遥远的麦山
作者:小+
坠落
坠落 童年
    阿尔弗雷德很少回忆自己的童年。

    但如果要是真的要回想的话,那段日子的底色应该是亮金和赤橙色的,带着蝴蝶翅膀般的磷光,晃得人近乎睁不开眼睛。哦,我当时还是个孩子,还有点昏昏沉沉。他耸耸肩膀。你们应该都有这种感觉吧。他问,然后不知不觉地换掉话题。

    可事实真的如此吗?

    那时美洲曝烈的阳光烤化河底的矿金,金子流淌,闪闪发光。高大的棕榈和橄榄树在无垠开阔的平原上,长风招摇。他有一头柔软的金发,而大西洋赋予他湛蓝如海的眼睛,注视着他的瞳孔,你能一眼望到底。他是那样清澈,那样纯洁。他在孩提时曾赤着脚奔跑在密西西比河畔,脚下踩着的是柔软湿润的棕褐河泥。

    高高的云影映在河里,随着大河共同向前奔去,沿途的椴树和白橡向他们招手,目送他们奔向南面的海湾。

    他诞生于印第安纳的谷地。没有剧痛地分娩,他就那样懵懂地出现在苍茫的草原上,而他的美洲母亲欣喜地注视着他。那天刮起了百年难遇的大风,是风的神灵在庆他新生。阿尔弗雷德的朋友是石灰色的犀牛和棕色的斑羚。他总是大笑,跟他们一起迁徒弃跑。美洲母亲用她湖泊大河哺育他,使他一天比一天健壮,她用她百年来千年来万年来生命陨落与降临的秘密来启蒙教育他,使他拥有了什么都不怕的勇气和闯劲儿。

    他还小呢,但他却已经拥有那么多了。

    后来远方的船队乘风破浪地驶来,阿尔弗雷德见过海浪的各种形态,咆哮着,奔涌着。温和拍打着,沉默着。但他从来没有看见过海浪被斩破,驯服地低头地把这样的陌生的事物送到岸边。

    他应该害怕的,应该惶恐的,应该转身的,应该藏起来不让那些陌生的人看见的。

    但他没有。

    他只是站在那里,用一双满是好奇的湛蓝的眼睛打量着他们。直到一双戴着白手套的手轻轻地搭在他的肩膀上。

    阿尔弗雷德转头,对上了一对碧绿的眼睛。

    要怎么去形容那种绿色呢?就像那些暗绿色的摇晃的树影,像苍茫的草原,像千百年来打磨着时间的宝石,有着沉默的光影。那时的阿尔弗雷德没有读过诗集,没有念过莎士比亚,没有画过油画。他就是个孩子,甚至都不识得字,他所有的认识都是自然给的。当然不知道形容这种碧绿还可以用诗句来描述。他只是觉得他的眼睛好看,觉得以后讲那些暗绿的树影,苍茫的草原,碧绿的宝石,都可以用这一句话来形容。

    “多像他的眼睛。”

    那双绿眼睛的主人看着他,阿尔弗雷德也注视着他。良久,那个人向他伸出一只手,对他说:“你好,我叫亚瑟,柯克兰。”
坠落 枪
    那时的阿尔弗雷德太年轻了,他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他也不知道,当他把手搭在那只戴着白手套的手上时,因果的齿轮咔哒一声开始转动。那么有些注定的东西就悲哀又难挨的落在他古老又年轻的命运里了。只是他现在还小,他是那么单纯天真,天真的近乎残忍。他什么都不知道。

    于是阿尔弗雷德任由这个素未谋面的先生把他从地上抱了起来,带着浩浩荡荡的一群人走进了他的家乡。他趴在亚瑟的肩头,他看着美洲橘黃色晚霞的壮丽落日,火烧云一直烧到触不到的天际,灰鹰长唳,化作一只箭插进云霄,然后就再也不见身影,看起来自由极了。

    阿尔弗雷德突然很羡慕它。只是他也不知道为什么,他有太多太多奇奇怪怪的念头了。这只是微不足道的一个,于是很快就被他抛在脑后。这时,他的小腿忽然碰到了一个冰凉的东西。

    他低头,看向那个银白色的物件。

    “你很好奇这是什么吗?”

