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麦然
那是1943年的最后一天,从空中俯瞰澳门,倾斜的地平线,陆地的轮廓如同海面上的秋叶,下方的云层遮挡了小北的视野,然而上升还在继续,她所留恋的澳门的松山变得越来越远,困意在此时全方位的席卷女孩努力寻找着挂甲院的位置……最终她放弃了。
“冬眠,就像熊一样冬眠,然后一切都好了。”身后的声音安慰道,睡意很快找上了小北,伴随着橙色气体的升起,她的眼皮沉重的仿佛灌了铅。恍惚间她看见了一座横跨大海的桥梁如同巨龙般横卧在海面,连通澳门向着东边的海面直到地平线。不真实的场景仿佛梦境,外公曾经说过梦属于曾经也属于未来——因为梦是记忆的幻影,未来和曾经同样也是记忆中的幻影,可眼下的梦境却在不断的清晰,巨龙般的桥上,她从未见过的卡车正飞快地奔驰着。
“这很好!”小北轻声嘟哝着,“这样我和小伙伴们就不用一遍一遍的跑货了。如果这是真的,醒来的思亮大概会开心的吧?”
“熊在冬眠的时候会做梦吗?”橙色的光晕如流水般浮漾,小北向身后的深邃的空间问去,在等待回答的间隙,小女孩观察到黑沙海滩上那巨大的琉璃蒲公英树正一点一点变得消失透明。
“不会。”
“那这到底是不是梦?”一阵强烈的气流猛然来袭,一张报纸拍打在了小北昏沉沉的视野里——“广岛上空升起蘑菇云,日本本土遭受重大打击!”报纸用了整版报道,报纸上的油墨鲜艳欲滴。
“一切还是发生了?”小北的眼睛已经疲倦地睁不开。
“是的。”
“那么我的飞天能够改变一切吗?”小北均匀地吐息着空气。
“不知道,但你很勇敢,女孩。”那个声音正在逼近,“不要害怕,就像我说的,你只需要……”
“冬眠……我知道,我熟悉那样的感觉……但我希望人在冬眠的时候还能发梦……就好像……好像。”疲倦的呼噜声中止了女孩的话语。
镰刀状的前肢代替了温情的安慰轻轻地拍在女孩的肩上,高大但消薄的身体隐匿在泛着蓝光的斗篷之下。
“外公,你能不能不要去打猎?”
“乖孙女,不行,冬天马上要到了,家里存粮不多,要是这次我能捞到只熊瞎子,今年过冬顿顿有肉吃。”
“外公,熊很危险。”
“不怕,它们会在秋天把自己吃的胖胖的,然后再冬天冬眠。这时候的它们睡得比死了都沉。”
那些熊真可怜,但小北来不及说出口……两个月前,那是女孩小北人生的第一次冬眠,那次对话后外公就再也没有回来,小北每日都会跑进森林里找外公,直到那一天她回到家门口时,成队的日本兵正在撤离,留下的只有火焰、鲜血以及说不出话的自己。牧师安德鲁寻着火情找到了自己,而他的教堂也和小北的家一样正在燃烧。
他们向南方持续行走了一个月,牧师安德鲁宣称他们到达的地方将会有神的庇佑。于是他们整日赶路,躲避日军占领的区域,一路上神父都在向小北不厌其烦地讲述着天主教的故事,但是小北始终无言,至多回应以礼貌而无声的微笑。
“你得说些什么孩子,否则我怀疑你会失去语言……以及活下去的信心。”神父歪斜地坐在槐树下,此刻,身边不断加入的难民们总是先将好奇与怀疑目光盯在神父和他的十字架上,然后终止于落魄的小北身上。
“或者你想听什么?”
