遥远的麦山
作者:小+
吞月亮
吞月亮 缩在角落的小孩
    周歧没有偷东西,可是大家都不信。

    他攥紧了拳头双眼发红,胸膛剧烈地起伏着,站在教室最后的空地上,面前是被他抡了一拳的林予昂。

    去你的,爱信不信。

    周歧是一个很坏的人,至少他自己这么想。

    四方封闭如牢笼的高中校园里,沉默乖驯的同龄人之中,他是暴躁凶悍的猛兽,是人人敬而远之的氓流。座位固定在教室最后一排的角落,其他人轮换座位他也巍然不动。他总是穿着色彩阴沉的衣服,长长的刘海几乎遮住一半的眼睛,目中无人地翘掉自习课,每天都鼻青脸肿带着新伤,早读结束才坐在座位上。

    周歧是一个很坏的人,他没有朋友,没有人喜欢他,他也不喜欢任何人。林予昂,他尤为讨厌,老师眼中的宠儿,家里的掌上明珠,班里永远熠熠生辉的天之骄子。左右逢源,一呼百应的好人缘,还有一个每天和他形影不离,患难与共的好朋友。凭什么,周歧常常在发呆时直勾勾地盯着没礼貌地打量林予昂,凭什么爱都只会汇聚在不缺爱的人身上。

    但他,真的没有偷林予昂的东西。

    林予昂的玉坠不见了,那是他顶顶厉害的学术大儒爷爷在他年幼时就送给他的礼物,像是护身符。林予昂百般爱惜,整天带在身上,忽然就不见了。

    林予昂心急,也顾不得语言的艺术,逢人便问“你有没有见到我的玉坠?”“你有拿过我的玉坠吗?”就这样围着教室挨个问了一遍。最后他走到了崇应彪的身边,俩人向来不对付,周歧看他的眼神总是阴嗖嗖的。但林予昂也顾不了那么多,按住要去上厕所的周歧直截了当地问他:“你见我的玉坠了吗?”

    周歧被他居高临下的质问惹得不爽,本是一句平等输出的询问,到了周歧耳朵里倒字字都生出了刺,发酵演变成刻薄的针对与鄙夷。

    他劲大,一把推开了林予昂。

    “谁稀罕你那破玩意儿。”

    “周歧你是不是有病啊,好好说话会死吗,我就问你见没见过。”

    “没见过!我不稀罕你那个破东西!你听不懂人话是不是!”

    说完,周歧愤愤地转身离去,把教室后门捽得巨响。林予昂被他气得脑壳发懵,同学们围上来七嘴八舌地安慰他。让他不要和周歧那样的小混混一般见识,别搭理他那样发疯的野狗。大家话赶话的,竟开始自作聪明地推理起来,高谈阔论道周歧肯定是嫉妒林予昂有爷爷送的护身符,所以使坏偷走了,现在东窗事发恼羞成怒。毕竟家长会从来没见过周歧家人来过,搞不好没爹没妈的,心眼坏得很,见不得别人好。

    你一言我一语的,听起来竟真挺像那么回事了。

    周歧没走远,他就站在后窗附近,那些话完整地灌入他的耳朵里,他咬紧了后槽牙。
吞月亮 冤枉
    周歧偷走了林予昂的玉坠,成为了大家心中的共识。

    其实林予昂并不笃定,无凭无据,就算他厌烦周歧,也不能随便说他是小偷。但高中生之间八卦传得飞快,大家都把这件事当成茶余饭后的谈资津津乐道。周歧在他们心目中,从一个只是玩物丧志的小混混,一下子变成了过街老鼠般的小偷。林予昂赶在周歧翘课之前,抢先一步拦佳了他。本来就心烦,看见林予昂更心烦,周歧正眼不带看他一下,背上书包就要走。

    “周歧,你跟我说实话,你到底有没有拿我的东西。”

    还没完没了了是吧。周歧的耐心已经到了极限,他把书包往地上一摔,转身双手掐佳林予昂的肩膀,推了他一个踉跄,紧接着挥拳往他脸上狠狠砸去。同学们惊呼着跑来劝架,在人群中周歧感觉到一个力气很大的手,抓佳自己的胳膊,把自己往后拽,然后按在了墙上。

    周歧看向对方,斯斯文文的,穿了一件白色的讨衫,明显不是学生模样,但有点面熟。

    “你为什么打我弟弟?”

    哦,想起来了,是林予昂的哥哥林月渚。

    周歧低下头自嘲地冷笑,这个世界上还有什么比揍人结果被对方家长抓包更尴尬的事吗。教室里已经乱作一团,林予昂跑到他哥的身边,林月渚已经松开了周歧,转头去和林予昂说话,声音平稳而柔和,原来林月渚是听说林予昂丢了东西,可能是被同学偷了,专程来处理此事。周歧还是紧贴着墙一动不动,窗外大雨瓢泼,却有一位工作繁忙的哥哥冒雨来给弟弟撑腰。一瞬间他觉得自己如果就这样变成一尊雕像也蛮好的,就再也听不到荒唐的谣言,还有面前这对深情兄弟的对话。爱,怨恨,从他眼前同时飞过,而只有怨恨落在他身上。

    嘈杂之中,有人拎起周歧的书包,一枚玉坠从侧兜里落下,掉在地上。世界好像在那一刻安静了。所有人的眼神都聚集在周歧身上,带着审视,嘲讽,戏谑。

    “你不是说,你没有偷林予昂的东西吗?周歧如同应激的动物一般,飞扑过去要抢夺

    玉坠,同学们接力传送着它,戏耍着一个崩溃怒吼的男孩。像一出滑稽的猴戏,周歧手忙脚乱地在教室里穿梭,但永远都够不到它。

    “还给我!那不是林予昂的!那是我的!”

    “你怎么会有这种东西?”

    “别装了周歧!”

    林月渚虽埋怨他给自己弟弟来了一拳,但也不忍心看到他被这样欺负。那枚玉坠在教室里传来传去时,他定睛看了,下面飘着两根大红色的绳结,心里一震一一林予昂的玉环,是没有这样的绳结的。

    他一把拉住气血翻涌也要上前加入混战的林予昂,在他耳边低语。

    “够了!”林予昂一拍桌子,“那个东西真的不是我的!你们还给周歧吧!”

