纹身的女人
作者:mengna
十二、暮色之星
十二、暮色之星 1.九年了,谁与伴
    星子毅然决然地辞掉工作远渡重洋来到法国的目的只有一个,就是将来成为一名真正的音乐家,这是她来法国国立音乐学院继续深造的唯一理由,因为萧邦从波兰移居巴黎后,在给波兰家人的信中说:“巴黎是一座美丽的城市。”为此,她也要去巴黎看看,感受这个国家浪漫的情怀。本想学成归国,哪曾想邂逅了荷兰人洛基,并情投意合的走到一起而留了下来,这一留便是20年。

    2020年庚子年的一场疫情,改变了世界。

    荷兰苏特米尔小镇的街上,难得再看到以往门庭若市的繁华景象,虽已解禁,因疫情并没有完全结束,行人依旧稀少,连遛狗的人也寥寥无几。星子家就住在这个小镇的东南方向,正好对着远处的街景。每天早上起床,她习惯地推门出去,站在自己院子里,朝远远的街景看一会儿,那儿好像才能让她感到这个世界的活力,那些来来往往的人,那些热闹的商店门脸,那些悠闲逛街的男男女女,老老少少,他们在唤醒她,“你仍然还活着。”

    活着,在当今的疫情之下,该是多么幸福的事情。可是,她却度日如年。四月四日是一个悲伤的日子正是寒食节,“清明时节雨纷纷,路上行人欲断魂。”也是洛基的祭日。

    她起得特别早,天空飘着细雨,凉风灌满庭院。她穿了一身白纱裙,既单薄又惨淡,加上脸色苍白,嘴唇没一点血色,眼里满含湿泪,更是显得人脱了形,像一片飘叶,风一吹就会浑身散架一样。虽然院中的场景和她的衣裙是生前的洛基喜欢的,特别是她一身的飘逸气息和脱俗的风雅,更是洛基最欣赏的,可谓“天风摇曳轻纱裙,前庭小院抱美人”。可是,如果洛基地下有知,如今物是人非,身瘦如纸,他还会欣赏么?9年了,她孤窗独烛,欹枕难寐时,洛基是否知道,她更觉夜永心苦,想他的滋味?开了院门,冷风灌进她的颈脖,禁不住瑟瑟地颤抖了一下,如若洛基看到她如此自虐地折磨着自己,被呼啸的冷风裹透,发丝被雨喷湿,白纱裙被风撩起,他还能跑过来环抱她,在风里旋转,宛若游龙,卷风吞雨?

    这一切都不敢再往深里想了。当她完全镇定下来时,反倒不冷了。她长长地叹了口气,把湿漉漉的头发往后捋了捋,心想,即便真有游龙神功,她又去哪里寻他?

    客厅的两扇落地双层玻璃门正对着院子,遥遥地映出她的影子,一身单薄的衣裙罩着她55岁的胴体,仍然纤腰楚楚,咋一看倒像少女的身材,也许是练瑜伽的女人,身材很难臃肿吧。雨还在下,可这满院绽放的郁金香,仍然色彩斑斓,馨香带雨,沉沉醉意。她想起来了,这样子的郁金香是洛基最喜欢的状态。他说他喜欢花儿带雨,点点落叶鑫,一番美轮美奂的惬意。是啊,“要是洛基在,他一定采撷几株插入花瓶共观赏。”这样叹着,眼泪就溢满了眼眶,她自嘲地笑笑,痴傻地念着他,想着他,这日子到几时?

    她单身9年,追求者不少,她回答永远干脆利落,“韶华不在,心如死灰。”因此,她守着花儿度日,看着花儿想洛基。去年种下几百个花球,今年开得如此艳丽,到底为谁?院里还有两棵紫荆花树,一棵开着白色紫荆花,一棵开着嫣红色紫荆花,雨点落在花瓣上,晶莹剔透,青色如染,格外耀眼。那白色紫荆兴许是洛基,那红色紫荆一定就是她自己,天上人间,相会无期。这两棵乔木都是洛基走的那年,柯奥好心好意特意帮忙移栽的。9年了,年年开得饱满而清丽,像她的离怀,浓烈而悠远。小鸟儿在树枝上唧唧喳喳,怕是雨淋着它们了,絮絮叨叨地叙说它们的苦乐;风吹拂着篱笆上爬满青藤上的小绿叶,婆娑作响。即便是雨天,户外的空气仍然清新,她深吸一口,本想舒展一下双臂,却被几颗泪珠弄得没了心情。一生多少个9年?她无法从失去他的悲痛中走出来。她再次伸开双臂想拥抱天穹,想必那里一隅必定住着她的洛基。今天是洛基的祭日,不管她如何伸展双臂,也无法触及他的身体,传说中天上飘浮着人的灵魂,而灵魂她却无法看见,即便看见,那一颗属于洛基?

    洛基,这个融入她生命里的名字,一个文雅、宽厚、善良、随和的男人。他身上有着英国、荷兰人的血统,性格中却酷似俄国人的多情。父亲是荷兰人,是一位当地人心中希波克拉底似的神医人物,待人和蔼谦逊,医术高明,直至今日,还有很多老人记得他。母亲是一名自由画家,典型的爱尔兰人,漂亮、温和、贤淑、知书达理。却也浪漫、纯真。据说他父母的爱情非常传奇,他俩在一个偶然的机会,同去参加一次朋友的画展路上相遇、相知、相爱、相守了一辈子。而这种传奇的色彩似乎有传感的特异功能,居然在他儿子洛基生活中重演,她与洛基的邂逅正是这一曲的翻版,或者说如出一辙的相似,是造化弄人吗?还是命中他就是她几世寻找的王子。

    那是在2000年的春天。
十二、暮色之星 2.错过的那般火车
    星子去巴黎参加一个朋友的个人画展,那是一个浪漫的周末,她错过一班火车,赶不上画展的开幕式,心里觉得对不住朋友的盛情,傻愣愣地看着火车渐渐远去,她把怒气撒在一身浅蓝色的衣裙上,早上就因为挑选衣裙而耽误了时间,她扯了扯这身衣裙,懊恼地叹息了一声,转头抬手捋了捋被风吹散的头发,索性往后顺,从手腕上挎下一根头绳,紧紧地扎好,一个潇洒的马尾辫顺在脑后,更加精神阳光知性。风打着颈脖,一股凉意。她又将黑色风衣领子竖起来,用手摸了摸耳坠,还好,没跑掉。又扎了扎风衣腰带,锁住腰线后轻轻地打了个漂亮蝴蝶结,用手摸了摸,感觉平整而服帖。远远看去,腰带不紧不松地下垂,显得自由、随意、阳光、帅气,这站台透明玻璃牌倒挺有人情味,多功能镜片。她扶了扶肩上背的黑色双肩包,包太大,有点男人气,挎在她两肩,的确显得不合适。然而,她是一位漂亮姑娘,不合适也合适了,也许更具有时代气息和时尚标新立异地特别。从小就被人们捧着的星子,人见人爱,都说她天生丽质,又聪慧乖巧,特别懂事。长大了,越长越美丽,有同学家长劝她去考电影学院,她总是摇摇头,一句简单的男孩子气说:“没兴趣。”然后优雅地朝劝者做个调皮的样子。同学的母亲摇摇头,可惜了这削肩细腰,高挑个子,一汪清泉盈盈的大眼睛。又来一班火车,当然不是她要乘坐的。她正垂头丧气地转身,准备再去候车大厅核准下一班火车的详细时刻表,却被迎面跑来的男子撞了个满怀,满眼冒金星,火星往上飙。她捂着疼痛的胸口,不耐烦地看了一眼这个莽撞、腼腆的男人,一肚子无名火正没处发泄,想冲他一句粗言:“没长眼?”可是,那男人一脸的无辜和一脸的歉意,说不出的尴尬和窘态,让她不知如何发作了,只好自己给自己消消气,狠狠地横了他一眼,自认倒霉。

    那男人满脸通红地道歉:“Sorry!”

    这会儿轮到她显得尴尬了,她勉强地笑笑说:“没关系,你也不是故意的。”说完,她摇摇头,自圆其说地暗自说:“伸手不打笑脸人么,算他走运。”她头也不回地径直朝前走去。不能再耽搁了,下一班的火车一定要准时。

    星子穿过大厅,大厅里来往的旅客川流不息,每个人都有不同的表情,行色匆匆的,慢慢腾腾的,悠哉游哉的,说说笑笑的,沉默寡言的,绕首挺胸的,低眉垂首的,满面春风的,郁郁寡欢的。人生百态,现象社会。她一个人挎着双肩包大步流星地走着,却无意中惊奇地看到大厅的一角有了新的变化,空旷的一角,显而易见地放置了一架半新的钢琴,黑色油光的钢琴盖拉开着,洁白如玉的钢琴键盘与黑色的键盘档相间呈现出分明的对比度,如同她自己谱写的曲子,高低音分明中也会有混合音相辅佐。她心里感叹:“这倒是挺人性化的做法,给旅客提供了一个消遣的好去处。一会儿有空来试试它的音色,好久没弹钢琴了,这手还真有点痒痒。”她更是加快了脚步,一路小跑,刚才的懊丧与懊悔已烟消云散了。

    看准时间后,想着心里的计划,再看看表,反正还有一个小时,何不真去弹奏一曲?

    她擦擦额上的汗,这样来回一折腾,倒身上发热起来,她脱了风衣挽在胳膊上,露出一袭蓝色长裙,大方飘逸。她往肩上提了提快要垮下来的双肩包,漫不经心的朝有钢琴的大厅一角走去。大厅里来来往往的旅客,行色匆匆,像她刚才的神情一样。擦肩而过的陌生人,也有回过头来给她行注目礼的。像她这样清亮美丽的年轻女子,难免不被男子注意。她走路的姿态优雅、轻盈,抬头挺胸,像一个芭蕾舞演员,给人清纯、曼妙、明亮的感觉。两条修长的腿在她宽大的裙摆下露出来,更有一股年轻女孩的青春活力。脚蹬一双白色旅游鞋,阳光、随意、洒脱,仿佛一股清流涌过,舒心而明快,在形形色色的人群中,她一张东方人漂亮的脸蛋更是具有奇妙的女人魅力。她已经习惯了走到哪里都被人行注目礼的方式,一点也不尴尬或恼怒,她继续朝前走。刚走近时,却发现钢琴已经被人占有,一位西装革履的中年男士正旁若无人的弹奏萧邦的“蝴蝶”,这是她最喜欢弹奏的一曲,行云流水一般,美妙绝伦。一曲完了,周围聆听的人一阵热烈的掌声,还有人拍照。她定眼一看,这不是刚才撞她的男人吗?她转身离开,在大厅找了个安静的地方,那里正好有一排铁椅没人坐,她走过去坐下来,将双肩包卸下放在地上,把风衣塞进包里,又从包里拿出房龙的著作《宽容》阅读:“哲学家是‘智慧的恋人’”,这时,有人坐在她身边,碰到她的衣角,她往边上挪动了一下身子并未抬头,继续往下读:“生活的秘密富于生灵之中。他们认为,‘为智慧而寻求智慧’的观点,就如同‘为艺术而艺术’、为食品而吃饭的谬误一样,贻害无穷。”

    “你好!”一个陌生人的声音在她耳畔响起时,她才发觉,她身边的空位置上已经坐下一位陌生客。这男人的声音中略有试探的颤音,也有友善的礼貌。
十二、暮色之星 3.邂逅“波斯猫”
    她不得不把视线从正在读的书中扯开,侧头看这人,不免有些惊愕。“My God,You?”

