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颜真卿
“萍萍,我到上海了,和记忆中一样,黄浦江边依旧繁华,晚上灯火阑珊的,歌厅影院每个街道都有,等你来了一定要一起去看戏,那部《霸王别姬》真是好极了,听说每场底下坐满了洋人军官,座无虚席。还有摩登发廊,你一直念叨着这个,我去瞧了,从里面走出来的小姐太太的发型可真是美极了,时髦的卷发是你最喜欢的,我一定带你来这烫上最好看的卷发,穿上那身新式旗袍,好似已经望见你有多美丽了。我在上海盼望着你来。“
君子
1938年5月16日
一封远隔海峡的“家书”捏在刘萍手中,讲述着男友到达上海后简单的出行生活,她逐字读着,生怕遗漏有关千里之外的一字消息。红烛微光遮掩在信纸后方,透出夹层的厚度,原来为躲避出城日本兵的检查,郝君子只能用这种方式才能讲这封真正的“家书”渡洋传到女友手中。狭小的仓房堆满了报纸,刘萍堪堪用几个纸箱才临时搭出小桌,供她方便阅读。旁边散落铺平的报纸和一团堆在脚边的散发出一种常年未见阳光而发霉的被子,这就是她晚上的住处。
对着烛光将信纸边缘撕开,这才看见一张薄纸夹在两张信纸中间,刘萍不止的兴奋,因为这是她数十年来与大陆联系的真正的消息。她年幼丧亲,只得跟着舅舅来到了东洋,即使在这参加了马克思主义活动,出版了为躲避和平军抓捕的作家们写的国内“激进”报道,从他们口中了解些许情势,但仍并未真正的知晓现在的中国是什么样的。在她幼年零碎记忆里,从前军阀纷乱不断,即使家里从商有些许势力,但父母仍死于其中,她虽能饱食,但街边乞讨人越来越多,后来军阀进城后就好了,或许是赶到别处,亦或者是被杀了,总之小孩子时期的刘萍见到的都是骑着马,腰侧别着手枪,头戴深绿硬挺军帽的军官,或者可能也是下面的兵卒,她分不清,因为每个人都气势汹汹,高于马上审视着一切。
再后来在东洋长大,用的是“洋货“,读的是高校,听到的思想也是全世界传播的,学到了这些,刘萍才意识到她待的中国社会是落后的,政治是腐败的,思想的封建的。她仍念旧那块土地,她见到了那些在街头激昂演讲救国之道的华人,才知道国人是有在进步的,心中那股不甘热血在奋起,她也加入了为名族大义的行列。
“这里路边全是流民和饿死的人,全是日本兵没有人管,我从未想过情形是如此的恶劣,站在这里我感受到的只有毫无生机的腐臭,更不用说内陆的处境了。我去了剧院,全是洋人办的唱给洋人听的,在这里不能革命,我要去能自由唱歌演戏写作的地方,听说新军在上海有地下组织,我或许会去那,也算几年在海外的革命找回组织了。不多叙述,这里很危险,每件东西带出城都要被翻查,不要主动联系我,等进了部队安定下来自然会找你,身体康好,你一人也要好好地照顾报社,情势危险注意收手,我不在更要注意安全,勿念。”
微黄的烛光映在刘萍眉目间,深皱眉头,她不是不担心男友独在的危险处地,但她更不能放下这里的担子。刘萍想着,等这批报道发表出去,她也回国去,哪怕郝君子还未联系她,也能回去自己找到革命道路,算是给二人多一个选择,现在能做更多的只有祈祷郝君子能平安到部队里去。
轮船抵达黄浦江边,郝君子满身惆怅站在甲板上,一种难言寂寞充斥着十几天的航行,没有亲人陪伴,没有友人送行,没有爱人身边,只有独自望着冲破海浪的另一端的大陆,那片从未踏上的土地。他出生在东洋,从未来过中国,对于这个陌生却又常常在父母口中念叨的家乡,他是期待的。爹娘不住的念叨着回家回家,但战火纷争,谁会放下这份富裕的安宁回去呢?于是这份思乡也只能埋在郝君子的心底。自从跟爱人参加了文化革命,那份回国的念想愈演愈烈,他想看看这片土地到底是什么样的。
汽笛声回荡在港口,独自下了船踏上陆地的那刻起,他意识到那些演讲学生说的“革命道阻且长”是什么意思。破败、腐臭、残喘这些词一下子袭涌在思维里,乞丐难民挤满了街边,堆坐着破烂到只剩几根的草席,吃着不知何日的发霉的食物,或坐或躺,衣衫褴褛蓬头垢面,熏臭的大街一下子被挤得只剩下中间车道。来往黄包夫拉着要赶往码头的先生小姐,虽未到盛夏,但汗巾仍湿的往下滴,一行一行的滴在飞奔的街上,又充斥着汗味。在车上的先生脚边多放着皮革质地的箱子,衬衣领带一丝不苟,正襟危坐在后头,仿佛见不到街边的糜烂气息。一旁的女伴打扮时髦艳丽,丝绸的花纹小帽夹戴在精心烫卷的发型上,身上的旗袍都是最流行的款式,细致的妆容配上香薰香水,精致地能比得上那些时尚会,但一旁景象可实在煞风景了,腐烂的臭味里又夹杂着扑鼻的香水味。
“真是资产阶级!”郝君子拎着箱子,见到这样的街道不由得臭骂,但不知道的是,这已经是上海较体面的大街了,郊外的路边只剩下尸体和匆匆赶路的行人。对于上海的第一印象可不算好,只能进城看看了。
进城得先过日本兵的检查,郝君子挽着包袱拎着箱子跟着人群默默挪动。回头就是扬子江,他在拥挤的形形色色的人流中不禁频频回头看那奔流不息的大江,那是他在书中读到的“大江东去,浪淘尽”,在地图上认识到的母亲河。但如今这般的雄姿般的英雄大江就在眼前,却怎么也见不到那份光芒。江水缓缓流过,在轮船驶过才能掀起一阵毫无兴致的波涛,江面暗淡,一种灰霾霾的雾气笼罩着,有气无力的翻卷声,好似一位迟暮之年的病人。他望着这样的曾经气势巍然的长江,心中不由得心酸。在中国的土地上,母亲河的江边,中国人排着队等待着日本人的检查,一个个战战兢兢地将行李包袱放到检查台上,一件件打开,他们害怕的是那把长枪,那顶印着他国国旗的军帽,一种被历代王朝压迫着的、使役着的“奴隶”意识在作祟,但这次的奴役者是侵略者。向来清高自傲的郝君子现在也不得不低声下气胆战心惊地走进这奴隶的城市
检查距离他还有段距离,他探着头向前观望,翻出的行李是一件件缝着补丁的衣物,有不知什么时候的馒头干粮,或许还有点咸菜萝卜,他们将带着这些零碎的家当到上海寻一条生路,求一口饱饭。这一幕让他想起了轮船刚进香港的时候,他以为是流浪在外的孩子终于回到了祖国的怀抱,当他第一次有生以来第一次踏入祖国的大门,他多想呐喊拥抱,展开双臂高呼:“我回来了!“但是眼前的情景却让他喊不出来,码头附件都是饥饿、求助的眼神,轮船停靠,一个个不顾掉落海中的危险蜂拥而上,举着手向轮船上的旅客祈求一口吃的,有的甚至趁着那一会的时间顺着舷梯爬上了船,抓起哪里能吃的残羹剩饭就往嘴里塞,这时候船上的洋人负责人就会举起拳头、喊着下属、举起手杖,手起拳落地在这群中国难民身上,他们痛但未放下手中的食物,郝君子看到这些,雷雨般的拳头仿佛猛击在他的心坎上。他想让那些人住手,哪怕就是让难民吃剩饭也是好的啊,但他没办法,想将自由的呐喊转化为愤怒的悲鸣……
郝君子一阵战栗,都有点站不稳摇摇欲坠之势,“别怕,没事的。”耳边传来温和的声音,一只手扶住了他,他咽了咽口水,已经检查到他了,他不敢回头看后面是谁,生怕日本兵怀疑他们是一伙的,毕竟哪个没问题的人会心虚害怕成这样。冷冽的刺刀威逼着他,一个个将行李翻出来查看,这是他一辈子也忘不了场景,多年后被问到对战场的记忆时,还是由不得想起这副被“奴役”的画面,此刻挂在脸上的是惨笑。
搜查完毕,郝君子在一旁收拾自己的东西,心里总算沉了下来,在间隙里偷瞟后面刚刚帮他的是谁。是一个姑娘,对面就是拿着枪刀恶狠狠的日本兵,她也没有哈腰低头的赔上那份笑容,想到这郝君子脑中浮现出刚刚自己的行为,不住的羞愧。为什么她要帮我?难道已经怀疑我是要回来搞革命的吗?又开始逐个回忆自己下了船后有没有能被抓住小辫子的行为,甚至想确认是不是藏在行李箱夹缝里的话剧剧本被对方看见了,但这时他必须要装出泰然自若的样子,不然一旁的日本兵一旦察觉那什么都完了。想着的时候那个姑娘已经搜查完了。他想追上去问清楚,紧跟在后方,但姑娘并未回头,用着只有二人距离能听清的声音说:“别跟着,太明显了。”他心中又一惊,不由地思考便放慢了脚步,心虚的观察着周围有没有注意到他们行为的人。就在巡视之际,姑娘已经不知过了哪个路口离开了。郝君子心里一阵后悔,踏上这片念念不忘的土地时,他心好似慌了神。
“文才路9号3楼,文才路……”郝君子手里捏着纸条,嘴里不断念叨着地址,抬头寻找着。“找着了!”他的心又放了下来,这个地址是他在偌大的上海城里唯一的归宿了。
郝君子又确认了下门牌没错,这才敲了门,“叩叩”过了阵从门缝中探了个脑袋出来,郝君子认清了人,终于露出了今天第一抹笑容,“浩叔,是我!”那人愣了下,推了下眼镜面目凝重仔细辨认,突然笑了出来。“哦哦,君子来了啊,这么快就到上海了。“被叫浩叔的人一边开门,一边招呼着郝君子进来:”我以为你得下个月才能到呢,刚准备着为你回来后的工作做安排寄封信到东洋去,这下不用了,俩人都来了。“郝君子进屋观望着另一个人,却见到沙发上坐着的是早晨在码头遇到的姑娘。”你在这!“他不由得又惊呼了一声。
对面姑娘也笑盈盈地看着他:”老师,他就是我说的遇见那人。“
“哈哈哈,你要是这么说那我可就对上人了,“浩叔一屁股坐到沙发上挥手招呼着郝君子来坐,”太巧了啊,坐,我给你俩介绍。
郝君子又想起早上的事尴尬的不知所措,坐在浩叔旁边抿着嘴。
“来,君子。你不之前说想回来继续做文艺工作吗?这就来了,这位是旅部文工团的副主任,刘端瑞,负责的就是行军途中的演出工作。“
“你好。”刘端瑞先伸出手来,依旧是笑盈盈的。
“你好。“郝君子这才正面看着李瑞端,她生的清秀,微卷的盘发带着顶白色蕾丝帽,身穿天青色的新式双排扣收腰旗袍,颇有种上海小姐的气息。
“这就是我打算送你那的才子,从东洋来的,叫郝君子,是个写剧本的好手,以前还在东洋的时候就经常在大国报上看见他的文章呢,那评价的是一个犀利。他刚回来,就一个莽劲,把他放你那工作,我也放心。欸,君子,话本用我教你那法子带进来没有。拿出来给端瑞瞧瞧,这样她带你回去也有个说法。“
“带了带了。“郝君子说这就去翻行李箱,将里面衣物翻出来,掀开最边上的箱体夹层,一本《农民翻身仗》赫然躺在其中,要知道这种要是被逮住可是要掉脑袋的,但是没办法,如果没有这群人的脑袋做担保,那无论是前线的士兵还是后方的支援,可就该早早泄了气。
刘端瑞看完了剧本,倒是对这“洋才子“改了观,“同志,你这样的人才我们文工团是不可多得的,需要的就是这样的剧本,我们要演给战士们看鼓舞士气,给农民们看知道我们打仗是为的什么,这剧本可太好了,你要是愿意来,我们马上就能把这个排出来,上面一定喜欢。”郝君子没想到对面同意这么迅速,被别人肯定也十分惊喜。“我就说吧,他就是个不可多得的人才啊,到了你们那,君子也能实现自己所想,前途无限呐。”浩叔笑着接话,看向郝君子的眼里满是欣慰。“好,好,我去。”郝君子不住地答应。
“君子把你自己也交代下基本情况,方面组织记录。”浩叔絮絮叨叨的教着郝君子规矩,“到了那里就不能乱发言了啊,一切都要讲究政治,守的也是政治纪律,什么东西不会不清楚的你就问瑞端,她也是我的学生,你们俩我都放心。”郝君子不住的点头,“别现在交代了,老师你的人我绝对放心的,更何况是能写出这样一个好剧本的人,我们不耽误了,现在就走,最近生死线查的严,说不准哪天就不让离城,那就大麻烦了。”刘端瑞将剧本还给郝君子,起身就收拾,郝君子也跟着起了身,浩叔还不断提醒:“行,不留了,在上海城里要时刻戒备啊。路上君子你跟着搭把手帮帮忙,也多适应适应国内条件。“
“走吧同志,回组织。“
郝君子挽着包袱,大件的行李都留在浩叔家了,毕竟是下乡跟着组织,带着那些西装有失本心,想着只将书本带去就好了。为了躲避关口的检查,刘端瑞带着在小路来回穿插,中国乡村的景象却让怀揣热情的郝君子逐渐息了火。
刚出城向北方进军,五月的麦子已挂上麦穗,一粒粒略显干瘪地簇拥着,碧青的秸秆迎着风摇摆不定,几处农舍夹杂其中,郝君子哪见过这般的农田,风中微微的泥土气息,辽阔的平原,晴朗的天空,清新的空气,是他一生中未曾见过的。他想蹲下捧起一把泥土,虔诚地用刘萍给他寄托的红丝巾包起来,告诉她这就是我们的祖国,使他们永远怀念着的山山水水。
“去前面农舍歇歇吧,今天再走十几里就差不多了。”刘端瑞回头招手,她永远是微笑着的。”走累了吧“”不累不累,迟早得吃这个苦。“郝君子摆摆手,越过她坐着的长凳跨步进了农舍,只觉眼前一黑,院里一股发霉的闷臭袭面冲鼻,他屏住气息眯眯眼睛,从破塌的窗框透进来的光线下,才稍微看清屋里光景,其中一只粗方木桌,卓i按一片裂痕,一只用泥巴砌成的土灶,一只磕了角的水缸,靠墙的木床,上面的一床被子黑漆,不只多久没晒过太阳了。郝君子才意识到这是”家徒四壁“的真实样子。院子里一个干瘪的老妇人,衣服褴褛,表情麻木,慢慢挪动着小脚,费力趴在水缸边上舀着最底下所剩不多的水,抓起稻草,烧了一壶开水。郝君子受不了这样压抑闷臭的氛围,看清了情景就退到屋外,站在了刘瑞端跟前。
“农村里全是这样,你刚回来可能还不大习惯。“
“不,为什么是这样……“
“家里男人都被和平军抓去打仗了,粮食也被抢走充公,再怎么种地也吃不饱饭,这批麦子收上来也是等着被抢,吃不饱就什么都没有了。”刘端瑞只顾看远方,不知道是是看麦子还是萧条的房屋。
郝君子听了在想,既然都这样了,他真的能帮到革命吗?靠着他写的文章、排的戏,真的能让别人吃上饭吗?他在犹豫,但已经退无可退,因为在东洋已经被驱逐出境了,刘萍还在那等着自己稳定下来去接她,剩下的路只有在这里,至于什么样的路,该怎么走出来,就无人可知了。
在许久的沉默中出发了,从清晨走到太阳快要西落,一路上尽是如此贫瘠、荒芜、单调。一整天的路程,尽是沿着一条向远处伸展、弯弯绕绕、曲曲折折、无穷无尽的单调土路,千篇一律的村庄、农舍,一如既往的毫无烟火味,到底哪里才是他的路呢?
