西就又要回楼上躺下,只是却被他的父亲叫住。

    陈忠庭放下手中的筷子,拿起餐巾轻轻地擦了擦嘴角,看着站起身的陈瑾轩不紧不慢的说,“瑾轩啊,你先坐下,我有一桩事情要同你商量。”

    陈瑾轩虽是有些不情愿,但也唯有无奈的坐下来。

    “我昨天同你卓伯伯吃饭,”陈忠庭说到此处,张妈端了一壶刚沏好的茶过来,放在他右手边的饭桌上。于是陈忠庭话语停了停,眉心微微的一皱,这才又继续对陈瑾轩说,“昨天我同你卓伯伯聊起你,他跟我讲,一家与他生意上有往来的银行要招职员,我已跟他说好叫他们记下了你的名字。”

    陈瑾轩听到此,问了一句,“是要让我去银行做个小职员?”

    “你也大了,何况读了这么多年书,总不能每天坐在服装店里把时间荒废了。在银行做事,只要你用心,总比像现在这样见得多也学得多。你考虑考虑,若是你不愿意去,我再让你卓伯伯叫他们把你的名字勾了。横竖我也养得起你。”

    陈忠庭这话虽然是说得漫不经心,但于陈瑾轩而言,以他的性格是万不能听见最后那一句话的。

    “什么时候上班,通知我一声好了。”陈瑾轩说完,便呕着满腹的气转身上了楼去。

    “依伶就快要回来了。”陈忠庭听见他仿佛要将楼梯踏碎的声音,于是又说了一句,“既然你愿意去银行做事,日后就要用心一点,机会你是笃定比别人多的,但将来能不能有作为还要看你自己。到时候不要叫一个女人看不起。”

    “我晓得了。”陈瑾轩于是站在楼梯上不耐烦的大声回了一句就又快步的上楼去了,生怕再听见他的父亲又说出叫他呕气的话来。

    一个星期后,陈瑾轩进了银行,生活也从此有了规律,然而工作的单调于他而言是过不了多久就会要感到乏味的,只是因为与他的父亲还呕着一口气,所以也只好这样无奈的煎熬下去。

    陈瑾轩自从那天受了郁曼琳的冷遇,之后就没有再去见过她,那样有失面子的事他是再不会去做第二次。

    只是郁曼琳却时常的会要想起陈瑾轩来,她想着他的儒雅和他透着浪漫的年青。她觉着自己的心就像是壁炉里余烬的炭火,原本是已然灰冷的,却被人拨弄了一下,于是那颗火红的炭就又从灰烬里跳了出来,仿佛是再也不能安定。

    尽管在那之后郁曼琳去过霓裳服装店两次,却终是没有见着陈瑾轩。这令她感到心里越发的煎熬。这煎熬是因为于陈瑾轩的想念,却也不全是想念,她无法忍受一个人可以就这样将她平淡的忘记。于是她又第三次去到霓裳服装店,心不在焉的选了一件阴蓝色滚边旗袍,量了尺寸,临到离开的时候才故作不经意的说了一句,“像是有段时间没见着陈先生了。”

    解元毡赶紧凑上前来回了一句,“瑾轩少爷如今去银行做事了。”这时他已然忘了,陈忠庭交代过,让他不要将这件事说与别人听的。

    “难怪。”郁曼琳一面说着,一面走出店门上了一辆黄包车。

    回到家里,郁曼琳就从抽屉里寻出许久不用的纸笔,用方正的宋体端正的写了一封短信,那字迹就仿佛是印刷机里印出来的一般,信里大概都是些表情的文字,内容直写得情真意切,只是落款却仅写了个曼字。末了用信封仔细的封好,在外面同样工整的写上了收件人的地址和姓名,却没有写上她自己的。

    几天以后,这封信就寄到了霓裳服装店,陈瑾轩收到这封信的那天晚上反复的将它读了许多遍,一时间仿佛就将上次遭到的冷遇全都忘了。从那字里行间他能感到一个女人的情意,他觉着作为女人会这样直白的写一封信来,那真诚是毋庸置疑的,于是幸福的感觉就这样融化了他心里的冰结。而这时的他已然无心去注意郁曼琳是用的怎样的书写体,又是怎样恰到好处的落款、以及书写那信封的微妙手法。他只觉着仿佛是过了一季寒冬,春天又近在了咫尺。

    翌日的下午,陈瑾轩就早早的离开了银行,去拜访郁曼琳。

    郁曼琳也料到这几日里他总有一天会来,于是跟王妈打好了招呼,说是自己这些时日需要静养,叫她这个礼拜都不用再来,而工钱会给她照算。

    这天下午,陈瑾轩站在郁曼琳的楼下,还没去摁那门铃,郁曼琳就已隔着窗户看见了他,于是推开一扇窗子看着他只笑了笑,也没说话,这就匆匆的下了楼。

    郁曼琳下楼开了院门,有些不好意思的看了陈瑾轩一眼就又转过身去,在前面领路一般进了楼门,才又回转身来,等陈瑾轩走进屋里,于是朝他腼腆的一笑,便绕到他的身后关了门,又领着他往楼上走去。

    陈瑾轩跟着她去到楼上,依然是坐在他第一次来时坐过的那张椅子上,看着郁曼琳说了一句,“你寄给我的信我收到了。”

    “你怎么知道就是我写的信?”郁曼琳说着走到一边,取出一个精致的咖啡磨,倒了些咖啡豆进去,这才转过脸来,看着她温柔的笑着问,“就不会是别人写的?”

    “我见着那个曼字,就觉着是你写的。”

    郁曼琳听了浅浅的一笑,便专心去磨她的咖啡,过了好半天,咖啡磨好了,她才又问道:“你会笑我给你写那样一封信吗?”一面这样问着,一面把咖啡倒进一个壶里去煮,而后从抽屉里拿出一块手绢来,仔细地擦了擦手,才又走到小桌边与陈瑾轩相对着坐下。

    “为什么要笑你呢?”

    “你不会觉着我傻吗?哪有女人会这样写一封信寄去给人的。”郁曼琳笑了笑,侧过脸去看了一眼小小的咖啡壶,听着已然沸腾的声音,她觉着此时的心也是像那咖啡壶里一样沸腾的,沸腾得尽是快乐的声音,“即使你在心里觉着我傻,我也还是会要像信里那样告诉你的,我总梦着你会把我引为知己。”

    陈瑾轩听着郁曼琳的话只觉着心里莫名的欢喜,他从未想过,爱、原来是像入春的风一样温暖,像清晨的花香一样沁人心脾的。

    “我觉着你就像是我读过的那些小说里的人,就像是从书里走出来的,是在现实里寻不着的。”郁曼琳的一支手撑在桌边托着下巴,一面如此说着,一面看着陈瑾轩。

    “我倒是没有觉着我有你说的这般与众不同。”陈瑾轩有些不好意思的转过脸去,看见旁边正在一只小炉上煮着的咖啡,说了一句,“咖啡好像煮好了。”

    “我都忘了。”郁曼琳这才从她方才言语的自我陶醉中回过神来,优雅的一笑站起身,又回头问了陈瑾轩一句,“几块糖?加奶吗?”

    “三块糖,五匙奶。”陈瑾轩一面答着,一面看着站在那里的郁曼琳。她依然是那般丰韵,丰韵中又藏着纤柔,令蜿蜒而下的曲线俨然是绘画的大师描上去的一般。陈瑾轩觉着,他这时对郁曼琳仿佛是少了一丝欲念,而变得像是在欣赏一幅唯美的画作。

    “上一次忘了问你,也不知道你喝咖啡是要加这许多糖和奶的。”郁曼琳笑着把咖啡放在陈瑾轩面前的桌上,这才又坐下来,伸过手去,拿起金属的小勺替他在杯里轻轻地搅动了一下,“可上次那杯咖啡我只放了一块糖一匙奶,你竟也喝了,也不知道告诉我,叫我多加些糖和奶。”

    “我上次觉着那味道也很好的。”陈瑾轩笑了笑,端起面前的咖啡细细的品了少许,又放回原处。

    “瑾轩。”郁曼琳放下手中那只杯子,看着他语似莺燕的唤了一声。

    陈瑾轩抬起头来,正巧望见郁曼琳正看着他,于是温柔的一笑,眉心微微的往上一扬,等着听她接下去要说的话。

    “我就喜欢这样看着你,叫你的名字。这会让我觉着你就是我的。”郁曼琳任性的语气却配上一脸温婉的表情,叫人看着只觉那任性也仿佛是成了可爱,“你喜欢叫我什么呢?给我起个名吧,你喜欢的,只有你可以叫的名字。”

    “我喜欢‘曼琳’这个名字,写在纸上看着雅致,叫着也好听。”

    郁曼琳听了不禁开心的笑起来,笑得毫无遮掩,却也不失仪态,笑了一会儿才又像是想起什么事来,于是问陈瑾轩,“上一次你该不是生我的气了吧?”

    “哪一次?”陈瑾轩故作不知道的问了一句,想要将她这答也不是不答也不是的问给搪塞过去。

    但郁曼琳却不甘罢休的说,“就是上一趟你顺道来看我的那一次,你说是看一个朋友,所以顺道来我这里问候一声。”

    “哦。”陈瑾轩这才故作一副恍然的表情,笑了笑说,“那一次我何以要生气呢?”

    “知道你那次生气了。”郁曼琳一面温婉的笑着,一面眼神里又带着几分无辜的看着陈瑾轩说,“上一次本来就要怪你,原本你来看我,我心里很是高兴的。可是你偏偏要说是来这里看一个朋友才顺道来看看我。让人听了觉着在你心里,我是不及你那个朋友的,所以那天你说要走我才没有硬把你留下来,其实那时我心里却是很想你会留下来坐一会儿的。”

    那一次究竟哪句话在先哪一句又在后,陈瑾轩本就记不太清了,加之此时他的心里又只顾着欣喜,于那件事就几乎是忘得一干二净,自然是郁曼琳说成是怎样就是怎样了。

    两人就这样坐在楼上的房间里一言一语的聊了许久。

    这天陈瑾轩离开郁曼琳那里之后,坐在黄包车上都依然回味着方才那别样的欢愉,只是细细想来却想不清楚这日和郁曼琳究竟聊了些什么,但又觉着与她是如此的投缘。

    自从那日收到郁曼琳的信又去见了她之后,陈瑾轩就变得有些魂不守舍,时常的一坐下来就会发呆,脑子里做梦一样的想着郁曼琳,不仅是与她相处的记忆,还有许多他幻想出来的情景。

    不止如此,陈瑾轩还每日的盼着郁曼琳的来信,每当收到她的信,必会花去整晚的时间仔细的写好回信寄去。他的世界里仿佛已然只剩下一个郁曼琳,再没有别的东西。而他在银行的工作也可谓是每日的敷衍了事,就连与他父亲呕的那口气都因这如今的欢喜而抛到了脑后。

    但陈忠庭却不能容许陈瑾轩就这样不求进取的散漫下去,这不仅是关乎到他的面子,更关系到陈瑾轩的前途,他不想养出一个胸无大志的儿子,他觉着男人若是变成那样便是比女人都不如的。

    陈瑾轩这晚回到家,推门便看见陈忠庭一个人坐在客堂里,见他回来,于是从茶盘里翻过一只杯子,倒了满杯的茶下去,几乎是平到了杯口。

    陈瑾轩见他的父亲倒了一杯茶放在那里,于是走到桌边坐下,拈起那只茶杯,只是那茶倒得太满,茶杯刚被拿起,茶水就从杯口溢了出来将手指烫到,陈瑾轩的拇指一松,那只茶杯就这样落在了地上。

    当他弯下腰去捡那地上的瓷片时,这才看见杯底那块碎片上的“大明成化年制”几个小字。于是他心悸的捡起一块瓷片,看了看釉下的青花和釉上彩,又抬起头来,一脸困惑的看着他的父亲。

    “这就是那只斗彩鸡缸杯,成化窑的真品。”陈忠庭平淡的说了一句,转而又一脸的严肃,“你现在该明白,这世上的凡事都该有个度,任何事过了度,结果就会像这只斟满茶的杯子。我不知道你近来在外面做些什么,我也不想多问,我只希望日后你在每做一件事之前多想想这只杯子。这一只杯子我失得起,但一辈子仅有的一点青春年华你是失不起的。”说完,陈忠庭长长的嘘叹了一声,便站起身独自往楼上去了。