    “对,是我。”这人也挺有意思,居然看透了她的内心,不等她问便主动自我介绍:“就是刚才撞了你的那个人。”他带着自嘲的口吻尴尬的一笑说,“实在对不起。我刚才是想赶上那辆火车,所以……”

    “可惜,晚了一分钟。”星子见他满脸的不自在,善良地调侃一句,替他往下说了一句,不忍心把一个陌生人搞得下不了台。

    顿时那人笑得阳光灿烂,连连点头:“对,可惜,晚了一分钟。”

    星子看他像孩子一样阴晴变幻得极快的表情,不禁也笑了。但她迅速低下头继续看书,她此时无心与境接,她认为出于礼貌,寒暄几句就足够了。

    “我叫洛基,荷兰人。请问……”洛基礼貌的自我介绍后问她。

    “哦,您好,洛基先生。我叫星子,天上星星的星子。”星子又把视线投向他说。

    “星子,好听的名字。请问您是从中国来?”

    “对,中国武汉。”

    “武汉,武汉,武汉和上海有多远?”

    “不远,不到一千公里。您去过上海?”

    “没有。但我知道上海,我父亲年轻时在上海生活过5年。”

    “哦,这样。”星子说完,继续低头看书,她已经想离开这个陌生人,换一个清静地。

    洛基是个聪明人,他从星子礼貌中嗅到了冷淡的味道,他也知趣的不再搭讪。

    星子的手机此时急促的响起来,她只好又放下书,从包里掏出手机接听。

    “抱歉,柯奥,我赶掉了一班火车,画展开幕式可能要迟到了。好, 一会儿见。”

    “柯奥?”多么熟悉的名字,洛基心里一震。不过世界上同名同姓的人多,他并没特别在意。但后面的几个字他也听得真真“画展开幕式?”难道这姑娘也是去参加柯奥的画展开幕式?他突然对自己的听力里产生了怀疑。于是,一脸不好意思地问:“柯奥?”

    星子觉得这个陌生人真的很多事,还偷听她的电话,有点恼火。正想站起身离开,那人又问:“您认识柯奥?去参加他的画展开幕式?”

    星子并没及时准确的回答他,只是有点惊讶的看着他。从他真诚的眼眸里反映出他的问话的确是出于一颗平静的心,并没有什么不良企图,问话也不粗鄙和过于莽撞,毕竟他们刚才已经交谈过几句话了,算是短暂的熟人。况且此刻他们算是第二次见面,在茫茫的陌生人海洋里,她与他的波涛已经流动在一个海洋里了。

    “请别误会,我不是要偷听您的电话,是您的声音比较大,我听见了。如果我没听错的话,这个画展是荷兰《柯奥艺术》杂志社社长的开幕式。因为,我与您的目的地一样。”

    星子被他说成“声音太大了”感到脸上一阵热辣辣的惭愧,感觉自己在不轻易间将武汉人火辣、开朗、直率、嗓门大特性暴露无遗。不好意思的重新坐下来,将手上的书放进双肩包里,不紧不慢地说:“是的,我是去参加柯奥的画展。可惜……”

    “可惜,晚了一分钟。”洛基替她说了原因。

    两人爽朗的笑起来,原来都是柯奥最好的朋友,一家亲啊。这不是大水冲了龙王庙,一家人不认识一家人了。这一有趣的插曲,让两个原本陌生的人拉近了距离,瞬间像老朋友一样,谈笑风生,剩下等车的时间,是在两个人愉快的交谈中浑然不知地度过的。    

    那天,星子和洛基谈得非常投缘,星子知道了,洛基是荷兰某市政厅前官员,看上去温文尔雅,还有点腼腆的中年男人,中等个子,金色卷发,虽然剩不了几根,但也整齐的趴在头顶上,安然自在。一双蓝绿的眼珠,目光柔和。她万万没想到,就是这样一个看不起眼的男人竟然成了她一辈子生活的定向。她看他一眼,心里却突然冒出仨字来:“波斯猫”,于是情不自禁抿嘴一笑。这一刻,她一定没有想到,这个她在瞬间的灵感中赋予洛基“波斯猫”的绰号成为了他俩最甜蜜的昵称。  

    多年后,两人对今天这一邂逅有过一段逗趣:

    “你一笑,我以为你很乐意与我攀谈。”他故意逗她说,“这么美妙的中国女孩,我当然要趁热打铁,显示自己的中文水平,有点卖弄嫌疑。但是,我只有这样才能打动你。”

    “你这个政府官员,的确是个中国通,颇有一些中文底蕴,除了发音是一马平川外,语句是十分的通畅,甚至可以说,你的中文底子在外国人中,有点渊博。证明你真正地喜欢中国文化甚至迷恋中国文化。也许因为这些认同感和亲切感,让我放松了警惕,在往后的交往中,我被你牵着鼻子钻进了你设下的圈套。”

    “不,不,不是我,是上帝,上帝安排了一个非常有趣的相遇,‘你一回头,发现了我在灯光下,啊,那就是我要找的人。千百年的寻找。”

    “别美啦,与陌生人讲话,我是有本能的抵触情绪的。但绝没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的感觉。”

    洛基却说,“有美一人,清扬婉兮。邂逅相遇,适我愿兮。”

    “亲爱的,你对中文的研究,真的让我吃惊。”

    他俩那天在候车厅聊着聊着,不觉又差点错过了火车,两人察觉后,慌忙站起身,洛基顺手将星子的双肩包自己背上,拉起星子的手急匆匆朝站台跑去。

    上了火车,星子才猛然意识到,她的手一直背洛基握着。她从他掌心里抽出手来,满脸通红地坐在位置上,半天不敢看洛基,也不知道说什么,甚至都没有说声谢谢,只是默默的任凭洛基坐下时还抱着双肩包没放。

    刚坐稳,火车就开动了。这时洛基说:“如果火车路上没故障,有什么故障呢?当然不会有。”他自问自答地说,“就不会迟到。”

    星子还在十分羞愧中,只是点点头没搭话。

    一路太沉闷,洛基开始无话找话说起来。“柯奥是天才画家,大器晚成,一定会像梵高、伦勃朗一样影响当今的世界画坛。”洛基的口吻显然是很放松而随和的,这使她也放松下来,不再像刚才这样窘迫和不好意思。她也直言不讳地说:“我虽然也很欣赏柯奥,不过没有你对他的评价这么高。柯奥的画的确好,但我认为他的摄影比他的绘画更好。当然,我只是一个学生,无权妄加评论。”她接着说,“我认识他与绘画无关,却与摄影有关。”

    “噢,可以讲来听听?”

    “当然。以后吧,我们到了。”星子说着从座位上站起身,向车门走去。
十二、暮色之星 4.别有心情怎说
    当柯奥看到星子和洛基风尘仆仆的同时出现在画展中心时,柯奥十分吃惊,他既是惊喜更是惊愕。因为星子和洛基显然好像老朋友一样,谈笑自如,十分投缘。他说不清是为他们的友谊感到高兴还是为他自己感到悲哀。但这只是一念之差的担忧,很快被星子和洛基两个人真诚的道歉感动,忘忧地连声说:“开幕式推迟了,你们来的正是时候。”

    柯奥一身西装革履,一看就知道这身西方从剪裁、质地、布料都很考究。特别是布料,据洛基在一旁告诉星子说,“你一定想不到,这布料是从千百种顶级毛料中挑了又挑,选了又选的,也是人工一针一线缝制出来的。他的领带和衣扣饰品也是精挑细选的,甚至对他的体型、袖长、裤长及腰身都作了最完美地改进与搭配。除西装外,他里面的白色衬衣,脚上的黑色皮鞋包括他腰间的皮带,全都是手工定制的。他为这次开幕式,花费苦心,以高昂的代价装束了自己。他曾经说,开幕式上有一位最重要的客人到来,为了迎接她,他必须做最好的准备。”    

    那天开幕式正式开始时,柯奥满面红光,春风得意、无比光鲜地站在一间不大的展厅正前方那个小方台上时,一身笔挺的西服和他脸上笑得刻板的样子像一尊被精心雕琢过的塑像一样,呆板得完美无缺,刻板得天衣无缝。说话的声音也有些颤抖,完全不像平日里讲话幽默诙谐,还爱做点恶作剧的却又很得体的知名画家、摄影家,“短短10分钟的讲话,咳嗽了3次,停顿了5次,结巴了6次。”这是事后洛基故意调侃他时说的。只有在他看到台下 星子身边的洛基时,他的眉毛才有了活动的意味,不轻易间皱了一下,但很快恢复了常态。当他掩饰不住内心的喜悦与骄傲向大家介绍花坛新秀,来自中国武汉的年轻女画家星子时,他脸上才露出十分温柔的笑容,像孩童一般,阳光灿烂。他伸出一只手,绅士般请星子上台致词,他退到一旁,灼热的眼光,燃烧着无法扑灭的深情火焰。而此时的洛基,站在台下众人堆里,仰望着他们,一脸的和颜悦色,洗耳恭听的欣赏的样子,他由衷地祝福朋友画展成功,这一次画展,在柯奥筹划的过程中,他也给予了很多好的建议。然而在柯奥的眼里,他可怜的朋友洛基此时是如此的孤独和无助,他有一种莫名的悲悯。

