纹身的女人
作者:mengna
十四、日子溜溜地往前跑
十四、日子溜溜地往前跑 1.会说话的秋天
    一个秋天的早晨,天青隐隐的,天空中飘着一朵朵黑云,几乎天日无光的样子。南方一个乡间的土道上,正走着一对母女。母亲虽面容憔悴,病怏怏的,却掩不去曾经漂亮标致的风韵。一位年方二八的姑娘正搀扶着她生病的娘急急的赶往镇上汽车站,陪伴她娘上北京治病。她身穿一件合体的淡蓝色花布衣,一条同色系的裤子,脚登一双黑色布鞋,走起路来轻巧而有力。特别是那对黝黑绸缎般的麻花辫尾稍,仿佛蝴蝶一般在玲珑的腰后一摆一摆的舞蹈,凸显她婀娜多姿的玲珑与倩丽。此刻的她,满目愁容,十分担心母亲的病情。家中六朵金花中,她数老幺,也是最惹家人疼爱的一个。此次进京投奔她三姐,旨在为母亲治病,    她要把自己当男儿,负责母亲一路的安危。    

    到了车站,母女俩看着候车室里黑压压的人和行李将整个候车室堵得水泄不通,有坐

    着的,站着的,蹲在角落打瞌睡的,歪在售票窗口焦急的等待售票员来售票的,叽叽喳喳到处是人们说话的声音。还有几个孩子逃出了大人的视线而在候车室大厅里到处乱串的,甚至还有几个要饭的可怜人穿梭在同样并不富裕的旅客中乞讨。兰洁一手拖着行李袋,一手搀扶着病怏怏的母亲,小心翼翼的往里走,生怕撞到了哪位老者或小孩,她边走边抬头注意候车室前方挂着的大牌,上面有各路火车的车次时间表。

    好不容易上了火车,她把母亲安顿好,轻言慢语的对母亲说:“妈,您坐好,我给您

    去打一点热水来,喝一口好暖暖身子。”她说话的声音轻而脆,又格外温柔,一看就是个十分孝顺的孩子。小人儿又长得眉清目秀,一对黝黑的长辫子,一脸的清纯可人样儿,惹得旁座的旅客也不得不朝她注目。她转身拿着水杯走过窄小的车厢过道,不一会儿就打来一杯热水递给娘,然后挨着娘坐下:“妈,慢着点儿,别烫着了。”

    母亲慈祥的看了看女儿,替她捋了捋额上被汗水沁湿的刘海,心疼的说:“兰儿,快歇

    会儿,这一路把你给折腾的。”

    兰洁摇摇头,甜甜的一笑。

    随着火车一声鸣笛,车轮在铁轨上往前徐徐开动,好像眨眼功夫,兰洁发现都停过几个站口了。天色将晚,母亲也困乏了,渐渐也想睡下。北方秋天的气温比南方凉,兰洁给母亲又披上一件外套,怕她凉着了。母亲并没有真的睡着,只是人生病,没了多少精气神儿,想闭上眼睛休息一会。母亲这一路感受到女儿的孝顺与细心,嘴角浮上一丝微笑,她在心里疼爱和欣慰,这样的好乖女儿,这么能体贴入微,将来也不会受太多苦。

    车厢里的夜是另一种安静,有火车轮滚滚向前的轰隆声,仿佛给夜添了一双翅膀,呼

    啦呼啦往前飞。时光真在飞逝,火车哼哧哼哧就到站了。这时,车厢里开始骚动起来,人们开始起身从行李架上搬动各自的行李,这种乱哄哄的嘈杂声吵醒了母亲。她撑起身子看,看着女儿这么小个人儿,还在帮助对坐的那位年长的老妇从高高的行李架上搬重重的箱子下来。

    母亲心疼的看了一眼,也没说什么,反而是眼里有骄傲的欣慰。

    下了火车,兰洁老远就看到了三姐站在站台外,穿了一件旧军大衣,看来站台外天更凉,她正翘首望着一拨拨旅客从出站口涌出。兰洁搀扶着母亲,又提着行李,无法腾出手来向外面招手。人多拥挤,人们归家心切,谁都想第一个出站口早一分钟与亲人或朋友团聚。她三姐却因等在出站口老半天不见母亲和妹妹,又看旅客差不多快走完了,心里着急,满脸的焦虑,她摸摸额头,渗出了汗。突然,她看到两个熟悉而亲切的身影,拼命的挥手呼喊她们。

    母女三人终于在出站口见着了。兰洁喊一声三姐,不知怎的,眼泪就溢满眼眶。三姐

    也满眼湿润,赶紧将身上的军大衣脱下来披在母亲身上。亲人久别重逢,本是万分欣喜的事情。只是因为母亲生病,两个女儿也是忧心忡忡。一路上,母女三人,千头万绪,一时不知是喜是忧,各人都将悲伤隐藏,只寒暄路上是否顺利的事情。

    日子过得飞快,一转眼,兰洁和她在北京工作的三姐,已经在风里雨里为母亲的治病

    奔波了一月有余,特别是这个幺女儿兰洁,格外忙。三姐再想照顾母亲也得上班,剩下的所有事情都得兰洁来操心着急,一个多月下来,小人儿也瘦了一圈,可皮肤却还是那么细嫩白皙,似乎不怕风吹雨淋一样,像她的意志一样坚强坚定,见到她的人都说,这才是天生丽质。

    当母亲的病情有所好转,兰洁的担忧也没先前那么愁结了,慢慢的看着母亲能吃些正常饮食,也有开怀的时候,人的健康最能影响人的心情和面部表情。母亲脸上有红色,嘴角有了笑意,这是兰洁最开心的一件事了。她忙碌着,快乐着,有时还跟着三姐哼点儿小曲儿,声音是那么甜美,比她三姐这个专业的人还专业似的,姐妹俩也乐起来。人的心情一放松,笑容就格外灿烂,走路也颇显得轻快。三姐上班去了,就留下兰洁和母亲。她边照顾母亲边一手包揽了三姐家所有的家务活,又是个特别爱干净的小人儿,把三姐家里里外外、前前后后,甚至包括邻里的过道都打扫得干干净净,一尘不染。家里到处窗明几净,亮亮堂堂,像她的名字:兰洁。稍有空闲,她便看书写字,记录母亲的健康状况,记录呆在北京这段时间的所见所闻,心里的所思所想。平日里遇到邻居,也是客客气气,十分礼貌,一点儿都不像是从乡村来的姑娘,倒像大家闺秀,娴熟清纯。渐渐的,邻居们都喜欢上了这邻家小妹,那些大爷大妈们看到她也合不拢嘴儿。

    那个动荡的年代,像她那样爱看书爱学习的年轻姑娘并不多见。邻居那些大爷大妈都说,这样的好姑娘,上天总是会眷顾她,会替她安排一个好的夫婿和光明的前程。这也是兰洁的母亲和她三姐希望的。千里姻缘一线牵,可红线那头到底是谁呢?
十四、日子溜溜地往前跑 2.烙印
    那是一个阳光明媚的日子,大地万物生辉。好像命中注定一样,她与北京音乐学院的

    浩然老师邂逅了。

    浩然是一位玉树临风的青年才俊,身材高大,相貌堂堂,谦谦君子的典范。年长兰洁5岁,正是风华正茂,前途无量的年华。更何况在同行中,他的音乐造诣也是被公认的百里挑一,数一数二的人物,其民乐二胡、板胡经他一张一弛地演奏,荡气回肠,令人倾倒。他的人品也是一等一的没得挑,待人和善谦恭,彬彬有礼。然而,就是这样一位年轻绅士,却在人生的道路上走得磕磕碰碰,坎坎坷坷,上天一定要为难他,跟他开点儿小玩笑,给他打上一个“阶级烙印”,出身黑五类成了他在同事面前抬不起头来。

    在那个讲究家庭出身的时代,他注定会走一条与常人不寻常的坎坷人生路。很多时候,他在思考,他不知道这个世界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生命是很奇妙的运行过程,他真正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成了他想不通也摸不透的哲学问题,或说生命问题。为此,他身心备受折磨与煎熬。

    但愿“故天将降大任于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所以动心忍性,曾益其所不能。”他天生的坚韧与后天的修养,都让他能够在这些困惑中找到一条出路,释放情绪,解脱自己。因此,无论发生什么,在表面上他都会以淡然的态度出现,不会给任何人以痛苦和难受的感觉。他照常上班下班,看书学习,钻研业务,把自己沉浸在音乐中,作词谱曲,另辟一条与音乐同悲喜的新路。因此,仍然是那股男人刚强与隐忍的气息,走起路来威武矫健,说话声音浑厚,赋予男人特有的磁性魅力。但对于生活中没完没了的磨难,蹚过一条河,又是一座山,甚至还有冰川与风暴,沙漠与沼泽,他不得不叩问苍天,到底他该如何?他必须像唐僧西天取经一样,不畏艰难,一一闯过去。然而,他是凡人,不是圣贤。他更不是唐僧,也没有如来佛时刻照应着,身边更没有孙悟空、沙僧、白龙和猪八戒为他保驾护航。他只有自己,一切都必须自己面对和忍受。如何真的淡然?哪怕整天把自己锁在琴声里,禁锢在音乐中,往返在词曲间,夜深人静,孤独失眠时,他如何消遣内心的忧伤与惆怅?人生路多有坎坷,爱情也随之颠簸。即便这样,他也不得不索性忘却,只专心自己喜欢的音乐。

    上帝关上一扇门,就会为你打开一扇窗。

    他今天要把自己收拾得更潇洒,更风流倜傥,胡茬也要刮得干干净净,一张男子汉味道十足的脸也洗得白白净净,哪怕看得出是经过精心捯饬过的,也没所谓。今天对于他来说,如果一切顺利,后面的一切将赋予他一生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生活与精神源泉。更是他人生旅程中具有历史性重大决策意义的一天。是的,他,浩然,早到了谈婚论嫁的年龄,他身边早该有个可人儿陪伴与牵手。爱情是个很奇妙的东西,有心栽花花不开,无心培柳柳成荫。

    爱情真的来了,那么汹涌却又那么和缓,如一汪清泉,涓涓细流;又如一股洪流,奔腾向前。无论是那种势态,他都欣然赴约。那么,这个女孩到底会有怎么样的家教与人品呢?