郝君子冲出了条条框框被农田拘束着的小路,走上的是阳光灿烂、景色绚丽的大千世界。身穿灰绿色军装,手持钢枪的战士,这是他的海外憧憬的、敬仰的、将他们视为民族英雄的战士,如今战士们井然有序的在操场上排练,他也进入了一路心心念念的组织。刘瑞端领着他,将他介绍给一位连长,知道他是海外回来的新同志,连长很庄严的向他立正敬礼,郝君子哪处理过这样的场面,激动的满脸通红,上去就握手,这阵仗,很快全营都知道来了个东洋的大读书人。郝君子感觉到这里的力量,突然意识到在东洋自己作为一个弱国的子民,饱受外人歧视的痛苦,一下子得到了解脱。他意识到这是他必须终生为之献身的圣地,是他能够为平民百姓夺回粮食的地方,是他将作为革命者写稿撰字的发表地。
进了门他就没注意到刘端瑞了,现在出去也寻不见她,反而来了一群观客,“东洋来的?东边不是上海吗,哪来的洋?“抬脚出门就看见人群围着,说这话的是个男同志,在人群里倒也分不出是谁。”害,小吴,你就不知道了吧,东洋是国外的。不是咱们中国的地方。“一个看着年轻说话却像老学究的男同志摇头晃脑的说。”哦哦,国外……“被叫小朱的同志急忙从兜里掏出小笔记本一字一划的记下,像是个大学问。
“国外?国外什么样?“”国外多远啊?“”外国人和我们长得一样吗?“……一系列此起彼伏细小的疑问从人群中冒了出来。真傻,郝君子想笑又笑不出来。”不对不对,听我说啊,“老学究又讲上道理了,摇头晃脑的从人群里走出来,两眼左右瞟着听众,观察着他们听他高谈阔论时的神态,还不是抬起头拉长故意音调,”东洋那个外国地方,也有很多的中国人,特别是广东福建靠近海的地方,过去谋生,吃的可比我们这好多了,大部分人去了就不会回来了,毕竟那么好的地方,就在那成家立业,传宗接代,日子润着呢!……“没等老学究说完,就有人指着发现郝君子已经出来了。
“同志!新同志!你们那当真这么好啊。“几人迎着笑都围了上来。”没有没有,过得好也最后是回来了。“郝君子连摆手道,这般的热情是没见过的。”欸欸,慢着点,别吓着我们大学子。“郝君子还在没有,一道声音从人群外传了进来,是李瑞端。她回来换上了军装,军帽底下稍微垂过耳垂的乌黑乌亮的头发,整整齐齐的别在耳后,那套军装倒更显着她那纤细的身材,比穿旗袍时更为健美,雪白的衬衫领子翻在灰色军装衣领上面,两袖微微露出里头红色的毛线衣,所有的色彩在她身上都明艳一分,郝君子见她这身更比之前的李瑞端美丽了。”这是郝同志,从东洋回来的,是写文章剧本的好手,后面就在我们文工团工作了,他刚回来,有些地方肯定会不明白,大家都是同志了,最近多帮帮忙,改天一起看看他的剧本,那是一个好。“刘瑞端走进郝君子,向他介绍。原来那个一直问问题的青年叫朱志,13岁就跟着团了,现在负责演员打杂的工作。那个老学究叫张宏,看着年轻倒也快30了,是团里的“智多星”据说没有他不知道的东西,平常也喜欢写文章。在李瑞端的介绍下,郝君子一个个认了过去,但一下子记住的倒只有这两个。
他高兴,这才像同志,像一家人。
东方刚升起朦朦曙色,驻扎在乡村田野的文工团成员在一片平地上“一二一,一二一”地跑步,那里的泥地不似上海的潮湿黝黑,独属于苏北地区的黄泥土被成员们一遍遍的踏步给踩地严严实实,旁边就是一片片麦田,平原的土地总是显得那么规整,晨起的风裹挟着口号,越过、穿梭、回环在千万片风卷麦色之中。郝君子站在最高处的田埂上,不知是望着土地,看着同志,亦或是思念心中的刘萍,总之眼里充斥着的是怀念。
“郝君子!发什么呆呢,队长让我转告你,待会每周的分享会就由你代主持,给他们讲讲你的文学思想和作品,大伙从你来的时候就等着呢,个个都想听听外面来的。”刘端瑞是清晨跑步的小队长,看到郝君子在田埂上,笑着领着队跑步前进。她怎么什么时候都这么高兴,看着文文气气的喊起口号倒不含糊,也是英气勃勃,威风凛凛,郝君子也笑着回应,心里端详着:“好!我明白了。”应下后回屋收拾收拾,将腿绑上,军装一穿,站在已模糊的铜镜前细细看着自己的模样,左右看看,背后看看,帽子戴上,“嗯,不错,倒真像个战士。”郝君子来回转转,非常得意的想。
心里高兴,路上也到处打招呼。“早啊,小朱同志。”郝君子昂首走着,遇见一个招一个手。“早!等着你来发表讲话呢!我早就想听听这些新玩意,但瑞端姐不让我吵着你,说要让你适应适应部队生活。”朱志回应着摆手,大声笑着回话,大概这就是新青年的活力吧,朱志笑起来还有酒窝,虽然瘦小,但生命力是不可挡的,阳光热烈地感染着。郝君子也笑着走进:“走啊,一起去。”靠近后才注意到朱志旁边的人,眉眼很细,头发稍长,还会有几缕落在额前,看到郝君子走进背挺得更直了,抬着下巴。郝君子一看这架势就知道一定是那位人物,先一步伸出手:“这位是……”“哦哦,这位是咱们连的文旅宣传科副科长,路和平。”朱志抬手介绍。“路科长,初次见面。”郝君子的手还举着。“早听说连里来了个大才子,今天终于见到了。”路和平抿着嘴,说完才握上郝君子举半天的手,“别愣着了,小朱走吧,去听听东洋来的作品。”说着转身就走,郝君子也楞了,摸不着头脑的到了操场。
同志们零零散散的搬长椅,为下面的分享做准备,郝君子看见这个反而紧张了起来,站在边上不断深呼吸,原地绕着圈,刘端瑞刚安排完活动队的工作,边走边用衣袖擦着额头上的汗:“怎么样,别紧张,你做了哪些内容就说哪些。”刘瑞端又站着端详着郝君子笑着说:“你这绑腿裹得太紧了,现在还行,但行军起来腿会发疼的,要打的松紧适宜,太松了会掉,太紧了会勒着……”说着回头看看,“来,小同志,你给示范示范。”向着一个搬凳子的小孩招招手。“欸,姐,来了”小同志放下凳子跳跳蹦蹦地来了:“大才子,这你就不知道了吧,熟能生巧,你看我两下也就会了……”说着解开自己的绑腿开始演示,郝君子看着笑了起来,他又感受到了那份热烈,心里说不上来的欢喜,连刚刚路和平那番话的怪异感觉也遗忘了,看着小同志喋喋不休的讲解,刘瑞端也看着小同志,眼里满是高兴,他也蹲下来解开绑腿,一步步按着他来,也是止不住地笑。
“同志们,我叫郝君子,是从东洋回来,经过扩军来到咱们连,在外面主要负责的是当代抗日表演剧剧本工作的,在这里也多是把我曾经的剧本再写一遍,给大家演出来,让百姓们、战士们看看我们革命的任务。其中我最想给大家分享的剧本叫《心中子弹》,这也是我的独立原创剧本,主要灵感来源是海外隐姓埋名为国内革命献出生命的地下工作者和激情昂扬的独立革命宣传者……”郝君子站在用木头箱子垒起来的高台上,举手顿挫地讲着,他没有打过腹稿,这些话都是他在创作时预设的,作品是怎样,他就讲了什么故事。台下一排排坐着的同志,从未听过来自大洋彼岸生活的他们越听越有神,朱志也早拿出他的笔记本开始记内容,张宏边听边“哦哦”向着一旁的同志说:“看吧看吧,我说就是那样的。”刘瑞端也听的很认真,微笑着看,路和平坐在第一排,依旧抿着双唇,眉头皱着,虽然在听,但有着下一秒他就要摇着头离场的感觉。
“呼,终于……”郝君子下了木台就舒着气,刚越讲越放松,反而最后的掌声又让他紧张了起来,但总归是顺利的。“郝同志,你的剧本讲的太好了,你的视角是我们从未涉及过的,你来了我们宣传团队就更大壮大了,甚至是可以替代我们之前的模式,太棒了。”连长走来拍了拍郝君子的肩,不住地笑,“你也早日将今天的剧本写出来,我们马上就开始排练。”不止连长,更多的同志围了上来。“太好了这个故事……”“原来海外革命更加惊险啊”“郝同志,那他们被发现后怎样了啊?有没有成功?”此起彼伏的赞美和对后续的疑问铺天盖地地围了上来,都笑着,都高兴,都好奇。郝君子一下子倒应付不过来了,在东洋写的剧本不能拿出来,那群反动派很快就会顺着味闻过来,这是第一次他将剧本将给除了刘萍以外的人听,没想过能有这么大的反响,原来还担心外面的思想和国内不一样,会受到排挤,这样一来都是杞人忧天了。郝君子越想越笑地欢,也应不上回答了。
“好啦好啦,同志们散了吧,让郝同志休息休息,一连讲了那么久,回去我们文工团会赶着排练出来的,到时候都来看啊。”刘端瑞的声音总是很突出,文雅细声但不被淹没,人群也逐渐散开了,但止不住地讨论着情节。“太棒了君子,这就是我们想要的,群众喜欢的舞台……”路和平路过瞥了眼,哼了一声。“欸,和平,来来来。”连长看见招招手喊住,“君子啊,这是路和平,你们估计也见过了,他也是连里写剧本的一把好手,尤其那个《稻子快熟》可是全国文工团必学的舞台,你刚来有什么不清楚就找他指点指点,为了更好的宣传表演,你俩可要相辅相成。”“那肯定啊连长,我也得好好跟大才子学学呢,一来一讲话就吸住了所有人,真有本事。”路和平接话后就跟着连长离开了,还在讨论着新舞台排练的事。郝君子是知道《稻子熟了》这个舞台的,回来后也在苏北农村里见过一次,但倒不知道就是路和平的作品,他觉得这舞台太小家子气了,全程都是邻里婆里的琐事,并不觉得这是革命需要的舞台,但这么火热,说不定百姓就喜欢看这样朴素矛盾的舞台,郝君子又捉摸着路和平的态度。
“好了,君子,今天的结果是意料不到的好,在这里,你可要不留余地的将你的才能表现出来,我们需要的就是这种啊。”刘端瑞双手握着郝君子的手,真诚地看着。郝君子的思绪被拉了回来,“好!”
从今往后,我就要开始为了真正的革命而工作了。郝君子想。
革命离不开基层需求,军队离不开人民支持,再说文旅部,最需要的就是人民意愿,他们爱看什么样的剧,就说明了他们的社会缺少了什么,这才至于在舞台上来汲取这份无法介入现实的慰怀。郝君子早就意识到了,在东洋的时候虽无法体会到国内的基层,但对于他和刘萍来说,大学就是最好的阵地。那时候晚上二人缩在只有一盏昏黄吊灯的地下室印收集来的文章,要知道那些都是“偏激言论”,发布会直接影响海外的革命热潮,白天他们就穿梭在各个高校大学内,听这边的演讲,看那边的文章,演里面的话剧。虽不在国内,但有志气的人总在,或是在国外还安全些,这么多年他和刘萍相互扶持掩护,转移过许多地点,仍奔走于文学革命,也没有被捉到过,即使是被怀疑传讯审问,总有人将他们护下,并不相识,但或许见过他们的报纸。所以郝君子从不遮掩他的思想和言论,敢写敢问敢出,刘萍也与他一起,虽然她不会写作,但跟着学习总知道他们现在革命是为了什么。直到回国后,总有许多不同,郝君子虽意识到了,但总不能改变,至于不同的地方在哪里,可能是革命的方式吧,他也想不明白也未曾深思,只要目标一样,过程又能算什么。
“君子,每天就要去农村了,你行军包打好了没有。”朱志过来提醒他。郝君子正坐在桌前润色一篇有关东洋革命现状和前景的文章,准备发表给上海,那里是革命最浓最纯的前线。有关革命分析的文章郝君子总写不好,他不知道是因为语言太过于直白犀利,用于剧本正能表现出冲击力和讽刺,但在文章上却把很多人刺的说不出话来,在东洋发布的文章揭开了不少打着革命的旗子,实则推动暴力运动从中作恶的例子,这也都是西方的阴谋,导致了许多层都卡着他的文章,随便用什么借口堵上,总不给发布就好了。或许是他认为回国了,这些话总能打开说,才想起来润色发表,总是要连接海内外革命,不至于双方都在孤军奋战。郝君子抬头一愣:“去农村不回来吗?”朱志来他旁边歪着头在读他改的段落:“去可能要去一阵子呢,我们走是因为要给后方军队让地方,他们打仗累那么久,总不好我们一直占着地,让人家英雄去睡泥路吧。”郝君子一听,眉毛皱了皱,这么些行李怎么才好带走,从前都是刘萍帮着收拾代劳,这次回来藏匿剧本也都是她想着办法。说着蹲下来把东西拿出来,心里还捉摸着。朱志一看心里就明了了,嘿,原来留洋的大作家不会自己收拾啊。他笑说:“我打一个给你看看。”稻草铺平,衣服归衣服,袜子归袜子,鞋子归鞋子,书都夹在衣服中间当支撑,样样排列成长方形,在用两条缝起来的长绳垫在稻草底下交叉着,膝盖顶住,两手一握一拉,干净利落地打成背包,郝君子看着倒觉得神奇,只在舞台上看到的打包现在落在眼前,倒是新奇。“好,”朱志打完笑着抬了抬下巴,这是他为数不多能在大作家面前显摆的机会,拍了拍背包,“试下看看绳子长度。”“行行!正好。”郝君子笑着背了起来原地转了几个圈。“那行,不打扰你写作了,那个文章写完记得给我读读啊。”朱志笑着摆了摆手一边往门外走,郝君子应和着 。
即使过了两月,农村的情况与来时路上开的总不会有差别,无非过了收获季节,漫金的田野变成荒芜的土地,为冬天的雪暖做准备,显得更哀凉。这个年代下的人什么都有,至于怎么才能避免,那只有入乡随俗。郝君子运气不好,一来就看见个男人,双目发痴,衣服也破烂不堪,有些边角甚至成了一缕一缕的流苏样,他奇怪着想上前,猛地被张宏拉下,“欸!”郝君子一踉跄,这边的动静吸引到一旁与村民交谈的一行人。“你是看到那个人了吧,我劝你不要过去多问,那个曾经也是个读书人。”张宏紧握着他的胳膊,压低声音说。“哈哈,张宏你跟他说啦。”路和平笑着走过来,“别乱吓唬新同志,郝君子你刚来不知道,你跟那人以前到算得上同行。”“路科长。”郝君子打了个招呼,心中疑虑愈演愈烈,“这话怎么说,那个同志怎么了。”“小同志,他是咱们村里唯一大学生,叫李洋,从北京读书回来的呢,成天革命革命喊着,窝房间里写文章,小同志你们是不知道啊,回来以后跟精神出问题一样,见人就念叨着革命要牺牲,有人要害他什么什么的,咱们当孩子在回来走夜路被魇着了,找多少神婆都没用,还是疯的,现在也不能有人跟他说话,一说他就要抓着你听什么要完了什么要完了的。我们现在也只能给他口饭吃,小同志,别理他就好了,你们的革命不一样。”旁边一大妈张口就滔滔不绝,家长里短,郝君子听着一股怪异感出现,至于从哪来,他一时半会也说不明白,就愣愣的听着。张宏早跑到旁边去帮着搭台子了,身边还有个路和平,他依旧笑着,背着手,边听大妈絮叨边点点头:“小郝啊,你也是个读书人,可不能看反动文章,听激进言论,不然也得成这样,尤其是你们这种学问多的,从外面回来的,更得小心呢,总会有人盯上的。”郝君子沉着脸没有应答。
台子搭到黄昏也差不多了,郝君子作为团里为数不多正经大学生出来,可没人让他爬上爬下,能在下面接应着东西就不错了,百般无赖郝君子观察着这里,有些话是不能直接问的,但不管什么样都会通过环境表现出来。苏北也许是靠海吧,天总是湛蓝,这里是平原,一览之余只剩下蓝的透过丝丝云雾的天,临近落日橙黄耀眼的太阳,其余只剩下土地,黄土地在这里显得格外厚实,没有一点作物的痕迹,唯一的生机许是只有那太阳朝升西落。听说苏北的芦苇荡是最不错的风景,还没见过倒是可惜。郝君子心里念叨着,游荡在路上,乍得一看,一个落魄的背影还坐在路边,朝着太阳的方向,痴痴地看着,心中好奇越深,越想上去搭话。“李洋同志你好。”郝君子还想着早上大妈的叮嘱、张宏的劝告,但已经不由自主地走上去开口。那人一顿一顿地抬头,二人对视,郝君子被看的倒有些尴尬,他也一直没有回话,这哪疯啊,应该是傻的不会说话吧,早知道不问了。想着就要后退离开,“你好,我没有见过你。”李洋回话,他声音太小了,轻声到几乎听不见。郝君子一愣,到没想过他能张口,说的居然还是正常话,加上听说他大学回来的经历,郝君子干脆不走了,就近在他旁边随地而坐。随他到底疯不疯,我倒要听听他说革命是什么。
“我是东洋回来的,从上海到这里来,现在在文工团,负责写剧本。”太阳已经落下去了,最后一抹余晖被大地吸收。“你是外面回来的?”这时候李洋反应倒快,声音也不似那么小,反而有些应激的感觉,“那你一定知道外面是什么样吧,什么样革命,是不是已经开始实行互助论了?他们现在还有政府吗?克鲁泡特金才是对的,他才对的……”李洋拉住郝君子,神情紧张,嘴里絮絮叨叨的说着,也听不清到底在表达什么逻辑,这真像是个疯子。郝君子就看着,李洋对他也不过拉着絮絮叨叨,没做出其他过激行为,他还在说着,仿佛外面对他是个应激点,许是多少年没有人这么听李洋说那么多话了,这一说不但停不下来,反而更加激动。郝君子是听明白了,无政府、互助论、克鲁泡特金、社会达尔文主义……原来他的革命是无政府主义啊,郝君子笑了,无政府主义就是荒谬,撇除恶意、人性的互助和合作,在这样劣根性的民族里怎么可能能实现。刚准备开口打断李洋跟他解释现在外面的革命,就被一声惊呼拦下。“哎!李洋你又发疯了,都安分这么久了怎么还会开口呢,别再用你的歪理来误导咱们小同志。”早上的大娘喊着就拿着扫帚上来要赶走。“别别别,你等等。”郝君子也反映过来了,一条胳膊还被李洋拉着,另一条又要拦大娘,看着倒滑稽,李洋也跟条件反射了一样,看着大娘不说话,动作一顿一顿的,双目飘忽,手脚也都在颤抖。“害,小同志,他就是读书听了别人的话忽悠傻掉了,要真有本事革命,能让咱们吃上饭都是好革命,他早去干大事了,就说小孩子容易被骗,多好孩子就被弄成这样了。”大娘拉着李洋欲把他拽回家,郝君子看已经这样了,不方便多说。“小郝啊,就说你别乱搭理吧,这种不正当言论在中央那是要被拉过去吃枪子的哦。”这时候路和平又不知道从哪飘过来,依旧笑嘻嘻的说,一边看着被拽走的李洋,“你刚来,外面言论复杂,要好好辨别哦,别误入歧途,也成不正常的了。”
“什么叫做正常人?”郝君子认真地看着他,“路副科长,你能做出正常人的定义吗?”路和平被一呛:“郝君子,话不能……”“我们都无法定义正常的界限,你知道色盲悖论吗?你需要的是如何证明自己是正常人,而不是在自己的另一套体系下来批判非正常人。他是对的,他熟读《互助论》也能够讲出其中利害所在,只是你们听不懂,你们就理所当然认为他是疯子。革命是每个人的选择,我们也是选择了所支持的革命才相聚于此,在结果没出现之前,你怎么能评判他的革命就是错误呢?北京的高校已经在实行互助社了,我们都在各自为革命所努力,你怎么能说他就是错的呢?从来就没有正常的界限,不要用你的浅显来评判在你思维之上的人,是因为你领悟不到。”郝君子直接打断,严肃的看着路和平,路和平直接被气的眉头直皱,不住冷笑离开。“路副科长,我有篇关于海外革命现状的文章,我到时候先给你看看,里面涵括了海外革命前线的几个流派和主义,里面也有互助论,发表前先给你看!”郝君子看着路和平愤然里去的背影喊道,可惜的是李洋没看见郝君子为他的正名。只觉惋惜,那么多人都不知道其他主义革命就被拉过来革命了,或许他们连自己的目标都不知道吧,只知跟着走。真想看他们看看大学演讲,那才是个百家争鸣,各家表明自己的理论和实行方案,每一个都有理想的未来,都为了自己崇尚的世界而革命,但如今郝君子也只能心里叹息。“真敢啊,郝君子,看不出来还能怼住路科长。“刘端瑞跟着路和平一起来的,只是郝君子只注意了“正常人言论”,郝君子听了也只能笑一下回应。“以后和路科长好好说,别这么急,我们部队里是要讲关系的,你刚来还不知道,等你成了党员以后像刚刚的话就不能乱讲了。”刘端瑞多说不了什么,只能一句叮嘱。
天更黑了,也更安静,郝君子还站在路边,吹着田野拂来的乡风,试图清醒头脑,革命、部队、文工团、基层、人民到底是什么样的,他现在有点看不清。
