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稀筆記
作者︰笨笨的姥爺
第三部
第三部 第一章 劉強東曉霞結婚(一)
    我和曉霞離婚,成全了劉強東。不,第二句應該改成“付曉霞與劉強東結婚了。”——文建國寫作筆記摘錄

    一個星期以後,文建國專門給劉強東掛了一個電話,稱他為強東兄。劉強東問他是誰?怎麼有人稱他強東兄了?

    建國平靜地告訴他,我是文建國。已經與曉霞辦理了離婚手續。強東問,是什麼時候的事情?他顯得很吃驚,但言語間可以听出,依然萌生出些許欣喜——也許只是文建國自己的醋意產生的感覺。

    文建國希望他能夠照顧好曉霞,第一要將她經常喝醉酒的陋習改過來;第二要好生對待文婕。文建國認為劉強東是聰明人,不想多說,就強調了他認為最重要的兩點。

    劉強東自然高興,這下子可以大路架子地追求曉霞了。

    曉霞離婚,他自然高興。他知道文建國和付曉霞都不是那種感情用事的人,他們婚姻上的分手肯定是理智的。皇天不負有心人,我劉強東終于也等到了可以真正做個男人的這一天了。他完全有理由相信,曉霞非他莫屬。

    劉強東恨不能馬上就去找曉霞,不,再等等,曉霞不是一個隨性的女人。呵呵,如果找一個隨意的女人,現在真的是太容易了,到處都有。洗頭房,洗浴中心,可以隨時隨地,隨心所欲。還有一些生意上的合作伙伴,以及工作上出現的異性,也有很養眼的,也有對方主動示好的,可我劉強東等了這許多年,不就是在等你曉霞嗎?

    “千年等一回”,我願意。劉強東連續抽了兩支煙,強制自己冷靜下來。

    付曉霞還處于半休狀態,上午到辦公室處理公務,下午在家休息。

    在家的時候,她幫母親做做家務,母親又不要她動手,付家出了一個前呼後擁的干部,哪里還舍得讓她干家務活。既然是休息,你就好好休息吧。母親總是這樣說。“這下子喝酒總要收斂收斂了吧?”“不听老人言,吃虧在眼前。”母親不忘借這個機會再教訓她兩句。

    母親的教訓已經夠多的了,但曉霞不敢再嫌母親嘮叨了,一臉討好賣乖的樣子。否則的話,母親不會像以前那樣善罷干休的。

    曉霞辦理了離婚手續後,內心很不平靜。雖說如今人們的思想不像以前那麼保守了,無論是組織,還是同事們不會對她指手畫腳,說三道四,可她自己卻總是有點不好意思。她也不想把離婚的事這麼快地告訴強東,不能讓這小子認為我是有求于他。可是一安靜下來,她想的不是建國,就是強東。有時也說不清楚,究竟是建國,還是強東。

    想到建國,是結婚前後那段時間里滿滿的幸福和後來的尷尬;想到強東,是可能到來的充滿激情的幸福和以前那小子二流子式的無奈。當然,她還想到了文婕的培養和自己今後的工作。

    又是一個星期過去了,她奇怪,怎麼強東沒有來找她,既不來看她,又不來交流工作上的進展。就在她胡思亂想的時候,劉強東的電話來了。

    她說,說曹操,曹操到。她一說出口,就覺得嘴快了,好在是通電話。強東問,和誰說我呢?曉霞只好接過話茬,剛才一個同事在談養老院的事呢。強東說,哦,我以為是誰在想我了呢?

    “別瞎說,想得美!”曉霞心里美滋滋的,嘴上卻又讓強東“別瞎說”。放下電話,她又覺得不對勁,這小子今天說話怎麼就突然隨意起來了?劉強東約她晚上在宿舍吃飯,說是祝賀她身體康復,準備了點紅酒,白酒是不要想的。

    曉霞剛剛進門,強東就是一個熊抱,再強行索吻。曉霞只是本能地回避,可她哪里能夠擺脫強東的精心準備。

    當年劉強東返回江陽的時候,沒有忘記將一個精心保存的,雖然已經破舊的鉛筆盒放進了行李箱。他有一種預感,正是這個鉛筆盒子在向他昭示,指引著他,應該去找一找曉霞,盡人事,听天命。

    強東打開了用黃色綢緞包裹著的鉛筆盒,曉霞看到的鉛筆盒,色彩斑駁,陳舊不堪。曉霞不知道他什麼意思,接過來一看,筆盒上面還有“好好學習  天天向上  毛澤東”十一個刀刻字,字跡幼稚,一筆一劃,端正,工整。她似乎又覺得鉛筆盒似曾相識。

    曉霞問︰“什麼意思,做什麼?”

    強東說︰“想想看,你好好想想。”強東見曉霞霧里看花,不明就里,就說,我先講個故事給你听吧。

    有一個很“壞”的男孩——一般人都這麼認為,其實他不壞,只是調皮——讀小學五年級的時候,他已經是第三次留級了,這一次老師安排了他與班長,也是全班學習成績最好的女生同桌。沒有幾天,這個女生送給他一個鉛筆盒。這個男生呢,就一直把它保存著,三十年過去了,因為他始終惦記著這位女生班長。

    曉霞突然意識到什麼,可她裝著一臉懵懂的樣子問,“後來呢?”

    “後來嘛,”強東不知道她是真,是假?他也裝模作樣地說,“後來的故事就更復雜了。我繼續說?”

    “說吧。我洗耳恭听呢。”曉霞饒有興趣。

    “算了,算了。曉霞,我真的服了你了。我真就搞不懂,為什麼我離開你十年了,還得听你的?”劉強東已經等不及了。

    “因為我是你的班長!”曉霞毫不客氣地說。

    “班長同學,我祈求你打開看看行嗎?”強東窩起雙手作揖說道。

    “為什麼?”曉霞不解。

    “付班長,請打開吧!”強東繼續懇求。

    “還是你打開吧!”曉霞又遞了回來。她生怕有詐,或者里面有個什麼令人作嘔的東西,或者突然飛出個什麼小蟲子。你個劉強東,你個劉二,小時候的惡作劇難道還少嗎?

    強東想想,是應該由自己打開的,但他還得調侃,“付曉霞同學,您永遠是我的班長。我永遠听您的話。”他打開了筆盒,已經跪在了曉霞跟前,雙手呈上。

    鉛筆盒子里有用紅色絲絨做的襯墊,一方甦州刺繡手絹上面瓖嵌著一枚戒指,手絹上有一幅鴛鴦戲水圖案。

    曉霞一切都明白了,自從與建國離婚後,她也等著這一天呢。

    曉霞想等著他再說一點什麼,可他居然不說了。

    本來強東也想好了,求婚的兩句話,還不簡單麼,可關鍵時刻,他卻掉鏈子了。曉霞還在等著他。
第三部 第一章 劉強東曉霞結婚(二)
    他不願意模仿小說電影電視里的套路,于是他自作聰明地說︰“物歸原主,利息加倍。N倍。”他的意思,開開玩笑,這就把婚事給敲定了多好。

    曉霞可不滿意在這等大事上以玩笑的形式來決定,而且你小子是真的,假的?我倒開始懷疑了。她其實相信強東絕對是真的,肯定是真的。就是當年,那個劉二最最討人嫌棄的時候,她也不認為他是壞人。不過,既然你開玩笑,我就夫倡婦隨吧——她已經給自己定位了。

    她說︰“我送給你的東西,是不會收回的。我沒有這麼小氣,是吧?劉強東同學起來吧!‘利息’我也不要了!”

    強東望望她,她的臉上分明洋溢著幸福。那我就繼續跟你玩下去了?他說︰“付班長,鉛筆盒我可以不退還,就讓我永久地保存,作永久紀念。但中國有聖人說,來而不往,非禮也。我回贈一枚戒指給您帶上吧?”。

    “那怎麼行呢,戒指是可以隨便送人的麼?”曉霞故作正經,其實她已經忍不住想笑了。

    “那倒也是。那我干脆向你求婚算了吧!”

    “什麼?‘干脆’‘算了’‘吧’?”曉霞說,“我可不希望勉強。”

    “我的姑奶奶,不不不,我的班長,我的女王,曉霞女士,嫁給我!嫁給我吧?”強東沒有辦法,最後還是落入了俗套。

    “這,還差不多。”曉霞把左手伸向他,強東拿起戒指給她戴上,雙手捧著曉霞的左手,親吻起來。曉霞已經離開沙發主動抱上了他,將他摟在懷里。兩人一時難舍難分,就在地板上滾開了。

    強東壓抑了三十年的激情,今天終于有機會迸發了。

    曉霞從開始的拒絕和躲閃,到半推半就。強東像第一次上球場的中鋒,雖然勇猛無常,但畢竟沒有經驗。曉霞是個優秀的二傳手,不但配合默契,還常常發出引導的示意,最後一切順其自然,讓強東欲罷不能。強東感動得流下了激動的淚水。這是一次情與欲、靈與肉的交融,曉霞找到了新的歸宿,強東完成了成為一個男人的使命。

    春風一度之後,同樣是燭光晚餐。這是強東精心策劃,一手張羅的。菜肴是強東親自挑選、配制、烹調的。強東不讓曉霞動手,又耍開了嘴皮子︰“你原先是我的班長,現在你又是我的女王,我至高無上的女王,需要什麼只管吩咐。我追你追了三十多年,就為了今天和今後所有的每一天。”

    曉霞說︰“今天我可以做一次女王,以後我天天做女王,你要嫌棄我了?我哪敢吶?”

    “不會的,我就是要讓你天天做女王。我要讓付家村的人看看,只有我劉強東才能讓你做女王。”強東不無自豪地說,“三十年前我就有了這樣的夢想,可就是沒有人相信。不過,實事求是地說,我那時追求的不是女王,只是下意識地想跟你在一起。”

    曉霞笑笑,突然發問︰“你上稅了沒有?”

    強東先是一愣,反應倒也迅速,他說︰“我反正總是被你拿捏,看來前世早就安排好了,我多說一句話,你都要我交稅。沒辦法沒辦法。但我知道目前還沒有婚姻稅吧!”

    燭光晚餐吃得很慢,兩人的話說得很多,一瓶法國“滴金”葡萄酒終于喝完了,曉霞要開第二瓶,強東卻說,我舍不得開第二瓶,我卻想到一個詞了。

    “什麼詞?”曉霞隨口就問。

    “你不會罵我吧?”強東仍然有所顧忌。

    “不罵。付班長讓你說,劉同學你就說吧!”曉霞以班長自居,順水推舟。

    “那就,那就——梅——開——二——度?”強東小心翼翼地征求意見,生怕被否決,真是那樣還是挺難為情的。

    “饞了吧?”曉霞嘴上說強東饞,自己卻也春心蕩漾了。她能夠理解強東的意思,身強體壯,春風得意的男人這才第一次真正品嘗男女之歡,根本還沒有體味到其中的奧秘和美妙呢。

    曉霞沒有反對,強東心領神會,“呵呵,食色不可分割,何況可餐的秀色就在眼前呢。”

    “來吧,不要猴急。”曉霞已經起身,她說,“我可不想總是在地上打滾了。時間長著呢,我會把虧欠你的補償給你。”

    “謝謝女王!”強東已經摟上她,坐上了床沿。強東還隨手打開了留聲機,毛寧的《濤聲依舊》開始播放,“……無助的我,已經疏遠那份情感。許多年以後才發覺,又回到你面前。”“……今天的你我,怎樣重復昨天的故事。這一張舊船票,能否登上你的客船。”

    如果說飯前的那場戲是具有史詩性和英雄性的交響樂,也像一場姍姍來遲的醞釀了太久太久的狂風暴雨,猛烈、快速的話,這一次則更像是一首小夜曲。曉霞把握著主動,把握著節奏,講究藝術和技巧,並賦予它更多的浪漫和抒情。

    強東的眼楮一刻不離曉霞左右,但卻是下意識的,因為他的眼光無神,雖然他在盡情地享受。他的大腦此刻徘徊在若干年前的往事之中。

    青少年時期,曉霞管他管得很凶。他天不怕,地不怕,就怕曉霞對他瞟一眼,哼一聲,這就奇了怪了。不,不奇怪,他只服她一人,他願意,別人管不著。

    離開付家村,那是因為曉霞嫁為人妻,他眼不見,心不煩,遠走他鄉。剛到廣州的幾年,為了表示對主人的感恩,他把曉霞暫時放在一邊,服從了生存的第一需要。一旦情況有所轉變,他仍然情系曉霞。憑他鑽石王老五的身價,不乏妙齡女子的青睞,可他從來沒有正眼看待,生怕真的對上眼之後,自己不能自拔,做出對不起曉霞的事來。

    劉強東真心感謝付老太爺和他的女兒付瑩瑩,如果沒有他們的大恩大赦,自己也無法擺脫他們的束縛,而且從道義上來說,自己也不可能擺脫。

    劉強東也感謝文建國的大度,如果文建國使小心眼,自己和曉霞也難以成全。他感恩這個社會,讓他遇上了好人,他所遇到的都是好人。就是當初的文建國,他也感謝曾經讓曉霞真心的愛過,幸福過。自己一定用心回報這個社會。
第三部 第一章 劉強東曉霞結婚(三)
    第二天上午他用電話向付老爺子匯報了他與曉霞的事,希望得到老爺子的祝福。老爺子關照他一定要珍惜來之不易的姻緣,爭取早生貴子。等我走的時候,我也就能夠閉上眼楮了。

    隨後,強東把老爺子的話電話轉告給曉霞,其實他是想拿老爺子的話說事了,趁熱打鐵。曉霞听了只是笑,並不答話。自從與建國有了離婚的統一認識之後,她就已經考慮今後的生活方向了。

    從昨天傍晚到現在,她一直處于一種高度亢奮的狀態之中,她有幾次想到,強東怎麼一下子變得膽大包天了,一句話沒有說,就上來了,就得寸進尺了,就把我給……她好像還在夢中,想不出一個眉目,她有更多的事情需要考慮。

    雖然離婚,再婚,不會產生多少不良影響,但她不想與強東各自為政,可能最好的辦法應該是輔佐強東,起碼是給他一個風平浪靜的港灣,決不能重蹈她和建國的覆轍。雖然她不願意就此中斷自己的政治生涯——本來已有風聲傳出,副市長的位子已經虛席以待了。

    老三屆高中畢業生,學生預備黨員,省委黨校本科生,第二梯隊的後備干部等等條件,已經是萬事俱備,只等換屆了。何況全市的招商引資工作,她已經立下了汗馬功勞。至于車禍問題,被領導壓下了,幸好沒有對他人造成傷害。

    強東轉告的付老爺子的話,明明白白也肯定是強東自己的意思。是他自己的意思也不錯,誰不想有自己的孩子呢?問題是如果要再生育,那是時不我待的。剛離婚,就再婚,多少有點交待不過去。如果再未婚先孕,帶孕結婚,那不羞死人了?

    她既是幸福地回味著與強東的巫山雲雨,又忐忑地思量著目前處境。如果萬一“一炮中的”怎麼辦?這個死劉二!爛劉二!臭劉二!她雖然罵著劉強東,內心卻是蕩漾著無比快樂和幸福。我如果還是黃花閨女嘛,嘿嘿,就無須顧忌什麼了,任你強東擺布,無怨無悔。就是抱著、攙著新生兒女舉行婚禮又不是不可以!她掂量再三,決定一是先登記結婚;二是向組織報告,至于三嘛……

    她剛剛放下的電話,又一個電話招來了強東,見了面,強東要先和她溫存一番。曉霞罵他饞貓,並且警告說,這是辦公室,隨時開門的。于是他倆就手捧著手促膝談心。

    曉霞開門見山,平鋪直敘,一必須,二如何,三怎樣。又說了世俗社會的人言可畏雲雲。否則的話,哼,我怎麼可能讓你這麼輕易地就把姑奶奶給娶了?她把強東當作天外來客,詳詳細細地分析了目前的處境和應該如何處理的方案。

    強東就差磕頭作揖了,真的沒有想到來得全不費功夫,如果不是在辦公室的話,他立馬就要將曉霞捧在手上含在嘴里方能解饞。強東舉著右手,像宣誓︰我劉強東絕對服從班長同學、女王殿下,所有一切的一切,悉听尊便!

