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色愁华年
作者:陈琢瑾
风残花碎池中月
风残花碎池中月 风残花碎池中月 一
    这场战争已然延续得太久,久得令国人都淡忘了这抗日战争之前的国恨家仇。如今、几十年前烧杀抢掠的八国联军,他们的后裔不得不要离开这块敛财的圣土时,一些国人倒忽然的生出孤独而觉着伤感。

    就在这年的春节过后不久,租界里的不少洋人就已纷纷的离开这个他们曾赖以寄生的地方。他们终于要带着中国人的财富和半个世纪也未能填满的欲望,从灵魂的根处短暂的截去盗匪的源流,换上绅士的新装荣归他们的故里去。从此就只能远远的用艳羡的目光看着他们曾经的盟友,那些更为疯狂的日本人沿袭他们初踏这片土地时的索取方式继续抽空这里的一切。

    郁曼琳在这法新租界里已住了有些年,虽与周围的那些法国人、俄国人都没什么往来,但仅仅是看着对面一栋曾经每夜的开着Party、灯火通明的房子人去楼空,她就不禁要莫名的生出一丝孤寂。这顿生的孤独令她又不禁要想起陈瑾轩,且在这孤单又寂寞时想起他来,就越发的令她觉着难挨的抑郁,就仿佛是她的灵魂即刻就要寻着一处温暖去依偎,不然就会被这一阵清寒的风吹散了去。

    这晚,郁曼琳坐在卧房的窗边,看着陈瑾轩此前寄信来时用的那张信封,见着那上面如今他的地址,想着翌日便要去那里见他,想着他可能依然在生她的气,想着如何让他忘了他们之间的不快,变回曾经那个爱她、惜她的陈瑾轩。正当她想得入神,俨然就沉浸在那明日的幸福中时,楼下却传来了门铃的声响。

    郁曼琳站起身来,匆匆的将那信封随手的扔进壁炉里,见着它火化了,方才走到窗边去,轻轻的于窗帘拨开一条细缝,看着楼下院门外的路边那辆黑蟑螂一样直教她此时生厌的丰田车,还有那臃肿的肉瘤站在院门外俨然春天的野狗性急的摁着门铃。她心知陆鸿生到她这里从来都只为做一件事,而于这事尽管她此时很不愿意,但却也由不得她。她只是无奈的拉开窗帘来,隔着窗子朝楼下的人露了露脸,便又将那窗帘拉得严严实实,这才又加了件睡袍走下楼去。

    郁曼琳走去院子里开了院门上的一扇小门,陆鸿生便仿佛是流浪的野狗找着了主人一般心急的挤了进来,一手搂着她的腰,几乎是半推着郁曼琳进了屋里。且此回他一进了屋便拥着郁曼琳往楼上去。

    郁曼琳走在楼梯上,右手伸到身后去轻轻推开陆鸿生那只已滑到她腰下的手,故作调笑的问了一句,“怎么今晚想着上楼去了?就不怕我这楼上藏着什么人把你给暗杀了?”

    “今时不同往日了。”陆鸿生一面得意的说着,一面在郁曼琳的臀上捏了一把,面上还禁不住的露出一脸的邪笑。

    “什么不同了?不还是老样子吗?”郁曼琳说着自顾自的快走了几步,上了楼去。

    这时陆鸿生也气喘吁吁的扶着楼梯的扶手紧了几步上了楼,进到郁曼琳的房里便寻了窗边的一张椅子坐下,满脸得意又俨然几分愤恨的说,“维希政府都放弃在华租界了,往后、不论是重庆来的特务、还是延安来的赤色分子,在这块地方终是藏不住了。”

    听着陆鸿生这话,此时郁曼琳的心里却不似他那样的乐观,毕竟陆鸿生说的那些人于她是没有什么威胁的,倒是那些日本宪兵更让人不安,想到此、她便不禁要眉心一皱,若有所思的自语道:“难怪这些天日本人的侦讯车来得越来越频繁了。”

    “那是当然的,何况最近还会有大动静……”陆鸿生话说到此便没有再说下去,毕竟他这晚是为了**而来,只是方才急着上楼累得喘不上气,这才在椅子上坐下休息一会儿,不想竟东拉西扯的说起一些不该说的话来。待他那口气喘过来,见着面前睡袍微开,隐隐露着一件粉色真丝小睡裙的郁曼琳,他那满身的神经就又亢奋起来,于是站起身,摘下胸前那块Longines金表顺手往身旁的四斗柜上一放,便迫不及待的松开纽扣脱了上衣,那与之肥硕笨拙的身形极不协调的快捷就俨然是那衣服着了火一般。

    郁曼琳见着平日里道貌岸然的陆鸿生此时就像个下流的市井嫖客,心里只觉他几分可笑,只是觉着那陆鸿生可笑之余却又觉着自己的可悲。郁曼琳正这样想着,陆鸿生已将身上的衣服扒得精光,脂肪横流的肚皮就那样俨然一摊烂泥从腰间耷拉下来。等不及郁曼琳脱去衣服,他就已然将她压在了身下,就像一头扎进了苹果堆里的野猪,仿佛是要拱进郁曼琳的身体里去,直教她甚至有些喘不过气来。

    翌日的清晨,陆鸿生从睡梦中醒来,见着已然起身的郁曼琳站在一旁,裸着雪白的背脊弯着腰,正从脚踝处将旗袍缓缓的穿上。这令陆鸿生又不禁生出一丝欲望,想着离开前再行一番云雨,但却终是觉着自己已然年迈得力不从心。就在他无奈的起身时,还不禁一叹,语带失落的说了一句,“英麒就要回国了。”

    郁曼琳听着他这话,只觉着此中似乎别有用意,毕竟陆英麒回来一趟本也不是什么特别的事,于是也没去问,只是沉默的站在镜子前侧来侧去的照她那身旗袍。

    这时陆鸿生又说了一句,“以后我也难得再来你这里了。”说着走到郁曼琳的身后轻轻的贴着,于她的颈边细闻着香水的味道,一双手依旧恋恋不舍的在她身上游走。“我们之间的事终归不好叫英麒知道。”

    郁曼琳听着他这话,心里倒是忽然生出几分猜测,于是侧过脸来问了一句,“你是说英麒他要回国来了?”

    “嗯……”陆鸿生点了点头,语音拖得很长,叫人分不清他这算是答话还是在长叹。这时他又看见一旁柜上的座钟,见时间已不早,于是去到窗边拨开一点窗帘朝下望了一眼,便匆匆的下了楼去。他这边还未下得楼梯,楼下就已传来门铃声,陆鸿生只以为是等在外边的人来催他的,于是不耐烦的开了楼门,走到院里,这才发现院门外边他的人正在盘问一个老妈子。

    这时郁曼琳也从楼上探出脸来说了一声,“她是来打扫房子的。”说完便又关上窗子,下了楼去。

    这时王妈也进到屋里,只是依然未从方才的惊吓中缓过神来,一只手摁在胸口脸色发白的站在那里长吁了几口气。

    郁曼琳见着她那副受惊的样子,于是宽慰了她一句,“外面那些都是替先生的父亲办事的人,不会拿你怎么样的。”

    王妈听了虽是点了点头,但毕竟方才她是被那些人吓得不浅,就连此刻,她的手脚都还是不自觉的随着乱了心率的心跳一抽一抽的。

    郁曼琳见了,鼻子里细哼了一声,不屑的一笑,心想这王妈终归是没见过世面的下人,这样想着便又只觉是看她很不入眼。只是转而又一想,这也未必不是好事,至少像她这般胆小又没见识的人平日里终归是会谨慎小心些,不至于像那些多嘴的人易惹来是非。只是她不了解,往往平日里处事谨慎的人到了关键的时候才是最要人命的。

    再说陆鸿生这日走的匆忙,竟忘了他那块放在四斗柜上的怀表,且那表又被王妈在打扫时看见。只不过王妈不知道那表的主人就是那位雇她的陆先生的父亲。尽管郁曼琳刻意的说了一句外面那些都是替陆英麒父亲办事的人,但王妈那时正吓得战战兢兢,偏就没把郁曼琳那句别有用心的话听进心里去。且她方才走进院子里时又是吓得一路低着头,自然也就没见着那屋里走出去的男人是个什么样子。但她至少知道这块怀表是男人用的,且多半就是方才那位走出去的男人的,她虽没有见着那个男人的脸,但仅仅见着郁曼琳卧房里的这块怀表,她便已然能猜出郁曼琳与那人之间是有着怎样一重关系。而这是郁曼琳不曾料及的,此时的她对这怯懦的王妈是百般的放心。
风残花碎池中月 风残花碎池中月 二
    翌日,入春以来难得的一日晴朗,路旁的梧桐树也因了这久违的阳光于树梢上显出些许生机,就连依旧清寒的风映在这蓝天下也仿佛是有了几分暖意。

    上午,郁曼琳出了门,走过几条马路,叫了一辆黄包车,拉起车棚来,小心的坐上了车去,又极细声的说了陈瑾轩当下的地址。

    只是这天郁曼琳在半路上才想起,陈瑾轩这个时候该是不在家里的。只不过虽是已然这般的料定,她却也没有叫车夫折回去,而是怀着一丝侥幸继续朝着陈瑾轩如今的住处去了。

    去到那里的时候,郁曼琳见那两扇墙门果真是紧闭着,轻轻地推了推,纹丝不动,她于是又拈起墙门上满是铜黑的门环轻扣了几声,终不见里边有人回应,于是这才悻悻的返回去。

    只是郁曼琳在回去的路上又觉着空跑了这一趟多少有些不甘心,更是因了如今于陈瑾轩放不下心来,于是又叫车夫把车拉到了赫德路。而后、一个人在凯司令西餐馆吃了午餐,又点了一杯咖啡,于是在这家每个下午都一如既往的冷清的餐厅里安静的数了几个小时的光阴,直到将近黄昏的时候方才离开,叫了一辆黄包车折回了陈瑾轩的住处。

    但即便此时的天色已是暗得足以叫人生出困意,那紧闭的石库门里也依旧是无人回应。郁曼琳这时只想着陈瑾轩大概是在信封上写错了地址,更或许他根本就是不想让自己找到他才故意写错的。她如此的想着,就又对陈瑾轩生出满心的怨恨,心里更是猜着陈瑾轩如今不知又是与谁在一起快活。