“孙悟空的故事,我的外公和我讲到孙悟空大闹天宫……”安德鲁很高兴听见一个月来小北第一次用声音回应自己,于是作为中国通的神父回想着《西游记》这本中国神话小说的内容,而正当他望空思索时……
“砰——”牧师陡然间看到远方的山头多了几个血红的“太阳”。
“小心!趴下……”一排子弹射穿了神父的胸膛,他紧握着十字架倒在了血泊中。
“孩子,接下了的神话是,无所不能的孙悟空挑战了整个天庭。他就像战神那样无所畏惧。”意识到自己无法生还的牧师不想失去最后的救赎。但倾斜的视线中他看见日本军人的军靴。以及越来越清晰的日语。
“不要怕孩子……有一段时间孙悟空会被神话中的如来佛压在五指山下……就像……就像他在冬眠那样……但……”
“主,宽恕我……”至死安德鲁都不知道自己是否完成了最后的祷告……
小北觉得自己经历了漫长的冬眠,一路上的事情她什么也记不起,只有脚步还在前进,不能停下,也不愿停下……接下来的一个月里,小北的脑海里一个念头也没有浮现过,因此她只要不去回忆微笑便能始终挂在嘴边。
她带着这样的微笑第一次见到了思亮——思亮盯了自己很久,男孩的眼神从惊诧到拒绝再到厌恶仅仅用了一瞬间,但思亮还是带着自己通过关闸来到了澳门河边新街的难民营。
“在这里吃饱饭需要你们多付出些,大家都知道我们的同胞正饱受日本侵略之苦,作为中国人我们必须帮助我们的同胞。”后来小北才知道思亮属于挂甲院这个奇怪名字的澳门抗日组织。只是当时刚刚经历一路的逃亡,亲眼目击日军的残暴,所有人都战战兢兢的。
“好!”小北小声的说道,她轻轻地从人群中卖出一步,此时她有种从漫长冬眠中苏醒过来的感觉。但她的勇气却使得思亮看向她的目光更加鄙夷。
接下来的几天里,小北都在重复“好”这个字。她对弥留之际的疯婆婆拜托她照顾名为“孙儿”的猫说好,对乞讨饭菜的更小孩子说“好”,对挂甲院的伙伴要求一起运送物资去内地说好——起先药水和绷带,后来是拆散的飞机零件,有时候仅仅只是带着不明折痕的报纸,但每次从澳门运送物资到内地就必须经过关闸,日本人的军警紧盯着这里,因此他们时而化妆为一大家族的难民出行,时而又装作贩卖鱼鲜的商旅。有一次日本军警拦住了他们,正当两伙人剑拔弩张时,日本人的目光落在了小北身上。
“你袋子里装的是什么?”日本军人问道。
“好!”小北回答
“袋子里不能装‘好’!”日本人像是被激怒了。
“好!”
“打开袋子!”日本军人端起枪威胁,男孩思亮已经将手伸向腰间的武器。
“好!”小北像是在梦呓一般回答。
“哈哈哈,我们遇见了傻子,八嘎!”日本军人哄笑着离去。
小北或许拯救了很多人,但这样的举动遭到了思亮的愤恨。
“你为什么除了‘好’以外什么都不会说。”思亮愤恨的将拳头砸向小北,拳风终是从小北的耳际卷起,力气却全打在了墙上,“你得停下说‘好’明白吗?这是我最后一次警告你!”
“好!”
这样的回答引起了思亮的暴怒,但很快他被同行人拦了下来,“还记得吗?吴师爷说过,这个女孩不简单!”
就在思亮发怒的拳头行将降临时,小北第一次看见思亮那个坚毅的男孩会有如此复杂的表情,那表情仿佛是过早从冬眠中醒来的熊。而猛然一阵心跳后,小北也有种自己要醒来的感觉。
第二天,她看见了自己枕边的死猫,毫无疑问这是来自思亮的警告,她的心脏猛然地跳动,她想起了猫咪每日蜷缩着身体为自己暖脚,呐喊的冲动如同洞穴中的烈火猛烈地袭来……她夺门而逃,福隆新街上升的石子路没有让她停下,圣保禄大教堂的钟声也没有让她心安,那些回忆如同烈火驱使而来的猛兽,一旦意识觉醒,她将亲眼看见自己被猛兽吃掉的过程,因此她只有选择冬眠……她终是在黑沙海滩之上的寺庙中找寻到了冬眠的感觉,这里的僧人虔诚地诵经,没有回忆,没有痛苦,又似神思在身外。小北跟着僧人一起念诵,终于平稳了心跳。时间对小北来说并不重要,一个时辰、两个时辰从日落到月高,有的僧人累到,但念诵却从未停下,直到那个燕尾服男人的到来。
“阿弥陀佛,池田先生,您还是为您夫人而来?”午夜的骤雨落在寺庙的屋瓦上,雨水沿着瓦滴到窗外的水缸中,主持的声音清凉地说道。
“不全是,大师,我最近越来越难心安地睡去。”日本人说出颤抖的声音,那样的情绪和难民无异。
“所以,池田先生,您午夜到访是求心安?”年轻的主持和善地说着,那样的语气仿佛日本人是他最好的朋友。“本寺僧人已经日夜为夫人的病情诵经祈福,但是还是向贫僧说得那样,无明业报终是……”
“大师,我知我的罪孽,现在我别无所求,只希望我失踪的女儿池田丹娜平安。”池田重重的在佛像前叩首,就像他过去无数次在长崎老家的寺庙里做过的那样。
“阿弥陀佛,世人皆为执念所驱使,却不知起心动念,发心的一瞬间便是结果落地的一瞬间,时间或为幻觉,只是芸芸众生,十界迷悟,业障蒙蔽,难有人懂,多少人争一时得失,迷失在因果里……”此时一道惊雷劈过,年轻的主持毕竟资历尚且,手中的佛珠却在此时落地。僧人们连称罪过,齐齐撬动木鱼,专心诵经。
小北无惧惊雷,她顺着闪电的劈击的方向,却发现窗外的水缸中寺庙的倒影随着木鱼声和诵经声越来越清晰,木鱼声如点,诵经声如波,它们同时逾越过水缸中的倒影,难辨其形。
小北惊叫了一声,她看见倒影中一座巨大的琉璃蒲公英树若隐若现的耸立与寺庙之上,直插云霄,那巨物发出的光芒宛若它有生命,并且还在节律的呼吸。小北不知那是何物,赶紧收回自己的目光,但眼前,空气正在剧烈的燃烧,她发现自己面前的佛像此刻换了一副面孔——两对镰刀代替双手,而三只朝着天空凝望的眼睛正像燃烧一样蒸腾起附近的尘埃、光线以及时间。
“你是?”池田并没有察觉到小北看见的东西,但他此时紧紧地握住了小北的手臂,怕是稍有不慎就会失去……他的眼神先是惊喜然后是害怕。
“她不是!”住持努力维系着往日的镇定。
“哦,对不起,我失礼了。”池田的目光立刻黯淡了下去,他言不由衷地道歉,直到他打量了许久,方才失落地走入黑夜。
“你看见了不是吗?”住持缓缓地对小北说道。
“那是什么?”