    但大家已经丢了神,只把这当成一场狂欢。

    玉坠终于在大家的欢声笑语当中,飞出了窗外,七楼。

    自习课的上课铃响了,班主任姗姗来迟,用课本疯狂敲砸着讲台以维持纪律。周歧已经顾不了那么多,反正他也从来没上过自习课,捡起地上的书包胡乱地背在身上向外跑去。林予昂有点不安地拉住哥哥的胳膊,顾及到老师还在前面,用嘴型问道“怎么办”。 林月渚宽慰地拍拍他的肩膀示意他先上课,然后转身向周歧追去。
吞月亮 信任
    周歧哭了,不知是因为被冤枉,还是被嘲弄。他站在教学楼背后的草丛里,一边丈量窗户的位置,推测落下来的地方,一边泪流不止。后勤部的老师清闲,学校绿化一片欣欣向荣。灌木丛茂密旺盛,锋利的枝桠划过他的身体,周围昏暗,他只能半蹲半弯腰,艰难地搜寻着玉环的下落。

    “我帮你吧。”林月渚把伞向周歧那边倾斜,“对不起,我刚刚对你太凶了,冤枉你了。真的对不起。”

    周歧不理他,一方面是真的没心思管他,另一方面他不想让对方听到自己哽咽的鼻音。

    林月渚不在意,他一手为周歧撑伞,另一只手打着手电筒,扒拉着草丛堆。他卖力地为周歧寻找,不是做戏也不是为了安慰自己的良心不安,而是当他偏过头看到周歧被雨水与泪水糊满的脸,油然而生的担忧与心疼。

    他们就这样相顾无言地在泥泞里趟来趟去,林月渚白色的衬衫被雨打湿,被枝叶上的尘土染脏。皮鞋踩在土里,已经一塌糊涂。周歧的眼睛终于亮起来,他找到了。

    玉环已经脏得不像样子,但幸好完好无缺。林月渚也长舒一口气,他想扶着周歧往外走,却被他敏感警惕地甩开。林月渚也不恼,只是笑着把手悬空地架在他身旁,好在他脚底打滑的时候能接住他。

    周歧用牛仔裤擦着玉环上的污渍,他好像失去了所有力气,跌坐在长椅上,垂着头一言不发,只是右手机械地握着玉环往牛仔裤上蹭。

    林月渚坐在他身旁,他们两个都全身淋透了,如果比较而言,周歧还干爽一些,毕竟林月渚的伞一直打在他头上。

    “幸好没有摔碎。”林月渚轻声说。

    “不会摔碎的。”这是周歧第一次接话,“不是什么好玉,搞不好都不是玉,可能是塑料吧,顶多是玻璃。我妈没钱送我玉。”

    这次换林月渚哑然。

    “不是值钱东西,但这是我的,我妈给我的。”周歧低着头,眼泪一滴一滴往下砸,“这就是我的,凭什么林予昂有我就不能有……这真的是我的。”

    我也有人爱的。

    之前也有人爱过我的。

    如果妈妈还在的话,不会让他们这么欺负我的。

    这些话他当然说不出口,尽数转化成泪水,变成痛苦的巨石,压弯他的背。周歧伏在自己的腿上,无声地痛哭,背部因抽噎而颤抖起伏。林月渚犹豫了一下,伸出手去轻轻拍打他的脊背。

    “对不起,哥哥跟你道歉,也替林予昂跟你道歉。”

    “我没有偷林予昂的东西我是不喜欢那小子,但我不会偷东西的…”

    “我知道,我知道的,哥哥知道你是好孩子。”

    好孩子。这三个字就如同雷劈过周歧的心脏。已经多久没有听过“好孩子”这么崇高的赞扬了,他们只会说自己是流氓,是小混混,是没人管的野孩子。周歧缓缓起身,泪眼模糊地看向林月渚:“你说我是什么?”

    林月渚伸出手自然地擦去他脸上的泪水:“你是好孩子。”
吞月亮 善意
    母亲是在周歧八岁那年去世的。他老家在偏远又寒冷的北县,童年时期都在那里度过,那边环境恶劣,养出一帮暴脾气的人。他爹性情暴戾,阴晴不定,没让一家人过过什么好日子,倒是酗酒赌博惹出不少麻烦。母亲早逝,他愈发失控。在家里摔东西,打骂周歧,天天张罗着要给他找后妈。不久前真领了个女人回来,一夜之间家里关于母亲的所有东西都消失了,除了这个廉价的玉环,被他藏在书包最深层。他因此和父亲大吵一架,父亲抄起花瓶砸到周歧的头上,指着他的鼻子说:“老子倒要看看,你离了这个家能不能活!”

    周歧的额头还泪泪地淌着血,双眼瞪得通红。

    他总不能真的流落街头,于是只能行尸走肉地继续留在那个家。

    同学们总猜测周歧与人打架斗殴,所以一天天的脸上挂彩,没人知道那其实都是他父亲打的。

    周歧不和任何人说,尽管此刻他望着眼前的林月渚,他那么温暖,那么宽厚,就算落汤鸡模样也仿佛阳光下晒暖了的棉被,能紧紧包裹着自己。他还是无法将自己那点破破烂烂的事说给他听。

    林月渚开车送他回家,还从车上找了件外套给他披,怕他着凉。周歧别别扭扭地坐在副驾,这辆车看起来很贵,沾满了泥的球鞋都不敢往真皮脚垫上踩,他递给自己的羊绒大衣应该也价格不菲,周歧僵硬地抱着它,嗅着上面淡淡的古龙水香味。

    “没事的,我不也一身泥坐在这儿,这些东西脏了再洗,你别生病就好。”

    车停在周歧家的楼下,那是一栋上了点年头的居民楼,楼道里的声控灯年久失修,漆黑一片。林月渚询问需不需要陪他上楼,被周歧果断拒绝。

    “好,那你注意安全,鞋子沾水了很滑,你小心点,衣服你裹着,我不急着穿。”

    “嗯。”周歧敷衍地应答,却磨磨蹭蹭地不愿走,他忍不住反复品味林月渚那些温柔的,周全的叮嘱,原来林予昂得到的爱,比自己之前想象得还要多。而眼前那栋漆黑的居民楼里,是自己所谓的家,他即将踏进一个冰冷的,甚至残忍的地狱。一想到这些,他的悲伤漫过胸膛。

    林月渚递来一张纸,上面写着一串数字:“这是我的电话,也是我的微信。你如果有什么事都可以联系我。”

    周歧翻着下三白,想伸手去接,话到嘴边却变得难听:“别可怜我。”

    “我没有。”林月渚温和地笑起来,“拿着吧,我也帮不上很多,但总归是有用的,万一哪天打不到车呢,我好歹能车接车送。”
吞月亮 期待
    那晚周歧难得的没跟他爹呛声,洗了一个无比认真的澡,换了一身崭新的睡衣。躺在被窝里,怀里抱着林月渚的羊绒大衣,难得睡了个好觉。

    林月渚回到家里时,林予昂已经回来了,坐在沙发上垂头丧气的一脸颓废。看见哥哥浑身淋湿的狼狈模样吓了一跳。

    “怎么回事儿,你干嘛去了!”

    “没什么,在学校里帮周歧找东西来着。”

    “那你打伞啊,车上不是有伞吗?”

    “也得给那孩子打啊,两个人打一把伞难免淋湿,不要紧。”

    林予昂嘀嘀咕咕:“干嘛对他那么好。”

    话被林月渚听到,他少见的脸色严肃起来:“你俩不太对付,我知道。但今天这件事的确不是他的错…….”