    兰洁虽长在农村,却家教严谨,又几代书香,一方乡绅,常常接济十里八乡的乡亲,

    累累善举,是一方的名门望族。兰洁的父母一共养育六个孩子,人称六朵金花。个个出落得如花似玉,惹人爱怜。特别是最小的六姑娘兰洁,更是聪明伶俐,小天使一个。虽在家被父母和五个姐姐千般呵护,万般疼爱,却也知书达理,聪慧过人。这次上京城,初衷是为母治病,却万万没想到竟然收获了爱情。

    日子要翻回到那年初春的一个下午。

    北京的气温1℃ ,早上起来,兰洁洗漱完毕就赶紧进了厨房,首先必须要安排好母亲的早餐。北京不比乡下,地里什么都有,而且还新鲜。这毕竟是北京城,偌大个首都,都是高楼大厦,吃点新鲜的还真没老家乡下方便。但兰洁是个心灵手巧的姑娘,普普通通的大白菜,她能做出很多种类来。其实,她在家时还真没做过,只是看母亲和几姐姐们做。她自己也没想到,这赶着鸭子上架的事,她还真成。端出一小碟自己腌制的酱菜,又开了一瓶三姐买的六必居泡菜。母亲吃着,夸她的酱菜不比六必居差。母亲可口,兰洁就是只啃一个馒头心里也甜滋滋的。她望着窗外的天,虽然天空迷茫茫一片,整个北京城仿佛被笼罩在一层神秘的雾霭中,那些高楼和远树,已经插在半天云里。她将筷碗碟盘收拾好后,又摆正桌椅板凳,清理厨房所有该洗净的东西,才端出一个大木盆放在门前,将三姐家所有她认为该洗净的衣服都清理出来,堆在木盆旁,仔细分拣哪些颜色可以一同洗,哪些颜色需要分开用另外的水先泡着,像邮局分拣信件的工人,仔细而认真,毫不含糊。之后才回房取来洗衣搓板和小矮凳放在装满脏衣服的木盆旁,坐下来,弓着腰,一件一件的用她娇嫩的手搓洗。她做事利落,不出一个时辰,全部洗净头道,只差清水再透彻的清洗一遍便可晾晒了。

    她直起腰站起身,第一件事要回屋问问母亲需要什么。这时她才发现,一双白嫩的小手儿也因肥皂水的碱性太浓而被泡得皱巴巴的,像老人手,她在身上擦擦干,走进屋去。

    时间在她指尖滑过,午饭时间到了,她得暂时停下来,去忙碌午餐,母亲按时吃饭是她一天中最要关注的事情。就这样,等到可以晾晒衣服时已经是下午时分。

    她一定没想到,就在她家对面拐过几条马路上,一位骑着一辆半新不旧自行车的年轻

    人,正倾身奋力往她家方向赶。而这位年轻人与她有着直接的关系,甚至是一辈子的关系。

    路上,马路两旁的人行道上,来来往往的羁旅疲惫的脸和匆忙的脚步都与他擦肩而过。

    北京的冬天冷,人们大都穿着厚厚棉衣棉鞋,戴着风雪帽,阻挡冬天刺骨的寒风与冷空气的袭击。而这位年轻人却汗流浃背,如同夏季,鼻梁上的大框眼镜架由于额上的汗流湿鼻梁而不停的往下滑,他不得不一边骑车一边不时的推推眼镜架。他只顾赶路,差点儿闯了红灯。否则,他绝逃不过交警台上那位头戴大盖帽,英姿飒爽的年轻女交警的法眼。

    兰洁正在院子里晾晒衣服,却看见这位戴大眼镜的年轻男人往她家走来,她赶紧扔下

    正在晾晒的衣服,闪电一般跑回屋去,反手关了门。

    母亲见状不解的问缘由。兰洁想了想,还是一五一十的竹筒倒豆子都说了。

    “妈,这个‘大眼镜’男人我见过。”兰洁告诉母亲,“有一天,我出去买菜,路过

    一片沟渠时一个戴眼镜的男人骑车从我身边过,不知是他眼神不好还是想为我让路,他连车带人冲到路边小沟里了,顿时来了一个狗啃泥,眼镜片上也是黑糊糊的湿泥。他爬了半天才从水沟里爬出来,站在沟边,望着他那被陷进沟里更深的自行车,嘴里直嘟噜:“天哪,天哪,这条路怎么就没人修修,明明是不能当路了。”这样一个傻男人,他自己不好好看路,还怪人家没修好路。我忍不住笑出声。他板着脸狠狠的横了我一眼,我吓得赶紧躲开了。

    “你看着人家摔了不去帮忙,还站在那儿笑,说不准人家就是想为你让路,你不领情

    也罢了,还笑话人家,人家不恼吗?”母亲说,“即便是这样,这会儿你跑个什么?这个大院子住了好几家人,又不是上咱们家来,你怕他干嘛。”

    母女俩正说着,听到有人敲门。兰洁踮起脚朝窗子往外看,不偏不倚,正是那‘大眼镜’男人站在她家门口等开门哩。

    “妈,是他。”兰洁回头跟她娘小声说,“他来咱们家干嘛呀,妈。”

    母亲沉吟一会说:“不管人家来干嘛,哪有人家敲门而不开门的道理?”

    “那他要是坏人呢?也开门?”兰洁找理由说,反正她是横竖不想再见到这个“大眼

    镜”男人。所以,站在母亲身边不动。

    母亲知道六姑娘脾气倔,任性。心想,这都是从小被娇宠坏了,这孩子。怎么办?看

    来这老幺犯起倔来,十头牛都拉不回。这么一想便撑起胳膊,按着铺板吃力的坐起来,准备自己去开门。

    这一举动可吓坏了兰洁,万一有个闪失怎么办?她心疼的急忙拦住母亲问:“妈,您

    用得着这样着急吗?我去开就是了。”
十四、日子溜溜地往前跑 3.6路汽车站
    门倒是开了。

    这一开不打紧,那位戴大眼镜的年轻人进门就向母亲自报家门:“我是小兰的同事,

    叫浩然。”

    母亲知道浩然口里的“小兰”就是她在音乐学院的五姑娘。

    “听说您病了,顺道来看看您。”说着浩然将提来的一袋礼物往床边的小桌上一放,

    恭恭敬敬站在一旁问长问短,末了还说:“我听小兰说,您每天下了6路车还要靠幺女儿背着您再走三里地才能到医院。太艰难了,我呢,这一阵子不忙,可抽空来帮您,自行车虽然破点儿,只要您老不嫌弃,下车后,您坐在后座,我推着您去医院。”

    兰洁越听心里越来气儿,一股无名火直往上冒,狗拿耗子多管闲事啊。我的娘,凭什

    么要你一个陌生人来推?她看也不看他,趁着还有勇气,头一歪冲他就说:“不关你的

    事!”

    浩然被这么猛地呛了一句,半晌不知说什么,尴尬的站在那里,只觉得嗓子眼里被什

    么东西堵住了,吞了半口冷涎,再转头看这倔强的小姑娘,漂亮的脸蛋上还生着嫩气呢。他心里又好气又好笑又怜爱,情不自禁的露出笑容来。

    兰洁被浩然看得含羞带怒,红着脸又噎他一句:“有什么好看的?”

    母亲见女儿与客人不太客气,抱歉的说:“别见怪啊,浩然同志。我这六姑娘兰洁儿

    性情蛮直爽,说话没个轻重,您千万别往心里去。”

    母亲不解释还好,这一解释,倒让浩然有些不好意思了。这母女俩的性格差别太大了,

    一个慈眉善目,活佛一般的让人感到亲切,简直就是亲娘。一个满脸满目稚嫩的不乐意,蹦出话来也像冰雹一样刷着脸冷得生疼呢。他的脸也红了,忙说:“看您说的?哪能呢?往后您就叫我浩然吧。”

    兰洁怎么也没想到,这一叫,倒不单只母亲在叫了,而往后的日子里,“浩然,浩

    然”真成了她心心念念的名字,她的浩然还真有股子浩然之气呢。

    浩然不食言,每次都准时来陪兰洁护送母亲去医院看病。在医院里,看病的人多得像

    赶集,他们每次都得等很长时间才能被叫到号。好不容易进去了,母亲在治疗室里也得有很长时间等候。兰洁和浩然在治疗室外的走道里等母亲,那里有一排椅子,大多数时间都被人占满。他俩想歇歇身子,的确还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即便好不容易有个空位坐下来,来了老人或孩子,他俩都同时站起来让座。后来,那里有空位,两人也不坐,还是留给后来的病人吧。

    那个年代没有出租车,只有定班定点的公交车。而公交车也是趟趟满员,回回拥挤。

    那些日子,正是天寒地冻,他们仨走出医院,浩然像亲生儿子一样将母亲抱上自行车的后座,又怕外面的寒风吹着了老太太,赶忙脱下身上的短大衣,急急的给老人家披上。母亲怎么推辞都不行。浩然帮老人披好衣服,再一手把着前面的车龙头,一手搂着老人家的后腰,不让她倾倒。他鞍前马后,呵护有加。他的细心和真诚深深的感动了站在一旁的兰洁。

    一日,天飞着鹅毛雪,扑扑地往人面上刷。他们仨依旧一番折腾后走在路上。从医

    院到6路车站,要走三里地凹凸不平的黄土小道。浩然推着老人家,艰难的往前走着,车轱辘在坑坑洼洼的土路上发出痛苦的吱嘎吱嘎的声音。一路的艰难,一路的冒着风雪。兰洁那张白皙的脸儿也被寒风吹得在鼻子上点缀了红色,纤细的手指也像僵硬了一样,动弹得十分不流畅。脚下的雪路也没有高低深浅,特别是被白雪厚厚的覆盖着,更是无法分辨。凹陷处,一脚下去,仿佛踩进深渊。凸坡上,又好像突然踩着高跷。兰洁和浩然随时都护着母亲,生怕一不小心把母亲给摔下自行车。

    好不容易到了车站,候车的人像火车站的候车室,黑压压的一片,全是人。每个人头

    戴厚帽子,身穿厚棉衣或大衣,围巾手套严严实实的包裹着,像一个大棉花包。只有一个鼻子和一双眼睛露出来看世界,透透气儿。眼里的期盼与焦虑,全写在翘首望远的街头那来来往往的公交车牌号,6路怎么还没来?而每个人的鼻子都被冻得红红的,前前后后,歪歪扭扭的站在那里,宛如一群落难的圣诞老人,发光的红鼻子里出着细细的热烟。雪越下越起劲,风也越刮越紧,路灯昏昏暗暗的此起彼伏的亮起来,天色既阴沉又寒冷,气温低得让人喘不过气来,整个天,好像快塌下来似的,让人感到窒息。听得见一阵阵跺脚的声音,人们冻得手脚冰凉,搓的搓手,跺的跺脚,还有身子不停晃动的人,因为他们的脚很可能冻得没有知觉,只好尽可能地活动活动。兰洁和浩然也轻轻的跺起脚来,增加血液循环,使体内的热量足够能抗寒。

    左盼右盼,6路车终于来了。可是等得太久的人们,个个都想先上,希望第一个挤上车去占一个位子,舒舒服服坐在没有风雪的车里,提前回家。这样的阵势,浩然心里明白,如果老是谦让,估计得站到明天一早不见得回得了家。因为这一拨人挤上车走了,另一拨人又来了,前仆后继,源源不断。而身边冻得瑟瑟发抖的老人家如何经受得了这长时间的折磨?