在村里的日子照过,一样的晨操、喊口号、搭台子、帮衬着村民农忙、分批排练新本子,只是这些都与郝君子无关。晨练他若在,依旧站在高高田埂上,无边无际看着日出,那目光试图穿过这厚重的黄土地,一眼望到黄海,身后是朱志更加青春的号子声,这周轮到到他当晨练队长,与刘端瑞的气势丝毫不差,却少了她那般的坚毅感,到底是对外向往好奇的青年。朱志这阵子没少往郝君子这跑,郝君子呛住路和平的事情早就传遍文工团了,朱志就关注到了里面的《互助论》,于是闲下来整日缠着他问,毕竟这是连张宏都没办法回答的问题,这是与他进入部队所接触的思想完全不同,不能说他是错误与其相背的,只是从来没往这个方向想过,很新奇。路和平一看见他们俩待在一起无论在哪都直接阴阳怪气开口,不住警告朱志这是分裂主义,对部队影响很大,却碍于朱志只是好奇这些不能直接抓他影响。朱志研究了好些日子,只知其然,却不知其所以然,郝君子也不再和他深入讲解无政府主义,毕竟朱志要一直跟着部队的,该支持的思想也只能是马克思列宁主义,至于其他的,还是不知道为好。张宏被称作“老学究”可不仅是因为知道的多,他更擅长学习,知道什么能了解什么不该知道,名副其实的“学院派”作风,对于言论这方面,他更是避之不及,见着朱志连休息的时候都捧着小本子念着从郝君子那抄录过来的思想言论,也只能隐晦提及:“小朱,你这是从小没听过这些东西,要知道打仗就是为了证明这些话正错的,你能了解,但是要切记不可进去,最后搞得跟李洋一样,出不来了。”朱志却只一直在这些想法中兴奋,至于听进去没有就要另说了,他开始越来越向往外面。
郝君子在这什么忙都帮不上,也有些避着朱志,他若是将这些东西听进去,将来与他脱不开关系。于是他天天毫无目的的游荡于村内,农活干不会,重活干不动,甚至连本子都不用他写了,因为路科长说他对于现在人民基本现状缺少实际感悟,说白了就是脱离群众,让他多贴近于基层生活才能写出受众与人民的剧本,好让他去去身上的“洋气”。现在郝君子到像个“守村人”一样,哪哪用不上他,却又哪哪都能见到他,郝君子到处闲逛,还真让他找到了想法。在东洋的时候他觉得,他没有根,虽长于异国,但他知道,他的跟不在这,于是想着办法追溯,试图靠近名义上的故土,了解到了那里的水深火热,抱着对根的执念和责任,他开始革命,在外一腔热血,真正回来后却无计可施。他知道路和平一直看不起所谓留洋归来,即使他再迟钝也该知道是被针对了,但又能怎样,他有资格跑到上级面前去抱怨吗?再或者说了他们又会信吗?一个为部队做出贡献一步步升到副科层的位置和一个刚从东洋回来政治不明确的人的话,谁都会知道该信谁。无论再怎样想,郝君子已经兜不出这个圈子了。李洋被关了起来照顾,在文工团走之前都不会放出来的,郝君子也无法。夜里回屋开始频繁翻看从东洋费尽心思带回国的书,种类很多,大多为政治性文章和讲话,范围很广,许多都是结果他手印刷才能地下发表的文章,怔怔望着这些,止不住的又想起刘萍,即使地下工作非常简陋和危险,但有她在,总会支持他的工作和想法,二人只靠着相互慰藉,坚持数年的孤军革命,为着准确的目标工作。如今回来,同志是变多了,却寸步难行。这里真的需要他吗?这是郝君子游荡数日得出的结论,他想回去了,这些都不是他想要的。
村里依旧热闹,不用排练的人痛快搭了好几天的台子,另一边排练的也火热进行着收尾工作,这次演的是路和平的新剧本《火红的兵》,听到名字的郝君子估摸着是个前线的战场故事,但他们的剧本结局怎么也离不开大团圆结局,这是郝君子最鄙弃的,现实哪有那么多美好,负重前行那么久,最后因为时长不够就开始圆满,这样的社会是不存在的。但是反而上级就喜欢这种美好。因为现在自己的处境,更没兴趣看他们排练了,免得触景生情,越是这样,路和平就越有积极性,不住扩大排练范围,不知道给谁看。晃着晃着表演的日子也到了,日暮时分现场愈加热闹,台前台后跑着的道具人员,后台准备上场酝酿情绪的表演人员,以及坐在底下的战士。人人端坐在四四方方有棱有角的打包上,枪杆倚在胸前,昂首挺胸目视前方,周围摆放着的是重机枪和火炮,都有人看守把握,说不定今晚就要连夜北上去徐州,或者光荣功勋归来,或者壮烈牺牲,而这场演出于他们而言意义重大。郝君子坐在最后,默默望着这些战士的背影,实际上不过是几十岁连书都没有读完的孩子,或者二十来岁倾尽所有上完大学却发现唯有革命才能解放的学生,或者一直被压迫着的底层,他们都知道,革命!用血肉堆出的新时代迟早会到来的。郝君子愣愣看着,在这种不平凡的观众面前,他发现所热爱的文化艺术是这般的不同,使他从未有过的激动和责任感,即使这部剧本与他毫无关系,即使再差的剧本,在这种情形下,也会展现出强烈的效果。
天色完全黑下来了,场里也开始安静下来,很快就开锣拉幕。讲的是一个佃农从兵的故事,一开始只知道种地,被加大税收上交最后留下少得可怜的口粮还以为是自己不够努力,于是更加卖力种地,红军路过时知道打仗还可以吃饱饭,稀里糊涂的也进来了,在一次次战场中,见证同志死亡和收复领土,见到了解放地区的农民不再依附地主,才知道打仗的意义不仅仅为了自己能吃上饭,开始了真正的革命事业,结局迅速,很快就全国解放最后家家户户为自己种田,为自己生活。刘端瑞演的就是里面的救援兵,是主角思想觉悟的一大转折,只见她扮演婉转的唱着:“战士打仗为人民,护士救兵为打仗,好男儿,且记住,唯有解放才得终……我若身为男儿郎,奔赴战场砍头颅,惜只是个女娇娥,却也救人保平安……”将一名护士虽不能前线杀敌的遗憾转化为救人的动力,刘瑞端演的活灵活现,丝毫不缺战士斗志和决绝。扮演农民的是“老学究”张宏,这是郝君子见过最像农民的农民了,不知道比在以前舞台上电影上见到的农民形象高了多少倍,他像农民朴实、粗旷甚至带着点迂腐。导演就是作者路和平,其实这部戏从专业角度根本算不上是剧场,没有舞台结构,调度指挥乱七八糟,剧情没有节奏点很平庸,甚至结局都是一样的人民解放,正想着这些毛病,猛的看见一串通红的光出现,郝君子被这种视觉吓了一跳,原来是同志们举着火把跑到了舞台边缘,倒算是个好设计,郝君子难得有不错的评价,朱志也站在底下举着火把,不住的朝他笑,虽然这部戏他只参与了背景,却高兴的好像是他主演似的。郝君子看着被映红脸颊的演员们,有些许愣神,穿着军装的战士们在底下举着火把,大风阵阵,秋风总是带着冷冽的气味,却吹不灭这精神火花。火星纷纷,犹如多多火花绽放,台上演到了最后一战前的告别,是战士们在向亲人告别,向第一次见面的乡亲们告别……这是一片古老的、贫瘠的土地,但他的人民总是坚挺昂扬,这火、这光、这歌声诉讼着他们的名字,这些籍籍无名的战士们将忘记姓名奔向战场。是的,他们将奔赴战场。
郝君子被震撼到愣了神,或许导演并为想这么多,但是他确确看到了属于这片土地的精神,他想,他该留下的,他该为了这片土地而活。
北边打仗了,文工团大部分工作也都暂停,为了将更多的钱和路留给南方北上的部队,他们所驻扎的小村庄倒也成了必经之路,不为别的,就为了在上战场之前能再看部戏而来,为和结局那一般的解放而来的,隔三差五的这里也就热闹起来,再一经过源源不断的部队北上的一路传唱,《火红的兵》到还真火了起来,演员听到甚至有些部队慕名而来,那可激动,就连举个火把的朱志逢人就称是演员,张宏作为真重要演员反而成熟很多,享受着称赞又欣欣然摆手低调,老学究才是真讲究呢,其中最为得意的自然就是路和平副科长了,毕竟作者,导演都是他,连旅长见着他都得寒暄几句:“好好的演,让咱们文工团的歌声响彻大江南北。”旅长不住高兴,前阵子上头开会打电报也提了文化影响,其中就有这部,在开大会的时候被作为模范谁不高兴。《火红的兵》到还真让上上下下“火红“起来。路和平有事没事就在外面转,若有意思了,开口聊两句创作想法,若对方正忙,也草草笑两声转移下一个“探讨”对象,总之现在不用排新节目,忙着照顾后勤怎么着也忙不到路副科长,他负责来来往往的介绍剧本就够了,难得文学人的样子。人逢喜事精神爽,收到了被上面打回几次的政治文章也不恼,连夜作了篇《火红的兵》创作有感交了上去,连他一贯的修改推敲都没有,这次“火红”给了十足的自信。
从南边来的队伍一批接一批,紧凑到刚走完上一连,隔天又到下一旅,文工团作为中转休息站,也是十足十的体贴,昨日到的是收编粤军,领头部长也是原华北部队调过去的,人称“机关嘴”江北,一副大腹便便的模样,个子不高,略胖些,尤其是在肚腰上的肉衬出圆滑样来,带着对小圆眼镜,应该是个远视镜,到显得眼睛更大,总喜欢笑眯眯的看着人,聊着天的时候总喜欢手抚拍着肚子,看着到很喜欢自己这几两肉,他跟路和平站一起的时候感觉到相像,避免不了的算计,这是郝君子看出来的。
这些天郝君子出门也少了,一出去就能听到全是对《火红的兵》的讨论和夸赞,听得心里总不舒服,明明这本子只是一昧按照以前画本写的,不过多排了些思想精神进去,以前的演讲前都会演上这么大差不差的一段来烘托气氛,无非就是农民被压迫最后发现跟着新四军、八路军才是正路,或者是家里妇女意识独立,跟着时代思想知道解放才是真正目标,忍痛送孩子去当兵种种。郝君子好一阵看完团里曾经演过的剧本心里说不上来的情绪,差不多的内容,甚至看到开头就能想到结尾的故事,也能火成这样,自己作品却被压下,真正的思想无人提及,郝君子是不甘的,但又能怎样,回来被压了许久也平了戾气。路和平作品那么多,前面不温不火,这部万人追捧,即使他才艺不精,哪怕这次运气使然,那他也做到了。结局总是让人羡慕,郝君子深知无奈,只能不愿再听,或许自己还是差了点运气吧,那他如今能做到的只有独自徘徊。他如今想留下,心中初心沉沦却未变,他想为那些身单力薄却意志不可撼动的战士们做些什么,为受人灾天灾而颗粒无收饥腹单影的农民做些什么,为满腔热血却被所谓政治压垮逼疯的学生们做些什么,他想做的太多了,他还想要家人团聚,久久无法放下独自在东洋不知安危的刘萍,但他做不了,不能写不能说不能做,为什么呢?他想不出来,在这里该发表的文章好像只有一个模子,但他自然也不愿照着别人心里想法的做,到了那一步才是真的完了,郝君子总归不想这样,这不是革命。于是自己打申请到后方医院帮忙去了,那起码安静、有事做。条子是路和平批下来的,心里藏不住的得意不错:洋学生终于被归化了,揣着一肚子洋货洋思想又有什么用,在这只有共产主义才是唯一出路。
江北是个爱喝酒的,人称“机关嘴“到也离不开他的嘴和胃,乍一看他还真不像个部长样,像城里心里算盘打的啪啪响的生意人,也不错,他就是生意人出来的,以前在沈阳做珠宝生意,这类价格起伏不定的行当靠的就是商人的口才,江北也就是靠着自己的能耐混到如今位置,但至于怎么后来当兵,如何调到粤部就不由而知了。
苏北夜晚的农村显得更沉寂,泥土像晚落夕阳般的橙红,月光落下却只剩黝黑、坚硬,昼夜温差很大,又到落叶季节,看不见风,却能在夜色中听到落叶卷携着的声响,能看见叶边卷黄干躯,能抵得上巴掌的叶子从村头吹卷到田野,从上海吹落到苏北这片贫瘠却热烈的土地上。这里的大叶子杨树格外的多,郝君子从未见过如此高大、磅礴的树,远远望着,苏北这片的天带着黄海的沉闷,但大叶子杨依旧高耸的站着,走进,仰头望去树的顶端,哗哗的窸窣声由天至地的笼罩下来。在这里,只有满地的、干涸贫瘠的黄土地,有无法忽视的、庞大笔直的杨树,这是苏北,郝君子不会忘记这里是苏北,是无法忘怀饱含他数次在异国他乡时夜里的梦到的场景,即使天地肃杀,忘怀初心,也久久不能忘记午夜梦回时见到这片土地的场景。
几两小酒,几碟下酒菜,就凑活了两个心眼子相互寒暄,夜晚只有成片的杨树叶飘落翻滚的声音,偶尔传来夜莺的几声啼叫,睡觉的倒是被吵的睡不安稳,江北和路和平点着盏小油灯,飘飘乎的火花映不清楚脸庞,双方的眸子藏在昏黄烛下,倒是看不明白。“路副科长啊,马上就该叫路科长了,这次火了,那你路和平名声以后可是真的响当当的了。”江北抬手抿了口酒,咂咂嘴又是笑着朝路和平摆手做揖。路和平听到他的消息,心里止不住的惊喜,但到也情理之中,连上头都点名举例了他的作品,升科长是迟早的事,就是没想过这么早,以江北在队里的人际关系,到哪里都顺滑的什么消息都能钩到。“害,也是多谢谢你们的宣传,这是对文学最好的尊重,我不过是写出来罢了。”路和平笑得前倾后仰,不住摆手,这笑意却怎么也压不下来,火烛被轻风扇的乱晃,更看不起掩在背后的神情。江北怎么会看不懂路和平这样的人,这些小事,笑着迎合过去就算了。“听说你们的好学生到后方医院去了啊……”江北聊完路和平的作品感想垂着眸子一口饮尽,他其实心里一直想看看郝君子是怎样的,但这人倒跟躲着他一样,到哪哪找不着人,“这里有你路科长就够了,实在不行把好学生放我们团里,我们一路上来见着不少文工团,那些被收编进来一个个糙汉子,大字不识别说懂文学了,到这来个个都羡慕你们有唱戏说书讲文学的,反正那学生在你们这没什么用,不如跟我们北上,一路讲讲东西也是好的。”江北酒喝完了,一个接一个的夹着花生米、腌制过的豇豆条吃着,声音嘎嘣嘎嘣的,倒是跟路和平的沉默对应上了。都喝了酒,这点对江北不过毛毛雨,但路和平至少算个文化人,哪有什么酒量,幸好喝的不多,但也开始逐渐带着点大舌头,带着平常不易露出的轻笑开口:“郝君子啊,可惜来错了地方,他该去的是北京,跟那些政治角色吵架争论去,不应该来这。”自从郝君子有意避着他后,愈发自得,也可能是喝了酒的原因,平日里隐藏着的情绪全都流露出来,真切的不得不信。“江部长,这人不是不愿给你,我们文工团也不缺这一个会认字的,但是他去了,你们队里的思想可就不干净了,尤其对那些不懂什么真相的人,极其容易听信,到时候别说一个队,一个旅也能因为他的思想解散。”江北的神情被烛火飘忽的看不清,一时也没表露出什么看法,路和平以为他沉默是听进去了:“他在这里待着是出不去的,自己知道跑后面医院去了,倒也不错,总之出份力,不管是革命还是创作,这里都是不需要他了,但也没办法,洋学生嘛,领导送下来就要留下……我也是没办法,他写的确实有点东西,但这样是发不出去的,这样也算是保护他了……“一开口就是滔滔不绝,对郝君子从头到尾都点评了一遍,酒早就喝完了,但这抱怨是停不下来了,江北倒是没说话,听着他说着也不打断,适时的笑两声应和着,但全程是没摆明自己态度的,路和平是和他彻底打开心门了,一个劲倒豆子。夜深了,依旧是只有落叶卷携的声音和明火飘忽的小窗,不时传来开怀的笑声,影子映在纸窗上,忽明忽暗。
郝君子在如此的夜里也睡不着,这里还没打仗,伤员不多,都是一路北上部队里带着伤赶路的,所以也不是很忙。照顾伤员是个不易的工作,虽然都不严重,但是工作量也不少,清洗纱布,收拾床铺房间,带着伤员透气,没事的时候给他们朗诵,读写话本也有些乐趣。郝君子在这里·也不无聊,反而更自在一点。郝君子拿着本诗集刚准备出去找自己结伴出去的伤员,还没走近就听见朗读声,读的是李大钊先生在1918年的演讲《庶民的胜利》,郝君子对这篇文章可不算陌生,虽然海外的消息没那么便捷即使,但总归也流通到那了,郝君子看到这篇文章后,才真正的了解到了社会主义,在回苏北后,也真正的看懂了这篇文章。带着好奇凑近一瞧,居然是刘端瑞,伤员们围着她席地而坐,她站着,身旁就有一棵笔直的杨树,叶子虽已落得差不多,但顶端齐天的地方依旧有一簇随着风哗哗作响,像是她演讲的附和,刘端瑞单手卷着一本书,内容应该是抄录过来的,垂眸带着那般坚毅的号子声一样朗诵演讲着,讲到共情义愤之处抬起头看着战士们更加坚定,郝君子就站在不远处,静静的听着、看着她,一段结束,人虽少,但掌声确实不容置疑的,也有人听完起身向她称赞,表达着自己的想法,郝君子站了会就默默回去了,并没有上前。
一样的夜晚,苏北好似没有秋天,郝君子刚来的时候刚过酷暑,但天气也只是早晚回凉,中午依旧热的只着汗衫,但突然天气就变得寒冷起来,除了天变得更高更湛蓝,其他一丝秋天气息也没有,则是直接入了冬,也不知树叶是何时落下,发现的时候就已经从烈日阳光照下碧绿娇嫩变成了卷携着描摹出风的形象的落叶。郝君子收拾完白天留下的洗浣衣物,病人们也早早休息下,毕竟早一日好,就能早一日跟上队伍。确认好伤员都安稳躺下,又挨个问了他们现在都感受情况才放下心来出去,这边是舍不得用煤油的,给医院的资金不算多少,但有钱就用到了药物上了,尤嫌不多,哪能用到照明上。往冬天去了,落叶越积越厚,天黑的也越早了。郝君子来了后方医院后,听不到他们排练的热闹声,心里倒也安稳了。伤员随着部队的经过也越来越多,留在这过冬的也不少,郝君子现在跟战士们打交道倒也开心,十几岁的少年总是很赤诚,少了些别的碰撞矛盾,他还觉得这样待着就挺好,回去总闷着不痛快。坐在土台阶上安稳心静。医院是远离村庄的,目的为防止前方根据地出现状况的时候,伤员行动不便能流出更多时间撤离。深秋的夜晚连天都高了些,无边连绵的黑空,偶尔出现几颗星星,还没盯住愣神就消失不见。再往南就是部队驻扎的村庄了,郝君子就是那里来的,这鲜少有山,土地平坦,少了那些蜿蜒曲折,显得这片土地更加直率赤诚,不费力就能看见村庄的星火,甚至比天上的更像星星,一点一点的明暗交汇,但他们可不会消散,只要在,星星之火就不可灭,而医院这却只有平稳的呼吸声和因为伤痛的不住喘气声。
“看这么入神是不是想回去。”刘端瑞趁着他愣神的功夫已经坐在了一旁,郝君子回过神来,回头看着她,刘端瑞依旧看着远处,不知是在看村庄还是看星星。夜晚寂静只能隐约听到远处的热闹,其余的只有他们俩的呼吸声。郝君子其实想问她怎么也来医院帮忙了,其实她待在文工团里能参加到更多,但久久开口却变成了轻叹:“没必要,我在这反而更有价值。”刘端瑞轻笑一声,声音短促却带着一丝温柔:“上海的你不像这样,或许你该回去,回东洋,回上海都行……”还没说完就被郝君子打断:“你也觉得我没有毅力待下去,对吗?”他的声音轻轻的,并没有因为刘端瑞的劝退感到生气,反而这句话更像是问他自己的。“不。”刘端瑞终于回过头来,认真的看着他,两双眸子对在一起,没有一个人回避,夜里除了那星火,可能最亮的就是他们的眼睛了,眸子中含着星光的倒影。“郝君子,并非你不合适,也不是因为看不起留洋回来的,反而你最该待在这里,我们缺少政治引领,你正好是这类学者,而且我们更该感谢你们能够回来,在外没有忘记正需要新鲜理论救国的民族,只是君子,你不够勇敢。”郝君子看着她愣了神,刘端瑞的声音不大,但坚定温暖,见郝君子没有动静,就这么互相看着,只剩窸窣的落叶声。“郝君子,你要再勇敢点,想当初在上海初见那样,什么都不懂但是你敢做,哪怕差点被日本兵拦下没关系,那时候有我在你也安全了。我记得浩老师说过你胆子最大,在东洋查缴激进文章最严的时候,只有你敢写评论,还敢印出来,居然还是双语。”说到这刘端瑞不由得朝他轻笑一声,郝君子也不由得回忆起那段日子。“带你往北走的时候,我能感觉到你的感慨,估计是没想的真实农村是如此恶劣吧,当然信息早就封锁出不去了。但现在不一样了,你甚至逃到了后方做这些人人都能做的工作。君子,你应该拿起笔,再勇敢点写文章,将你的思想全盘托出。”依旧是沉默,但郝君子的眼睛更亮了些,那是闪着的泪花,其实他哽咽了,百般委屈却因为这短短几句话忍不住,毕竟那么久他都妥协了。他多想告诉刘端瑞,他有多难受看到路和平那种剧本被万人追捧,自己稿件被他压下有多无奈,别人听风是风揣测他身份有多百口莫辩,但他不行,他不该对组织抱有不满。刘端瑞是不知道他在想这些的,以为他真的要放弃了,有些着急的看着他,不似刚才的平静:“郝君子,我知道路和平对你有意见,其实他是不愿来个写文章的抢了他的风头,我也知道你不满他对你的做法,但是你们的目标是一致的,为了文工团,你文稿发不出去没关系,你可以不通过路和平的,直接寄到中央地下审稿,只要通过路和平是拦不下的。君子,你还不是党员,我们章程对你是无效的,只要不犯部队纪律,你做什么都可以一步到位,没有层层关卡。放心,他们面对一个外来人是会有意见的,但是你们的思想一定是一致的,不妨以后多问问,多交流,说不定呢。放心大胆的做,勇敢点郝君子,我们需要你这样的思想引领。我也知道你把团里的剧本都看过了,虽然不够好,但是这已经是我们最努力的成果了,你也向张宏问过团的人员和配置,我不信你不想为文工团做些什么。所以我们很需要你,郝君子,你是可以做到这些的。”刘端瑞诚恳一再诚恳,郝君子只有愈发感动,心里不由得一颤,转头趁着夜色草草将泪光抹去,如今不再委屈,因为他做的,都有人看见了。刘端瑞看着他,只是此刻带上了不安。风渐渐小了,落叶也被卷堆积在边沿,包括他们坐的台阶上,轻轻一动就有触到落叶的沙沙声,远处村庄的火光也随着夜深点点消失,只剩村口用来标记的灯笼,远远看着也不清楚,显得天更黑了,星星也随着点点出现,有的是一颗,有的是一簇,只是将黑夜中二人面庞映的更亮。“我会留下的,谢谢你,其实本来就没想过要走,想着哪怕就在这照顾病人也是好的。”郝君子轻叹口气仰着头看着星空,其实在东洋很少有机会好好看看这样宁静的夜晚是如何的,声音低低的但不乏坚定:“我知道该怎么做了,但也要等这批病人好全了,不然我也不放心。”转过头轻轻看着她笑了,或许是释怀,也或许是约定。刘端瑞也笑着回应:“部队里来的人都很有意思,我们都喜欢和他们聊天,这次来的部长江北就很厉害,你可以多找他们说不定灵感就来了。”说着撩了被风吹乱的头发,郝君子想说的太多了,但也忍住,他更想做出来,写出来给他们看,就这么安静的坐着,只有风拂过轻柔的呼声。