    “可他打我了!”林予昂不满意地反驳道。

    “那也是他被冤枉在先啊,而且哥哥是不是替你还手了?小昂,他没你们想得那么坏,真的。”

    周歧把林月渚的大衣当圣物一般虔诚地放在衣柜里,还有那张写了他电话的便签纸,也被他好好地放进了抽屉里。说实话,他想不到什么时候会需要联系林月渚,那个人在他心里是美丽,神圣,且遥远的。他会天神下凡拯救自己,但不会接通自己拨去的求救热线。他们的生活是极与极的两个世界。但周歧也会在孤单落寞的时候,望着那张便签纸出神,听着客厅里醉酒的父亲为了讨新老婆欢心,而把自己的母亲贬得一文不值。他想找个人说话,但唯恐打搅了林月渚的生活。更何况他也根本不懂该如何跟人诉说,或许电话拨过去也会变成他没好气地说怪话。

    还是不要打好了。

    就让那串号码,成为一个美好的幻想,一个值得活在这个世界上的动力。

    而他不知道的是,思念那头的林月渚,也终日为了这通电话而牵肠挂肚。之前他是从来不会接陌生号码电话的人,但从那天起,他几乎每个电话都急急忙忙地接通,生怕错过了哪个来自周歧的来电。他对周歧有一种使命感与责任感,或许是因为那天见到了他太多的眼泪,或许是常常听林月渚讲起这个讨人厌的同学,却亲眼看到他破碎在眼前。他终日惦记着,担忧着,哪怕他打个电话来漫无目的和自己聊点琐事也好。可惜一次也没有。

    寒假来临,即将随之而来的也便是新春佳节。

    这是父亲再婚之后的第一次新年,家里难得有了点喜气洋洋的气氛,但周歧却水深火热。

    除夕夜那天,餐桌上摆得满满当当。周歧打眼扫过去,尽是继母喜爱的菜肴。光是海鲜就占了桌子的大半,但周歧海鲜过敏。电视机里春节联欢晚会唱得热火朝天,饭桌上周歧扒拉着面前的凉拌黄瓜下了半碗米饭。说实话后妈人不错,一个劲地问周歧吃不吃鱼,吃不吃螃蟹。周歧都只是摇头婉拒,他并不讨厌那个女人,但也不想和她多说什么。

    “诶,你这孩子,妈妈给你夹菜怎么都不吭声?”父亲的声音本就刺耳,那句“妈妈”更是尖锐。周歧不想在过年时惹出事端,便不做声继续低头扒饭。

    碗里凭空多出两块鱼肉和半只螃蟹。

    “吃!还以为自己多大的面子了!”

    “可是我过敏…”

    “那也得给我吃!惯得你一身毛病!”

    周歧默不作声,夹起一小块鱼肉,在注视下放进了嘴里。

    接着,父亲与继母聊起了过年期间的安排,安排得明明白白,大年初一赶火车回北县老家,大年初二又要去继母的老家,就这么往后排,每一天都充实。周歧的手臂已经开始发痒,他趁着俩人聊天,悄悄把碗里剩下的海鲜扔进了垃圾桶。他们的安排里当然没有给母亲扫墓,周歧早就知道。

    “你初二那天也跟着我们去妈妈家。”父亲永远都那样不容置疑。

    “我要去看妈妈…我妈,我亲妈。”

    这句话如同点燃了炮仗,膘肥体壮的男人愤怒地拍案而起,动静之大把饭桌上另外的两人都吓了一跳。周歧实在忍无可忍,他也猛地站起来,椅子被他掀翻在地,冲着父亲发疯般吼叫:“你到底想干嘛!你就那么恨我!除夕夜也要跟我过不去是不是!”

    “周歧你越来越不知道你自己是谁了!”一双粗糙的大手抓住周歧的衣领,把他重重摔在地上,不等他站起来,便已往他肩膀连踹几脚。

    周歧一骨碌爬起来,紧攥的拳头已经在颤抖,嘴角也在止不住的抽动,他多想一拳就砸在对方的脸上,他多想自己根本没有这样的父亲,但心中仅存的伦理道德,还是在劝他不要还手,忍一忍就好了,这不至于。继母早已起身劝架,但父亲余怒未消,冲过来又要往周歧的身上揍。他躲闪不及,撞到一旁的桌柜,尖锐的桌角擦过他的太阳穴,让他眼前一花。最终他也没有还手,两腿一软坐在地上,口袋里的玉环硌得他胯骨生疼,电视里在大讲特讲阖家团圆。
吞月亮 流落街头
    周歧怎么也不会想到,自己在这个最美满幸福的节日流落街头。

    出门跑得太急,衣服穿得单薄,冻得他鼻子通红。他缩瑟着身子在路上晃荡,路两边的店铺都打烊了,他们也要回家过年。转悠了两条街,竟真找不到一个容身之处。他蹲在马路牙子边,浑身都疼,头上的伤口感觉还在渗血,感觉风都灌进脑子里了。他烦躁地翻着手机以分散注意力,林月渚的电话他早已倒背如流,他一遍遍地输入拨号键盘,又一次次地删除退出。最后手都冻麻了,一不留神就给拨出去了。

    对方接通的那一下,给周歧吓一激灵。林月渚的声音在电话那头响起,明显他们一家也正围坐在一起吃年夜饭,声音听着热闹。

    “喂你好,哪位?”

    “我,周歧。”

    “噢!”对方的声音能听出一些喜悦,“新年好啊!”

    “嗯,新年好。”周歧吸溜着鼻子,只是被风吹得流鼻涕,但林月渚却忍不住多想。

    “怎么了,出什么事了吗,你那边风声好大,在外面吗?”

    周歧闻言故意装出轻松自然的口吻:“出来逛逛,在家太无聊。”

    “要我陪你一起吗,你跟我说你在哪里。”

    “可别,过年呢,大家都在家里,哪有往外跑的

    ——我可不一样哈!我是因为我们家年夜饭吃得早,所以才出来溜达一圈。”

    林月渚才不听他编那么多拙劣的谎话,已经开始穿外套拿车钥匙:“把你定位发给我,我现在去找你。”

    林予昂看他哥着急忙慌的样子比他还急:“哥你去哪啊,饭刚吃一半呢。”

    “你们吃,我有点事得出去一下。”

    “拜托,年夜饭啊!”

    “咱们一家人不是每天都在一起吃饭吗,什么年不年的,没那么重要!”父亲慈眉善目地笑道,“哥哥有事让他先去忙。”

    林月渚远远地就看见周歧蹲在路边抓蚂蚁玩,身上只穿了一件卫衣和薄外套,感觉风再大点他能直接被做成冰雕。这幅模样怎么看也不像是自愿出门遛弯,可怜兮兮的。林月渚快步走来,周歧也赶快扔掉手里的蚂蚁,从地上站起来,有点尴尬地眼神飘忽。离得越近,越看到周歧身上的伤,青紫的瘀伤,还有侧额破皮的伤口—一感觉更可怜了,像一只寒风里被遗弃的小狗,打架还打输了。
吞月亮 除夕夜
    “这都怎么回事啊。”林月渚微蹙着眉头,把他往自己身边拉,“你跑去干嘛了,弄得一身伤。”

    “没干嘛啊。”周歧装作满不在乎,“小磕小碰很正常。”

    林月渚拉他时碰到他的手,冰凉红肿,甚至有些僵硬,不由分说地把他带进车里。空调热风开到最大,脱下外套盖在他身上。周歧缩在座椅上,看着林月渚在一旁忙东忙西,神情焦急,忽然鼻子一酸。

    林月渚像是自言自语着碎碎念,又像是哄着说给周歧:“没事啊,很快就不冷了,马上就暖和了—一怎么哭了,到底什么事啊,受欺负了吗?”

    周歧倔强地把头扭向一边:“小时候在北县,那边冷,也穷,家里都是烧煤取暖。当时妈妈也这么跟我说的,很快就不冷了,马上就暖和了。”

    林月渚听得心里一紧,他摸摸周歧的头,又怕弄疼他的伤口,动作都很轻柔:“疼不疼?”