    陈瑾轩依然坐在客堂里,看着地上那只打碎的茶杯,又抬头看了一眼四周,他的心里忽然塞满了许多东西,多得俨然要从里面溢出来。他觉着迷茫,觉着无助,他从未像此时这样觉着人活在世上竟是如此的沉重。

    那一夜,陈瑾轩不时的醒来,不是梦醒,只是仿佛无心睡眠一般的时常醒来,每醒一次,他都会看看墙上的挂钟,他觉着这夜实在漫长,俨然比他过去的时光还要漫长。

    那晚之后,陈瑾轩又有那么几日变得静下心来,在银行的工作也不再敷衍了事。只不过他依然还是会想郁曼琳,无论他的生活会怎样变化,仿佛那个女人在他的心里安放的位置已然是无可动摇。

    几天后一个阳光明媚的正午,清凉的风吹着雨后依然湿漉漉的城市,飘散树梢的嫩芽一样清新的味道。

    这天,陈瑾轩连中饭也没吃,就叫了辆黄包车往郁曼琳住的那幢小楼去了。

    远远可以看见那幢红色小洋楼的时候,陈瑾轩见着那院门外的路边停着一辆黑色皮尔卡轿车。于是他让黄包车在路边停下来,走过马路去,在郁曼琳的门外摁了一下门铃,一面等着一面不时的看一眼路边的那辆车。

    郁曼琳依旧如往常一样站在楼上的房间推开窗子,一眼便看见楼下的陈瑾轩,只是这回她什么也没说就关上了窗,还顺手拉上了窗帘,这才匆匆地走下楼来,开了楼门,近乎小跑一样的穿过院子。

    陈瑾轩看不明白她何以要如此匆忙,倒是担心她那样会摔倒,刚要开口劝她慢一点,话就被郁曼琳堵了回去,她就那样站在院门的后面,微喘着告诉他说,“我父亲回来了,改日我再打电话或是写信给你,好吗?”

    陈瑾轩虽然想不明白郁曼琳那话里的逻辑,但看着她一脸焦急又略带几分惶恐的表情,也不想叫她为难,于是无奈的一笑,失望的离开了。

    郁曼琳见陈瑾轩走了,这才转过身去,抬头看了一眼楼上那扇窗子背后的窗帘,见它依然严密的遮着,这才松了口气,不紧不慢的走回屋里,拿起楼下的一只醒酒器,两只水晶高脚杯上了楼去。

    回到楼上,郁曼琳拉开窗帘,朝外望了一眼,没见着人影,这才总算是把那颗高悬的心给放了下来。

    郁曼琳回到楼上坐了没几分钟,陆英麒就从浴室里穿了件浴衣走了出来,见她一个人坐在窗边的椅子上,于是问了一句,“我刚才像是听见门铃响,没有人来吗?”

    “是王妈,交代过她这几天不要来的。”郁曼琳一脸埋怨的说,“都怪你,请了这么一个没记性的老妈子。”

    陆英麒知道她那话不过是借着机会任性一回,于是笑着走到她的身边,轻抚着她的肩背,凑近她的耳边细语,“那就辞了她。”

    “算了,看她也蛮可怜的。”郁曼琳说着站起身来,于是搭在她背上的那只手就那样沿着她的后背向下抚摸出一条激荡起**的曲线。

    郁曼琳只回眸一瞥便看透陆英麒眼眸里燃烧的**,但她却是面色淡定的转过脸去,将那醒酒器里红酒倒进杯子里,拿到陆英麒的面前。

    陆英麒接过那只酒杯,细细地闻了闻,又浅尝了少许,不禁面露惊喜,“这味道像极了那一支,你还记得,那年我们从法国返去英国的船上……”

    “是1928年份的Chateau Latour。”郁曼琳妩媚的一笑,只是那眼神里又不经意的漾起些许的忧郁,“这酒的味道还是那么年轻。”

    “我们比这年轻更年轻。”陆英麒放下酒杯,站在郁曼琳的身后将她拥在怀里,于她的颈边不能克制的加重了呼吸,香水的味道就这样出入于他的鼻息间,仿佛是在燃烧的火焰之上喷洒了一加仑的酒精。

    郁曼琳放下手中的杯子,迈出脚尖要去到床上,却被陆英麒从身后紧贴着,一步也不愿挪开。

    郁曼琳侧过脸去,眼角的余光瞟了一眼陆英麒那一脸的焦躁。她觉着男人唯有在这样的时候是单纯的,单纯的和一只宠物没有什么分别。

    这令她心里生出一丝极富成就的欣喜,于是也便由着他去,尽管是被他弄得阵阵疼痛,但她了解如今的陆英麒,所以她知道这疼痛也不会延续太久。

    一番短暂的云雨之后,陆英麒疲惫的躺在床上,不一会儿便入了梦乡。

    郁曼琳起身去洗了澡,换了一袭素净的青花无袖真丝旗袍,倒了一杯红酒,坐在离窗不远的椅子上,一面看着那张床上熟睡的陆英麒,一面细品着那杯1928年份的Chateau Latour。

    她觉着这酒的味道依然是熟悉的,仿佛上一次尝到这味道就是昨天的事情,然而生活却在这香醇未改的酒中已变得全然没有了昨日的色彩。郁曼琳觉着这样的人生是无味的,她的心因此而变得躁动起来,不能再安于如此的消磨生命。她依然怀有年少时的憧憬,她依然觊觎着享有曾读过的书中的浪漫。只是她不曾察觉,在她的心里早已没了年少时那一份纯真的浪漫情怀,一如她并未发现,也或许永远不会发觉,她心怀的浪漫并没能像这支1928年份的Chateau Latour一样恪守最初的原味。
曲水流觞暮红楼 曲水流觞暮红楼 五
    翌日的黄昏,明净的天空堆起层层的雨云,急劲的风从另一座城市吹来这里,吹落几片零星的枯叶,在城市的灰幕上画出盛装的梧桐淡淡的凄迷。

    陆英麒在这个黄昏离开了他藏着郁曼琳的小楼,开着他的皮尔卡轿车回到陆公馆,脚步匆忙的去到他在楼上的房间,从抽屉里众多的硬皮本中找出一本黑色封皮的,翻开来于其中一页查到王妈的住址,便又离开了公馆开车往那页纸上抄写的地址去了。

    王妈住在下等的弄堂房子里,虽然炎夏已过,但天色刚暗,一条条狭窄的弄堂里依然是十分的热闹,到处是从家里搬出来的椅凳、竹床,甚至是用店门前的排门板在长凳上搭的乘凉用具都坐满了人。男人们敞着胸怀或摇着扇子小睡、或聚在一团聊天,女人们穿着黑色香云纱的裤子,或是坐在草席上磕瓜子、或是做着针线。小孩子们就在这一眼望去俨然水泄不通的人潮里像群小鱼一样追打嬉闹。

    陆英麒在这弄堂里一家一家的对着门牌,找到王妈住的地方,把她叫了出来。

    王妈忐忑的跟在陆英麒的身后,一直走到一处没人的地方,陆英麒这才转身对王妈说:“我有一桩事情要问你。”

    王妈站在那里,低着头怯怯地回了一句,“先生,您问好了。”

    “你昨天有没有去太太家里?”

    “昨天……”王妈不敢急着答,低着头仔细想了想,“昨天我没有去。”说着又赶紧解释了一句,“是太太交代我这个礼拜不要去的。”

    陆英麒听她这样说,又越发严肃的追问道,“你想仔细了,是当真没有去吗?”

    “是的,先生。”王妈的声音细小得仿佛一阵风都能吹散了去,尤其是当她看见陆英麒微蹙的眉心,她便忐忑得愈发不敢出声。

    陆英麒这时又沉下一张脸来,对王妈说:“我今天来找过你的事不要对任何人讲,我刚才问过你的话也不许再提。”

    “我记住了,先生。”王妈垂目一连点了几个头。

    “这些钱你拿着。”陆英麒拿出满手的银元放在王妈的手里,待她双手捧了去,又接着小声说道,“记住,不当说的话一句都不要在外去说,不然这钱是带不到下面去花的。”

    “知道,先生。”王妈惶惶的看着手中的钱,生怕叫人看见要来问她这钱的来历,又紧紧地捏在手里。

    陆英麒觉着王妈是不会撒谎的,何况她也不敢撒谎。可是郁曼琳何以要对自己撒谎,他一时也想不明白。他忽然觉着,郁曼琳虽然是住在他为她买的那幢小楼里,但她的心却依然是高高的飞在天上,她并不像他想象的就这样成了他笼中一只只会讨他好的金丝鸟。在郁曼琳貌似随遇而安的外表下面,似乎依然隐藏着曾经那颗绝世而独立的心。

    只是当陆英麒于众多的猜测中忽然觉着想明白的时候,他的心就又越发的惶恐起来,他猜测着郁曼琳会否是已然知道了那件她永远都不该知道的事。他了解郁曼琳是怎样的人,若然真的叫她知道了那件事,那他们之间的结局兴许也好不过鱼死网破。

    陆英麒原本以为,曾经得逞的那一场阴谋,已然令他和参与其中的所有人都达到了各自的目的,他更是自以为从此便锁住了郁曼琳。但当他发现郁曼琳在骗他,甚至有事在隐瞒他的时候,他就又不免要担心起来。

    只是陆英麒却没有把他的担心告诉陆鸿生。他很清楚自己的父亲是个怎样的人,他更担心,在告诉了陆鸿生之后,郁曼琳就会从此在这个世上消失。毕竟于陆英麒而言,郁曼琳是不能失去的,他依然需要她,尽管他并不需要这个女人每日的陪伴在他的生活里,但他却需要郁曼琳活在这世上,活在他为她买下的那幢小洋楼里。只有这样,他那颗时常空虚的心才能时刻的感觉到,他拥有着郁曼琳也独享着郁曼琳。

    几天后,陆英麒带着满心的忧虑离开了上海,而郁曼琳又守着难耐的寂寞在她那幢小楼里熬过了一个月。她觉着这煎熬是必要的,她不能再让陈瑾轩于错误的时间出现在这里。她清楚的知道,若是那样的事再发生一次,她是再找不出可信的理由去搪塞的。为此,她时刻提醒着自己与陈瑾轩之间保持若即若离的关系。

    而陆英麒离开之后,陆鸿生也一直都没有来此**。为此郁曼琳还特意又挂了一通电话去陆公馆,得知陆鸿生去了南京尚未回到上海,于是才安心的给陈瑾轩写了一封信去。

    郁曼琳把信寄出去又回转来的时候,心里还因为想着陈瑾轩而莫名的高兴了一阵。只是坐定下来却又不禁要去猜想,那陆鸿生兴许是寻着哪个女人而对她失了兴趣,故此才借故不来。

    尽管郁曼琳对陆鸿生素来都是怀着几分厌恶,但此时却又因这猜想于一丝莫名的妒忌中怨愤起来。在郁曼琳看来,她既已被陆英麒宠了、被陆鸿生睡了,如今甚至还被陈瑾轩爱了,那这些男人就该一世都为她一人倾倒,尽管那些男人谁都不过是她所有男人中的一个,但她却要做那每一个男人的唯一,否则都是不应该的。

    而在这过去的许多天里,陈瑾轩几乎每天都在对郁曼琳的猜测中心事重重的度日。直到这日收到郁曼琳的来信,看见她信中的解释与依然如故的热情,才终于是放下心里的一块石头,又满心欢喜的陷了进去,俨然是中了迷魂香一般,任那郁曼琳说东便是东、指西便是西。让人不禁慨叹,这世上的爱有时是如此的可贵、却又是如此的可畏。也或许正是因此,这世上的人才终要有此一回才变得迥异不同。

    就在收到郁曼琳来信的这天晚上,陈瑾轩坐在床头,反复的细读着那信里的文字,一面读着,一面还不忘要看一眼墙上的挂钟,恨不能拨一圈时针叫那窗外的夜色就此消散。

    这时门外的木楼梯上传来脚步声,那声音的节律就像钟摆一样不快不慢,而后在陈瑾轩的门外站定,在门上不轻不重地敲了几声。

    陈瑾轩此时满脑子云里雾里的,什么声音也入不得耳去,于是那敲门声又稍许的重了些,门外的宋云萍还说了一声,“瑾轩,开开门。”

    陈瑾轩听见门外的声音,这才回过神,应了一声下了床,慌张的把那封信塞到枕头下面,这才去开了门。

    宋云萍见他这许久才来开门,于是问了一句,“是睡了吗?”