夜寂人眠,郝君子回去躺下后心里早早做好接下来的安排,是的,他会更勇敢的,耳边只有旁人安静的呼吸声于外面夜莺的啼叫声交织在一起,缓缓心静下来也进入了广阔原野这片梦乡。可是悲喜总是交错,就像苏北这片平芜与耸立的大叶子杨一样,平稳惯了,总会出现更高的视野,突出无法避免。
那一夜之后,郝君子倒也没像刘端瑞想象的一般回文工团去,反而更有种赖在医院不走的意思。刘瑞端看着他每日只是替伤员换药喂水,偶尔读些文章就气不打一处来,说了那么多还跟个闲人似的,刘瑞端也不愿意多待了,这几天结束就打算回队里去,多少是个主任,哪怕没什么重要任务也总有大小事需要主持,郝君子实则不然,他想着这阵子继续在后方待着,顺便把之前未在国内发表的文章修改,毕竟这里审核比在东洋更为严苛,主要东洋自家就是印刷,管他什么左倾激进,只要能印就能发,但在这里不得不更为谨慎些。
天气渐凉,待大叶子杨最尖端的叶子落完,可就算入冬了。这里的冬,说不上来的严寒,这是郝君子回国的第一个冬天,已经感受到了独属于苏北的寒潮,这里的冬天少雪,不同于东洋的即使暴雪,寒冷也不会透入棉服。这里的风尤其猛烈,带着海水的潮气,这风无处不入,在屋外的不用多说,收完稻子的褐黄色的泥土被风吹的凝结成一起,包裹着还未来得及焚烧的秸秆。早晨的霜还没升华,又被风吹散表面没冻的紧的砂土,尘扬一片,刮在人身上刀削般的一层层。如果他感受过西北黄沙漫天,或是京城带着冷硬的风雪,那他就会明白苏北的冬,是如此的温和,但郝君子不知道,对于故土,他了解踏足的少之又少,与东洋不同,这是他回忆以来最难熬的冬天。
一直到往十二月过了,郝君子才与前面团里有些联系。快过年关,北面战况也好起来了,稻子不提丰收,起码不再有伪军山贼抢劫。种地的、打仗的、搞思想政治的都有了盼头起来,所以这次过年文工团更得要热闹起来,才稳得住这股劲,郝君子作为扩军来的留洋作家,自当被上面重视,于是自然他也被唤了回来,准备一出能比《火红的兵》更为热潮的戏,上头人也都等着这位传得邪乎的洋学生的实力。
郝君子什么都没做,单这层身份早就被关注。路和平也穿插其中,把他和李洋交流的事情像分豆子似的,跟这一队讲一段,又跑去那一团提一嘴,新到营的人好奇洋作家时,他也过去搭两句,等别人又好奇问他后续呢,路和平也不过笑着摆摆手,一副长辈做派:“哎呀,不能说啦,新同志不懂团里规矩,思想也没从东洋一起带过来,倒也不怪他,是外面的同志嘛。”既然已经说到了这一步,也就不会有人不想继续追问下去,路和平点到为止,以保护新同志刚来的说法欲拒还迎的,郝君子虽最近不在团里,但从这里北上驻扎的部队无人不想见见跟路和平吵过架还能让路和平如此护着的洋作家。几个队里当兵的、做官的,现在打仗没那么紧张,喝酒聊人生的夜夜都有,又近了年关,心里也就更有盼头了,互相对于路和平口中的郝君子,无人不期待这“思想”作家的年关大戏。此时的郝君子还待在后方医院,什么都不知道,路和平也知道这事做的不地道,但事实就在这里。如果郝君子是党员,上次因为李洋吵架的事,就够他因为犯思想错误抓起来关黑房子里了。路和平是清楚郝君子的实力高于他,他也并不懂什么其他政治思想,所以郝君子绝对不能留。江北带着的粤部,上方总部署要求他带军原地驻扎,守住苏北,等北边战事结束后向西汇合,后面的总体方向也大概是向西南去。江北是个人精,他大差不差也知道路和平的想法,但一样的,他也很期待郝君子回团,马上要过年了,上头不会放着这么个洋学生不用,同时能让路和平都如此忌惮,江北倒是真想见见。
郝君子什么都不知晓就回来了,如今隔了几个月,又似刚来一般地出名起来,刘端瑞来回在文工团和后方医院互相帮忙,虽对这些以讹传讹的事知晓的不全,但路和平一开始的心思她是知道的,即便这样她也不能如何,因为在郝君子没做出成绩之前,百口莫辩。
郝君子只接到团的通知,说要准备新年演出,让他负责排一个有“洋”味的戏,上面也说是要跨文化传播学习,想让以后文工团的“兵风”能够容纳所有祖国同胞、海内外华侨。郝君子也未多说什么,应下了上头就等着成品了,至于如今的郝君子如何想的,关心他的人也不多。因为封锁,也就趁着这次,上头想让大伙当兵的,做百姓的看看外面的样子。郝君子起身带着不安,从上次李洋的事情后,除了朱志会缠着他问,最后用从东洋带过来的小册子打发了他,其他人对郝君子避之不及,他也知道是因为李洋的事情,但他也无法解释克鲁泡金是什么,他也很难认同那些人口中的革命。郝君子能在东洋秘密印刷那么久没有被查到过,自然也有自己的求生之道,于是回来后他只是更沉默寡言,他明白,让这里的人能更彻底的接纳他,只有闭嘴,或者等着这次年关大戏。
从前李洋喜欢坐的田埂上空了下来,郝君子回来后自然而然的就补上了他的位置,无事的时候他就如此长久的望着,向东遥望,他想回去了也更思念刘萍,但这又是他的故土,耗尽二十多年才回到的家乡。他依旧记得刚到上海时的期待,进城时面对日军搜查和与刘端瑞的两次巧合相遇,无法忘记第一次踏足苏北,如此旷野的天地,稻子刚刚结穗,虽然瘪平但依旧挺立,大叶子杨穿插在一眼望不尽的绿海,昂然天地间。郝君子从前喜欢高立在田埂上,如今也只是拍拍灰坐在田埂边,像李洋从前那样安静,长久的坐着。江北早知道他回来了,以他的消息网对到处的传闻也都耳熟能详了。他也清楚郝君子如今的难处,但这些事哪怕有他的支持,郝君子也能很难立得住脚。至于为什么江北想帮他,或许是对一样的离乡的孤立无援和茫然的怜悯吧,毕竟不是所有人都能熬过来有如今的江北的身份,更多的则是埋没在人海中消失。
郝君子就这样坐了几天,中途也去找过李洋,但刘大嫂已经把他送到城里亲戚那去了,在那里有日本医院,诊断说李洋是叫什么应激障碍,大嫂终究舍不得李洋就这样下去,就送过去治疗了。郝君子听着沉默,但一样的向刘大嫂安慰:“既然是病就有的治,您放心,虽然这边医院我不清楚,但从前在东洋那的医院都不错。”刘大嫂听着也安心下来,怀里单手拿着竹簸箕装着豇豆,好君子,年龄其实与李洋并差不了几岁,乡里人总会因为爱子不由得爱屋及乌,尤其在这片平原上没有多少孩子愿意留下来继承农民的四季,往上海去的喊着劳工的号子,往北京去的抱着救国的大道,往东南海边去的说着出国赚银元,总之他们一年年看到的青年越来越少,看见二十几岁与自家孩子年龄相仿的青年,忍不住的会多望两眼,想着自己有“梦”的孩子,也该这么高了,也该出息了,给他们纳的鞋年年堆积,各种尺寸,不嫌自己絮絮叨叨的辛苦,只怕孩子们回来穿的不合脚,他们农民不懂政治,不懂什么赚钱,但在这个时局下,没有人不想出去闯闯,他们能做的,便是安家候子。“宝宝,你也别因为李洋想太多,我也相信他正常,但是他们说李洋是反动,我不懂,是李洋主动和我讲把他送走,他累了,我信他不是疯子,他是我姐留下的孩子,我早年就守寡了,他是我唯一的孩儿,王家孩儿搞什么共产什么的,被国民说是反动枪毙了,我怕死了,别人喊李洋是反动,我只能咬死他是疯子。所以君子,我听他们讲你的事,你千千万万不能说向着李洋,好宝宝,信嫂子一句,现在世间乱了,只求你们孩儿能吃饱的活。”刘大嫂的竹簸箕丢在一旁台阶上,双手布满岁月的痕迹,干瘪的血管突起,却异常温暖的握着郝君子的手,刘大嫂说的时候紧握双手忍不住颤抖。这些话,这些情,郝君子也在反复地回想。
团里没有人知道郝君子在做什么,为春节准备的节目,也不看他改稿排剧本,没人敢多问,没人不知道他是陆和平口中的“洋学问”,最多私底下讨论,多少人都在等着郝君子最后洋相。刘端瑞有心无力,她在这种情况下,实在无法多说什么,只能至少每天找他一次,却也是远远看眼,确定下他还在,他还安全,有几次和江北遇上了,二人相视郝君子,他的世界里好像白茫,似乎不认识二似的掠过急匆匆离开,二人也只有目光追随他,直至离远不见。
日子到了十二月,最晚的油菜苗也该下地了。上次收麦的时候,郝君子还在后方医院,没见过农忙时,这次种油菜苗他坐在边上安静的看着。
首先是犁地松土,以前起码一个农庄上都会有几头老牛,但如今在这时局下早被抢走了,犁地也就只能靠人力。到了种油菜秧的节气了,最首先的的还是要翻土。拿着耙子,用齿耙的那面前后刮着碎土块,将经过冬的冷凝土块松动,若是遇上大些的,至少是轻轻敲打无法直接松散的的土块,那他们就跟翻戏法一样,在手里一转就能轻轻松松将耙子反过来,用那一排连接耙子的横棒,也不需用力,敲上一下就会散开,但如此也依旧嫌大,他们一只手似轻轻挑一下又轻快的翻耙子轻轻刮散泥土。一翻一敲一刮一步退,头重脚轻的耙子在他们手里翻花一样流利,配合着后退的步子更有节奏感。冬天的风是冷的刺骨,但天气也不会太差,虽然没多暖,至少阳光不错
一行行翻过去,下面的土一挑一拨就上来,与还未翻的地相比,连土都干净些,烧掉的黝黑的秸秆与纯净的黄土混合一起,等待着滋养不知多时才能安稳下来的村庄。郝君子没种过地,也没见过这样一般的劳动,对他而言,常新常兴,他也没走动,依旧爱坐在那,思考着无人看的透的选择,只是面前多了早出晚归的农民在劳作。
有意思的是,郝君子也没做什么,还在想着从前意识过来的时候手上已经不知何时就多了个耙子,是他坐着的田埂前的地的主人家,一个看不出年纪的青年,在一旁指导他翻土起来。“诶,敲碎了轻轻的推然后再刮回来就行,这个拿着靠前的手一转就能翻过来敲。”一旁人头上搭着条红毛巾当作汗巾正好低头翻土的时候额前的毛巾垂下来可以顺便挡挡太阳光。耙子因为杆是木头,耙头却是实打实的铁做的,郝君子一上手的时候,举起耙子使了大劲,差点往后一踉跄,经过一旁人指点,也能磕磕绊绊的有了些节奏,不提流畅,总之看着就吃力。他没动两下就热了起来,脱了外面棉服随便搭在田埂上,只穿了里面的一件深褐色毛衣,这毛衣还是刘萍当初心疼他冬天日日出去拿印稿的时候织的,因为东洋的冬天总是风雪交加。郝君子虽然动作笨拙,手上反转也不灵活,但这是他回来后唯一上手感兴趣的事,说来也惭愧,他现在脑子里对春节戏的剧本依旧没有头绪,受过了打击,他也在质疑自己当初的选择,至少现在他的心里只有对如何掌握耙地的兴奋。郝君子手上耙子的主人叫李地,郝君子认识他,因为耳闻过这个“乡民代表”的风声不小。李地早就注意到了郝君子,手上又拿了个耙子,与他并行一起翻土。
“小同志,见你来好些天了,你是江部长队里的还是文工团的啊?”李地也是与他一起翻了好一阵子才开口,故意减慢了自己的速度,郝君子也上了心,手不由得顿了下。“文工团的。”李地并没有着急接话:“你这姿势不对,这样头重,推起来吃力得多。”他把自己的耙子往下用力一铲,自然而然的耙子就立在了原处,顺手抬手把汗巾一撩挂在耙子顶上,从后面围住郝君子,手覆在耙子上正确的位置,带动着他感受着正确的用力点。郝君子一下子有些愣住,李地带着他的速度一下子比自己的快了不少,转耙子也轻巧不少,李地松开他后郝君子还有些不好意思,自己态度这么冷淡,难为人家还慢下时间来教自己,李地也没多说什么,往前走向自己耙子处,又是一撩把汗巾重新挂头上,低头开始翻土,也不再有意慢等着郝君子。郝君子上手并不慢,只因为从前没干过粗活,手上受不住,没到一会就不行了。从前在东洋,于他而言最累的的活不过排版印刷,刘萍总是心疼他,后面这些活自然她承担了下来,让郝君子安心写作安心冲到革命前线,后面的一切由她撑着。撑着翻了一亩地的两行,郝君子拍拍手坐回了田埂上,李地一直干到近日落才停下来,郝君子也没动,安静的看了半个下午,傍晚起凉风了,冷的快。李地肩上扛着两把耙子,脖子上挂着汗巾,朝郝君子一扬头:“小同志,上我家去吧,马太阳没了夜里凉,别坐着了。”郝君子不知是不是今干了活,心情格外不错,甚至因为李地的主动还有些兴奋。郝君子朝他走去,李地自然而然的把水壶递给了他,郝君子拎着水壶,一边肩膀上搭着另一条汗巾,跟李地并列,朝着家走去。
太阳要彻底落下去了,就这么几分钟,余晖在落下前也是最耀眼的,尤其是在冬天,太阳并不温暖,却比盛夏还热烈。二人沉默一路,至少是在最后一抹光亮前赶回了家。
李地在前头进了屋,郝君子直到坐下才反应过来,自己怎么就突然稀里糊涂的跟他回了家?打量一番,家中似乎也只有李地一人居住,他放下耙子归拢角落,翻了柜子才点上一枚红烛。
二人无言,却又似乎言不尽,只有蜡烛的火焰,微微摇曳,红烛掩映着二人。
郝君子难得率先开口了,声音在昏暗的烛光里显得有些迟疑:“油菜种了是春天收吗?过冬怎么办?”李地笑了,那是一种带着泥土气息的、包容的笑,洋学生果真十指不沾阳春水,一把捞过长板凳,把红烛点在堂桌上。“冬天要下雪的,冻不死,还可以提前撒草木灰、谷壳,开春要是冻着了撒肥也能补回来。”李地笑着开口,桌上他顺手拿过一把韭菜,冬天的韭菜多少有些老了,但这是刚安稳下来的第一个冬天,已是难得的鲜蔬。他熟练地掐去根须和黄叶,动作间带着一种常年劳作的韵律感。,李地边择菜,边和郝君子闲聊。“我们这苏北,天气不算顶热,一年一熟。种完油菜就是年关,等天暖和了,油菜开花,一片金黄,好看得很。然后敲油菜籽,再种水稻,水田里插秧,秋天收稻子,间隙点些黄豆。收了稻,地歇歇,就又该种小麦了。冬天一来,麦苗青青地盖着霜雪……我们种地的,一辈子,也不过就是收几十茬庄稼,看几十次田野由绿变黄。”他的语气平缓,却透着一股深沉的、与土地捆绑在一起的宿命感,以及一丝不易察觉的惆怅。李地手上茧子很多,与他还年轻的脸庞格格不入,虽然粗糙,但好在灵活,择菜干干净净,捋好一把干干净净的韭菜。郝君子实在没想到李地如此自来熟,听的倒是很认真的,李地的世界对他而言陌生而又充满吸引力,但显得倒是他腼腆。李地手上动作不停,用篮子装好干净的韭菜,舀了盆水,篮子在里面淘几下就干净了,随即坐在灶火门口,拿了两张晒干的包谷皮,一旁是劈好的木头,长长短短堆叠在角落。
烛火在李地的脸庞上跳跃,映照出他专注的神情。他熟练地将包谷皮塞进灶膛,又添了几根细柴,火柴“嗤”地一声划亮,点燃了引火的旧报纸,橘红色的火焰很快吞噬了干燥的柴禾,发出噼啪的轻响,灶膛里温暖的光晕驱散了冬夜的寒意。郝君子的目光随着他的动作,落在那堆劈柴上。起初只是无意识地扫过,但很快,他的目光凝固了——那堆木头里,有些木块的纹理、厚度,甚至边缘残留的些许规则的凹槽痕迹……一种强烈的熟悉感击中了他。那绝不是普通的柴火!他的心猛地一跳,呼吸几乎停滞。他不由自主地站起身,走近那堆柴火,蹲下身,手指颤抖着抚过上一块普通眼熟的木块。上面还隐约可见反向刻出的字迹轮廓,虽然被斧劈刀砍弄得残缺不全,但他认得那种字体排版,那是……印刷用的雕版!那些被当作寻常柴火的木头,曾是一个秘密的喉舌,是思想的载体,如今却沉默地、近乎屈辱地等待着化为灰烬。
“李地……同志,”郝君子的声音有些干涩,他指向那堆柴火,“这些木头……这些是……”李地添柴的手顿了一下,他没有抬头,只是看着灶膛里燃烧的火焰,声音平静得近乎淡漠:“哦,以前用来印些东西的板子,没用了,占地方,就劈了烧火。冬天冷,能烧的东西不多。”他说得轻描淡写,但郝君子却从中听到了一种深切的无奈和一种被强行压抑下去的、更深层的东西。他猛地想起刘大嫂的话,关于李洋,关于“反动”,关于这片土地上人们对“文字”和“异见”的恐惧。李地劈掉的,或许不仅仅是一些木板,更是一段可能带来危险的历史,一种不得不隐藏起来的技能与过往。
一种强烈的冲动攫住了郝君子。他几乎是下意识地摸向自己贴身的内兜,那里有一个硬硬的小布包。他小心翼翼地拿出来,在昏黄的烛光下展开,露出里面一柄小巧却异常锋利的刻刀。刀柄是深色的硬木,因为常年摩挲变得温润光滑,上面刻着一个细小的“萍”字。这是刘萍在他临行前塞给他的,是他们无数个夜晚在地下室并肩工作的见证,是她无声的牵挂与勉励。“我……我也做过这个。”郝君子的声音低沉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激动,他将刻刀轻轻放在桌上,推向李地的方向,“在日本的时候,我和我的……同志,就是做地下印刷,把国内的消息、进步的思想印出来,让更多的人看到。”
刻刀在烛光下泛着冷冽而纯粹的光泽,与粗糙的木桌、跳动的火焰形成奇特的对比。李地终于抬起头,他的目光第一次真正地、认真地落在郝君子脸上,然后缓缓移向那柄刻刀。他眼神里之前的淡漠和距离感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复杂的审视,夹杂着惊讶、回忆,还有一丝极细微的、被唤醒的光亮。他没有去碰那柄刀,只是久久地凝视着它,仿佛透过它看到了另一个世界,另一个自己。
“东洋……印东西?”李地缓缓开口,声音里多了一丝探究,“印什么?”“什么都印。”郝君子看到他的反应,心中希望燃起,语速不由得加快,“揭露日军暴行的报道,国内传不过去的进步文章,我们自己写的评论,还有鼓舞人心的传单……虽然艰难,但总能想办法送出去。文字的力量,有时候比子弹还厉害,它能钻进人的心里。”
他拿起那柄刻刀,手指眷恋地摩挲着刀柄上的“萍”字:“这刀,陪我们熬过了很多晚上。我以为回国后……没想到……”他苦笑一下,看了一眼那堆即将投入火中的印刷版残骸,“没想到在这里,它差点没了用武之地。”
锅里的水开始发出轻微的嘶鸣,李地沉默地站起身,将洗好的韭菜拿到案板上,熟练地切碎。笃笃的切菜声在寂静的屋里回响,伴随着灶火的噼啪声,构成一种奇异的节奏。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再次开口,声音依旧平静,却不再是之前的漠然:“现在查得严,不一样了。以前……我们也能印点东西,村里的识字班教材,偷偷传唱的歌谣谱子……后来不行了,风声紧,保命要紧。这些东西,”他用下巴指了指柴堆,“留着就是祸害。”
“我明白。”郝君子深吸一口气,他知道不能操之过急,“但现在情况不同了,我们是文工团,是部队的。上面让我准备春节的戏,要有点‘洋味’,要能让外面的人看看我们,也让里面的人看看外面。光靠演戏不够,如果能有点……别的东西,配合着,会不会更好?”他紧紧握着刻刀,目光灼灼地看着李地:“比如,一出戏演完了,如果能有一张小小的、印着戏里核心唱词或者一点简单外来思想介绍的纸片,让战士们、乡亲们能带回去,慢慢看,慢慢想?或者,印一些更浅显的,介绍外面世界如何反抗的小故事?不需要多复杂,就像我们当初印传单一样!”