    他看看老人家,又看看一脸无助又满眼焦急的兰洁,他心里那个不忍和无奈,已经无法用语言来表达。这次,他必须豁出去,为了生病的老人家,为了不再受冻的兰洁,他不得不投身到这“你死我活”的奋战中。于是,他示意站在一旁的兰洁,准备着,咱们拼了。他使出浑身解数,先让兰洁暂时护着母亲,他忙近前弓腿弯腰,兰洁扶着母亲让他背着,背好吃力的站起身,小心翼翼的往前走两步,又不顾一切的朝人群里冲进去,一边冲一边大声嚷嚷:“劳驾,劳驾,请让让,我背上的老人身患重病。”

    就这样,他愣是把老人家背上车,还让人挪动了一个位子。安置好老人家,又回头去

    找兰洁。这秀气的小人儿正离车门不远处,心急如焚的望着这拨仍然拥挤的人,一筹莫展。

    浩然顾不了那么多,一脚踏着车门,一脚跨下车,站成八字形,招呼兰洁过来,然后一把揪住她,疯了似的拼命往车里拽,他身个子魁梧,力气也大,愣是被他劈开一条“血路”,兰洁终于上车。

    车是挤上去了,可是兰洁却被“人山人海”架空的抬着脚不能沾地,更无法靠近母亲,

    即便想向浩然挥挥手也成了天大的难事儿。她只得听天由命的在车里随着车身的前行与拐弯,摇摇晃晃的被人群夹在人缝里,仔细听售票员报站口。到了下车站口,又是一番拥挤风景,人们鱼贯一样往车门口挤出去,好像后面有老虎在追一样。

    车又开了,司机像喝醉了酒,车速慢得像蜗牛,每个站口必须停。上下车的人们又重

    演刚才一幕,一阵折腾后。司机油门一踩,又吭哧吭哧往下一个站口开去。碰到红灯,还得停着等。车里站着的人都会不耐烦的伸出头去,看看路口的红灯变绿了没有?都认为像停了一个世纪。一位年轻人站在兰洁的前面,他屁股往后一撅,上半身往前探,想通过车窗模糊的视线看外面的红灯。恰巧靠窗坐的是一个年轻的姑娘。他这么前半身往窗口探,几乎倾倒在那姑娘的怀里。这下不得了,一场骂战开始,整个车厢里,冲刺着浓烈的火药味。吓得站在那小伙子身后的兰洁,没有退路。

    屋漏偏遇连阴雨。猛然间,司机又来了个急刹车,原来不远处有一个老人没抬头看车,只顾低头往前走,径直朝车头走来。车里的人,再一次前仰后合,一片嘈杂声。

    车,好不容易才停稳了,人们便一窝蜂似的逼近车门,不分男女老少,不分老弱病残,一律只顾自己冲上前。你推我搡,打架似地往门口挤。那一刻,兰洁被人潮涌到车中门,又被那股无形的惯力给推搡在一个座位上。“妈妈……”好心惊动了天和地!一路焦灼,一路急,料想不到,妈妈竟然在这里!

    车上的人全部走光光,兰洁这才背起妈妈,一步一挪地走下6路车。猛抬头,但见浩然正骑着那辆破旧的自行车向她们母女飞奔着……
十四、日子溜溜地往前跑 4.飞度白云
    浩然的祖辈家境殷实,世代书香,祖上秀才、举人不足为奇,探花也曾有过,是当地

    的名门望族。如若真是那个年代,浩然恐怕是一位阔少爷。一家人其乐融融,温馨快乐。时过境迁,一切都物是人非。这样的家庭背景,在他遇上的那个特殊时代,注定是要受很多牵连与责难的。时代的浪潮掀起时,他被卷了进去,昏头转向的浮出水面时,发现自己被关进了牛棚。命是保住了,但灵魂丢失了。那是一段不堪回首的往事,他早已经忘记了。没想到,人在快乐的时候居然忆起曾经的痛苦。

    现在,他每次从兰洁母女家回来,心中一股热流,让他久久不能平静。他庆幸那次没

    有糊涂的做傻事。否则,如何遇到她们?母亲如亲娘一般待他好,兰洁越来越像……,他不好意思往下想,也不敢往下想。

    如果她们知道了他的出生,她们会怎么想?会嫌弃吗?也许从此拒绝再不让他进门。

    可是,患得患失不该是他。那是他的历史,他不得不承认那段历史。那时间,他整晚整晚无法入眠,身边每天发生很多事,他找不到答案。他想,与其痛苦的活着,不如一了百了。

    盛夏的永定河,风动波涌。他站在岸边,热风吹来,胀气扑面。“浊浪”一浪卷着一浪,

    层层叠叠挤在一起,又被后浪推开去,无穷尽的如此反复着。难道他的痛苦也是这样?蓝天上,群鸟飞过,自由自在,它快乐的飞翔,根本不在乎身下的俗世会给它们带来的是痛苦还是欢乐。它们的视野开阔,翅膀坚实,无惧风雨。无际的长河,无垠的天空,飞度的白云,起伏的山峦,哪一样都会与它们同在。

    他有什么呢?他问自己。低眉看水面,几只水鸟,拍打河面,溅起层层涟漪,只管嬉戏。他来生要是鸟、是海、是山、是岸边的贝壳或沙砾。他羡慕的看了它们一眼,缓慢的从鼻梁上取下大眼镜,蹲下来将它放在沙滩上,还捡了几块漂亮的石头,给它做了一个小围墙,像他小时候和父母到此堆沙一样。他砌墙一样错落有致的三层放稳,感觉它不那么容易被海水冲走,更不容易被来海边的人踩伤了它才放下心来。这副眼镜已经跟了他很多年,没有它,他看不清前进的方向;没有它,他更读不懂所有震撼灵魂的文字和美妙的音符。

    现在他不需要它了,不是抛弃它,是不得已啊!他要去另一个世界了,那里全是黑暗,它是给人带来光明的尤物,那里不适合它。他也不想让它作为自己陪葬而永远葬身的河床。安置它最好的归宿就是擦洗干净,妥妥的放在长河边,听涛声依旧,看飞鸟翱翔,总有发现它的主人带它回到另一个新家,镶嵌一副更明亮的镜片,也不枉它对自己的一番忠诚与坚定。放好后,他最后看了它一眼,轻轻说声再见,便脱了鞋,光着脚丫往河水里走,没走几步,一朵朵白色的浪花向他袭来,仿佛在说,这不是你该呆的地方。

    他摇摇头,刚一抬脚往下踩,突然被一只潜伏在浅沙里的螃蟹用它尖利的钳子夹他脚趾一下,他禁不住跳起来,才意识到自己的脚侵犯了螃蟹的领地。今天看来,不是时候,他并不受欢迎。

    他回过头去看这个并不温暖的世界,被太阳烤焦的沙滩上,到处都闪烁着金光闪闪的卵石,它们小小的,纹路各异,品相千秋,并不起眼,却毫不吝啬的展现微小的光彩。突然,远远地听到爸爸的声音:“浩浩,看看,好多漂亮的卵石。多捡一些回去送给小朋友。”

    他捡呀捡呀,小口袋里都塞得满满的。“爸爸,我还要捡。”他的小脚在浪花里踩着,

    不敢往前再走,却又不肯上岸。

    “站在那里,不要往前走了。爸爸来了。”

    “爸爸和我一起打水仗好吗?”他的小手捡起了一个花花的小卵石,朝爸爸扔过去,

    因用力过猛,脚没站稳,扑通一声,栽进浅水里,哇哇地哭了起来。

    “男孩子要勇敢些,摔了一跤就哭,算什么男子汉?那些卵石都笑话你了。

    “爸爸,我的新衣服全湿了。”

    “湿就湿了。在海边哪有不打湿的?儿子,别哭,一点小挫败,算不了什么。来,穿

    爸爸的衣服,长了点,真好,遮住屁股。哈哈,以后长成爸爸这么高了,再遇到挫败,就不会哭了。从摔倒的地方爬起来,晾干衣服再穿上。来,儿子,爸爸准备好了,水仗开始!”