    亚瑟注意到他的视线,于是捏捏他的脸颊,询问他。

    阿尔弗雷德点点头。

    “这是枪。”

    “枪?枪是什么?”

    听到这样天真无邪的回答,亚瑟笑了起来。“我的小男孩,看来以后我要教你的东西还很多啊。”他把阿尔起雪德小心地放在地上,然后在他旁边蹲下来,说,“你可看好了。”

    借着天边最后一点将逝的红光,他把枪口瞄准不远处湖泊附近饮水的犀牛。阿尔弗雷德有点骄傲地想,这是他的朋友。而身边的这位先生,也是他刚认识的朋友。他很开心,当三个好朋友在一块时,会做什么游戏呢?

    然后亚瑟扣动机板。

    “砰!”

    子弹从枪口射出,划过夏日闷热的空气,如赴约般奔向那只野牛。

    于是那只野牛应声倒下了,惊起一地飞鸟。

    阿尔弗雷德小小的抽了一口气。

    亚瑟把枪把插回腰间,重新把阿尔弗雷德抱在怀里。阿尔弗雷德的小腿再一次碰到那个名为枪的东西,他发现那个东西竟然变得这么滚烫,这么滚烫。几乎要把他灼伤。他不理解极了。但他知道,他的犀牛朋友不会再站起来了。亚瑟的耳朵紧紧地贴着阿尔弗雷德的脸颊,他轻拍着孩子的后背,不住的安慰他。

    “别怕。这不过就是死亡。”
坠落 悲鸣
    阿尔弗雷德把脸颊紧紧埋在亚瑟的颈间,接下来那一程都不再说话了。

    于是当天晚上,屠杀开始了。

    亚瑟把阿尔弗雷德领进部落首领的帐篷。帐篷里的篝火燃着,洁白的硬布上绘着古老神秘的图腾。亚瑟坐在首领的椅子上,手里还拽着首领的头颅,刀刃滴答滴答淌着血。外面的火光冲天,那些莫西干人被无情的杀死,映在帐篷上的影子忠实的记录下来这一切,和那些悲哀的图腾重叠,描摹着一个种族悲怆的命运。

    那些人们呀,那些虔诚古老的人们呀,那些愿意把绿松石挂在神明脖颈的人们呀,那些拥有和泥土一个肤色的人们呀。

    他们就在旧世纪最后的那一刻死去,给他们即将缓慢陨落的神明殉葬。

    “孩子,你叫什么名字?”亚瑟问道。

    “阿尔弗雷德•琼斯。”阿尔弗雷德回答后,心想,他确实在杀人呢。这终归是不好的,我未曾伤害过任何人。于是他便沉默,不再作声。

    …你可否在因我伤害了这些人而埋怨我?”

    看这孩子这般,亚瑟温和地问,尽管他的手里依然提着那首领至死也不愿瞑目的头。

    阿尔弗雷德不说话,过了很久才小幅度地点点头。

    “有恻隐之心是一件好事,我为你的善良而骄傲。”亚瑟鼓励他。“但是,我亲爱的孩子,就像是活着。这是生命的法则,像蜡烛的燃烧,就如同一场向死而生的逝亡。他们终究会以另一种方式回到我们身边。”他一边说一边站起来,扔掉了那颗头,走到阿尔弗雷德面前,把他拥进怀里。

    亚瑟在阿尔弗雷德的耳边低声重复道:“和我走吧,我来做你的兄长。我将永远爱你……”

    和我走吧,我来做你的兄长。我将永远爱你。

    我可以是一轮古老的月亮,但我要你做那颗年轻明亮的星星。

    你离我最近,我最偏爱你。

    我会教育你,教给你礼仪,交给你为国为人的方式。我会让你住在一栋开满紫槿与蓝风铃的房子,我会在每个早上吻你起床,为你递上一杯蜂蜜牛奶。我会那么专注,那么深情的爱你,我会教你最周到精致的礼仪,带你读最先进的思想,带你去见本时代最富盛名的画家,让他为你绘相。我会带你去见我的国王,那个英俊风流的棕发青年,他会喜欢你的。我会抚养你长大,会让你健康无虞的成长,会让你闪闪发光的出现在世界面前,让那些本就已经该没落的国家看看,让他们知道,太阳究竟是在谁的国土上永不陨落。

    你会爱我的,孩子。我们的未来注定要连在一起,这是你的命运。你看看你那像金子,丝绸一样的头发,你看看你那海洋一样的眼睛,你看看你自己。

    你也许不解,但你会爱我的。

    大风在帐篷外呼啸,是美洲母亲凄厉的尖叫,她近乎心碎的看着这场燃烧,这个种族悲怆的命运。

    她预料到这一切了吗?