    “只是觉着有些累,小睡了一会儿。”陈瑾轩说着又转过身去,搬过书桌前的那张扶手椅放在那里,自己坐在了窗前茶桌边的方凳上。

    宋云萍进了门,便将一只沉香木盒子放在陈瑾轩身旁的茶桌上,这才转身在扶手椅上坐下。

    “这是什么?”陈瑾轩看着桌上那只盒子问了一句。

    宋云萍只是微笑着说,“依伶再过两个礼拜就要回来了。”

    陈瑾轩一面听着宋云萍的话,一面侧过身去,打开桌上那只盒子,盒子里面是从三分之一的地方隔开的,狭窄的一边整齐的层叠着十两一根的金条,另一边是些嵌着珍珠、玛瑙的金器首饰,每件也都用真丝裹住叠放着。

    陈瑾轩看着那一盒子东西,不禁问了一句,“妈,你给我这些做什么?”

    “你是快要成家的人了,男人没有一点家底是不行的。”宋云萍笑了笑说,“我们家虽然不比从前,但也不能叫卓家觉着我们小气。”

    “可是这些……”

    “这些你收好,日后万一急需用钱的时候这些好拿出来应急,不过平日就不要轻易的拿去花销。”

    陈瑾轩听着宋云萍的话,又问道:“您给我这一盒子东西,那子曦呢?”

    “你和子曦一人一份,对谁也不偏不倚。”宋云萍看着陈瑾轩不禁笑起来,“他的那份等他将来要成家了我也会给他的。”

    “那你和爸爸……”陈瑾轩看着宋云萍,话却没有说下去。

    “这些你就不要操心了,我和你爸爸自有将来养老的安排,何况还有着一家服装店。”宋云萍笑着站起身来,又说了一句,“也不早了,东西收好就早点睡吧。”一面说着,一面出了门去,将那门轻轻的关上,门外的木楼梯依然传来钟摆一样不快不慢的脚步声。

    陈瑾轩合上那只沉香木盒子,收进柜子里,这才又回到床上躺下。心里想着,这许多年来,他的每一处花销都是家里给的,而自己非但从未做过什么,还要时常的挑剔,一时觉着愧疚,心里想着再不能做出什么叫父母操心的事来。

    只是他的心里这边如此坚定的想着,那边一只手从枕下摸出郁曼琳的信来,只看着那上面几行印刷体一样的字迹,就又觉着,他是无论如何也不能放下对郁曼琳的感情去与卓依伶结婚的。

    第二天过了正午,陈瑾轩就转了两趟电车去了郁曼琳那里。一路上还担心这回郁曼琳的家里会有什么人,一面这样想着,一面就又往远了猜测,不禁怀疑起上一次郁曼琳说的父亲在家究竟是真的,还是一句用来搪塞自己的谎话。

    陈瑾轩站在郁曼琳的门外的时候,尽管食指已然摁在了门铃上,可脑子里还在没边没际的晃荡着各种猜测。

    屋里的郁曼琳听见门铃响,推开楼上的窗子端庄的站在窗里叫了他一声,“陈先生。”见他没应,就又关了窗子走下楼来,穿过院子,一路走着又甜糯的叫了他好几声“陈先生”。

    陈瑾轩恍惚得一句也没有听进去,直到郁曼琳开了院门,声音极细的叫了他一声“瑾轩。”他这才回过神来,回了她一声,“曼琳小姐。”虽然他记得郁曼琳跟他说过,在外面不好叫她曼琳小姐的,可他这时又觉着该这样叫她,只是又怕她会不高兴,于是声音极其的小,只叫她一个人听见。

    郁曼琳只一笑,转身便进了屋里。等陈瑾轩也跟着进了屋,她这才转过身看了他一眼,娇嗔的说了一句,“真坏,人家刚才叫你那么多声都不应,非要叫你瑾轩才应我。”说完这才又转过身去,寻着楼梯往楼上走。

    陈瑾轩跟在郁曼琳的后面上楼,刚要回她那话,一抬头却看见面前她婀娜的身段,从俨然随时都会折断的细腰延伸出两半浑圆的曲线,只叫他看得热血沸腾,全然忘了要说的话。

    “又不应我了,想必是哪个女人叫你想得这么出神。”郁曼琳说着站定了一步,扶着楼梯的扶手侧过身来。

    陈瑾轩与郁曼琳本就一前一后挨得很近,她在前面忽然停下来,陈瑾轩一步没停住就贴了上去,两人险些撞上,陈瑾轩一时本能的寻着东西去扶,却一只手扶住了郁曼琳的腰,另一只手更是落在了那令他想入非非的臀上。

    郁曼琳不禁轻轻的叫了一声,“哎呀!”

    陈瑾轩赶紧收回手来,看着郁曼琳连忙说了一声,“不好意思。”

    “我就说你在想什么人想得魂不守舍的。”郁曼琳说着又语带调笑的问,“告诉我,是在想你的小**?”

    “我哪里来的什么小**。”

    “那你从刚才到现在一直心不在焉的在想什么?”郁曼琳说着,又转过身往楼上走,不时的回头看他一眼,转过脸去便是得意的一笑,仿佛她已然猜着陈瑾轩如此的窘态是因为什么,所以心里才这般的欣悦。

    于楼上那个郁曼琳的房间陈瑾轩已然不再陌生,他依然习惯坐在他第一次来时坐过的那张椅子上,他从来都是如此,于最初的选择与认定总会就此一成不变。

    只是郁曼琳却不打算再与陈瑾轩处在这间房里,她觉着这间房里不能容下两个男人的气息,她要极其小心的把这每一点空间都明晰的分隔开来。就像如今楼下是陆鸿生**的地方,而这间房是与陆英麒温存的天地。她也需要另找一间房来留住与陈瑾轩的每一秒光阴,既不让自己在他们任何一个人面前露了马脚,也令她这孤零零的小楼变得充满了生气。

    郁曼琳领着陈瑾轩去到走廊尽头的一间房里,这间房里的摆设令它成了这幢小楼里一片独特的天地。房间被黑酸枝木的多宝格从中隔开,一边离窗不远摆着一张茶桌和四张靠背椅,另一边摆放着一张榻床和书格,用料也均是黑酸枝木的。

    “这间房里的家具都是我父亲买来的,”郁曼琳陪着陈瑾轩在茶桌边坐下,一面沏茶,一面把陆英麒当成她的父亲放进话里说给陈瑾轩听,“他说如今紫檀木的家具已是很难寻着了。”

    陈瑾轩听了这话,不禁好奇的将手伸到茶桌下面,故作不经意的细摸了一遍,又看了一眼面上的木纹。

    这时郁曼琳递过一盏青花小盖盅,笑着问陈瑾轩,“你对这也有兴趣?”

    陈瑾轩听她这样问,心想横竖也不能说这是黑酸枝木,于是只笑了笑说,“兴趣倒是有一点,只是看不太懂。”

    “上一次你来的时候,我父亲正巧回来上海。”郁曼琳说着端起面前的小盖盅来,细品了少许,不紧不慢的说道,“我父亲管教很严,又逢着如今世道不好,所以就更不许我轻易与人往来,所以上次……你不要介意,好吗?”

    “我若还介意也就不会来了。”陈瑾轩听着郁曼琳的解释,一时间,之前所有悬在他心上的那些叫他不安的猜测就像秋后的栗子一样掉了个干净,此刻的他只觉着一阵仿若飘仙的轻松。

    “还有,我虽已结婚,可那却也是上一辈人的安排,”郁曼琳见陈瑾轩对自己的话并无猜疑,于是又刻意面露几分哀怨的接着说道,“而且婚礼那天,我还没见着他的样子,他就在半路出了意外死了。”

    陈瑾轩自然是愿意听见这样一个故事的,更不会去怀疑。他心想,既如郁曼琳所说,那她也就不算是一个有婚姻的人,既是如此,那他爱着郁曼琳也就并非有违伦理,而他与郁曼琳之间的爱也便是会有结果的。

    而郁曼琳看着陈瑾轩,又是一副愁容,“你会笑我吗?”

    “为什么要笑你呢?”

    郁曼琳听着温婉的笑了笑,“那你会爱上我吗?”

    陈瑾轩没有想到郁曼琳会问得如此直截了当,他更没有想到,当郁曼琳说出这样一句话时,他的心里竟是如此的欣喜,他更是不加犹豫的看着她说:“已然爱上了。”

    “那你会让我成为你心里唯一爱的人吗?”郁曼琳于是又问了一句,“我只想要做你心里唯一会爱的那个人。”

    陈瑾轩默许的一笑,在他的心里此时已像造梦一样满是憧憬,“记得从年少的时候开始,我就一直梦想着有一天,会有一个人的出现,在夏天的每一个黄昏,她会与我挽手漫步在一条长长的林荫道上。秋天、我们会一起去郊外的田野上放风筝。冬天下雪的时候,我们会去山顶堆两个雪人,一个像我、一个像她,等到来年的春天……”

    “瑾轩,”郁曼琳却打断了他的话,一脸无奈的看着他说,“也许在你身边会有年少的女人愿意为你去做这些,而我却不能为你做到。”

    听着郁曼琳的话,陈瑾轩仿佛忽然就从那片蓝色的天堂落进了黑色的地狱,这一刻,他觉着他一直以来都以为的美好的浪漫,在郁曼琳的眼里兴许只是一堆幼稚的游戏,他忽然觉着自己在郁曼琳的面前就像是一个还没有长大的孩子,在听着她告诉自己,成人的世界没有童话。

    这令陈瑾轩感到从未有过的失落、尴尬、甚至是为那单纯的浪漫表现出来的幼稚觉着无地自容。此刻的他,平生第一次尝到被伤了心又哑口无言的失了自尊是怎样的痛苦。

    郁曼琳见着陈瑾轩落寞的神情,于是又轻柔地叫了他一声,“瑾轩。”

    但这时的陈瑾轩已心痛得说不出话来,他唯有牵强的一笑,笑得几分尴尬又悒郁。一面这般的笑着侧过脸去,一面双手微颤着端起桌上的青花小盖盅,心不在焉的喝着已然冰凉的碧螺春,又被那茶呛到了肺,禁不住咳得面红耳赤。

    “怎么了?”郁曼琳站起身来,走到陈瑾轩的身边,轻拍着他的背说,“这茶凉了,我再去沏一杯热的来。”

    陈瑾轩却站起身来,声音嘶哑的说了一句,“不用了,我忽然想起还有些事,这就要回去了。”

    郁曼琳一时也不知要如何挽留,只是将他送至楼下,看着他的背影,犹豫的叫了一声,“瑾轩。”

    陈瑾轩听着身后那一声只是听着温婉的“瑾轩”,回过头来,脸上虽是浅浅的微笑,但笑里却掩不住满心的落寞,他就那样站在树影斑驳如心伤的院里,看着门里的郁曼琳,忧伤又落寞的说了一声,“再会了,陆太太。”

    郁曼琳听着那话里的陌生,却觉不出陈瑾轩心里此时的忧郁,她只是忽然觉着与他之间就隔了千万重山,眼里虽见着他就站在几步之外,但空气里却仿佛已没了他的气息。想到此处,她便觉着几分不悦,心想着,不知他这般匆匆的作别是要和哪个女人去放那无聊的风筝。

    而陈瑾轩这时已然走出门去,一路步行着离开了郁曼琳的视线。

    郁曼琳看着他就这样走了,心中又不禁几分后悔,心想自己或许不该对陈瑾轩说她嫁的人已然死了。她不曾想到,她这一句谎言就会在陈瑾轩的心里燃起如此的一片希望,令他这就急着憧憬爱的结果,直教她这样的措手不及,令她自以为高明的谎言却落得个弄巧成拙的结局。

    她就那样一直站在楼门那里,直至看不见陈瑾轩的背影,才上了楼去,将那个房间收拾得俨然从未有人来过一样,这才又回到自己的卧房里,拿出纸笔来,想要再写一封信给陈瑾轩寄去,却终是落不下笔,只好又将那些精致的书写工具锁进抽屉里。

    陈瑾轩一路回到家中,进了房间锁了门,便倒头躺在床上。他只觉着仿佛是被人抽去脊骨一般的无力,俨然疲惫得一点精神也没有,而无尽的落寞却又郁结在心里,于他的眼角化作浅浅的泪痕俨然永远也拭不尽。

    这天晚上,客堂的挂钟刚敲过七点的钟声,墙门外面就传来敲门声。张妈去开了门,见着一个年青女人站在门外,于是问了一声,“小姐,请问您找谁?”