    “好吧,走,到民政局。”曉霞一邊說一邊站起來。

    強東還是不免吃了一驚,沒有想到這也太快了吧?不過他知道曉霞的脾氣,說干就干,雷厲風行。其實曉霞根本不想這麼快,但既然上了車了,就必須補票,否則就違規了,違規了也並不可怕,可怕的是人言可畏。昨天沒有采取任何防範措施,天知道會不會發生情況呢。

    下午付曉霞約見市委常委、組織部部長,明天有要事匯報,懇請領導安排時間。

    為了慎重起見,她連夜形成了一份向市委報告的文字材料,詳細闡述了與文建國同志離婚的前因後果,和與劉強東先生戀愛結婚的來龍去脈。最後提出個人請求,希望組織上能夠調整她的工作崗位,到人大或政協安排一個相對清閑的職務。主要理由,一是自己的身體已經不適合再在一線打拼;二是鑒于和劉強東先生關系的轉變,已經不宜再擔任與他有業務往來的領導職務。最後也談到,作為黨組織長期培養的干部,也知道才離婚,就結婚可能帶來的負面影響,但考慮到雙方年齡已經不小了。雲雲。

    部長看了報告,首先跟她開玩笑,“你不是寫的‘個人事項報告’,而是寫了一部小說的梗概。文筆不錯,畢竟是文革前的縣中高材生。我看真的可以寫一部長篇了。”

    付曉霞笑笑,她的興奮點不在寫不寫小說上。

    部長看看曉霞又說︰“這麼急乎乎地領了結婚證,是不是先斬後奏了?”

    曉霞的臉上泛起一陣紅暈,好在這許多年見多識廣,什麼話沒听過?她清了清嗓子故意一本正經地說︰“報告部長︰是否‘先斬後奏’不在《報告》中交待,等我有可能寫小說的時候,再考慮此處是加以渲染,還是用框框框省略。今天先請領導關心我個人的訴求。怎麼樣?常委、部長同志!”

    付曉霞心情是極好的,她見部長夸獎她文筆,又說︰“如果您願意把我放在文聯或文化系統相關的崗位上也行。”

    “我有這個意思嗎?”部長笑眯眯地問。

    “听話听音,鑼鼓听聲吶。”付曉霞回答得也不含糊。

    部長誠心想逗逗她,隨即說︰“噢,我可沒有那意思。那我再說一句話,看看你能听出什麼名堂?”

    “領導您請講。”付曉霞的態度十分虔誠。

    部長說︰“我勸你先暫時收回《報告》,或者由我先代你保管怎麼樣?”

    “為什麼?”曉霞脫口而出。

    “你怎麼問我呢,你不是‘听音’‘听聲’嗎?”

    曉霞其實已經听出來部長話中有話了,只是事情沒有拍板而已,但這事情絕對不能從自己嘴里說出,萬一錯了,豈不是洋相出大了?于是她裝糊涂,“我又不是領導肚子里的蛔蟲。”

    “我知道,您領導對我有意見,結婚證都扯了,喜糖不見一顆。還來辦事?”她拿出兩盒包裝精致的大盒巧克力和兩條“中華”,就打岔了,說,“喏,我只有極不情願地先拍拍您常委部長的馬屁吧。”

    “哈哈哈!”部長自然也不會吃愣,他笑笑說︰“就是,明明是在籌辦喜事,沒喜糖沒喜煙,誰願意代你辦?”

    曉霞與部長是黨校同學,私下里關系不錯,平時常以學兄妹相稱,事已至此,部長也不跟她饒舌了。他說︰“好吧,你就跟我裝吧。不過呢,有些話從你嘴里說出來,確實不妥。我也不為難你了。”

    究竟是什麼話,他欲言又止。曉霞不問,他也不說。

    付曉霞只是笑,她開心著呢。天下能有什麼事比婚姻重要?

    “當然了,你對組織坦誠,我還是很看重的。光明磊落。好!我先跟書記匯報一下,再回話。怎麼樣?”部長的話應該是至此結束了。
第三部 第二章 建國強東做亞父(一)
    我和強東互為孩子們的“亞父”,讓曉霞和強東的孩子,曉霞和我的孩子,有了一個和睦生長的環境。——文建國寫作筆記摘錄

    後來市委常委會討論干部問題的時候,組織部長對付曉霞作了極力推薦,著重強調了近幾年全市鄉鎮企業的發展,付曉霞同志功不可沒,擬推薦她擔任分管全市工業的副市長。但有常委認為,畢竟她的婚姻變化太快了,可能會造成負面影響。部長又特別強調了付曉霞同志已經主動向組織報告了“個人重大事項”。

    就在市委書記準備最後講話,擬同意組織部長意見的時候,突然接到省委組織部縣(市)干部處處長的電話。一番寒暄以後,對方請書記大人在考慮干部問題的時候,考慮一下某某鄉鎮的黨委書記某某某。听說你們快要研究一個副市長人選問題了,省委有位領導同志很關心此事,對方最後不咸不淡地順便帶了一句。

    書記重返會場的時候一臉的晦氣,他說今天休會,改日繼續。會後,書記留下組織部長商量,統一看法。

    關鍵的時候,關鍵的人物,來了一個關鍵的電話,付曉霞提拔一事從此泡湯。由于年齡的關系,付曉霞今後也不再是什麼“二梯隊”“三梯隊”的後備干部了。

    在下一次市委常委會上就有了一個新的決定。好的是付曉霞權力欲望不強,同時也是她自己主動向組織提出的要求,鑒于個人家庭情況,安排一個相對清閑的職務,並強調是自己權衡再三後,作出的明智選擇。

    付曉霞很快就得到新的任職消息,市人大擬任命她為市人大文史委員會主任委員。與此同時,有醫生告訴她,已經懷孕,由于年齡偏大,注意保胎。

    曉霞又驚又喜,驚就是喜,喜就是驚。幸虧領取了結婚證,幸虧向組織作了報告。而且崗位又作了調整,和原來的崗位比較,那就是一個閑職,從此可以安心生毛娃了。用付曉霞自己的話來說,從此革命意志衰退,準備船靠碼頭,車到站了。話是調侃,卻不乏傷感。但畢竟大齡懷孕,畢竟是二婚,再折騰就沒好看相了,那就從此相夫教子吧。

    本來她再婚的事是不想及時告知建國的,那可能會讓建國產生誤會,但現在已經懷孕了,再隱瞞結婚的事,可就錯上加錯了。沒有辦法,她與建國約了一個通話的時間,再通電話,以示自己的慎重,以示對建國的尊重。

    建國那邊听了電話,除了一句表示祝賀的話以外,只是不停地笑,笑得曉霞心里毛嘰毛嘰的,等到她這邊轉移了話題,建國才與她正常對話。最後曉霞主動問起史靜老師的情況,建國卻支吾著不願多說。

    曉霞不明就里,就把通話的事情說給強東听,強東暗自好笑,表面上也只有勸曉霞不要在意,說人家建國為你高興又不好?那你要建國是什麼態度?反對你這麼快就結婚,罵你?

    原來劉強東在接到建國的電話之後,在他決定正式向曉霞求婚之前,特地到江州拜訪了建國,並開誠布公地進行一次兩個男人之間的對話。他認為這是對建國的尊重,也是對曉霞的珍惜。

    強東知道,正是由于自己的出現,成為曉霞和建國婚姻解體的“催化劑”,他請建國原諒。

    建國笑笑,有點苦澀,也很平淡。他說︰“你的判斷正確,措辭準確。只是‘催化劑’而已。石頭是孵化不出小雞的,雞蛋沒有一定的溫度也是孵化不出小雞的。”

    “我向毛主席保證,對曉霞,對文婕,我都會盡心盡力的。文婕永遠是你的女兒,也是我的女兒!”劉強東信誓旦旦。

    “我相信你的為人。我和曉霞一直沒有懷疑過你的人品,只是你小時候太不爭氣,否則的話,你早就近水樓台先得月了,哪里輪得到我呢?”建國說了這話,自己先笑了。

    “往事不堪回首,劉二早已變成劉強東了。謝謝你和曉霞看得起我,我準備主動出擊了。你不準備祝福我嗎?”劉強東已經沒有任何包袱了,他恨不得立馬就回江陽,向曉霞求婚,立馬成就了好事。

    “哪里,在我決定與曉霞離婚的那一刻起,我在心里就已經默默地祝福你和曉霞了。曉霞非你莫屬。喝喜酒的時候,別忘記通知我就行。”

    “那當然,但我希望到時候你能攜夫人一起光臨。”強東想的是,如果建國果真攜夫人一起來的話,那我和曉霞就鼓動你們一同把婚禮辦了,費用我全包了(大老板大氣魄大手筆),那才叫個風光啊!但這種話現在不能說,文老師這種知識分子是不願意接受別人施舍的。

    強東和曉霞商量,為了避免建國的尷尬,我們不舉辦婚禮,也就暫時不請建國來江陽了。

    曉霞與強東沒有舉辦婚禮,只是邀請了幾位至愛親朋和幾位領導吃了一頓便飯——酒是少不了的。說漂亮一點,還是一個革命化的婚禮。所以也沒有邀請建國攜夫人了——文建國還沒有夫人,而且短期內也不知道有沒有?

    曉霞還是有情有義地向建國作了報告。建國開玩笑說,從此以後,我這里是你的第二組織部?“可以,可以!”曉霞大笑,心理上的陰霾一掃而光。

    建國在江州還沒有透露離婚的信息,父母沒有告訴,大哥懷祺也不知道,絕對的隱私。

    這一晃,又快過去近一年了。曉霞生產,出了產房,第一件事就是拿起手機和建國通電話報告,生的是龍鳳胎。她已經和強東商量好了,孩子由建國取名,並拜建國為“亞父”。想想也真是好笑,如今的曉霞一有個什麼事兒,不問大小,首先想到的是,問問建國有什麼想法。莫非真的像俗話所雲,失去的才是最好的?非也,非也。張愛玲有“紅玫瑰”“白玫瑰”之喻,只是此一時,彼一時而已。本來他們之間就沒有根本的矛盾沖突。

    對于“亞父”的稱呼,建國吃不準,不知道用得對不對。反正意思就是那個意思,用就用吧。即使用錯了,我們也只是在私下里用用的。取名好辦,建國不懂生辰八字,也不懂風水八卦,強東家里早就沒了祖輩,沒有家譜什麼的講究,名字只要有內涵,上口,簡潔就行。

    建國接受了如此重任,不得不認真對待。
第三部 第二章 建國強東做亞父(二)
    孩子百露這一天,曉霞正式請建國赴宴,建國帶來了孩子的名字︰男孩劉流,小名小龍;女孩劉暢,小名小鳳。當然還有一份厚禮。

    付老爺子也帶著女兒付瑩瑩來了,這一來他們就不打算走了,“付家村敬老院”不日正式開張。

    付瑩瑩的到來,讓曉霞好生憐愛,僅僅看她的上半身和臉模子,可以驚為仙女下凡。她想到《紅樓夢》里形容林黛玉的那些好句子,便脫口而出了,“自然的風流態度”“神仙似的妹妹”。心里又想,如果她不是坐在輪椅上,叫曉霞怎麼形容也不為過。

    付瑩瑩原是何等的冰雪聰明,知道這位就是強東夫人了,她內心雖然有絲絲作痛,但這也是奈何不得的事,怪不得誰。她生怕自己剛才一瞬間顯露出什麼不快的神色,于是主動開玩笑地問道︰“我是稱呼您姐姐好呢,還是嫂子好?”

    “姐姐、嫂子隨你叫,不行,還有‘曉霞’。總之,今後我們就是一家人。只要你生活愉快,我就阿彌陀佛了!”曉霞熱情似火,快言快語,容不得別人不受她的感染。付瑩瑩一下子就把不高興悄悄地收了起來,舒展雙臂,曉霞和她來了一個熱情的擁抱。

    文建國是第一次與付老爺子見面,與自己兒時印象中的爺爺有幾分相像,但他裁剪得體,質地精致的一身銀灰色西裝卻是自己的爺爺無法企及的。應該說,他和自己的父親有得一比。只要有他出現,無形之中就形成一股向心力,成為人們目光的聚焦點,讓人不得不對他肅然起敬。建國禮節性地與付瑩瑩見了面,問了好。

    付老爺子見到文建國也是眼楮一亮,文建國比強東多了幾分儒雅,少了些許外在的精明。他對文建國多少有一些了解,如今見他談吐不俗,頗有好感,好似一見如故,仿佛神交已久。他看看建國,再看看強東,想要看出什麼名堂,他又笑自作多情了。

    當時適逢“香港回歸”為熱門話題,付老爺子請文建國談談看法。

    文建國說,內地人自然看好,一雪百年恥辱。據說港人中有一些顧慮,那也很自然,既得利益者不願意有大的變化。但作為一個民族總要向前看,向遠看。所謂“天下大勢,浩浩蕩蕩,順之者昌,逆之者亡”。文建國對國是沒有研究,不敢多說,他把球踢給了付老爺子,“老爺子,您與香港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系,我想听听您的高見。”

    “老朽拙見,香港回歸,大勢所趨。保持繁榮昌盛,寄希望于內地的改革開放政策。港人的顧慮主要是擔心政策多變。新中國建國四十余年,多有折騰。如今國門打開,與國際接軌,再有折騰,恐怕難以交待。”付老爺子斟字酌句,話說得很慢,口齒很清晰。

    “老爺子真知灼見!自家的土地割一塊給別人家,心里總是不踏實是吧?這事關民族大義。”文建國說,“當然我也希望中國共產黨的執政能力越來越強,折騰越來越少。”

    “那當然,當然。”付老爺子附和著。

    這是付老爺子和內地朋友談論“香港回歸”時,听到的最實在的一番話。既承認自己的不足,又用底線來維護自己的權威。

    “社會發展之快,迅雷不及掩耳。您老看看,現在電腦的普及,互聯網的發展,今後二十年世界究竟發展到一個什麼樣子,不可想象。何況‘回歸’是早就說定了事情。當然,這一切都得依賴于內地的發展和強大。”文建國盡量說得平和一點,生怕得罪了付老爺子。

    也許是受文建國的感染,老爺子又談到了克隆羊“多莉”的面世,他說︰“我老了,看不透這個世界如何發展了,‘多莉’的誕生讓世界充滿著更多的未知數。今後哪一天,可以克隆人了,就怕原來意義上的人類也將不復存在,我這是杞人憂天呢。”

    “這說明老爺子不見老啊,可喜可賀!”文建國調侃道,“如果多克隆出幾位老爺子來,不用說付家村有您老的敬老院了,整個江陽市、江州市,乃至全省都有您老的敬老院,那該多好!”

    付老爺子想的不是多克隆幾個自己,人老了,這也不行,那也不行了,活那麼大歲數干嘛?要是能夠克隆幾個瑩瑩出來倒是讓人欣慰的事。不不不,既然上帝給了我瑩瑩,那她就是我的唯一,我的一切都是她的。多克隆幾個“我”,大家共同競爭,休閑的時候也有個伴,那肯定也挺有意思的。付老爺子已經浮想聯翩了。

    “克隆技術的發展關系到人類生物學上的倫理問題,任何事物都是有利有弊。如果人類沒有了死亡,那也是一件挺可怕的事情。但如果多幾位付老爺子,投資內地的建設,再有資金投入教育,其善莫大焉。”文建國有意將話題轉到了自己的本行上。

    “是的,是的。”老爺子頗有同感,他說,“我辦養老院不能說沒有私心,我和我女兒已經沒有了後顧之憂。下一步,我其實可以為家鄉的教育再貢獻一點綿薄之力。建國老弟如果有興趣,教育這塊的投資,可以委托你全權負責?”