    当她在亿万年前伴随着这片土地诞生时,她注视着海水涌向天际,万物都浑噩,没有光,火山喷发,岩浆流淌,海啸掀起比山崖还高的巨浪时,她在想什么?当一切都平息时,生命渐渐在她怀里孕育时,她在想什么?当她做了一个母亲,她头顶是云蒸霞蔚的天空,触目所及都是翠树,草原,远处的山脉蜿蜒着,飞鹰在天上,犀牛在地上,大河是她美妙的发带。数不清的金砂宝石像流水一样在她指间倾泻着,她的身体有着古老的韵律,因此她健康,美丽,因此她做了母亲,她孕育的人类供她若神明,还有她的孩子,她那金发碧眼,那个懵懂的,不谙世事的孩子。

    是否这命运都已经注定好了?

    她愤怒地大哭,嘶吼,于是这片土地也开始哭泣,刹那间电闪雷鸣,大雨粗暴地砸了下来,划得人脸生疼。这结束了外面燃烧的大火,也结束了这场莫西干人命运的初次浩劫。没被杀死的人惊恐地奔跑,身后的白人不再去追他们了。他们不知道,这场命运的浩劫,在他们繁衍了千年的土地上,终于为他们唱响了悲哀的序曲。
坠落 依赖
    亚瑟拍拍阿尔弗雷德,然后掀开帐篷,对着外面的人吩咐了几句。外面的人应答,随后不久,他们的声息稀稀落落地消失了,只剩下暴雨急促的拍打着牛皮帐篷的声音。

    “好吗?我亲爱的,明天同我去我家做客吧。我带你去看我为你讲述的,那些让你欢笑的事物,那栋为你留的房子,我已经准备了好多年,我们都在等你呢。”亚瑟弯下腰,让目光可以和阿尔弗雷德平齐,他努力地让自己变得可亲可爱,但是这实在有些笨拙,阿尔弗雷德端详着亚瑟的脸庞,这是个古老的人,但他很年轻,眼尾光滑极了,薄唇抿着,在他的刻薄里努力的捧出一点温柔,耐心,喜爱,那双绿眼睛盛着他的影子,还有一点珍贵的笑意。

    他的脸颊那么光滑,他的眼神好美丽。他的姿态和举动就像一个依偎着他心爱的弟弟说亲昵话的兄长,他就像一个稳重的青年。

    这让他看起来是那么年轻,那么年轻。

    但阿尔弗雷德总是觉得,那些本该落在脸上的细纹全都纵横在他眼睛里了。

    “夜深了,我的小男孩,你要睡在哪里?是我单独为你支一个帐篷,还是就睡在我身边?”

    听见这样的话,阿尔弗雷德懵懂地想,不对劲,他说的很奇怪。

    原本我是可以睡在任何地方的,那些山脉的怀里,那些动物的身边,这些莫西干人的帐逢里。这是明明他的家,所有的生灵都欢迎他。

    是他应该询问面前的这个人。

    但阿尔弗雷德又实在很困倦,他太小了,那些念头只是模模糊糊的印象,如一片云一般轻薄飘渺,不久就飘远不见了。

    于是阿尔弗雷德心想,没关系,这些都可以明天再说,明天他来安排,明天他来问询。但今天他想睡个觉。

    他揉揉眼睛,向亚瑟伸出手。
坠落 终章
    第二天下了一夜的暴雨不知道在什么时候停下了。早晨的空气潮湿极了,挥一挥手仿佛能带出一片水。惨败的太阳缓慢升起来,最后被钉在了天幕中央,苍白的光线淌出来,就像伤口渗出来的疮脓。所有的植物没精打采地耷拉着脑袋,似乎万物生机都被那场暴雨摧折了。