    正当她这般愤愤的想着朝弄堂口折回去的时候,却恰逢陈瑾轩正从弄堂口走进来。这时的郁曼琳见着陈瑾轩又不禁一阵欣喜,只这一瞬便忘了方才于他还郁结了满腹的怨愤,于是迎着对面走来的人温婉的叫了他一声,“瑾轩。”

    陈瑾轩听见那声音,只是又觉着那声音仿佛是幻觉,于是抬起头来,从外套的口袋里掏出一副眼镜戴上,这才看清是郁曼琳远远的正朝他走来。只不过听见郁曼琳于他叫得如此亲昵,反倒是心想,这到底是在一条别无旁人的小弄堂里,不是在外面的街上也不是在她那幢小楼的门外,所以她这又不去费心思撇清他们之间的关系了。他这样的想着,心里就越发的对郁曼琳怀恨,于是看着她冷冷的回了一句,“您有什么事吗?陆太太。”

    郁曼琳见他依旧是这般生着他的气,于是一脸委屈的看着他,依旧温婉的叫了他一声,“瑾轩。”

    而陈瑾轩也毕竟是在心里还没有将郁曼琳放下的,只是此时他虽有一丝心动,面上却依旧是冷漠的回了一句,“你我之间似乎已然没有什么好说的了。”说着便与她擦肩而过,掏出钥匙来,开了门走了进去,只是他进去之后却也没有反身把那墙门关上,而是任由它就那样半开着。

    郁曼琳见他此举,心里便也明了陈瑾轩于她并非是真就到了死心的地步,于是随着他走进屋去,又小声的说了一句,“我只想听你告诉我。”

    陈瑾轩明了她那话的意思,这令他又想起在郁曼琳的家里见着的那只烟盒,只是他不想再去提,毕竟这于他看来就仿佛是莫大的耻辱难以启齿。于是他楼门的锁,头也不回的走了进去,只从那未合严实的门缝里传出冰冷的一句,“还有什么是我会比你更清楚的?”

    这时的郁曼琳似乎是明了陈瑾轩在因何事而介怀的,只是却又不十分确定。此刻、她只盼着他说出他要了却这感情的原因,只要他说出来,她便有机会去解释。然而陈瑾轩却偏偏缄口不言,直教郁曼琳是进退维谷。她想着去解释,却又担心陈瑾轩真正介怀的事并非她所猜测的。而即便她了解的没错,她又担心这样去做一番解释会令陈瑾轩觉着她是在欲盖弥彰。

    就在郁曼琳正觉着左右为难的时候,陈瑾轩开口说道:“我知道,你是不会和我在一起的。”说着,坐在一张靠椅上,郁郁的划了一根火柴,点了一支哈德门,而后于那缭绕的烟雾中抬起头来,看着站在面前的郁曼琳说了一句,“天晚了,你早些回去吧。”

    郁曼琳这时柔婉的一笑,侧身蹲在他的膝前,微抬着头看着他低垂的脸,轻轻的从他指尖拈过那支香烟,于一旁的烟灰缸里摁熄了,这才捧着他的手贴在自己的侧脸,极尽温婉的说道:“早知你是为了我说过的那些话在介怀,我就不说那些了。原本我那样说也只是因我知道你是已然有了婚约的人,将来你是必然要娶别的女人的。我不想让你觉着因了我而心生困扰,所以才说了那些话。其实、这世上又有哪个女人能够真的放下她心爱的人去和别人结婚?我也不过是知道将来难免会有那一天,所以早些在心里有个准备罢了。不过要是真到了那一天,想来我也是接受不了的。”

    陈瑾轩的心原本在他这天见着郁曼琳的那一刻就有些动摇,而此时又听了她这样一番话,心里自然也就是顺应着她那话里的意思去想。毕竟如今的他要真和郁曼琳一刀两断,他也是做不到的,如今这感情已然于他的心里纠结得太深。尽管有时就连他自己也迷惘究竟他爱着郁曼琳什么,但他却终究是已然在心里无可救药的爱上了。

    而这时的郁曼琳见着陈瑾轩依旧是一脸郁郁的沉默,于是侧身靠在他的膝上,小声的说了一句,“瑾轩,如果哪天没了你,我会死的。”

    陈瑾轩尽管心里明了她这话也只不过是一句话,但这样的话听来终归是叫人心里觉着温暖的,尤其是在这寒冷的年月。

    就在这时,从窗外传来墙门被关上的声音。郁曼琳于是站起身来,朝着客堂的窗外看了一眼,只见一个身穿阴丹士林蓝夹棉旗袍的女人正朝屋里走来,于是问了一句,“那位小姐是谁?”

    这时陈瑾轩也站起身来,朝外看了一眼,回了她一句,“那是房东,方小姐。”

    他们这边正说着,方晓苒已开了楼门走了进来。经过客堂的时候,见着房里站着一个无论气质还是装扮都很不寻常的陌生女人,又看见一旁的陈瑾轩,于是对这女人的身份便已然有了几分猜测。只不过毕竟是陌生,且陌生得俨然两个世界,于是方晓苒只站在客堂的门边,温婉的一笑,平淡的问了声好,回到她自己的房间里打了个转身便又出了门去。

    这时郁曼琳见着走出门去的方晓苒试探的问了一句,“是房东家的女儿吗?”

    “不是的,是房东,就她一个人。”

    听了陈瑾轩这话,郁曼琳只觉是心里禁不住的生出几分醋意。她心想着,这满城到处是出租的房子,可是陈瑾轩却偏偏要选择与个年青女人独处一室。想来她就觉着有些生气。只不过,她刚与陈瑾轩重归于好,当下仍有些顾忌,所以即便要因此埋怨她也是会要忍到日后再去提的。于是依旧一副温柔的样子看着陈瑾轩小声的问了一句,“你对她该不会是喜欢吧?”

    陈瑾轩这时对郁曼琳依旧是有些生气的,所以听着她这样问,便故意赌着气说:“我于她当然是喜欢的,若是不喜欢我又怎么会在这里租下一间房子住下呢?”

    只不过这时的郁曼琳也听出他这话是赌气说的,一时间,倒是因他赌气说了这样一句话而没了方才的醋意,只是娇嗔的说了一句,“不许你喜欢她。”

    陈瑾轩见着郁曼琳忽然这般的撒着娇说出一句任性得几分可爱的话来,一时竟也不经意的于脸上露出一丝浅笑。

    于是两人这一会儿就又亲昵的小声说起了情话,俨然他们之间反倒是因了一场险些决裂的闹剧而变得更胜以往的亲密,倒像是那叫人不安定的一切都如前夜的梦境一场随梦醒而消散了。但那毕竟不是梦,此时因了心悦而忘却的不安终不会就这样从此淡去,毕竟现实始终都或残酷或冷漠的摆在那里,只需一丁点的抑郁或是惆怅,它便又会像一片云海一样瞬间的蔓延,直教人看不见一丁点晴空的明朗。
风残花碎池中月 风残花碎池中月 三
    这城市的天空在郁结了数日的阴云之后,就仿佛失了丈夫又被人骗尽钱财的**,终是到了抑不住满心伤痛的时候,俨然嚎啕痛哭一般的落下这年入春以来的第一场暴雨。

    这天夜晚,卓依伶于不能安寝的睡梦中醒来,听见那玻璃窗上俨然撒豆一样的雨声,于是下了床来,披了件睡袍行至窗边,看着窗户的玻璃上已然汇聚如滴的水雾。这时的她忽然又想起了陈瑾轩,她记得许多年前也有过一个这样的夜晚,那时的窗外也是落着冰冷的寒雨,只是那时的窗里,有陈瑾轩陪着她用食指在结了水雾的玻璃上胡乱的涂鸦。尽管那已是好些年前的事了,时间久远得可能就连那曾经陪她涂鸦的人都忘了,但卓依伶如今想来,却觉着那仿佛近得就发生在昨日。她知道,这不过是因为她还没有将她与陈瑾轩的过去忘掉,她也没有将陈瑾轩于心里放下。虽然她已决心要将那一切都释怀,但她却依然没能做到。总会有这样不眠的夜晚让她想起与陈瑾轩过去的那些点点滴滴,直教她仿佛已然淡定的心重又因他泛起片片的涟漪。

    就在她怀着满心的惆怅回到那张温暖的床上去时,禁不住一个受寒的喷嚏就令她又想起此前陈子曦说起陈瑾轩病了的事。她觉着,即便陈瑾轩真的于她已没了爱情,她也不想因此就断了这从小青梅竹马的情谊,于是想着翌日还是去探望一下的好,至少也叫陈瑾轩明了她的心里依旧是挂念着他的。

    第二天的下午,她便去了方晓苒家里,只是这天尽管她是算准了陈瑾轩回家的时间去的,但去到那里的时候,却依旧是没有见着陈瑾轩。不过方晓苒因了书店的惨淡经营而从原本一天的工作时间减到了半天,所以这日卓依伶来的时候,她倒是在家里。

    原本没有见着陈瑾轩,卓依伶是想就此回去的。但转而又想,既然都来了这一趟,也不在乎再多等些时间,于是也就留下和方晓苒闲聊了起来,从过去年少时学校里的回忆一直聊到了当下。而方晓苒也是许久没有像这样有个人说些女孩儿家家的话,一时聊到兴头上也就忘了平日的谨慎,不经意的说起上一次见着陈瑾轩和一个气质不同寻常的女人在客堂里的事。

    卓依伶一听这话便禁不住一脸阴郁的沉默下来。这时的方晓苒才意识到自己方才说了不该说的话,于是又说了一句,“想来该是报社的什么人。”只不过,她自己也明白,此刻无论再怎样去解释也已于事无补。

    而卓依伶沉默了片刻,这才微笑着抬起头来看了一眼墙上的挂钟,对方晓苒说道:“想来瑾轩他的病该是早好了,这样我也放心了。我就不等他了,待他回来的时候,你替我告诉他一声说我来过就好了。”

    “依伶,”方晓苒见她说着就已站起身来要走,于是叫住她,又说道:“其实那天我见到那女人的时候,瑾轩就在客堂里,但当时他也没有向我介绍那位女人,想来若是与他有着关系的人,逢人终归会要介绍一下的。”

    卓依伶见着方晓苒那一脸无措又愧疚的神情,于是故作若无其事的浅浅一笑,安慰了她一句,“放心吧,我没放在心上。瑾轩他已然爱了别人,这我是早就知道了的。”说完便匆匆走出了门去,不等方晓苒追上她就已走出墙门,一路近乎小跑的出了弄堂。虽说她早已明了陈瑾轩如今是已爱了别人的,但当方晓苒说到看见一个与陈瑾轩在一起的女人时,她却依然觉着天塌了一般,直压得她仿佛窒息一样的痛苦,更是要将她心里沉积的泪水都挤压出来。

    卓依伶走后,方晓苒始终的坐立不安,她从未像现在这样因了一句说出去的话而后悔,但即便是后悔,那说出去的话也终是已收不回来。

    这晚,陈瑾轩刚进了楼门,便见着方晓苒一脸忧郁的站在客堂的门边,于是一面解开风衣的纽扣,一面看着她那副难以形容的表情笑着问了一句,“出什么事情了吗?”