    才打了两个回合,他又摔倒了。这次不仅没哭,还不要爸爸扶起来,自己爬起来。看

    看自己的衣服又全打湿了。这一次,他只是皱皱眉。这一次,爸爸亲了他,还伸出大拇指,他高兴得哏哏乐。

    浩然回忆着,深吸一口气,把脸扎在水里,让咸涩的泪汇入长河,激起对父亲无限的缅怀浪潮,直涌心头。

    他勇敢的向兰洁的母亲说了自己真实处境,但他没敢提及去永定河的过程。那天,他曾对长河发誓:不会再做这样的傻事了!对生活的热爱和对幸福的想往与对事业的追求,他终于走出了心底的阴霾,在黎明前的黑暗中耐心地等待与奋进。

    兰洁知道这事后,不仅不嫌弃他,反而对他更看重,更尊重和敬佩,还夹带着心疼。

    母亲也一样。通过这些日子浩然的陪伴和细心照料,这位慈母越来越喜欢这个年轻人了,更是把他当自己的亲生儿子一样看待,各个方面都体贴入微。只要浩然来家,母亲都会真诚的留他共进晚餐。浩然呢,也是越来越与这母女俩亲,在街上看到什么适合母女俩的他都会买些送来。眼看就要过大年了,他想到这母女俩第一次在北京过年,得买些春节物质送过去,表示新年祝贺。没想到,还没买,那边母亲就让五姑娘兰儿捎话,“叫浩然来家过年吧。他一个人怪可怜的。”
十四、日子溜溜地往前跑 5.大年三十
    浩然第一次受邀来与这母女俩一起过大年,这意味着10年来第一次打破了他一个人关门过大年的孤独方式,更何况是跟这对他越来越觉得亲近的母女,兰洁那双大眼睛和含羞的笑容又浮现在他眼前。他激动得在自己的卧室里来回踱步,甚至不敢相信这是真的。大年三十那天,他早早的起了床,收拾停当后,又上了一趟街,看还有没有买漏掉了的春节礼品。

    好不容易熬到下午,该是约定的时间差不多了,他锁上门,大包小包提拎着朝车站走去。这次他没有骑那辆破旧的自行车,穿了一身干净的衣服,又拎了一大堆东西,放自行车上怕碰坏碰破弄脏衣服,横竖是不能骑车的了。

    大年三十的公交车上倒没平日那么拥挤,但也大人小孩满载。人们穿着节日的盛装,

    喜气洋洋,都和他一样,手里拎着大包小包,估计也是上亲戚家或父母家团年去的。看着这些有说有笑的人们,他心里不再有往年酸酸的感觉了,倒是有同样的喜庆与温暖的共鸣,甚至潜意识里还在炫耀手中的礼物,那就是证明。下了车,照样让大人孩子们先下,他最后一个下车,哪怕心里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

    他大步流星走进这并不陌生的四合院,朝里面最后那间屋就是她们母女俩的住处。邻

    居都忙,也没忘从窗子里瞧他一眼,给他一个意会鼓励的微笑。

    “过大年来了。好哇,好!”门口坐着的大爷吧嗒一口土烟卷,主动搭讪。

    “您老坐会儿,我先过去。”浩然突然有点不好意思了,看这话答的心照不宣。

    兰洁刚好端了一盆水出来倒掉,看见了浩然,忙放下盆过去帮忙提,也不好意思看他。

    “你先进屋,外面凉。”浩然哪舍得让她提东西,急忙催她进屋。

    母亲仰躺着,腰部和头都用两个大枕头垫高了一些,气色倒是挺红润。见他和女儿一

    起进屋,眼里有欣慰。她挪动了一下身体,腾出一个座来,招呼浩然:“坐这儿,暖和。”

    浩然将东西放地上,在母亲身边坐了会儿,并问长问短,然后起身说:“这些东西我

    先提到厨房。”说着往厨房那瞟一眼,兰洁正在忙。“我去帮帮兰洁。您老先躺会儿。”

    母亲似乎还想说什么,但看浩然起身,她也就没好开口,只是微笑着点点头。

    “东西放这儿我来弄,你快去里屋,厨房凉。”兰洁不让浩然在厨房呆着。

    大年三十的北京,满城祥和,老天爷非常配合,没下雪,只是气温低,干冷干燥。好

    在北京室内都有火炉,倒不碍事儿。满城华灯高照时,家家户户除旧迎新的鞭炮声连天的响起来,此起彼伏,一派喜庆与祥和的景象。浩然拉了兰洁,在门口燃放鞭炮,准备吃团年饭了。

    兰洁捂着耳朵,站得老远,欣喜地看着这个让她越来越入心的男人点燃鞭炮,举在手

    上等鞭炮噼噼啪啪的炸响。她急得直嚷:“快放下,快放下,小心炸到手。”

    浩然后来回忆说;“那个年,如同在我自己家里一样,过了一个久违的温馨大年。”
十四、日子溜溜地往前跑 6.一辈子要强的女人
    日子溜溜地往前跑,一晃到正月十五了。浩然又去看望老人家,午饭后,母亲对他说:“孩子,三十晚上,我想问问你的属性和生日,却又因别的事情打岔给忘了。你要不嫌我人老唠叨,就告诉我。”

    母亲仔细听浩然一一告知后,老太太乐了,她情不自禁地拍手说:“辰龙,巳蛇,午

    马,未羊。好,属性也不犯冲。”话说至此,老人忽地问道,“孩子,你成家了没有﹖”

    这么一问,一切都明白了。

    浩然不知在大剧院里演出过多少回,耳边多少掌声,怀里多少赞颂的鲜花。他都从容

    对待,保持了一个学者的谦谦风度。即便是在讲台上给学生们上音乐起源的课程,浩然老师是最受学生欢迎的。他常常像在与学生谈心,或与老友侃大山,滔滔不绝,讲课风格更是穿插经典故事,幽默诙谐,博古论今。从上古新石器时代的骨哨、骨笛,五声音阶,讲到古代《诗经》、《汉乐府》,再谈到乐理、民乐、编钟、古琴、古瑟、笙、竽、箫、笛、管、篪、筝、箜篌等等,给学生们普及音乐发展史的同时,也会带领学生领略夏、商、周、秦汉南北朝、隋、唐、宋、元、明、清、民国直达现代的音乐史诗,然后思路再飞抵世界各国,扩展音乐无垠的疆域和宗教音乐等各个不同时期的发展史和伟大的音乐人。这一切他都如数家珍,娓娓道来。今天被老人家一问,倒像个腼腆的小男孩,满脸通红,回答得结结巴巴。

    浩然走了后兰洁怪母亲:“妈,您问人家私事干什么?多难为他。”

    母亲听得出女儿的态度和语气早与先前不同了,更加觉得自己这一决定是正确的。她

    跟女儿语重心长的说:“兰儿﹗你还真猜不透当妈的心吗?妈这病难好,妈不想把你没着没落地扔在世上呀,孩子!”

    娘的这一席话,让兰洁一个人躲在被窝里哭了好久。

    娘是一辈子要强的人,也受过很多磨难。年轻时,她对太爷太婆及公爹公婆孝顺有加,

    上上下下几十口人,她是长孙媳妇,又是大户人家的闺秀,落落大方,心地宽敞,知书达理。让她掌管张家是太爷爷的意思,果不负众望,她都打理得井井有条,家规家训,她是严格遵守谨记。对长辈毕恭毕敬,对下人仁慈宽厚,没人不愿意来帮工的,十里八乡有好名声。都说七爷家的大奶奶,那是个讲究能干人儿,到底是从大户人家嫁过来的,不仅人长得端庄标致,人家也是见过世面的。处理家中的大事小事,桩桩件件,有礼有节,不差一样。老太爷、太奶奶、公公婆婆、妯娌、叔侄、外甥、旁系等等,她都分理得清清楚楚,照顾得妥妥贴贴,不差分毫,没一个不说好的。人品德品,那只能竖大拇指的份儿,没得说。老了,母亲身子骨慢慢弱下来,现在病重,表面上看,是好些了,兰洁心里清楚母亲刚才讲的都是大实话。

    事情过了不久,浩然又来探望他们,老人家高兴,邀他:“今晚就住这儿,那边还有

    一间房是空的,里面铺盖都齐全,兰儿天天去打扫,干净着呢。”

    浩然忙说:“不了伯母,我想约兰洁出去走走成吗?”

    “成,成。你们去吧。”母亲点头。

    “妈,我出去您一个人没事吧?”

    “放心吧!”

    “好,妈。我去去就回。”兰洁临出门还要帮母亲掖好被子,检查窗都关好没,然后

    又给母亲端了一杯热水递给她,等她喝了才放心跟浩然出门。
十四、日子溜溜地往前跑 7.明月随良缘
    一轮银月挂在天边,北京冬夜的浪漫更加明亮。他俩走在寂寥的街上,万家灯火淡淡

    的影印在窗玻璃上,路上行人全都缩着脖子,拢着手在厚厚的棉衣袖子里,低头往前走。冷风轻轻吹过,附近的商店早早的打了烊。

    “往这边走。”浩然示意兰洁。

    她跟着他拐过一个路口,一条静僻的小巷曲曲弯弯展现在眼前。月亮也跟着进来,巷

    子通明透亮,除了他俩,没有一个人经过。兰洁怕黑,但今夜不怕。身边有伟岸的浩然,天上明晰的月亮,心中有温暖的爱情,她跟着他走,准能到家。

    一路上,两人低眉暗思,满心情意,却难以启齿。兰洁心中的小鹿碰碰撞撞,但一直

    保持矜持、含蓄,红晕满面。他们出了巷口又到了一条不宽的街道,她同样是靠边走,沿着行人道的边儿跟着浩然往前走,哪怕踏在路上的脚步声有轻巧而缓慢,哪怕有一点点不慎崴了脚,她都怕减少了两人正沉浸在纯洁无暇的爱情中的氛围。

    浩然呢,他偷偷的侧目看她:眼前的兰洁,全不见了第一次见到他时的愠怒和陌生甚

    至是对他的防备。而此刻,她好像不是兰洁,她又明明就是兰洁。她低着头只顾走路,那影像完全是一位羞羞答答的矜持姑娘。白皙的皮肤,姣好的身材恰到好处的丰腴与匀称。弯弯两道眉,柳叶一般精致而动人。一双明亮清澈的眼睛,纯真得让人不敢相信这个世界上还会存在莫须有的罪名与丧心病狂的邪恶。她启口一笑,皓齿红唇,顿生百媚。

    兰洁抬手捋了捋头发,将领口往上拉了拉,不好意思的侧头轻声问:“还有多远?”

    浩然没急着回答她,兰洁一举一动,一颦一笑,都让他心动。兰洁的容貌之美,情态

    之雅,姑娘气息之浓,都是让他倾倒的因素。于是,脑海里浮出一些诗句来:“手如柔荑,

    肤如凝脂,领如蝤蛴,齿如瓠犀,螓首蛾眉,巧笑倩兮,美目盼兮。”而在他眼里的兰洁,

    远比这些诗句更美。她虽有柔情万种,却十分沉静与稳重,如此资质聪慧,娴雅脱俗,秀外而惠中,清纯而倩丽的姑娘,他在心里坚定地说,“就该是我的妻子!”