    疼,很疼。

    周歧却说:“一般吧。”

    “我先带你回家,就这么呆在外面也不是办法。

    回家我给你涂点药,再弄点东西给你吃。”林月渚说着就挂挡要起步了。

    “不要!我不去!”周歧的反应比想象中激烈,“我才不去,你们家里人还要过年呢,我跑过去算什么。而且还有林予昂….…”

    林月渚看了一眼手表:“这个点他应该出门了,他今晚和他同学约了看电影来着,零点场,这会儿应该已经去玩了。”

    “那也不行,我不去。”周歧开始胡搅蛮缠,说着就要下车,被林月渚拦住。

    他无奈地叹了一口气:“天这么冷,你还一身的伤,哥哥不能让你一个人呆着的。或者你说你想去哪里,我都可以陪你一起去。”

    最终周歧还是妥协了,跟着林月渚回了家。

    他之前在脑海里无数次构想,林月渚,林予昂,他们究竟住在怎样的房子里。眼前的这个家,明亮温馨,一尘不染,他胆怯地躲在林月渚身后,却用眼神扫视着四周,谈不上豪华,但却处处温馨,电视柜上摆满了家人的合照,玻璃柜里是林月渚和林予昂大大小小的奖杯奖状。空气里都弥漫着一种爱的味道,是一种周歧从未闻过的沁人芬芳。

    林月渚的父亲正坐在沙发上看电视,见儿子领了客人回来笑得和蔼。周歧手脚局促,微微点头以示问候。似乎是发现了他身上的伤,他朝他走过来:“这怎么搞的啊孩子,在哪受欺负了是不是?”

    “没事爸,您别操心了,我去帮他处理。”

    直到周歧被领着走进房间,姬昌还在外面担忧地唠叨着:“要好好消炎,不然会感染的。”

    “知道啦,您放心好了!”

    周歧坐在林月渚床边的地毯上,他感觉除了这里之外,沙发,椅子,床角,都不是自己能玷污的地方。犹豫了半天,还是一屁股坐在了地上。林月渚拿了药箱过来,看周歧坐在地上,笑了起来:“怎么坐这里?”

    “我裤子不干净,坐这里就行。”

    林月渚用棉签蘸了络合碘,蹲在周歧的面前,一只手扶着他的脸,另一只手捏着棉签轻轻擦拭着他脸上的伤口,像哄孩子一样帮他吹着,轻声细语道:“不怕,忍一下就好。”

    周歧眼睛都不敢睁开,真不是因为害怕。而是林月渚实在是离得太近,他能闻到他身上的香味,和羊绒大衣上一样。感受到他身上散发的温度,甚至还能感知到他的鼻息。难道这是被爱的感觉吗,他内心惶恐,一切太不真实。

    从来没有人这么温柔地对待他,对待他脸上的一块烂肉。之前周歧的伤口都是自己闷着闷着就愈合了,他还从来不知道原来受伤了要消毒,要擦药。会有人捧着自己的脸让自己不要怕。周歧心里嗤笑,这有什么好怕的,根本一点也不疼。转念一想又觉得自己可怜至极,会被父亲拳打脚踢的人,当然不会觉得上药疼。

    林月渚察觉到周歧不愿说伤的来历,自己心里也能猜出个七七八八,便不再问。他仔细地把周歧脸上身上检查了个遍,红肿淤青数不胜数,周歧一脸无所谓的死样子:“哎呀,这都根本没事,淤青这个东西,你只要不碰它,它就没感觉。”

    林月渚不跟他争辩,只是把药整齐地理好:“我这边药很全的,你觉得哪里疼,哪里不舒服,一定跟我讲。”

    周歧抬头看时钟,已经晚上十一点多,再过不久就是零点跨年了。叨扰太久,他心里也过意不去,撑着地板想站起来,身上撕扯着他疼得呲牙咧嘴:“我已经没事了,该回去了。”

    “小歧,你如果不介意,今晚可以留下来。”

    周歧睁大了眼睛回头看向林月渚,他一脸真诚,不像是在开玩笑。

    “你睡我这屋,我可以去客厅,这没关系的。”

    “大哥,你在逗我玩吧?大过年的我真不能这么得寸进尺了。”

    “我认真的。你留下来我会安心很多,至少不会受委屈。”

    周歧其实不明白,为什么林月渚会默认自己受伤是在外面挨了欺负,受了委屈。他从小都会为受伤而羞耻,小时候跑得太快绊倒在土坡上,膝盖流着血回到家,会被责骂太调皮。或是邻院小孩抢了自己的玩具还把自己推倒撞在石头上,脑袋上肿起一个大包,回到家依然会被质问为什么和别人打架。受伤,意味着他调皮捣蛋,意味着他惹事闯祸。一直延续到今天,受伤他都只会装作若无其事,害怕被人察觉,如果有人施舍给他多一点关怀,他会立刻手足无措,装疯卖傻顾左右而言他,无福消受的关心,糊弄过去就好。
吞月亮 让我倾听
    那个人是绝顶聪明的,他能听得懂自己说的每一句反话怪话,精确解读出自己所有潜台词。

    可太聪明也不好,会将人一眼看穿,让精心设计的伪装无处遁形。周歧绞尽脑汁,装了那么多年吊儿郎当的坏学生,就是为了不被看扁,为了让人生畏。可林月渚却轻易拆穿了它,在周歧还想继续虚张声势耀武扬威的时候,林月渚已经会摸摸他的头,问他害不害怕打雷的下雨天。

    周歧最后还是留在了林月渚家里,他也没想到林月渚那个人看起来温柔绵软,自己其实根本拗不过他。不过倒是周歧自己也不想走,卖火柴的小女孩踏进一户温暖的人家,怎么会舍得离开。他想,有时候人得寸进尺一点也没什么关系。

    林月渚给他找了身自己的睡衣套上,赶在零点敲钟前拉他去客厅沙发上和父亲一起匆忙跨了个年。零点刚过五分钟,父亲就困得眼皮子打架要回屋睡觉。林月渚识趣地关了电视,房间里一下子安静了起来。

    “别关呀,孩子还看呢。”

    “啊?”周歧后知后觉对方在说自己,“没事没事,我不看….”

    父亲笑了,周歧不知不觉也笑起来。

    父亲一睡,家里彻底只剩下了林月渚和周歧两个人。周歧晚上没吃什么东西,那两口海鲜带来的反胃恶心一直像挥不散的幽灵似的纠缠着他。林月渚说,家里还有饺子,要不要煮点给他吃。周歧饿了,但胃里依然难受,他觉得吃不吃都无所谓,那既然无所谓,他就会拒绝别人的好意:“不用了。”

    “稍微吃一点吧,正好我也饿了。你晚上应该没怎么吃饭吧,还挨冻那么久,吃点东西胃里能舒服很多,你等我。”

    林月渚动作很麻利,煮饺子也并不繁琐,只怪周歧实在太累,这暖洋洋的房子,还有柔软宽阔的沙发又太舒服。他抱着靠枕,如同栽倒在云彩里,身体一点点变重,呼吸却一点点变轻。眼前的世界变得模糊,声音也变得遥远。

    迷迷糊糊将要睡着的时候,林月渚轻手轻脚地走到他身边,把脑袋即将栽到地上的周歧及时揽住。他被惊醒了,一睁眼发现自己的头靠在林月渚的肩膀上,而对方的格膊还正亲密地搂住自己的肩膀。周歧眨巴眨巴眼睛,心跳得飞快。