    “付老爺子抬舉我了,您是前輩,後生認為,‘主觀為自己,客觀為他人。’也是一種積極的價值取向。主觀上為自己,客觀上幫助了他人,不挺好麼!”文建國想到打天下的前輩,難道能夠否認他們就不曾有過利己的念頭?個個都是純粹的布爾什維克?沒有那麼絕對的。當然今天不是討論這個話題的時候。

    付老爺子頻頻頷首,他與文建國對話對路子,很開心。文建國畢竟具有一定的文化底蘊,又長期生活在內地的正統社會,言談舉止與付老爺子平時接觸的人大相徑庭,給了他耳目一新的感覺。

    有了文建國的提示,付老爺子又考慮了一個新的方案,追加投資三千萬,改造擴建村完小,使之成為現代化的一流示範校。

    酒宴之後,強東建議建國留下來喝茶,說是曉霞有話要說。

    曉霞一臉的興奮,剛才付老爺子與曉霞和強東打招呼了,付家村敬老院多留一個套間給建國,以後每年請他來度假。剛才兩人的對話,讓他感覺年輕了許多。
第三部 第二章 建國強東做亞父(三)
    曉霞不跟建國客氣,端上咖啡後,就挑明主題。她說︰“我不好意思,先結婚,先有孩子了。你自己的事呢?我還等著喊弟妹呢!”

    建國太了解曉霞的個性了,解除了夫妻關系,反而走得更近了。作為紅顏知己,她可是什麼話都可以和建國講的。

    “我真誠地祝福你,請原諒,我沒有能夠給你終身幸福。至于我自己嘛,目前時機還不成熟。史靜是個優秀的女人,正因為她優秀,我所以三思而後行。”

    “你看,你看,不打自招了吧?我並沒有說史靜,你自己就先說上史靜了吧。”建國的話讓曉霞抓住了把柄。

    “是嗎?我怎麼听起來覺得是你說史靜在先呢。”建國耍無賴了。

    曉霞大度地笑笑,說︰“哦呵,你不打自招,你也不要再狡辯了。怎麼樣,要不要我來做紅娘?”

    “你還當我是毛頭小伙子呢,你可不能給我亂彈琴噢!”建國又嚴肅起來了。

    “那是當然,客隨主便。你皇帝不急,我自然不急。不過,我要提醒你,過了這一村,就沒有這一店了。”曉霞和他說的是肺腑之言。

    建國點點頭,表示知道了。在這個問題上,建國不想和她扯得太遠,由她安排自己未來的戀愛對象,感覺上總是怪怪的。于是他換了一個話題,“文婕最近怎麼樣?她和強東相處得怎麼樣?既然我做了小龍小鳳的亞父,何不讓強東做文婕的亞父?文婕從此也應該有個做大姐的樣子了。”

    “你這個主意不錯,改天我們听听文婕的意見。她和強東的關系應該說還好吧。現在的孩子在思想意識上開放得很,只是原先與強東相處比較隨意,現在有點拘束了。”

    “小孩子受點拘束也是好事,我相信強東不可能對她差,但也不要溺愛了她。不該給花的錢,不要亂花。”建國說得很上心,和曉霞 離婚,最擔心的就是怕文婕心理上受到影響。

    “是的,再婚肯定會帶來一些微妙變化,但我想我可以搞定她。需要的時候,還請你出面。平時也多關心她一點。這是我對你的唯一要求了。”很顯然,曉霞也是對文婕放心不下。

    “這個你盡管放心,他畢竟是我女兒,我自然會盡心盡力的。從另一個角度上講,她有了弟弟妹妹,對他的成長未必是壞事。如今獨生子女的教育是新的課題,家庭和學校乃至整個社會其實都沒有引起足夠的重視,或者說是太重視了,而有失偏頗。這在全世界也是獨一無二的課題。等到他們這一代成家立業的時候,問題會更大。你看吧,1加2加4。第二代獨生子女的教育,將是更嚴重的社會問題。”建國說到這里,若有所思,他繼續說,“另一方面,當我們這代人步入老年以後,又有誰來照顧?‘文革’中批判‘養兒防老’,如今是自食其果。說個不好听的話,我們開始吃獨生子女的‘紅利’了?”

    文建國說到這里,又有了靈感,“真的是自食其果呢。開始吞咽苦果的人,正是當時批判‘養兒防老’起勁的人。現在你好了,有三個孩子,我也可以跟著你沾光呢。”

    曉霞開心地說︰“你就是想得太多。你放心好了,三個孩子都是你的孩子。你知道剛才付老爺子跟我說什麼?”

    “說什麼?我怎麼知道呢?”

    “他說,要給你留一個套間,讓你隨時來度假。當然要夫妻兩個一起來。”最後一句話是曉霞編排的。

    “這位付老爺子倒是豪爽得很吶,只是可惜了他的女兒。但我無功不受祿,請你轉告他,他的心意我領了。”他又笑著補充道,“‘夫妻兩個一起來’的話,絕對是你蒙我的,我可不會上當受騙。”

    “哈哈!你的情商真的可以,什麼時候糊涂一點,生活得輕松一些多好!我是快樂生活、快樂工作。獨生子女問題,你一個人煩得了嗎?不要愁,車到山前必有路,船到橋頭自然直。你不要整天憂國憂民,一副‘舉世皆濁我獨清,眾人皆醉我獨醒’的樣子。”

    建國笑笑說︰“我有這麼偉大嗎?”

    “在我看來,你還是蠻偉大的,高山景行。”曉霞不無夸張地說。

    “謝謝您的夸獎!”建國似真亦假地回說。

    建國這一客氣就見外了,反而堵住了曉霞的嘴巴。

    曉霞笑笑,搖搖頭,給他換了一杯綠茶。她說不過建國,或者是說,建國不給她說下去的機會。建國平時口齒木訥,可一旦開了口,卻才思敏捷,有時還有點得理不饒人的味兒。如今已經不再是夫妻關系了,曉霞就不會再跟他使小性子了。

    文婕已經16歲了,還有兩年高中畢業。強東已經和曉霞商量好,準備送文婕到美國讀書,不管高考成績如何。而且強東已經做好了將生意拓展到美國的打算。她把這個意思告訴了建國。

    建國听了,心里不免一拎,又是一項重大決策?他立馬想起曾經熱播過的電視劇《北京人在紐約》里經典台詞,“如果你愛他,請帶他去紐約,因為那是天堂;如果你恨他,請帶他去紐約,因為那是地獄。”

    他一時難以表態,說,讓我再考慮考慮。心里想的是,我做父親的不如做“亞父”的,看來有錢就是硬道理,真是“經濟基礎決定上層建築”了。我沒那個經濟基礎,就從來不打那個算盤,但現在有人主動幫著打算盤了。

    他明白,現在有權有錢的家長都把孩子送出去了,看來外國的月亮就是比國內的月亮圓了。以前建國十分反感如此說法,認為是崇洋媚外的無稽之談。現在的他,不那麼反感了。大規模的工業發展,造成了空氣質量的下降,污染嚴重。月亮看上去,的確不如原來的亮,就是不如原來的圓了。他拿現在與過去相比,不拿國內與國外相比。

    關于月亮究竟誰圓的問題,後來沒有了爭論,隨之而來的是沒完沒了的灰霾問題。經濟的發展,工業化程度的提高,其過程,其帶來的負面影響,會不會因為社會制度的不同而不同?文建國委實說不清楚。

    劉強東一手經營的床上用品準備上市了。他在策劃企業上市的同時,準備將企業產品更名為“曉霞”牌號,同時大張旗鼓地亮出“東方拂曉,霞光滿天”的廣告詞。

    這個策劃,他醞釀已久。

    曉霞原來是鄉鎮工業局局長,與企業有著直接的聯系,不能打她的旗號。現在曉霞已經轉換了崗位,崗位職務與企業無關,換一個品牌名稱,既響亮,又吉祥,也是企業發展的需要。他想,這也可以算是我劉強東給你曉霞的一個“隨手禮”了。
第三部 第三章 師範校商海淪陷(一)
    我對師範教育沒有研究,只是憑直覺認為,師範的質量關系到教師的質量,教師的質量關系到教育的質量,而教育的質量關系到一個民族的整體素質。如果師範院校商海淪陷的話,那教師、教育、民族……我無法往下推理演繹了。——文建國寫作筆記摘錄

    文建國在人事處長崗位上,適逢江陽師範,以及全省多地的師範學校遭遇“滑鐵盧”,其結果令人痛心疾首。

    始建于民國初年的江陽師範學校,八十余年辦學歷史,兩次停辦,五次易名,不可不謂坎坷。但它為江陽市和江州市,包括原先的江州地區教育系統輸送了大批優秀畢業生,為江州的師資培養做出了巨大貢獻。

    特別是在恢復高考制度以後,因為中等師範的優惠政策,曾經一度成為本地區農村初中優秀畢業生升學的首選。大批品學兼優的初中畢業生報考江陽師範學校,日後成為江州市小學和幼兒園的骨干和中堅力量。可以毫不夸張地說,在江州沒有哪所小學沒有江陽師範的學生,江陽師範也以它的質量和藝術特長在省內外聞名遐邇。走上政壇的,也為數不少,文建國在這里沒有想強調的興趣。

    近幾年在招生的時候開了口子,只要是給學校贊助的,就可以以特招的名義錄取。從七八人,發展到數十人。即便如此,也是悄悄地進村,打槍的不要。

    文建國也知道,這種做法並非江陽師範之首創,也不僅僅是師範院校一個門類。是誰首創的,他說不清。只是感到這事兒,不是個事兒。不是個事兒又怎麼辦?我一個“科長(他始終自我定位科長)”又能怎麼辦?

    當時的贊助費從三五萬起步,上不封頂。越是名校,胃口越大。至于贊助費以外的牽線費、酬勞費、勞務費,車馬費、封口費更是五花八門,數量不等。有一點是肯定的,贊助的數額越大,其他花費自然水漲船高。其他花費是什麼花費?用後來的流行語回答說,你懂的!

    文建國也多有听說,但說的人往往說半句留半句,並不指名道姓。潛規則是不能說白了的。說白了,那還叫潛規則嗎?

    師範學校從“特招”開始淪陷,所有的中等專業學校和高校也無一幸免。其實這也是中國整個教育淪陷的開始。

    特招帶來的直接後果是,師範不值錢了——可以用錢買到的,就不值錢了。江陽師範(當然不是它自己能夠作主的)自毀家門,一著失誤,步步失誤。師範的教育質量從此一蹶不振。

    從開始少量的特招,到只要交錢就能入學(當然還有低得難以名狀的門檻)。又過了幾年,江陽師範的錄取分數線低于普高,從此步入惡性循環。連普高也考不上的孩子讀師範,無疑就是置師範于死地。師範正在走向死亡。

    文建國想,死亡的過程極其緩慢,畢竟教育還掛著溫情脈脈的外衣。有人一面高喊著教育興國的口號,高喊師資隊伍建設的重要,一面讓師範沉淪商海,陷入了一個“錢”字怪圈,而不可自拔。文建國感嘆,在師範教育的問題上,我們這一代是看不到置之死地而後生的絕地反擊了。

    有一天,夏局長交給文處長一封群眾來信,信的首頁左上角,有分管副市長簡要的親筆批示,請市教育局協助做好工作,並具文字材料,報政府七處統一答復。

    所謂群眾來信,是江陽師範六名教師署名寫的《江州教育,斷子絕孫——六問市政府》。標題是令人心驚膽戰的,而事情的由頭,正是文建國曾經親手起草的《關于在江陽師範學校擴大招生規模的意見》。今年特招是獅子大開口,不但是擴大了特招人數,且堂而皇之地印發了紅頭文件。

    江陽師範學校地處江陽,直屬江州市教育局,人事處是師範教育的主管處室,文建國作為市局的人事處處長責無旁貸。

    文處長一邊看,一邊“竊喜”。當初起草文件時,他三易其稿,感覺有一種從未有過的窩囊,好像他起草的是賣身契,是自己將自己賣掉的契約,雖然有市府的“會議紀要”為版本,而那版本里的主要內容,其實也是文建國處長親手提供的。而“六問”的來信,正是問了他想問而不敢問的問題。

    他問夏局長,怎麼回復?

    夏局長說︰“你先起草,寫好後交給我審閱。”

    “基調是什麼?”文處長問。

    “廢話了吧?當然是維護市委市府的權威——市委市府的大政方針豈能當兒戲,說改就改?”夏局長說,“當初文件是你起草的,今天由你起草答復,還不是小菜一碟?”

    文處長啼笑皆非,轉身離開。

    夏局長說的不錯,問題在于自己的矛盾心理,是自己個人在“以‘己’之矛,攻‘己’之盾”,與領導無關。解決問題的辦法,是要自圓其說。像教育條口的政協委員或人大代表關于教育的提案,基本上是誰提的,轉了一圈以後,又回到了原點。有關部門請你幫著答復。

    他沒有走兩步,又被夏局長喊回頭,用征求意見的口吻問︰“要不先到江陽師範找這六位老師開個座談會?”

    “你去嗎?”“當然去。”

    “時間?”“下午兩點出發。”

    文處長回到辦公室,喘了口氣。有夏一把親自出馬,主動接待寫信的老師,他心里有底了。抽煙,喝茶,看《六問》。

    《六問》中沒有客套話,直接向市政府提出了“六問”︰一問師範教育真的差錢嗎?二問收到的特招經費與教育質量的下降孰輕孰重?三問三、五年以後,特招生能夠成為合格的師範生嗎?四問用金錢換質量值得嗎?五問若干年後這種生源挑得起教育的大梁嗎?六問如此特招生做你孩子的老師,你願意嗎?

    來信內容中沒有再提“江州教育,斷子絕孫”的話題,標題相當于廣告了?仔細推敲,如果你不願意有特招生做你孩子的老師,那你孩子到哪讀書?當代社會孩子不讀書無異于“斷子絕孫”;辦教育,如果沒有人來讀書,教育本身豈不也是“斷子絕孫”?所以“六問”的每一問,都是江州教育行將斷子絕孫的佐證。
第三部 第三章 師範校商海淪陷(二)
    六位老師的“六問”,步步緊逼,一環扣住一環,環環扣住了關鍵詞︰經費和質量。文建國一頭亂麻,束手無策。從內心說,他支持“六問”;從位子說,他又不能不按政府的意思說事。反正下午要去調研,听听老師和校長的意見再說。天塌下來,有領導頂著呢。

    文處長對六名教師基本熟悉,全部是中老年高級講師,其中有兩名是中層干部,還在一個桌上喝過酒。

    座談會氛圍開始的時候非常不友好,也許他們認為你局長來了也只是做做樣子,根本不可能解決實際問題。

    六位老師一一發言,他們做好了準備,每人只講“一問”,且與他們寫信的內容順序相反,第一問即是“特招生做你孩子的老師,你願意嗎?”顯然,言辭激烈,態度強硬,且問題刁鑽。願意,不願意?都是一個跋胡尾的問題。文建國倒吸一口冷氣,要我是無法回答的。

    好的是他們準備的是設問句,他們自己出題目,自己給做了,好像早就知道領導根本無法回答,他們也根本不指望你領導回答。

    文建國將剛才倒吸的一口冷氣,緩緩地吐出。這些老師還是給面子的,並沒有故意讓領導下不了台。即使如此,文建國還是發現夏局長臉上有點掛不住了。夏局長正嚴肅地看了一眼江陽師範的趙一把校長。

    趙一把起身敬煙、點火、倒水,再給老師使眼色,可他的老師好像都沒有看見他的小動作。後面的幾位也如法炮制,個個都是設問句,可能他們想好了,胳膊是扭不過大腿的,但實在氣不過,如鯁在喉,不吐不快。

    趙一把其實內心也很矛盾,他知道擴招帶來的負面效應,但他也很看重由擴招帶來的經濟效益。學校的基本建設已經等著這一筆錢專款專用了。老師們只知其一,不知其二。他當校長的,亦兩難。

    有人說,人民教育人民辦,辦好教育為人民。現在正好是人民辦教育的大好時機,至于如何為人民,這話可說得遠了去了。目前是抓住機遇,先把教育的硬件抓上去,老師的經濟待遇也可以改善改善。學校沒有錢,怎麼發展?既要有大師,也要有大樓。錢,是大師和大樓的基礎。

    文處長埋頭記錄,輪不到他多言,他也不想多言。

    他偶爾瞟一眼會場,他不擔心會場上會出現什麼意外,老師的基本素質,是可以絕對信任的。雖然老師講的話,講話的態度,讓文建國心驚肉跳。

    夏局長臉色不好看,他感冒,是可以理解的。他代表政府,代表政府印發的紅頭文件,受到幾個教師的挑戰,不僅僅是挑戰了他個人的權威,更是挑戰了政府甚至是市委的權威。

    老師們慷慨陳詞,也是可以理解的。這只是他們上課時常常使用的表現形式,極容易達到無我境界,這是優秀教師的一種基本素質,或者說是基本功。既然讓他們說話,他們眼里只有學生,听他們上課的學生。他們希望自己的授課能夠被學生接受,等他講完了,才意識到今天的听課對象不是學生,而是局長和處長,然後就露出些許歉意,很得體地擠出淡淡一笑,點點頭,算是打招呼了。

    夏局長听完第一個教師的陳述,看到那老師露出的笑意,讓他緊繃著的神經又舒展了些許。後面五個老師也是如此,講的時候都很激動,講完了又都很有禮貌,夏局長也就習以為常了。

    輪到夏局長作重要講話的時候,他已經將老師們講話內容帶來的不快丟掉了一邊。他首先感謝各位老師對江陽師範的關心,對江州教育的關心,但懇請各位老師向前看,看發展。既要看到師範教育目前遇到的困境,也要看到師範教育經過低谷徘徊之後,具有了跳躍式發展的潛力。希望老師們能夠理解市政府和市教育局作出的決策。至于學生的質量問題,他拜托江陽師範的老師平時多費心多辛苦。拜托,拜托了!