    那门外的女人刚要说话,前楼的窗子就推开了一扇,宋云萍站在窗子后面问了一句,“张妈,是谁来了?”

    张妈侧过身来看着楼上应了一句,“是位小姐。”

    这时门外的女人也朝着楼上叫了一声,“阿姨。”

    宋云萍听着那声音似有些熟悉,却又不似她记忆里的那个声音,且那门外的灯光又很是黯淡,看不清那人是谁,于是宋云萍只温婉的应了一声便下了楼去。

    这时张妈也将门外的女人领进客堂,而后又去沏了两杯茶摆在桌上。

    宋云萍见着那女人才认出是谁来,掩不住一脸欢喜的说,“是依伶啊,我就说声音听着怎么那么熟悉。什么时候回来的?”

    “下午到的。”卓依伶笑着拿出两只用丝带系着的盒子,“阿姨,这是送给您和伯父的。”

    宋云萍接过那礼物,刚要说话,楼梯上就传来一阵急匆匆的脚步声,还没见着人,就已听见陈子曦的声音,“依伶姐姐。”

    “你又不在房里读书,跑楼上干什么去了?”宋云萍面朝楼梯的地方问了一句。

    “我去晒台上醒醒脑子。”陈子曦跑到客堂里,急着向卓依伶问了一句,“依伶姐姐,有我的礼物吗?”

    宋云萍看着陈子曦无奈的一笑道:“你呀,心智不见长,脸皮倒是厚了许多。”

    卓依伶听了那话也跟着禁不住的笑起来,拿过一只盒子递到陈子曦手里,“你的。”

    陈子曦急着拆开来,看见里面是一块IWC腕表。

    宋云萍看着站在那里只顾高兴的他,蹙起眉心来,“连谢谢都不会说了?快上去叫瑾轩下来。”

    “不用了,阿姨。”卓依伶说着站起身,“我上去见他好了。”

    “去吧。”宋云萍默许的点了点头,便叫陈子曦领着卓依伶上了楼去。

    陈子曦领着卓依伶去到楼上陈瑾轩的门外,用力的敲了敲门。

    陈瑾轩一听那敲门声就知道是谁,于是从床上坐起来,只开了锁,也没拉开门来看一眼门外的人是谁就转过身去,烦闷的小声说了一句,“这回又是性史第几集?”

    陈子曦听他这一句话,吓得赶紧推开门用力的在他肩上拍了一下,“依伶姐姐来了。”

    “你拿我当洋庆和的小开,那么好骗的。”陈瑾轩一面不屑的说着一面转过身来,却见着卓依伶真的就站在门边。

    他看着已然五年不见的她,此刻就穿着一袭米白色风衣站在他的面前,束腰的连衣裙在风衣的衣摆下露出一条湖水蓝的裙边,俨然流云的天空一样纯美。就连曾经总被他笑成是蘑菇的Bob头如今也已然长成了过肩的长发,整齐的披在身后。

    “什么时候回来的?”陈瑾轩一面问着,一面从茶桌边搬出一张方凳。

    “下午刚到的。”卓依伶说着,侧身在那张方凳上坐下。

    这时宋云萍也和张妈端了茶点上来,说了句“你们慢慢聊。”便拉着陈子曦一起出去了,出门的时候还不忘叫陈子曦和张妈走在前面,自己走在最后面,让那房门就这样开着。

    听着木楼梯上传来的脚步声延伸得越来越远,卓依伶这才看了一眼陈瑾轩,俏皮的问了一句,“怎么,我回来你不高兴啊?”

    “是不高兴,”陈瑾轩只是看着她温和的一笑,从茶桌上端起茶杯来,说了一句,“小气巴拉的,连个礼物也不带。”

    “谁说我没带了?”卓依伶从方凳上站起身来,立在陈瑾轩的面前转了半圈。

    陈瑾轩上下的看了她一眼,便站起身走到一边,一会儿拉开这个抽屉,一会儿又打开那个衣柜。

    卓依伶不明白他究竟是在做什么,只是她原本以为把自己当成礼物送给他,他会因此感到意外的惊喜,可是他的反应却令她觉着莫名其妙,于是嘟着嘴不高兴的问他,“在找什么?”

    陈瑾轩也不理会,只是紧锁愁眉自顾自的说了一声,“糟糕!”

    “怎么了?”卓依伶看着他愈发的费解,“是什么东西找不着了吗?”

    陈瑾轩这才看着她那一脸认真的样子得意的笑着说,“是啊,伤脑筋得很呢!找不着东西装你这个礼物。”

    “你真坏死了。”卓依伶看着他得意的样子,禁不住的笑起来。她觉着陈瑾轩依然还是五年前的他,而他们之间也并未因时间而隔阂。

    这一刻的她又想起过去的那些记忆,那时的陈瑾轩也总爱这般的捉弄她,而被陈瑾轩捉弄也仿佛已然成为她生命里不可取代的快乐。

    只是卓依伶还不知道的是,陈瑾轩的世界里如今已然融进了一个郁曼琳。而这一刻的陈瑾轩也同样想不到,此次回来的也已然不再是曾经那个留着Bob头未经世事的卓依伶了。

    这晚,在陈瑾轩的房里,两人一直聊到很晚,直到陈忠庭回到家中,卓依伶拜会过之后方才离开。

    陈瑾轩将她一直送到弄堂口,看着她坐上等在那里的一辆墨绿色皮尔卡轿车。

    卓依伶坐进车里,还不忘从车窗探出头来,笑着朝陈瑾轩扬了扬手,看着他转过身去的背影消失在弄堂黯淡的路灯下,这才摇起车窗。

    回到家里,卓依伶见着她的父亲,一个人手里拿着一支烟斗坐在楼下的会客厅里。

    卓竟宜见她回来,叫了她一声,“依伶,来,陪爸爸说几句话。”

    卓依伶听着他的话,于是走到客厅的沙发上坐下,看着卓竟宜问了一句,“爸爸,这么晚了还没睡?”

    “现在外面不太平,不等你回来哪能放心呀。”卓竟宜说着,将手中的烟斗在烟灰缸上轻轻敲了敲。

    “我又不是小孩子了。”卓依伶说着俏皮的一笑。

    “知道你长大了,大得可以不听爸爸的话了。叫你不要那么晚出去,你还是急着要去见瑾轩。”卓竟宜无奈的一笑,“去了这一趟,有什么话要跟我讲吗?”

    “没有什么啊。”卓依伶虽是这样说,心里却很明了卓竟宜问的是她与陈瑾轩的婚事。

    “你不在上海的这几年,发生了很多事。”卓竟宜这时皱了皱眉头,短叹了一声,“陈家如今是已然没落了。”

    “爸爸,这你以前不是在写给我的信里都告诉过我了吗?”卓依伶猜测着他提起这事的用意。

    “我就你这么一个女儿,你妈妈去世得早,我整日的忙生意又顾不上你。”卓竟宜说到此,停了停,后面的话没有再说下去。

    “您怎么又说起这些了,我一直都觉着,相比其他人我已经很幸福了。”

    “我是舍不得你受委屈。”卓竟宜说着长叹了一声,“你和瑾轩的婚事本就没有征询过你的意见,只是我们做家长的过去一时玩笑说出来的话。现在他们家你也去过了,是个什么境况你也清楚了,何况陈瑾轩又不是什么可造之材……”

    “您不要再讲了。”卓依伶已然听不进他的这些话,板起一张面孔,很是认真的说,“我爱瑾轩,不管他们家变成什么样子,也不管他是不是可造之才,我都要嫁给他。”

    “你怎么还是那么固执,从来都听不进我一句话。”卓竟宜站起身来,面朝窗外站着,“你现在还年轻,许多事你都没有经历过,等到你将来经历了,回过头再想明白的时候就晚了。”

    “我知道您为什么要对我说这些。”卓依伶生气的说,“曾经人家显赫的时候您就极力的促成这门婚事,如今人家没落了,您就想要拆散我和瑾轩。”

    “你在外面念书念了这么些年都学会了什么?就学会了这样不知分寸的和长辈说话吗?”卓竟宜面对她如此直言的指责,生气的推倒了窗边的花架,青花瓷的花瓶**在地板上,碎了一地的瓷片。

    卓依伶看着一脸怒气的卓竟宜,冷漠的说了一句,“我至少懂得怎样做人。”

    “你这话是说我不懂做人?”

    面对卓竟宜这愤怒的反问,卓依伶只是平静的回了一句,“您记得当年您那个小公司要倒闭的时候,是谁借给您的钱?在您落魄的时候,又是借着谁的面子才能收回每一笔货单上的余款。如果不是陈伯伯,我们家今天……”

    “我们家能有今天全是因为我……”卓竟宜打断了卓依伶的话,却只将话说了一半便突然的停住,他心里很清楚,有些秘密是永远也不能叫卓依伶知道的,于是转而又说,“我要是像陈忠庭一样,今天这个家也会是同样的窘境。”

    “不管怎么都好,我和瑾轩的婚事是五年前您和陈伯伯一起定的,我这一趟回来也是因为这个,我这辈子要嫁的人只有瑾轩。”卓依伶说着从沙发上站起身来,甚至没有说一声晚安就上了楼去。

    回到房间的卓依伶推开窗户,看着远处的灯火,听着宁静的风声,却依然有着漂泊的错觉。离开上海的这些年,她无时无刻不想着回到这里,可是如今回来了,归途中迫切的心情与欣喜也便散去了。她看着窗外这片灯光照不亮的夜空,忽然觉着这座城里的压抑,而她的心里,能够令这压抑淡去几分的,也唯有与陈瑾轩即将预定的婚期。

    但此时的陈瑾轩却似乎恍然发觉,在他的潜意识里,卓依伶就只是一个青梅竹马的玩伴,只是从小到大,周围的人都觉着他们的将来必然是天作之合,于是他也就一直顺理成章的如此认为。

    然而不久前,他却于冥冥中萌生了真正的爱情,尽管那爱情是盛开在别人的花园里,但却令深受伦理**的他也变得欲罢不能。

    仿佛这世上的有些爱情生来就是一场牢狱之苦,将人困于其中备受煎熬,却又让人于痛过之后的回味中觉着隐约的幸福。如此的往复,直教人拼命的挣脱却终是无可自拔的深陷其中,俨然是因了鸦片成瘾的人为了那片刻的欢快而**无边的苦海。
曲水流觞暮红楼 曲水流觞暮红楼 六
    这年中秋过后才没多久,晴朗的天气就越来越难得一见,有时甚至是一连几日的阴雨连绵,仿佛是天也因这惨淡的岁月心寒不已。

    郁曼琳独自在家中,每日的望着窗外的细雨、阴霾的天空,只觉着灵魂都像这阴郁的天气一样快要生出霉来。

    不知是从何年月起,这寂寞俨然就成了女人与生俱来的天敌,即便是郁曼琳这样理性的女人也不例外。尽管她担心再这样与之相处下去,会令陈瑾轩再度提及那于她而言可畏的憧憬,但她却又耐不住这样的寂寞。她觉着像她这样富有内涵的女人是不能容忍精神的空虚的。

    一个阴天的下午,一场淅沥的小雨过后,郁曼琳在电话里定了一辆出租车,往那个她已然许久不曾光顾的霓裳服装店去了。

    而这世上偏偏就有这么巧的事情,这天下午,郁曼琳刚走进霓裳服装店便看见一袭洋装加身的卓依伶。虽然曾经的她自己也是每日的一袭洋装,但如今在她的眼里,面前这个身着洋装的女人却很不入眼。

    但卓依伶看见郁曼琳时,目光里却透出几分欣赏,于是看着她情不自禁的小声说了一句,“这旗袍穿在这位小姐身上实在美得叫人嫉妒。”