    “柯奥这25幅油画,都具有很高的收藏价值。他的绘画艺术反映了他作为一个画家的精神边界。因此,对象不应拘泥于外在的形态和轮廓;同样地,画布作为意识的载体虽然是有限的,但承载了内容的作品(画面)却不应止于画框。正因如此,如何突破形式的束缚,在有限的画布上以特定的形态表现无限的可能就成了摆在艺术家面前的一道难题。“云上的日子”系列延续了毛宗种对“天空”这一母题不变的热爱。    

    人们开始沿着展廊走来走去,仔细参观欣赏,三三两两议论着,评点着,也有几个人慷慨的解囊买走了一、两幅画。

    而这时,柯奥却拉着洛基,严肃的问:“你们怎么认识的?” 柯奥的严肃认真态度,让洛基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他十分吃惊柯奥对他认识星子如此敏感,甚至还带一点愤怒。他怎么认识星子的,好像这个信息比眼下的画展还重要。洛基故弄玄虚,神神秘秘不说究竟。急得柯奥又去问刚刚从卫生间返回来的星子。·

    星子此刻的心情已经平服了许多,刚才柯奥拽着洛基站在一角的情形她已经看到了。她虽然没有猜到他们在谈论什么,但听柯奥这么一问,她心里明白了。她想也没想,将整个过程一五一十竹筒倒豆子一般全告诉了他。

    柯奥听完这才松了一口气,兴致勃勃的邀请三人共进晚餐。本来当时洛基不肯,他说一定要赶回去,第二天还有一些重要事情要办,可不知什么原因还是留了下来。
十二、暮色之星 5.人间事事不堪凭
    此后的一年时间里,他们三人常常聚在一起,只要是周末或节假日,柯奥就会约上洛基一起开车去巴黎,与星子回合。他们三人像《水浒传》里的桃园三结义一样,只不过,星子是女性。他们仨在一起无话不谈,各自聊自己的生活,学习,绘画,摄影,音乐等等,却从来不提各自的私生活。好像这里是军事禁地,没有特殊通行证,不得入内。因此,三个人的和谐气氛中总有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微妙气氛,多数是星子无拘无束,快乐自由的笑声,还有调侃柯奥的俏皮话,那年的暑假,他们仨相约周游欧洲列国。一个月的旅行,他们仨的影子大都是风景中的绘画,绘画中的风景,他们仨是置身其中,分不清哪是画,哪是人。

    星子创作的画作最多,她这次的肖像画,突破了原来固定的模式,少有高贵、不可侵犯的绅士、贵妇表情。而是普通的游客,满脸皱纹,甚至是衣衫褴褛的乞丐这样的最底层的人物肖像。其次是洛基,他是风景画家,他的画充满了自然景观的旖旎,山清水秀的唯美与天空原野的博大与宽广特色。最少的画作是柯奥,他的画10幅画就有9幅画是表现颓废主义,消极主义,玩世不恭的形态。比如他画的一幅小塘荷花,那荷花不是青绿而是枯萎,明明一池绿荷白莲,他却画得荷叶枯黄,荷叶上的茎络也凸出来,荷叶自然达拉着头,向下,没有朝气,没有生气。而莲根本不存在。但其实,他们仨的画技,柯奥算第一。星子现在还追赶不上。而洛基的画虽然也不错,但与星子这个科班出生的画家来说,还是有距离。而离他的好朋友柯奥的水平更是低了几个档次。但他的画却开阔、乐观、向上、大气、磅礴。这让星子非常欣赏。就像这一路的旅行一样,洛基扮演的就是一位大哥哥的角色,处处都是洛基去奔忙,去预定酒店,去照顾他们一路的吃喝和做旅行的攻略。她和柯奥像甩手掌柜,舒心自在。柯奥的角色对星子而言,就是普通的同班同学,相互尊重,却又无法真正走近和走进。

    那年中国年到来之际,星子准备回中国探亲,她正在考虑读博或海归。却一件让她拿不定主意的事情早悄悄来临了,她恋爱了。

    星子恋爱的消息是洛基直接告诉柯奥的。他是这样说的:“我和星子彼此相爱,星子同意在荷兰与他生活在一起。这次,她回中国告诉她父母,中国年后就直接来荷兰。”

    这是晴天霹雳。

    很长一段时间,柯奥很消沉。他不懂,为什么这么美妙的一位中国女郎爱上比他更老,并不浪漫,还有些刻板的前政府官员,而不是他这样风度翩翩,经济实力雄厚,才气过人的富豪绅士。之后几年,他的画作,全是抽象与浓彩的混淆。连天上的云都用五颜六色的浓彩表示无比的愤怒,火星里冒出火星,简直可以燎原。为了修复他们三人之间的友谊,星子和洛基付出了很多努力。几年里,洛基总为柯奥的画展四处奔波;而星子也为他策划和专门为此谱写钢琴曲。柯奥被深深的感动,冰释前嫌,三人又重归于好。三人约定,等洛基病好了,一起去中国的上海,星子的故乡去看看。可惜,这成了永远无法实现的约定。自从洛基走后,星子不再主动联系柯奥,也回避他的电话。

    可是,回避也无法阻挡柯奥时刻想走近她的脚步。这不,一大早,电话又来了。

    疫情以来,他几乎天天早中晚三次电话。每一次她都敷衍了事,或根本不接。然而,今天是洛基的祭日,她知道,柯奥和她一样怀念洛基。奇怪的是,她哈喽了几声,那头根本没有声音。她只好挂断,将手机扔在沙发上,进厨房为自己准备早餐。

    额前掉下来几缕发丝,她索性将长发盘一个髻,朝墙上挂的一方小镜瞥一眼,还真云髻峨峨,落落大方,这是洛基生前最喜欢的样子。坐下来吃早餐,一杯清茶,洛基说可以清新大脑。一杯果汁,洛基说可以补充维生素。两片黑面包和几片三文鱼、少许沙拉菜,洛基说便于夹在面包与三文鱼之间吃。这些年,她反复重复着洛基生前喜欢的一切。

    电话又响起来,她知道还是柯奥。她这一次坚决不去接听,任凭它响到断掉。可是柯奥的形象却开始在她脑际里挥之不去。她回到了与柯奥相识的那一年。
十二、暮色之星 6.太阳还没出山
    星子和柯奥是在2004年一个春花遇暖,郁金香婉丽翩跹的四月末的星期三。    

    太阳还没出山,星子已经登上了从巴黎开往荷兰的火车。她要去库肯霍夫公园看看这个世界著名的郁金香花园。来巴黎留学的第二年,她就准备来一趟,却因为种种原因放弃了。

    15世纪时,库肯霍夫(Keukenhof)是一位女伯爵Countess Jacoba van Beieren的狩猎领地,当时女伯爵在后院种植了蔬果草药等烹调食用的植物,命名Keukenhof。在荷兰文的原义是:「厨房花园」。「keuken(厨房)」与「hof (花园)」两个字的合并。荷兰不仅仅是郁金香的王国,还是一个现代化与商业化的国家。一个从来不鄙弃旧传统而且弘扬光大传统的民族。荷兰的风车、郁金香、奶酪、传统服饰、美食等成为荷兰一大特色。而世界上最大郁金香公园——库肯霍夫则成为了荷兰花园之国的标志,每年来此旅游赏花的游客络绎不绝,据说赏花客数以亿计。郁金香与其它球茎花卉布满80公亩大的土地,每年9月底至初霜来临之前,会种下7兆颗不同花种的球茎,其中郁金香就有约1,000多种。这样壮观的花园之国,作为未来的画家,她一定要来观赏,要来实景写生。

    写生,是每一个学绘画的人必须训练的基本功,是陶冶绘画情操以及绘画艺术最高境界的必经之路。这是她的法籍印裔老师伊凡·阿米尔教授反复强调的理念。他说,“一个人绘画的理论知识如果不与现实真正结合在一起,绘画能力永远只停留在雏鸟卧巢阶段,不能在天空中飞翔,翅膀永远只是一个摆设。”

    星子在日记中这样写:“有我之境,以我观物,则物皆著我之色彩。一个画家想高飞,想在浩瀚的蓝天上迎风飞翔,就必须把写生的经验积累起来,背着画夹,拿着画笔,搁上画架,走出画室,拥抱大自然,观察丰富的自然风景,花开花谢的自然景观,田园宿舍、市井小摊、大街小巷、行人路客等等,那才是鲜活的富有生命力的绘画。比如房屋、草棚、险峰、山坡、树木、绿叶、枯枝、雕叶、青苔、石块、瀑布、流水、飞鸟、奔马、小猫、小狗、小鸡、小鱼、小虫等诸多微妙变化的动态与静态通过写生记录下来,积累起来。因为很多元素都是从仔细观察其变化和特征而得出的经验。那么,在绘画的过程中就懂得从哪一个角度、什么光线以至于远近的构思来完成一部作品。一幅画要有它的张力和生命,有它的力量和气势。如果长期在室内冥思苦想,何来丰富的灵感?”

    从下火车到乘车去库肯霍夫公园,买门票等一切办妥,已是中午了。这天阳光明媚,游客蜂拥而至。如果荷兰是典型的花园之国,这里的花海是最好的见证。    

    她的画夹放在硕大的双肩包里,那个双肩包的上端几乎冒过了她的头,像是爬山队员,随身带着野营的睡袋似的,鼓鼓囊囊。她进得公园门来,本想找个合适的角度坐下来,边欣赏边写生。迎接她的除了花海,便是人海。五颜六色的郁金香,斑驳的人群。两相结合,一路的异彩纷呈,一路的和风暖阳,一路的原野红翠,一路的逢香瓣咏,临田指点。可谓春在人间招手处,轻呼艳朵逐波流。她目不暇接,心旷神怡,放弃了先写生后观赏的计划,也跳入花海中,与花为舞,畅游一番。

    走在她前面的是一对年轻的中国人,一口泼辣的武汉口音,她倍感亲切,差点激动的主动与他们搭讪。那年轻漂亮的女子对搂着她往前走的俊男嗲声嗲气地说:“据说荷兰每年约培育90亿株鲜花里就有近30亿株是郁金香花球呢。”

    俊男说:“荷兰面积才4万平方公里,种植鲜花就占据了45000英亩,不可思议。”

    她走在后面听着,观赏着大片大片的各色郁金香,嫣染娇艳,垄垄浓浓。从一个又一个郁金香的小田垄走过去,既然暂时不写生,先拍照也不错。于是,她停在路边,将双肩包从两肩卸下来,拿出相机。重新将双肩包背在肩上,朝前走几步,发现有一片花田的布局非常不错,站在几个花田中间的一条小径上,便可以拍下远景最佳的花海大半个全景。可惜,那里有太多的人围绕着,她挑选了半天,也等了许久,才瞅准瞬间,咔嚓咔嚓的抓拍了好几张她认为比较满意的照片,以她画家的艺术法眼,她自信这几张非常有代表性,而且可以回到巴黎后用油画的形式完美的表现出来。但这只是备用之笔,真正的作品是稍后写生的实际库肯霍夫的花月醉春的魅力。