    北京音乐学院终于到了。浩然领她走进一排教工宿舍,一栋坐落在学院后侧的五层楼。

    四周有绿树石墩,草坪矮枝,环境还是蛮优美。上到第三层,整个走廊全是单间宿舍,与学生宿舍没两样。

    浩然尴尬地解释:“这里原来是学生宿舍,现在给年轻的教工住。条件差了一点,但

    总有个安身之处。”然后从随身的黑包里拿出一串上面的小圆圈周围挂了几根可怜的钥匙,

    他熟练的找出一根,打开一间走廊里中间的一扇门。客气地说:“请进!”

    进得门来,兰洁并没有感到比室外暖和多少。她尽量克制寒冷的感觉,不动声色的仔

    细观察这间不大的蜗居。靠右边墙放了一张单人床,床上铺得整齐干净。床头放了一摞书,

    还有乐谱。她知道那是乐谱,因为五姐的宿舍里也是这样,简单的设备,可书和乐谱却堆得老高。她五姐还调侃:“六妹,这些书和乐谱是你五姐最昂贵的财富。”

    “坐吧,站客难留。”浩然开玩笑地说。

    她继续观察,一张破旧的木书桌,之前的红色油漆基本脱落,星星点点的原木色与浅

    淡的枣红色混为一体,成了戏里的大花脸。桌上仍然是书籍和一张被乐谱掩盖着的一张大照片。兰洁回头问浩然:“我可以掀开乐谱看看着张照片吗?”

    “可以,完全可以!”

    掀开了,看到了!这分明是一张三、四十年代那些大明星一般的伉俪合影,照片上的男人女人非常般配,女人浓眉大眼,面颊清秀,气质中的气质女性,从她眼里的光芒看得出,这是一位精致而品味高雅的女人,紫罗兰色旗袍上的纽扣也非常讲究,用浅紫色配上,更添别致。头发水波浪一样卷曲着,甚是好看。她注意看了她一头乌黑的卷发,梳得格外规整,却不呆板刻意,反倒恰到好处的妙曼。男人西装革履,潇洒儒雅,一脸书生气。戴一副金边眼镜,是那个年代最流行也是最昂贵的奢侈品,镶嵌的都是真金。她的视线被缠在照片上,解不开。

    “哦,那是我父母年轻时的照片。”浩然边收拾家里边解释:“房间有点冷,我只好生炉子了。”

    兰洁抿嘴一笑:“你爸爸妈妈跟电影明星似的。我知道你为何不把照片挂在墙上了。”浩然苦笑。兰洁继续观察:靠窗有几把胡琴盒,她猜里面一定有各种琴,二胡、京胡、板胡。

    “我给你倒点热水。”浩然收拾完毕后,跟她说。

    兰洁发现浩然拿起床头边的一个暖水瓶摇了摇,里面荡荡声,估计根本没多少水了。这时她也装着没看见,坐在那里看着这一屋子的简陋。

    她观察的不是这些没有思想的家什,是从它们的简陋中品出其意味。意味着什么?意味着这端而不虚,简而不媚的生活态度与生活品质吗?她自己也说不明白。但通过这些天的交往中,她更加觉得浩然是一个谦虚而勤勉的人。再者,如若爱上他,这就是她将要与之共处的生活环境,如此简陋又如此单调,甚至穷困。

    母亲有心把女儿托付给这样一位前途未卜的年轻男人,难道她不知道他现在的处境和未来的命运是未知的吗?但她相信母亲是一个有大智慧的女人,她不是不懂得,是她看到了在这位年轻人身上体现了一个真正男子汉的担当与善良。母亲是过来人,她最懂得一个女人一辈子要与怎样的男人在一起生活才是幸福与踏实。生不带来死不带去的外在因素与条件不过是过眼烟云,花拳绣腿之类的东西,是不中用的。真正中用的还是一个人的秉性与涵养。她认定这个年轻男人配得上自己的女儿,同时也认定他就是女儿一辈子的依托与相守的人。

    兰洁这样想着,不知不觉中将目光转向入神的看着她的浩然。

    两人相视一笑,却又沉默无语。他说:“水不热了,我用电炉烧一壶。”

    兰洁望着他的背影,一个多么魁伟优美的人啊,体魄那么健壮,肩膀也那么宽厚结实。

    突然想起那日挤车的一幕,他真大力士啊,竟然能轻轻一抓,就把自己给拽进车里,而且从他的身上也传出一股男人特有的气息,让她不觉有股异样的触碰感。想到这里,她不勉感到

    一阵阵脸胀耳热,心砰砰地直跳,她的双颊绯红地低下头,余光瞥了一眼正为她烧热水的浩然,心跳得更厉害了,她不得不按住那颗心。

    浩然走过来,递给她一杯热气腾腾的茶,兰洁出于礼貌,微微抬头,双手接过茶杯,

    轻轻说了声谢谢,却不敢直视站在面前几乎快挨着自己的男人。

    房间里有股凉气从窗缝里窜进来,兰洁觉得身上有点冷,不时有些微微发抖。她努力

    克制住,不能让浩然看出来。她明明知道,这样的情形一定不只是天凉的原因,是一种说不明道不清的紧张与拘谨导致的。

    浩然是聪明人,他看出了她内心的复杂和羞涩,更看清了女孩心中那点不是秘密的秘密,赶紧将一把木椅子刻意地放到火炉旁,邀兰洁坐过来,好暖暖身子。他也不知如何让兰洁在自己不大的房间里感到稍微心安和舒适一点,笨手笨脚地去拿苹果,又丢了魂似的到处找水果刀,好一阵忙活。最后才试探性地将一把矮凳子搬到兰洁身边坐下。  

    这一下把兰洁吓了一跳,她从来没有这么近距离的与一个虽已不陌生却仍然陌生的男人坐在一起,还挨得这么近,几乎能闻到他极男人的气味。她机械性地反弹地站了起来,将自己的木椅与他拉开距离,哪怕因为受房子窄小的限制无法有太大的距离。无奈,她只得将身上穿的那件长毛绒领上衣竖起来,恨不得此时的领子可以魔幻般无限往上拉长,直遮住她的整个红红的脸蛋才好。

    兰洁哪里懂得,男人是具有挑战性的动物,他们最不能自持的是受到挑战或威胁,这样会反而激发他们的斗志,鼓起他们的勇气,向挑战去迎战,去战胜,做一个王者。因此,兰洁越是这样矜持,越是让浩然感到一阵欣喜和想拥抱兰洁的冲动,但他还是克制住了。他故意逗她说:“想堵住耳朵吗?”说着就替她拉下毛绒领子。“这样才听得见我说话。”

    于是,这间小屋里,两人展开了毛绒领之战。一个往上拉,一个往下扯。一个往上再扯,一个往下再拽。来来回回的不分胜负。

    窗外的夜仍然喧嚣,而窗内的夜却静得连两个人的心跳都听得见。蜂窝煤在火炉里吧吧乱响,红红的一团光,好像仲夏的太阳,金灿灿的绕着他俩,照映着他俩,热热的气流

    慢慢升腾,两人的真诚、温暖都在这间不大的屋子里,在火炉旁熠熠发光。偶尔两人的目光相撞,平分心事。时间就这样一分一秒的滑过,两人静静的坐着,望着火炉,好像火炉今夜有故事一样,他俩耐心的等着聆听。

    还是男人先打破了沉默:“看你,愣是要将领子捂着脸,悟出汗了不是?”

    时间在飞,心在徜徉,明月贴在他们的窗前……
十四、日子溜溜地往前跑 十五、人可晏子那妞(1)
    人可晏子那妞长得挺好看的,她有一双特别撩人的大眼睛,还汪着清亮的水,水波荡漾时我所感知的万事万物所有的意义就是那汪水。要说她有多迷人,这么说吧,像一首通俗歌曲里唱的那个“九妹”。九妹究竟什么样,就凭着您的想象了。

    她有一头乌黑发亮的长发,像缎子一样飘逸在她那小蛮腰和微微翘起的屁股蛋子上,走起路来左腿一抬右脚一迈,腰肢活泛得跟蛇妖似的,我突然想到四个字:婀娜多姿。特别是头发像翩翩起舞的黑天鹅,让我眼花缭乱。“这是世界上绝顶漂亮的称之为头发的头发。”我第一次在市府大厅里邂逅她时就这么跟她套上了近乎,我当时在心里估摸着她的芳龄,大概18岁吧?正是花季啊,太诱惑我这个花花公子了,这是开初我爱上她的全部秘密。

    那天后,我上班心不在焉,天天在市府大厅里晃悠。有一天,她猫着步来找我,一头乌黑发亮的头发变成了乌黄,还糟蹋成一头乱狮子毛。我惊异得打了个嗝,半天才说:“啊,你是做蜡染生意的?”

    她气得瞪了我一眼,小脚一跺,脸蛋一绯红,这时她眼里的那汪水像面镜子,照着我得意的小胡须。我就爱看她这模样,千娇百媚的意思恐怕就这样。        

    每次都是她来找我,我没法找她。她像蝴蝶,突然飞进我的窗口。一天她装着一乱民坐在大厅里等着,还煞有介事地和她身边我估计是来自索马里亚或刚果的一黑小伙子热烈地交谈着,不时还眉来眼去、摆头扭腰地故意气我。我牙咬得咕咕作响,但我没有发作,大庭广众之下,我总得像个男人,别那么小器没出息。我装出若无其事一样从她身边走过去,飘过来,根本不睬她。眼里的余光注意着她的表情。

    第一个回合,她倒无所谓,还继续表演着。第二个回合她就忍不住了,突然站起来愤怒地跟在我后面说:“我是来找你的呀。”

    “你是来和那黑……”我还没说完,她几乎要跳起来了,拉着我的胳膊就想对我嚷嚷,我做了一个肃静的手势,她蹙着眉,脸上痛苦得像吞了颗老鼠屎一样特恶心着。

    我只有改口说,“以后不许和异性调情。”

    “谁?谁调情啊?”她委屈极了,眼泪都被委屈出来了。

    “你就会这套,没理了就装可怜,眼泪就是你的道具。”我故意狠心地冤枉她说。

    她足足有两个月没有和我联系,打电话关机。

    熬到第三个月的第一天她来了,她那头乌黄的狮子头又变成了红色,整个身子像一根点着红灯笼的长棍,我简直无法忍受了,冲她吼:“张艺谋的《大红灯笼高高挂》?”