    “瑾轩,”方晓苒小声的回他,“下午依伶来过了。”

    “是吗?”陈瑾轩听她如此说,又见着她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心里猜测着是否发生了什么事,一时也不禁几分担心起来,于是微微皱了皱眉问了她一句,“是出什么事了吗?”

    “对不起,瑾轩。”方晓苒依旧不知要如何告诉陈瑾轩她说错话的事,她既不想陈瑾轩生她的气,更是不愿因此在陈瑾轩的心里留下什么坏的印象。但要说的话终归还是要说的,于是她终是硬着头皮说道,“下午我和依伶聊天的时候一时说漏了嘴,说了上次在这客堂里见着和你在一起的那位女人的事。”

    “你是说曼琳吗?”陈瑾轩听了她这话,于是放下心来,无所谓的一笑,“这本没有什么好隐瞒的,说了就说了吧。”

    只是虽然陈瑾轩这样讲,但方晓苒依旧是放不下心来,犹豫着又说道:“可是……”

    “没什么的。”陈瑾轩打断了她的话。他知道方晓苒之所以会如此的不安,只是因为她害怕那一句无心的话会变成滔天的错。而陈瑾轩此时的心里于他和卓依伶之间的关系却是明了的,于是他看着方晓苒那不安的眼神,依旧是淡定的微笑着告诉她,“我和依伶如今已然是走在两条平行线上的人,不论发生什么,或者什么都没发生,我和她都已是这样了。所以你不必为此记挂于心,更不必内疚。感情的事,既已如此便已注定。”

    “有时我觉着也许我是真不懂爱情。”方晓苒听着陈瑾轩这般的解释,本该放下心来的她却莫名的悲从中来,“就像你和依伶。我记得还在学校的时候,我就知道你的名字,虽然那时没有见过你,但依伶她每天的话题说得最多的就是你。那时你们之间甚至最微小的细节我想我都了解,我更了解依伶对你的感情,我想她在那时就已然把她这一生都系在了你的身上。可是如今,听你这样讲,我真的想不明白,有些感情是可以这样就淡去的吗?至少我知道,在依伶的心里是不能淡去的。”

    陈瑾轩这时也没有回她,只是专注的坐在一旁,于那陶瓷的小火盆里轻轻地拨开灰烬,露出几块深埋于炭灰里不曾烧尽的炭心来,又将几块新炭于灰烬里捂热了,而后小心的架在那几块橘红的炭火上。

    方晓苒见陈瑾轩也不理她,只道是自己方才说错了话。这时、她便又有些后悔,心想那些本也是陈瑾轩和卓依伶之间的事,横竖也轮不到自己去妄加评论。想到此,她便看着一旁的陈瑾轩说了声,“对不起,也许感情的事是唯有当局者清,而旁观者迷的。”

    “没什么。”陈瑾轩这时依旧看着那火炉里一点点烧旺的炭火,若有所思的说道,“年少时的情之所以美好,许是因了年少的单纯,单纯得唯有感情,不染丝毫的风尘,即便于将来的憧憬也是极尽的唯美。但人终不会永远年少,终会看清这悖于梦想的现世,终会明了感情不只是喜、亦是悲,更不只是享受而是承受。青春、不过是一场梦,无论醒的早或晚,这场梦都终会要醒的。”

    方晓苒搬过一张椅子,坐在陈瑾轩的对面,看着始终垂目的他又问道,“可是如果有人这一生都梦不醒呢?”

    “但已然梦醒的人是已入不得梦去的。”陈瑾轩见那燃起的炭火已有些亮白的刺眼,于是这才直起身来,仰靠在椅子上,面露一脸无力掩饰的疲惫。这时的他不禁要想,他这话究竟是说给方晓苒听的,还是说给他自己听的。此刻的他只觉着在郁曼琳的面前,他自己倒像是单纯的怀着不切实际的憧憬,是个仍未梦醒却又因了不愿梦醒而梦不醒的人。倒是郁曼琳俨然是早已梦醒而身心俱已入不得梦去的,如今的她于这感情倒更像是闲来无事捏着梦在把玩。
风残花碎池中月 风残花碎池中月 四
    卓依伶自从那天离开方晓苒家后,就变得俨然失魂的人一般没了精神。只是她又担心叫卓竟宜看出她的心事,于是每天在家里依旧是刻意做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在她那父亲面前俨然无忧的度日。

    但卓竟宜毕竟是在生意场上混迹多年的人,察言观色自然不是寻常的肤浅,所以纵然卓依伶怎样的掩饰,也终是瞒不过他的。只不过卓竟宜明了,卓依伶会如此费心去掩饰的心事必然是不想叫人知道,所以面上依旧是装作对此毫无察觉。

    就这样,又过了一段时日。

    卓依伶渐渐从她心乱的悒郁中偶尔的觉着一丝似有几分陌生的宁静,而那一刻的宁静总是会叫她莫名的想起陈子曦来。只不过虽是想他,但却又似乎不同于她想陈瑾轩时那样的满怀爱意,这想念倒更像是冻僵的人于温暖的需求。于是她就这样犹豫着,始终都没有给陈子曦挂一通电话去。尽管此时的她渴望着从他那里获取一点温暖,但却又担心如此会令陈子曦以为她已然接受了他于自己的喜欢。

    正当卓依伶为此犹豫不决的时候,碰巧这天下午宋云萍挂了一通电话来,问了她一些境况,又说了许多嘘寒问暖的话。两人就这样在电话里闲聊了好一会儿,宋云萍这才有意无意的问了一句,“近来瑾轩有消息吗?”原本她也只是想从卓依伶那里了解一点陈瑾轩的境况,却不想她只如此平平淡淡的问了一句,电话那端的卓依伶竟落下泪来。尽管她是压抑着没有发出低泣的声音,但宋云萍却终是从那偶尔急促的鼻息声中听出了她在流泪。于是不无几分担心的问了一句,“依伶,怎么了?是瑾轩他做了什么叫你伤心的事吗?还是他又说了什么让你伤心的话?他这个人就是这样,年纪是长大了,心智有时却幼稚得不知轻重。”

    宋云萍这般的说着陈瑾轩的不是,觊觎可以稍许的安慰伤心的卓依伶,但这时的她还不知道,如今卓依伶的泪已然不只是因了伤心而流,更是因了她心里的绝望。她听着宋云萍安慰她的那些话,终是到了她满心压抑的痛苦崩溃的极限,哽咽的说了一声,“阿姨,我已然料定我是进不了您的家门了。”话语刚落便匆匆的挂了电话,一路的跑上了楼去,关上房门,整个人扑在床上闷在被褥下面已是泣不成声。

    宋云萍是了解卓依伶的,所以当她听见卓依伶哽咽的说出这样一句绝望的话来,又匆匆的挂断电话,便已然猜出这多半是她与陈瑾轩之间因了什么事而到了无可挽回的地步。只是她虽忧心忡忡的想去看看卓依伶问个清楚,但却又有着诸多顾忌。毕竟如今陈卓两家并没有成为亲家,此中往来也便不是那么随意,且宋云萍的心里又始终存着一份官家子女的傲气,更是对卓竟宜这样的人很是看不起,所以就更是不能放下身价去登卓家的门。

    只是宋云萍在与卓依伶讲电话时,陈子曦是在他房门半开的屋里都清楚的听见的。虽然没有听见卓依伶说的那些话,但仅是听见宋云萍方才于电话里说的那些劝慰之辞也便有了几分猜测。于是两天后逢着星期日,陈子曦便乘着家里人都出去的时候往卓公馆挂了一通电话。

    恰巧陈子曦挂电话来的时候,卓依伶正在楼下独自吃着早餐,听见电话铃响,不等下人去接,便放下手中的餐具,不紧不慢的走到客厅里提起电话来说了一句,“这里是卓公馆,请问你是哪位?”

    尽管那电话里的声音是有些模糊,但陈子曦还是听出了卓依伶的声音,于是有些犹豫的叫了她一声,“依伶姐。”

    卓依伶听见陈子曦的声音虽是觉着有些意外,但这意外又似乎是在她的意料之中。这一刻的她只觉着心里仿佛是忽然的生出一丝欣喜,俨然一时间就驱散了她满心的悒郁。只是片刻的欣喜之余她却又觉着这欣喜中的缺憾,于是仿佛高兴又似有一丝失落的在电话里回了一声,“是子曦啊。”

    陈子曦这时也想不出还能与她说些什么,他觉着如今他想要对卓依伶说的话不过就是那早已重复过多次的一句,而此时又不好去提,于是只问了一声,“你还好吗?”

    卓依伶听着他那语气这般的深沉,禁不住笑着问道:“这才几天不见,说话怎么都变得老气横秋的了?”

    “哪里。”陈子曦这时却依旧是笑不出来,语气里尽是没精打采的回了一声,“只是想不出别的话来说。”

    卓依伶听他如此说,于是半开玩笑的反问了一句,“都想不出话来说怎么还打电话来?”