    郁曼琳将那话听在耳里,一面满心欢喜的回味,一面就已觉着眼前的卓依伶生得很是赏心,于是也不吝辞藻的说了许多赞美的话。

    短短的几分钟里,这两个女人就从陌生变得俨然重逢的挚友,从各自留洋的经历到海外旅行的见闻,再到彼此于着装的审美。郁曼琳与卓依伶一时间除了相见恨晚,便俨然再没有别的词汇可以恰当的形容他们这一刻的心情。

    然而不巧的是,解元毡却在这个时候冒了出来,看见这两个女人站在店里聊得甚是欢快,于是凑上前去,满堆着一脸的笑向卓依伶介绍道,“卓小姐,这位是陆太太,是我们店里的老主顾了,和我们瑾轩少爷也是很熟的。”说着,又转过脸来,对郁曼琳同样毕恭毕敬的笑着说,“陆太太,这位是卓小姐,是我们瑾轩少爷的未婚妻。”

    经解元毡如此一番介绍,这两个女人方才于彼此的欣赏顿时就化得了无踪影,看着对方也忽然觉着是入不得眼去,只不过面上还依然是僵持着方才那一脸笑盈盈的表情。

    “那要恭喜你了,卓小姐。” 郁曼琳向卓依伶说着,还不等她答话,就又接着对旁边的解元毡说,“对了,我今天是特地来谢谢你们瑾轩少爷的,每一次都劳烦他亲自把衣服送到我家里去,实在是有些不好意思。”

    解元毡这边刚要答话,就被卓依伶把那话给接了下来,“瑾轩现在在银行做事,平日里忙得不得了,恐怕不会有空来店里。不过他得空的时候都会来找我,不如我替你转告谢意,顺便也代他先谢你一声。”

    郁曼琳听着那话,心里不禁猜想,原来这许多日都不见陈瑾轩来看她,是因为他把时间都花在了这位年青的卓小姐身上,一时只觉着满腹的醋意涌了上来,但又不好大庭广众的叫人看了出来,于是只好压在心里笑着问了一句,“谢我什么?”

    “谢你时常的光顾这里呀。”卓依伶看出郁曼琳此时心中的不快,心里这才觉着几分顺畅。却也只是不露声色的笑着。

    郁曼琳于是也故意玩笑一般的说,“这该要陈先生谢我才对,叫你谢我,岂不是占了你的便宜。”

    “所以我就说是代瑾轩谢你的。”卓依伶说着故作调皮的一笑。

    郁曼琳此时的心里却寻思着,在这里与一个小姑娘争风吃醋,万一被旁人看出这里面的端倪,只怕是于自己没有什么好处,于是这又笑着说了一句,“对了,卓小姐,我还有事,先走了,改日我们再聊。”

    “好的,那我就不送你了,路上走好。”卓依伶说着朝郁曼琳轻轻地招了招手,看着她走出店外坐上一辆黑色轿车走了,这才收起笑容,眉心微蹙着瞥了一眼解元毡。

    而解元毡这时却没有觉出卓依伶于他的不满,在一旁还费解的小声嘀咕,“陆太太怎么这就走了。”

    卓依伶听见那话就越发的觉着这人碍眼,于是也没看他一眼,就对着空气说了一句,“我也回去了,衣服我改天再来看。”语尽便悻悻地走出了门去。

    解元毡这时还觉着奇怪,方才见她两人还聊得那般愉快,却忽然就这样散了,竟还似乎散得有些不欢。他只觉着疑惑,女人的心思何以会如这天气一样的瞬息阴晴。

    几天以后,陈瑾轩便收到了郁曼琳的一封来信,里面不冷不热的说了些像是关心、又似乎是嘲讽的话,话题大致都与他和卓依伶的关系有关。

    陈瑾轩看着这封信便呕了满腹的气,心想这郁曼琳不久前刚给自己泼了一盆冷水,这时又写来一封信对自己冷嘲热讽,他不知道这个女人究竟是想要在这发霉的季节发烂的城里玩出一朵什么花来。

    但陈瑾轩毕竟是爱着郁曼琳的,这一刻尽管生着郁曼琳的气,心里却又不禁猜测,郁曼琳会否是对自己有着什么误会,才会在信里说出这一堆不冷不热的话来。他这般的想着,满腹呕的气竟也渐渐的消了,倒是寻思着次日抽空去问个清楚。

    翌日的晨曦,吹过一阵冷风,阴霾的天空就俨然被施了魔法一般一碧千里。陈瑾轩见着这样晴朗的天气,没有带上雨伞就出了门去。这日他也没去银行上班,只是换乘了电车,而后又走了一段路去到郁曼琳家里。

    只不过这日的天气就像是刻意与他玩笑一般,晴朗了不过一个小时,就又随风从地平线上吹来一片密布的阴云,没多久还下起了瓢泼的雨,直将陈瑾轩淋了个透湿。

    他就那样,站在雨里,冻得发抖的手在郁曼琳的院门外摁了几下门铃。

    郁曼琳从楼上推开一点窗子,见着楼下的陈瑾轩,心里高兴之余还有几分得意,只觉着自己那一封信写得高明。只是此时见陈瑾轩这样的冷天站在雨里,心里又不禁有些心疼,于是也顾不上换衣服,穿着一条粉色的真丝睡裙便匆匆的下了楼去,顺手于门边拿了一把伞紧着脚步走过院子,去开了门将陈瑾轩迎进来,一面高举着雨伞两人各遮了一半,一边轻拉着他进了屋里。

    “怎么出门也不带把洋伞,淋成这样当心要感冒的。”郁曼琳关了门,手里拿着一块手帕在陈瑾轩的脸上、颈上轻轻地擦着雨水。

    “早上出门的时候见是晴天,所以就没有带伞。”陈瑾轩说着忍不住打了个喷嚏。

    “先上楼去洗个热水澡,不然真要冻出病来的。”郁曼琳担心的领着陈瑾轩上了楼,去到浴室放好热水,又从隔壁房间的衣柜里拿了一件陆英麒的浴衣放在里面,这才又出来催着陈瑾轩进去。

    陈瑾轩洗过澡,换上那件浴衣出来,坐在窗边的沙发椅上,接过郁曼琳递过来的一杯热咖啡。喝着咖啡,他的心里忽然想,在这幢郁曼琳独居的小楼里何以会有一件男人的浴衣,一面这样想着,一面又想起上一次郁曼琳说过她的父亲回来的事,心里于是又这般暗自寻思着,这件浴衣兴许是她的父亲的。他如此的希望便如此的猜测,而他那颗多疑的心却是每刻的煎熬。

    “那么久也不见你来,昨天我去了服装店里,见着一个人,才知道你是快要结婚了。是忙着婚事所以没空来看我了吧?还是有了新欢,就觉着不想再来看我了?”郁曼琳搬过椅子与陈瑾轩几乎是促膝坐着,尽管脸上是温婉的笑,话里也是玩笑的语气,但这空气里却是隐约的有着一丝哀怨在弥漫。

    “这是听谁说的?”陈瑾轩皱了皱眉。

    “那天在服装店里有幸认识了你的未婚妻才知道的。对了,是卓小姐对吗?人倒是年青得很,长得也算漂亮。”郁曼琳一面这样说着,一面又想起那天在霓裳服装店里遇上卓依伶时的情景,忽然就有股无名之火冒了上来,语带不悦的说,“就是可惜气质里少了几分风韵,言谈也少了些内涵。不过大概男人是不会介意这些的。”

    听了郁曼琳的话,陈瑾轩于是付之一笑。

    郁曼琳见他也不说话,反而越发的生气,于是挑衅的说了一句,“真是对不起,我忘了她是你的未婚妻,我这样说她,你心里怕是要恨死我的。”

    “这话说得严重了。”陈瑾轩听了这话,不禁笑着说,“我倒觉着这世上的女人不是都像曼琳小姐这样可爱的。”

    郁曼琳听了,费解的问他,“什么意思?”这话刚说出口,她就又恍然明了的接着问了一句,“你是不是觉着我是妒忌她才说那些话的?”

    “当然不是。”

    郁曼琳听他这样说,又追问了一句,“那是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只是开个玩笑。”陈瑾轩说着站起身来,“我下午还有些事情要回银行里去办,就不久留了。”

    “不许走,”郁曼琳娇嗔道,“你还没说清楚你刚才那话是什么意思呢。”

    “真的没别的意思。”陈瑾轩只觉着,郁曼琳方才说卓依伶的那些话无非是因为她心里的醋意,而她会吃醋倒让陈瑾轩明白她对自己是真有几分喜欢的,所以他才会那样隐晦的说了一句。却无奈郁曼琳并没有领会他那话里的意思,反倒觉着那是什么嘲笑她的话而一再追问。结果这倒令陈瑾轩觉着尴尬起来,心想若然真把那话里的意思说明了,岂不是叫郁曼琳觉着他是个爱自作多情的人,所以那话他是万不能挑明的。

    但陈瑾轩走后,郁曼琳的心却越发的静不下来,一个人坐在窗边,满脑子思来想去的猜着陈瑾轩那话里的意思,总觉着他是认为卓依伶比自己好,才会以为自己说那些话是出于妒忌。她越是这样想也就越是生气。

    倒是陈瑾轩自从郁曼琳那里回来之后,心情却变得好了许多,这一开心也便忘了上一回他那单纯的梦想是怎样叫郁曼琳泼了一盆冷水。此刻,他只觉着,即便不能实现那些他憧憬多年的浪漫也没有什么,他只要知道郁曼琳对他的喜欢是真的就已然满足了,仿佛是世界已然在他的手中,便无须去在意失了一块珍藏多年的水晶。

    而这如获世界的欢喜也令他暂时的忘了另一件事、另一个人。尽管在他的心里依然清楚,他的人生距离幸福还有一段遥远的路,但快乐总是有着神奇的魔力,只需在一杯清淡的水中滴入小小的一滴,就足以瞬间的化开一片绚烂的光彩。只是这魔幻般绽放的色彩也如雨后的彩虹一样,是命定的短暂。

    翌日的下午,陈瑾轩从银行回家的路上,看见一辆墨绿色的皮尔卡轿车从身边驶过,停在前面不远的路边。车里走下一个女人,穿着一件浅灰色毛呢大衣,腰间一条黑色的腰带系了个秀气的蝴蝶结。她就那样,站在路边,朝陈瑾轩轻轻的扬了扬手,而后侧过身去,对车里的司机说了几句话,那司机便将车开走了,剩她一个人站在一根灯柱边等他。

    陈瑾轩一开始就认出了那辆车的牌号,而那女人刚从车门边踏出一只脚来,他也便知道那下车的是谁,只不过此刻的他却不知要如何面对这个与他有着婚约的女人。

    卓依伶见他依然不紧不慢的走着,于是等不及的走了几步迎上来,从大衣的口袋里拿出两张电影票,对陈瑾轩说,“我这有两张平安戏院的票子。”

    陈瑾轩看着她手里的电影票问了一句,“什么片子?”

    “美国片,《碧血烟花》,我们去看吧。”卓依伶说着,挽住他的一只手。

    陈瑾轩看了一眼卓依伶挽住自己的手,问了一句,“好看吗?”

    “早两年我在美国的时候看过一遍,原来的名字是叫《Destry Rides Again》。是西部片,男人好像都喜欢这种片子的。”卓依伶说着把票放在陈瑾轩的手里,俏皮的问了一句,“你也喜欢吗?”

    陈瑾轩既不说喜欢、也不说不喜欢,只是开了个玩笑说:“这英文名听着怎么都像是从乡下的佃户嘴里说出来的话,这电影该不会是个美国地主收租的故事吧?”