    她哪里懂中国,也不知道谁是张艺谋,更没看过张艺谋导演的《大红灯笼高高挂》。但她能从我愤怒的情绪和口气里闻到凶狠的味道。她也像凶狠的母老虎似的,把那一头红发披下来挡住那两汪水直接向我的胸口扑来,让我恍惚间以为自己那颗忠于爱情的红心被她挖了出来。幸好我出国时,会太极拳的母亲和会少林武功的父亲都一样教了我两手。来荷兰5年了,这两招都没派上用场,今儿个养兵千日,用兵一时。我眼疾手快,一把抱住她,紧紧地拥着她。她瘫软下来,我反败为胜。

    不过,每一次和她闹气,最后还是我惨兮兮地败下阵来,挖空心思讨好她。我的毛病又犯了,我问:“今晚想去哪里吃饭?”

    当她兴奋得眼珠不停地转动,满脑子正搜索着这个城里还有哪些中餐馆、荷兰餐馆、苏里南餐馆、土耳其餐馆、摩洛哥餐馆等没曾去过时,我却在内心叫苦不迭:“干嘛烧包呀?一月才挣多少?”但我没有别的招,教她太极拳,她说“你觉得我老得需要打太极养生啊?”教她武功,她说“我不是穆桂英,花木兰。”

    她能说出中国古代这两巾帼英雄还是我讲给她听的。每次掏空了腰包送她回家后,心里就很郁闷,一个月的幸苦又打了水漂。

    对了,我忘了自我介绍了。我有两个绰号,都是人可晏子赐予的。一个是“政客”,当她很欣赏我时会这么抬举我。我倒不觉得有多别扭,还挺符合我的。我在市政厅工作,就是管乱民那一摊子破事儿。其实我是打杂的,就是将作废的资料清扫出去时,看看过道上有多少乱民还在排队。另一个绰号是“杂种”,这称呼从她嘴里叫出来挺亲切。其实我恼怒她时也在心里这么叫她。她是哪国人,不敢斗胆问,但我老在心里琢磨。有时我俩亲热时也琢磨。总扫她的兴,她就冲我最在乎的地方一窝一小拳头,气急败坏地吼:“杂种!”她不知道,其实我就在琢磨这事儿:“到底谁是杂种?”    

    不到半年,人可晏子剃了个青皮站在市府大厅里,还咧着嘴冲我娇痴地笑。(我当时正拿着一个垃圾塑料袋在大厅里转悠)我的天哪,这市府大厅里可不亚于戏院,热闹着呢。来申请荷兰护照的,来申请廉租房的,来询问乱民安置的,来办理短期居留的等等来自各方人士,男男女女、老老少少、白人、黄人、红人、黑人让你眼花缭乱。这突然来了个外星人,铮亮的一光头,还是个漂亮亚洲妞。(我到现在也没明白她到底是哪国人)我顾不得旁人的怪异的眼神,一手拧着垃圾袋,一手拉着她,不由分说地往外走。

    “你疯了?哪根神经出了幺蛾子?”我压住怒火没有发作而是恶狠狠小声地责问。

    她这回没有发恼,神秘地笑笑,还从她双肩包里拿出一个浅色帽子戴在头上,那帽子的前沿写着某某动物保护协会。

    “嗨,政客,别这么大惊小怪的,你什么没见过?值得这么小题大作吗?我来告诉你,我已经是动物保护协会的正式会员了。明天我们协会组织一次宣讲活动,我要随他们到各个城市宣讲。周末回来我请你喝一杯去,老地方。”    

    “哪里?”我问。

    “你舅舅的咖啡馆啊。”

    “啊?”我的算盘被她拔尽了。    

    终于熬到周末了这天我提前去了舅舅那里,把我对人可晏子平时的怨气一古脑全吐了出来,像竹筒倒豆子一颗不剩。末了还添油加醋地说:“每次和这妞吃一次,即便来个GO DUTCH ,后面的零头还是我付。但接下来去喝咖啡的账单又通常是我付,她老是比我多喝一杯。”

    舅舅摆摆手说:“你这孩子,来荷兰什么都没学,就学会了‘GO DUTCH’。哪一天才成气候?为女孩子付一两次饭钱、咖啡钱还值得挂嘴边上。更何况人家付了一半的饭钱哩。这点儿气度还想和人家合伙经营咖啡屋呢。”

    哦,咖啡屋,我忘了说了,我在舅舅的帮助下办了一件大事,就是开了一间咖啡分店,我准备让人可晏子来做总经理,年底分红时各一半。这个好消息,我准备她来时再告诉她。

    我对舅舅说:“亲弟兄明算账嘛。来这里的人都是客,全凭嘴一张,相逢开口笑,走时付清账,过后不思量。”我把我妈在家时常唱的一段阿庆嫂的词改编了一下说。
十四、日子溜溜地往前跑 十五、人可晏子那妞(2)
    舅舅笑了笑没直接回答我,倒是问:“她是哪国人?”

    我知道舅舅是根据她的名字才这么问的。我摸摸头,嘴巴一歪,说:“嗨,舅舅,您这就不懂了,如今不是全世界都瞎叫嘛。不信,您去网络上走走,能搞明白谁是哪国人?假洋鬼子多得很,假亚洲人也不少。我有几个网友到现在都没搞清楚他们的真实姓名,不是叫小K就是叫老K或干脆叫X+Y。”我还没说完,我舅舅笑得跟顽童似的。

    我想,这有什么好笑的,的确有个网友叫“X+Y”。    

    我要了杯咖啡坐在窗前漫不经心地啜着,等待着,手里的报纸摊开来,但根本没有看,装装样子罢了,主要是想让人可晏子那妞进咖啡馆时可以从窗外瞥到我,气气她,看我这么悠哉游哉地坐在咖啡馆里看报纸,根本看不出半点思念她的模样。但她呢,她一定是心急如焚地想见我,一日不见如隔三秋嘛,何况是一个星期不见呢。我当然不望窗外,不去数那些匆匆路过的脚步,不用眼睛去追逐那些可能是她的高跟鞋踩过的石板路,肯定也不去谛听那些高跟鞋在石板地上发出像舞步一样的踢踏踢踏的脚步声。我看报纸,从头版看到末版,从世界看到本土,从火山爆发看到地震塌陷……反正,我把报纸翻了正面翻反面,翻了反面翻正面,连报脊上的线条都反复翻看。

    “咖啡都凉了,什么新闻这么认真呢?”我舅舅什么时候跑来了,这么一问,倒把我吓了一跳。

    “报纸,您还不知道,都是胡说。”

    “都胡说些什么?”舅舅笑得很狡猾,他心知肚明我其实什么也没看进去。满报纸只有人可晏子这妞的倩影在我眼前跳动。舅舅顺手将我手里的报纸拿了过去,自顾自地浏览起来,也和我一样,正面翻了翻反面,反面翻了翻正面。

    我心想,都告诉您了,报纸都是胡说,有什么好看的。要是人可晏子这妞来了,您在这里,她哪好意思给我一个无比热烈地非常激情地长吻呢?      

    算是舅舅知趣,看完报纸就走了。

    我将报纸又两面翻,一个字没看进。店里的客人几乎就只剩下我一人,另外还有一人,女的,大概是白痴,坐那儿傻愣着发呆。

    窗外早就看不清是男是女的脚步,更辨不清是高跟鞋还是运动鞋,所有的影子都变成黑色的,像皮影。我的咖啡已经续了一杯又一杯,续到服务生问了我几次:“先生,您需要来点别的什么吗?”我极不耐烦地斜瞥了他一眼说:“你哪来的那么多废话?没看到我在等人可晏子吗?”

    服务生走一边去灭掉其他桌上的剩余蜡烛,最后连那白痴也走了。他们灭掉了最后一盏蜡烛,就是我桌前的这盏。我恼怒地摔开那服务生的胳膊,嘴里叽叽咕咕地说:“不就是半夜2点吗?关门?我舅舅的店,关你们屁事。”    

    我手里捏着报纸跌跌撞撞地回家倒在床上长吁短叹。

    “这妞,故意耍我?一日不见如隔三秋,我如隔三百秋呢。”我说,“可我是爷儿们,知道吗?我是爷儿,想你发疯我也不做在表面上。可我他妈也不是不长心的。”怎么着?我就哭了。

    第二天起来,我决定去找她,可她住在哪里我没有习惯问她,其实是她没有习惯告诉我。她曾约法三章:“只许我找你,不许你找我。”

    这些不平等条约我从不计较,主要不想听她吐字不清的洋腔洋调的国语。    

    我还是捧着昨天的那一摞报纸去了我俩常去的地方,餐馆、影院、商店、咖啡屋,甚至赌场。她的人影都没一个。傍晚时分,我又回到了舅舅的咖啡屋,想必是我把时间搞错了,是今天呢?    

    “有人找过我吗?”我进门就问服务生。

    他们齐齐地摇头。    

    “来一杯红酒吧。”我把手一挥说。

    “搞什么鬼呢?关机。”我不停地给她打手机,心里窝着火。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一分一秒地把我的耐心撕成了碎片。

    “你在这里呢?让我找得好苦。你这个该死的。”有一个妞对她男友说,我吃惊地望过去,又狠狠地瞪了那妞一眼。    

    “我没见过我爸妈,我是孤儿,从小在荷兰人家里长大。16岁那年,因为一些不愉快的事情,我不得不搬出来了。”我想着人可晏子曾经告诉我的有关她的身世。

    “当然想爸妈,我好羡慕那些可以在爸妈面前撒野的同龄人,比如你。”她有一次这么哭哭啼啼地跟我说。我还是第一次见她那样伤心,哭得像泪人一样,倒在我怀里睡着了,像一只受伤的小羊羔。

    “你会保护我对不对?你会做我的大哥哥对不对?你将来有了你喜欢的女人也不会抛下我不管对不对?”她有时发神经时就这么说些神经兮兮地话惹恼我,我就会一把甩开她,骂她是“混帐东西”。可我的心就在滴血。

    “真傻,我不仅要保护你,我还要你再也不要到处流浪,要让你有个温暖的家,还要让你变成一个小富婆。”我坐立不安地想着人可晏子,我心神不定地估摸着这妞到底出了什么事儿,我想到了许多可怕的事情:车祸、抢劫、强奸、谋杀等等。

    我强迫我自己再次打开报纸,尽管这一次也是正面翻了翻反面,反面翻了翻正面,但我真的在一个字一个字努力地读进去。    

    突然,一个不显眼的标题让我的心快要爆炸了:一亚洲少女被谋杀

    下面描述的内容大概是:一位年龄约18岁的亚洲少女的尸体被发现在某公墓旁的树林里,上身穿粉色V型毛衫,下穿白色牛仔裤……啊,她平时就这样的打扮。

    再往下读,我真的快窒息了。

    我两腿发软,报纸掉在地上,酒杯被我撞翻。真该死,昨晚我要是认真地看看报纸而不是装样子,也就会……我恨舅舅,他一定昨晚就知道了,只是他不想让我伤心?