    陈子曦一时也不知要如何回答,只是语无伦次的说了一句,“没什么,我只是想问问。”

    “问什么?”卓依伶不禁几分好奇的问,只是当她问出这样一句的时候,心里又似乎已然明了陈子曦这天是为何打电话来。

    “那天,你和妈妈通电话的时候,我听见了。”陈子曦说着平静的问了一句,“依伶姐,你是真的除了我哥就不会再爱别人了吗?如果真是那样,我想你现在就告诉我,”

    “子曦……”听到此处的卓依伶只觉着忽然于一片莫名的温暖中悲从中来,一时哽咽得说不下话去。

    陈子曦听见电话里那一声话音未决的“子曦”,他以为,卓依伶也许只是想把曾经那些对他说过的话再重复一遍,而那些话他已然不想再听。

    于是在俨然窒息的哽咽中言语未尽的卓依伶还没来得及吸进一丝空气,去说完她此时欲说的话时,陈子曦就低沉的说了声,“依伶姐,如果没别的事,我就挂了。”

    “子曦。”这时的卓依伶终于是为了在这将要挂断的电话里叫出他的名字而放任泪水淌满了侧脸。

    陈子曦这时才听见她那一声言语时的哽咽,于是又将这电话放在耳边,只是却也没有言语,只是沉默。这一刻,他忽然觉着,此时要说出一句“爱”去竟是如此的沉重,沉重得就像已全然失了年少的单纯。

    于是这一通电话就在两个人的沉默中延续了不知多久,也不知最后究竟是谁挂断了这电话,还是这电话自己不知在哪一刻断了线,令这两个人心里想要说的话终是没有说给对方听,而这两个人于彼此的心也依旧是仿佛明了又隐隐朦胧。

    放下电话的陈子曦一脸颓萎的回到房里,满心绝望一般的痛苦,却又分明的觉着希望依旧在他的心底燃烧。这令他又走去客堂里,提起电话来,往卓公馆又挂了一通电话去。

    接电话的依然是卓依伶,她从放下电话就没有离开过一步,听见电话铃响,她甚至于脑中还没有反应过来,那只手就已然提起了听筒。就在她刚“喂”了一声,还不曾来得及说出一句话,陈子曦就在电话里急急的说了一句,“依伶,如果你爱我,我会等你告诉我。”说完也不等卓依伶应声就挂断了电话。

    卓依伶放下手中的听筒,脑中依然是如卡针的电唱机一样不断的回放着陈子曦的那句话。这时的她又冷静的将如今的处境细想了一遍,终是于陈瑾轩已然寻不出一丝希望来。这令她忽然疲惫的渴望寻着一处温暖的肩膀去依靠,她更是害怕眼前那一处温暖的肩膀会就此消失。于是她提起电话来,挂了一通电话去,在听见陈子曦声音的那一刻,她没有丝毫的犹豫,言语也从未有过的直接,“子曦,将来你于我的爱会像我对你的爱一样长久吗?”

    此时的陈子曦听着电话里如此的一句,只觉是有人在他那几近萎蔫的心上洒下了一片甘霖,而这突如其来的惊喜更是令他一时分不清这是现实还是梦境。在他的心里只是期盼着,若这是梦境,他愿永远不醒,这若是现实,他唯有感谢命运。

    人往往就是如此,当痛苦来临时总会将全部的身心都专注于忍受痛苦,而当幸福来临时亦如这般的偏执。正如这时的陈子曦不会想到,当现实突如其来的美好如同梦境,那与之同时,这现实也便是如梦一般的脆弱,脆弱得俨然悬在半空的水晶。
风残花碎池中月 风残花碎池中月 五
    天气渐渐的回暖,就连这发霉的地方也时常的能见着一缕阳光,就仿佛满世界的阴霾都到了要散去的时候。只是陈瑾轩的冬天仍未逝去,如今的他已是没了过去的洒脱,就像个在虚妄中度过一生已近残年的人,除却无所适从便是满心的落寞、忧愁。

    陈瑾轩这段时间的变化,即便是在与他相处不久的方晓苒看来也是分明的。她记得陈瑾轩刚搬进来的时候虽也偶尔的忧郁,但与他相处时却还是时常能感到他那优雅的风趣。然而如今,他就像个荒漠中日渐风蚀的木头,再也寻不出一点新鲜的青绿来。

    清明将近的时候,陈瑾轩又因了连日的阴雨染上了风寒,加之心上积郁,这一病便是几日也不见好转。方晓苒见着有些担心,于是便将此事告诉了卓依伶。而卓依伶后来的有天去看望宋云萍时,又不经意的提起这件事来。

    虽说风寒只不过是常见的小病,但宋云萍却还是担心的想去看看。

    只是卓依伶心里清楚,是不可以让宋云萍去陈瑾轩那里的。毕竟如今陈瑾轩是与一个年纪相当的女人住在一幢房子里。虽说他们只是单纯的房东与租客的关系,但这在宋云萍的眼里素来都是会惹人闲话的事。而陈瑾轩租房这件事自己又是介绍人,且这事宋云萍是已然知道的。所以卓依伶担心宋云萍如今若然知道陈瑾轩是租了一个年轻单身女人的房子,必然会在心里于自己生出些许看法。所以当宋云萍提出要去看看陈瑾轩的时候,卓依伶赶紧的劝了一句,“瑾轩住得那么远,何况近来天气又不好,您还是不要去跑这一趟了。再说,瑾轩要是知道我未经他同意就把他住的地方告诉您,说不定心里又该把我想成是背地里使心眼的人。还是我替您跑一趟吧。”

    “你这话说的也是。”宋云萍想想,觉着卓依伶说的也不无道理,于是客套的说了一句,“那就等天好的时候,你替我去看看他。”

    卓依伶清楚宋云萍不过是嘴上这样说而已,她明了此时宋云萍的心里是恨不得她即刻就去看看陈瑾轩的,于是也便顺着她的心思说了一句,“没有关系的,反正我也没有什么别的事,现在时间还早,我这就去他那里看看,也好早些放下心来。”

    “那就辛苦你跑一趟了,另外你再替我带些东西给他。”宋云萍说着站起身来,从一处小柜里取出几支灵芝和一些桂圆、白果,分别用黄纸包好,交到卓依伶的手里,说道,“这些你替我带去给他,叫他平日里拿灵芝煮水来喝,桂圆和白果可以拿来一起煮,煮的时候放个鸡蛋,再放些冰糖进去。给他的时候要告诉他,这些都是温补的,吃不坏人的。”

    卓依伶一面接过那几包东西,一面听着宋云萍交待的这些话,听到最末禁不住的一笑。

    宋云萍知道卓依伶是笑什么,于是也跟着无奈的一笑,“你不跟他说清楚,到时候你一转身,他又会拿去扔掉。记得他七岁那年从柜子里翻出一支人参,就这样咬了一口,结果当晚就流了满床的鼻血。自那以后,他只要见着这些东西就都当是要他命的。”

    就在宋云萍和卓依伶说着话的时候,陈子曦走进屋来,见着卓依伶心里禁不住的高兴,一时情不自禁地叫了她一声,“依伶。”

    这一声称呼叫宋云萍听见,脸色立刻严肃了几分,“越大越没有礼貌了。”

    陈子曦于是又如往常那样叫了一声“依伶姐。”而后见着卓依伶要走,有些失落的问了一句,“你怎么一见我回来就走了?”

    “瑾轩病了,我让依伶代我去看看他病好些没有,顺便带点温补的东西给他。”宋云萍一面向陈子曦说着,一面已陪着卓依伶走出了屋去,临到门口,还嘱托了一句,“去到他那里别久待,免得染上他的风寒。”

    “知道了,不怕的。”卓依伶一面应着宋云萍的话,一边已走出了墙门去。

    宋云萍站在墙门边,这时还惦念着上回卓依伶在电话里说的那句话,只是她见着卓依伶这会儿心情像是好了许多,所以好几次想把那件事问清楚都终是几经衡量而没有说出口。这时见着卓依伶要走了,她这心里就忽然又极想问个明白。就在她觉着还是有必要问个清楚的时候,这时陈子曦转了个身把书包放回房里就又跑了出来,一面跑一面喊着,“依伶姐,我和你一道去。”

    宋云萍见着陈子曦从眼前跑出门去,也没有阻拦,只是无奈地摇头一笑,“你这倒是又找着个不温书的借口。”

    陈子曦也不争辩,只满心欢喜的快跑了几步追上卓依伶。两人只对视了一眼,虽是彼此都一言不发,但眼神里都满是心领神会。

    这天下午,他们去到那里的时候,唯有方晓苒依然如平日的每个下午一样待在家中,而陈瑾轩一如往日的早出晚归。

    三个人进了屋没多久,就见窗外一阵风过,天上的云渐渐散开来,现出久违的阳光,一片片的贴在潮湿的弄堂里一所所房子的门前窗下,令人顿时就觉着清爽起来。于是三人各自推开客堂的一扇窗子,探出头去望了一眼那数日不见的青空,便谁也舍不得这久违的明媚,不约而同的各自搬了张椅子,围坐在天井里继续闲聊起来,全然忘了这时早春风里的寒凉。

    正闲散的聊着,卓依伶忽然想起这天下午来此的目的,于是见缝插针的问了一句,“瑾轩他想来是病已然好了吧?”

    “没见着好转,”方晓苒应着她的话说,“昨天半夜我还听见他楼上的咳嗽声,今早见着他脸色也不大好,看着有些憔悴的样子。”

    一旁的陈子曦听见她这话,于是回过头来问了一句,“那怎么不在屋里休息,还跑去外面,该不会是生病还要去工作吧?”

    这时方晓苒些许忧心的皱了皱眉,说道:“我也劝过他,可他只说这是小病,还说报社里近来忙得很,不方便在这个时候请假。”

    “那也该把病养好了才行啊,这样病怎么好得了呢?”

    方晓苒听着卓依伶那带着几分生气的语调,心里明了她这气只不过是因了于陈瑾轩的担心,于是她又看了一眼陈子曦,他这时依旧在旁边饶有兴趣的摆弄着陈瑾轩种的那几棵盆栽。于是方晓苒又转过脸来,看着卓依伶默默的一笑。

    卓依伶对她这一笑是心领神会的,这令她不经意的侧过脸去看了一眼此时正背对着他们的陈子曦。当她转过脸来时,见方晓苒依旧是望着她淡淡的笑,一面笑一面还轻轻地扬了扬眉,直教她一时于脸上禁不住的漾起几分红晕来。

    当这天的最后一片阳光从墙头的青苔上消隐时,陈瑾轩也依旧没有回来。卓依伶也不打算再这么等下去,毕竟她待在这里,方晓苒就得放下自己的事这样陪着她。于是她只将宋云萍交代她的那些话与方晓苒重复了一遍,便叫了一声在天井里的墙角摆弄了一下午盆栽的陈子曦准备离开。

    但陈子曦毕竟是年少,随时都会冒出一股子新鲜劲,此时的他就对那些盆栽俨然是入了迷,一听卓依伶说要走,极不情愿的寻着理由说,“兴许哥哥他就快回来了,反正时间还早,就再等等吧。”

    “我看你对那些花花草草还没摆弄够才是真的。”卓依伶无奈的一笑,看了一眼右手腕上的表,皱起眉心来,“时间已经不早了,还是回去吧,不然你太晚回去阿姨那边要担心的。”

    陈子曦转过身来,有些不高兴的说,“我又不是三岁小孩子,有什么好担心的?”