    “你差点摔下去。”

    原来是仗义相救,周歧为自己的自作多情而丢脸。

    “来吧,煮好了,多少吃一点。”林月渚像招呼一只小动物吃饭一样,拍拍他的后背,“一会儿去屋里睡。”

    周歧吃东西的时候是不拾头的,半张脸都埋在碗里,吃得又快又安静。林月渚坐在对面悄悄观察他—一他是一个和林予昂完全不一样的孩子,林予昂在饭桌上会开心地分享很多趣事,眉飞色舞的,他总有那么多快乐的事要讲。吃饭好像只是附带,他会在说累了之后,往嘴里扒拉一大口饭,等咽下去之后继续再说上十分钟。可周歧不会,他的肩膀不安地夹住身体,眼里只剩下食物和吞咽,像一个被设定了

    反复动作口令的机器人,林月渚都怀疑他究竟有没有尝到味道。在周歧平静如水地吞下第五个饺子之后,忽然抬头对林月渚说:“很好吃。谢谢你。”

    本来林月渚应该去睡沙发的,但是周歧于心不忍。

    “你的床睡不下两个人吗?”

    “可以是可以,但是不是不太方便。”

    “有什么不方便的,咱俩都是男的。”周歧据理力争。

    “你一个人睡这屋难道会害怕吗?”

    周歧刚想梗着脖子大声反驳老子怕个屁,细想又觉得不如将计就计:“对啊,当然会害怕。

    而且万一我半夜突发恶疾呢?你又不在这,谁来救我?”

    林月渚的床宽大柔软,稳稳地承托住他们两个人也不显拥挤。周歧转过身去背过林月渚,两只手抓着被角。此刻他却睡不着了,干瞪着眼睛看窗帘缝隙间映入的斑驳路灯。他的内心骤然升起一种巨大的不安,当真有点像偷了别人东西的感觉,自卑,惶恐,格格不入。在脑海里不停地回溯,自己究竟是怎么就进了林月渚家门,还钻人人家的被窝。这个时间他应该在自己狭窄逼仄的小屋,背靠冰涼梆硬的床板,看天花板上因潮湿而留下的霉点。

    越想越觉得畏惧,像飘入云端做了一场不现实的梦。他拼命地躲藏,却还是难逃被人戳穿,从天空直直堕入土壤。

    身体快要不受大脑控制了,他下意识地反应是逃跑。他掀开身上的被子,整个人已经惊慌地坐了起来,恍惚中回头看了一眼林月渚。他还没睡着,一双明亮而幽深的眼睛平静地望着自己。

    “你上哪去?”他语调平缓地问。

    “不知道,但我不能呆在这儿。”

    “我家不好吗?”

    好,太好了。哪里都是一等一得好,甚至找不出一个有灰尘的角落给他容身。周歧觉得人就是贱,这里是无数次出现在梦中的温柔乡,这是他贫瘠人生的终极幻想,而真正降临时他还是要逃。他已经从惴惴不安变成了一种急切和狂躁,推开林月渚的胳膊,浑身肌肉都颤抖着,惊恐万分地挣脱。

    “周歧,你看着我。”林月渚坐起来,两只手紧紧握住他的肩膀,将他的身体转过来,迫使他面对自己,“是哥哥愿意对你好的,我想让你感觉到幸福,至少让你不受伤,吃饱睡好。”

    “哥哥,我没有偷林予昂的东西。”

    “我知道。”

    “但我现在总有一种偷了别人东西的感觉,我拿了不属于我的东西,呆在不属于我的地方。”

    林月渚在黑暗中摸索着,伸出手揉揉他的脸,从发丝到眉毛,再到鼻梁,嘴唇,最后抚上对方的后颈,将他毛茸茸的脑袋拥入自己的胸膛:“好孩子,这不是你偷的,是哥哥要给你的。别害怕,只管好好地收下。”

    可周歧偏执地想,如果你像对待林予昂一样对待我,给我爱,包容,关怀,那我不还是偷了林予昂的东西吗?

    于是林月渚搂着周歧,开始温柔细语一些深奥的道理。比如爱并不是有限定量,先到先得。比如爱分很多种,亲情友情爱情。再比如每个人其实这一生要得到的爱是守恒的,缺憾终究会得到补偿…

    周歧听没听懂不知道,但他已经在林月渚轻柔平缓的声音里,靠在他的怀里睡着了。

    林月渚笑了笑,低下头用鼻子碰了碰男孩的发顶,带着一股怀旧味道的皂香。

    “好孩子,你的缺憾由我补偿。”
吞月亮 弃学
    周歧爹说,要么你别上大学了,上了也没什么出息,老子还要再供你四年。

    周歧没回应。他爹说过太多的混账话,唯独这句他真的思索了,自己那点可怜的成绩真的能考上大学吗,就算上了大学将来又能有什么样的人生。他看不见自己的前途。

    与林月渚有一段时间没联络过,自从上次稀里糊涂在人家家里睡了一晚,他没觉得两人的距离拉近了,反而在心里更抵触他。林月渚见过他暴雨淋身,见过他泪流满面,那都是不该别人看见的东西。周歧摸了摸衣柜里那件羊绒大衣,他从不敢穿,也舍不得还。

    周歧坐在自己狭窄的书桌前,随手翻起一张数学试卷,脑子抽风要发奋图强一番。磕磕巴巴地写了两道题,然后陷入了漫长的迷茫当中。他认命地把笔扔下,心想,要么我别上大学了。

    这个想法如藤蔓缠绕他,在他心里扎根。他狂躁地把试卷揉成一团扔进垃圾桶,又心烦意乱地踹了一脚桌子腿。

    就这么着吧,他平躺在床上无力地想,幻想自己仰面漂浮在海洋上,身下的浪潮一波一波将他推远,就这么着吧,就随便命运的海浪把我带去什么地方。

    林月渚问林予昂关于学校的事,问着问着就把话题绕到了周歧身上。

    他断断续续给周歧发过消息,一些无关紧要的寒暄,周歧很少回。林月渚想着高中生大概都忙,也便不往心里去。但许久没有他的消息,还是忍不住打听,结果却收获了林予昂一个大大的白眼。

    “关心他干嘛呀,我哪知道他最近好不好。”

    “你们每天呆在一个班里,至少能知道他心情如何,身体如何。”

    林予昂低头喝了一口汤,拎着勺子,圆溜溜的眼睛望着他哥:“哥哥,周歧早就不去学校了。”

    这话被林予昂说得寻常,林月渚的双耳却嗡嗡作响半晌说出不话。临近高考班里消失了不少人。听老师说,他们有的要高考移民到别的地方,还有一些约莫着是不打算考了。林予昂暗自想,周歧肯定是后者。

    林月渚掏出手机给周歧发消息,他们的聊天还停留在一个月前林月渚叮嘱他在学校不要受欺负。林月渚向来是讲礼貌有分寸的人,就算是给周歧这样的小孩发消息,他也会斟酌用词和语气,尽量让话显得得体,但副作用是总让人感觉太过官方。此时此刻他也顾不得约束自己的那些条条框框,直截了当地给周歧发去了两条消息。

    “你在哪?”

    “为什么不去学校了?”