    我要找舅舅算账,我要找印刷报纸的人算账,我要找警察算账,我要找那该千刀万剐的凶手算账……   

    我被警察抓了。咖啡屋里的客人报警,因为我掀翻了桌子,打碎了杯子,甚至我一拳头给迎头进门的舅舅的鼻子开了个血花。

    舅舅当然没有提出任何起诉,还保释了我。

    但我感谢报警的人,否则,我无法弄清楚那宗谋杀案与我想象的根本不是一回事。
十四、日子溜溜地往前跑 十五、人可晏子那妞(3)
    我的故事讲到这里,您一定清楚了最后的结果。那天,我从警察局出来时,您猜,我舅舅和谁一起来接我?就是人可晏子这妞。

    “你才真是个‘混帐东西’呢,不分青红皂白就打舅舅,世界上就我一人喜欢粉红毛衫白色牛仔吗?其实,我昨天来咖啡屋了,看到你在等我,想考验你的耐心能坚持多久。”          

    我一听,我的拳头又捏得紧紧的,恨不得让她的鼻子也开个血花。    

    说到这里,我的故事本该结束了。但故事终归是故事,只要我肯敞开心事无所顾忌地对您讲,结束只是个推托词,感激您的耐心所致。其实,我不想让故事结束。您看我今天这模样儿,别说这小胡须都快成银丝线了,就看这身板子骨,瘦得跟杆儿似的,赶明儿可以做人骨标本了。走起路来像岸边枯萎的芦苇,随风就倒。有一段时间,我精神很恍惚,总觉得是踏着人可晏子的梦在行走。您说我要哭了?都是难受的。真的,太难受了。一年后,人可晏子这妞还真出事儿了。

    我们的咖啡分店经营得不错,每天忙到打烊还不见人要走的样子。圣诞节前一个星期是分红利的日子。早点儿关门主要不是谈分红的事儿,一年下来,一分钱没挣,还让舅舅赔本了。主要原因是人可晏子这妞老不让她的朋友们付账,还把协会的大会小会都安排在这里。有几次会议期间还来了许多不同品种的列席代表:20只流浪狗。光是提供食宿就让我头大,别说要哄它们开心。人可晏子常常会心血来潮地让我做一顿中国餐祝贺会议圆满结束,还吹牛说我是中国最棒的厨师。后来,她干脆叫我“杂种”改“煮夫”了。

    那天晚上,人都依依不舍地一步三回头地走了,但还有5只小狗被人可晏子挽留下来。其中有一只鹅黄色的矮狗是她刚刚收养的流浪狗,和其他四只狗有些不合群,甚至被老贩子欺负。是公是母?是什么种畜?我还没来得及问。叫一特逗的名字:黄鼠狼。

    “煮夫,煮夫——”我刚坐下来,就听人可晏子失去理智地喊我,那声音很沧桑又很嘶哑但非常高,像叫渡船,也像纱厂的女工。我姨原来是一纱厂的女工,她说话总大喊大叫,当全人类都是聋子,只她是正常人。

    我有些敢怒不敢言地慢腾腾地站起来朝后厅(5只狗就圈在那里)走去,心里还在琢磨:

    借机跟这妞儿谈谈咱俩的大事儿。她是否死皮赖脸地想过让我委屈地做她的老公?成为名副其实地煮夫?

    “煮夫,不好啦,不好啦。黄鼠狼,黄鼠狼……”

    “怎么啦?你都老得连吐词都不清楚了还想着人家黄鼠狼?”我看她急得连话都说不全就开玩笑地说。

    她气得直跺脚,甩头就冲出了咖啡屋。

    我傻愣了半秒钟,肯定只有半秒钟就跟着她冲了出去。可是,等我冲到门口时又急刹车似的踩住了我脚跟上的油门掉转方向盘转身往回冲,想着都打烊了,得先锁门再去追她。

    这是一个极其模糊的夜晚,路灯模糊着我的视线;商店关了门,模糊着我购买的欲望;房屋各处的窗棂透着一丝丝模糊的影子,模糊着我的想象力;街上没有太多的噪音,车辆匆匆地却是安静地行驶而过。夜空点点灰色的云模糊地飞着,飞出了一滴滴模糊的雨。最后把我从头到脚地淋湿,模糊了我作为人的模样。这雨是疯了,都快圣诞了还这么神气?也不怕大雪和它拼了。

    我已经找遍了整个街区还没见人可晏子的影子。我想,这妞儿准是去找她心爱的黄鼠狼了。一想起黄鼠狼,我又往回走,不定她真跟黄鼠狼在一起呢?

    回来的路上,差点没被路边的一大垃圾桶给绊倒。我是想先回去换了湿衣服再出来找。

    我顾不得脱掉身上的湿漉漉地衣服往后厅去。

    有四只狗已经在狗屋里安稳地睡着,看我进来都弓起身来,探出头,四双眼睛可怜巴巴又带些迷茫地看着我。

    “黄鼠狼呢?”唯独它的屋子是空的。我摸摸人可晏子为它铺垫的那柔软的小窝儿,一点暖意都没有。看来,黄鼠狼是接到另一只黄鼠狼的暗号后私奔了。而人可晏子是想逮住它才追出去的。

    等我把衣服换好准备出去时,那只黄鼠狼不知从哪里又冒出来了,吓我一跳。它站得远远地看着我。

    我想,糟了,人可晏子还以为它又走失了呢。这会儿不定还在满街满角落地找呢。

    想到这儿,我心里有些责怪这只小狗,它怎么能和人可晏子这妞开这样的玩笑呢?诸不知,在人可晏子的心中,此刻,它比我这个煮夫更重要。

    后面的细节我不忍详细叙述了。她那天夜里的确是出去找黄鼠狼小狗了,可是黄鼠狼没找到而她却遇到了真正的“黄鼠狼”,两个粗壮的黑人把她给干了。

    她的小命总算保住了,多亏一位走夜路的好心人,看到一街角拐弯处,有一个黑糊糊的影子在地上爬……

    您问我为什么要辞掉市政厅的工作?显而易见,您猜想得到是因为人可晏子。我要守候在她身边寸步不离,不仅仅是为了让她恢复健康,更重要的是要用我一颗倍受责备的心去安慰她一颗倍受伤害的心。那天,如果我不回转去锁咖啡屋的门也许我能追上她。或我半夜被雨淋湿后也不急着回去,也许,人可晏子就会逃脱禽兽之口。

    您说的也是,悔之晚矣。即便肠子悔青了也于事无补。要能让她看看我的肠子,真让她看看,保管是青的。

    这件事已经过去很久了,我有股冲动,想接着跟您唠叨几句,一来是完整这个故事,二来也是不让你总觉得遗憾。其实,想听完故事的,往往不是您或读者,是我自己,抑或我自己的心,否则,我不安宁。    

    人可晏子大病初愈后情绪一落千丈,每天像个木偶不说话。我也能很沉郁,找不到安慰她的好办法,我甚至在她面前跳大神,逗她开心。她喜欢吃花生,我在她面前自问自答:

    “人可晏子,你这么爱吃花生,能说出花生的好处吗?”说完,我看看她,然后又学女孩中咯咯笑着回答:“这个问题太简单了,煮夫。花生能制作花生油,花生能做酱,花生能入药,花生……”我一个人唠唠叨叨地说,看她没有半点反映,我不气馁,接着自问自答地说:“人可晏子,你说了这么多,还没说到花生的品质。”

    “花生有什么品质?”

    “有哇,万事万物都有自己的特性。花生不像桃子、苹果、梅子、杏子、石榴等等,早早地看得出颜色和果实,一眼望去,欲望就来了。而花生呢,却是扎根在沙土里,默默地把自己塑造成饱满的果实,低调而淡定。”

    后来我发现这样每天讲个不停反而让她不得安宁,我开始不再讲故事,更不再瞎编,只是静静地陪她。那个时候,她的眼珠就是我的眼珠,因为只要她的眼珠一动,我的眼珠就跟着她眼珠转动的方向跑步,直到她满意为止。她睡着了,我就把剩余的时间给我的画笔。我将20条流浪的样子用动漫画的形态展现出来,希望这能缓解她的痛苦,只要她开口笑,我就非常满足了。当然,我虽说是大老爷儿们,但也懂得女孩子的贞操是她们最珍贵的。我还知道,女孩子一旦失去贞操,她内心的伤再也无法愈合。可是,事情已经发生了,再痛苦,再寻死觅活也不能挽回呀?我也恨那个黑鬼,如若被我碰到,我一定碾碎他。

    唉,不跟您说这些我做不到的事情了,也不对,不是我做不到,是我根本不知道是谁?
十四、日子溜溜地往前跑 十五、人可晏子那妞(4)
    这20幅流浪狗各有特性,它们有时像虚构的童话一样,它们的机智、勇敢、友好都让我感动,甚至它们的懒惰、滑稽和贪婪也让人有一股冲动想把它们粘在漫画上,记录下它们的憨态与呆萌。我的每一幅画里的小狗既是主人也是模特,它们有时憨态可掬,傻傻的让人扑哧一笑;有时又玲珑活泼,甚至有恶作剧的天性,但演绎的都是喜剧。