    他又看了一眼趙校長,臉上有了些許笑意地說︰“你們看看你們的趙校長,最近忙著搞基建,沒有錢,工程停滯。他的頭發都白了許多。趙校長,您說說呢?”

    文處長將夏局長的講話記錄得滴水不漏,他有數,夏局長講的內容就是回復群眾來信的主要內容。

    趙校長接過話頭說︰“我們這六位老師長期從事師範教育,對師範教育感情篤厚。小學不談了,就是在中學也有他們的許多學生。”他對著夏局長說,“夏局長,你信不信,無論走進哪所小學,他們受歡迎的程度,您大局長遠遠不及。”

    “那當然,一日為師,終身為父嘛。”夏局長笑呵呵地說。

    趙校長又說︰“至于擴招問題,我想除了中考成績由招辦統一劃線以外,在面試的時候,給我們學校有更多的自主權,我讓我們的老師好好把關,對一些實在不宜當教師的孩子,我們堅決不收,成績‘上線’也不行。”

    “那沒問題,招辦給你的是達線成績,收不收,由學校說得算。我決不干涉,也不讓別人干涉。”夏局長立馬表態。

    “好,一言為定!”

    “誒,等一下。我突然想起,這公開地一特招,原來想特殊照顧,成績較差,贊助費特別高的孩子就泡湯了?”夏局長感到吃虧似地說,“你們不知道,老師有老師的難處,校長有校長的難處,我局長也有局長的難處呢。市長、市委書記喊我去,給一張條子,或者干脆就是一個電話,我怎麼辦?”

    “那好辦,請領導把條子直接交到我們學校招生委員會,讓大家討論——喏,他,他,也是招委會成員。”他指了指兩個老師,“請大家舉手表決就行了。”

    “您這是攙我往坑里跳吧?”夏局長笑著說,“趕明兒我們換換位子?你我反正平級,換起來也容易。”

    “我可不行,我就是一個教書匠,您的位子我坐得屁股疼。不過我們夏局長還是體察民情的,我請他留下來吃晚飯,他堅持請你們六位一起參加。否則他不吃晚飯。”

    這趙校長也是夠狡猾的了,說話間,他不動聲色地偷換概念,打出了人情牌,溫情牌。他說,“這樣吧,時間呢,也不早了,吃過晚飯,夏局長和文處長還要趕回江州,我們早點開始,邊吃邊談。”

    文建國佩服趙校長的“老奸巨滑”,他不但給夏局長體面地下了台,還給夏局長繼續做好教師思想工作提供了極好的機會。
第三部 第三章 師範校商海淪陷(三)
    酒桌上夏局長雖然坐的是主賓席,但他頻頻下位,禮賢下士,恭恭敬敬地給每位老師逐一敬酒。他是滿杯,讓對方隨意,抽煙的再親自為對方點上一支煙。搞得六位老師挺不好意思的。

    夏局長笑容可掬,沒有領導和群眾之分,整個桌上其樂融融。非但沒有人再提一句“六問”的話題,還紛紛感謝夏局長禮賢下士。女為悅己者容,士為知己者死。我們反正盡力把書教好,請夏局長放心!

    酒,真是個好東西。夏局長用酒安撫了老師的情緒,融洽了干群關系。文處長不得不佩服夏局長的能力和水平,以及他向老師敬酒時畢恭畢敬的態度。用行話說,有兩把刷子。

    文建國沒有酒量,也只好學著局長的樣子,但他只敬半杯,再三強調自己沒有酒量,不是不恭。在前輩面前,我也不敢不恭。我當初下放在江陽,對師範老師崇拜得五體投地。這也是文建國的心里話。

    在返回江州的車子上,夏局長不無得意地說︰“怎麼樣,文處長,你關于群眾來信的答復好寫了吧?”

    “那當然,有您掌舵,我的腹稿已經打好了,明天下午就交給您。”文處長的話已經有明顯的拍馬痕跡,反正大家都多喝了一點,沒有人在意。文建國不一定同意夏局長的意見,但夏局長將事情圓滿地解決了,他又不得不服。

    “文處長,你在座談會上怎麼一句話也不說?”夏局長談興正濃,他遞給文建國一支煙,又提起了座談會。

    “我嗎,本來就笨嘴舌的,再說了,原來我認為‘六問’問得有道理,經過你的點撥,我才茅塞頓開,目前也只有這樣解決了。雖然在有些問題上,我還想保留意見。另外,更重要的一點是,我們中層干部不能與領導搶著說話,否則把領導放哪了?領導說過了,我又沒有水平超過領導,再炒冷飯又沒意思,所以干脆就不說了。”

    “你啊,什麼都好,就是在一些問題上太有主張,所以有時在貫徹執行上級要求時顯得不很得力。”夏局長根本不听他說的一套,一針見血指出他的真正軟肋在哪里。

    “所以嘛,我自認為不適合在機關工作,有機會你還是放我回去做老師吧。”

    “有機會我會考慮的。”夏局長沉默了。

    下車的時候,司機說趙校長一人送了兩條煙。這幾乎已成慣例,文建國也享受著領導的待遇,雖然他一直不把自己當領導。

    過了一天,文處長帶著《關于江陽師範學校教師“六問”來信的答復》文稿到政府七處匯報。

    七處嚴處長是“文革”後江陽師範恢復招生的首屆畢業生,寫信的六位老師,有三位給他上過課,其中一位還是班主任,另外三位他也熟悉。他不看文處長遞給他的文稿,說︰“‘老牛’同志,我相信您的文稿肯定可以過關,但我‘小牛’想听听您個人的見解”。

    嚴處長比文建國小一輪,平時里以大牛、小牛互稱。

    “小牛同志,你是領導,你以為呢?”

    小牛對大牛一向尊重,他常常給文處長開玩笑,在你們長身體吃不飽的時候,我們還偏偏要不適時宜地從媽媽肚子里拱出來,分得一羹。

    由于小牛的謙虛,大牛對小牛還是看得起的,像他這個年齡在這樣的崗位僅僅是過渡而已,出了三年就外派到某某局做局領導。如果倚仗崗位的不同,瞧不起老大哥的話,文建國一般也沒有多話,“你走你的陽關道,我過我的獨木橋”。

    小牛說︰“那我先說,然後老大哥補充?”

    建國想想又不對,還是自己先說吧。

    “算了,算了,領導客氣,我就先說吧。我不是拍你的馬屁,像你們這一代中師生,以後怕是找不到了。如《六問》所言,‘江州教育,斷子絕孫’豈止是江州教育,豈止是江陽師範,還有江州師專,統統沒戲了。只不過是中等師範尤其突出,全國也一樣。令人心痛!”

    小牛為大牛點煙。大牛繼續︰“也許江陽師範是中等師範(後來發展為大專),它的師範專業屬性比專科、本科更強一點,所以‘六問’是由中師的老師提出,當然更關鍵的問題是,中師生生源的質量到了讓人難以容忍的地步,是可忍,孰不可忍。而越是低學段的學生越是需要讀過師範的老師來任教。‘傳道授業解惑’,‘傳道’是第一位的。很難想象,初中都沒有讀好的人,將來做老師會是一個什麼樣的情況。想想都可怕。

    我不說大道理,什麼‘太陽底下最光輝的職業’‘人類靈魂的工程師’等等,等等。起碼的要具備教師應有的基本素質是吧?

    我也不認可說什麼要讓最優秀的人做教師,你教師是最優秀的,其他行業怎麼辦?人家就是次優秀,比較優秀了,就你教師最最了不起是嗎?都是大話空話廢話!但我是堅決反對江陽師範招生時,竟然排在普高之後,嗚呼,江陽師範死矣!”

    文建國長篇大論一口氣說完,喝茶,抽煙。

    嚴處長本來也只是隨口一說,逗樂子的,沒有想到文處長動真格的了。他又為文處長點煙,感動地說︰“前輩說的極是,你說的話竟然和我班主任說的如出一轍。哪天我請班主任來江州一起喝酒。”

    老三屆就是老三屆,可惜他年齡比我大多了。嚴處長想遠了。他將文稿大概翻了翻,還好,文件上沒有文處長剛才說的那些真話實話。他笑笑。

    “酒就不喝了,想想吧,以後你孫子的老師是什麼樣的老師,你這個酒還有心思喝嗎?”文建國意猶未盡,開始拿嚴處長調侃了,“再一查,那份紅頭文件印發時,時任市政府分管教育的七處處長正是你嚴某人。嗯,那時你已經是市領導、省部級領導了。可對不起,人們照樣對你千夫所指。校長說,那就把他孫子交給那位最差勁的老師班上好了。”

    嚴處長卻順著文建國的思路,很輕松地就把責任推到了文建國頭上,他說︰“是的,那我就派人再往下查。一查,嘿嘿,紅頭文件起草人正是時任人事處長的文某人。罪責難逃啊!于是我就建議,在《江州教育志》上無論如何得添上一筆︰江陽師範淪陷商海,阻礙了江州小學師資隊伍質量的提高,江州教育質量從此出現惡性循環,周期難以評估——建議將文某人釘在歷史恥辱柱上,以儆效尤!”

    呵呵,哈哈!這時早就沒有大牛、小牛之分了。
第三部 第四章 企改歡樂與憂愁(一)
    企業改制,國家的、集體的資產轉眼之間成為個人的。有些黨的干部一夜之間成為“紅色企業家”?文懷華始終沒有厘清頭緒。她第一次陷入了“我究竟是誰”的怪圈。她堅持和一線工人享受同樣的那麼一丁點可憐的股份待遇。——文建國寫作筆記摘錄      

    就在文建國忙著處理師範校擴招帶來麻煩的同時,他的二姐懷華也遇到了麻煩。

    有一天她與建國說︰“你看看噢,一些以共產主義為己任的干部轉眼之間就有了百萬千萬的家產,而同時,他的屬下當中還有一些難以維持生計的工人兄弟。這還是共產黨員麼,還要共產主義麼?”

    這些關系到國家的大政方針,關系到黨的原則,黨的性質方面的話題,她唯一的訴說對象,目前只有建國一人。懷祺平時難得回來。

    一想到廠里發生的重大變革,文懷華就感到茫然。工廠何去何從,工人何去何從,自己又何去何從?她不知道自己這個黨的基層干部,基層的工會主席現在究竟算是什麼人?應該怎麼做?

    原來的廠長兼書記已經退休,現任廠長和書記是分設。按照上級同意的方案,工廠將改制為“江州麗華紡織股份有限公司”,原來的廠長成為總經理,書記還是原來的書記,同時兼任副總經理。他倆的股份相加大于50%。以前說資本家發家致富是巧取豪奪,而他們現在則不費吹灰之力就成了“紅色企業家”,既無“巧取”也無“豪奪”?“為人民服務”的時候,他們不帶勁,如今為自己服務了,他們整天像打了雞血似的,言必“改革”。他們還掛著共產黨的招牌,也許不能稱之為“資本家”,是自己落後,保守,跟不上趟了?從一開始就是自己的錯,是自己戴著有色眼鏡看待改革的新生事物?

    按照她的思維定勢,錯的只能是自己,是自己覺悟不高,是自己黨性不強。可究竟錯在哪兒?她真的不知道。

    她想不通,為什麼同樣還是原來的領導,廠長沒有變(換了一個名稱),書記沒有變,變就變了一個所有權,生產就搞上去了,那原來黨的領導哪去了?原來的書記、廠長,不還是你們麼?你們的黨性哪去了?

    文建國沒有能夠給她以圓滿的答案,建國與她有同感,但他沒有時間去考慮企業改制的事情,自己關于教育上的許多變革還沒有搞清楚,哪有時間煩教育以外的問題?有空听二姐說說話,讓她吐吐苦水就不錯了。建國確實也不懂企業改革。機關事業單位的改革沒有傷筋動骨,“飯碗”還是鐵的。文建國相對超脫。

    在企業改制之前最後一次廠黨委會上,文懷華十分憋屈,她想哭,可她堅持不讓自己哭出來,她不能向錯誤的荒謬的現實示弱。

    她是最後一次參加黨委會了,今後廠里還有黨委,她決定主動退出。至于工會主席,她願意保留,寄希望通過這一崗位,還能繼續為工人群眾講話。她一根筋,忽視了工會在黨的領導下工作的性質。

    她在黨委會上毫無保留地闡述了自己的觀點,她珍惜最後參加黨委會的機會。她不知道,她在廠黨委,在廠中層干部群里已經屬于讓人不可理喻的另類。

    多數同志認為,看來老姑娘就是老姑娘,她的思維方式的確與眾不同。“老姑娘”成為她不適時宜的唯一根源。

    原來與她關系還算密切的黨政兩個一把手,在與她交心不成以後,開始逐步疏遠她,並把她打入另冊。既然道不同,只有不相為謀。這也是沒辦法的事。

    “既然你不願在黨委工作,那最好就不要繼續留在工會領導崗位上了。”緊跟著她發言的是黨辦覃主任,一個年輕漂亮的姑娘。

    有人說,她跟黨委書記有一腿,但懷華不相信。那麼今天她第一個站出來反對自己,看來是廠黨委書記的授意了。否則她一個資歷最淺的黨委委員,怎麼敢第一個冒出來跟副書記兼工會主席唱對台戲?