    一处拍完,她继续往前走,又在一个花田前咔嚓咔嚓的拍,这儿更是独有风景,红雾绿霞般的小叶玲珑风信子。没想到郁金香王国里还有这么多魅力四射的风信子,而风信子正是她最喜爱的花卉了。她一直认为,风信子有灵气,宛若曼妙女子,风里舞不尽的万顷娥黛檀粉,娇羽霓裳,碧透妩媚处,又零落几瓣花姿,格外娇羞娇艳。她越拍越着迷,风信子与这铺天盖地的郁金香在一起,浑然天成,仿佛一张色彩斑斓的油画,密密匝匝的装点大地,宛若蓬莱仙境,几处繁葩窈窕稠密,断魂的落蕊飘柔。特别是在和风的吹拂下,它们又连天的辉映与摇曳,乃有回风舞雪的飘逸。她看得眼花缭乱,心潮激荡,不知不觉中,她整个身心已经被融入人海与花海的热潮中,潮起潮落着被人流往前推进。

    人在万花中,也疑似其中一朵,忘形处,脚下踩了一块不大的石头,踉跄一下,撞倒了一位正蹲在地上专注拍郁金香特写的男士,随即一屁股坐在男士的身体上,还有那沉重的双肩包倒下来不偏不倚的扣在那男子的脸上。那男人顺手将双肩包从脸上推到在地。星子手里的照相机还紧紧的拽着,那男士手里的照相机随他们俩身体倒地而砸了一个狗啃泥,一个小部件飞出老远。两人睡倒一片娇嫩的郁金香,人多眼杂,要多尴尬有多尴尬。男士想撑手推开她,被她一声尖叫吓得收回了手。他才明白,女士是伤到了脚踝。
十二、暮色之星 7.一个美丽的错误
    星子也满脸通红,更加尴尬,不知如何是好,她的脚一阵疼痛,她努力地站起来,但没成功。可是总得有谁先爬起来才好,这样如何是好呢?这时走来一个中年妇女,首先将星子拉了起来,她刚一试脚站好,脚踝疼得钻心,咬着牙站稳右脚,受伤的左脚依附着右腿,才算能够平稳自己的身体。她忙谢过这位中年妇女,自信满满的说:“谢谢您,没事的。”

    那中年妇女看了看她,嘴唇动了一下,却什么也说,笑笑走了。

    男士赶紧趁势机灵的站起身,关切的问她:“脚崴得厉害不?要不要我帮忙看看。”

    星子哪里肯,一个陌生男人要看自己的脚,当然是不允许的。她摆摆手,半个身子躺在地上,眼神是坚定的拒绝。

    男士试了几次,摇摇头,正要转身去捡他的照相机,突然看到身边有个老头儿朝他走过来,眼里冒着火,火却并不旺。“你们看看,这一片花儿全废掉了。”

    男士星子吓了一跳,也没听懂那老头的荷兰语,只见被训斥的男士一脸的尴尬,还连声说对不起。星子想,这下坏了,肯定是公园管理员,她必须照价赔偿。摸摸身上,哪来的钱。那会儿不知是哪里来的一股狠劲,她更加咬紧牙关,坚强的用一只蹦蹦跳跳的想往前走。

    一只胳膊拉住了她:“你要去哪里,这是你的双肩包。”

    星子回过头,是刚才那位男士,她竟然忘记了自己的双肩包。她谢过后,想甩开男士的搀扶着她的手去接双肩包。

    “算了,你这个样子是背不了包的。我可以帮你吧?”

    星子仍然是摇摇头。她定神再搜寻刚才那位老者生气的老者,不见了踪影。

    “你找谁?”那男子发现了她眼神的游离,关心的问她,“有人与你同来的吗?”

    星子摇摇头。

    “哦,一个人。那?那……”

    “没事,很抱歉。您的照相机是不是摔坏了。”

    “不会摔坏吧,我一会儿检查一下。OK,现在你可以在一旁休息一下。”男士指着路旁一个小石头凳子说,“我扶你去那里坐一会儿。”  

    当天,她被他背着上了他的车,又被他送回了酒店。之后,他又担心她无人照顾,居然还在同一家酒店住下来。之后的一个星期里,他俩常在一起喝咖啡,聊天,星子知道了他叫柯奥。柯奥每天嘘寒问暖,对她关怀备至,也礼貌得体,不说多余的话,不做多余的事,以免引起星子的误会和反感。

    “谢谢你照顾我。”星子感激地说,“如果没有你这些天的精心照顾,我恐怕没这么快能重新去学校。”

    “那天的相遇是一个巧合,更是一个美丽的邂逅。”柯奥开玩笑说,“也许,这是上帝的旨意,我的此生就该来照顾你。”

    星子听出了柯奥言外之意,她无意在异国他乡落脚生根。于是,她婉转地说: “啊,谢谢你这么说,但那只是一个美丽的错误。”

    柯奥懂了,但他心里还怀有希望。    

    星子回巴黎的那天,柯奥说正好有事要去巴黎办,可以陪她一起去,还说:“我可以搭一趟顺风车吗?”

    柯奥送星子回到巴黎的住处,他也在附件一家酒店住下来,一住就是两个星期。

    这两个星期里,他天天找理由往星子的住处跑,请她吃饭,喝咖啡,看画展,散步。还自愿为星子按摩,他说他学过中国的按摩推拿技术,还会中国的拔火罐。“我邻居的妻子就是中国人。她几年前开了一家中医小诊所,主要是推拿按摩、拔火罐、扎针灸,前后左右的邻居几乎都被她邀请去进行过推拿按摩的健康保健治疗。大多数是当地的荷兰人,反而中国人去的少。他说:“她非常热情,友好,对每一个去她那里的荷兰人都耐心地讲解中国神奇的推拿按摩、拔火罐、针灸疗法的奥秘。我也是被邀请去实验的客人之一,时间久了,也懂一点皮毛,客人多的时候,如果正好碰上我也在那里,会自告奋勇的帮忙。”

    “还真不是吹牛,这几天经过你的精心治疗,我的脚伤基本好了。明天我得正常上学,打工,回到正轨上了。”

    柯奥精明的头脑听懂了星子的意思,他主动辞行,回了荷兰。

    再之后,只有柯奥又有事必须在巴黎办理时,会给星子打电话,约她出来吃饭。但绝不有更多的要求。就这样,他们一直保持着友好而有距离感的朋友关系。这次是柯奥的个人画展,他热情的邀请了星子,而且强调,一定邀请她作为最好的朋友参加开幕式,并在开幕式上讲话。星子推脱不掉,只好答应,还为他的开幕式写了美言,对他的评价也提升到了一定的高度。

    本来三人成为好朋友,柯奥欢喜了好一阵子,只要周末或节假日,他会邀约洛基一起去巴黎看望快要结束学业的星子。三人像中国的桃园三结义一样,在一起相处得如鱼得水,十分快乐。特别是星子,她几乎都没有把这两位年长她许多的大哥哥当成男性,好像就是自己的闺蜜,在一起无话不谈,学院里的什么事情,她都会同时告诉这两位大哥哥。思念家乡的眼泪,也会在他们面前流个痛快,甚至会嚎啕大哭一场。哭过了,就平稳了,痛快了。毕业的那一年,她说准备继续攻读博士学位,然后在巴黎办画展,提前邀请二位男闺蜜加盟参展,将他们各自的作品也拿出来,也许可以办一个联合画家展。柯奥毫不犹豫地同意了,而洛基却不肯。他说自己的绘画是业余水平,不能与他们的专业作品放在一起,更不能相提并论。他说:“我的画,是消遣品。你们的画,是伟大的艺术。” 不管星子和柯奥如何劝说,都不允。这件事最后不了了之,画展也搁浅。

    星子的另外一个画展在积极地准备中,这是学院组织的一次毕业生画展。

    毕业在即,画展成功后,柯奥再次恳请洛基参与,柯奥拗不过他们,只好服从。可是,到了铺展的时候,洛基还是退出了,他说他不能这样做。最后,柯奥也决定退出,专门为星子做一个个人画展。

    这个决定让星子很兴奋,她从来没有想过真的能够在巴黎办个人画展,被两位大哥哥一提携,她的信心便有了。于是,星子还是忙碌她的个人画展,每天忙得深夜。终于在春暖花开的五月,星子在洛基和柯奥的帮助下顺利地办了个人画展,画展非常成功,来了很多她的同学,还有她的导师和艺术节前辈们。她的画展还上了《巴黎人报》(Le Parisien)有她的好几幅画当场成交的报道。特别是一幅表现中国古典美的五位侍女图,取名为《三尺之外》的油画,以她预想的三倍高价格被收藏家买走。

    “你真了不起。”柯奥竖起大拇指兴奋地说,“你就是伊丽莎白·维杰·勒布伦。”

    电话还是不屈不饶的响起,把她从回忆中拉回来。她知道这个电话一定是柯奥打来的,他对她的关心无处不在,她不是一个没有感情的人,也不是一个不懂爱的人。可是,她的感情和她的爱都统统地给了天上的那个人,他带走了她今生所有的感情和爱。她现在活着,不过是守着一个空壳。当爱没有了,灵魂也就没有意义了。然而,她不能视而不见,更不能长此下去忽视一个真心想呵护自己甚至是愿意把生命都奉献给自己的人。只是,她累了,太累了。如果她接受,给对方带来的除了累赘和她自己内心的负罪感外,没有更多的东西可以付出和奉献。她想找一个机会和柯奥好好谈谈,推心置腹地谈谈,不能耽误他。
十二、暮色之星 8.谢却神情
    “星子吗?你这么久不接电话,我担心啊,你可以不理睬我。可是,我不能不担心你。请你给我听到你声音的机会好吗?柯奥求你了,就请看在洛基的份上好吗?”