    收到消息时,周歧正在他爹的烟酒店帮忙搬酒。

    店是最近才开起来的,也是因为这家店,周歧爹厚着脸皮对他说,已经没钱供他上大学了。

    而自从周歧妥协,他就顺理成章地成了店里的免费劳动力,闷着头搬东西。周歧爹看他也顺眼了不少,虽然偶尔还是会骂他手脚太磨蹭。因为预算太少,所以店开在城中村破巷子的最深处,周歧每次都要趟过坑坑洼洼的臭水沟,闻着窨井盖里发酵的腐臭味,提防两边买肉买菜的商贩忽然往路中间倒浑水。

    闲下来的时间,周歧会坐在店门口的台阶上,倚靠着墙抽烟。扔一包烟,是周歧爹奖励他的方式,当他湿透了T恤,拉伤了賂膊,汗顺着额头一路流进眼里,一盒烟就会以一种傲慢的方式砸到他的身上。第一次抽的时候,周歧也坐在台阶上,他看着手上的血泡,感到自己正在被吞食啃咬。烟冲进肺里的感觉还是呛人,周歧一边抽一边哭。

    可抽的多了就习惯了,周歧看到林月渚消息的那一刻,刚拿火机点燃嘴里叼着的烟。

    你在哪。

    为什么不去学校了。

    周歧喃喃自语了两句,又兀自脑补了一下林月渚的语气,是平缓还是焦急呢,周歧想不出来,于是又深吸了一口烟。转眼间,林月渚又发来一条消息:你不忙了可以回复我吗?

    这句话打得他措手不及,林月渚还从来没有像这样催促过自己的回复。周歧的手指微微有些颤抖,打了几个字想想又删掉,最后回了一句:和你有什么关系?

    这样说话会伤害到他吗,会显得自己太刻薄吗,会就此失去林月渚吗。烟燃尽了,烫到了周歧的手,才被他匆匆甩掉。如果能就此失去林月渚,那就太好了,他应该也不想看见自己现在的样子。

    林月渚回复得很快,他说,没什么关系,只是我想见你了,所以问你在哪。

    周歧暗骂自己是不争气的玩意儿,吃软不吃硬的东西,林月渚一句“想见你了”给自己整的五迷三道。

    “嗯。”周歧把橙汁的吸管咬在嘴里,头看向窗外,不去对视林月渚的眼神。

    “那你现在每天都在哪里?”

    “我想在哪就在哪,现在我自由得很,不像那帮倒霉蛋只能被圈在学校里。”

    “那高考怎么办呢。”

    “不考了呗,我不是那块料,不想学,累得慌。”

    林月渚如鲠在喉说不出话,眼前的周歧比起上一次见晒得黑了,看脸人是瘦了,但胳膊却强壮起来,像是做了什么苦力活。林月渚隐约看着了周歧掌心的水泡,想伸手去碰,却被他灵活地躲过。

    “小歧,你还小,应该读书。”

    “我哪一点还像个学生啊!”周歧笑了,他何尝不知道自己应该读书,何尝没有幻想过自己考上大学从此和贱烂的前半辈子一刀两断,远走高飞。两只手缩在桌下不安地摩挲,摸过深深浅浅的茧,还有将破未破的水泡。

    “林月渚,有的人天生就是给这个社会镶边儿的,卖点臭鱼烂虾,收收废品破烂,我就是这种人。读书我读不来的,我不像你们那种知识分子,前途一片光明的。我的人生是什么样早就望到头了。你不用在我这浪费时间,我过得挺好的。”

    周歧把话说完,一直心虚地瞟着林月渚的反应。他的眼眶好像红了,身体依然是挺拔的,长叹了一口气后,他说:“小歧,我希望你好。”

    不知为何,周歧竟觉得自己扳回一成。林月渚应该不会在再惦记着自己,不会再想着要如何拯救自己了。他低下头来陷入沉思,脑海里是林月渚那双含泪的悲悯双眼。

    他知道自己是喜欢林月渚的,不是沿海人民供奉妈祖的那种喜欢,不是仰望,而是真实从心底滋长出的爱。林月渚是风华正茂的白杨树,风光霁月眉目温柔,大抵会有很多像自己这样贫瘠苦痛的人深深地爱着他。爱得轻贱,在他的世界里翻不起什么风浪。

    每次林月渚对自己说出什么柔情似水的话,周歧都会先心跳加速,随后陷入挣扎。

    周歧在脑子里组织了一大堆狠戾的话,骂爹骂娘的,脏得不堪入耳,想斩断林月渚对自己最后的盼望。但他迟迟说不出口,话到嘴边变成了嗫嚅:“哥哥,你不要再管我了。”

    “我不管你谁管你…”

    林月渚话没说完被周歧决绝地打断:“我都说你不要再管我了!”

    “可是我不忍心,我不舍得。”林月渚的眼泪真的一颗一颗地落下来,震得周歧手足无措,可他的言语还是张牙舞爪的。

    “好,那我告诉你,我爹不乐意供我读了,他就乐意我呆在他那个几平方米的烟酒店里帮他搬一辈子的酒,打蟑螂赶老鼠。我考不考大学不是我自己说了算的,没有任何一件事是他妈我能选择的!所以我求你饶了我吧,我已经过得很没有尊严了,我现在只想假装自己过得很好!所以,哥哥,你满足一下我的虚荣心吧。”

    林月渚的眼泪只有一瞬,他垂眸听完周歧的发泄,抬起眼睛,眼神竟前所未有的锐利:“我愿意供你,我愿意带你走。”

    “为什么,林月渚你是不是那种做生意总是很失败的商人,因为喜欢把钱和时间花在血本无归的买卖上。”

    “这不是做生意。”

    “那你到底图什么?”

    “我就只是想要你好。”
吞月亮 酒精
    林月渚没有开玩笑,他也绝不会拿这种大事开玩笑。他是铁了心要让周歧考大学的,虽然这话听起来有点像鸡娃的海淀区家长,但他绝无此意。事实上在此之前他都不觉得周歧应该要当一个文质彬彬的高材生,考什么大学,学什么专业,将来会不会出人头地,这些对林月渚而言都不重要。他只是想要他好,给他一个本该属于他的人生。

    周歧是倔狗脾气,最讨厌别人可怜自己。那些既得利益者高高在上的垂怜只会让他更清醒地意识到自己是多么不堪。可他意外地不恨林月渚,在很久很久以后他才明白,原来那是因为林月渚对待自己的从来不是怜悯,而是自己苦苦追寻的爱。

    烟酒店生意不好不坏,只是开在那种地界,难免会有些奇怪的人光顾。附近又开起一个建筑工地,这边零零散散的闲杂人等多了起来。每到晚上,总有些喝得醉醺醺的人,摇摇晃晃地来店里撒泼发疯。他们眼花手又抖,指着玻璃柜里的烟半天也说不出自己要什么。周歧只能顺着他们手指的方向一盒一盒给他们拿出来

    看,还要看着他们不耐烦的白眼,听他们咒骂

    “眼瞎啊,指半天了你看不明白?”