    文懷華听她繼續說︰“工會主席一般是由黨委副書記,起碼也是黨委委員兼任的。這樣才能保證工會在黨的領導下……”

    “覃委員同志,”文懷華打斷了她的話,語氣顯然很不客氣,充滿了火藥味,懷華正愁沒有人給自己搭台唱戲呢。

    她目光炯炯,盯著小覃說,“請你不要和我談《中華人民共和國工會法》,或者《中國工會章程》,如果要講的話,你能比我講得更透徹嗎?”文懷華對覃主任根本不屑一顧,她心想,講話還根本輪不到你呢!其實在平時,她對小字輩們是十分關心和呵護的。

    覃委員覃主任的發言被文懷華同志打斷,果真就說不下去了,她的臉上一陣紅一陣白,對于文主席直射過來的眼光,她不敢對視。她知道自己與文懷華根本就不是一個重量級的,自己不是沒有膽量與文主席對著干,而實在是沒有實力可以成為文主席的對手。今天的發言是受到黨委書記的鼓動,她才敢搶先的。她無奈地望了望黨委書記。

    黨委書記聞出了火藥味很濃,不要看小覃同志平時能說會道,但要真的坐而論道的話,三個小覃也不是文主席的對手。文主席什麼人?可小覃是按照我的意思主動發言的,真的鬧翻了,大家都沒有好看相,包括我這個當書記的。

    “打住,打住。趕明兒普法的時候,讓你們到台上比試比試,但今天不討論這個話題。”他立馬轉移話題,開玩笑地說。

    關于工會主席的安排,他已經有了新的考慮,辭去黨委副書記、委員職務是文主席主動提出的,雖然不好說是正好搬掉了改革的絆腳石,但可以順水推舟,而且已經跟上面報告過了。工會主席可以暫時保留,等到換屆再說。可以讓小覃同志兼任副主席,是所謂的摻沙子,讓權力逐步過渡。等到時機成熟,再自然而然地改換人選。不過說實話,讓小覃獨當一面,她顯然還嫩了一點。她沒有文主席群眾領袖的氣質。

    原來比較沉悶的黨委會突然激烈,被黨委書記的兩句話一說,又恢復到平靜。
第三部 第四章 企改歡樂與憂愁(二)
    舊的體制即將壽終正寢,並且是由同志們親手埋葬,可新的生活真的可以帶領各位坐上時代的列車奔向輝煌燦爛的明天嗎?有不少同志還吃不準。在座的多數同志還是要考慮自己的股份有多少,這是實際問題,其他問題跟我關系不大。

    工會主席誰做都一樣,老文同志可以,小覃同志也可以,難不成哪個工會主席還敢帶領工人群眾造反?最後還不是都听廠長書記的。

    當然也有同志激動興奮,為改革鼓與呼,也為自己即將提前進入小康而竊喜,股份上是多一個好一個。

    也有人同情文懷華同志,有什麼想不通的呢,繼續當你的副書記和工會主席,高高興興分得副廠級股份的那一羹,多好!可她不要,說是和最廣大的工人群眾一樣。唉,老姑娘啊老姑娘!你反正是一人吃飽,全家不餓。我們可都是上有老,下有小的。

    黨委書記轉移了話題,文懷華就不好再說什麼了。

    當天中午,文懷華飯也沒有吃,就來到江州的墳上,她先是默默流淚,再數落江州,你為什麼將我一個人丟下不管呢?

    這次企業體制改革是她人生前進道路上遇到的唯一一次難以破解的難題。如果江州還在的話,他會怎麼想,他會怎麼跟我說?她相信連生命都願意獻給為之奮斗的壯麗事業的江州,肯定與我的觀點一致。

    共產黨員犧牲在前,享樂在後。如果我們的廠長,書記真的能夠是一個頂天立地的共產主義戰士,一個工廠搞不好,經濟效益上不去?我就不信呢?

    我們曾經同呼吸共命運,可現在我找誰去說話。

    封建士大夫尚能“先天下之憂而憂,後天下之樂而樂”。而我們這些自詡為共產黨人的人卻反其道而行之?有本事,將企業搞搞好,帶領工人群眾共同走社會主義康莊大道不好麼,憑什麼把國家的集體的財產三文不值二文的就收歸已有了?這還算共產黨人嗎?

    文懷華百思不得其解,她在江州的墳上坐得灰頭土臉,垂頭喪氣,好像是在火爐上煎熬,既熱得慌,也燥得慌,可正是這既熱也燥的火爐仿佛又是她心靈得以暫且舒緩的溫床。

    文懷華平時考慮得比較多的是,普通工人家庭面對企業改制即將帶來的變化,就真的是憂心忡忡,不知所措了。因為這關系到身家性命啊!有的人要被裁減下崗,有的人被動員改行。如果說,企業不養多余的人,不養懶人,不養無用的人,那麼這種現狀,又是誰造成的呢?是這些人天生的懶,天生的無用,而成為多余的嗎?

    在那一段時間里,只要有機會,懷華就抓住建國說話,喋喋不休。

    建國給她以應有的尊重,次數多了,建國又沒有听出更多的內容,也就沒有了興趣。他就想到懷華是否是自尋煩惱,是否是她純真的正統的觀念一時無法轉彎。自己是不可能去研究企業改制問題的,建國往往表示真的很無奈。

    懷華就責怪他,你們這些黨員干部不關心群眾痛癢。批評建國以後,她又感到此事與建國無關,于是就歉意地一笑。

    建國心里釋然,讓二姐多說幾句沒事,只要她沒有走火入魔就好。

    郝為民、周靜宜和小丁子、洪彩娣這兩對夫婦目前雙雙面臨著下崗再擇業。鋼鐵廠、紡織廠一個樣,四個人都很鬧心,三句話不投,就叮叮缸缸的,拌嘴是小事,動手就傷感情了。

    他們從戀愛到結婚,再到孩子的出生,文懷華都給予了無微不至的關心。小兩口鬧別扭鬧矛盾,也要懷華出面調解方肯罷休。懷華的勸解明明和別人說的是一個意思,但只有懷華說了,那才是最高指示。別人的話只能參考參考,可听可不听。就像後來有事找百度一樣,他們家里的大小事務,只要有了矛盾,第一個想到的就是二姐文懷華。當然,首先,前提,是郝為民和小丁子還有一個建國大哥在呢。

    這天晚飯後,小丁子到郝為民家串門,正遇上他們夫妻爆發戰爭,見有第三方出現,他倆越發起勁,都認為小丁子肯定可以幫著自己說話的。

    小丁子一進門就哥哥嫂子叫得來勁,他自己正是憋著一肚子氣出來散散心的,見為民夫婦吵架,他倒來神了。

    他首先罵為民,不要欺負我嫂子,有話好好說。

    本來為民已經準備偃旗息鼓了,他是老實人,一般不跟老婆嘰嘈,這小丁子一出現,還幫著老婆說話,讓他還就不得不說了。

    “你說這叫什麼事啊?”郝為民說,“她要下崗了,轉崗了,重新再就業了,整天跟我嘰嘰噪噪的。我呢,不也是一樣。我也是要下崗,要轉崗,要重新再就業了。跟我嘰嘈有個鳥用?要怪只怪生不逢時,或者是嫁錯人了。”

    “什麼?你說什麼?嫁錯人了?你一語道破天機了吧!是你認為,你找錯人了吧?”他老婆周靜宜說。

    “你看你看,小丁子,你听到的,我有那個意思嗎?”

    小丁子故意火上澆油,他說︰“是的,我看有你那麼點意思,否則嫂子也不會生那麼大的氣,發那麼大的火。不過你的話有一句——肯定,非常,十分的準確。”

    “哪句話?”為民問。

    小丁子嘻嘻哈哈地說︰“‘鳥用’啊。幸虧你還有‘鳥’‘用’,否則,我嫂子早就趕你出門啦!”

    “你,你!滾蛋滾蛋!”郝為民認死理,他一下子還轉不過彎,要不是平時是鐵哥們,他真的要跟小丁子動粗了。

    小丁子不急不慌接著說,“其實,我呢,就恨當初沒有找一個有權有錢的人家做女婿。以後重新投胎,要麼自己有權有錢,要麼找一個有權有錢的女人做老婆。”

    郝為民這才听出來,他是在開玩笑。

    “你啊,做大頭夢吧?有沒有發燒?你們這些臭男人怎麼都是一個德行?我看最多也就是只有那麼一點子‘鳥用’了。”周靜宜把兩個男人罵得個狗血噴頭,罵過了,她先自笑了。

    “好!‘階級斗爭是個綱,綱舉目張。’嫂子一句話抓住了事物的根本。如果一個男人連‘鳥用’也沒有,那還是男人嗎?不虧是我嫂子,說得絕對!不像我家那位家長,整天愁眉苦臉的,放在心里嘰嘈。哪天有時間請嫂子你到我家開導開導她?”小丁子半是討好,半是實話。

    他老婆洪彩娣是悶葫蘆,嘴上不會多說,但心情不好的時候,小性子還是會使的。一旦耍了小性子,小丁子也是吃不消的。
第三部 第四章 企改歡樂與憂愁(三)
    周靜宜此刻心情好多了,她請小丁子喝茶。

    小丁子說︰“茶就不喝了。嫂子,我代為民請個假,我們一起找建國說說話去。”

    “我也去,你們找建國,我找懷華。如果不是你家洪彩娣要看孩子讀書,我們四個人一起去多好。”周靜宜說。

    為民不滿意地看看她。

    小丁子知道他不想讓她去,嫌她話多,但也沒辦法。他一手拖上為民,一手跟周靜宜示意,說︰“走吧走吧,我們一起到大哥二姐家玩玩,散散心,再听听他們有什麼高見。”

    “二姐,你說現在這叫怎麼回事啊?我們響當當的產業工人,昨天還是領導階級,今天就是孤兒,沒人要了?你是副書記,是工會主席,你給評評理。”為民一入座就開門見山問懷華。

    建國有飯局,還沒有回來。

    可他們不知道,二姐主動放棄了副廠級待遇,自願和普通一線工人站在一起,享受同樣的待遇。但有一點不同,她還想做工人群眾的代言人呢。

    小丁子接著說︰“人不為己,天誅地滅。這世道還是那世道?!”他既是發表感慨,也是表示疑問。他想得到懷華大姐的認同。

    懷華具有相當高的黨性覺悟,她在廠黨委會上可以毫無保留地闡明自己的觀點,但在普通工人面前,她以听為主。她知道,組織需要她這樣做,她始終不忘自己是組織同志。自己主動辭掉黨委副書記的職務,在上級黨委沒有宣布的時候,自己絕不透露。

    周靜宜說︰“還嫌我話多呢,你們能不能少說兩句,听听大姐的?”

    懷華笑笑,說︰“你讓他們說,我听著呢。”

    為民又說︰“所謂的企改就是將國家的集體的資產偷梁換柱變為個人的財產。TMD,一夜成為資本家。這餡餅怎麼不掉到我的頭上?什麼讓一部分人先富起來,都看看那些先富起來的人是些什麼東西?查查他們的祖宗八代,除了偷雞摸狗的,阿貓阿狗的,就是道貌岸然,男盜女娼的。老實本分,規規矩矩,像我們這樣的,有發財的嗎?有資格有資金把工廠盤下來嗎?我也想做老板啊!”

    “你不要打擊一大片好不好?”小丁子的勸說帶有挑逗性質,無疑是推波助瀾,他的目的就是讓為民說,說得越多,他越開心。為民說話一貫實實在在,有一說一,有二說二。

    “是嗎?TMD,你給我找一找有幾個像你我這樣的普通人,沒有劣跡,沒有權勢的。我們一線工人辛辛苦苦出力流汗,他們坐辦公室,管理不善,最後歸結倒是體制問題了,他們沒有問題?

    說實話,體制改革我說不清楚,但我知道,毛主席說工人階級必須領導一切。現在呢?現在領導個擄。抗シ私準逗盟禱暗故欽嫻模 頤且鄖岸薊岊襯兀 シ私準妒恰 鞀匙羈砉悖 吐勺鈦廈鰨 畬蠊 匏健 O衷諛兀肯衷詰墓シ私準抖際橇斕跡 斕即媼斯シ私準叮 蛭 鞘槍シ私準蹲鈑判愕拇懟!br />
    “你這個理論老黃歷了,現在談生產力,談發展,談向前(錢)看,談白貓黑貓。”小丁子不急不緩,笑嘻嘻地說。

    他倆一唱一和,正說得起勁,文建國回來了。

    “唉,還是吃皇糧的好,當領導的好哦。旱澇保收,吃飯基本靠請,煙酒基本靠送,下面是什麼的?”小丁子看著為民,指望他能接過去,可為民知道這個段子,不上他的當,權當沒有听到。

    周靜宜嘴快,接上去就說,“工資基本不動,”一出口,她知道上當了,下面還有一句是“老婆基本不用”。在二姐和建國面前那麼說是不適合的,她及時打住,反問小丁子,“最後一句我又記不得了,還是你說吧!”

    小丁子基本目的已經達到,笑得開心極了。

    “以後小丁子說話,你千萬不要接他的茬。”建國對周靜宜說,“他可以把你往坑里帶,你還說,謝謝他;他把你賣了,你還幫他數錢。”他一邊說,一邊從口袋里掏出兩包香煙,撂給小丁子和為民一人一包,再為他們親自點上一支。

    建國與插友從不見外,不怕在他倆面前露富。他倆也不怕在建國面前哭窮,點上煙,再把整包的灌進口袋。

    “建國大哥,這麼一說,就沒意思了吧?我抗議!”他對周靜宜說,“嫂子,有時建國大哥的話也不可全信。我們叔嫂關系好,小叔子乖乖,床里頭歪歪。我們不要听別人挑撥。”

    “去去去,三句話沒完,就想沾便宜,你給我有多遠滾多遠!”周靜宜在小丁子肩膀上使勁搡了一把。

    “言歸正傳,言歸正傳。大哥,你是吃皇糧的,大小也是個領導,總不能不關心關心我們插友吧,何況還有你家二姐呢?”為民沒有心思開玩笑。

    “我知道你們說的什麼,我呢,也很難說。幫你們說,不幫你們說,都不是個事兒。再說我也沒有研究,如果是談教育,也許我可以說個一二。二姐呢,二姐說說?”建國把球踢給了懷華。

    “共產黨的干部不作興喊老板,但別人為你打工,不喊老板喊什麼?喊了老板,你還是共產黨麼?不知道。我正摸著石頭過河呢。萬一我摸不著石頭,還得過河,那就淹死拉倒?我是理解的執行,不理解的也要執行。我想,做事說話,都要摸摸自己的良心才行。”文懷華一肚子怨氣,但她不願多說,點到為止。

    “摸石頭是方法,摸良心是底線。”她最近給自己歸納了兩句名言,她沒有說出口。她不想自己的話成為名言。

    建國理解二姐的想法,幾十年共產主義教育,如今一下子是非不分了,或者說,是自己分不清是非了。這很難讓人接受。

    文建國長期接受的是“歷史五段論”,原始共產主義社會、奴隸社會、封建社會、資本主義社會和共產主義社會的教育。現在算是哪個階段?資本主義社會的課要不要補?文建國顯然說不清。

    有領導說,現在不討論姓“社”,姓“資”的問題。其實也是說不清,說不清楚,就先做了再說,摸著石頭過河,讓實踐來檢驗。摸不著石頭,河過不過?既然說不清,那共產主義宗旨,共產主義方向如何堅持?在這些問題上,建國和懷華觀點基本上一致,同樣說不清。

    “前途是光明的,道路是曲折的。”文建國想到了那句顛簸不破的真理,用來安慰自己可以,給弟兄們唱高調,他說不出口。

    他知道,自己是哪根蔥。跟一個吃飯有困難的人,談理想談前途,那還是兄弟嗎?
第三部 第五章 曉霞品牌越大洋(一)
    我與曉霞的婚姻中斷了,但親情還在。也許失去愛情以後的親情更加值得珍惜。女兒文婕是一條無法忽視的紐帶。曉霞已經有了一個良好的歸宿,劉強東的事業越來越紅火。我還在徘徊,在愛情的邊緣徘徊。——文建國寫作筆記摘錄

    就在不少國企為自己的生存、發展傷透腦筋的同時,私營企業卻正是跑上了高速發展的快車道。

    劉強東給付曉霞的“隨手禮”,給大了。劉強東看中“曉霞”二字,也就是“曉霞”這個名字響亮、上口,而又平凡。人說平凡中見偉大,偉大寓于平凡之中。平凡才是人們不可或缺的,才更加具有生命力和感染力。

    一開始付曉霞不同意,她說,這樣不好吧?

    劉強東听得出來,她沒有說肯定不好,肯定不行。她在否定的同時留有一條尾巴。有戲。

    劉強東“一、二、三”,將理由條分縷析一一道來。

    “東方拂曉,霞光滿天。”強東像一個站在舞台上的英雄人物,右手上揚,來一個亮相,“你看,給人的感覺如何?”

    他說,每天早晨,當人們從睡夢中醒來時分,是不是還在床上,是不是還用著床上用品?不一會兒,朝陽冉冉升起,是不是霞光滿天?新的一天的開始了,趕緊只爭朝夕吧,時不我待呢。再看著床上用品,還有幾分依賴,幾分回味。

    用“曉霞”為名的女孩子很多,不但叫得響,而且寓意吉祥。床上用品尤其與女人相關,一般由女人打理。女人喜歡了,男人豈有不歡喜的道理。

    這第三嘛,算我有私心,我劉強東向著“曉霞”追求了三十年,歷經千辛萬苦,如今如願以償。我能不把個“曉霞”藏在心上,捧在手上,叫在嘴上嗎?