    星子拿着电话,眼泪像断了线一样往下掉,柯奥还在喋喋不休地说着什么,她一句也没听清楚,整个身体抽搐着,嗓门哽咽着,手颤抖着,直到电话从手中滑落下来,摔在地上,手机屏幕碎了。

    不知过了多久,仿佛一个世纪,她才缓过神来。她回忆柯奥今天的声音有些反常,说话声嘶哑,听得出他很累,没有好的睡眠。想到这些,星子的眼神黯淡下来,她突然觉得柯奥让她感到一种说不出的悲哀。他在电话里的声音很沮丧,对生活失去了希望,一番让人听不懂的话,使她心情很沉痛。突然想起曾经第一次参加他的画展开幕式的情景,那时的柯奥很自负,也有些狂妄。但那至少是一个有信心的画家,了不起孤傲了些。她眼前呈现了当时的柯奥,他高高的个子,腿修长而挺拔,头发永远梳理得很油光水滑,仿佛每时每刻都准备出现某个大型晚会或出席画展一样,风度翩翩,绅士谈吐。这个让人无论是从他外表的服装还是从他脸上的有时冷峻的表情乃至于他说话的音调,都透着一股非常自信甚至不经意间也有不可一世的傲气和霸气。他的服饰一贯比洛基讲究,哪怕平时也一样。他的西服一定是要在奢侈店里去定制的,哪怕只为一个普通画展的开幕式。他做事认真、虔诚、讲究。讲话的声音永远温存却坚定,与他的外表和服饰正好成正比。可是今天的声音却很异样,可想象他的服饰一定不会那么讲究了,或只穿了一件邋遢的睡衣。

    她想起那家奢侈店,的确是荷兰一家最奢侈的西装定制店,如果她没记错的话,店名叫“OGER”,这个店堪称荷兰奢侈品牌中的鼻祖。网上有爆料:“这家店是皇室成员,政府官员、社会名流、商界巨头、国际巨星们常常光顾的地方,或说是他们的衣橱。比如荷兰王子Bernhard jr.(荷兰国王的表弟)、荷兰首相吕特、俄罗斯总统普京、安吉莉拉·朱莉(Angelina Jolie)、玛利亚·凯莉(Mariah Carey)、费耶诺德(Feyenoord)球队、阿贾克斯(Ajax)球队、无数成功商人、政界名媛都在这里争相打卡。”

    之前,她的确有些看不懂柯奥这样不切实际的贵族作派,这样追求富贵奢侈的生活方式。但现在,她宁愿柯奥保存这样的作派,至少是一种生活的向上表现。而今天怎么可以颓废到说:“我好想见你,恐怕不见,很难再有机会了。生活是那样的不尽人意,生命是如此的脆弱,爱情也是那样的遥不可及。我是不配有爱,有妻,有家的。我羡慕洛基,他虽然去了,但他却活在你我的心中,只要你在,他就永远在……”

    她的早餐是无法继续进行了。她突然觉得有什么不对劲,回头打过去,电话破天荒的关机了。她再打,还是关机,关机,关机。

    她百无聊赖的站起身,将早餐原封原收进厨房,歪在沙发上刷微信朋友圈,虽然心里却仍然有柯奥忧伤的影子,耳边萦绕着他悲观的声音。

    星子今年春节回国与哥嫂一家共度除夕,迎接庚子新年。也与过去的同学朋友们见面了,并被拉入好几个微信群。她每天自顾不暇,也很少回应群里的事。 此次回国,心情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沉重,因为母亲去世了。她跪在父母的墓前,嚎啕大哭。这一通眼泪,她蓄积了很多年,连同她多年的思念与愧疚全化作泪水倾泻出来。过完中国年,她必须返程回荷兰上班。那天,上海下着毛毛雨,哥哥开车送她去机场的路上,兄妹俩推心置腹的聊了几句。

    “这些天,忙着来往的客人,也没时间跟你聊聊。这次回来,你嫂子说你很憔悴,头发也白得差不多了。”哥哥说,“也不知道你在荷兰是真好,还是为了安慰我们。”

    “哥,你别担心。一切都好。”星子说着,她记起小时候的哥为了保护她,敢与比他大的哥哥们捏拳头。为了维护她,哥把错事揽在自己身上,以免父母责备。儿时的一切历历在目,她真希望永远不长大,父母也永远不会老,更不会离去。想着想着不觉满眼泪光。

    到了机场,哥哥帮她寄存好行李,再三叮嘱她照顾好自己。要说再见了,她实在控制不住,在哥哥胸前哭成泪人。兄妹俩相拥一别,路过的人回眸一瞥,懂了这份人之常情。

    回到荷兰这间没有生气的房子,她陡然有了回归的念头。20年了,她无时无刻都在思考这个问题,却因种种因素没能下决心。哥哥临别说了一句:“年过半百,该是考虑归属的时候了。”是啊,中国人讲究落叶归根。没曾想,回来不到一个星期,中国武汉这座有着1千万人口的大城市,爆发了新冠病毒。接着是其他省市也发现疑似病例。她和哥嫂每天通微信电话,每天看同学圈和朋友圈。她行动起来,出资出力,购买医用防护品捐赠寄回国,每天为中国加油,为武汉加油。获悉武汉果断建方舱医院,免费收治病人,她感动得掉眼泪。可是,疫情也在席卷欧美等其他国家,荷兰也不例外,她的心一片惶恐。不久,微信圈的舌役战场也战火不停。她学会了一个网络词“蒙圈”。她被蒙圈了。过去的好朋友甚至闺蜜,一语不合便摆开战事,一个小小的手机屏幕,厮杀得遍地狼藉。她一个人孤独过活,坐在钢琴前,感受莫扎特、贝多芬、萧邦和柴可夫斯基的音乐世界。

    晚上,星子又将电话打过去,这次柯奥接听了电话,他解释说电话没电了。

    星子明明知道这不堪一击的谎言只有不会撒谎的人才会说出来。但她不想戳穿他。允许一个悲伤的人说一次善良的谎言,他的目的是不想把更悲伤的东西带给对方。

    柯奥现在的谈话是无话找话:“政府呼吁民众保持1.5米社交距离,仍然生效,感冒或生病时同样居家隔离,除非必须要上呼吸机。不过,听说理发店、餐馆、电影院有望重新开放。上月,花农将卖不掉的郁金香全部销毁。今年真遇上郁金香泡沫了。”

    “旧闻。哦,我收到老板的邮件,因疫情生意不好做,我们市场部解散了。”星子告诉柯奥,“说的是暂时,我看其实是失业。”

    “既然这样,来我的策划部吧。”柯奥趁机邀请她,“说不准,这个公司你将来可以完全拥有。”

    “说什么呢?你的公司,我如何完全拥有?再说,我也不会去你的市场部工作。”星子敷衍了一句又问,“你没事吧?”  

    柯奥没直接回答,“等解禁了,如何有可能,我就来看你。”他沉吟了一会声音低沉的说,“今天是洛基的祭日,我到了三杯酒……”柯奥还要说什么,星子说,“谢谢你。”后来柯奥还在说什么,她根本没听见,她的思绪已经飞得很远,飞到洛基离开的那天。
十二、暮色之星 9.灯欲落,燕还飞
    那天,天上乌云密布,豆大的雨点拍打着窗牖,她关了客厅的窗。自从洛基受胰腺癌的折磨以后,他就强烈要求一个人睡在客厅,为了他睡得舒适,医院还给了他一张升降床。这样,客厅成了洛基临时病房,如有大的问题可以及时拨打家庭医生或急救医生。那天半夜醒来, 她趿着拖鞋,穿着睡衣去客厅看看洛基是否安好,这是她每晚必做的一件事。她发现洛基根本没睡,好像在写什么,见她来,赶快收拾笔纸塞在枕头下,示意她坐过来。她顺从的挨着洛基坐下,听他滔滔不绝的讲他年轻时的故事,他说曾经想做飞行员,或音乐家。他讲话的声音既温存又亲切,两眼炯炯有神,笑容也很慈祥。可是,她还是感觉哪儿不对劲,又没想明白,以为自己多虑了。她说,“别再说了,静静的坐着,我陪你。你看,这个家,摆设简单而清爽,无论是柜子还是桌椅,包括装饰品,窗帘,厨房的一切用品,都是我俩重新添置的,哪一件都刻上我俩共同生活的烙印。”

    洛基也打量这间充满回忆的房子,这里的一切都与他的生命相关联,包括身边这位来自中国的漂亮女人。

    “星子,有你陪伴我这么久,我很满足。我已委托律师办好了一切法律手续,你的生活会得到保障,你值得我这么做。”洛基说这话时,情绪很平稳。

    “不许这样说。”星子泪流满面的捂住他的嘴唇。

    客厅角落里那座古老的落地大挂钟嘀嗒的摆动,两人已泣不成声。  

    第二天早上起床,一切都发生了。

    突然的悲伤让她失去了知觉,等她醒来时,她发现洛基已经被抬回来,就在她面前,屋里站了许多人,还有穿白大褂的医生,他们说要抬他走。他生前已经签署了遗体捐献承若。整个服丧期间,柯奥一直陪着她。

    “星子,你在听吗?”柯奥还在电话那头问。

    她没有回答他,走进卧室打开衣柜,单挑那件紫色长裙,喃喃自语:“他不喜花哨。”

    “你说什么?”柯奥没听懂,在电话那端问。

    她开始穿这条裙子。“这一件是洛基送给的。”她又说了一句。“唉,‘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我只记得一个人,和这个人有关的事。其他的,成了云烟。我失眠,失眠就意味着躺在床上清醒。清醒,就意味着感知万事万物,有纷乱的思绪。我希望能抛开万物达到心灵的平衡。好多次,洛基半夜起来捶打床头,或突然抓住我的头发撕扯,我痛得没法招架。第二天我再问他,他却矢口否认,全不记得。”

    柯奥明白了,他唯一能做的,是倾听。柯奥这时不停的咳嗽,有喝水的声音。

    “洛基曾经解释,走失了记忆,你懂吗?走失了记忆。他会狂躁、怒吼。让静谧的夜喧闹。他说,我是最美的郁金香,他愿做泥土,永远陪伴。泥土?天啦,他提醒过我,我居然没懂。他也提过小河。我也没懂,那天早上当我没看见她时,应该先去河边找他。”    

    “星子,请你听我说好吗?我有事要跟你说,听我一句好吗?”柯奥在恳请她。

    “他一定感知不到这个世界的存在、我的存在,或他自己的存在。”星子滔滔不绝,根本听不进柯奥在电话那端的恳请与劝慰。“他来了,站在我面前,眼睛瓷娃娃一般,不会动。他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一尊不会讲话的雕塑,如同你画笔下那些很少有人看透看懂的负载灵魂。他突然会笑,笑得如同哭,昏天黑地,两眼便有泪,泪慢慢潜入他那干枯的唇里,他会有知觉去舔舐那咸涩的味道,然后一种奇怪的表情挂在嘴边,固定、长久的。柯奥,你懂吗?当一个人眼睁睁的看着她心爱的人精神崩溃却束手无策时,甚至她都没有在他面前忏悔的机会,她如何不悲哀?”