李地切菜的动作慢了下来。他似乎在认真思考郝君子的话。油灯下,他的侧脸轮廓分明,带着劳动人民特有的坚毅和沧桑。“纸和墨呢?”他没有直接回答,而是提出了最实际的问题,“还有地方?动静不能大。”郝君子的心因这实际的问题而狂喜——这表示李地在考虑这个可能性!“纸和墨我想办法!文工团里总有领用纸张的理由,我可以省下来,或者找刘瑞端同志帮忙。墨……总能有办法。地方……”他环顾了一下这间简陋却温暖的农舍,“你这里,夜深人静的时候,不行吗?就像我们在日本时那样。”
锅里的水开了,热气腾腾。李地把切好的韭菜放进一个粗瓷碗里,又从角落的瓦罐里舀出一点珍贵的面粉,开始和面。他似乎在做一番激烈的思想斗争。烛泪缓缓堆积,火光摇曳。终于,他像是下定了决心,目光再次落在那柄刻刀上:“你这刀……很快吧?”
“很快。”郝君子肯定地回答,“刻小号的字,很清楚。”
“我那还有点……以前藏起来的,没舍得全劈了。”李地的声音压得更低了,几乎像是耳语,“有几块小点的梨木版,质地细,耐刻。藏在地窖里。”
一股巨大的、难以言喻的激动和暖流席卷了郝君子。他仿佛又回到了东京那个狭小却充满激情的地下室,回到了和刘萍一起为了理想而秘密工作的夜晚。孤独、彷徨、压抑,在这一刻似乎找到了一个宣泄的出口,一个再次连接上过去那种有效行动的通道。
“李地同志!”郝君子激动地伸出手。李地看着他伸出的手,又看了看他真诚而热烈的眼睛,粗糙的手掌在衣襟上擦了擦,然后用力地握了上去。“先吃饭。”李地松开手,恢复了平时的沉稳,“烙韭菜盒子。吃完了……再说。”
简单的饭菜很快端上了桌。金黄的韭菜盒子散发着诱人的香气,一碗稀薄的米粥,一碟咸菜。两人对坐,默默吃着。但空气已然不同,一种秘密的、充满希望的共识在两人之间无声地流淌。郝君子嚼着食物,感觉这是回国以来,吃得最踏实、最有滋味的一顿饭。那柄刻刀就放在桌上,像一个沉默的誓言。
“君子,再勇敢点。”刘端瑞的话从那个黑夜中弥漫至今,郝君子也明白了,他该如何勇敢。灶膛里的火熊熊燃烧着,映得两人脸上明暗不定。郝君子坚定的看着李地,他那本该青涩的年纪的面庞,早已经被成熟过千万次稻子的农田蹉跎过。“李地,咱们再勇敢点,别怕。”李地依旧沉默,看着眼前这个仿佛瞬间被点燃的“洋学生”,看着他眼中灼人的光亮,看着他手中那把自己再熟悉不过的、陪伴他度过无数个寂静刻印夜晚的老伙伴刻刀。郝君子的话,像一把钥匙,瞬间打开了他心中那扇早已被现实尘封许久的门。劈掉雕版时的无奈与心痛,看到那些“不让印”的文字在乡亲间悄悄传递时的微光,所有记忆汹涌而至。
吃完饭,李地仔细地收拾好碗筷,然后示意郝君子帮忙挪开墙角一个沉重的旧瓦缸。缸底下的地面看起来并无异样,但李地用脚在一块砖头上巧妙地一磕一勾,竟提起了一块活动的木板,露出一个黑黢黢的洞口,一股混合着泥土和木头气味的气息涌了上来。李地拿起烛台,率先沿着土阶梯走了下去。郝君子紧随其后。地窖不大,阴冷潮湿,堆放着一些过冬的萝卜和红薯。李地径直走到最里面,挪开几个麻袋,露出一个用油布包裹得严严实实的长条物体。
他小心翼翼地解开绳索,掀开油布。里面是几块保存完好的梨木版,还有一支秃了毛的毛笔,一小罐干涸发硬的黑色油墨,甚至还有几张微微发黄、边缘粗糙的土纸。东西不多,却像一个被时光掩埋的宝藏。
李地拿起一块木板,手指轻轻拂过光滑的板面,眼神复杂:“好久没碰了。”
郝君子看着熟悉的木板,二人的眼神都如此的诚恳。轻拂,木质的温润和坚韧透过雕版,郝君子虽不知李地的从前,但这一刻明白他并非是一些人口中不配合的刁民,因为他眼中与这梨木板一样的质朴,因为时间的压缩,木板被迫沉淀,去除了火气。郝君子抽出刻刀,在木板边缘轻轻试了试刀锋,锋利的刀尖轻易就刻下了一道清晰利落的划痕,跟李地一样,青涩却沉寂,老练却也易塑。“还能用。”李地看着那道划痕自顾自地点了点头,终于刻板的脸上露出了近乎一丝笑容的表情,“得想办法弄点新墨。”“交给我。”郝君子语气坚定,他已经如此期盼地见到这些木板新生出的字迹,印着真理与希望的种子如同春日柳絮播撒出去。郝君子越想越兴奋:“我们……可以先从简单的开始,就刻马上春节那出戏里,最核心的一句词,或者有力的口号!”郝君子与李地对视,忍不住拉着他空着的手,“回头我把剧本先拿给你看,我们商量!”李地久久沉默的看着郝君子,炙热的目光比他手上的红烛还滚烫。“好。”李地稳稳的,如此有力的回复。
地窖烛火昏暗,二人身影投在土墙上,交错堆叠,殊不知这就是伟大事业的开端,开启未来文化革命数年走向。窗外,苏北平原的冬夜正寒,万籁俱寂,但就在简陋的农舍地下,一颗秘密的火种,已然被重新点燃,一个作家,一个农民,即将靠着一板梨木,一柄来自东洋承载着爱与理想的刻刀,在苏北平原上,刻下新的篇章。空气因为在地窖凝滞冰冷,混合着独属于泥土、腐烂菜叶和旧木头发霉沉闷的气味,而郝君子的胸膛却燃烧着一团火,炙热而明亮,驱散了所有严寒和阴霾。李地手上跳动的烛光是这一方天地里唯一的光源。它将两位同为创造者的身影投射在斑驳的土墙上,摇曳不定,却异常坚定。
李地粗糙的手指一一抚过那些重见天日的梨木版,眼神里褪去了平日刻意维持的农民式的麻木,流露出一种匠人对待工具般的专注与珍惜。“板子保存得还行,没裂没翘。”他低声说,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在对郝君子汇报,“就是得重新打磨一下,平整了才好下刀。”郝君子用力点头,手中的刻刀仿佛有了生命,渴望地嗡鸣着。“打磨的工具我有办法。文工团道具组有些砂纸和磨石,我去找朱志,那孩子机灵,嘴也严,就说……就说我需要打磨一些做道具的小零件。”他迅速在脑海里规划着,每一个细节都变得清晰起来。这种久违的、为目标而周密筹划的感觉让他兴奋不已。
“墨是关键。”李地拿起那罐干涸龟裂的油墨,掂量了一下,摇了摇头,“这不行了。得是新的,黑色的,黏稠度要够,不能太稀,不然印出来糊一片。”
“我想办法去一趟镇上。”郝君子沉吟道,“文工团采购物资有时会去,我找个理由跟着去。镇上应该有文具店或者印刷铺子,总能买到一点。”他知道这有风险,但值得一试。他甚至想到了浩叔在上海的关系,或许可以通过秘密渠道运送,但那需要时间,而春节的演出迫在眉睫。
“小心点。”李地叮嘱道,语气是纯粹的关切,“镇上眼线多,别一次买太多,引人怀疑。”
“我明白。”郝君子将刻刀小心地收回布包,贴身放好。那坚硬的触感抵着他的胸口,像是一枚护身符,又像是一个永不熄灭的信念坐标,时刻提醒着他来自何处,又将去向何方。
两人将工具重新用油布包好,仔细藏回原处,掩盖好地窖入口,将一切恢复原状。走出地窖时,外面的寒气扑面而来,却让人精神一振。夜空墨蓝,星子稀疏却明亮,远村的灯火早已熄灭,只有寒风掠过光秃秃的树梢,发出呜呜的声响。
按照道理来,私自印刷是不成规矩的,尤其在这里不比从前,印这些纸条说的严重些是思想传播,管他什么思想都是不允许的,在文工团这里,规矩多的是,文章发表不仅仅要给一层层的审查过阅,连想要出版印刷也要一层层送上去,审批簿填满了各种形式主义的演出申请、思想汇报,郝君子的文章也就夹杂其中,不知道是内容过多略过了还是怎么着,迟迟下不来,这次印纸条,也不用指望上面了,俩人对视就是自己干。不仅仅是郝君子,李地被称为“刁民”之一的原因,问题也出在审批簿上,这就是后话了,此时的郝君子还没与任何人说过对这些的看法,毕竟谁敌谁友暂时还是分不出来。他们知道这是在冒险,但哪项事业不是冒险出来的,更甚者在牺牲中出来的。
那一夜,郝君子躺在李地家简陋的床铺上,辗转反侧。脑海里不再是迷茫与自我怀疑,而是飞速运转着各种计划:刻什么内容?用什么字体?如何保密地进行雕刻和印刷?如何将这些小纸片巧妙地分发出去?刘萍的笑容、东京地下室昏黄的灯光、苏北冬夜寒冷的星空、战士们看戏时渴望的眼神、路和平讥诮的嘴角……所有这些画面交织在一起,最终凝聚在那柄小小的刻刀上。
对,就从那出戏开始。他要写一个短小精悍的剧本,核心是展示国际反法西斯战线上普通人的勇气与团结。他要在这剧本里,埋下一句可以独立出来、又能震撼人心的话。这句话,就将是他和李地合作的第一件作品。
接下来的几天,郝君子像换了一个人。他不再长时间枯坐在田埂上,而是频繁往返于文工团和李地家之间。他以“体验生活,寻找创作灵感”为由,继续跟着李地学习农活,实则利用一切机会商讨细节。他找到了朱志,用预先想好的借口讨要了一些砂纸和一小块磨石。朱志虽然好奇,但看到郝君子重新焕发出神采,也只当他是终于找到了创作状态,高高兴兴地帮他找了来。郝君子关起门来,熬夜创作剧本。他将自己关在临时分配的小房间里,就着昏暗的油灯,笔下流淌出人物和故事。他写一个来自南洋的华侨机工如何克服艰难险阻,为抗战运输物资;写一个美国记者如何突破封锁,向世界报道中国的真实抗战;写一个普通日本士兵如何觉醒反战……他们来自不同的国家,但是目的地就在这片平原上,四海归一。他的思绪跨越山海,将他在海外所知所感的广阔世界,浓缩在一方小小的舞台之上。而剧本的高潮,他设计了一段铿锵有力的独白,那句他准备刻印出来的话,就嵌在其中:
“世界终将属于无畏的真理与人民!”
这句话,既呼应了国际主义精神,又扎根于当下中国的现实,简单,有力,充满希望。
剧本初稿完成后,他第一个找到刘瑞端。刘瑞端仔细读着,眼中异彩连连。“君子,太好了!”她忍不住赞叹,“这就是上面想要的‘洋味’,但又不空洞,有真情实感,有力量!尤其是这句话——”她的手指点在那句独白上,“太好了!”郝君子强压住内心的激动,故作平静地说:“我想让这句话……更有力量。演出的时候,能不能想办法让它更突出?或者……之后能让人们记住?”刘瑞端若有所思:“嗯……或许可以在谢幕时,让全体演员一起高声重复这句话?或者……做成横幅?”她想了想又摇头,“横幅太扎眼了,而且演完就收起来了。”郝君子没有继续说下去,他知道,真正能让这句话“留下”的方式,正在李地家的地窖里酝酿。
他找了个机会,将剧本那句话写在一张小小的、不易引人注意的纸片上,带给了李地。李地接过纸片,对着光亮,仔细地看着那几个字,手指在空中微微比划着笔画结构。“字不多,但意思重。”他评价道,“得刻得深一点,清晰,有力道。”
于是,在苏北最寒冷的深夜里,当整个村庄都陷入沉睡,李地家那看似普通的农舍下,秘密的刻刀开始了工作。
地窖里点起了两盏小油灯。李地负责打磨木板,他用砂纸蘸水,一遍又一遍,极其耐心地将梨木版表面打磨得光滑如镜。郝君子则负责雕刻。他深吸一口气,握紧了那柄刻刀——刘萍的刻刀。刀尖触碰到温润的木版,发出极轻微的“沙沙”声。
这一刻,他仿佛不是坐在中国苏北一个寒冷的地窖里,而是回到了东京那个弥漫着油墨清香的地下室。耳边似乎又响起了印刷机低沉的滚筒声,眼前是刘萍低头整理纸页时专注的侧脸。刻刀在他手中变得无比驯服,每一次运刀,每一次挑刻,都凝聚着过往全部的经验、全部的情感、全部未曾熄灭的热望。他刻的是反字。每一个笔画都需要反向思考,精准无误。汗水从他的额角渗出,但他浑然不觉。世界缩小到这方寸之间的木板,缩小到刀尖与木质纤维的每一次接触。灯光将他的身影和雕刻的动作放大在墙上,像一个沉默而执着的皮影戏。
李地在一旁安静地看着,不时递上工具,或者指出哪里下刀可以更省力、效果更好。他话不多,但每一个建议都切中要害,显示出他过去丰富的经验。
沙沙……沙沙……”
刻刀划过木板的声音,细微而持续,是这寂静冬夜里最动人的乐章。它刻下的不仅仅是文字,更是一种信念的复苏,一种行动的宣言,一种连接了过去与现在、海外与故土、个人与时代的微弱却坚韧的脉搏。
第一块版,在鸡鸣前终于完成了。
郝君子小心翼翼地吹掉木屑,用手指轻轻抚过那些凹陷的、反着的字迹。它们深邃、清晰,充满了力量感。他将一点点水抹在板上,模拟油墨的效果,然后盖上一张废纸,用手掌轻轻按压。揭开纸。虽然模糊,但那句“世界终将属于无畏的真理与人民!”的痕迹,已然清晰地显现出来。郝君子和李地对视一眼,都在对方眼中看到了难以抑制的激动和成就的光芒。
“成了。”李地哑声说,脸上露出了一个实实在在的、带着疲惫却无比欣慰的笑容。
“成了。”郝君子重复道,紧紧握住了手中的刻刀。刀柄上那个“萍”字,似乎也因为在故土上刻下了新的印记,而变得愈发温暖。他们将刻好的版再次用油布仔细包好藏起,清理干净所有的木屑和痕迹,才悄然走出地窖。东方天际已经泛起了极其微弱的鱼肚白。
寒冷依旧,但郝君子的心里却春意盎然。他知道,这仅仅是开始。接下来是弄到油墨,是寻找更安全的纸张,是规划如何在那场备受瞩目的春节演出后,让这些印着真理与希望的小纸片,像蒲公英的种子一样,悄无声息地飞出去,落入渴望的心田。
扬名立万,他回来就是冲着这个,他也相信自己的才能和所见,虽说在这里受限不少,他见过路和平的不友善,也有浩叔、刘端瑞的信任,当然也想过逃跑离开,哪怕回上海也行,在这里受磨,被轻视或被夸大,但如今他渴望真理和思想能够“立万”,能够在这片古老而苦难的土地上,扎下根,发出光。
而这一切,始于这个冬夜,始于李地家的地窖,始于那柄跨越重洋而来的、饱含深情的刻刀。前方的路依然险阻重重,但郝君子知道,他不再是独自徘徊。他找到了战友,重拾了武器,并且,终于清晰地看到了自己能够发光发热的位置。
郝君子最终没有去镇上,风险太大。他想到了文工团宣传科平时写标语、出板报用的墨汁和颜料。虽然浓度和耐久性可能不如专业的印刷油墨,但经过试验,将浓墨汁与村里木匠那讨来的少量熟桐油混合,再加点灶底刮下来的炭黑,调出的墨黏稠度竟也堪用。
纸张则是更大的难题,正规的纸张稀缺且受管控,郝君子省下了自己配给的所有书写纸,又悄悄收集同志们练字、打草稿后废弃的纸张背面,甚至厚着脸皮问刘瑞端要了一些她用来抄录文件的、质地较差的毛边纸。数量不多,且大小不一,但这反而更符合“秘密传单”的特质。
一切在极度隐秘中进行。印刷工作只能在深夜进行。地窖里,一块小小的木板,一个用旧布包裹的、蘸取自制油墨的拓包,就是全部工具。李地负责均匀上墨,郝君子负责铺纸、按压、揭起。动作必须轻、快、准。每一次按压,那张薄薄的纸上显现出清晰的字迹时,两人的心都会随之悸动。
“世界终将属于无畏的真理与人民!”