    再說了,人家以前喊你付班長、付書記、付局長,現在喊你付主任,早把你的名字給忘掉了。我的文化底子淺薄,無法引經據典,無法說出更多更大的理由了。請我的班長,我的女王定奪!最終,我還是得听你的。唉,誰讓我娶了個班長,娶了個領導做老婆的呢!

    曉霞看他說得隨意,卻很真誠,理由條條充分。知道他不是一時沖動,而是經過了深思熟慮,就說︰“你就是嘴貧,說的比唱的好听。讓我再考慮考慮?”

    曉霞能夠理解,現在沒有哪個廠家不把廣告做得滿天飛的,至于廣告的作用,她不能闡述得清楚,因為沒有研究。既然大家都這麼做了,自然有它的道理。

    “也行,請領導研究研究,三天之內給我答復。可不能不作為噢?”強東答應得很爽氣,胸有成竹。

    哪用三天,當天晚上曉霞就主動批復了︰“東方拂曉  霞光萬丈”——“滿天”不好,月滿則虧,水滿則溢,滿則招損。太滿了就到頂了,改“滿天”為“萬丈”,怎麼樣?

    “‘東方拂曉  霞光萬丈’好!領導高明,小的佩服,佩服!遵——旨!‘萬丈’究竟是多少?不知道,留有余地,有廣闊的想像空間。好!”強東起身唱個喏,一時性起,隨後就借此機會再次攜手曉霞滾上了“床上用品”。

    曉霞對強東十二分地滿意,他不但事業有成,且生活上充滿情趣;不但伶牙俐齒,能說會道,且風月之事的本領日益見長。強東一改結婚之初時的笨拙,常常出其不意,帶領曉霞頻繁進入桃花源,令曉霞其間妙不可言,亦“不足為外人道也。”

    按照強東的規劃,今年做好準備,明年進入美國市場。產品一旦進入美國,強東和曉霞自然就可以經常跑跑了,正好讓文婕在美國讀書有個照應。

    文婕18周歲生日的那一天,建國受曉霞和強東的邀請到江陽喝酒。曉霞建議請史靜也來,建國一口否定了。他說,我至今沒有與她談過——他已經不再忌諱提到史靜,以後如果有機會,吃飯還不容易嗎?曉霞也不能勉強,但還是責怪他說,你男同志不主動總是不太好。你再拖下去,我可真的就要主動拜訪史靜了。她想逼迫建國就範,建國打光棍,她心里總不是滋味。

    建國到了酒店只見到曉霞一人。曉霞說,今天是強東刻意安排的,讓我們和文婕三人先吃,好讓我們說說話,今天算是文婕的成人儀式了,應該讓位給親生父母。他到最後再來一下。如果不與你見面,他就失禮了。

    那外公外婆呢?

    他們也不來,年齡大了,在外吃了不舒服。再說了,他們想吃什麼,還怕吃不到?哦,我媽還常常念叨你呢。說,肯定是我欺負了你。

    呵呵,謝謝前岳母大人,替我向她問好。有機會我再去看她,還要帶兩瓶好酒和原岳父大人喝上幾杯。他們二老身體都還好吧?

    曉霞又責怪他了,不要老是“前”不“前”,“原”不“原”的好不好?酸不溜湫的!建國只有一笑了之。

    建國對強東的安排相當滿意,到底是跑碼頭的,講究禮節,做人做事面面俱到,讓人無可挑剔。

    “怎麼樣,文婕願意到國外讀書嗎?”建國問。

    曉霞說︰“她說,她還沒有想好。讓我們再等等。有兩個男孩跟她要好,是同班同學,經常來往,但是她從不厚此薄彼,與哪一個更親近。她向我保證,不會影響學習,在前途事業沒有明確之前,不談戀愛。”

    “哦,有氣魄。是我的女兒!現在的孩子營養好,開竅早。她能坦然面對倒也不是壞事。是天堂,是地獄?讓她自己闖蕩吧,當然還有強東的關照,更是沒問題的了。”建國對女兒出國一事,早已認可了,不認可也是不行的。做家長一定要做一個開明的家長。

    “你們父女倆一個德性!也許她要當面听听你的意見吧。”曉霞笑著說,“現在的孩子什麼都懂,文婕說了,如果她到了美國,在那個花花世界里可能會有新的生活,新的選擇。我不能太早地把自己固定下來,萬一今後我有了更好的追求,既是對自己的不負責,也是對男生的不負責。”曉霞談到女兒很開心,何況是與建國談呢,“我以為你會堅決反對呢?這個事你千萬不要問她,孩子大了,有她自己的想法。”

    “難為她對自己,對男生有這樣負責任的態度。這樣子的話,她到美國去,我也沒有什麼不放心的了。”建國說。他淡定了許多。

    建國當然懂的,高中階段男女同學的關系問題自然是保密工作做得越徹底越好。對他們自己好,和老師也好交待。高中畢業已經成人,男女同學之間應該有自己的隱私了。這要在過去,早就是孩子他媽了。
第三部 第五章 曉霞品牌越大洋(二)
    到了晚上七點,文婕才來到酒店。曉霞說,天天如此,不到七點不回家。文婕見到父親先是一個擁抱,但還是還有點拘謹,已經又是半年不見面了。她也早已從父母離婚的陰影里走了出來。女兒的個子已經超過了母親十公分,半個頭,身材和面容都像父親。

    建國問曉霞,你女兒是怎麼喂的?

    曉霞臉上樂開了花,怎麼喂的,除了雞蛋牛奶是“雙份特供”,其他的跟我們一樣,就是吃得比別人家的孩子多。每天一場球,每天一把澡。還好,她吃的穿的一概不講究,好養。

    “小時候我家的條件就算不錯的了,你奶奶也只是保證我們不挨餓。大麥粥喝得乏胃,如果有干湯飯,用筷子攪點葷油,沾點細鹽拌拌,那吃得真是殺饞。牛奶卻是沒見過,雞蛋嘛,頂多就是蛋花湯,一個雞蛋打一鍋蛋花呢。根本吃不出雞蛋的味道。”建國對曉霞對女兒發表了感嘆。

    “又是憶苦思甜了。”文婕調侃道︰“老爸,你現在吃牛奶吃雞蛋嗎?”

    建國看女兒來了興趣,趕忙回答,跟著調侃,說︰“吃,當然吃,現在條件好了,我要把小時候沒有吃到的損失補回來。每天一個雞蛋,一杯牛奶是基本營養。有時候還翻番,可又怕太多了腸胃受不了,然後又控制。老爸在籃球場上,跟你可以有得一拼。”

    “我看你就算了吧。那是不可能的。老胳膊老腿的,你們這個年齡吃不消滿場跑,而且經不住摔跤,萬一有個骨折什麼的。”她問母親,“老媽,你說呢?”

    “你爸的心理年齡永遠比生理年齡年輕。”曉霞說,“按他的個子,年輕時也是籃球場上的好手,可是憑他的個性,我看他的水平也不會高到哪兒去。就像中國男足吧,擺擺花架子,做做廣告還是可以的。”

    “知吾父者,莫如吾母也。”文婕一邊搖頭晃腦,一邊拍手曰。

    “有其母,必有其女。”建國以攻為守,他說,“丫頭,看身材呢,你應該是我的模子,像我是一細長條。但再看看你身上的肉,有往橫里長的趨勢,有你媽媽的潛質和遺傳,女孩兒可不要長得太粗哦。”

    文婕說︰“沒辦法,我就是要吃,不吃難過。我老媽也不管我。”她向曉霞做著鬼臉。

    “一樣,一樣。我爸當生產隊長的時間長,比一般人家的條件也稍微好點。那時候是搶著吃。現在,你看看呢,這丫頭一天到晚就記掛吃,像是餓死鬼投胎。也難怪了,我懷孕的時候就是要吃。”曉霞說得很開心。一家三口,難得這樣。

    “人家現在的獨生子女,越是家庭經濟條件好的,越是不吃。只有我們家是需要控制她吃。”建國說。

    “沒問題,姑娘反正長得就像你,屬于細長型的,怎麼吃她也不往橫里長。她姑媽年輕的時候一定也是個美人兒吧。”

    建國笑笑說︰“我二姐長得的確不差,只可惜了,一輩子老姑娘。”

    “我二姑媽是半老徐娘,風韻猶存。可惜上次大姑媽回來,我沒有時間去看她。”

    “在二姑面前可不能說什麼老姑娘之類的話噢,你做晚輩的不要多嘴。”曉霞看了文婕一眼說。

    “媽,您老人家放心,我拎得清。我很尊重二姑媽的,姑媽也挺喜歡我的。”文婕說。

    “那還差不多。”曉霞滿意地笑了笑。

    “姑媽的戀愛,可以寫一出傳奇呢。像那樣的真愛,可歌可泣,肯定可以賺到不少眼淚,現在很難找到了。但我又怕寫出來,在年輕人里沒有市場。”文婕若有所思地說。

    曉霞問︰“又來了,又來了,二姑媽的故事可是你能寫的?”

    “我怎麼就不可以寫呢?老爸,你學的是中文,听老媽說你的文筆還可以。但是姑媽的故事你不能寫,一定要留給我。等我有時間了,我的第一部作品的主角就是二姑媽。”

    建國听了哈哈大笑,曉霞也沒有忍住,跟著笑,可嘴上卻罵道,“這個鬼丫頭!”

    “好吶,我希望文婕成為一個大作家,說不定我還會把我和你媽的故事講給你听呢。”文建國推波助瀾,讓文婕放開來說。

    “那感情好啊!老爸,我先敬你一杯!書名可以暫定為《我老爸和老媽的婚戀史》,嗯,”文婕故作沉思狀,然後才慢慢說,“N年以前——這個N,是從精子和卵子結合的那個瞬間起算的,然後就有了我的雛形,可以是30年,也可以是40年前。”

    她越說越來勁,“可以以第一人稱的口吻,我,穿越了30年或40年,回到了剛才說的那個一瞬間。比如,開頭第一句是︰‘我是一粒受精卵。’哈哈,市場價值絕對超人。到時候我可以考慮,按稿費的50%返還給你,作為提供素材的費用。因為你是我老爸,自家人,優惠。”

    “去去去,還蹬鼻子上臉了?”曉霞知道父女倆在說笑,但還是忍不住沖了文婕一句,又嗔怪建國“跟孩子瞎說什麼呢?你看看,你們的教育是怎麼抓的?現在的孩子,啊?哼哼……”

    文婕可不管她媽媽的態度,她已經放開來說了。

    “姑媽的故事,我要寫出時代的特征,以現實主義為表現手法。你們的故事是浪漫主義的,甚至看不出是哪個年代的,是哪個年代都可能有的。超越、穿越,沒有固定的時空,是任何時空都有可能發生的故事。當然兩個故事都表現了同一個主題,或者說是同一個內涵。這就是人性。第一個故事壓抑了人性,第二個故事是張揚了人性。人性才是所有文學作品的永恆。”

    “文婕,我正式警告你,你二姑媽的故事寫不寫,由不得我干涉,听你爸的。但我和你爸的故事你堅決不能寫。哼哼(又是哼哼)!”曉霞態度認真,好像文婕已經真的動筆寫故事了,她的隱私開始遭到了侵犯。

    建國和文婕卻正在擊掌為約。

    建國心想,你那“哼哼”後面怎麼沒有啦?孩子大了,就要把她當作大人來說話,何況我父女倆難得見面,板著個臉孔行嗎?

    文婕則是故意地在逗弄父母開心,這樣的場合畢竟是太難得了。當然,以後工作之余只要時間允許,她會搞創作的,因為寫作愛好已經萌芽。雖然她現在可以對每一篇作文精雕細琢,但數理化的應付又佔用了她的大量時間。
第三部 第五章 曉霞品牌越大洋(三)
    “喂,文婕同學,我在跟你說話呢!”曉霞看姑娘不理睬自己,就越發要跟她說話。這個死丫頭,人來瘋呢!

    文婕和老爸正講得興奮,听到老媽的話,就更邪乎了。她說︰“文婕同學、文建國同學,哦,不對,你也是班長呢,文班長同學,現在是付曉霞班長在跟你們說話呢。听到沒有?”

    這一來,曉霞再也無法嚴肅認真對待了,罵了一句“傻丫頭!”卻笑得合不攏嘴巴了。

    “打住,打住!”文婕發現服務生推著蛋糕上來了,她也不想再扯淡了,她早就想吃蛋糕了。

    曉霞讓文婕許個願,說吧,先說給你老爸老媽听听。

    文婕卻什麼也顧不了,她先搞了一塊巧克力奶油塞進嘴巴,才說︰“對不起,保密!”只見文婕煞有其事地雙手合十,閉上了眼楮。還沒有等她喃喃細語呢,小龍小鳳卻突然跌跌歪歪地闖了進來,後面跟著劉強東。文婕抱起小龍小鳳,左腿一個,右腿一個,一起吹向了生日蠟燭。包廂里充滿了歡樂。

    強東和建國做了一個手勢,出去抽煙了。

    強東既然來了,就得跟建國喝兩杯。強東首先祝賀文婕今天成人,建國感謝強東對曉霞和文婕的關心和照顧。文婕拿飲料敬父親,敬亞父。

    曉霞說,少喝點,拿酒敬!

    文婕看看父親,建國說,喝點吧,今天正好你成人了,開戒。在外面可不許喝!

    建國拿出了給小龍小鳳的禮品,又塞給文婕一個大紅包,說,老爸不稱職,不知道你需要什麼。你自己買個什麼,算是我送你的“成人”禮物。

    劉強東向建國報告,“江陽家紡”企業已經正式更名為“中國•江南•曉霞發展有限公司”,他拿掉了“江陽”“家紡”等字樣,為今後可能有更大範圍的發展打下了伏筆。日本、韓國和俄羅斯已經有了市場,下一步的目標是美國,也是為文婕今後赴美讀書作鋪墊了。

    曉霞與建國商量,等到文婕高考以後,能不能請史靜老師給文婕突擊強化一下英語,主要是口語。文婕可以住在爺爺奶奶家,也好陪陪兩位老人。以後真的出去了,見面機會就不多了。

    建國問,為什麼要請史老師輔導?

    曉霞說︰“我就是相信史老師,我看她那樣子就是一位教學得法的好老師,我也另外請江陽的英語老師打听過了。對不起,沒有通過你。

    說起史老師,人家說她唯一的不足,就是與她不熟悉的人,可能會感覺她‘冷’了點。這對文婕來說,沒有壞處,女孩子還是內斂一點的好,也讓文婕學學她的為人。”

    曉霞還有一句話沒有說出口呢,那就是你們兩個其實就是天生的一對。曉霞不願意點破,否則弄得建國不自然,就不好辦了。

    建國笑笑說,我考慮考慮。

    “你這個人就是優柔寡斷的,沒有什麼需要考慮的了,人家孩子為了求學,往省城跑,往上海跑。我們只是五六十公里的距離。再說了,和你住一起,文婕也高興,對你父女倆都是天大的好事。她爺爺奶奶也開心。多好的事,不商量了。”曉霞要建國立馬拍板,還挑撥文婕說,你爸不要你去!

    建國說︰“起碼還得讓我問問史靜,人家同意不同意?”