    她听到柯奥又在咳嗽,继而是电话挂断的声音,柯奥不忍再听,也无法再听了。

    那天电话后很长一段时间,柯奥没来过电话。星子也没顾得上,每天被微信圈狂轰滥炸的信息搞得头昏脑胀。一天半夜她被一阵电话铃声吵醒,电话里传出一位老妇人悲伤的声音:“您是星子吗?受我儿子柯奥的委托转告您,他爱您,永远。希望您好好生活,勇敢的活着。”没等星子反应过来,那边挂断了电话。

    几天后,她打听到了柯奥父母的家,一大早,她穿着一身黑衣,戴一方黑头巾,把自己打扮得像一个摩洛哥妇女,手捧一束白色百合,这是柯奥生前最喜欢的白色百合,放在柯奥父母家的门前,并未惊动他们二老。

    她已经决定,卖掉房子的所得全数捐献给曾经为洛基治疗胰腺癌的医院,实质上,也是救治过柯奥因新冠病毒感染的医院。而她将真正的叶落归根,回到熟悉的上海,安度晚年。    

    然而,这架钢琴她要带它一起回国。这是洛基留给她唯一的纪念和永远的礼物。

    洛基说过,音乐能与人共死生!

    她不想再回忆悲伤的日子,那黑黢黢的疼痛记忆。

    她要弹一曲洛基生前最喜欢的电影主题曲《魔戒》(The Lord of the Rings)中的   “May It Be”:

    may it be an evening star

    但愿有一颗暮色之星

    shines down upon you

    佛照着你

    may it be when darkness falls

    即使黑暗降临

    your heart will be true

    你将揣着一颗真诚的心

    you walk a lonely road

    孤独的上路

    oh, how far you are from home

    噢,离家的路途有多远……
十二、暮色之星 十三、如若爱情听天命(1)
    苏晨的这个生日,注定涂上更赋予春意的斑斓色彩。

    几天前,他写邮件告诉江枫,4月6日这一天他会买一束她最喜爱的黄玫瑰,然后去乌特勒支教堂,在静谧而肃穆的大厅里虔诚地为他们彼此的平安祈福,尽管他知道江枫不是基督徒,其实他自己也不是真正的基督,但他希望以这样的方式来祈祷。

    一大早,他吹着口哨进了卫生间,脸上刮得光溜溜的,皮肤光滑得像女孩子。特别是那双眼睛,看不出男孩子的自信与刚毅,反倒有太多女孩子的忧郁与沉静。卫生间的一面墙上镶嵌着一方明亮的大镜子,一个英俊小生就站在镜子前,瘦高的个子,轮廓分明的脸庞,镜中的他,一头湿漉漉的齐耳长发,对男孩来讲,这就是长发了。他敷了敷两边本来服帖的鬓发,再从镜子里左右打量自己,心里赞叹土耳其理发师的技术还算不错。

    他喜欢留长发,他认为这样才显得有艺术家的气质,好与江枫这个未来的画家妻子般配,到时候就说是耳濡目染。想到这些,他忍不住嘴角挂上一丝调皮的笑意。一切捯饬好了,他觉得自己已经玉树临风了。

    回到卧室打开电脑,他的从容没有了,手指情不自禁地在木桌上快乐地敲击,好像他父母又站在跟前敦促他好好弹钢琴一样,指头灵活地在琴键上行云流水,嘴里还哼着动情的旋律,“问世间情是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许。”邮箱打开,他急得像热锅上蚂蚁,嘴里念着,江枫,江枫,江枫。他的江枫,这时的形象,低回宛转的娇羞面容,温柔体贴的悄声细语,发嗲的任性与可爱的固执。邮件箱已经展现在他眼前,没有一封新邮件。江枫,江枫,江枫。他克制不住地念着江枫的名字。然而,一瓢冷水把他从头浇到脚,透心的凉。他懵了,取下眼镜,眼眶湿润,呆若木鸡地坐着,无神地望着电脑这个铁壳机器,脑子一片空白。该轮到他说,“一心琳琅意,无处诉相思。”

    “不,一定搞错了,发错地儿了。”他又开始敲击桌面,速度缓慢、迟钝、悲伤。

    他站起身,在不大的房间里从书桌前走到床边,又从床边返回书桌前,来回踱步,心乱如麻。怅惘、幽叹、紧张、沮丧、哀怜、挣扎包裹他,裹挟着他,一种极端矛盾的忧伤像一个青藤,爬上他的额头和眉梢。“若问相思何处歇,相逢便是相思彻。”他陷入了更深的思念与焦灼中。

    他坐下来,又站起身,再坐下。他沮丧地打量这间不大的房间,单人床上铺得整整齐齐,江枫的话还在耳边萦绕:“养成床铺整洁的好习惯,房间要收拾得干干净净,因为一个人在荷兰,举目无亲,房间就是你的家,它属于你个人的全世界。”床头柜上除了江枫在芝加哥大学门前的照片外,没有任何摆设。他的衣柜被他打造成多用柜,最上层放书,第二层放衣服,第三层放鞋子。他曾将房间的每一个角落都拍了照片发在邮箱里,只想让江枫不要挂念他。而他心里却希望江枫天天挂念他,每时每刻都对他牵肠挂肚,相思成愁。这一生如若没有江枫陪伴,生命又有多大存在的价值?但这事情如此蹊跷,怎么可能没有邮件呢?江枫绝不是那种朝三暮四的女孩,可问题出现在哪里呢?到底漏掉了哪个环节?

    苏晨翻找其他两个不常用的邮箱地址,从邮箱开通之日起一直查到此刻为止,仍然没有江枫的任何邮件信息。“也许被误投进推广箱?”他的两道剑眉皱成了两柄长剑,恨不得刺穿所有的邮箱,结果,推广箱里同样一无所获。“垃圾箱?”看了一遍,也是枉然。那么不会在阅读箱?他立即打开阅读一栏,还自嘲“病急乱投医。”天哪,有一封,怎么会被送至阅读箱里了呢?但不管怎么说,总算找到了,谢天谢地,他捂着脸,笑出声来,却又不敢点击打开了,他怕再次失望。

    邮件打开正文,一个字没有,只有附件。他把所有的希望全部寄托在附件里,这要是在平时,他一不看广告箱,二不看阅读箱,三不检查垃圾箱,直接永久删除。但今天他走投无路,寻找任何一点信息。此刻,他的视线被附件里一张醒目的请帖钉住了:余仁杰与江风云于某年某月某日……后面的字早变成晃动的影子。

    “她选定我生日这天成为别人的新娘?何居心?她什么时候从美国回武汉的?专程回去结婚?居然把名字改成江风云,一个男孩的名字。结婚就结婚,有必要改名吗?”他将电脑使劲的往下按,好像是电脑亏欠了他。电脑是关了,他的心没法关。他呆呆地望着床头上自己写下的篆书:“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他的心紧缩得疼痛。

    他从门背后的挂钩上取下一件深灰色的夹克,这是江枫送他的礼物。然后换了一条褪色牛仔裤,从衣柜的一角拿出一个包,数了数里面的欧元,这是他昨天取的现金,准备付房租的。带好房门下楼,房东索亚正在吃早餐。

    “早,索亚。”他礼貌地招呼了一声转身准备出去,房东叫住了他。

    “苏,还继续租住吗?”房东问。    

    房东是一位年轻的寡妇,约莫30岁,是一位荷兰籍印度女人,皮肤黑,浓眉大眼厚嘴唇,脸上的表情极为丰富。开心时,额头的红点像太阳,笑颊粲然。沮丧时,满脸乌云密布,连乌黑的发髻也满是雾霭一般。她偏偏喜欢在发髻上插一朵小花儿,有时就是路边的野花。索亚见他呆头呆脑地望着她,听不懂她的提示,嫣然一笑,并不道破。

    苏晨愣了愣,心想,这个索亚真是个奇怪的女人,怎么突然问我这个?她的思维总是跟人家不同,漫无边际。索亚喜欢花,把他的卧室也放满鲜花。进到索亚的屋里来,一准被误会是到了花店,她隔几天都要搬很多花回来,到处是花钵和插花,搞得像花店,好像他俩并不是房东与租户的关系,而是花店老板与雇主的关系。因为很多时候,索亚都会请他帮忙,将户外她刚买回来的一钵一钵的各种花卉搬进屋,这是一个爱花如命的女人。他也提醒索亚,以后不要把那些花钵放进他房间,他花粉过敏。索亚虽然合手抱歉,却照例如此,后来他也不想讲了。这还算小事,最受不了的是,索亚有暴露欲似的,总穿很透的拖地长裙,虽然肩上、腰间都披着颜色鲜艳的彩带似的披肩,但她光着脚丫摇来摇去的样子,他常不敢与她相处在一个屋檐下,远远地躲开,不敢进厨房做饭。

    “愣着干什么?”索亚对傻愣愣地站在门前的苏晨莞尔一笑。
十二、暮色之星 十三、如若爱情听天命(2)
    苏晨突然想起来了,拍了一下自己的脑袋,拿出一个信封递给她说:“唉,看我,忘记了。这是这个月的房租。”

    索亚认真地数了数,口气客气了许多:“晚上与我共进晚餐吧。”

    “不了,我已经有约了。谢谢。”苏晨最怕的是索亚邀请他共进晚餐。

    因为只要他坐下来,索亚就像找到了她演讲的观众,会滔滔不绝地讲那些老生常谈的情史,表情十分丰富,颦蹙双眉,一脸的哀愁和幽怨,嗓音里满是沧桑和苦难:“我18岁在印度邂逅了前夫R,一个十分浪漫的荷兰老头儿,他膝下无儿女,本想给他生一男半女,他却早早地离世了,留下一笔钱和这幢楼房算是给我的补偿。第二次婚姻被骗,前夫卷走了所有的积蓄。现在没工作了,只好靠出租房子维持生计,又因为是有房户,拿不到政府救济金,日子捉襟见肘,这才租给你们这些留学生住,特别是中国的留学生,你们安全。我有一个女友,嫁给了你们中国男人,定居上海,过得很幸福。我也喜欢中国人。”她说这话时,总是火辣辣的一双眼睛望着他,让他难堪得有些愤怒,难道他就长得如此老相?  