    卓依伶听了他这话,不禁因了他这话中的些许稚气生出几分不悦,于是也没了方才的笑脸,“你这话说得倒是轻巧。可是等到天晚了,阿姨那边终归是要担心的。毕竟现在外面乱得很。”

    陈子曦看出卓依伶有些不高兴,只好极不情愿的回了一句,“那好吧。”

    就在方晓苒将他们送到门口的时候,听见门外传来阵阵的咳嗽声,且那声音越来越近。这时方晓苒不经意地说了一句,“听着像是瑾轩他回来了。”

    她这话正说着陈瑾轩就已然出现在拉开的墙门外边,他见着他们,面上无力的一笑,说了声,“你们来了。”话没说完就又是一阵剧烈的咳嗽。

    卓依伶见着他那张苍白的脸上满面的憔悴,简直就像是换了个人,陌生得叫她几乎认不得,直教她的心里又禁不住生出些许怜惜,关切地问他,“怎么病得这么重?”

    “没什么,只是咳起来听着有些吓人罢了。”陈瑾轩说着刻意面露一丝无所谓的微笑,又说了一声,“进屋去吧。”便径直走进门里。

    卓依伶转过身来,看着他的背影,却也没有挪动脚步,只是告诉他说,“我们来了很久了,正要回去。”

    陈瑾轩听见她说话,回过身来,有气无力的应了一声,“这样啊。”此时的他正因这病痛而有些精神恍惚,一心只是想着早些回到屋里去躺下。所以方才卓依伶说的话他其实是并没有听进去的,更没有心思去琢磨她说那话的意思是想要他的挽留。

    而卓依伶听见他这不痛不痒的三个字,觉着自己在他的眼里仿佛就已成了个可有可无的陌生人,禁不住的生气之余又多少有些莫名的伤心。

    倒是一旁的方晓苒看出了卓依伶的心思,于是赶紧地说了一句,“既然瑾轩都回来了,就再多坐一会儿吧。而且你刚才让我转告他的那些话,我这会儿又都记不起来了。”

    这时陈子曦也在一旁附和着说,“是啊,依伶姐,晚一点再回去吧。反正我是跟你一起来看我哥,又不是自己去别的什么地方瞎玩,妈妈她不会担心的。”

    卓依伶这才默许的点了点头,跟着他们一道进了屋里。只是他们刚进到屋里,卓依伶就见陈瑾轩独自上了楼去,便又有些不高兴起来。

    虽说她也知道陈瑾轩正病着,且病得不轻,但她心里于他的怨方才在门外既已被激起,这时她也自然是无心再于陈瑾轩此时的立场思虑。于是她快步的跟了上去,就连木楼梯在她愤愤的脚步下发出的每一声**都俨然沉积着她满心的怨气。

    陈瑾轩听见身后传来的脚步声,在楼梯的转角停了下来,回过身来看着她说:“依伶,你们楼下接着聊吧,不用管我的。我没什么大碍,只是有些累,回房去睡一会儿就好了。”

    “既然这样,那你去睡吧,我们也回去了,免得在这里吵着你休息。”卓依伶依话语冷淡的回了这么一句看似关心的话,转身走下楼去,这时她忽又想起宋云萍交代的事,于是背对着陈瑾轩只是稍微的侧过脸来说,“对了,阿姨让我带了些东西来给你,另外还让我告诉你,那都是些温补的东西,吃不坏人的。”一面说着一面在楼梯上重重的踱着步子下了楼去。

    方晓苒看出卓依伶心里的不痛快,清楚这个时候若再挽留,也只会令这气氛越发的尴尬,于是看着悻悻的走下楼来的卓依伶故作自语一般在她耳边嘀咕了一句,“他这病看来还是没好多少,连走路都看得出乏力。”

    卓依伶听着方晓苒的话,面上温婉了几分,“晓苒,那我们走了,最近天气不好,一会儿寒一会儿暖的,你也要当心身体。”说着又看了一眼一旁的陈子曦说了声,“我们走吧。”言语间,已然走出了门去。

    陈子曦沉默的走在后面,始终都不发一言。直到快要走出弄堂去的时候,卓依伶这才觉着陈子曦有些反常,于是回过脸去,看着他问了一句,“怎么了?一句话也不说了?”

    “没怎么。”陈子曦一面答着,一面快走了几步,走到了卓依伶的前面,头也没回的说了一句,“依伶姐,你不用送我了,我自己叫黄包车回去。”说着就又快走了几步,出了弄堂一拐弯消失在卓依伶的视线里。

    卓依伶对他这突如其来的反常只觉着费解,且此时她自己的心里也烦乱得很,自然也就没有心思去想陈子曦这反常的原因。她只是紧紧的皱了皱眉,鼻子里极细小的哼了一声,便悻悻的坐进了车里。
风残花碎池中月 风残花碎池中月 六(上)
    陈瑾轩这一病就是半个月,而这半个月里,除了每日照面的方晓苒,和卓依伶与陈子曦来看望他的那一次,便再也没有人来问过他的病情。这令病着的他偶尔的想起就会要觉着一阵难言的凄凉,这凄凉于他的心里更胜过独自漂泊在外的那几年。毕竟如今他和他的家人是都在这一座城里,近得若要相见随时都能见着,但此时他与家的距离却又似远过他曾在外的时候,也就是这样的孤独叫人愈发的悲凉。

    方晓苒是多多少少能体会陈瑾轩这时的心情的,这不只是因了她平日里擅长的察言观色,更是因了她对这孤独有着几分相似的感同身受。毕竟在过去的这些年,她也是一个人这样熬过来的,每当生病的时候,这孤独的凄凉就更是让人莫名的伤心,伤心的仿佛灵魂都要被压碎一样喘不过气来。

    这天下午,陈瑾轩回来的比平日早了许多,进了屋里也没有上楼,更是连风衣都没有脱去,就在客堂寻了张椅子仰靠着坐了下来,不时的发出一声也不知是喘息还是叹息的声音。

    这时方晓苒听见门外的声响,于是从她的房里出来,见着陈瑾轩双目微闭的坐在客堂里一张椅子上,脑袋后仰的角度几乎叫脸与天花板平行,像是睡着了,又像是没睡着,于是也没有急着去叫他,只是走到一边去替他倒了一杯热水,这才问了他一声,“身体好些了吗?”

    陈瑾轩直起身来,见着方晓苒站在面前递过一杯热水,于是伸出手去接过那只玻璃杯,嘴角微翘着浅浅的一笑,应了一声,“好多了。”

    方晓苒看着他的面色于是又说了一句,“气色看着还是不太好。”

    “久病初愈是这样的。”陈瑾轩一面说着一面两只手捧着那只玻璃杯,在掌心间来回左右的转动。

    方晓苒这时想起上次卓依伶带来的那些东西,于是又问道:“对了,上次依伶带来的那些东西你吃了吗?”

    “都原封不动的放在那儿,就在那个抽屉里。”陈瑾轩说着指了指靠西墙摆放着的一个旧梯柜,“我从来就不吃那些的,你拿去吃吧,不然天气返潮放着发霉了可惜。”

    “那怎么行,你现在正是需要调养的时候。”方晓苒说,“要是你嫌麻烦,我帮你去煮。”

    “倒不是怕麻烦。”陈瑾轩微皱着眉心浅浅的一笑说,“凡是这些带个‘补’字的东西,我素来都不沾的。”

    “为什么?又不是毒药。”方晓苒看着陈瑾轩好奇的一笑。

    “我小时候有一回在支人参上咬了一口,结果鼻血险些流不止。”陈瑾轩一面说着一面回忆起幼时的情景,至今依旧历历在目,就连如今说起那件事来还会禁不住的眉头一皱。

    方晓苒听了他这话,禁不住的笑起来,“你当人参是萝卜呢,那样个吃法换谁都会要流鼻血的。再说小孩子本就血气旺,那样不流鼻血才怪呢。”

    陈瑾轩听着方晓苒这一席话,只笑着说了一句,“忽然就觉着我这正在看大夫。”

    方晓苒已然许久不曾见到陈瑾轩这样会心的笑,更是许久没有见过他像这样偶尔在言语间冒出一句玩笑的话来。此时的她见着陈瑾轩,心里一时莫名的升起些许由衷的欣喜,这欣喜一时又令她觉着几分惘然,禁不住的发起呆来。

    陈瑾轩见着她发呆的样子,小声叫了她一声,“晓苒?”

    “哦,”方晓苒这才回过神来,脸红着说了一句,“我去把那些东西拿出来。”说着便站起身,走去了墙边的梯柜前。

    陈瑾轩这时看着转过身去的方晓苒,情不自禁的说出一声“谢谢。”,那两个字从他的言语中流转出来虽是细水一般的平淡,但语气中却是含着由心而发的感激。

    方晓苒听着他那一声不同寻常的“谢谢”,转过身来,默默的一笑,只是这一笑间面颊一阵微红。这时的她也自觉脸颊的微热,于是又有些不好意思的转过脸去。

    只是陈瑾轩没有留意到方晓苒的侧脸泛起的那一丝红晕,这时的他忽又因了脑海闪过的一念郁曼琳而忧郁起来。如今郁曼琳在他的心里就像是一个被施了魔法的结,令他耿耿于怀却已挥之不去,总是令他不时的想起就一阵仿若要颓废的悒郁。每到这样的时候,他非要寻着一处空旷露天的地方才能令心里的郁结舒缓几分。于是这个下午,多云的天空剩余的那片灰白的时光里,他都一个人站在晒台上,全然忘了此前还因风寒折磨的病痛。

    黄昏将逝的时候,方晓苒煮好了桂圆白果汤,却是楼下楼上都没找着陈瑾轩,最后去到晒台,才见他背对着门,站在水门汀栏杆的旁边,整个人就像他嘴上那支半截熄灭的雪茄。

    “瑾轩。”方晓苒一面温婉的叫了他一声,一面弯下腰低着头,走上门前只有三个小台阶的木楼梯去到晒台上,看着转过身来的陈瑾轩又说了一句,“桂圆白果汤煮好了,我替你盛了一碗在桌上,你趁热吃了吧,不然一会儿该凉了。”

    陈瑾轩一面听着方晓苒的话,一面深吸了一口气,长吁了一声,转而面露一丝平淡的微笑说:“你先吃吧,我现在没有什么胃口,吃不进东西去。”

    方晓苒于是也没有言语,只是沉默的走到陈瑾轩的身边去,扶着栏杆看着一直延伸到视野尽头的起伏的屋顶,俨然自语一般的小声说:“人的眼睛要是可以想看多远就看多远就好了。”

    陈瑾轩听着她的话,不无几分好奇的问:“想看见什么?”