    “行,只要你同意了,事情成功已經十之八九了。就這麼定了。喝酒!”曉霞認為問題已經解決了。

    建國同意向史靜開口,請史靜為文婕輔導英語,這是一個大好機會,讓文婕與史靜交往,也好為自己今後與史靜進一步發展鋪路。建國躍躍欲試,想正好借此機會向史靜坦白,表白,一蹴而就了。當然,必須是先坦白、表白,然後再求助,否則的話,讓史靜猜中醉翁之意不在酒,那就沒意思了。與自己人說話,必須是一開始就突出主題。彎彎繞不行。

    其實這正是曉霞設計的迂回戰術,也是將女兒做為“人質”,往史靜身上押寶了,也是說明你文建國對史靜表示心之所系,情之所在的絕好時機。你姑娘天天和史老師泡在一起,我就不相信你不與史老師密切接觸,這一來二去的,不就自然瓜熟蒂落了。

    你建國既然好面子,我就不給你捅破罷了。我這是一箭雙雕,一石二鳥呢。她為自己的精心安排煞是得意。

    曉霞與建國離婚以後,總是感覺她欠了建國什麼,心里始終難以釋懷。哪天建國再婚了,她才能卸下責無旁貸的責任。

    建國也許能夠理解曉霞的用心,但為了自己那麼一點點可憐的自尊,究竟如何向史靜袒露心扉,卻絞盡腦汁。

    回到江州之後,建國沒有按曉霞的要求立馬提出。他還在想,是立即跟史靜提出,還是再等一等;應該怎樣說,如果遇到什麼,又應該如何說。既然是高考以後的事,他就想,干脆等到高考結束再說吧。離高考還有半年時間呢。

    當年高考最後一天的上午剛上班,建國接到懷祺打來的電話,“史靜的事你知道嗎?”建國听了猛然一驚,慌忙問道︰“什麼事?”他知道自己失態了,看看,還好,身邊沒人。

    懷祺那邊已經听出來了,說︰“不要緊張。是子宮肌瘤。她今天住院,後天開刀。住在一院外科6樓16床。大後天上午十點我代表學校去探望,你是不是和我一起去?”懷祺想得周到,他擔心建國一個人去不方便。

    建國沒有多考慮,先答應下來了。可是建國放下電話,內心難以平靜,一個上午都是失魂落魄的,香煙抽得不停。

    怎麼會呢?大前天下午還看到她,史靜說今天去拿駕照,學校要整體搬遷了,學個車,今後方便。退休後還可以自駕周游列國。

    當時建國還在想,自己才拿到駕照,史靜竟然也要拿駕照了,那以後可以……不過現在回想起來,那天史靜似乎有話要說,一副欲言又止的樣子。兩人分手後各自走了幾步,竟然發現幾乎是在同時,轉過身來看了對方一眼,相互留下了深深一瞥。

    中午,文建國在辦公室小憩,滿腦子里全是史靜。時間不長,竟然還夢見了史靜,一陣驚悸後醒來,愉悅、惆悵交織。他躺在那兒發呆,發痴。

    白日做夢,惟心會而不可口傳,可神通而不可語達。他的心理狀態簡直糟糕透了。
第三部 第六章 失子宮史靜病休(一)
    史靜子宮肌瘤做切除手術,讓我後悔沒有及早將自己已經離婚的現狀告訴她。我與史靜驀然回首,同時深情地相互一瞥,已經將我倆的靈魂永遠地交織在生命共同體上了。這是我的感覺,那麼史靜呢?——文建國寫作筆記摘錄

    當天晚上,文建國吃過晚飯,躊躇再三,還是決定到醫院看望史靜,否則的話,這一個晚上,這一夜真的不知如何打發了?

    後天她開刀,我不能去——名不正,言不順;動刀以後探望的人肯定多,我去了不方便。他掂量來掂量去,認為只有今晚是最應該去,最適合去的第一時間。

    他為史靜的命運悲傷,也為自己的命運悲哀。他為史靜悲傷的理由,也許史靜不承認,人家老姑娘活得蠻瀟灑的,身上多了一點小東西,拿掉不就得了,也許只是自己自作多情而已。那只有為自己悲哀吧。自己優柔寡斷,怪不得別人。

    與曉霞離婚已經快兩年了,自己還沒有對外“宣布”,生活圈子里只有懷祺、懷華以及進軍知道(但懷祺告訴了自己的老婆,另外還告訴了史靜),連父母都沒有告知。

    文建國是準備隨時向史靜求婚的,他也不想再等了,成與不成,總得試一次才知道。可遺憾的是,自已還沒有“試”呢,她卻病倒了。

    文建國在醫院的花園里接連抽了兩支煙,才磨磨蹭蹭地上了住院部外科6樓。在走廊上,他又有點猶豫,要不要進去,我以什麼身份去探望?他瞻前顧後,還是先撥個手機吧,也不能太唐突了不是?

    手機響了好長時間,史靜在考慮,接不接,說什麼,我住院要不要告訴他?還好,就在鈴聲即將停止的時候,通了。雙方竟然是一陣沉默。一方在想,我說什麼呢?一方在想,我怎麼說?

    “我來了。”文建國只有先開口了。

    史靜問︰“你來了?你在哪里?”

    “我就在你門口。”文建國答曰。

    史靜又問︰“哪個門口?”

    “6樓16床病房門口。”文建國盡量平淡地說。

    史靜打開房門,兩人的手機還靠在耳朵上呢,就面對面,幾乎是身貼身地站在一起了。史靜一陣驚喜,“啊”了一聲,想要表示一點什麼,可能是想說點什麼,也可能是想做點什麼。可就是一眨眼的功夫,她立即變卦了,她轉過身子,什麼也沒有說,什麼也沒有做,眼楮卻已經紅了。他終于還是在第一時間來了?

    文建國意識到了尷尬,坐下以後竟然無話可說。其實有時候就這樣靜靜地坐著也是挺好的,此時無聲勝有聲。如此靜好時光,也許正是最適合他倆沉默的時空環境。

    護士進來送藥以後,才打破了病房里的闃寂。

    文建國說︰“說說,怎麼一回事?”

    史靜一絲苦笑,說︰“婦科上的一點小毛病,你個大男人不要知道了太多。怎麼樣,你忙吧?”

    “我忙不忙不要緊,關鍵是你的病情如何?”建國對她的輕描淡寫不滿意,話音里顯得情緒急躁,關切之情溢于言表。

    史靜笑笑說︰“沒事,子宮里多了點小東西,把它拿出來就是了。”

    “說得倒輕巧?有人照顧嗎?”建國很不放心。

    “我姐我哥我嫂,還有佷女外甥女。”她很想說一句,你來照顧我?話到了嘴邊又咽了回去,跟建國不能開這樣的玩笑,否則的話,他真的會來的。

    “吃飯呢?”

    “他們輪流送。反正一開始吃了也不多,就是一點湯湯水水。”

    “夜里的陪護呢?”

    “今、明兩天不要,後天開始有我姐。”

    兩人一問一答,該問的問了;該答的答了。

    沒了。又是冷場。

    本來建國就想在高考前後找史靜好好地談一次,看看能否挑明兩人的關系,可他總是有各種理由一拖再拖。現在她病倒了,顯然不是說那種話的時機,只有再擱一擱。這一擱擱到猴年馬月?那就不是文建國能夠把握的了。他悄悄地嘆了一口氣說︰“你好好修養,我每天這個時候來看你。”他感覺這段時間是最佳時間段,可以避免與其他人扯淡。按照風俗習慣,晚上一般不探望病人,他認為自己已經不是一般人了。

    史靜問︰“每天?”

    “是的。”文建國回答。

    史靜又問︰“為什麼?”

    “我願意。”建國回答的口氣,好像在和誰賭氣。建國一邊說,一邊掏出一枚信封,壓在枕頭下,“先放在這里,以備急用。以後我有什麼情況病倒了,你再還給我。”他故意說得輕松,史靜不差錢,一般朋友同事的慰問金她是不會收的。

    “我走了。”建國一邊說,一邊抬起雙臂,是半張開著的雙臂,他想給史靜一個擁抱,給她以鼓勵,以力量,同時也表示自己對她的愛。

    史靜自然有所意識,她靠近了建國,讓建國擁抱上她,但她沒有回應。不是像一般情侶那樣緊緊的,難舍難分的。

    她想到的是自己目前沒有資格回應。在我有資格回應的時候,你建國為什麼不表示?離婚一年多,竟然不向我“匯報”,如果不是你大哥“泄密”,我至今還蒙在鼓里呢。

    建國當然感覺到她的冷淡,他也在怪自己,現在治療第一,根本不是示愛的時候。唉!罷了,罷了!

    其實就是在大前天,她把拿駕照的事告訴建國了,而對已經在醫院拿到手的診斷書卻只字不提。憑什麼告訴他呢?我是他什麼人?後來她根本沒有去車管所,反正已經過關了,暫時不拿沒關系。本來拿到駕照值得祝賀一下的,一起學車的學員約好當天晚上聚餐,她決定爽約。哪有心思吃飯喝酒談笑風生?

    看到文建國,並且還有同時轉身留下的那一瞥。她轉身回家關上門窗,好好哭了一場,度過了一個不眠之夜。

    建國回去以後,史靜一夜沒有睡好。後天上午開刀,麻藥一打,就是一條魚或者一塊肉,醫生想怎麼折騰就怎麼折騰,人就不是人了。大前天與建國分手的時候,我回頭看他,我是想和他多說說話的,可一時也不知道說什麼好。他也回頭看了看我,他是為什麼呢?

    據主治醫生王主任說,不要擔心,我保證你沒事。

    可我能不擔心嗎?人的這一生啊,唉,多災多難。這以後還有多少日子可過呢?後天上了手術台,萬一下不來怎麼辦?呵呵,萬一下不來,還想什麼呢,就一了百了了。她又是獨自流淚到天明了。
第三部 第六章 失子宮史靜病休(二)
    跟建國還有不少話沒有說呢,他擁抱了我,我為什麼不給予回應呢?如果我後天真的下不來的話,那不成為終身遺憾了?一個擁抱都不給,我是不是太殘忍了?

    “大千世界,我該把這一瞥目光珍藏何處?”史靜想起泰戈爾散文《一瞥》的經典之問。他的一瞥和我的一瞥,同一地點同一時間的相互一瞥。史靜感覺是甜蜜與苦澀同在,夢幻與現實並存。這里有著說不清道不明的纏綿和淒苦,幽怨和祈盼。“別是一般滋味在心頭”。

    建國第三天來的時候,史靜姐姐史濤在。這姊妹倆長得極像,臉模子一樣,身高一樣,只是史濤身材稍微發福了點,較之史靜也多了幾分熱情,少了一點矜持。她一兒一女,家里家外,忙得不亦樂乎。

    今天是手術第一天,史濤一直沒有離開病房,建國畢恭畢敬地稱她為大姐。史靜上午動了手術,現在精神不濟,史濤和他在過道里說了手術前後的情況,創傷不大,據上海來的專家說,她的身體素質好,手術也很成功,讓家屬絕對放心,肯定沒有問題。

    王主任也強調,一切正常,請家屬絕對放心。

    兩個絕對放心,看來是可以放心了。文建國悄悄松了一口氣。

    史濤感謝老鄰居老同學對史靜的關心,一口一聲文處長,一口一聲文校長。她知道建國與史靜的關系一直很密切,到底是一種什麼樣的關系,她卻說不清。建國是有家室的人,少說為妙。

    建國看著史靜睡得很沉,他只得靜靜地坐在床邊一張方凳上,正好史濤有事,想出去溜一趟,請他看著。看著就看著吧,這一看就是半個時辰。

    建國還是第一次這麼近距離,這麼長時間地看著史靜。她臉上沒有血色,面部還很光潔,也還誘人,建國真想吻她一下。建國苦笑,我這算不算乘人之危呢?病房里有兩張床,病人只有她一人。剛才她大姐說,主治醫生是科主任,關照過了,這間病房盡量不安排其他人入住。王主任的孩子曾經是史老師的學生。

    建國掀起被角,在她掛水的手臂上輕輕地撫摸著。

    她的手臂手腕保養得很好,手指修長縴細,指甲修剪得得體,可以用“手如柔荑”來修飾了。這一次建國大膽地用嘴唇在她的手臂上輕輕地停留了片刻。

    史靜似乎有了一點動靜。她還是迷迷糊糊的,但她感覺到現在坐在自己床邊的人不是大姐,是誰呢?前天建國說,每天晚上這個時候來看我,昨天他來了,那他今天來了沒有?剛才手臂上掛水的地方有點脹痛,此刻卻沒有了那種感覺,好像還有人在撫摸。被人撫摸的感覺真好。

    建國前天臨走的時候竟然第一次向我有所表示了。唉,快50歲的人了,才想起要抱一抱我了?可是我控制住了自己,要是一年前,或者就是一個月前,不,就是五天前,像前天那種孤男寡女的場合,我也可以主動擁抱他呢。你敬我一分,我敬你三分。就像平時批評學生時的調侃,給點陽光就燦爛,給點月光就浪漫。可你倒是給點陽光給點月光給我呀。他離婚這麼長時間了,吝嗇得沒有一絲陽光,沒有一毫月光,我自然就無法燦爛,無法浪漫了。

    建國離婚以後,自覺地遠離了一點史靜。他還沒有下定決心,他怕自己一時沖動,做出讓史靜不高興的事情來。其實是他還沒有從離婚的陰影里完全走出來。他做夢也沒有想到,自認為情商還可以的人,怎麼就有了一個失敗的婚姻?內心的酸楚沒有人听他訴說,他也不善于向人訴說。不要看他在曉霞和強東面前裝得還挺瀟灑的。

    第四天晚上建國來的時候,史靜和他笑得很甜。

    大姐已經告訴她,昨天你只顧自己睡覺,文處長在你床邊坐了一個多小時,你也不睬他。人家好歹也是一個大處長呢。

    文建國看到史靜情緒很好,就悄悄地跟她說,機會難得,別人家想也想不到呢。史靜怪嗔地在他的手臂上拍打了一下。

    可是建國又想到,這種機會為什麼原來沒有,非得叫人生病了才有?可見是命運捉弄人呢。

    史濤給文建國削了一個隻果,就出去了。

    建國看到病房里擺放了不少水果和鮮花,還有營養品,就跟史靜說笑,“這生病也有生病的好處是吧?難怪有人說,當領導的害一次病,就發一次財。還有的領導動不動就住院,撂攤子看相是一個方面,斂財也是一個極好的手段。現在看來,當老師的也不錯。再過兩天,你可以開一個禮品鋪子了。”

    史靜忍住笑,向他豎起了食指,又指了指刀口的位置,建國這才意識到史靜目前不宜笑,話自然也不宜多。

    要依史靜的個性,她哪個都不想見,包括他文建國。可文建國在第一時間里就來了,而且表現出從未有過的關心、殷勤和執著。

    此時的建國就像已經站在她的房門口,一只腳跨了進來,他有著讓人無法推卻的定力。史靜此刻雖然沒有想讓他立馬進入,可是自己又實在沒有勇氣關上房門,將他堅決地拒絕在門外,可能內心還有某種期盼,希望他不要走,于是雙方就僵持在房門口了。

    以後建國每次一來,史濤與建國寒暄兩句就找個借口溜出了病房,她是有意地將時間和空間留給他倆,也借此機會喘口氣。

    從文建國和史靜的眼神里,大姐似乎讀出了什麼,又覺得好像沒有什麼。她問過史靜,文處長每天晚上來,沒有必要吧,他愛人知道了不好。

    史靜只是笑,並不解釋。還他愛人呢,他的愛人遠在天邊,近在眼前呢。那麼我是他的愛人嗎?不是,也是,他愛的人,就是他的愛人,就算是吧?

    史靜不明確表態,史濤只好讓著她,不想惹得她不高興。再說了,她長期孤身一人,使起小性子來,全家人都讓著她。史濤便不再多話。只要姑奶奶高興,有利她病情好轉就好。
第三部 第六章 失子宮史靜病休(三)
    又一天,建國來得很遲,他已經給史靜發了短信,有一個無法推辭的應酬,遲點到。史靜讓他不要來了,早點回家休息。建國回答,不來看你,回家也睡不著。史靜讓大姐遲點休息,說建國可能來得比較遲。

    史濤就問,世界上有這麼探望病人的嗎?鄰居也好,同學也罷。她真的有點生氣了,這個文建國好像拎不清似的,就不談男女有別吧,哪有半夜三更地看望病人的?