    卓依伶听他如此一说,禁不住的笑起来,而且一路上,只要一想起他这句话来,就会忍不住的笑上老半天。

    而陈瑾轩虽说曾经是很热衷于这类美国片,那时的他也有过一段时常将自己幻想进电影里的时光,可是如今已然不再年少的他看着屏幕上的画面,那颗似已成熟又似未成熟的心却始终被现实的懊恼紧缚在屏幕的外面。直至电影谢幕,心事重重的他也没能看明白这部电影里的故事。

    看完电影,两人去到“蓝村”吃晚餐的时候,卓依伶问他是否觉着这电影好看,陈瑾轩也只是牵强的说了一句,“不错。”

    吃过晚餐,又聊了一会儿,卓依伶这才看了一眼戴在右手上的腕表,有些犹豫的说,“瑾轩,时间不早了,我们回去吧。”这话说出来,她便盼着陈瑾轩会提出将她送回家里。虽然她知道,若然自己提出来叫他送,陈瑾轩也自然是会答应的,只是卓依伶了解他素来是不喜欢别人对他提要求,所以在说出这话之前,卓依伶也是犹豫了很久,她想着若然他不会提出将自己送回家,倒不如在这餐厅里久坐一会儿,那这晚起码也不会那么早就与陈瑾轩散了。

    两人从西餐厅出来的时候,陈瑾轩站在路边左右看了一眼,又转过身来问了一句,“你下午和司机说好几点来这里接你的?”

    “我只是让他把车开回去,没有叫他来接我。”卓依伶看着他回了一句,言语时,目光始终凝眸于他的眼神,期待着他会说出那至关重要的一句话来。

    “那我送你回去吧。”陈瑾轩说着,朝着不远处稍为的扬起手来准备叫黄包车,但卓依伶却拉了拉他的手说,“我们走回去好吗?”一面说着,一面伸出手去挽住了他的胳膊。

    陈瑾轩却严肃的说了一句,“现在的上海不比从前。听话。”而后将那两个黄包车夫叫了过来。

    卓依伶看着他那一脸少见的表情,也不敢再任性,只好听他的话,坐上车去。

    卓依伶的家是深藏于弄堂里的一座公馆,这公馆建得别具匠心,从弄堂外往里看是一点也看不出来的,但若是走进这条弄堂,过了几幢寻常的石库门房子,再推开其中一道院门,便会看见一幢两层的小洋楼,仿佛娇羞的少女一般,依偎在院中叶已嫣红的樱花树后面。

    从白色的楼门进去,脚下便是色彩厚重的地毯,极力的衬托着金色暗花的四壁。而地毯正中一朵绽放的牡丹图上方,便是屋顶悬下来的水晶吊灯,俨然一轮明月融入了太阳的光华、星辰的璀璨。

    在如此的格局中,楼梯却有着小巧的精致,俨然旧时的知书女人一般娟秀而内敛,贴着墙一转一折便不经意的延伸到了楼上。

    这晚、陈瑾轩将卓依伶送到家里,原本是要就此赶着回去的,但却逢着卓竟宜也在家中,于是少不得要拜会一下。然而就当卓竟宜向陈瑾轩问了几句近况的空当,卓依伶就已然往陈瑾轩的家中挂了一通电话,说是两人下午看了一场电影,天晚了,所以才麻烦陈瑾轩送她回家的,而此刻他人也正在自己的家里。顺道还问了陈瑾轩的母亲可否让他在此多留一会儿。

    听卓依伶这样说,宋云萍自然也是不好拒绝的,何况在她的心里,陈瑾轩和卓依伶的婚事也已然定下,所以这般想来也便没有什么不放心的了。

    只是卓竟宜却没曾想,这才几句话的功夫,卓依伶就挂了一通这样的电话,于是也只好做出一副挽留的样子来,“瑾轩啊,你和依伶也几年没见了,是该好好聊聊,等你走的时候,我叫人开车送你就是了。”

    陈瑾轩也不好再回绝,毕竟在国人的相处之道中一张面子是至关重要的,不管别人真心与否,终归也是要顾着别人的面子。

    此刻,于这三个人中,唯有卓依伶是高兴的,满心欢喜的拉着陈瑾轩的手便急匆匆的上了楼去。

    卓依伶的卧房可谓是这楼上最别致的一间,房间的天花板不是寻常那般平整的,而是高高的尖顶,内里从屋顶到墙壁都用鸡翅木拼合得俨然一座木屋,木色于横梁悬下的一排吊灯与几盏壁灯交融的柔光中显出温润的亮色,有着不染风尘的光洁。

    陈瑾轩进了这间房里,便推开朝南一扇半圆的木窗,于这窗里朝外望去,远处的灯火阑珊尽收眼底,但耳边却没有那片霓虹灯里歌舞升平的喧闹,有的只是静静的风声。

    这时家里的女佣端了咖啡和点心上来,摆在了一盏吊灯正下方的一张小圆桌上。

    就在那女佣走出房门的时候,卓依伶在她耳边小声的嘱咐了一句,便将房间的门锁上,而后坐在那张小圆桌边,温柔地看着他:“瑾轩,坐下吃块蛋糕吧。晚餐的时候就见你没有吃多少,是食欲不好吗?”

    陈瑾轩望着窗外摇了摇头,此刻从这窗里望见的夜景令他禁不住的几分失落,“依伶,你觉着这地方还是我们过去的那个地方吗?”

    卓依伶心里明白他会要如此问的原因,于是只对他说了一句,“失去的总有一天会回来的。”

    陈瑾轩听着这话,心里只觉着几分凄凉,不禁一声短叹,“我已寻不见一扇窗来看我昨日的风景,纵使有朝一日那昨日的风景掠过窗外,想来我也是见不到了的。”

    “是又想起旧时的年华,还是那旧时年华里的风景?”卓依伶走近他的身后,只微微一笑,绕至窗边,关上了那扇窗子。

    陈瑾轩这才转过身来,浅笑着说了一句,“旧时的年华也好、风景也罢,都已是过时的了。如今,日本人固然是可恨的,但那些甘为人犬的国人更可恨。”

    “怎么又说起这个了?”卓依伶只觉着陈瑾轩变得有些反常,于是问了一句,“是遇着什么不顺心的事了吗?还是在银行工作得不顺利?”

    “没什么,只是想着如果……”陈瑾轩终归是没有把那心里的话说出来,他终归还是提醒着自己,这是在卓家。于是转而就面露一脸若无其事的样子,坐在那张小圆桌边,端起已然微凉的咖啡细细的品了少许,淡淡的笑了笑说,“算了,不说这些了。”

    卓依伶听着他的话,她忽然觉着,陈瑾轩已然不再是过去那个她自信十分了解的少年,如今、似乎有着太重的心思潜藏于他平日里庸碌的生活下面,又因他深深的城府而叫人不得知晓。尽管这一刻的他依然是有着绅士一样的儒雅、圣人一般的温和,但卓依伶知道,如今的陈瑾轩就像是一片宁静的海,而海的宁静是终不会永恒的。
曲水流觞暮红楼 曲水流觞暮红楼 七(上)
    陈瑾轩这晚回到家中,时间已然很晚,家里的人都已睡了,唯有楼梯转角的一盏壁灯亮着,一点微明的光洒在楼梯上,隐隐的映出玻璃灯罩上的花纹。

    尽管陈瑾轩上楼的脚步已然很轻,但皮鞋却依然令楼梯的木板发出响亮的声音,有时还会传出一阵揪心的咯吱声。于是他刚回到房间没几分钟,门外就传来轻轻的敲门声。

    陈瑾轩去开了门,见陈子曦穿着一身睡衣站在门外,于是皱着眉头问他:“这么晚了还不睡,跑来做什么?”

    陈子曦进了房间,笑着问了一句,“你今晚去嫂嫂家了?”

    “瞎讲。”

    “谁瞎讲了,你不是就要和依伶姐结婚了吗?”陈子曦说着坐在了床上,扯过被子披在肩膀上。

    “好了,不要乱讲了,成天油腔滑调的。”陈瑾轩说着从书桌边的扶手椅上站起身来,走到窗边朝外看了一眼,犹豫着说了一句,“子曦,我有件事想问你。”

    陈子曦没等他说是什么事,就猜测着问道:“是不是你不想和卓依伶结婚?”

    陈瑾轩听他如此问,一时把方才自己要问的话也忘了,于是转过身看着他说,“为什么这么问?”

    “没什么,我只是这样觉得。”陈子曦说着又问道,“哥,你是不是有别的女人?”

    “你又想说什么?”

    “如果你不是真的喜欢依伶姐,就不要和她结婚。”陈子曦在说这话的时候始终看着陈瑾轩,心里有些紧张的盯着他那张脸上的表情。

    而陈瑾轩只是平淡的问了他一句,“你是真的喜欢依伶吗?”

    陈子曦点了点头,虽是笑了笑,却依然显得几分紧张,像是害怕听到像上次一样的训斥。此时的他只想找个可以理解他的人给他一点鼓励,尽管他很清楚,这世上是不会有人鼓励他去做他心里想的那些事的。

    “多用点心在读书上。”陈瑾轩一时也不知该对他说些什么,如今他也明了爱一个不属于自己的人是怎样的滋味,他更知道爱情不是理智可以左右,所以对于陈子曦的想法,他不想再去说什么。

    “哥,”陈子曦见他只说了那么一句话就不再开口,以为是他又生气了,于是岔开话题问了一句,“你刚才说有什么事要问我?”

    “也没什么,”陈瑾轩想了想说,“就是想问问你知不知道,锦灿粮行是怎么倒闭的?怎么就连几个粮仓的地契都没有了?”

    “不知道,爸爸从来就没在家里提过。我只知道忽然有一天我们就搬到了这里。后来因为霓裳服装店的老板过去欠爸爸一笔钱,而他又打算迁去广州,所以就拿那家服装店顶了旧帐。”

    “那当时粮行倒闭报纸上是怎么登的?”陈瑾轩接着又问了一句。

    “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哪里是会看报纸的人。”陈子曦被他问得几分瞌睡起来,不禁打了个哈欠。

    “也是,你素来是无事关心的。”陈瑾轩笑着奚落了一句,看着他那一脸没精打采的样子说了声,“回屋去睡吧。”

    “那我去睡了。”陈子曦打着哈欠出了门去。

    陈瑾轩这时也觉着几分睡意,换了衣服躺在床上,正要闭上眼睡时却又不禁烦心的苦笑起来,心想自己这晚也不知是触到了哪根筋,居然一时为了些陈年旧事操起这份闲心来,倒是把眼下他最伤脑筋的事忘在了一边。想到这里,他就又觉着没了睡意,心里想着这时间一天天的过去,与卓依伶的婚期也越来越近,而他却始终没能想出一个办法,既能推掉这婚事又不至于叫两家失了颜面,尤其是他不愿伤了卓依伶的心。但他不知道,从他对郁曼琳动情的那一刻起,卓依伶就已然注定是要被他所伤的。

    翌日的早晨,吃早餐的时候,宋云萍向陈瑾轩问起前夜去卓家的事,小到每一点细节都问得十分详尽,就连一旁的陈忠庭也想不明白,陈瑾轩只不过是去了一趟卓家,何以宋云萍却要问得如此仔细。

    然而论见识,在有些事情上,书香门第出生的陈忠庭始终是不及生在旧朝官宦世家的宋云萍的。许多年前她第一次见到卓竟宜,心里便明了那是个怎样的人。只不过陈忠庭历来是习惯了把人往善了想。但卓竟宜那些投其所好的伎俩却骗不过宋云萍,她自幼于祖父的膝前就见惯了他这等人。只是宋云萍素来是恪守本分的女人,所以对陈忠庭生意上的往来她是从来都不多言的。惟一在两家定亲这件事上,她曾极力的反对,只是最终也没能劝住陈忠庭。不过恰逢那时卓依伶的母亲去世,宋云萍便借着这样一个机会,时常的将她接到家里来,带在身边,俨然母女一般的相处,直将她**成一个明事理、知恩德的你女子,才总算是对这门亲事放下心来。

    然而如今陈家已然没落,宋云萍知道以卓竟宜的为人,他如今对于这门亲事必然已不乐意,只不过卓竟宜的虚伪又令他怕于人前落下话柄,所以若非有万全之策,他于两家的这桩亲事是唯有认命的。毕竟陈家虽然没落了,但陈忠庭的声誉在商界始终都还在。

    正是因了这门亲事背后的复杂,故此宋云萍在得知陈瑾轩于昨夜去了卓家之后,她在这天早晨是无论如何也要详详尽尽的问个清楚,尤其是卓竟宜对陈瑾轩的态度她更是要了解。宋云萍之所以如此的紧张这门婚事,也是有着她的原因,毕竟过去的那些年,她在卓依伶的身上倾注了太多的心血,甚至是母爱,如今的她是不容这门亲事告吹而令卓依伶嫁进别家的。
曲水流觞暮红楼 曲水流觞暮红楼 七(中)
    那天之后,宋云萍特地为了陈瑾轩和卓依伶的婚事,与陈忠庭一道去见了卓竟宜一面,两家商议之后,终于是将这婚期暂时的定在了年后。只是这婚期如今虽是暂时定下了,但却是有人欢喜有人忧的。

    这时的陈瑾轩只觉着是没什么两全其美的办法可想,也没有时间再容他去想,此刻他最想了解的,就是郁曼琳于他的爱到底是有几分,是肤浅的游戏,还是一生的忠诚。他只消明了郁曼琳于自己的爱是后者,便要去做一件不计后果的事。

    两天后的一日正午,陈瑾轩去到霓裳服装店里,解元毡一见他,便满堆着一脸的笑说了一句,“瑾轩少爷,恭喜你和卓小姐了。”

    陈瑾轩看着他那一脸乐开了怀的样子,心里只觉着几分好笑,心想这喜事倒更像是他的。在陈瑾轩的心里虽然依旧这般的对解元毡看不顺眼,但脸上却还是平和的一笑,心不在焉的问了一句,“近来店里的生意还好吗?”