    苏晨一路想着这些与他毫无关系的事情,无精打采地沿运河旁小路往前走。

    四月在荷兰,虽然已经春天,但如果有雨,空气中尽是潮湿的空气,凉风习习,如同早春二月。苏晨走在乌特勒支清晨冷清的大街上,在稀疏的行人中徐徐向运河边的花市走去。

    这一路的哥德式尖顶楼房,灰砖白墙,几处窗台繁花不见,只有青藤爬上墙垣。头上淅沥的小雨,下湿了他的心情。一对情侣一大早与他擦肩而过,谁也没有注意到他麻木的表情。他有多麻木?与路上的羁旅何干?他摇摇头,像运河微微风动的涟漪。在他眼里,乌特勒支这座荷兰中心省府,最牵动他兴趣的是沿河路上的青砖玛瑙石,还有飘香的花市。而沿河露天的酒吧和无所事事小憩于酒吧木凳上的无聊人。等他去了教堂回来,他说不准也来凑数,要一杯红茶,一盘荷兰最具特色的炸肉泥丸(Bitterballen),面对缓缓流淌的运河,倾吐男人的心事。他知道这里的纯色与街上时尚的店铺和为数不多的奢侈品店形成了抗衡的风景。想到这里,他莫名其妙地感伤,感伤后又生出许多无名火,希望有人向他冲过来,他一定将他的骨头碾成粉碎。一阵雨点从头上刷下来,他抬头望,风吹落了叶上的雨珠,颈脖里有冰凉的感觉。

    邮件,他的思绪绕不开邮件。他早告诉了江枫,他生日这天要去花市买一束她最喜欢的黄色玫瑰,在肃穆的大教堂里隔空共度。每次邮件,江枫都是秒回,好像她早等在那里。今天突然消失,不会有什么别的事情?他又担心起来。也许是她又在捣鬼捉弄他,像上次一样,本来说好了通一次长途电话,却等了一夜。然而,那张请帖又作何解?他是不是太过阿Q了,给人打了还说儿子打老子,然后幻想自己的脸是别人的脸,用自己的手打自己的脸,打一下还要问疼不疼。他这样想着,心里更不是滋味。说不准这会儿,人家正与未婚夫余仁杰甜甜蜜蜜步入婚姻殿堂,发誓天长地久。越想心里越窝火,眼里所有的风景都是幻想的婚礼场景。他回忆起与江枫堕入爱河一幕。那一年,他俩青葱年华,才上高中。高三上学期,虽然离高考还有半年,他们都进入了紧张备战高考的状态中,老师要求同学们尽量每天早到校,多自习。有一天他去的比较早,刚进校门就瞧见操场僻静处的江枫,她是他们班的班长,也是学校校花,更是男生心中的大众情人,她正大声朗读英语。他几乎是崇敬的看了她几眼,视线舍不得离开。没想到这时走进来三个吊儿郎当的男生,他认识他们。他们是学校有名的“小团伙”,成天价欺负漂亮女生,多次被校长点名批评。正当他们仨去调戏江枫时,他挺身而出,与他们评理:“你们干什么?欺负一个女生算什么爷儿们。”这件事本来是偶然被他撞见,他英雄救美,却不曾想邂逅一段美初恋。“有花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他事后调侃江枫这样说。

    同学们背后笑他,“癞蛤蟆吃到天鹅肉了。”他根本不介意,反而觉得美滋滋的幸福和快乐。他当时受了点皮肉苦,被那三个男生打得趴地上起不来。要不是上课铃声及时响起,他或许还要受一番鞭刑。铃声一响,那个刚折断树枝的光头同学,只好恨恨的朝他屁股刷了一鞭子就伙同他的同伙走了。此举虽然遭到老师批评,他也因为打架受罚。但他觉得值,挨一顿揍,演绎一次英雄救美,他就获得了美人的芳心,这样美的差事,换了哪个男人不愿意?江枫说他“鹬蚌相争,渔翁得利”。他也点头,心里得意。

    有好几个晚上不能成眠,以为是梦境。再次碰到那几个坏同学,他倒生出许多感激之情,以至于他们后来成为了他的真正哥儿们后,出去吃饭都成了约定俗成的规矩,苏晨买单。这让江枫非常不平衡。为此,她像当初苏晨保护她一样,在又一次聚餐上,她按住苏晨拿出钱包的手,夺过他的钱包,直接放进了自己的书包内。站起身命令苏晨甩下那帮敲竹杠的所谓哥儿们,扬长而去。此后,他与江枫一起上学,甘心情愿做她的护花使者。他俩一起逛书店,一起外出爬山,让很多同学都妒忌得拳头痒痒的。要念大学了,两家的父母都希望自己的孩子出国深造。大家心里都有小九九,也许这一分开,幼稚的爱情会分崩离析。年轻人的爱情哪经得起漫长的分离时间考验。因此,两家父母给孩子选定的国度绝然不同。

    苏晨的爷爷坚持要孙子去欧洲,因为他是老欧洲。二战期间,他曾随父母居住在荷兰,之后去了台湾,再后来回了武汉。因此,他对荷兰情有独钟。而江枫的母亲则坚持要女儿去美国,投靠外公外婆和舅舅。才二八的女孩子家家,单身一人在外,当然有长辈呵护放心。两人在一起痛苦了很久,却各自又拗不过双方父母,只得从命。江枫先出发去美国。那一日机场挥泪告别,两人山盟海誓。
十二、暮色之星 十三、如若爱情听天命(3)
    分别前,两人曾丢骰子打赌,但不管骰子多少点,反正决定权在江枫这边。如果江枫的骰子点数多于苏晨,以后他俩用微信联络。江枫骰子点数少于苏晨,以后只能用邮件联络。这样两人可以安心学习,不受微信的干扰。否则,有了微信的方便,只怕两人都控制不住想念对方,天天微信,夜夜视频,这样荒废了学业。然而邮件的方式毕竟没有微信及时,他说这是自己找罪受。但他只得顺从女友,必须在相思的煎熬中强迫自己埋头学习。苏晨此刻忽然感觉到,也许那时就预示他俩要分离。否则,江枫掷的骰子每次都只有一点,而他掷的骰子两次都满贯。无奈,他认栽。可是分别不到一个月,他几次去邮件央求江枫,“改用微信吧?实在虐心。”得到的是警告,“你若再这样三番五次提,我从此不回邮件。”苏晨忍住了,熬吧。他安慰自己,既然两人之前达成共识,也没什么好说的。可是,谁料到,好不容易熬满了3年,按之前的约定,毕业后两人都回武汉找工作,生活在自己的国家。如今可好,相见时难别亦难了。倒不是江枫难,是他自己难。他对自己说,过去的年轻人没网络,没邮件,更没微信,如果他们也天各一方真能相知相守?那么爱情的保鲜剂是什么?难道只是信誓旦旦的承诺?是盼星星盼月亮,盼了不知道多少个时日后。等待邮差送信来?或门前邮筒里躺着的一纸信封?他摇头。

    关了邮件,他想,哀大莫过于心死。算了吧,该放就放。本来自己就配不上她,攀上她不过是当时的运气。哪怕她现在叫江风云而不叫江枫,江风云就江风云吧,风云变幻。

    此时,苏晨站在花市大棚旁,眼花缭乱地看各色玫瑰,颜色虽不是赤橙黄绿青蓝紫那么丰富俱全,但同样是五彩缤纷,让人目不暇接。有红的、粉的、橙的、紫的、蓝的、黄的,还有黑红色的,高贵而唯美。只是黄玫瑰是江枫的最爱,那么也是他的最爱。

    他不得不揉揉眼睛,让视线好在色彩的海洋里自由地畅游。他眼里只有黄玫瑰,如同他心里只装得下江枫一样。他正弯腰看玫瑰,黑色双肩包突然从他肩上滑落下来,幸好没有落在这些娇嫩的鲜花上,否则,该有多么难堪。他索性将包放在地上,一心挑选玫瑰。

    这是乌特勒支沿运河边比较大的一处花摊,摊主是一位年轻而俊美的小伙子,高大而健壮,金色的头发顺在头上,像流苏一样被有意地粘贴在头顶上,每一次身体的晃动,流苏便摆动一次,既滑稽又可爱。苏晨兴许是注意到了这一点,他下意识地抬头看了看摊主,嘴角歪出一丝笑意,但很快便收了回去。这位年轻帅气的摊主很会做生意,无论光顾者如何挑选和更换鲜花,他永远都是耐心和气,不厌其烦,一脸的阳光灿烂。苏晨看了一会儿,他看中了一束很饱满的黄玫瑰,橙黄的亮色里,华容华贵,形态妩媚,正是“为我分留物色,是谁巧意铺排。”他的心醉了,出门前的不快随花香飘散了。捧一束,人也会变得跟花一样,温婉迴秀,这藏叶里的亮泽纯美,一如爱情,在绽放与半绽放的含蓄中沁人心肺。

    他的心跳加快了,“莫令蔷薇窃见此,恐遂羞愧不复开。”他兴奋得正欲要告诉摊主他要的那一束,话到嘴边,却被一直臂膀堵住了。原来当他伸出胳膊去指点时,从他臂膀下又伸出一只姑娘纤细的胳膊。他定眼看去,那胳膊前方镶嵌的是一双柔美白皙的手。那手指正指着他要的那一束黄色玫瑰,10欧元已经落入摊主的口袋。而那陌生的讨厌的不近人情的姑娘却捧着玫瑰头也不回地走了。

    “呵,呵呵,走了?没有良心的姑娘却捷足先登买了。”苏晨在心里气愤地说,一会儿又带着嘲讽或自嘲地连连惊愕,“呵,呵,呵呵,呵呵呵,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啊。”他愣在那里,不知不觉中喃喃自语。而那双刚才还闪光的眼睛此刻已经黯淡下来,沮丧地眨着,一脸的阳光也变成一脸的阴霾。再看眼前所有的玫瑰全成了张着香嘴的姑娘,挤在一起,叽叽喳喳地在笑话他呢。

    “哈喽,先生,您想要哪一束?”摊主朝傻愣在那儿的苏晨热情地吆喝。

    苏晨看了摊主一眼,又瞥了一眼玫瑰,摇摇头,转身离去。

    他满腹心事地往前走,脚步迈得远没有刚才从家里出来时那么刚劲有力,阳光帅气的年轻气势已经染上了枯叶的秋色,无精打采地往前走。“反正这里也不止你一家。”他安慰自己地想,“说不准前面还有一束更美的等着我呢。”