    您说我怎么对狗这么了解?看您说的,为了它们,人可晏子才遭色狼之手,我能不善待它们吗?因为它们除了不会欺骗主人外,它们都有善良,忍耐、坚强、不离不弃的特性。

    每一条狗都有它们自己好听的名字,比如小黑毛、白雪公主、黄皮匠、红樱子、咖啡豆、花心仔、梨花雨、花竞放、杨柳风、春正浓、等等,这些名字都是人可晏子根据它们的特征和春夏秋冬的时节取的,都有它们自己的身份。

    您问狗还有身份?有哇,国际范啊,各种品种,比如有罗特威尔、罗威纳、约克郡、法老王、马尔济斯、斯塔福梗、秋田、法老等等。狗的品种就决定了它们的身份,有一出身就到处流浪的,过着乞丐一样的日子,吃了上顿没下顿的,还常受气挨打的。有含着金钥匙出身的,出身就烙上了高贵印记的。

    您说这么名贵的狗为什么混迹于流浪狗之列?有走丢的,有被拐的,有野性未改的等等都是原因。主人们虽然到处贴寻狗启示,一时半会找不回也就放弃了,新的名贵狗又上门了。  

    终于有一天,人可晏子要我带她出去散步,这是从她遇到那件糟心的事情后第一次想出门走走,透透气儿。

    这是一个阳光明媚的星期五,荷兰的6月还迷恋在春天的感觉里,原野一片青绿,四处花香。我把车停在路边,牵着她柔软的手走在农家田埂上,她穿了一件老气横秋的棕色衣裙,一改当初最喜艳丽色彩的风格。不过,她漂亮,穿什么都好看,只是现在比当初清瘦许多,人也憔悴,眼窝陷进去很深,眼里那汪泪,流了快一年了,还没流完。头发长起来了,黑黝黝的亮,衬着她的白皮肤,更加黑白分明,这是我边走边跟她玩笑几句,想逗她开心。

    现在她基本不穿高跟鞋了,也不像过去没有季节地穿超短裙。冬天她也穿超短裙的,不过是外面套一件厚厚的羽绒服罢了。夏天理所当然穿超短裙,我也没得说,女孩子嘛,爱  

    美之心是一种美德,我是这么看的。春天穿也过得去,反正外面有个长外套或风衣什么的,看上去也比较阳光、时尚。秋天呢,秋风瑟瑟,冷雨刷脸,她也穿,还特别喜欢在一片黄叶堆里跳来跳去,脚下的水溅起来,腿肚上都是污渍,她也不在乎,还转着圈呢。

    我俩在林中散步,她用脚踢林中小径上厚厚的黄叶,先是抓一把黄叶,像打雪仗一样往我身上洒。我不是因为招架不住没有还击她,而是她居然抓了一把黄叶疯疯癫癫地往我嘴里塞,真是调皮得拿她没办法。这个恶作剧不过是她的开始,还没等我故意恼怒,已经被她一掌推倒在地,一屁股坐在湿漉漉的黄叶上,既尴尬又恼火,真想发脾气。她却站在一旁咯咯地笑,幸灾乐祸地说:“地毯柔软吧?”

    “看不到刚下过雨啊?叶子还是湿漉漉的。”我爬起来,觉得她玩过了,气得直往林子外走,穿着湿裤子往前走,边走边咕噜着,心里恨恨的。但人可晏子根本没在意这些,轻描淡写地说:“那么认真干嘛?看你这张猪血脸,有这么生气吗?”

    我没等她说完扭头就往外走,懒得等她。呵,等我回头,她自已也躺在湿叶里,超短裙都湿了半边,她却不管不顾,痴痴地望着林中不大的天空,瞪着一双看不懂的大眼睛出神呢。气得我又不得不往回走,生生地拉她起来,不敢再赌气一个人出林子。可是,现在啊,我一百次回忆当时的场面,就有一千次祈祷时光倒流。

    您知道吗?现在啊,别说她要求我躺在湿漉漉的黄叶上,就是要我躺进黄河,我也愿意。哦,话说远了,还是说那天我俩散步的事情。她穿了一双安德玛(UNDER ARMOUR)白色旅游鞋,这是她最喜欢的牌子,她认为是她穿过所有旅游鞋中最养脚的一个品牌。我是不讲究牌子的人,所以对这些一窍不通。她曾笑话我说:“你呀,只配穿草鞋。”

    那天,我俩边走边欣赏大自然赋予我们的绿色之美,公路两旁的绿树成行,风吹绿叶相互舞动,田间沟渠流淌,涓涓细流。不远处有一条小河,河中野鸭一对对划过,公鸭伸着高傲的头,带着温顺的母鸭往前悠悠地划,涟漪从它们身边轻轻地拂过,好像在祝福,又好像在为它们助兴。后面跟着一群小鸭,一边嬉戏一边关注前面父母游去的方向,嘴里发出咕咕声和嘎嘎声。我知道人可晏子最喜欢这样的景象,突然她对我说:“你以后不要理睬我,我还不如一只丑小鸭,倒像这沟渠旁的野草,生来就是被人踩来踩去的。”

    我一听急了,拉着她的手发誓:“我一辈子守着你,你如果不愿意可以不理睬我。”

    在一片绿野里,有许多奶牛和马在啃草,她望着这些没思想的牛马,感叹:“你曾说,愿意为我做牛做马,那好,你现在就去与它们为伍,以草为食,以棚为舍,一年四季只包裹一张臭皮囊,公母不分,是非不明,爱恨无迹,打骂无痕。”我听得一头雾水,正要问她什么意思,她却咽咽地哭了,很快眼睛就哭红了。

    “不哭,不哭,你若高兴,我现在就去啃草。”我逗她说,果然,她破涕为笑。
十四、日子溜溜地往前跑 十五、人可晏子那妞(5)
    那天回家后,我翻来覆去难入眠,想起曾经一位朋友对我说:“恐怕你的女朋友有抑郁症,要看心理医生。”可是,人可晏子死不承认啊,我琢磨着用什么方法才能把她骗到心理医生那里去呢?先别说这个,还是回到我的动漫画吧,我之所以画,是想给人可晏子一个生日礼物,8月30日是她20岁生日,说不准啊,她一高兴,就同意我带她去看心理医生了。

    我的朋友看了我的动漫画,都说如果导演看到,一定可以拍一部比唐老鸭和米老鼠还有趣的卡通电影呢。还有一个朋友真把我的20幅动漫画拿去投稿了。嘿,还真入了一家荷兰出版社老板的法眼。不到一个月,我的《流浪狗闯天下》居然真的出版了。那封面叫一个漂亮,这书名儿是我朋友送出版社时临时定了,我反而觉得挺棒的。

    我按捺不住内心激动的心情,第二天一早就开车取了书店。

    “请问,我怎么没有找到这本画册呀?”当我把书店所有的书架图书看了一遍没找到我的《流浪狗闯天下》的画册时手举手上的画册问售货员。

    “噢,我们书店没有这样的画册。”一个漂亮荷兰妞一脸不屑的样子看也不看我地说完扭着屁股转身进了收银台。

    “你们老板在吗?”我不依不饶地觍着脸取问那漂亮妞,她正在收银台照镜子,那张小脸瘦尖瘦尖的,眼睛蓝得像涂了色。

    “你找我有什么事?”正说着,一位花白头发、矮胖的荷兰老头,扶了扶大鼻子上面的老式眼镜架,看了一眼我手里的画册问,“画册是从哪里来的?”他那眼神好像我是小偷一样,我真受不了,可是我不能发作呀,我不过是好奇我的画册是否真的上架出售而已。

    我如实地告诉他:“我就是这本画册的作者。”这时他突然笑起来,眼里马上闪烁着佩服的神情,拍了拍我的肩膀说,“请跟我来。”

    您猜怎么着?原来他带我进到书店后面的新书堆放处,我一眼就看到了我的画册正被整齐地堆在一边,一大摞呢。

    “刚送来的,明天上架。”老板说。

    “我来不是看是否上架,只是想看看是否上架。”您听,我在说什么?我自己都听不明白了,何况老板呢?我摇摇头出了书店,一路像飞,恨不得马上把这消息告诉人可晏子。

    其实,我的意思是,我并不在意书店卖我的书,只是想证明,我给人可晏子的生日礼物不赖。

    8月30日这天终于盼来了,我穿上最体面的悠闲装,一件棕色衬衣,一条谷黄色休闲裤,之前买的那双人可晏子最喜欢的品牌安德玛(UNDER ARMOUR)黑色皮鞋,头发顺溜得油光水滑的,比那英国绅士差不离。那天虽然下着小雨,天灰蒙蒙的,但不碍事,我出了车就可以一路小跑到她住的地儿。对了,我讲了半天,忘了告诉您,她现在搬家了,住在离市区比较远的一个农家小院里,是我替她租下的。这里开阔,空气好,人少,清净。虽然每个月的租金不少,但这几年我还有点积蓄,租上两年三年的,我还能勉强对付。

    您知道吗?她在生日前一个星期告诉我,不要去打扰她,说想安静和这20条流浪够单独呆几天。我虽不愿意,但也不想让她不高兴,这么久了,她内心够难的,我只有忍住。再说不就一个星期吗?爷儿们就是爷儿们,能够忍。

    那天我在路上遇到了房东杰里老头儿,他穿了一双大雨鞋说要去草场,看到我一脸喜气,很吃惊地问我:“你没走?”

    “走?去哪里?”我突然有种不好的预感,肯定与人可晏子有关。

    “三天前她就走了,说与你一起回中国。”

    “回中国?没有啊,今天是她的生日,我是来为她庆祝生日的。”

    杰里耸耸肩,摇摇头说:“正好今天是租期最后一天,她说不再回来住了。”

    “我知道租期到了,我今天也带来了下个月的租金。”我还没说完,杰里笑笑走了。

    两天后,我收到人可晏子的包裹,打开一看,是那本画册,她在书店里买的。我打开书,里面夹了一封信,信是这样写的:

    “煮夫,谢谢你的生日礼物,我买了两本,一本留给你,一本我带回国。狗狗们已经被安顿好了,它们有了新的主人,你不用担心。我决定离开荷兰,并不是一时冲动,更不是因为那件糟心的事情,而是早有此意。如果我们有缘,说不准哪一天会在你老家相遇。”      

    故事讲到这里,您该都清楚了,我已经打点好行装,准备回国,生活总是美好的,我会重新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