    今晚就在周歧拖了地打算关上卷闸门走人的时候,又来了一帮浑身酒气的不速之客。周歧只好硬着头皮又钻回了玻璃柜内侧。刚拖完的地,水渍还没干,难免打滑。他们一行人又喝得烂醉,走路凭空脚下打结,走在最前面的男人被滑了个趔趄。

    他们一下子就像点燃的炮仗,把所有火都朝着周歧发泄起来。醉酒之后口齿含糊不清,嗓门却扯得老高,红头涨脸地硬是要冲周歧讨个说法。他到底是年纪小,没见过这么多人一起耍无赖,一个个都膘肥体壮神智不清,保险起见周歧只能一个劲的道歉。

    他们倒像是欺软怕硬来了底气,见周歧低头认错笑得前仰后合。其中一个男人要周歧给他拿包红双喜,周歧附身去取,脑袋上却凭空挨了一巴掌。

    “快点!”

    周歧紧咬后牙,一声不吭。

    目送着那一行人走远,周歧松了口气。他摸着后脑勺上刚刚被扇一巴掌的地方,还有些闷疼。又回头看看柜子上的酒,酒真的是那么好的东西吗,灌醉那么多人,让他们沉溺在自己的世界里变得无法无天。

    如果自己喝醉了,是不是也能像他们一样肆无忌惮地发疯,短暂地忘却自己生活中的糟心事,而把痛苦转嫁到一个无辜的烟酒店店员身上?

    他这么想着,手已经开始在柜子上挑选起来。

    太贵的不敢喝,他只敢拿起货柜最下层的二锅头。

    关了店,锁了门。周歧像拿着矿泉水一样拎着白酒瓶子,在路上边走边喝。辛辣的,像有刺划过喉咙,灼烧感从口腔顺着一路滑到胃里。那味道当真谈不上好喝,但也只有前几口是难以下咽的,这个世界上没什么他周歧适应不了的东西!他满意地笑起来,举起酒瓶子看了一眼,然后仰起脖子喝下一口。

    他走着走着就到了高中门口,那是一条笔直的路,路的两端分别是高中校园和烟酒店。他不禁感叹造化讽刺,背靠着路灯又往嘴里灌了一口。高三生这个点了才放学,呜呜泱泱的人背着书包往外走,周歧不敢靠得太近,生怕遇见了什么熟人。他的脑袋已经开始发懵了,神经也变得大条,情绪全部都被放大,他第一次感觉到酒精的好,能让人变成一个傻呵呵的人。他心想,高三生可真惨呀,店都打烊了,他们才刚放学。想到这里,他嘿嘿一笑。也不知道他们今天在学校里都做了些什么,应该写了很多字吧?肯定不会干脏活累活的,只需要趴在课桌前读书写字就好了。

    周歧陷在和自己的对话之中,世界天旋地转,他同时安慰自己,又侮辱自己,搞得悲喜交加,活像个精神病。也全然没意识到林予昂正在朝自己走近,当他突然蹦到自己面前的时候,俩人同时吓了一跳。

    “林予昂你想吓死我!?”

    “拜托你才要吓死我,乌漆嘛黑地站在路灯底下喝酒跟鬼一样!等一下,你为什么喝酒啊?

    你现在每天呆在哪?可不是我关心你哈,是我哥关心你。”

    “你的玉环找到了吗?”周歧冷不丁地问。

    “嗯,找到了,体育课的时候掉在操场,被其他班的人捡去了。早就找到了,没和你说吗?”

    周歧冷笑,你们什么时候主动和我说过话了?“找到了就好,这下不用说是我偷的了。”

    这么记仇!林予昂真想揍他一顿,但他那副模样又实在失意,揍他明显胜之不武。他俩在原地僵持了一会儿,周歧甩甩手,说:“走了,回家去了,你们这些要高考的倒霉蛋自求多福!”

    “等会儿,先别走。”林予昂拉住他的衣服领子,勒得他咳嗽半天,“我哥马上就来。”

    “他来干嘛!”周歧一听这话更要跑了,冒着被勒死的风险也要向前爆冲。

    “我哥让我随时给他汇报你的状况,刚刚我给他发消息说在校门口看见你了,然后他就说要来啊——你别跑了行不行,一会儿给你衣服撕烂了!”林予昂的手还在死死揪住周歧的衣领。像无助的男高中生正在拼命拉住一条失控的大型犬。
吞月亮 谁来管我
    最后还是让周歧给跑了,一边跑一边把酒瓶子给撂了。等到林月渚赶来的时候,只剩下一个瘪着嘴欲哭无泪的林予昂,急得躲着脚跟哥哥告状:“他喝多了跟个疯狗一样!拉都拉不住!”

    “他喝多了?”

    “应该是,吊儿郎当地提溜一个酒瓶子,总不能里面灌的白开水吧?”

    周歧狼狈地跑回家,跌跌撞撞地推开生锈的金属防盗门,脚底飘飘然,整出不小的动静。

    他已经准备好了迎接父亲铺天盖地的脏话,但家里的氛围诡异得祥和。继母坐在沙发上,暖黄的灯光闪烁得映在她脸上,衬得那张脸慈爱而温柔,一时的上头让周歧真的在某个瞬间感觉见到了妈妈。周歧的爹从阳台走回来,手里捏着掐灭的烟屁股,笑得春风得意。

    很像小时候,短暂幸福过的小时候。周歧有些脱力地扶着餐桌,望着此情此景不敢眨眼,直到眼眶发酸,他才知道原来眼泪在往下淌。

    美好总是转瞬即逝的。周歧的爹郑重其事地告诉周歧,继母怀孕了,已经有一段时间了。

    如同当头棒喝,后脑勺被掌捆的地方又开始剧烈的疼痛。

    所以,要开烟酒店过踏实日子。所以,剥夺了自己的人生为新生命献祭。周歧痛苦地抱住自己的头,他问:“那我算什么?”

    “现在不是挺好的嘛,你也有份活干。家里攒攒钱将来供弟弟妹妹。”

    周歧颤抖着高声哭喊:“我问你我到底算什么!我的人生是不是说不要就不要了!你们以为是打游戏吗?养废了就重开一个?谁管我啊,到底谁管我啊!”

    他之前还从来没有发出过这么撕心裂肺的声音,嗓子都劈了,喊出一种近乎悲鸣的嚎叫。

    周歧的爹拽着他的格膊把他拖到漆黑一片的走廊里,他像待宰的牛羊只能绝望地蹬腿。父亲揪着他的耳朵警告他,继母怀了孩子不要让她受刺激。周歧说,那你们真是好幸福的一家三口。

    周歧的爹瞪着他呵斥,让他不要在这里疯疯癫癫。不厌其烦地重复着他的固定台词:这个家你愿意呆就呆,不愿意呆就滚。

    那是周歧的爹屡试不爽的威胁,周歧从小到大都听着这句话,屈辱地咽下所有不平,夹着尾巴再度回到破败的屋檐下。

    他以为这次也会成功,其实就快要成功了,周歧眼里的戾气已经渐渐黯淡下来。他伸手去抓楼梯栏杆,趔趄地想从地上爬起来。楼道里传来脚步声,周歧感觉到有一只手钳住了自己的手腕,把自己从地上捞了起来。昏暗之中他看不清对方的脸,但他知道是林月渚,因为他记得他身上的味道。

    “周先生,既然您都这么说了,那孩子我就带走了。”

    周歧记得,自己跟在林月渚后面,被他牵着

    稀里糊涂走下台阶时,周歧的爹没有拦——他甚至没有一点反应,重重地关上了防盗门,好似无事发生。

    这一刻,周歧才是真的死心了。他以为自己早就对这个爹失望透顶,但直到刚才,他才意识到自己对他始终心存幻想。他在楼下的花坛边大吐特吐,林月渚一言不发地站在旁边拍着他的背,帮他拧开一瓶矿泉水。