    美洲母亲死于这个雨夜。

    她仰倒在印地安纳谷地之上,面朝天空,与泥土一个颜色的身体和泥土融为一体,她修长的四肢缠绕着斑斓的蛇,它们静静的伏着,像尽忠职守的饰品,护卫,殉道者。

    她下半张脸的神情温和又安详,嘴唇微张,露出的半张脸颊微微红润,像是睡着了,一个小憩,不久就会醒来。可她上半张脸却被一片硕大的绿叶盖上了,让人看不清神情。

    这像一个诡异的诅咒。

    所有的人都在沉默的注视着她,像是个荒诞喜剧一般的哀悼。

    那些腰上插着火枪的白人和脚被绳子绑成一串的印第安人站在一起,绝望的悲哀和轻慢的嘲弄在黄的脸庞和白的脸庞上显现,它们从不同特征的面孔上剥离超脱,呼啸着涌向长空,在静默中轰然奏响洪流一样的挽歌乐章。

    在一片死亡奏起的静默中,亚瑟•柯克兰轻轻地握了一下阿尔弗雷德的肩膀。

    “去和她说声再见。”他低声说,“你将要和我离开这里了,我的小男孩。”

    阿尔弗雷德心想、你说你爱我但你看你现在

    的神情,你好欢愉。傲慢又欢愉。

    目睹死亡是件欢愉的事情吗?不是的。

    他在心里对自己说:不是身后这个先生要求我走上前的,这是我原原本本要做的事情。尊重生命。面前的死人曾经把他搂在怀里告诉过他,尊重生命的一切,那尊重死亡也是。那这就不能是应该被要求,被命令的事情。

    于是阿尔弗雷德走到这死去的母亲面前,坐了下去。他用海洋一样的眼睛看了她一会儿,然后伸手摘下了那枚叶子。

    身后有人抽了口气,随后惊慌的议论声,扑通跪地的祈祷声和厉声的责骂,皮鞭的抽打声像潮水一样涌来,却在涌到阿尔弗雷德身边时奇异地掠过他。他什么都听不懂什么也听不到,他只是静静的注视着这个死不瞑目的女人,看她的双眼凸出眼眶,看那斑斑的血泪,看她腐烂的,爬满蠕虫的额头,看她满心满眼的怨怼悲哀愤恨怆然诅咒,还有那一点眷恋。

    那眷恋是给他的,只有他能看见,只有他能看懂。

    她知道他会来,知道他一定会摘下这枚叶子,于是就给了自己一张芬芳与腐柘交织的生死悲喜面,愿意在安乐的赴死途中做一个毅然转头冲回人间的死魂灵。

    因此得以不陨不散,因此得以见到他。

    阿尔弗雷德揪着胸口的衣服想,我不难受,我也不流泪,我不祈祷,也不回头看那个要带我走的先生。

    他只是小心翼翼的躺下,躺在了她身旁,没有挨着她,却像被她抱进了怀里。

    望着湛蓝的天空,他想他第一次有点明白了爱与爱的关系,明白了死亡本身,以及死亡本身背后近乎诗性的意义。

    这一天注定是要被铭记在美洲的碑册了上,此后执笔的人就从莫西干人变为来自英国法国德国西班牙葡萄牙的白人了。伐掉葱郁的植物,种上玉米小麦棉花,把神像敲碎,焚毁绿松石,带来发热致死的病毒,带来新的物种,把所有的原住民驱赶到流放的大山里去,一路走一路杀人,用头盖骨盛金币换金币,葡萄美酒夜光杯里盛的是凝固的血泪。命运的齿轮轰隆隆地转,将会碾碎什么么又重塑什么,推到什么又立起什么,没有人知道。这些直到最终的最终,一切的一切终将落幕,才能交给后人评而在此刻的人们此刻只专注此刻。

    亚瑟走上前去,不由分说的把阿尔弗雷德抱起来:“亲爱的,我们要走了。”

    阿尔弗雷德被他抱在怀里,头倚着他的肩膀。

    可他的目光依然盯着怆然的美洲母亲,他直觉,直觉她是有什么话要说的,可死人要怎么说话,死人该怎么说话,死人能怎么说话?他在亚瑟并不宽敞的肩头上茫然地想着,他还是想,不能是这样,不应该是这样。