“外星生命体,孩子,老住持涅槃前我还是天文系的学生,你能看见说明你很特别——只有内心空明的人能看见这些。欲望会像屏障一样蒙蔽我们的眼睛。”年轻的住持好像好不容易找到了能说话的人那样,他甚至忘记称颂佛号,“外面的树,你看见了吗?像蒲公英一样的树,待到人类暴行凝结出的‘果实’集满蒲公英树时,人类毁灭的天罚就会天空中降下。”
“好的。”小北此刻却想起了外星人是否和自己一样经历了旅途的艰险,事实上外星在哪里,小北并不清楚,外星是否比日本遥远,那里的人是否比日本军人凶残。
“他们跟着人类的念想而来,老住持曾试图带着僧人在树下日月诵经,用空明思维阻隔琉璃蒲公英树吸收人间业障,但一切收效甚微,老住持因此积劳成疾死去。或许人类不久后就会毁灭。”
“毁灭……”小北的瞳孔慢慢地放大变圆,剧烈的心跳催促着女孩的苏醒,但女孩不愿面对疼痛。
“好的。”随后小女孩说道,为了维持平静,不被回忆吞噬,她只能觉得毁灭二字仅是意味着比冬眠更长的时间,小女孩几乎是本能地答应。
此刻端坐在佛像位置上的外星生命体,镰刀状的前肢轻轻地摆动了一下,仿佛是对女孩悠长的凝视——长在头顶三只眼睛虽纹丝不动地望着穹顶的位置,但眼睛上方蒸腾起的空气将尘埃和光线如同旋涡一样吸食,直至硬生生地在空中抽空出了一汪悬置的静水,除了黑暗空洞无物。凝视那样的眼睛,小北觉得寂静空明的内心中有悬置的木鱼敲击的点阵之声和意义不明的诵经声,像涟漪夹杂着雨滴一样向自己的内心袭来……于是,那样的交流,根本无需小北用声音回答……
“你们还不快走!”住持对着微动的帐巾喊道,随后几个慌乱的身形显现——两个白人传教士和一个穿着美国空军制服的黑人。
无论是住持的话,还是佛像中的怪物,小北都没有放在心上,这会打扰她的冬眠,一旦冬眠被打扰更可怕的怪物就会被记忆放出,她又面无表情的完成了几次出色的“出关递交”,这种不动脑的机械性活动可以增加冬眠的感觉。只是她隐约察觉最近几日总有黑色的汽车跟着自己,而透过墨色的车窗其中的目光是那样的期望。
回到挂甲院旁的难民营时,小北先是发觉了怒气冲冲的思亮,她不想对思亮抱以无声的微笑,因为思亮弄死了她的猫,接着是思亮的上级吴师爷,吴师爷将思亮拉到自己消瘦的身后,然后礼貌的将小北请进了挂甲所。里面无论商人打扮的人还是穿着难民衣服的人都像神像一般围坐着,只有小北在他们的中间站着。
“真像!”鱼贩打扮的女人啧啧称奇,虽穿着肮脏的围裙,她却用精致的牡丹手绢捂起嘴说道。
“孩子,这件事情只能靠你了。”为首的男人有着高大的身躯,坚定的眼神,以及像极了思亮的面部轮廓,他声音中的权威似乎不容质疑。
“好的!”小北在冬眠中回答。
“你都不知道是什么任务,怎么就能说了好的了?”思亮没有地位坐着,但他此刻不管规矩地喊道。接着被数道严厉的目光逼退。
“这事儿其实说起来很简单,我们观察到日本人盯上了你,他们故意放过你肯定有一天要接近你,如果那天到了,请记住帮我们找一封信奉,紫色的信封上面是葡萄牙语,”身形伟岸像极了思亮的男人说道。
“或许写英文,如果是英文请记住这样的符号。”一个金发碧眼的洋人从人群中钻出,在小北的手心划过英文和数字组合MC2的轮廓。
“谁会把那么重要的事情写在纸上。”随即洋人的猜想遭到了吴师爷的嘲讽。
“小北!不要!”但很快思亮就被更壮硕的两人拉出厅堂。
“好的!”思亮从围院的中庭看向天际,黑沙海滩寺庙上琉璃蒲公英树正隐现着轮廓生长,即将触碰月亮。
小北知晓反正一切都是关于结束,那么在哪里冬眠本不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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