    “我不是因为喝醉了所以想吐。”周歧双眼通红,但神色平静,“我就是单纯的,觉得他恶心。”

    “我知道。”

    “哥哥。”周歧眉眼弯弯,扯着嘴角看看他笑,那笑带着讨好,“我让你管我,你管我啥都行,我肯定能听话。”

    林月渚把他紧紧拥在怀中:“想哭就哭,不用笑,你怎么样哥哥都带你走。”
吞月亮 救赎
    林月渚在车上说,他在市区还有一间公寓,只是一直没去住,这两天叫人打扫一下,到时候带周歧搬过去。他还说,过两天联系几家私立学校,看能不能复读一年赶上明年高考。总之在周歧的耳边说了很多话,和煦温暖,每一句都动听。而周歧头抵着车窗,自顾自地说,真可惜,应该把羊绒大衣带走的。

    打开家门,林予昂和周歧四目相对的那一刻从沙发上弹射起飞,飞到两个人面前。

    “这是啥意思啊。”林予昂的脸上写满了对这个世界的困惑。

    “一时半会不好解释,总之之后我管他了。”

    周歧觉得自己酒醒了,但演一下借酒装疯也不是不行,破口大骂道:“你他妈才是流浪狗!

    你全家都……不对,就你是流浪狗!”

    两个人在玄关处针锋相对僵持不下,互相扯着彼此的衣服在心里盘算着怎么来一个抱摔。林月渚已经云淡风轻地换鞋进了门,他心里有点窃喜,周歧还能冲林予昂犯贱,也不失为一件值得庆幸的好事。

    林予昂不想跟他打了,但周歧还是死不撒手,林予昂扯着嗓子喊哥,你赶快把他弄走。林月渚坐在书房里动都不动一下,两眼盯着电脑屏幕,手里翻着文件夹,声音平缓地说了句“小歧你过来。”周歧唰地把林予昂松开,摇着尾巴头也不回地朝林月渚走过去了。

    给林予昂看得一愣一愣,原来是条真狗啊!

    周歧在之后的无数个夜里暗暗发誓,他要有出息,要出人头地,要对得起林月渚。生活一下子有了盼头,也不再把丧气话挂在嘴边。私立学校的老师和同学都很好,或许是看在林月渚的面子上,都对周歧照顾有加。他的程度不算好,用林予昂的话来说,顶多不算是文盲,更深的学术造诣是一点没有了。

    但好在他聪明也肯吃苦,有老师说他先天条件好,可以去练体育,他就跟着校队的同学没日没夜地在操场上跑。晚上拖着酸疼疲惫的身体回到家里,试卷一铺,又是一脸踌躇满志。林月渚心疼他,说也不必那么拼,像个连轴转的陀螺似的,别给身体累坏了。四

    周歧叼着笔帽,模样像叼着烟,他已经戒烟很久了,只是一些肌肉记忆还改不掉。他对林月渚嘿嘿一笑,说:“只是有点难,但我会努力不让你失望。”

    “我不失望,我只想要你好。”

    我只要你能健康,快乐,再没有自卑和不安。

    幸福充实的日子都是相像的,周歧也终于感知到了什么叫光阴似箭日月如梭。曾经觉得每一天都漫长,现在倒是不知不觉就跨过了年年岁岁。他也不记得自己是从什么时候再也不害怕直视林月渚的眼睛,最初的抵触抗拒尽数变为亲密。大概是同吃同住,不分昼夜的相伴,让他渐渐抛却了自己内心的不配得感。有时候他真的会忘记林月渚其实根本和自己无亲无故,他们已经挨得那么近了,周歧觉得自己这一年来重新长出的血肉都应该和他的纠缠在一起。他们分两间房睡,但周歧常常会半夜抱着被子跑到林月渚的屋里。他很喜欢两人肩膀肌肤相贴的感觉,林月渚会伸手摸摸他胳膊上的肌肉,毫不吝啬对他的夸奖。周歧忍不住偷笑,然后悄悄发力让肌肉绷紧。凑到林月渚脸旁边,贱兮兮地说,我练得很好对吧,教练也夸我,我肯定能考上大学的!

    林予昂考上了好大学,周歧嘴上说着死书呆子有什么了不起的,自己私底下偷偷羡慕地想,林予昂真厉害。

    一转眼周歧也要准备高考了,他的体育考得很好,也不枉他一整年绑着沙袋天不亮就开始跑。最后定胜负的就只剩下文化课考试,临考前林予昂来给他传授经验。俩人都别别扭扭的,半天说不出一句好听话。周歧骂他小气鬼,爱说不说。林予昂不甘示弱,说就你这么个烂脾气,你别进去打折了监考老师的腿!

    俩人闹到最后,周歧忽然正色:“林予昂,到底难不难啊,我真紧张。”

    “有啥可紧张的,就和平时一样。”

    “我怕我考不上。”

    “我怕我考不上。”

    那天晚上,周歧还是躺在林月渚的身边,要和他一起睡。

    林月渚听见他的呼吸沉重急促,隔着一床被子都能听见他的心砰砰直跳。周歧两只眼直愣愣地盯着天花板,话都说得哆嗦:“哥哥,我从来没有这么紧张过。”

    “要不要我去给你热一杯牛奶喝?”

    周歧依然自说自话:“我如果没考好,那该怎么办呢,你给我花的钱和时间就都白费了。我不想让你失望。”

    “小歧,哥哥很早就对你讲过的,无论你怎样,我都不会对你失望。”

    “我不懂。”他转过身来,眨着眼盯着林月渚的鼻尖,“我还是不懂你对我这么好到底图啥,我得怎么报答你才好。”

    林月渚被他逗笑了:“我如果跟你说我什么也不图,你会说我太虚伪”紧接着他俯身快速在周歧的额头落下一个吻,“那你就当我图这个吧。”
吞月亮 我爱你
    一个月后,周歧收到了来自体大的录取通知书。

    快递员敲门的时候,家里只有周歧一个人,故作镇定地签收了快递,眼瞅着快递员走远了,他开始在家里双腿腾空撒欢又蹦又跳。他蹦跶到客厅的落地镜前,忍不住对着镜中的自己多看了几眼——一脸上兴奋的笑意还没有褪去,双眼神采奕奕。身上穿的白T恤是林月渚刚洗好烘干的,干净平整,深嗅一口还带着洗衣液的香。整个人一眼望去竟是高大挺拔,意气风发。

    他心想,林月渚这人真神奇,到底是用了什么

    灵丹妙药,让自己一下子从嶙峋野狗变成这副昂首挺胸的模样?

    正出神想着,林月渚恰巧回到家,周歧也顾不得再追究答案,挥着录取通知书就朝他扑过去。林月渚张开双臂迎接着他飞奔而来的拥抱,他们的胸膛撞在一起,格膊在对方的脖颈后背间缠绕。他们严丝合缝地相拥,两颗心脏逐渐趋于同频跳动。

    周歧只是傻笑,搂着林月渚的脖子,说不出什么话来。而林月渚将唇贴在周歧的耳旁,似吻非吻地说:“听你笑真好,我爱你。”

    我爱你。

    周歧呆住了,转而心中豁然开朗,原来林月渚的灵丹妙药叫作,我爱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