这句话,带着油墨的清香和手工的微弱凹凸感,一次次地在简陋的地窖里重生。它们被小心地晾干,然后按折痕叠成小块,藏在郝君子贴身的衣袋里。
春节演出如期而至,郝君子编写的《四海一心》话剧大获成功。当演员们在结尾处集体高声念出那句点睛之笔的台词时,台下掌声雷动,战士们和乡亲们的脸上洋溢着激动与振奋。就连坐在前排的旅长和几位首长也频频点头,露出赞许的神色。路和平坐在一旁,脸上挂着公式化的笑容,眼神深处却有些阴晴不定。郝君子的成功,显然不是他乐于见到的,他的想办法,没想到郝君子居然还能适应下来,这部剧非常符合如今的主题,既有农民,又是以工人为主角,跨越海外的地土乡情,既能互相吸引不同阶层的兴趣,又能使不同的爱国情互鸣。
演出散场,人群熙攘。郝君子和李地混在人群中,看似随意地走动。在一个拥挤的角落,一叠小小的纸片从郝君子的袖口悄然滑落;在另一个热闹的讨论圈外,李地弯腰系鞋带,手指轻弹,几张叠好的纸片便留在了草垛旁;朱志兴奋地跑来向郝君子道贺,郝君子与他握手拥抱时,一张纸片已神不知鬼不觉地塞进了朱志的棉衣口袋……
文工团和驻扎部队里,一种隐秘的兴奋在流动。
“喂,你看这个了吗?”一个战士神秘兮兮地掏出那张小纸条,递给战友。 “哪来的?这话……说得真带劲!跟那天戏里说的一样!” “不知道谁放的,就捡到的。留着,说得太好了!” “这字是印上去的吧?真清楚!”“要是每部剧都有就好了,还能收集!”……
小范围的讨论渐渐扩散,这张措辞精炼、印刷清晰的小纸条,因其神秘的出现方式和直击人心的内容,迅速成为了比那出戏本身更引人窃窃私语的话题。它像一颗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激起了远超郝君子预想的涟漪。人们私下传阅、讨论、珍藏,它所传递的“真理与人民必胜”的信念,以一种更直接、更个人化的方式,叩击着人们的心扉。
这股暗流,自然也引起了某些人的注意。
朱志对郝君子佩服得五体投地。他不仅戏写得好,竟然还有这种“神奇”的纸条配合宣传!年轻的他按捺不住兴奋和好奇,一天傍晚,他揣着那张被他视为宝贝的纸条,跑去找他同样视为“学问人”的路和平,此时的路和平正在和刘端瑞交接申请簿的工作,刘端瑞想让《四海一心》走向全华北,乃至北京上海,路和平自然是很难通过他这一层的,拿出了申请簿说事。
“路科长!路科长!”朱志献宝似的掏出那张已经有些磨损的纸条,“您看这个!是不是跟郝同志那出戏特别配?不知道谁发的,印得真好!这话说得太有水平了!肯定是咱们团里又有能人了!”路和平漫不经心地接过纸条,起初并没太在意。但当他看清上面的内容,尤其是那工整却并非出自官方渠道的印刷字体时,他的眉头骤然锁紧。他翻来覆去地看着这张粗糙却内容“尖锐”的纸条,眼神变得锐利起来。刘端瑞在一旁也皱起眉,她早就知道了纸条的事情,也不得不想到郝君子,看到路和平如此模样,找了个借口匆匆离开,朝着郝君子的屋子赶去。
“你从哪得来的?”路和平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冷意。
“就……就那天看完戏,不知道谁塞我口袋里的,好多人都有呢!”朱志毫无心机地回答,依旧兴奋,“路科长,您说这是不是新的宣传方式?真厉害!郝同志是不是也知道?这跟他们东洋那边的办法像不像?”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
“东洋……印刷……”路和平的脑海里瞬间串联起诸多信息:郝君子东洋的背景、他擅长的文字工作、他最近反常的沉稳和频繁往村里跑的行为、李洋那件事显露出的“危险思想”、以及眼前这张技术明显区别于官方油印机的“地下”传单……一个清晰的、令他脊背发凉又隐隐兴奋的推论形成了:郝君子!一定是郝君子!他在利用海外学来的那套,在进行非组织的、不可控的秘密宣传!
这已经不是简单的创作观念分歧或者争风吃醋了。这是严重的纪律问题!这是“思想不端”!这是在挑战组织的宣传权威,散布可能带来风险的言论!
路和平的心脏砰砰直跳,脸上却努力维持着平静。他将纸条仔细收好,对朱志摆摆手,语气严肃:“小朱,这件事不要再对别人说了。这种来路不明的东西,不要瞎传,里面是什么思想,有没有问题,都要严格审查。你年纪小,不要被人利用了。”
朱志被他严肃的态度吓了一跳,脸上的兴奋瞬间凝固,变得茫然又有些害怕:“啊?路科长,这……这话不是挺好的吗?跟戏里一样的……”
“戏是经过组织审查的!这种私下传播的东西,能一样吗?”路和平加重了语气,“记住我的话,别再提了,也别再打听。这是纪律!”
打发走惴惴不安的朱志,路和平在原地踱了几步,眼神闪烁。举报的念头一旦产生,便迅速生根发芽,盘踞了他的整个思绪。这不仅是为了排除异己,更是为了“捍卫组织的纯洁性”——至少在他自己的逻辑里是如此。郝君子的存在,他的才华,他的背景,他如今这“出格”的举动,都成了必须被清除的隐患。
“君子!”刘瑞端忙的申请簿还没交接给路和平签完字就急急赶来,郝君子此时还在收拾他从东洋带回来的书籍,他打算再印点掌握思想方向的句子,那种一眼就能振奋人心。“纸条是不是你印的?”刘瑞端压低声音,郝君子看着她匆忙的样子,也不敢承认:“什么纸条,书里夹着的吗?”“和我说实话。”刘瑞端简单一句话就把郝君子震住了。“是,但是这也是剧里最重要的关键,也不行吗?我当初在东洋……”还未等郝君子将话说完就被刘瑞端拉住。“好了,别说了,这里和东洋不一样。”俯下身替他搬书,“这些书中文的你都抄录一边藏起来,路和平马上一定要来检查你的错误,日语的没关系,没人看得懂,君子,你这次可是被路和平实实在在的逮住了啊。”刘瑞端拿起一旁日语精装的《资本论》翻看着,书的一旁厚厚叠叠的是郝君子来文工团时抄的《纪律十八项》,要求思想学习,每天抄六遍。郝君子慌张了,关起门送走刘端瑞也没有多说什么,开始抄录,这些可都是他精挑细选冒着生命危险从日本军的眼下带回来的各大思想的发表文章和旧报,甚至可以说是国内的孤品,绝对不能被收缴。
路和平没有犹豫太久。当天晚上,他便带着那张作为“物证”的纸条,以及一份措辞严谨、逻辑清晰的报告,找到了文旅宣传科的上级领导,并直接呈报给了团部的政治处。报告中,他详细“分析”了纸条内容可能存在的“歧义”: “真理”由谁定义?“人民”的范围是否过于宽泛?,强调了其秘密传播方式的“危险性”和“无组织无纪律性”,并直接将怀疑的矛头指向了“有海外复杂背景、曾接触并同情无政府主义思想、近期行为反常”的郝君子。
“领导,这绝不是小事。”路和平一脸忧国忧民,“这种地下印刷物,内容看似正确,却绕开了组织的审查渠道,其动机令人怀疑。长期以往,必然扰乱思想,破坏团结,后果不堪设想!我们必须对郝君子同志进行严肃审查,查清其来源与目的!”
一石激起千层浪。
一直暗流涌动的“纸条事件”,因路和平的正式举报,瞬间被摆上了台面,化作一场直指郝君子的政治风暴。一张无形的网,已悄然向他收紧。
苏北的冬天,寒风依旧凛冽。那刚刚点燃的秘密火种,似乎即将迎来一场残酷的风雪考验。
路和平的举报,像一颗投入本就暗流涌动的池塘的石子,激起的涟漪迅速扩散成汹涌的暗涛。团部的反应比预想中更快,也更严肃。毕竟,涉及“秘密印刷”、“非组织传播”、“思想来源复杂”这些敏感字眼,在纪律严明的部队里,从来都不是小事。
郝君子是被两名表情严肃的政治处干事从排练现场叫走的。当时他正在和演员们细抠《四海一心》里一段国际友人间对话的语调,试图让那种跨越国界的理解与支持显得更真实。众人错愕的目光中,郝君子心头一沉,隐约预感到了什么,但脸上依旧维持着镇定。他下意识地摸了摸贴身口袋,那里空空如也,刻刀和剩余的纸条早已妥善藏好,心下稍安。
隔离审查是在一间空置的民兵指挥部里进行的。没有窗户,只有一张桌子,三把椅子,一盏昏黄的煤油灯。问话持续了整整一天一夜。核心问题紧紧围绕着那张神秘的纸条:来源、内容意图、传播渠道。郝君子咬紧牙关,一口咬定自己对纸条来源毫不知情,只承认剧本里的那句台词是自己所写,因其鼓舞人心而被群众自发传播也未可知。他反复强调剧本经过上级审查,内容积极向上,符合抗战宣传要求。
然而,路和平的准备远比郝君子想象的充分。第二天,一份从郝君子留在文工团宿舍的行李箱夹层里“发现”的日文旧报纸和几本东京出版的文艺理论书籍,被摆在了审讯桌上。报纸上有郝君子早年用笔名发表的、探讨文艺大众化与阶级性的文章,其中引用了不少当时国际左翼文化界流行的“普罗文艺”理论观点。书籍的边页还有他密密麻麻的笔记和批注,涉及对多种社会思潮的探讨。
“郝君子同志,请你解释一下,这些‘普罗文艺’,这些对非马克思主义思潮的探讨,和你现在回国参加的革命工作,是什么关系?”政治处主任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压力,“你宣扬的‘真理’,究竟是哪个阶级的真理?你所谓的‘人民’,又是否包含了那些立场不坚定的、受资产阶级思想影响的人?”
郝君子的血一下子涌上了头。他没想到,自己早年求学时的探索和思考,竟成了“思想不端”的证据。那种熟悉的、在东洋时因言论被曲解围攻的窒息感再次袭来。
“主任!这些是我在日本求学时的阅读笔记和习作!探讨文艺理论,了解各种思想,是为了更清楚地认识世界,更好地为革命文艺服务!这和我现在写的抗战剧本,宣传团结抗日,有什么冲突?”郝君子激动地站起来,声音因愤怒而颤抖,“‘世界终将属于无畏的真理与人民’这句话,有什么错?难道我们抗战,不就是为了真理和人民吗?”
“问题不在于这句话本身!”路和平的声音从角落响起,他不知何时也来到了审讯室,脸上带着一种“果然如此”的冷笑,“问题在于你郝君子理解中的‘真理’和‘人民’!你脱离国内实际,满脑子洋框框,崇尚所谓的‘国际主义’,却忽视了我们斗争最主要的矛盾!你的这种思想倾向,本身就是危险的,很容易被别有用心的人利用!这次私自印刷传播,就是明证!”
“路和平!你这是污蔑!”郝君子猛地转向他,积压已久的怒火终于爆发,“我脱离实际?我满脑子洋框框?我请问你,你那套一成不变的‘农民受压迫-参加革命-皆大欢喜’的剧本模式,就符合实际吗?就能真正启发民智、鼓舞斗志吗?革命是复杂的,思想是流动的!我们需要更广阔的视野,更需要直面现实的勇气!而不是用简单的套路来麻痹自己!”
“你……你这是典型的自由主义!是无组织无纪律!”路和平被戳到痛处,脸涨得通红,“我们的文艺是为工农兵服务的,就要用他们喜闻乐见的形式!你那种曲高和寡的东西,群众根本看不懂!”
“看不懂?那是因为我们没有去努力让他们懂!没有去搭建理解的桥梁!”郝君子寸步不让,声音在狭小的空间里回荡,“革命不仅是枪杆子,也是笔杆子,是启迪人心的工作!如果我们自己都固步自封,不敢接触、不敢引导,还谈什么解放全人类?”
这场争论,与其说是审查,不如说是两种观念、两种路径的激烈碰撞。郝君子引经据典,情绪激昂,试图为自己、也为一种更开放包容的革命文艺观辩护。而路和平则紧扣“纪律”、“纯洁”、“风险”等关键词,将郝君子的行为上纲上线。审讯变成了思想辩论场,但胜负的天平,从一开始就并非由道理本身决定。
就在郝君子被隔离的同时,另一路人马根据某些“线索”,径直扑向了村外的农舍。李地正在院子里劈柴,看到来人,他握斧头的手顿了顿,脸上没有任何意外的表情。
搜查进行得很彻底。地窖入口虽然隐蔽,但在有经验的干事面前还是被找到了。那些精心保存的梨木版、自制的油墨、尚未用完的纸张……所有的证据都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李地自始至终一言不发,没有辩解,也没有牵连郝君子。他只是默默地看着那些承载过希望的工具被一样样收缴,眼神空洞,仿佛被抽走了魂魄。
人赃并获。尽管郝君子坚决否认与纸条印刷有关,尽管李地保持了沉默,但所有的间接证据都指向了他们。上层领导在听取了详细汇报后,陷入了两难。
一方面,郝君子的剧本《四海一心》确实反响热烈,受到了战士和群众的欢迎,连旅长都点名表扬过。那种带有国际视野的宣传,在当前统战形势下,也确有积极意义。甚至,私下里也有领导觉得,那种小巧便捷、易于传播的纸条,作为一种宣传补充手段,“想法倒是挺巧的”。
但另一方面,私自印刷、非组织传播,这是严重违反纪律的行为,绝对不能鼓励。郝君子那些“来源复杂”的海外思想背景,更是一颗需要警惕的“定时炸弹”。李地作为普通村民,参与这种事情,性质尤其严重,说明郝君子的“错误思想”已经产生了“不良影响”。
最终的处置决定,带着某种微妙的平衡艺术:郝君子同志,因“思想不够成熟,工作方式简单冒进”,予以严重警告处分,暂时停止剧本创作工作,下放到炊事班参加劳动,深刻反省。其《四海一心》剧本可继续演出,但需由路和平同志负责“指导”修改,去除“可能引起歧义”的内容。
李地,鉴于其非部队人员,但行为已构成干扰部队宣传秩序,对其进行了严厉的批评教育。所有印刷工具予以没收。考虑到其贫农成分,且未造成更大恶劣影响,不予进一步追究,但责令其不得再从事任何与部队宣传相关的活动。
决定宣布的那天,天气阴沉,铅灰色的云层低低地压着苏北平原。郝君子从禁闭室出来,脸上带着疲惫和一丝倔强的不甘。他被直接带到了炊事班,换上了沾着油污的围裙。劈柴、挑水、洗菜,这些粗重的活计,对他这个“洋学生”来说,是另一种形式的磨砺。
他没有再见到李地。只听说,处分决定下达后的第二天,李地就默默收拾了简单的行囊,锁上了那间承载了他们短暂秘密的农舍,离开了村子。有人说他进城投亲去了,也有人说他去了更远的地方谋生。临走前,他将那把郝君子忘在他家的、刘萍织的深褐色毛衣,叠得整整齐齐,托刘大嫂转交给了郝君子。
毛衣上,似乎还残留着地窖里烛火和油墨的味道,以及李地那份沉默而坚韧的温度。郝君子抱着毛衣,站在空旷的院子里,望着李地离开的方向,只觉得心里空了一大块。他不仅失去了一位战友,更仿佛失去了一条刚刚与这片土地深处连接的纽带。
由于李地的离开,那间村边的农舍空了下来。组织上或许是为了“方便管理”,或许也有其他考虑,安排郝君子从文工团的集体宿舍搬出来,住进了那间农舍。
于是,郝君子就在这样一个充满挫败感和离别愁绪的冬日,搬进了李地曾经的家。屋里的一切都保持着李地离开时的样子,简陋,却收拾得井井有条。墙角还堆着一些没烧完的柴火,其中依稀能看到几块带有雕版残痕的木块。灶台冰冷,仿佛在无声地诉说着主人的离去。
郝君子坐在李地曾经坐过的门槛上,望着门外枯寂的田野。寒风卷着残雪,抽打在他的脸上。刻刀还在他身上,但雕刻的梦想似乎已被现实冻结。路和平的得意,同志的疏远,李地的远走,自身的处境……一切都像是这严冬一样,令人感到刺骨的寒冷。
然而,当他摩挲着刻刀上那个“萍”字,当他想起刘萍,想起浩叔,想起刘端瑞那句“你要勇敢”,想起台下战士们看戏时眼中闪烁的光,一股不甘的火焰又在心底微弱地燃起。
“世界终将属于无畏的真理与人民……”
这句话,他曾亲手刻下,也曾亲眼见证它如何点燃人心。难道,就这样结束了吗?
他抬起头,目光越过荒芜的田地,望向灰蒙蒙的天际线。苏北的冬天很长,但春天,总会来的。他需要等待,需要积蓄力量,需要在这孤寂的农舍里,重新找到属于自己的“根”和“路”。
农舍里,一盏如豆的油灯被点亮,微弱的光芒,在这片寒夜里,顽强地闪烁着。郝君子的“扬名立万”之路,注定要比他想象的更加曲折、更加艰难,但也或许,会更加深刻地融入脚下这片土地的脉搏之中。
春雨处分后的日子,像苏北冬末凝结的泥土,沉重而滞涩。郝君子在炊事班的烟火气里机械地忙碌着,劈柴、挑水、洗刷着堆积如山的锅碗瓢盆。油污沾染了他曾经握笔的手指,柴火的烟尘呛得他不住咳嗽,那些曾经在脑海中激荡的国际视野、文艺理论,似乎都在这日复一日的劳作中变得遥远而模糊。同志们看他的眼神复杂,有关“思想错误”、“私下印刷”的流言并未完全平息,同情、疑惑、疏离兼而有之。路和平偶尔路过炊事班,眼神扫过他忙碌的背影,会流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满意。
沉默是他的常处,他不明白自己为了什么,却又离不开这片土地——盐城。他出生在东洋,也不知道自己的祖籍在哪,可是这片平原,早已被他视为故土,他不仅留恋,依旧期待。交流最多的就是和刘大嫂,李洋走了,刘大嫂无亲无故、无牵无挂,反而年纪相仿的郝君子,被她心疼,他想见大嫂口中的芦苇荡,成群的鹿鹤,野鸭浮水,他在一声宝宝当中,已经不知不觉的离不开这里,他依旧幻想,他想成为这片土地的声音,慢慢的跟在后面学着江淮方言,村民也成为这里为数不多不会远离郝君子的人,真诚相待。
就在郝君子觉得自己快要被这种无声的压抑淹没时,一个傍晚,江北不期而至。
“郝君子同志,忙着呢?”江北依旧是那副笑眯眯的样子,圆眼镜后的目光难以捉摸,手里还拎着个布包和一壶酒。郝君子有些意外,擦了擦手:“江部长。”“嗐,什么部长不部长,路过,看看你。”江北摆摆手,很自然地找了个柴垛坐下,拍了拍旁边的位置,“来,歇会儿,喝口酒,驱驱寒。”郝君子迟疑了一下,还是坐了过去。江北带来的酒是本地辛辣的土烧,几口下肚,一股热流从喉咙烧到胃里,也似乎撬开了郝君子紧闭的心扉。炊事班的其他人都已收工,四周安静下来,只有远处村庄隐约的犬吠和灶膛里未烬柴火的噼啪声。
“江部长,我……”郝君子握着粗糙的陶碗,喉咙有些发紧,“我是不是真的错了?”