    “生意和您在的时候一样的好,许多老主顾还时常的问起您。”解元毡说着吩咐了一个伙计去沏茶,又问了陈瑾轩一句,“您去楼上坐一会儿吗?老爷这时也在楼上。”

    “不了,我一会儿就走。”陈瑾轩说着在那张樱桃木的原色沙发椅上坐了下来,叫人拿来近期的账本和量身的记录册子。

    解元毡一看他翻起账本,心里又想起早些时候那银元的事,于是凑近说道:“这帐目我每天都照您的吩咐监督着,不敢有疏漏的。”

    解元毡并不知道,陈瑾轩这天来并不是为了查账,而是他一直没有收到郁曼琳的信函,所以才抽空过来这一趟,想看看是否郁曼琳将信寄到了这里而他们忘了转交。只是这日却也没听解元毡提起有他的信,这才只好翻出账本和这册子看看。陈瑾轩的心里很清楚,如今像这样的服装店在沪上并不少,仅是霞飞路和静安寺路就有好几家,且各家也都雇着这沪上有名的师傅,还各有招牌。而若是郁曼琳依然心仪于他,就必然会少去别家店里光顾而时常的来此。因此、他只需查查这记录量身尺寸的册子,便也能猜出几分郁曼琳的心思。而结果也是叫他满意的。

    于是这天下午,陈瑾轩便去了法租界那幢红色小楼。

    只是这日逢着变天,虽说天色也不算太阴,但风却吹得很是急劲,直教路面上的尘埃、落叶一阵阵的扬起,叫人行路都须用手将脸遮着,否则便会沾上满面的风尘。

    陈瑾轩站在郁曼琳的院门外摁了几声门铃,才见着郁曼琳推开楼门出来,穿着一件深玫瑰红织锦缎丝旗袍,仅在上身罩了一件白色裘皮外套,一只手于侧脸挡着风朝着院门这边看了一眼,方才步履优雅的走到院门后面,开了门,看着面前的陈瑾轩浅浅一笑,一句话也没说便转过身进了屋里。

    直到陈瑾轩也随她进了屋,将那门关上,郁曼琳才转过身来说了一句,“我不给你写信,也便盼不着你的信。等了这许多时日,我心里才明白,在你的心里许是没有我的。”

    “我来的路上只觉着天冷,心想等进了你屋里就能暖一些。没想到,进了你这屋里倒觉着更冷了。”陈瑾轩说着在靠近壁炉的一张沙发上坐下来。

    郁曼琳于是笑着倒了一杯奶茶放在他的面前,玩笑的说了一句,“没有感情的人呀走到哪里都是冷的,暖也暖不起来。”

    “这话说的好,我就认得一个人,和你说的如出一辙。”陈瑾轩说着,端起那杯奶茶来。

    “是谁?”郁曼琳故作玩笑的问了一句,“难道是你那个未婚妻?那你可要倒霉了,以后每晚都要抱着个冰人睡觉。”

    陈瑾轩听出她这话里不只是玩笑,也有着几分吃醋的意思,于是看着她淡淡的一笑,故作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说,“可是我记着那人好像是叫郁曼琳的。”

    “我其实去过你店里几次的。”郁曼琳说着就没了方才玩笑时的笑脸,眼神里也隐隐的透出几许忧郁来,“虽是知道去了也是见不着你的,但还是想着去了兴许就能遇着你。每次去了见你不在,我也不好问店里的人,毕竟你是要结婚的人了,我怕我若是跟人问起你来,会叫那些人凭着几分猜疑传出什么流言蜚语对你不好。”

    “曼琳……”陈瑾轩听着这话,又看着她那一脸叫人生怜的表情,只觉着心里顿生几分抑郁,不禁欲言又止。

    “瑾轩,我这一生除了你就再没爱过别的男人。”郁曼琳说着站起身来,倚着他那张沙发的扶手上侧身坐下,柔婉的说,“你怎么都好,我只要你会想着我,心里只爱我就好了,将来就算我也和什么人结了婚,那也只是为了组建一个家。”

    “我……”

    “我母亲也一直写信来叮嘱我,说是这样的乱世,我一定要找一个能照顾我下半生的人。”郁曼琳在陈瑾轩的话还没有说出口的时候,就赶紧的说了这样一句,直叫陈瑾轩到了嘴边的一番肺腑之言都因她这一句话而咽了回去。

    陈瑾轩听得很清楚,郁曼琳那句话里说要托付的人并不是指他。他忽然觉着,也许自己并不明白郁曼琳想要的是什么。他更是没法想明白,这爱情何以放在不同的人身上会有如此的差异,他更不知道郁曼琳何以能像她说的这些话一般的洒脱,仿佛爱情就真的只是一个游戏。而这世上的生命又似乎都是在这样一个又一个醉时沉迷醒时无趣的游戏里荒废着岁月,俨然已成了重复轮回的规律。

    自从那日起风之后,便是连日的阴雨,一夜间气温骤然降了十度,始终也没有回升的迹象。

    而陈瑾轩自从郁曼琳那里回来之后就变得郁郁寡欢,不仅食欲不振,且每天夜里不是失眠便是为梦所扰,又逢着这样恶劣的天气,终是染上了很重的风寒,只好请了假在家养病。
曲水流觞暮红楼 曲水流觞暮红楼 七(下)
    翌日,卓依伶一早就来了家里看他。

    宋云萍叫她在楼下客堂坐了会儿,让张妈烧烫了铁锅拿到陈瑾轩的房中,往那热锅里倒了些陈醋,弥漫起一屋子的白雾。一直等到那房里的醋味散了,宋云萍这才领着卓依伶上了楼。

    而这一次,宋云萍从陈瑾轩房里出来的时候非但没有让那门开着,还刻意将门轻轻的带上,只留了细细的一道门缝用来通风。

    卓依伶见宋云萍出了门去,这才伸出手摸了摸陈瑾轩的额头,“怎么是烫的,看来不止是风寒,还发着烧呢。”

    “你什么时候成了医生了?”陈瑾轩看着她一本正经的样子禁不住的笑起来,微喘着又说了一句,“就连说的话都跟昨晚来的医生说的一样。”

    “昨晚就发热了?”卓依伶听了担心的问,“没吃药吗?”

    “没有,现在药品紧缺,外面买不到。”陈瑾轩一脸疲态的说着,偷偷看了一眼卓依伶脸上的表情。

    “药店里也没有吗?”卓依伶依然是一脸担心的问,“那医院里终归会要有的吧?”

    “现在药品管制得很严,尤其西药是不让轻易开出来的。”

    “真的那么难买到吗?不如我回去让爸爸托人想想办法,不然这样病着不吃药怎么行呢?”卓依伶说着站起身来,下楼去向宋云萍要医生开的药单。

    过了没几分钟,卓依伶就又上了楼来,坐在他床边的方凳上,只是眉心微蹙的着看他,也不说话。

    “这么快就把药买来了?”陈瑾轩故作惊讶的说了一句。

    “你还想拿我寻开心啊?”卓依伶看着他那一脸的得意生气地说,“我都问过阿姨了,她说药昨晚就让人去医院的药房取回来了,她还告诉我是你自己早上起来喝了凉水才发烧的。”

    陈瑾轩看着她那一脸生气的样子把脸捂在被子里笑了好一会儿,才又露出脸来,深深地吸了口气说,“那股醋味总算是熏不死人了。你一来,害我还要被他们拿醋来消毒。”

    “谁说的,就算我不来,你这屋里也一样要消毒的。”卓依伶说着,伸过手去把他的被子往里压了压,“快盖好被子,不许笑。”

    “知道了,妈。”陈瑾轩这本是开玩笑的一句话,却逢着宋云萍正好进来,听着他那话,于是疑惑的问了一句,“知道什么了?”她这一问,倒叫卓依伶也跟着一起笑了起来。

    “不知道你们在这里聊了些什么开心的事。”宋云萍跟着浅浅一笑,便拉着卓依伶说了一句,“依伶,陪阿姨聊会儿,瑾轩这里正病着,在这屋里不好待太久了,免得他把这风寒也传染给你。”

    “不怕的,一会儿再让张妈来给他这屋里多消几次毒就好了。”卓依伶说着一笑,站起身随着宋云萍走出门去。

    “是啊是啊,最好在我这房里再摆上一地白菜,这样还能顺便淹出两坛子酸菜来。”

    “好了好了,快盖好被子休息。”宋云萍转过身来笑着说了一句,便把门关上,拉着卓依伶去了前楼。

    卓依伶和宋云萍在屋里一直聊到中午,宋云萍将她留下吃过中饭后,这才让她早些回去,还叮嘱她回到家洗个澡换身衣服,以免万一也染上风寒。

    而卓依伶这时却还想再上楼看看陈瑾轩再走,只是想着他也许睡了,又不好去吵醒他,正为难时,恰逢医生这时正好上门来,于是便跟宋云萍说了一声,随着他们一起上了楼去。

    直到宋云萍将医生送下楼去,她才进了陈瑾轩的房里。不多时,宋云萍也上了楼来,推开房门便见着陈瑾轩趴在床上,于是走到床边替他把肩膀两边的被子压了压紧,问了句,“好些了吗?”

    陈瑾轩趴着侧过脸来埋怨的回了一句:“我就说这西医是不如中医的。病还没见着好,这一下就又在身上戳了两个洞。”

    “都这么大个人了,还怕打针。”宋云萍于是一笑,说:“我让张妈熬了八宝粥,我去看看,若是熬好了,我端一碗上来,等一下你起来吃一点再睡。”说着便站起身出了门去。

    听着宋云萍下楼的脚步声,陈瑾轩翻过身来,看着卓依伶说了一句,“依伶,早点回去吧,不然万一真把风寒也传染给你就糟糕了。”

    “瑾轩,上午阿姨跟我说起……”卓依伶这时却似乎还有话要对陈瑾轩说,只见她从椅子上站起身来,于陈瑾轩的床边侧身坐下,犹豫了片刻才又继续说,“阿姨上午跟我说起我们的婚事,结婚以后,我就搬到这里来住,就住在你这间房里,占你的地头。”一面说着,一面笑得很是单纯。

    而陈瑾轩却只是牵强的微笑,沉默的没有说一个字,他不知该要如何向卓依伶说自己于她并没有爱情,他更不知道,一旦那话说出了口,要怎样面对卓依伶、甚至还有自己的父母。他很清楚,到那时,不止是与卓依伶,即便是与家里人也是很难再像现在这样相处下去。更何况,他如今已然明了郁曼琳是不会和他在一起的。