    “我现在就想能看见爸爸妈妈,只要看见他们都还好好的活着就好。”方晓苒说着抑住心里一时生出的酸楚,微笑着转过脸去,看着陈瑾轩问,“你呢?”

    “很多。”陈瑾轩的言语间不禁又是一声长叹。

    “虽然你会为了一些事离家出走,但我觉着你其实并不是洒脱的人。”方晓苒一面说着,一面搓着冰冷的手,“所以才会有许多的烦恼吧。”

    陈瑾轩只默默的一笑,说了声,“我们下楼去吧。”

    方晓苒于是只默许的点了点头,没再言语。在她的心里,不由的觉着陈瑾轩的一丝可怜,这可怜却也不是叫人同情的那种,而是会让人隐隐的为他心痛。
风残花碎池中月 风残花碎池中月 六(下)
    翌日的早晨,这石库门里的一切又都随着陈瑾轩的病愈而回到往日的寻常,住在这门里的两个人依旧是如往日随和的相处。然而这一切都不过是俨然如今的世道一样回避现实的麻木。陈瑾轩只是暂时的将所有的烦恼忽略于日常的忙碌,而方晓苒也极力的将她心里于陈瑾轩生出的那一丝心痛深埋回心底。

    但这城中也有一些人不能安于糊涂的度日,更是装不出糊涂,就俨然凡事都要弄个一清二白才能吃得下饭去,否则就会连觉也睡不着。譬如此时的陈子曦。自从上次与卓依伶一道去看过陈瑾轩之后,他就又变得郁郁寡欢。这一切都源于那天他从卓依伶的态度看出,她依旧是十分在意陈瑾轩的。他甚至觉着,卓依伶于陈瑾轩的在乎远超过对自己。这事若是发生在以前,他倒也不会在乎,但如今毕竟卓依伶是和他的关系更亲密些。所以他才会因了那天的事异常的生气,且那满腹的气又寻不出一个理由发泄出来,于是就这样闷在他那颗藏不住情绪的心里伤透了脑筋。

    而卓依伶一连几日都没有陈子曦的音信,这令原本就生着陈瑾轩的闷气的她就越发的不开心,那满心不良的情绪直教她悻悻的想,相比陈瑾轩的薄情,陈子曦也好不到哪里去。但当她冷静下来,想起那天在弄堂口陈子曦的反常,又想起那天的情景,如此设身处地的一想,便也多少能明了几分陈子曦会有的郁闷。

    想到这里的卓依伶,在这天黄昏的时候往陈家挂了一通电话去。接电话的是张妈,貌似陈忠庭和宋云萍这天都不在家中,就连陈子曦也上学没有回转来。就在卓依伶悻悻的要挂断电话的时候,忽的听见听筒里隐隐传来陈子曦的一声“我回来了。”

    而这时张妈也赶紧的朝着电话里说了一声“二少爷回来了”,便将电话递向刚进了门来的陈子曦,说:“是卓小姐的电话。”

    陈子曦听张妈说是卓依伶的电话,心里忽然的一阵欣喜,只是却又将这欣喜压在心里,故作一副无所谓的样子,接过电话来,刻意一副没精打采的腔调问了一声,“依伶姐,有事吗?”

    “听这声音好像还在生气呢?”卓依伶于是故意一副哄小孩子的腔调问,“是谁欺负我们子曦了啊?”

    陈子曦一听她这语调,很是不满的说:“别拿我当小孩子。”

    “好好好,我们子曦长大了,是大人了,不是小孩子了。”卓依伶于是又开了一句玩笑,这才又一副平常的语气说,“明天是礼拜天,我们去看场电影吧。”

    “好的,哪家戏院?”

    “平安戏院好了。”

    “不去那家。”陈子曦记得卓依伶曾和陈瑾轩在那家戏院看过一场《碧血烟花》,所以当他一听卓依伶说出那家戏院的名字时,便很不高兴的拒绝了。

    卓依伶心里明白他拒绝去平安戏院的原因,不过倒因此而觉着一丝高兴,于是只说了句,“那就明天再说,一切都听你的,这样满意吧?”

    陈子曦听见卓依伶这话,一时间就仿佛是蜂蜜沁入了心里,甜美得不可言喻,但却依旧是不大高兴的语气说了声,“那明天见。”

    就在陈子曦要挂断电话的时候,卓依伶有些哭笑不得的问了一句,“明天什么地方见?”

    “卡夫卡斯。”陈子曦随口说了一家餐厅的名字,在他看来,只要不是“蓝村”,约在什么餐厅都无所谓。

    翌日的清晨,云淡风清,明朗的天空里不时的一群白鸽在嗡鸣声中飞过。若是这时推开窗户,抬头向着天空望去,是任谁也不会觉着这是战火肆虐的年代能有的风景。仿佛是这天空成了一幕电影,于恍恍惚惚之中勾勒一片如梦似幻的祥和去回避苦难、聊以慰藉。

    陈子曦这天一早起来,匆匆的吃过早餐,就又回到房里,换了一身米白色英式西服,系了一条颜色不无几分鲜明的领带,又用发油把头发梳了一遍又一遍。之后的几个小时他就盯着柜上的座钟一直那么坐着,直到外面客堂的挂钟终于敲了十下,他这才又站去镜子前将自己上下的打量了一遍,而后悄悄的拉开房门,从门缝里侦察了一会儿走道的动静,乘着没人匆匆的出了门去。

    只是这天卓依伶只是穿了一件平常的衣服,去到餐厅的时候还迟到了一刻钟。当她见着陈子曦这样一身不同往日的衣着,不禁眉心微蹙着无奈的一笑。她就像个幽灵一样走到陈子曦订的那张餐桌对面,不声不响的坐下来。

    “你迟到了。”陈子曦看着对面坐下的卓依伶,伸出左手来,指了指腕上那块卓依伶回国时送他的万国表。

    卓依伶也没有去解释,只是开玩笑的说了一句,“今天怎么穿得这么正式,不知道的还以为你这是要去结婚呢。”

    “这有什么奇怪的,就像你过去和哥哥约会时一样。”陈子曦一面低着头不高兴的说着,一面拿着一支银色的调羹在面前那杯早已冰凉的咖啡里来回的搅动。

    卓依伶听出他那话里的意思,虽说心里明白他不过是在吃醋,但毕竟陈子曦是又戳到了自己的痛处,这令她好不容易才平息下去的怨气又因了这一句话全都涌了出来。

    陈子曦见卓依伶一副不高兴的样子,心知是自己方才说错了话,他也不希望与卓依伶第一次正式的约会会是这样一个局面,于是岔开话题问了一句,“想吃什么?”

    卓依伶也没有理会他的话,只是拿过侍应生送过来的菜单,自顾自的看了起来。

    就这样,整个午餐的时间卓依伶都没有再说一句话。直到他们离开餐厅,她才又若无其事的像平常一样和陈子曦说起话来。卓依伶会这样,无非也就是想以此来警示陈子曦下不为例。

    但陈子曦却并不这样理解,他只是不断的对比着卓依伶曾经对待陈瑾轩和如今对待自己的态度,他觉着卓依伶会这样,只是因为她对自己的爱远不及她对陈瑾轩的。这令他很不满,更是十分的懊恼。原本在他的想象中,爱情是充满着幸福与浪漫的。然而如今,他渴望的爱情成为了现实,但这现实呈现给他的却是另一张异于憧憬的面目。这让此时的他觉着有些茫然,更是感到无措。
风残花碎池中月 风残花碎池中月 七(上)
    清明时节,一连几日的阴雨,只是这绵绵细雨中的城已不似冬日的潮湿,即便是黄昏片刻的晴朗,一阵入春的风也足以将雨水的痕迹吹尽了去。这干燥的季节让人于不得滋润的懊恼中多少平添了几分深秋的惆怅。

    谷雨将至的一天下午,宋云萍外出回到家来,听张妈说起卓竟宜方才来过一通电话,说是托人从杭州带了些今年明前的狮峰龙井,想在得空的时候让人送些过来。

    宋云萍一听张妈传的这话,心里便思忖着卓竟宜又是在盘算些什么。她很明白,以卓竟宜的为人是不会平白无故的送礼的,更何况这狮峰龙井也不是一般的东西。想到此,她便隐隐觉着又是有些什么麻烦事,于是交待张妈这事无须再提,就只当卓竟宜没有打过这一通电话来。

    只是这天夜里,方才吃过晚饭不久,电话铃就响了起来。这时宋云萍也猜到十之八九会是卓竟宜的电话,于是不等陈忠庭放下手中的报纸,就站起身,走去放着电话的桌边,提起话筒来,不紧不慢的说了声,“喂。”

    卓竟宜一听电话里是宋云萍的声音,于是把之前准备的那些过场话都省略了去,只是几句客套的寒暄之后,又问起陈瑾轩的近况。

    宋云萍一时也不清楚何以卓竟宜会要问起陈瑾轩。在她看来,如今陈瑾轩与卓依伶的婚事可算是已然无望,这已正中了卓竟宜的下怀,故而以他的性格是该要极力于此回避才是。可是如今他却主动问起陈瑾轩的境况来,宋云萍也实在是猜不出他的心思。正当她觉着费解的时候,卓竟宜又有意无意的说了一句,“现在年青人的想法我们这代人是越来越看不懂了。”

    “有些代沟是难免的。随他们去吧。”宋云萍心里虽是懒得与卓竟宜这样的人废话,但出于礼貌也只好跟着随意的敷衍两句。

    “想想这么些年的辛苦,才挣下这点家业,于人前才有了那么几分薄面。其实我们这些做长辈的辛辛苦苦一辈子,到头来还不都是为了他们这代人。”卓竟宜说到此,刻意沉默了片刻,短叹了一声才又接着说道:“我就依伶她这一个女儿,早晚我的一切都是她的,但她偏偏就是不明白我们这些长辈的用心良苦。”