江北抿了一口酒,咂咂嘴,没有直接回答,而是反问道:“你那出《四海一心》,我看过,底下当兵的,叫好声是真心的。”他顿了顿,话锋一转,“不过,君子啊,有些东西,光有真心不够。木秀于林,风必摧之。你这棵从东洋回来的树,长得太快,枝叶又跟本地的不太一样,招风啊。”
郝君子猛地抬头,眼中充满了不甘:“我只是想做事!想用我所学,为革命出份力!难道就因为我的想法跟他们不一样,我的做法不合那些条条框框,就是错的?那些审批,那些没完没了的表格,那些千篇一律的剧本……这真的是我们需要的革命吗?”他越说越激动,声音也扬了起来,“扬名立万?我回来时确实想过!但不是为了个人的虚名,是想让真正有价值的思想、能让这个国家改变的思想,被看见,被听见!”
江北静静地听着,脸上的笑容淡了些,眼神里多了些别的东西。他等郝君子说完,才缓缓开口:“你说的,有些道理。形式主义,哪里都有。队伍大了,难免的。”他叹了口气,“我年轻时在沈阳做生意,也想着诚信为本,童叟无欺,可在那世道,不懂变通,不搞点虚头巴脑的应酬,连铺子都开不下去。后来……后来阴差阳错来了这边,发现有些地方,竟也差不多。”
他拿起酒壶,给郝君子又倒了一碗:“你的不甘,我懂。你想扬名立万,想干番事业,是好事。但是君子,”他压低了声音,身体微微前倾,“有些话,心里明白就行,说出来,就是祸端。有些事,看着不对,但你我现在,还改变不了。路和平那些人,他们代表的……不仅仅是他个人。”
郝君子看着江北,这个平日里看起来圆滑甚至有些市侩的“机关嘴”,此刻眼中竟流露出一种深切的无奈和一种过来人的清醒。
“你那几本书,”江北忽然指了指自己带来的布包,“我帮你收起来了。放在你那儿,不安全。”
郝君子一愣,随即明白过来,他说的是那些从日本带回来的、被路和平当作“罪证”的理论书籍和笔记。一股复杂的情绪涌上心头,有感激,也有苦涩。
“谢谢……江部长。”他低声道。“谢什么。”江北摆摆手,恢复了那副笑眯眯的样子,“我也是惜才。你是个有本事的人,只是……还没学会怎么在这里活下去。”他举起酒碗,“活下去,比什么都重要。活着,才有可能等到你想看到的改变。”
那一晚,郝君子不知道自己和江北喝了多少。辛辣的液体灼烧着他的理智,也将他回国以来的委屈、愤懑、理想与现实的巨大落差,全都冲刷了出来。他醉得很厉害,最后是江北把他扶回那间冰冷的农舍的。
宿醉醒来,头痛欲裂。阳光透过破旧的窗棂照进来,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郝君子躺在冰冷的土炕上,望着屋顶黢黑的椽子,昨夜与江北的对话在脑中回荡。
“活下去……”
“还没学会怎么在这里活下去……”
“扬名立万……”
这些词语交织在一起,最终凝结成一种深深的疲惫和幻灭。所谓的思想,所谓的创作,在这里似乎都是无用的,甚至是危险的。路和平之流凭借熟稔规则和揣摩上意就能如鱼得水,而自己怀揣热忱与学识,却落得如此下场。李地因他而远走,刻刀蒙尘,理想受挫。
一种强烈的、近乎赌气的念头占据了他的心:既然这条路走不通,那就不走了!既然思想是负担,创作是罪过,那就彻底丢掉!什么国际视野,什么文艺理论,什么扬名立万,都去见鬼吧!他要像这土地上的大多数沉默者一样,只埋头干活,只关心眼前的一粥一饭。
他挣扎着爬起来,走到院子里。春寒料峭,但风已经不像冬天那样刺骨。他深深吸了一口气,仿佛要将肺里那些属于“洋学生”的迂腐气息全部呼出。
从那天起,郝君子仿佛变了一个人。他不再谈论任何与文艺、思想相关的话题,甚至刻意回避阅读和写作。在炊事班,他更加沉默寡言,只是埋头干活,抢着做最脏最累的活计。他仔细观察着其他农民如何劳作,如何交谈,甚至模仿他们走路的姿势、说话的语气。
春天,真的来了。仿佛是一夜之间,苏北平原上那看似枯寂的土地,被一片灿烂的金黄色覆盖。油菜花开了。
那是一种近乎蛮横的、生命力勃发的景象。一望无际的田野,被这纯粹而热烈的颜色铺满,一直延伸到天边。微风拂过,花浪翻滚,涌动着泥土和花香混合的、独属于春天的气息。
郝君子站在田埂上,望着这片金色的海洋。这景象与他刚来苏北时见到的贫瘠与荒芜截然不同,也与舞台上精心设计的布景迥异。这是一种原始的、朴素的、来自于土地本身的壮美。
他蹲下身,伸手触摸那柔软的花瓣。有当地的农民扛着锄头从他身边经过,笑着跟他打招呼:“郝同志,看花呢?今年油菜长势好啊!”
郝君子抬起头,努力挤出一个符合他们预期的、憨厚的笑容,点了点头。
他开始学着他们的样子,在炊事班工作之余,拿起农具,走进这片金色的花海。他不再去想什么“真理与人民”的宏大命题,不再去纠结形式与内容的辩证关系。他的世界里,只剩下如何更熟练地使用锄头,如何分辨杂草和秧苗,如何在日落前完成分派给他的那一小块地的除草任务。
汗水浸湿了他的粗布衣裳,阳光把他白皙的皮肤晒得黝黑。手掌磨出了新的水泡,破了,结成厚厚的茧。身体是疲惫的,但奇怪的是,心里那种无处着落的焦灼和痛苦,似乎在这种纯粹的体力消耗中,得到了一丝缓解。
他仿佛在刻意地将自己放逐,放逐到这最底层、最原始的生活中去,试图用身体的劳累来麻痹思想的苦闷,用这片土地的金色花海,来覆盖掉心底那片因理想受挫而留下的荒芜。
刻刀,被深深地藏在了箱底,如同一个被刻意遗忘的旧梦。而郝君子,这个曾经的“洋才子”,正努力地、笨拙地,试图将自己融入这片油菜花海,成为一个沉默的、不再思考的“农民”。春天万物生长,而他,似乎在选择一种精神上的冬眠。只是,那深埋的火种,真的会甘心就此熄灭吗?或许,这片看似沉默的土地,正在以它自己的方式,孕育着新的答案。
苏北的春天来得迅猛而热烈。油菜花的金黄尚未完全褪去,新生的麦苗便已迫不及待地染绿了田野的间隙。郝君子依旧在炊事班和田地间往返,沉默得像一块被河水反复冲刷的石头。他刻意回避着文工团的一切,连刘瑞端几次欲言又止的探访,也被他借故躲开了。他把自己放逐在体力劳动的疲惫里,仿佛只有这样,才能暂时忘记那柄藏在箱底的刻刀,忘记那些被收缴、被批判的过往。
然而,《四海一心》与那神秘的纸条,却并未因他的沉寂而消失。它们像长了翅膀,借着江北那双看似只拨弄算盘的手,悄无声息地飞向了更广阔的天地。
江北是个精明的“生意人”,更是个深谙传播之道的“机关嘴”。他利用粤部北上驻扎、各路部队在此中转休整的便利,将亲手抄录的《四海一心》剧本副本,连同那些精心保存的“真理”纸条,作为“宝贵的学习宣传材料”,托付给信得过的过路部队长官、甚至是一些往来于各根据地之间的行商。他的说辞圆滑而有效:“看看,这是咱们苏北文工团的新戏,连延安那边都听说啦!这纸条,是群众自发印的,多好的形式!带回去给同志们看看,学习学习新经验!”
这些剧本和纸条,伴随着行军的脚步,随着商队的驼铃,一路向北,向西,甚至向南,潜入了更多的部队、村庄和秘密联络点。《四海一心》中展现的国际视野和普通人携手抗争的情怀,打破了某些程式化的宣传窠臼,让人耳目一新。而那张印着“世界终将属于无畏的真理与人民!”的小小纸条,更因其携带方便、传递隐秘、话语有力,成为了一种奇特的精神象征,在渴望新知与信念的人们手中秘密流传。
这一切,身处漩涡边缘的郝君子浑然不知。他只是在某个黄昏,结束了一天的劳作后,被炊事班班长叫住,塞给他一封边缘有些磨损的信。
“你的信,郝同志。上面来的,好像……是延安那边的戳。”班长的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敬畏。
郝君子愣住了。延安?对他而言,那是一个遥远而神圣的名词,是理想投射的所在,是无数革命者心中的灯塔。他怎么会收到那里的信?
他几乎是手指微颤地拆开了信封。信纸是粗糙的土纸,上面的字迹却刚劲有力。信中首先高度赞扬了《四海一心》剧本,称其“视角独特,情感真挚,富有国际主义精神,是革命文艺创作的一次有益探索”。接着,笔锋一转,提到了随剧本一同流传开来的那句“真理与人民”的箴言,信中说,这种短小精悍、直指人心的宣传形式,“在基层战士和群众中引起了热烈反响,极大地鼓舞了士气,凝聚了人心”。
信的末尾,发出了正式的、措辞恳切的邀请:
“郝君子同志,我们深知您在文艺创作和理论方面的深厚造诣。延安文艺界目前正致力于探讨文艺如何更好地与工农兵结合,如何创作出更多反映现实、鼓舞斗志的优秀作品。我们诚挚地邀请您前来延安,担任我院文工团的剧本创作指导,将您的才华与经验,奉献给这片更广阔、更需要您的天地。此处或许能提供更自由的创作氛围,让您的思想与笔触,真正服务于时代与人民。”
落款是“延安鲁迅艺术学院”。
信中还特意提及:“此次邀请,亦得益于江北同志的极力推荐与对您作品不遗余力的传播。他对您的才华推崇备至。”
仿佛一道强光,骤然刺破了郝君子心中积郁已久的阴霾。他反复读着信上的每一个字,尤其是“江北同志”那几个字,让他瞬间明白了很多事情。原来,在他最困顿、最以为自己的努力已付诸东流的时候,竟然有人以这种方式,将他的作品、他的思想,送到了他梦想之地,并为他赢得了如此珍贵的认可和邀请!
一种巨大的、几乎让他站立不稳的复杂情绪冲击着他。有被认可的狂喜,有沉冤得雪般的激动,有对江北那份不动声色、雪中送炭的深深感激,更有一种对路和平之流及其所代表的那种僵化氛围的、迟来的胜利感。
他几乎立刻就想要答应。离开这里,离开这个让他倍感压抑、处处掣肘的地方,去延安,去那个思想更为活跃、创作更为自由的天堂!那里没有没完没了的审批表格,没有路和平的刁难和构陷,没有因“思想复杂”而带来的无端猜忌。他可以心无旁骛地写作,可以将他所有的学识和激情,都倾注在真正需要他的事业上。
这个念头是如此强烈,像野火一样在他心中燃烧。
然而,当他抬起头,望向窗外那片他劳作了一个春天的田野时,沸腾的情绪却渐渐冷却下来。金色的油菜花海已近尾声,但麦苗的绿意正浓,在夕阳下泛着柔和的光泽。远处,几个农民依旧在田里忙碌,他们的身影与土地融为一体,构成一幅宁静而坚韧的图画。
他想起了李地,想起了他沉默的雕刻,想起了他最后空洞的眼神和离去的背影。他想起了自己在这片土地上流下的汗水,磨出的老茧,以及在那纯粹的体力劳动中,偶尔捕捉到的、与这片土地及其人民血脉相连的微妙感应。
去延安,固然是理想的召唤。但这里,苏北,这片他曾经嫌弃其“落后”、试图“启蒙”,却又在挫折中真正开始理解、开始融入的土地,难道就真的不值得留恋了吗?这里的斗争,这里的人民,这里的复杂与真实,不正是革命最鲜活、最深刻的课堂吗?
“扬名立万”……他曾经渴望过。现在,延安的邀请仿佛是一条捷径。但他此刻想到的,却不再是虚浮的名声,而是他的笔,究竟应该在哪里才能扎下最深的根,写出最有生命力的作品。
就在郝君子内心激烈挣扎的同时,文工团里,另一场风暴正在酝酿。
《四海一心》在外的名声越来越响,甚至传回了苏北根据地上层。旅长在一次会议上特意提到了这部剧,称赞其“有突破,有想法”。这无疑狠狠打了路和平的脸。他原本打算等风头过去,再以“指导修改”的名义,将这部剧彻底纳入自己名下,或者至少抹去郝君子的印记。然而,延安来信邀请郝君子的消息,以及江北在其中扮演的角色,彻底打破了他的计划。
路和平再也按捺不住,直接找到了江北。
“江部长,好手段啊!”路和平脸上挂着假笑,眼神却冷得像冰,“不声不响,就把咱们文工团的东西,送到延安去了?还署的是郝君子的名?你这胳膊肘,往外拐得也太明显了吧!”
江北正在擦拭他的小圆眼镜,闻言,不慌不忙地戴上眼镜,笑眯眯地看着路和平:“路副科长,这话从何说起?《四海一心》本就是郝君子同志创作的,署名是他,天经地义。我不过是觉得剧本好,帮忙传播一下,让更多的同志学习借鉴,这也是为了革命宣传事业嘛。怎么,路副科长觉得这剧本不好?不值得传播?”
“你明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路和平气得额头青筋跳动,“郝君子他现在是受处分的人!他的思想有问题!你这样做,是无组织无纪律,是在助长错误倾向!”
“哦?”江北依旧笑着,眼神却锐利起来,“处分归处分,作品归作品。延安那边的同志,眼光总不会比我们差吧?他们觉得剧本好,邀请作者,这说明什么?说明金子总会发光,说明我们有些人啊,戴着有色眼镜看人,差点埋没了人才!”
他慢悠悠地端起茶杯,吹了吹气:“至于组织纪律嘛……我江北做事,向来是以革命事业为重。发现人才,推荐人才,难道不是分内之事?总不能因为某些人的一己之见,就让我们优秀的同志永无出头之日吧?那才是对革命事业最大的损失!”
“你……!”路和平被噎得说不出话,指着江北,手指都在发抖。他意识到,江北这是彻底站到了郝君子一边,而且用实际动作,给了他一个响亮的耳光。两人之间的裂痕,从此再无弥补的可能。
这一切的明争暗斗,郝君子依旧不甚了了。他只是在几天后,隐约听到一些风声,说路和平在领导那里碰了钉子,心情极差。而江北见到他时,那笑眯眯的眼神里,似乎多了些意味深长的东西。
夜晚,郝君子再次点亮了那盏如豆的油灯。他没有立刻回复延安的来信,而是翻开了那本跟随他飘洋过海、布满批注的笔记本。他又拿出了藏在箱底的刻刀,轻轻摩挲着上面的“萍”字。
延安的邀请信就放在手边,像一张通往理想国度的船票。而窗外,是苏北沉寂的、孕育着无限生机的春夜。
他知道,他必须做出选择。是逃离,还是扎根?是奔赴一个看似光明的未来,还是留守这片给予他痛苦也给予他力量的现实?
他的目光落在笔记本上新写下的一行字上,那是他白天在田埂上休息时,看着劳作的农民,心有所感写下的:
“真正的创作之根,深扎于脚下泥泞的现实,而非悬浮于空中楼阁的理论。”
他拿起笔,在延安来信的背面,开始写下一些零碎的文字,不是回复,而是一些新的创作构思,灵感来源于李地,来源于刘大嫂,来源于炊事班的烟火,来源于这片金色与绿色交织的苏北平原。
他还没有决定是否离开。但他知道,无论去往何方,他手中的笔,他心中的刻刀,不能再沉睡下去了。江北的暗中相助,延安的遥远召唤,如同一阵强劲的春风,吹醒了他几乎冬眠的意志。
他要继续写下去。不是为了证明给路和平看,而是为了脚下这片土地,为了那些沉默而坚韧的人民,为了自己那颗从未真正熄灭的、追求真理与光明的心。
油灯的光芒虽然微弱,却坚定地照亮了他面前的纸笔,也照亮了他前方迷雾重重的道路。苏北的春雨,似乎即将来临,它将滋润干涸的土地,也必将催生新的、更加茁壮的萌芽。
春深夏浅,苏北的空气里除了油菜花的余香,更多了几分燥热。就在文工团按部就班地排练、路和平依旧琢磨着如何在他的权限内“规范”一切时,一支从广东北上的小型运输队,带着风尘与一丝不同于本地气息的活跃,抵达了驻地。他们带来了侨批——海外华侨汇回的款项和物资,这是维系抗战的重要血脉之一。
这批物资能顺利到达这个苏北的文工团和周边支队,很大程度上是冲着江北“机关嘴”的名头和这些年经营下来的人脉。款项不算巨款,但足以解燃眉之急,更珍贵的是随队带来的奎宁、磺胺等稀缺药品。
然而,接收过程却不尽人意。路和平作为宣传科副科长,自觉离“正”字只差一步,坚持一切要按规矩来。领取物资需要填写的表格多达七八种,用途说明、分配计划、接收人明细、思想保证书……层层审批,缺一不可。送物资来的负责人急得额头冒汗,他们还要赶路去下一个点,却被这些纸片绊住了脚步。
“同志,这药是救命的,前线等着用啊!”负责人几乎是在恳求。
“程序就是程序!”路和平扶了扶眼镜,一脸不容置疑的严肃,“没有完备的手续,物资去向不明,责任谁来负?这是对革命财产负责!”
就在这僵持不下的时候,一个带着浓重粤语口音、语调轻快甚至有些油滑的声音插了进来:“哎呀,路科长,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嘛!你看看这些兄弟,千里迢迢过来,水都没喝一口,就先被你这堆纸搞晕头啦?”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一个穿着剪裁考究但风尘仆仆的卡其布外套、头发梳得油亮、眼神灵活的中年男人走了过来。他身边跟着的,正是笑眯眯的江北。
“黎川兄,你可算到了!”江北上前拍了拍那男人的肩膀,显得极为熟稔,然后对路和平介绍道:“路科长,这位是黎川先生,这次侨批物资的主要筹措人,也是我的老朋友了。他可是个大忙人,专门押送这批东西过来的。”
黎川,约莫四十岁年纪,面容精明,未语先带三分笑,但那笑意并不达眼底,透着一股在商海和风浪里磨砺出的疏离与计算。他随手拿起一张表格,瞥了一眼,嘴角勾起一抹刻薄的弧度:“啧啧,这么多字,我看着都头晕。路科长,要不这样,你把这些表格打包,我带回广东,找几个账房先生慢慢填,填好了再给你寄回来?就怕到时候,这药……嗯,可能就没那么急用了。这批货,海上不太平,日本人查得紧,费老鼻子劲了。你们到底是真想抗日,还是只想保住自己屁股底下那个位置的安稳啊?”