    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

    可没等他思考出一个结果,亚瑟就对着他带来的人做了个撤退的手势,于是那些白人就开始收拾东西,连打带骂的驱赶着伏在地上的莫西干人,准备带着他们一起离开。

    但下一刻,那些静静蛰伏的蛇突然从死人的身上立起来,它们好像突然活了,高高扬着三角形的脑袋,嘶嘶地吐着蛇芯。苍绿的平原突然开始刮起大风,呜呜咽咽,搅碎了高树的叶子。闷雷惊响,乌云蛰伏在天际,似乎在酝酿一场惊人的暴雨。

    一股寒意伴随着颤栗涌了上来,所有人都定立在此处,不敢再动了。

    可阿尔弗雷德却觉得熟悉极了,这样的场景和他出生的那天好像。

    这是命运吗,这是必然的命运吗,这是早就注定好的吗?

    阿尔弗雷德注视着美洲母亲的尸体,她平坦的肚腹突然鼓起,开始剧烈的抽动着,像是有什么东西在里面横冲直撞,想冲出来,那些蛇从她身上游下来,像护卫一样环在她身边。那些印地安人注意到了这一幕,面露惊惧,他们哗啦一声跪了下来,以头抢地,不住的念着晦涩的祝文。那些白人已经顾不上他们了,他们有的已经开始转身跑了,大雨浙浙沥沥地下,闷雷一个接着一个,场面混乱极了。

    阿尔弗雷德的心剧烈地跳动了起来,这声音要与雨点重合,带着茫然和悲愤狠狠地砸在大地上。有什么事情要发生了。这惊惧的念头使他狠狠地抓住了亚瑟肩头的衣服。

    下一刻,尸体的肚子被啄破了,一只鹰满身血污地飞了出来。

    这是一只白尾雄鹰,翅膀还很稚嫩,它长长地嘶唳了一声,在风雨里绕着地上血肉模糊地尸体飞了一圈又一圈,直到大雨洗去了它身上的血污,直到狂风让它拥有了坚毅的力气和羽冀。

    然后它俯冲下来停在阿尔弗雷德面前,并在他身边盘旋了一会儿。随后这只白尾雄鹰就振翅高飞,带着不留恋与决绝,向着远处的苍穹去了。

    阿尔弗雷德怔愣地望着它,看它直奔向苍白的太阳,看它渐渐地成为一个黑点,消失在他的视野里。可能在这位绿眼睛的先生踏上海岸的这一刻,有什么事情就已经不一样了。他虽然很懵懂,但在这个风雨如晦的下午,他终于体会到了宿命的滋味。

    那只振翅高飞的白尾鹰在他心底成为了一个模糊的意象,早于不久后亚瑟带他回到欧洲,早于他开慧,学到何为民主,何为自由。此后他所经历所感知所学习所痛苦的都让这只鹰的意象更为清晰,直至它回归,直至它活起来。但无论怎么说,这些都是作为旁观者具有俯视意味的总结,在此刻的人们丝毫不知,他们只专注与此刻。

    因此,当亚瑟带着满船的战利品踏上返航之路时,他为自己的光荣战绩而感到自豪极了。这位叱咤大西洋的年轻船长望向愈发遥远的海岸线,轻轻地说了一声:“天佑英格兰。”他低头,看他的小孩子也如他一般眺望,那双蓝眼睛里荡漾着一些闪光的,流淌的神情。

    亚瑟的嘴角露出点笑意,他把阿尔弗雷德抱起来,亲昵地抵着他小巧的鼻尖,软软的脸颊。

    他问道:“阿尔弗,你在看大海吗?你刚刚在想些什么?”

    那只白尾鹰的残影阿尔弗雷德的心里再次飞扬起来。但他没有声张,他目光闪烁着,湛蓝的目光就像蓝宝石折射的光线。

    他天真地凑过去,闭上眼睛吻了吻亚瑟的脸颊,在闭上眼睛前的那一刻他看见亚瑟有些慌乱、欣喜、讶异的目光。于是他笑出声来,声音像一串银铃,一串撞在一起的星星。这是阿尔弗雷德漫长的、漫长的一生里,第一次讲爱,第一次去用话语骗一个人。

    “亚蒂,我刚刚在想你,我在想爱的意义,我想我是爱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