    的确是,在乌特勒支中心火车站那里还有几处花摊,他准备去那里看看。买花的人从来不嫌麻烦,来来去去,络绎不绝。

    “买主在摊主眼里,不过是搬运工。”他一路走,一路看,心里还在编排摊主与买主的关系,发泄内心的遗憾。这时,他听到有人大声喊:“Helo,Helo,”并没有叫谁的名字,但有很多人回过头,他也回头。

    不是刚才的摊主吗?叫啥呀?他正要回身继续往前走,突然觉得那摊主手上挥动的东西好眼熟,然后摸摸自己的双肩,才恍然大悟,疾步跑回去。    

    他接过摊主的双肩包,连声说谢谢。他告诉摊主,包里有钱包,钱包里有信用卡和留学生临时居留卡,他的确惊得一身冷汗。

    这时,他突然瞥见了一个熟悉的背影,买走黄玫瑰的姑娘,她正朝他要去的方向走去。    

    “拿这一束吧!”苏晨指着一束黄玫瑰,这一束黄玫瑰被埋没在另一堆红玫瑰里。

    “好勒,10欧元。”摊主喜滋滋地接了钱。

    苏晨也很礼貌地朝他友好地笑笑,心想,好人总有好报的。

    天,突然有大滴大滴的雨点落下来,路上的行人仍然保持着一种从容的风度,在雨点越来越大的湿润中,优雅地朝干燥的方向迈步。苏晨也一样,他捧着玫瑰,演绎一场雨中行。

    “现在可以去教堂了。”他心里想着,朝花摊左边的巷子走去,穿过巷子,巍峨的教堂就展现在眼前了。

    刚走进巷子没几步,他又看到了那姑娘,她好像在等他似的,打着伞往教堂走去。  

    苏晨只好放慢了脚步,不能被误会是跟踪女孩。可是他的视线却被姑娘飘逸的长发吸引。雨光中,他看到了另一个人的身影,那颤动在他心里的靓丽风景。

    “太像她了,这女孩。”苏晨不禁倒吸一口气,在心里感叹,不觉有赶超她的欲望。但他终于克制住了,他想,“不可能啊,她在美国,怎么可能跑荷兰来呢?再说,她真来,他应该是第一个知道的,不可能。”他又揉揉眼睛,将双肩包往上提提,手里捧着黄色玫瑰,与那女孩子一样,他必须要去教堂的。虽然江枫有了变故,但他的诺言是要实现的。

    女孩此时已经走进了教堂,他望着她的背影,心里更加打鼓,七上八下的,太像了,世界上真有这样的奇迹,连走路的姿态都一样。

    站在教堂外多久,他仿佛失去了知觉。只看到,幽深安静的教堂里,并没有多少人,而刚才的姑娘不见了踪影。他取下眼镜揉揉眼睛,怀疑今天遇到天使了,会飞会躲藏。

    他在后排找了个不起眼的位置坐下,将黄玫瑰放在身边,微闭双眼,低头默默祈祷。
十二、暮色之星 十三、如若爱情听天命(4)
    等他祈祷完毕抬头时,他眩晕了,一位美丽的姑娘就站在他面前,一脸温柔的微笑,手里的黄玫瑰也在微笑。

    “天哪,你,你,江枫?你怎么来了?怎么不通知我去接你?你,你到底搞啥名堂?”他几乎语无伦次了,不知是惊喜还是惊吓。

    江枫只抿嘴笑,不说话,泪光闪闪。而苏晨此刻感觉教堂拱顶在旋转,壁画在移动,甚至连房子都在抖动,外面高耸入云的尖塔也在不停地颤抖。

    “傻了?要不要掐一下?”江枫抓住他的手贴住胸口。

    等到苏晨完全相信站在面前的真是江枫时,他突然站起身就走,满脸的不解与责备。江枫被他这样奇怪的举动惊呆了,这次换成江枫呆若木鸡地望着他的背影。

    苏晨刚刚一只脚迈出教堂大门又缩了回来,朝刚才坐的地方疾步走去。

    “我就知道你会回来的。”江枫破涕为笑地说,正想扑向他时,却被他无情地推开。

    苏晨捡起刚才忘在椅子上的黄色玫瑰,一把向尴尬得无地自容的江枫扔过去,嘴里甩出一句:“无聊。”

    江枫被他这样粗鲁无礼的行为震惊了,也被他从来没有过的怒气吓住了。她本来是想给苏晨一个意外的惊喜,没想到弄巧成拙。她伤心地坐在苏晨刚才坐过的地方,之前相思的泪水变成悔恨的泪水。

    “计划错在哪里?”她暗自叩问。

    她是先买好了从美国洛杉矶飞往阿姆斯特丹的机票,然后预订离苏晨租住屋较近的酒店,又在网上查到了他在邮件里指定的教堂地址。这一系列准备工作做好后,才开始设想久别重逢的美景……她没有设想到,在花市碰巧,竟然是她魂牵梦萦的心上人苏晨。她差点没控制住自己匆匆离开,不想让惊喜减半。她先他去了教堂后找了个隐蔽的地方坐下,等他来到。她认为,在爱人之间,什么样的游戏都是甜蜜的,更何况他俩相距千里,一年才见一次。她昨晚在酒店里,几次想放弃计划,叫出租车直接去他的租住屋,拥抱他,吻他,与他诉衷肠。可是,她不能,她这次要好好地整治他,谁让他2年前悄悄地跑美国去,直接在大学门前吓了她一跳呢?她哪里想到如法炮制却是另一番景象呢?她正低头擦泪,突然被一个男人不容分说地拥入怀,不管不顾地吻她,差点没被窒息。

    当两个人的小纠纷被一场热吻化解后,世界重新美丽起来。

    “为什么要写那么一封邮件气我?还改了名。”苏晨问江枫。

    “邮件?什么邮件?”江枫挣脱苏晨的拥抱。

    这下苏晨倒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的了,邮件里明明写着她和一个余仁杰的男人准备在他生日的今天举行婚礼呀。于是,他将早上看到结婚请帖邮件的事告诉她。江枫这才明白苏晨生气的原因。她根本不认识什么余仁杰,她也从来没改名,她想起了什么,笑了起来。

    苏晨被她笑得糊里糊涂,忙问:“你笑什么?”

    “一定是姜枫芸捣鬼。”江枫说。

    “谁是江风云?”苏晨问。

    “不是江风云,是姜枫芸。”

    “对呀,江风云啊。”

    “天啦,回去跟你说。姜枫芸是我的同学。你也知道,半年前,我从外婆家搬出来了。然后和一个同学合租一家美国人的房子,离学校比较近。”江枫解释说,“她就叫姜枫芸。还看不出来吗?她在用谐音字,余仁杰是愚人节。姜枫芸是江风云。她知道我的行程,也知道你的邮件地址,她是在跟你我开玩笑,逗我俩呢。正好,她知道我这次来荷兰,是准备给你也给惊喜,她利用了这一点。天哪,她真是一个疯疯癫癫的成都女孩。不过,她挺开朗善良,不过,特别喜欢搞恶作剧。她说在美国没什么乐趣,大家互相调侃一下也挺好。”

    “愚人节?”苏晨不以为然地问,

    江枫笑笑说,“你不动动脑子啊,我怎么可能。”    

    “将来再回忆今天的疯狂与浪漫,不知会是怎样的心境。不过,差点成为血色浪漫,如果我想不开,割腕自尽怎么办?”

    江枫狠狠地拧他,“看你这点出息。”

    疼得苏晨小声嗷嗷叫,嬉皮笑脸地说,“再拧一下,我就相信今天的一切是真的。”

    此刻,两人春风拂面,心情大好,卿卿我我地进了附近一家布儒斯咖啡厅。

    这家咖啡厅在乌特勒支市中心火车站背后,生意一贯好。生活节奏比较缓慢的欧洲国家,人们似乎只能在人声鼎沸的咖啡厅里找到生命的活力,并去享受这种普通而简单的喧嚣,从而找到自己的乐趣。

    咖啡厅的正门一溜窗户正对着乌特勒支城市运河,年年不变的游船载着不多的游客在河上行进,船舶划开细细的波浪,缓缓推进。抬头望,乌特勒支许多古老的建筑倒影,在水面上像一座魔幻的水城。运河中有几座拱圆形小桥,桥下流水潺潺,风动雨注,恍惚间有中国江南的风光。江枫望着停泊在岸边的小木船,雨帘已经陈旧,大概经年无人横渡。正是“春潮带雨晚来急,野渡无人舟自横。”她有些感叹,高科技带给人快捷方便的同时,却葬送了古风古俗的朴实。苏晨牵着她的手走进咖啡厅时,她的长辫子引来食客的关注,特别是吧台的几位服务生和一位黑皮肤女人。

    不大的咖啡厅里倒坐满了人,红烛下的咖啡,弥漫着幽香,他们选定了靠窗的座位。咖啡厅四周墙上有几张并不起眼的油画,桌上除了一个小木架上挂着别致的一束小花外,别无其它。这个国家,虽然富裕,却保持了这个民族勤俭的习惯。        

    “一杯美式咖啡。谢谢!”江枫说,情不自禁打了个寒碜。

    “请给我也来一杯同样的。谢谢!”苏晨简单的说,很快扭转视线回到江枫脸上。

    时光在香醇的咖啡味道里散去,两人的矛盾也随热烟消散。  

    从咖啡厅出来后,两人还不尽兴,还想在外面溜达溜达,特别是江枫,第一次来荷兰,她发现荷兰的夜晚与芝加哥的夜晚还真不相同。芝加哥到处灯火通明,而这里虽然的大城市却冷冷清清。

    “我带你去运河边上坐坐,那里才是真正的世外桃源,闹中取静的好去处,让你领略一下荷兰人工河畔那静谧而神秘的夜晚。说着他俩已经走到运河边了。

    两人在一条长木椅上坐下来,尽管木椅还是湿湿的,苏晨脱了夹克垫在长椅上。

    “不要不要,这样你会受凉的。”江枫又将木椅上的夹克捡起来,披在苏晨的身上。

    苏晨感受着江枫的爱与温暖,心里甜蜜蜜的。他忘了自己,忘了周遭的一切,轻柔的拉开江枫的手,重新将夹克垫在木椅上,此时两个人几乎听得见彼此的心跳,能强烈的感受到两人急促的呼吸气息。他吻她的长发、她的脸、她属于他的一切。他俩的人影在河边的波光中荡漾,有一股幸福的洪流在两人的胸中汹涌起来。

    “这是在外面啊,苏晨,不要。”江枫娇滴的声音顺着河水翻着波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