他话说得轻飘飘,却像软刀子,扎得路和平脸色一阵红一阵白。周围几个等着领物资的支队干部忍不住低笑起来。
“黎先生!请注意你的言辞!这是革命纪律!”路和平试图维持威严。
“纪律?纪律是为了打鬼子,还是为了折腾自己人?”黎川毫不客气地顶了回去,他环视一圈,目光落在那些焦急的干部脸上,“我看啊,有些纪律,是专门给守规矩的老实人定的。像我这种跑船的‘资本家’,就不太吃这一套。”黎川家里几代经营南洋与大陆之间的贸易,是个地道的“资本佬”。他靠着精明的头脑和敢闯敢拼的劲头,在日军的海上封锁线间游刃有余,做着刀头舔血的生意。
他毫不避讳自己“资本家”的身份,甚至带着点挑衅。部队里确实有些人对他的背景颇有微词,但此刻,他带来的实打实的物资和直指要害的嘲讽,反而让那些不满暂时消音了。他的话刻薄,却让人难以反驳。“老子跑过多少船,赚过多少鬼子刀底下的救命钱,打仗要不要钱,枪要不要钱啊?你跟我说这些,老子是来救命的,不是填表格给你升科长的!”
眼看气氛僵住,刘端瑞闻讯赶了过来。她依旧是那身洗得发白的军装,身姿挺拔,面容温婉中带着坚毅。“黎先生,一路辛苦了。路科长也是职责所在。”她先对黎川礼貌地点点头,然后转向路和平,声音平和却不容置疑:“路科长,药品紧缺是事实,前线同志等不起。你看这样行不行,我们先按最紧急的需求,做一个简易的签收和分配记录,让运输队的同志和急需药品的支队先走。详细的表格,我们文工团后续加班加点补上,我亲自负责,保证手续完备。”她脸上带着温和而不失分寸的笑容,先是向黎川表达了诚挚的感谢,又转向路和平:“路科长,黎先生远道而来,一片热忱。手续固然重要,但特殊情况是否可以特殊处理?我们可以先登记接收主要药品,用于急需,详细的清单和证明,后续再请黎先生补充,您看如何?”
她的话有理有据,既维护了原则的弹性,又给了双方台阶。黎川的目光一下子被刘端瑞吸引了过去。他见过太多女人,南国佳丽的柔媚,沪上名媛的摩登,但像刘端瑞这样,穿着朴素的军装,却透着一种沉静、坚毅而又聪慧气质的,实属罕见。他眼中的玩世不恭收敛了些,多了几分真正的兴趣。
“这位是……”黎川看向江北。
“文工团副主任,刘端瑞同志。”江北介绍道,眼中闪过一丝了然。
“刘主任,幸会。”黎川主动伸出手,笑容变得真诚了许多,“你说得对,救急要紧。”
她的话既照顾了路和平的面子和程序,又解决了眼前的实际问题,滴水不漏。黎川原本带着讥诮的目光,在落到刘端瑞身上时,不由得顿了一下,那玩世不恭的神情里,第一次掺入了一丝真正的好奇和欣赏。这个女干部,有点意思。
一场风波暂时平息。物资在刘端瑞的协调下得以快速分发。黎川看着刘端瑞从容指挥的背影,摸了摸下巴,眼中兴趣盎然。
而此时,郝君子正在远离这场纷扰的田野里。他已经被暂时从炊事班调到了后方医院帮忙,那里相对清净,也更需要人手。空闲时间,他依然泡在田里。挥舞锄头的动作早已不复最初的笨拙,变得协调而有力。翻开的泥土带着潮湿的气息,蚯蚓在锄下扭动。汗水顺着他的额角滑落,滴在土地上,瞬间消失不见。他享受着这种与土地最直接的交流,身体的劳累让他无暇去思考那些复杂的斗争和烦闷。
江北带着黎川找到他时,他正赤着膊,在田埂边休息,古铜色的脊背在阳光下闪着油光,那柄属于李地的旧锄头靠在身旁。
“君子!”江北喊了一声。
郝君子回过头,看到江北和他身边那个气质迥异的陌生男人,愣了一下,随手抓起搭在树枝上的汗衫擦了把脸,走了过来。
“这位是黎川先生,从广东来的,给我们送来了急需的药品和资金。”江北介绍道,又对黎川说,“这就是郝君子,我跟你提过的,那个写《四海一心》的才子。”
黎川上下打量着郝君子,目光在他结实的肌肉和黝黑的皮肤上停留了片刻,又扫过他那双布满老茧的手,眼中闪过一丝惊讶,随即笑道:“郝先生?啧啧,真是……入乡随俗啊。江北跟我说你是个大才子,我还以为是个白面书生,没想到是个庄稼把式了!”
郝君子只是淡淡地点了点头,没有多余的话。他对这个看起来精明外露的“资本家”并无太多好感,但也无意结交。
江北看着郝君子,眼神复杂。他低声对黎川说:“看见没?这就是现实。好好的才子,被逼得只能在土里刨食。”他顿了顿,像是回忆起了什么,语气带上了一丝罕见的沧桑,“老子当年在东北,守着祖传的珠宝铺子,也算体面人。后来小鬼子来了,什么都完了……老婆孩子没保住,就剩我一个,揣着几件细软,一路南逃到广东。靠着在船上帮人牵线搭桥,进货出货,练就了这张嘴皮子,也看透了这世道。要不是凭着一碗酒跟对了人,凭着这三寸不烂之舌在队伍里周旋,哪有今天?”
黎川拍了拍老友的肩膀,收起了戏谑:“都过去了。这世道,能活下来,还能做点事,就不容易。”
那时江北还不是江部长,是沈阳城里小有名气的珠宝商人“江老板”,为人仗义,眼光毒辣。黎川的父亲当时往来于东北与广东之间进货,与江北打过几次交道,佩服他的为人和信誉。后来日军侵华势头日盛,江北的珠宝行被觊觎,家人也在动荡中失散,生死不明。家破人亡的江北,怀揣着仅剩的一点细软和满腔愤恨,一把火烧了铺子,南下流浪。在最落魄的时候,他在广州码头遇见了刚接手家里部分生意、同样天不怕地不怕的黎川。一碗辛辣的广东米酒下肚,江北凭着对各地行情、人情世故的精通和那条三寸不烂之舌,帮黎川化解了一场不小的商业危机。黎川看出此人不凡,便将他带在身边。江北凭借着过人的手腕和积累的人脉,不仅在乱世中站稳了脚跟,更在因缘际会下,利用他的“生意经”为当时物资匮乏的抗日队伍筹措给养,一步步展现价值,最终以其特有的“机关嘴”和运作能力,在队伍里谋得了部长的位置。他与黎川,是过命的交情,也是互相成就的伙伴。
黎川的到来,像一股活水注入了略显沉闷的支队。他出手阔绰,言语风趣,带着浓郁的广东口音和商贾特有的圆滑,很快就和基层的战士们打成一片,分发一些从沿海带来的新奇小玩意儿。
他们没多打扰郝君子,很快离开了。郝君子望着他们远去的背影,又看了看自己沾满泥土的双手和脚边的锄头。油菜花已经开始凋谢,沉甸甸的油菜荚低垂着,预示着即将到来的收获。
他想起前几天和刘大嫂商量好的,等收完这季油菜籽,就一起进城去看看李洋。不知道他在城里的日本医院,是否真的得到了治疗,病情有没有好转。进城,或许也能打听到更多外面的消息,包括……那封来自延安的信,他还没有想好如何回复。
他重新握起锄头,深深掘入泥土。土地沉默,却给予他最实在的回报。他需要这片土地,需要这场即将到来的收获,也需要一次离开,去看清自己未来的路究竟在何方。他白天劳作、在医院帮忙,夜晚依旧在地窖里整理思想、翻译作品。延安的邀请信被他压在箱底,尚未回复。他还在犹豫,也在等待。或许,等看完李洋,等这片油菜籽收获入仓,他会对自己,对前路,有更清晰的认识。苏北的土地,正用它沉默的孕育和即将到来的丰收,悄悄塑造着一个崭新的郝君子。而外界的风云,正悄然向他汇聚。
苏北的日头渐渐毒辣起来,将连绵的金色花海晒成了沉甸甸的黄绿。收获的季节到了,郝君子和村里的农民们一样,头戴破草帽,手持连盖,在晒场上忙碌着。
“啪!啪!啪!”
连盖是一种较为朴素的劳作工具,主要为竹子,一块二十厘米的竹板,被活扣的竹子插销在长竹竿的侧面洞中,一翻一掀,节奏灵活,轻轻的就能把已经晒干的菜籽敲开。
富有节奏的敲打声在晒场上回荡。郝君子学着旁人的样子,将晒得焦干的油菜秆抱到中间,挥动连盖,一下一下地敲打着。干燥的荚壳爆裂,细小黑亮的菜籽簌簌地溅落出来,带着植物特有的香气。这活儿看着简单,实则极耗力气,更要讲究巧劲。起初,他动作笨拙,不是敲空了就是力道用老,震得虎口发麻。一天下来,双手掌心磨出了好几个晶亮的水泡,破了之后,火辣辣地疼,臂膀也酸胀得几乎抬不起来。
汗水顺着额角流下,滴在滚烫的土地上,瞬间蒸发。但他看着身边老农那古铜色、布满深刻纹路却稳定有力的手,看着场上越积越高的黑色菜籽堆,一种奇异的踏实感从心底升起。这不同于写完一个剧本的成就感,这是一种看得见、摸得着的收获,是土地对他汗水的直接回馈。他不再是一个旁观者,而是这片土地劳作与收获循环中的一部分。
夜晚,洗净一身尘土和疲惫,他再次钻入那间农舍下的地窖。油灯下,他摊开从当地一位老秀才那里借来的、纸张泛黄脆化的淮剧唱本。那些工尺谱和方言唱词,对他而言如同另一种语言。他耐心地破译着,同时对照着自己白天在田间听到的、农民们哼唱的劳作号子——“嗨呀嚯嘿”、“加把劲那个嘛”……他发现,这些号子的节奏、气息的运用,与淮剧某些粗犷激昂的唱腔竟有暗合之处。一个念头在他心中萌发:能否将这最原生态的、来自土地的声音,融入到他未来的剧本创作中,让舞台上的唱段真正带着泥土的呼吸和劳作的脉搏?
同时,他也没有放下那支思想的笔。他继续翻译着从东洋带回的、一位日本反战作家描写战争对普通人摧残的作品。字里行间透出的痛苦与反思,常常让他想起李洋,想起这片土地上沉默承受着苦难的人们。身体的劳累与精神的耕耘,在这间地窖里奇异地交织着。
油菜籽收得差不多了,郝君子特意留了一束晚开的、略显稀疏的油菜花,和刘大嫂一起进了城。城里的日本医院,气氛森严。李洋看起来比在村里时干净整洁了许多,眼神不再是完全的涣散,但依旧笼罩着一层厚厚的阴翳。日本医生的诊断书上写着“创伤性应激障碍”,刘大嫂听不懂,只反复念叨:“先生,他是不是好些了?能认得人了吗?”
郝君子将那一小束金黄的油菜花递到李洋面前。李洋木然地坐着,没有任何反应。就在郝君子和刘大嫂都有些失望,准备离开时,李洋的目光似乎被那耀眼的黄色吸引,定定地看了许久。突然,他喉咙里发出一个干涩、突兀的声音,像石子摩擦:
“他们都……沉在芦苇荡……”
声音不大,却像一道闪电劈中了郝君子。芦苇荡?灭村惨案?他瞬间联想到了李洋可能的遭遇,一股寒意从脊椎升起。刘大嫂则“哎哟”一声,心疼得几乎掉下泪来,一把抱住李洋:“我的儿啊,你说什么胡话,不怕不怕……”
郝君子站在一旁,看着这一幕,心中五味杂陈。他发现自己进城后,面对街道上依旧存在的流离失所和日本兵巡逻的刺刀,情绪不再像初回国时那样激烈澎湃,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沉的、近乎麻木的茫然。这种茫然,并非冷漠,而是见识了太多苦难、自身也经历了挫败后,一种更深切的无力感,以及一种属于这片土地上大多数人的、沉默承受的常态。他身上那层鲜明的“学生气”,正在被这种粗糙的、属于农民的现实感一点点磨去。
与此同时,文工团驻地旁边的空地上,新的舞台正在搭建。黎川叼着烟卷,在现场溜达,看似随意地对忙碌的工人们说:“兄弟们加把劲,今天把这主体架子立起来,晚上我请大家喝酒,工钱……用这个结。”他手指间一枚银元在阳光下闪过诱人的光泽。
工人们一听,眼睛都亮了。往常帮部队干活,多是记工分或用粮食抵扣,结算周期长,哪见过现大洋?一时间,钉锤声、号子声更加响亮密集,效率肉眼可见地提升。
路和平闻讯赶来,看到这场景,脸色顿时阴沉如水。“黎川先生!你这是什么意思?用资产阶级的糖衣炮弹腐蚀我们革命的工人队伍吗?这是严重的纪律问题!”他厉声喝道。
黎川吐出一个烟圈,慢悠悠地说:“路科长,言重了吧?工人兄弟流汗出力,我给现钱,天经地义。总比你们那批条子画饼,三个月见不到一粒米实在吧?再说了,”他凑近一步,压低声音,语气却带着讥讽,“我这可是真金白银支持抗战,你上报上去,看看上头是表扬我,还是表扬你手下那叠永远填不完的表格?”
路和平气得浑身发抖,指着黎川“你、你……”了半天,却终究没敢把话说死。他知道黎川身份特殊,带来的物资是实实在在的硬通货,上面也要倚重他。这种资本的力量,与他所熟悉的那套规则碰撞在一起,让他感到一种失控的愤怒和无可奈何。他只能铁青着脸,甩下一句“我会向上级反映的!”,愤然离去。
黎川看着他的背影,无所谓地耸耸肩,转头对工人们喊道:“兄弟们,听到了吗?路科长要去给你们请功了!再加把劲!”
阳光下,银元的光芒与工人们额头的汗珠交相辉映,映照出理想、规则与赤裸现实之间,那道复杂而深刻的裂痕。而郝君子,正带着满手的血泡和满心的茫然,从城里归来,一步步走回他那位于村庄边缘、沉默地等待着下一次播种的农舍。
地窖的油灯下,郝君子在整理李地留下的零星杂物时,无意间翻出了一小捆干枯的、毫不起眼的盐蒿草。起初他并未在意,直到发现草捆旁压着一张粗糙的草纸,上面用炭笔潦草地画着几道示意图——将盐蒿草捣碎取汁,用细竹签蘸取,在普通纸张上书写,干后无痕,遇火烘烤或特定药水涂抹,字迹便会显现。
郝君子心头一震!这是密写技术!是李地离开前,留给他的,或者说,留给可能懂得其价值的人的无声遗产。
一个大胆的想法在他脑中成型。在后方的医院里,聚集着不少因伤暂时脱离战斗、却头脑清醒、渴望为革命继续出力的伤员。郝君子悄悄找到了几位信得过的、识字且有表达能力的伤员,展示了盐蒿草汁的秘密。一种共同的责任感和兴奋感将他们迅速凝聚。他们成立了一个秘密小组,郝君子借用盐蒿之名,称之为“盐蒿社”。
他们的“刊物”,命名为《盐埠民声》。没有华丽的纸张,没有油印设备,只有最普通的毛边纸,和一碗清澈如水、带着淡淡咸涩气味的盐蒿草汁。“盐蒿社”的成员们——有失去一条胳膊仍能用左手写字的指导员,有眼睛受伤却听力敏锐、负责收集信息的侦察兵,还有郝君子这个曾经的“洋学生”——成为了这份特殊报纸的编辑、记者和“印刷工”。他们将根据地的真实消息、战斗捷报、生产情况,甚至对某些不良现象的温和批评,用无形的字迹记录下来,在信任的同志间秘密传阅。一份份看似空白的纸张,承载着地下流动的信息之火。
与此同时,文工团为即将到来的大型文艺汇演忙碌着。路和平在一次筹备会上,拿着上级下发的一份“关于规范文艺演出妆容”的通知,郑重提出:“这次汇演规格高,影响大,演员的妆容必须统一、规范、体现革命气象。我建议,统一购买上海产的‘双妹’牌胭脂,确保颜色正、质量好,不能像以前那样用土颜料凑合,显得我们太土气!”
他话音刚落,黎川懒洋洋的声音就响了起来:“路科长,好大的手笔啊。”他不知何时倚在门框上,手里捏着一个精致的小圆盒,正是“双妹”牌胭脂。他踱步进来,将胭脂盒“啪”地一声放在桌上,然后,又从西装内袋里慢条斯理地掏出一张单据,轻轻推到路和平面前。
“这是这批胭脂过日本海军检查岗的海关税单,”黎川指着单据上的一行数字,语气带着毫不掩饰的讥讽,“看清楚了吗?路科长,这盒让你觉得有‘革命气象’的胭脂,里面至少三成的价钱,是进了日军港口税务所的账房。你用根据地的经费,去给日本人交税,这算不算是……资敌啊?”
会议室内瞬间鸦雀无声。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看着路和平那张由红转白、再由白转青的脸。他张了张嘴,想反驳,却发现自己一个字也说不出来。黎川这一击,正中要害,将他那套脱离实际、只重形式的面子工程,剥得体无完肤。
“你……你血口喷人!”路和平最终只能无力地挤出这么一句。
“是不是血口喷人,白纸黑字在这里。”黎川收起税单,冷笑一声,“前线将士流血牺牲,你们在这儿纠结胭脂是不是上海产的?路科长,你的‘革命气象’,代价是不是太高了点?”他不再看路和平,转身拿起那盒胭脂,随手抛给旁边一个看呆了的年轻演员,“拿去,看看能不能擦出点硬骨头来。”
这场风波,以路和平的彻底哑火告终。而他与黎川之间的对立,也彻底摆上了明面。
黎川似乎并不在意这些。他的注意力,更多地投向了那个总能在他与路和平冲突时,以智慧化解僵局的刘端瑞。他打听到刘端瑞在钻研淮剧唱腔,苦于一些古本失传。几天后,他竟将一本纸张泛黄、边角破损但字迹清晰的旧抄本,放在了刘端瑞的面前。
“《白蛇传·水斗》全本工尺谱,”黎川的语气少了几分平日的轻浮,多了些郑重,“听说你在找这个。”
刘端瑞震惊地翻看着这失传已久的珍本,难以置信:“黎先生,你从哪里找到的?这太珍贵了!”
黎川看着工尺谱,眼神有些飘远,沉默了片刻,才缓缓说道:“我姐姐……以前是唱粤剧的,在岭南一带,也算是个名角儿。”他顿了顿,声音低沉下来,“鬼子来的那年,她的戏班在台上唱《穆桂英挂帅》……日本人的飞机来了,一颗炸弹,戏台就没了……什么都没剩下。”
他抬起头,看向刘端瑞,眼中没有了商人的算计,只有一片深沉的痛楚和怀念:“所以,我看到你们还在唱,还在努力把这些老玩意儿传下去,就觉得……挺好。这谱子,放在我这儿也就是本废纸,给你,或许还能有点用。”
这一刻,黎川卸下了所有油滑和玩世不恭,露出了内心深处从未愈合的伤疤。刘端瑞看着他,第一次在这个“资本佬”眼中,看到了与自己,与郝君子,与千千万万受苦受难的同胞相似的情感——那是家国之痛,是失去亲人的彻骨之悲,也是于废墟中依然不肯放弃的、文化的韧性。
她轻轻摩挲着工尺谱,郑重地说:“黎先生,谢谢你。它一定会很有用。”
窗外,苏北的风带着盐碱地的气息吹过。地窖里,“盐蒿社”的成员们正在无声地书写着真实的《盐埠民声》;文工团内,一场关于“胭脂”的风暴刚刚平息,而一段基于共同伤痛和理解的情感,正在悄然滋生。历史的洪流中,个人命运的悲欢与宏大叙事的碰撞,在这片土地上,持续上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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