    然而爱情却总会借以世人的愚蠢去谎称它的单纯。

    陈瑾轩终归是不能放下那一点并不存在的希望,这令他甘愿毁尽所有的智商执着的走上一条绝路,让自己继续幻想着那个并不属于他的女人终有一天是会属于他的。

    而这时的卓依伶见着陈瑾轩一语不发且又笑得些许牵强,凭着女人的直觉在心里也是有着几分不安的猜测。只是她不愿往那不好的事情上想。于这感情,她从来也没有准备接受任何违背她意愿的事发生。在她的心里,对于自己和陈瑾轩的将来唯有最美好的憧憬。她觉着、纵然是天塌了,这一切也是已然注定不会改变的。
曲水流觞暮红楼 曲水流觞暮红楼 八(上)
    陈瑾轩就这样反反复复的病了将近半个月。而郁曼琳于此是全然不知的,她只是记着他又有些时日不曾来看望过她,且她此间还寄过一封信去,心想若是从前,只需隔上一两日便会收到陈瑾轩的回信,然而如今已过去三、四天,却也依然未有回音。于是郁曼琳便禁不住的要猜想他许是在别处有了新欢,所以才将自己给忘了。她越是这样想就越觉着陈瑾轩也是像那些纨绔子弟一般**情场的人,她越是这样觉着也就越是生气,只当是自己的一片情意被他玩弄,直教满腹的哀怨油然而生,仿佛是受了天大的委屈一般。

    而陈瑾轩这边,病才刚好几天,家里人就又提起他与卓依伶的婚事,尤其是宋云萍,每每见着他都总是欢喜的重复着那一句,“如今总算是就要看着你成家了”。

    陈瑾轩每每见着他的母亲这般欣喜的样子,就越是不忍将心里的话说出来叫她失望,只是眼见着他们如此的快乐,自己心里却是在日益加剧的煎熬。

    就在陈瑾轩养病的这些天里,原本是有一封郁曼琳写给他的信寄到了霓裳服装店里,只是偏偏那封信寄到的时候陈忠庭并不在店里,于是解元毡便只是将信放在了柜上,后来便忘了有这么回事。

    而陈瑾轩却以为郁曼琳这些时日未曾写过一封信来。他心想、自己这般病着,而他日思夜想的人非但全然不知,就连一句关切的问候也没有,如此的想着,心里就越发的觉着这爱情尽是痛苦的煎熬,禁不住的生出许多悲凉。然而即便是觉着如此的悲凉,他的心却依然要对那个不属于他的女人魂牵梦绕。

    好不容易在这样的时节逢着一日晴朗,陈瑾轩便抽出空来去了郁曼琳那里。只是这天郁曼琳见着他却全然没有往日那一脸的欣喜,倒是眼神里透着几分寒气,令陈瑾轩见了宁愿是没来这一趟。

    进了屋里,陈瑾轩依然是坐在靠近壁炉的那张沙发上,就那样一语不发的看着壁炉里鲜红的炭火。原本他的心里就很不痛快,这天老远的过来,结果看见的又竟然是郁曼琳这样一副脸色。愤愤的想到此处,他就俨然要气出病来,然而面上却是依然矜持得叫人看不出他此刻的心绪。

    郁曼琳这时端了一杯咖啡放在他的面前,在他对面的另一张沙发上坐下,不紧不慢的说,“你和那位卓小姐的婚事筹备的怎么样了?想必你近来是忙得很,就连写封信都抽不出空来了。那个卓小姐我倒也是见过的,好像也算不得倾国倾城,竟也能把你迷成这样,看来你也是喜好女色的,只是对我这样的不比对那卓小姐有兴趣罢了。”

    陈瑾轩听着她这话里的尖酸就越发的后悔来了这一趟。若是平日有谁对他这样说话,不等那话说完他就必然要与其断绝了的。然而对郁曼琳他却又做不到如此,于此他也只能是沉默的站起身来,没好气的说了一句,“你不如就当我今日没来这一趟。”便出了门去。

    而他这话也令郁曼琳越发的生气,直到陈瑾轩出了门,她也依然坐在那里一动也没动,只是在听见房门关上的声音时气得哭出声来,还大声的骂了他两句,只是即便如此也依然不解她心里的恨。

    她只觉着,若是陈瑾轩爱她,见她生气就必然该要说些好话的来哄哄她,可是他竟是如此冰冷的态度,直教她气得伤心不已。

    只是才过了没多久,独坐在这空屋里的郁曼琳就被寂寞驱散了所有的怨气,她静下心来一想,又有些后悔之前对陈瑾轩说了那些呕气的话。这时的她又想着,陈瑾轩见着她这般任性,怕是会要越发的觉着那个卓小姐的好,想到这里,心里俨然就要失去陈瑾轩一般的不安。

    第二天清早,郁曼琳便去了霓裳服装店,在店里见着解元毡,淡淡地问了一句,“我许久没来,也不知道陈先生和那位卓小姐的婚事办了没有?他们结婚,我这一份礼可是不能少的。”

    “想来是快了。”解元毡笑着回了一句。

    郁曼琳于是又半开玩笑的说,“你们那位陈先生呀,就要结婚了,也没我一张请柬,倒像是忘了我这个朋友一样。”

    “请柬应该还没有发出去。”解元毡心里想,若是婚宴的请柬已然发出去了,那他也必然是会收到的,如今既然没有收到请柬,显然陈家还没有将请柬送出去。只不过他想得虽是如此的理所当然,却依然担心郁曼琳不相信他这话,于是又接着说了一句,“而且瑾轩少爷不久前染了风寒。”

    “是吗?”郁曼琳听他如此一说,心里便明了陈瑾轩这段时日没来看望她是因了何事,于是又关切而不失分寸的问了一句,“病得重吗?”

    “病了有些时日,几天前才有些好转。”

    “那倒是病得有些重,不过病愈了就好。”郁曼琳说着,又故意玩笑一样的试探着问了一句,“他这一病,想必不止那位卓小姐要关心,恐怕还有不少女人要写信来问候的吧?”

    解元毡听她如此一说,方才想起一件叫他忘了的事来,恍然的说了一句,“早前少爷病的时候倒是真有一封他的信寄到了店里,叫我给忘了,好在陆太太您提醒,不然我还不知道要什么时候才想得起来。”

    郁曼琳听他如此说,才知道自己何以会一直都没有见着陈瑾轩的回信。心里寻思着,陈瑾轩既然也没有见着她的信,在他病的那些天里指不定该要怎么怨自己,想必那日他来看她时心里也是不痛快的,结果还被自己那些话给气走了,心想这样一来不知他会要对自己生出多少厌恶。于是回到家中,耐不住等到解元毡把自己之前的那封信送到陈瑾轩手里就又写了一封信寄去,却也是委婉的将自己那日的任性推了个一干二净,将这所有的不是都转嫁到了解元毡的身上。
曲水流觞暮红楼 曲水流觞暮红楼 八(下)
    而陈瑾轩这边,先是见着解元毡送来许多天前的那封信,接着没过两天又收到郁曼琳寄来的这第二封,心里便越发的觉着解元毡的可气,而对郁曼琳那天言语的无礼竟也不再计较了。只是陈瑾轩对于郁曼琳那天说的话始终是不能原谅的,在他看来,那些话是有辱自己声誉的,所以尽管对于郁曼琳的无礼他已不计较,但在她为那话郑重道歉以前,他也不打算与她恢复从前的交往。

    于是就这样,又过了将近一周,郁曼琳依然没有见着陈瑾轩的回复,他既没有再来看她,也没有寄一封信来。郁曼琳想不出他何以会如此,也更想不到自己那些随口的气话在陈瑾轩看来有多严重。她只是觉着,到底陈瑾轩是个无情的人,必然是因他如今有了那个卓小姐,便将自己视为了可有可无的人,所以才会这般的不在乎。

    只是她如此的认定陈瑾轩于自己的不在乎,倒反而没了此前的那般洒脱,一时间,在她心里,陈瑾轩俨然就成了她的命一样不可或缺。她如此的想着、梦着,甚至每日不断的写着一封又一封的信,以此来舒缓心里的郁结,就连如今那信里的文字也没了以往那些冠冕堂皇的修饰,倒是如她滴在信纸上的泪水一般叫人生怜。

    陈瑾轩见着她这一封又一封的信,于是终于硬不下心来,反倒觉着自己对她似乎有些过于残忍。于是这天也不管天下着细雨,就往郁曼琳住的那幢小洋楼去了。

    郁曼琳见着他终于来了,禁不住一脸的欢喜,将他迎进屋里,笑着温婉的问了他早前生病的事,端了一杯奶茶递到他的手里,与他相对着坐下。

    这时她那眼里就已禁不住的落下泪来,一面拿手绢轻拭着眼角的泪水,微垂着目光不让陈瑾轩见着她微红的眼睛,委屈的小声说道:“是不是你就要和那个卓小姐结婚了,所以就不再在乎我了?”

    “不是的。”陈瑾轩见着她几乎要将整块手绢都沾湿的泪,只觉着心里也随之一阵酸楚。

    “就算你和卓小姐结了婚,也不要疏远了我,好吗?”郁曼琳自己这样说着,心里越发的酸楚,甚至顾不得平日的矜持,几乎失控一样俨然已泣不成声。

    陈瑾轩心痛的看着她,“我并没有想要结婚。”他心知自己的确是不想结这婚的,只是却也不知最终能否如他的愿。

    “这世上不会有哪个女人像我这般爱你的,除了你,我从来也没有爱过任何一个男人。就算你和那个卓小姐结婚,也不要爱她,好吗?”郁曼琳忍了好一会儿的眼泪,才终于又抽泣着挤出一句话来,“虽然过去我对你说的话听着洒脱,但其实在我心里却是做不到那样洒脱的,我只是不愿见着你为难,所以才会对你说那些,其实我怎么可能再去和别的什么人成个家。”

    陈瑾轩听了郁曼琳这话,竟也不假思索的信了。想来对任何人而言,于自己乐于听到的话也都总是容易轻信的。

    郁曼琳此时的话都是肺腑之言,只是这也仅限于此一时。她希望陈瑾轩始终会像此前那般爱她、在乎她。但她想的也仅此而已,于她而言,在她与陈瑾轩之间,就像这般的维系下去,不进且不退,是再好不过的。

    只是陈瑾轩的心里却还有着一片无边的希望,那希望令他误会了郁曼琳此时的那一番话,直教他相信,纵然是一意孤行的做出众叛亲离的事来,他也不会是孤独的,此刻的他坚信自己的身边至少永远会有一个郁曼琳。

    回到家里,陈瑾轩便寻着宋云萍,想要将自己在心里藏了许久的话都说出来。他清楚,这桩婚事能否取消,关键是能否说服自己的母亲。至于他的父亲,虽说最初是他与卓家定下的这门婚事,但对于此事他自始至终都是持着顺其自然的态度。而卓竟宜就更不用说,陈瑾轩早就看出他不过是个势利的小人,如今必定是巴不得这门婚事不成的。至于卓依伶,他想、虽然如此会要伤了她的心,但毕竟她还是年青的,还有着长远的青春年华去遇见更好的人、更唯美的爱情。

    宋云萍见陈瑾轩一回到家里便一脸严肃的对自己说有话要讲,于是不禁有些费解的问了一句,“出了什么事吗?”

    “倒没什么事。”陈瑾轩这时依然有些犹豫,但他也知道,这些话即便今天不说,早晚也是要说出来的,“我最近总是在想,两个人若然彼此间只觉着是有亲情而没有爱情,如此的共处一室同榻而眠的生活在一起许是不会幸福的。”

    “你说的这些我都知道,”宋云萍听了他这些话,却只是平和的一笑,“你和依伶从小一起长大,小的时候就像兄妹一样,此前又有几年没见,如今忽然就让你们结成夫妻,一时间要把这关系转变过来,难免会觉着有些不习惯。”

    “其实我想要跟您讲的是……”

    “等你们结了婚在一起生活一段时日,自然就会习惯的。”宋云萍只如此的说了一句,打断了他的话,面露一丝和蔼的微笑,从那张圈椅上站起身来,上了楼去。

    在宋云萍的心里,对陈瑾轩的心思是有着几分猜测的,于他近日来一些细微的反常也是有所察觉。但这宋云萍毕竟不是寻常的女人,她素来是有着自己的持家之道,虽说于平日的一些小事上,她是极其开明的,但逢着陈瑾轩的婚姻这样一桩大事,她是无论如何也不会由着他去任性妄为。

    而这时的陈瑾轩一个人愁眉紧锁的坐在客堂里,望着紧闭的窗外空濛的雨中深灰的天井,就仿佛是见着这乱世的年月霉烂的世道,尽似他此时的心绪,俨然一片飘摇的落叶,无奈又彷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