    宋云萍听出卓竟宜这话里的意思,他这无非就是在激她,故意说得好像宋云萍此前极力的促成这门亲事是看中了卓竟宜的那点家业一样。而宋云萍此时心里虽是很不高兴,但毕竟卓竟宜那话没有往明里说,且她的自傲也不屑于去和卓竟宜这样的人斗气,所以她也只是就着卓竟宜的话,不紧不慢地说:“我记得忠庭的祖父当年就说过这么一句话,子孙无用、要钱何用;子孙中用,要钱何用。其实、如今他们都成人了,成人以前该读的书、该历的事、该见的世面,我们这些做长辈的该为他们做的都做了,往后的日子,就该靠他们自己了。我们这些做家长的也不必总再去操那许多的闲心。瑾轩现在虽说只是在报社做事,远不及他父亲当年的风光,但至少他也是能独立了。毕竟还年青,前途还长得很,谁也料不到出人头地会在哪天。所以如今我这心倒是放得很宽。”

    卓竟宜听着宋云萍这番话,明了她已然听懂了自己此前那番话的用意,于是又接着说道:“我一直都盼着我们两家能够结成这门亲事,只可惜依伶和瑾轩两个人走不到一起去。虽说近来子曦和依伶两个人处得很密,但毕竟子曦还在读书,年龄上也比依伶小得太多,想来终归是不大合适。”

    宋云萍听到此处,方才明白卓竟宜绕了这么大个圈子,无非就是担心卓依伶会嫁到如今已然没落的陈家来。但宋云萍此时心里却已顾不得去因了卓竟宜这些不中听的话生气,而是担心起陈子曦真的与卓依伶之间有了感情而她不知道。

    虽说宋云萍此前一直希望卓依伶能够嫁进陈家,但那也只是希望促成陈瑾轩与卓依伶的婚事,但她决不愿看见陈子曦和卓依伶之间生出情愫。因此这晚在听了卓竟宜的话之后,宋云萍也无心再闲谈什么,只是随意的敷衍了几句便寻了个由头挂了电话。

    宋云萍放下电话,陈忠庭看着她那脸上平日少有的焦虑禁不住地问道,“出什么事了吗?”

    “没什么事,又是卓竟宜打来的电话,说是托人从杭州带了些今年明前的龙井,得空要送些来给你。”宋云萍一面说着,一面犹豫着是否要将陈子曦和卓依伶的事说与陈忠庭听。毕竟这事如今也还不确定,更何况即便真有此事,告诉陈忠庭也不过是多个人操心。

    而陈忠庭这时只以为宋云萍是不想欠了这份人情,毕竟宋云萍于卓竟宜素来的成见他是一早就明了的,于是宽慰的一笑道:“到时候再回一份礼过去就是了,柜子里不是还有几支长白山参吗?送一支过去好了。”

    宋云萍听着陈忠庭这话,只悻悻的道了一声,“会逢着这样的人也真不知是前世造了什么孽。”说着便站起身,独自上了楼去。

    翌日的下午,陈子曦在学校只一堂课,所以一放学就兴冲冲的往家里赶,想着到家给卓依伶挂一通电话去,约她出来去看一场电影。只是这天他回到家,却见宋云萍坐在客堂里。陈子曦知道,虽说如今这个家已然没落,但宋云萍却依旧是保持着以往的社会活动一成不变。所以若非是有事,这个时间宋云萍该是不在家中的。正当他乐观的猜测着,会否是卓依伶要来的时候,宋云萍开口道:“子曦,你过来,我有些话要问你。”

    “我放了书包就过来。”陈子曦说着便回了房。

    过了片刻,宋云萍在客堂里又催了一声,“书包放好就出来。”

    陈子曦这时从宋云萍的语气里也听出有几分异样,于是些许不安的去到客堂,搬了张椅子规规矩矩的坐在宋云萍的对面。

    宋云萍这时也不急着问他和卓依伶的事,只是问了一句,“最近你又去过瑾轩那儿了吗?”

    陈子曦听宋云萍这样问,一时放下心来,心想宋云萍大概又是在为了陈瑾轩的事烦心,于是想也不想的就回了一句,“没去过,最后一次去还是上回哥哥他染了风寒,您让我陪依伶姐去的。”

    “那最近见过依伶吗?”

    “依伶姐?”陈子曦听宋云萍忽然这样问起,又不禁有些犹豫起来,含含糊糊的答道,“见过。”

    “昨天依伶的父亲打了一通电话来。”宋云萍这时不紧不慢的说,“听他那话里的意思,像是在说你最近和依伶相处的有些太密了,是有这么回事吗?”

    “我们也只不过是见了几次面。”陈子曦一面悻悻的回着宋云萍的话,一面心里愤愤的想,这卓竟宜还真是闲得很,管天管地的也不怕累死。

    “以后你少跟依伶单独出去,免得到时候人家又打电话来说些不中听的风凉话。”宋云萍一面说着,一面看着陈子曦那一脸不情愿的表情又问了一声,“听进去了吗?”

    “我们又不是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为什么我就不能单独跟依伶她一起出去?”

    “你那点心思我还不明白吗?”宋云萍看着他争辩的那副认真且幼稚的表情,只觉是又好气又好笑,“我知道你喜欢依伶,但即便我不反对,依伶的父亲也一定会从中阻挠的,他的手段你能应付多少?听妈的话,你现在年纪还小,多用点心思在读书上,感情的事迟些再谈也不晚。”

    陈子曦听着宋云萍如此的劝说却全然听不进去,倒是不满的问了一句,“那要迟到什么时候?”

    “到你有本事自立的时候。”

    “那我不读书了,我现在就去外面找事做。”

    “你以为在外面找个事做就那么容易?不要说让你出去做事了,就让你坐着吃两天粗茶淡饭你都熬不下来。”宋云萍原本就有些烦,逢着陈子曦又听不进劝去,一时禁不住生气地说道,“总之,以后少跟依伶来往。如果你不答应,我就把这话去跟依伶说。”

    陈子曦听着宋云萍的话,只是猛的站起身来,沉默的回了房间。宋云萍看他那样子,知道方才的话他是没有听进去的,但对他素来偏执的性格宋云萍也没有什么办法。更何况他还不像陈瑾轩那样心重,所以纵然什么道理都跟他说尽了,他也不会有所动容,依旧会是只顾着他自己爱干什么就干什么。
风残花碎池中月 风残花碎池中月 七(下)
    之后的几天,陈子曦都心事重重,这不只是因为宋云萍说的那些话令他闷闷不乐,更是因了卓依伶的捉摸不定叫他懊恼不已。此时,他是满腹的忧愁往哪一边都无处去说。这时的他不禁又想起了方晓苒,他觉着方晓苒是善意的,且那善意中还有一丝他如今正缺的温暖。

    于是翌日的下午,他只上了一堂课便再也坐不住,于是撒了个谎请了病假离开了学校,出了校门走过两条街道,叫了辆黄包车去了方晓苒的家里。

    方晓苒这天见着陈子曦,起初以为他是来看陈瑾轩的,于是陈子曦一进门,她就说了一句,“瑾轩他最近好多了。”

    “那就好。”陈子曦说着从玻璃窗看了一眼客堂,因为白天屋里没有亮开灯,所以从天井里隔着窗子望进去便只有一片漆黑,这令心情本就郁闷的陈子曦更是觉着压抑。于是他站在天井里没有再往里走,而是看着方晓苒说了一声,“其实我是有事想来找你说的。”

    方晓苒听着他的话,又听见身后没了脚步声,于是一面推开楼门,一面转过身去看着陈子曦说道,“那也进屋去说呀。”

    “就在这里说吧。”陈子曦自顾自地走去客堂里搬了两张椅子出来,看着面上不无几分费解的方晓苒解释说,“这里亮堂些,屋里太暗了觉着压抑。”

    方晓苒听他这话,便猜出他兴许又是为了卓依伶来找她的,于是走到他搬去天井里的一张椅子上坐下,也没有说话,只是沉默的看着他等着他言语。

    “你说女人都是那么难捉摸的吗?”陈子曦言语时没有看着方晓苒,兴许是心里有些不好意思,于是一面这般没头没脑的问着,一面侧过脸去看着墙角那一排大大小小的盆栽。

    陈子曦本以为自己已然说明了来意,又说了那么多话,方晓苒即便只是说些无关痛痒的劝慰之词也终归是要说一两句的。但方晓苒却依旧是沉默着,只是看着他面露一脸温婉的微笑。

    陈子曦看着她那一脸的微笑,有点不耐烦的说:“你这样一句话也不讲,只顾笑着看着我,就像我奶奶一样。”

    方晓苒于是不禁笑着问了一句,“是觉着我慈祥呢、还是温婉呢?”

    陈子曦这时一皱眉,没好气的回了句,“都不是,就觉着像反应迟钝的老太婆。”

    方晓苒一听他这样形容禁不住的笑起来,一面笑着一面说:“有时候我觉着你挺招人喜欢的。”

    陈子曦听见方晓苒于爽朗的笑声中断断续续的说出这么一句不经思忖的话来,不禁几分疑惑的看了她一眼,又有些不好意思的侧过脸去,东看看、西瞧瞧的没有说话。

    这时方晓苒也觉着自己刚才的话说得有些不妥,于是赶紧的解释说:“你别误会,我就那么一说,没别的意思。”

    “我又没有误会什么。”陈子曦一听方晓苒这样不无几分认真的解释,一时倒没了方才的尴尬,开玩笑说,“不过你这样一解释,我倒觉着你是对我有点别的什么意思。”

    “我才没有呢?要不是见你刚才那副比小姑娘还害羞的样子,我也不会去解释。”方晓苒半开玩笑的说着,又将椅子往陈子曦的面前移了移,态度认真了几分问了一句,“说说你今天来找我什么事吧。”

    “也没什么事。”陈子曦说,“我只是觉着在依伶心里还是有哥哥。我看我充其量就是一个替代品,我在她心里永远是替代不了哥哥的。”

    “这些你对依伶说过吗?”

    “反正不管我讲什么,她都不会当一回事的。”陈子曦言语间禁不住一脸颓丧的叹了一声,“她除了回绝我,就会笑我,在她眼里,从来也不会把我当一回事。有什么好跟她说的。”

    “你让我忽然想起小时候的我。” 方晓苒面带着回忆的微笑说:“记得小时候,有一次我看中了一条橱窗里的裙子,于是每天都会挂念着那条裙子,希望有一天它会变成我的。后来我生日的那天,爸爸给我买了那条裙子。但那之后我却一次也没有穿过,我总是把它平放在床上,细细的看它,常常因为一点瑕疵而因它纠结,变得满脑子都是那个瑕疵,总想着怎样才能消去它,否则那条裙子就不是我梦想得到的那一条。后来长高了长大了,穿不上那条裙子了,也就不太在意它的瑕疵了,因为反正也穿不了了。”

    “我不明白。”

    “在依伶接受你的喜欢之前,你那时的懊恼只是因为依伶不接受你的喜欢。既然那时的你对依伶的憧憬只是那么简单,那现在已经如愿了,就应该没有烦恼才对,可是为什么却是相反呢?”方晓苒看着站起身来的陈子曦,看着他抬起头来仰望天空深深的呼吸。她明了,许多道理就像天上的云,无论是谁,只要抬起头去看一眼都能看得分明,但沉溺于懊恼的人却总习惯低着头在执着的懊恼中越陷越深,就像曾经垂目看着那条裙子的她。

    看着紧锁着眉心在那发呆的陈子曦,方晓苒站起身来,说了声,“我去沏一壶茶来,听瑾轩说,是今年的新茶,雨前的龙井。”

    而陈子曦依旧是站在原地仰望着天空,他明白方晓苒那话里的意思,只是又似乎不明白,一如此时的他依旧不清楚何以会因了爱情平添那么多的烦恼,他只觉着那许多的懊恼是在他的意志之外自由来去的,就像云在湛蓝的天上游荡一样,有时是零星的飘在清澈的天空里俨然纯白的点缀,有时却又会聚成阴郁的雨云层层堆积。
风残花碎池中月 风残花碎池中月 八
    春末的风总是这样难得的清爽,不含丁点潮湿的味道,清新得俨然虚无,仿佛是禅宗的奥义能履清满心的愁绪。

    这天晚餐过后,方晓苒与陈瑾轩于饭后的闲聊中说起下午陈子曦来过的事。陈瑾轩一面听方晓苒说着陈子曦的事,一面想到自己如今的处境,觉着冥冥中的几分相似,都是为了一个女人,为了俨然溺于水中的感情,就这样半生半死的起起伏伏。

    “瑾轩?”方晓苒说着说着,就见陈瑾轩目光不无几分呆滞的坐在那里,于是细细地叫了他一声,见他依旧没有反应,于是又叫了他一声。

    这时的陈瑾轩才回过神来,看着方晓苒,面带几分歉意的笑了笑,“不好意思,我在想子曦的事,有些走神了。”

    “为什么人总在如愿之后反而变得更失落呢?”方晓苒又自语一般若有所思的说,“许多浅显的道理谁都知道,也都会说给别人听,可是一旦自己遇上就又总会变成另一回事。”

    “静观别人的苦难总是很容易,而渡过自己的痛苦却总是很艰辛。”陈瑾轩无奈的浅浅一笑,“爱总是自私的,自私得不容分享,或许也是如此才会痛得欣然、伤得郁美。”

    方晓苒从陈瑾轩这言语时的眼神里隐隐的见着一丝沧桑,在相处这许久之后,陈瑾轩的事她也多少有些了解,一如她明了在他每一句言语中浅淡的忧伤里深藏的痛苦,这令她的心里不禁生出一丝莫名的心痛。而她想要对之劝慰,却寻不着合用的言词,她觉着她能够劝慰他的话在他那深邃的眼眸里均已沉淀。

    这时陈瑾轩忽然仰起头来,俨然从窒息中复苏的人深深的呼吸,又无力的垂下头去,深沉的一声嘘叹,“这世上总有更深的苦难,更痛的伤病。相比之下,我们这些人也许已然该感到幸运。有时候,不能快乐的人也许只是因了一颗不满足的心,和一堆自寻的烦恼。都是活该。”说着站起身来上了楼去。

    就在陈瑾轩上楼的时候,方晓苒走去客堂的门边,朝着楼道犹豫着说了一句,“有些事与其放在心里猜度,或许不如对心里的那个人说出来好一些,至少能得到一个答案。”

    于方晓苒的话,陈瑾轩依旧只是以沉默的微笑做了简短的回答,只是那句话却在他的心里徘徊了整晚,直教他彻夜未眠。

    第二天一早,天刚微明,陈瑾轩就去了郁曼琳那里。

    郁曼琳这天并没有料到陈瑾轩会来,一直以来,几乎陈瑾轩每一次的造访都在她的预料之中,甚至可谓是在她的掌控之中。她自信的以为她已然十分了解陈瑾轩的性格,一如她对身边所有男人的了解。故此她才深信自己能够游刃有余的在这些男人之间周旋,并且于任何一个人的面前都能理直气壮的高颂她于这爱追求的唯一。

    这天,郁曼琳见着门外的陈瑾轩时,虽也有着些许久别相见的欢喜,但几乎与此同时,她那心里顿然而生的不安就令她那张脸即便是虚伪的一笑也露不出来了。她只是从楼上半开的窗子向下望了一眼,甚至连头也没有探出来一下,就转身缓慢的踱着步子下了楼去。开了楼门,一路依然是仿佛闲庭信步一般的走过洒满树荫的庭院,不慌不忙的拉开半边院门,大大方方的把陈瑾轩迎了进去。只是在转身关上院门的时候,故作不经意的朝着外边四下望了一眼,就又将院门虚掩一般的轻轻合上。

    进了屋里,郁曼琳便如同以往那般挑了许多陈瑾轩的不是,又说了一堆埋怨的话。她想着陈瑾轩必然又会像以往那样,生着闷气听她讲完,而后郁郁的离开。然而这天陈瑾轩却并没有把她那些埋怨的话听进心里去,从来的路上他就一直专注的想着一件事,这事他曾试探着和郁曼琳谈过,然而那时郁曼琳的回答却是令他深落低谷。这一次,他不得不再向她提起,并且是要直白的问个清楚。毕竟这数月来他因了郁曼琳而生的痛苦已令他几近崩溃,他感到他再也承受不了这无形中的压抑。但他这天来此虽是已这样决定,但他的心里却依旧是矛盾的,他不知道,如果郁曼琳的答案依旧是和上一次一样,他该要如何面对。他深知他依旧深陷对郁曼琳的感情,依旧无法从中自拔,即便郁曼琳会要给他一个绝望的答案,他的心里至此也没有做好淡然结束的准备。

    郁曼琳在言语时也觉出陈瑾轩这天的反常,就在她喋喋不休的埋怨到没了埋怨之词,又沉默了片刻之后。郁曼琳终于是站起身来,一句话也不说的走去一旁,从一个精致的锡盒里倒出早晨磨好的咖啡,点上一只青铜的酒精炉煮起了咖啡。

    而这时的陈瑾轩依旧沉默的坐在那里,就像个战场上落败的军官,欲要撤退,又觊觎殊死一搏,但却因了无法衡量出两者的可取性而原地徘徊。

    “喝杯咖啡吧。”郁曼琳细微的皱了皱眉,端着一杯咖啡放在陈瑾轩面前的橡木茶几上,又侧坐在他的旁边,“三块糖,五匙奶,没错吧?”

    陈瑾轩看着那杯面前的咖啡,紧锁着眉心点了点头。

    “生气啊?”郁曼琳看着他温婉的一笑,“有什么好气的,又不是真的说你不好,你就当我是瞎说好了。”

    “不是生气。”

    “那为什么板着一副面孔不说话?”

    “曼琳。”陈瑾轩放下刚端起的那杯咖啡,侧过身来,不无几分严肃的看着郁曼琳,满面愁容的问了一句,“将来你会与我结婚吗?”

    郁曼琳虽已觉出陈瑾轩这天的反常,但却也没有想到他会再提起这事来。原本她以为上一次已然委婉的打消了陈瑾轩这念头。然而却不想在仅仅几个月之后他会又再次的提起。郁曼琳知道,以陈瑾轩的性格,会在被婉拒之后再次放下他那比命还重的面子说出这形同请求的话来,十之八九是他到了要以此做出抉择的时候。她明了,这回不能再像上一次那样回绝,毕竟如今的她于陈瑾轩的感情已然有着几分依赖。但她又不能答应,毕竟陆英麒她也是绝不能失去的。

    于是两人就这样沉默着,沉默得直至陈瑾轩面前的那杯咖啡已然冰凉,郁曼琳才柔婉的说了一句,“瑾轩,这一辈子我只爱你一个人,这还不够吗?我的心都已在你这里了。你不必担心我还会爱上别人,我是不会结婚的。”

    于她这一句淡定的话语中,陈瑾轩心里的最后一丝侥幸就这样落寞的烟消云散。这时的他只觉着一片茫然,仿佛在过去的一年里,他几乎所有的行为都在这一刻瞬间的回顾中成了一场闹剧。

    这时郁曼琳伸出一只手去,放在他搭在膝上的那只手上,看着一脸呆滞的他说:“瑾轩。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但是不要只看到你想的那一面好吗?”

    陈瑾轩轻轻的推开手背上那只郁曼琳的左手,抑住满心的落寞,面露一丝浅淡的微笑,站起身来,只简短的回了一句,“我走了。”

    “等一下,好吗?”郁曼琳侧转身,看着已然走近门边的陈瑾轩,“就算不会结婚,我对你的感情也是到死都不会变的,这一点你将来会看到的。”

    “其实结不结婚都没有关系。你有你的自由。”陈瑾轩言语时始终都背对着郁曼琳,甚至没有侧过脸来,此时他只感到从未有过的伤痛,这痛痛得难以言喻,就俨然死亡的来临。

    “你不要这样,好吗?”郁曼琳站起身来,走向陈瑾轩的身后,双手环过他的腰间,侧脸紧紧的贴在他的背上,“你不会找到像我这样爱你的女人的。”

    “无所谓了。”陈瑾轩轻轻的松开郁曼琳的双手,拉开面前那扇楼门,踏着阶前一片零碎的阳光走了出去。

    “瑾轩。”郁曼琳站在门边看着他,望着他决然离去的背影禁不住的落下泪来,无力的问出一句,“你还会爱我吗?”

    陈瑾轩在她那一声哽咽的话语中站定了几秒,却终究是寻不着一个回过身去的理由,于是就这样黯然的带着满心痛定之后的痛沉默的离开。

    而当郁曼琳哀怨的请求得到的只是冰冷的沉默时,一股莫名的恨于她的心里瞬间的弥漫开来。这顿生的恨意令她觉着,她只不过是拒绝了一个婚姻的形式,而如今陈瑾轩却要因了这样一个形式就冷漠的离她而去。这时的她满脑子都在想着自己于陈瑾轩那至深的爱,想着以往对他的好,这一切都令她感到此时的得不偿失,这得不偿失更是令她不甘这样的现实。于是就这样,在一片纠结于心的莫名心绪中融化了她片刻的忧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