    史靜沒有辦法,不能讓大姐誤會了,萬一當面發生沖突,那就麻煩大了。于是她就開始給大姐講建國的故事,講自己和建國的故事。

    “既然是這樣,那為什麼不讓他值夜班,也讓他嘗嘗做丈夫的辛苦。”大姐听了自然為史靜高興,卻又故意埋怨。

    “這不是我自己還沒有考慮好嗎。不關他的事。”史靜回答說。

    “有什麼好考慮的,你今年幾歲了?還考慮?這麼好的一個男人,送給你,你不要?還得讓我跟你辛苦!趕明兒我可不伺候你姑奶奶了!”

    “我的好大姐,誰讓你和我是一奶同胞的呢?以後萬一我嫁出去了,你想我,可不是能夠天天看到我的!”史靜知道大姐的辛苦,只有跟大姐嘻皮笑臉,裝瘋賣傻,以耍無賴為上策了。

    “阿彌陀佛!早一天,好一天。我才不會想你呢,我已經把你嫌瘟了,你嫁得越早越好!呵呵,我得準備準備送瘟神了!”

    姊妹倆正斗嘴斗得開心呢,建國來了。

    史濤看到建國滿心歡喜,主動讓位,說,曹操來了。

    建國喝了酒,滿臉通紅,史靜招呼大姐,麻煩你為建國倒杯白開水,加點蜂蜜。史濤站在建國背後,狠狠地瞪了史靜一眼。史靜不理會她,笑著讓建國坐。

    “正在說我什麼呢?”建國見史濤出去了,問。

    哪知史濤正折身回頭,她對建國一本正經地說︰“我們正在說你壞話呢,每天跑得像個真的似的,卻不懂得值值夜班?”

    她又對史靜說︰“我在這里睡得實在不踏實,等我病倒了,看誰來整天服侍你?是不是讓建國今晚辛苦一夜,讓我回家睡個囫圇覺?”

    史靜沒有料到大姐將建國的稱呼改了,還突然提出這個問題,她知道這是大姐玩的神經,故意考驗考驗建國了。大姐還在興奮點上,她為終于點破了建國和史靜的關系喜不自禁。

    建國不等史靜回答就說︰“沒問題,大姐你放心回家。我就是一夜不睡也不礙事。明天正好休息,我白天可以補覺。”建國實話實說。

    史濤狡黠地笑了笑,她得意地望著史靜,好像陰謀詭計得逞了。

    “不行不行,不方便。”史靜說。

    “有什麼不方便的?一家人不說兩家話。”史濤很認真地跟史靜說,然後又問建國,“建國,你說是不是?”

    建國听出她的言外之意了,笑呵呵地說︰“悉听尊便,大姐,悉听尊便。”

    史靜捂著嘴笑,建國再掉頭看時,史濤早沒了人影。

    以後史濤再見到建國時,眼眸里分明就增加了幾分溫柔,把他當作妹婿看了,一個遲到的,難得的,相當不錯的妹婿,不由她不萬分高興。

    以前父母在的時候,史濤一直張羅著要把“姑奶奶”給早點嫁出去,每每談到這一話題,三言兩語,史靜就要和她吵架。後來父母雙雙離世以後,大姐反而不好說什麼了。現在好了,無論史濤怎麼評價建國,史靜都不再嫌煩,一副悠然自得的樣子,在洋溢著幸福的臉龐上,還有些許得意的壞笑。

    史濤認為建國和史靜真的是天造的一對,地設的一雙。雖說是遲到了二、三十年,可畢竟來了。但一想到史靜的身體,她又一聲嘆息。子宮不子宮,這個年齡的婦女也就無所謂了,關鍵的是,她是否能夠真的恢復健康?也難怪史靜自己猶豫不決。史濤想想也是。

    曉霞那邊眼看高考結束,文婕的英語輔導卻沒有動靜,她問建國。建國這才將史靜的近況告訴了曉霞。曉霞感嘆,好事多磨,一波三折。但她轉念一想,可以積極對待。第二天她又給建國掛了電話,講了好長時間,如此這般,一定可行。曉霞的想法是,只要你建國仍然願意,說實話,文婕的外語是無所謂的。她徹底攤牌了。

    建國想想,也充分理解了曉霞的良苦用心,答應和史靜談談,只要她願意,就按照你曉霞的決策行事了。

    史靜是由史濤帶著“小保姆”文婕接著出院回家的。史濤不知道他們演的哪一出,但文婕是文建國的女兒,利用出國前一個月的時間陪伴史靜,她也就心領神會了。自己不需要每天趕慌,也蠻好。

    建國和曉霞要求文婕,一是照顧好史姨,讓史姨好生休養,只動嘴,不動手,一切家務都由“小保姆”承擔。曉霞還特別強調了,不能耍小孩子脾氣,惹得史姨有半點不開心。二是在史姨面前,必須用英語對話,不得使用一句漢語。

    本來史靜認為毛病不大,不準備請人照顧的,但建國強調,主要是讓文婕有個學習外語的環境,她也就樂意配合了。她甚至還想到,如果不是突然有了毛病,自己說不定已經是文婕的後母了。

    她問建國,這個主意是誰出的?絕對不像是你文建國的主意!文建國嘴上打著哈哈,就帶過去了。

    文婕與史姨天生有緣,一見如故。她也願意試試自己獨立生活的能力,包括洗衣做飯,拖地抹桌,樣樣都干,何況還可以提高外語口語水平。當然她在母親的啟發下,還多了一個不可告人的小心眼,願意做一個小小的“紅娘”,讓張生早日牽手崔鶯鶯,好讓父親早點有個“安樂窩”。她自信,我把史姨服侍好了,她不嫁給我爸?那是不可能的!

    每天有父親來看史姨,她會先在父親面前表現一通,與史靜嘰里呱啦地一陣鳥語,然後就退居幕後,主動讓位。建國只知道她在說史姨、史老師的,至于史姨什麼,史老師什麼,建國一句也听不懂。

    史靜在家休養,還沒有精力下樓活動。建國特地給她送去一張可以旋轉的高腳凳,讓她可以坐在窗前曬曬太陽。“多曬太陽,增強免疫功能,獲得維生素D。不要怕曬黑了,黑不黑,反正我是不在乎的。”建國關照說。他現在說親熱的話語已經是很自然的了。

    “你站在橋上看風景,我在樓上看你是吧?”史靜篡改了卞之琳的詩句說,“你自作多情呢?”

    “那當然,否則我的高腳凳不白送了?”文建國已經不再有任何顧慮,他又補了一句,“多情卻被無情惱”?

    史靜住院以來,他倆的關系有了一個跳躍式的發展。建國想說什麼,就脫口而出,不再多有顧慮。

    史靜笑笑,不置可否。內心深處,她還是有擔心的。
第三部 第七章 千禧年建國求婚(一)
    我向史靜求婚未果,被她拒絕了。我卻更加敬重她。我就等著吧。有點無奈,我希望等的時間不要太長。——文建國寫作筆記摘錄

    史靜有文婕陪伴,史濤輕松多了,有時兩、三天才來一次,看看情況,帶點小菜。文建國照舊每天晚上上門探望,想幫著做一點什麼,可確實沒事可做。文婕已經夸下海口,如果您發現有事可做了,就說明我的服務不到位。

    史靜對文婕非常滿意,她對建國說︰“我是真的把文婕當作丫環使喚了,我如果不讓她多做,她就說我對她不信任。要不是還有外語對話的場景,我真就以為她是我請的護工呢。”

    建國則開玩笑,“那個‘菲佣’不是很有點名氣嗎?你就把她當作外籍佣工吧。”

    “我看可以,但一想到她還有當官的父母親,我又不敢了。”史靜說得很開心。

    文婕結束小保姆生活的前一天,史姨請她吃了一頓西餐。

    史靜向建國報告,這一個月,我倆沒有說過一句中文,《英語九百句》她滴水不漏,反應比我快。我經常讓她讀英語原著小說給我听,那是我最好的享受。我敢肯定,到美國,她的語言絕對沒問題。

    名師出高徒呢。建國乘機奉承。

    那次吃西餐,文婕也真會玩噱頭。她故意出洋相,點菜的時候,堅持不用一句漢語,嘰里呱啦的,餐廳里的人紛紛盯著我們看,以為我們是外籍華人了。

    建國听了哈哈大笑,這丫頭會演戲,今後在美國不會吃虧。他想象在西餐廳的場面一定很滑稽。

    那次吃西餐回來,她跟我說,史姨,這一個月的工錢我不要了,權當我做義工吧。但你總得獎勵我一點什麼呢?千萬不要發獎金,至于獎狀嘛,也免了吧。

    我說,家里的東西,只要你看中的,想拿什麼,就拿什麼,行不?

    她居然跟我拉鉤了,你說她鬼不鬼?你知道她要的什麼?

    史靜自問自答。

    她拿了六本外文書,其中有兩本是絕版。你姑娘眼楮可毒呢,以後在外闖蕩不會吃虧的。幸虧我的項鏈手鐲戒指沒有露富,否則她可能把我變成窮光蛋呢。

    史靜說的很開心,建國听了很舒心。這個丫頭她是不把自己當外人了。

    建國每天朝史靜那里跑,給她說說教育上的新聞。史靜就把別人上門慰問她的事,揀一些建國可能熟悉的說給他听。

    第一個,她說的是達鵬。這小子現在混得有出息了,他讓他的父親送來800美金和一束鮮花。他的父親怕我不相信,就直接把達鵬的匯款單帶來給我看,說是達鵬專門在米國(他一直說‘米國’)匯過來的。鮮花我收下了,800美金我堅決退回了。

    “怎麼樣,人事處長,我的師德還不錯吧?”

    “當然不錯。豈止是不錯。我最近正在尋找‘師德標兵’呢,馬上就是教師節了,我是否幫你樹一下典型呢?材料由我親自動筆。”

    “不可不可。我現在以修養為主,你可不要折騰我。我如果真想要榮譽、要地位的話,也不會等到今天了。”史靜說的是真心話。

    建國本來只是隨口一說,如果史靜真的同意了,他文建國可就下不了台了。人家要說他徇私舞弊呢。

    “我們不是生活在真空里,對學生家長適當的表示,無可無不可。不過他800美金也太大了,也許人家平時生活里沒有兌換的概念,只是一個簡單的數字,800,不多不少,數目吉祥。等于是800人民幣。”建國說得輕巧。

    “你是把外國人都當呆子呢。”史靜取笑建國說,“我這叫物有所值。你懂不懂?”

    “我怎麼能懂呢?我又沒有培養出一個像樣的學生,好不容易準備培養李子媛老師的,她又回老家去了。真是可惜了。”

    “哦,說到李子媛,正好我給你說說王濤,就是李子媛讓我特別關照的那一個學生。你知道的。”

    在醫院時,我的主治大夫就是王濤的父親,他是科主任。王主任對我可真的是無微不至。治療方案,他對我完全透明。包括專家的意見,一般的行情,以及他自己的意見,全部拿來跟我商量。有益的無益的,可行的概率,可能的比例,他跟我分析得頭頭是道。每次用藥,他都及時跟蹤,及時調整。他說,不是金錢的浪費,也不是資源的浪費,關鍵的是濫用藥物對身體可能造成的傷害。

    “王主任對別的病人怎樣?”文建國不經意地問。

    史靜笑笑說︰“你也太苛刻了!”

    “不是苛刻,真正的好醫生、好教師對病人對學生應該一視同仁。而不是只對領導對朋友負責。”

    “醫患關系是雙方的,醫生講的話,患者要能夠理解,患者的心理要能夠接受。听說王主任口碑很好,和我差不多吧。怎麼樣,滿意嗎?”史靜也不謙虛,故意大言不慚地說。

    建國笑笑,也附和著說︰“以你為標桿,自然不錯。但我主要看醫療效果。不把你的病完全治好,我就不滿意!這就跟老師上課一樣,最終要的是高考成績。”

    “但願吧!我謝謝你!也謝謝你每天來陪我說話。”

    “不用謝我,因為我願意陪你說話,我感謝你願意讓我陪你說話。”

    “哎,我發現你以前在我面前說話怎麼沒有現在這麼貧的?”

    “是嗎?謝謝你的鼓勵,這說明我有進步了。”

    “你以前為什麼在我面前說話不多呢?”

    “嗯,也許是情況不同了。”

    “有什麼不同?”

    “因為你現在需要有人陪你說說話。長期不說話,會成啞巴的。”

    “不完全是這個原因吧?”史靜想的是,到今天了,你還沒有把自己離婚的事實告訴我呢。建國,你這個人也真是的,和我這麼親近,天天來陪我,這是一種什麼關系?有什麼話又不挑明了說,萬一是我理解錯了,那可丟人丟大了。

    “達鵬、王濤,這兩個孩子現在怎樣?”建國到了關鍵時刻又卡殼了,他回到上一個話題。他能意識到史靜的言外之意,但萬一理解錯了,剃頭挑子一頭熱,原本紅顏知己式的關系反倒喪失,豈不太無聊,太無趣,太沒面子了。

    史靜見他臨時掉頭拐彎,頗費思量。但她似乎又體諒建國的善解人意。如果現在他向我求婚,我不答應——雖然我內心早已答應,只是時間上還得再等一等,那場面是令人尷尬的。就像掛在樹上的桃子,長勢很好,但還沒有成熟,如果摘下來,酸澀大于甜蜜,不如再等等,等到瓜熟蒂落的時候,方能得到真正的豐收喜悅。于是她就應建國的要求,又回到達鵬和王濤的話題上了。
第三部 第七章 千禧年建國求婚(二)
    是年國慶節凌晨,文建國收到史靜發來的短信,祝賀五十周歲生日快樂!手機上標示的時間是00:01。她把時間掐得的準?建國稱之為“天字一號”生日祝福。他心花怒放,立馬回復,明天浮玉山散步?

    這是史靜開刀以後第一次回歸大自然,也是她和建國第一次攜手外出。她把自己好好整理了一番,還在手肘內側和耳根抹上些許香奈兒N°5。她笑自己,回到了青年時代。只是可惜,美人遲暮。遲暮歸遲暮,她不願否認自己是美人。

    來到浮玉山過江碼頭,建國先感嘆尤亞男撿拾蘆柴的事情,在小學同學當中,她的命最苦。站在輪渡上,他又興致勃勃地把橫渡夾江的事吹給史靜听。他有個問題一直想不通,當時那一批同學,個個都是神氣戶兒,但只有我文建國一人陪同廖進軍下水。後來進軍在同學中提起此事,從此以後,就再沒人敢小瞧我文建國了。

    史靜悄悄地咬他耳朵︰“不會叫的,會咬人;會咬人的,不叫。”

    文建國本來是炫耀自己的,史靜一說,他的虧吃大了。但他認為史靜說的話又很知己,于是又一句,“知我者,史靜也。”

    浮玉山除了古風遺跡之外,尤以桂花聞名。桂花清可絕塵,濃能遠溢。通常的說法是,桂枝婆娑,花香襲人。金桂,花色金黃;銀桂,花色銀白;丹桂,花色赤紅。“葉密千層綠,花開萬點黃。”

    今天建國與史靜並肩前行,已有香氣襲人的感覺,不光是裝扮清爽入時,且有陣陣怡人清香四溢,讓建國難以自抑。身陷如此美景之中,且有如此美人相伴,人生夫復何求?

    他深情地看著史靜,眼楮似乎已經定神。

    史靜不好意思了,晃晃手,一語雙關地說︰“你這麼喜歡桂花,不會成為‘花痴’吧?你要小心一點,‘花痴’多指小女生,你個大男人成為‘花痴’,那可不咋地噢!”

    建國直言不諱︰“我一個老男人,看什麼花呢,我是看人,人比花嬌花無色。”史靜矜持一笑。

    對于桂花,文建國的第一個概念來源于毛主席的詩詞《蝶戀花•答李淑一》“問訊吳剛何所有,吳剛捧出桂花酒”。因而又知道了美麗的傳說︰月中有桂樹,高五百丈。漢朝河西人吳剛,因學仙時,不遵道規,被罰至月中伐桂,但此樹隨砍隨合,總不能伐倒。千萬年過去了,吳剛總是每日辛勤伐樹不止,而那棵神奇的桂樹卻依然如故,生機勃勃,每臨中秋,馨香四溢。只有中秋這一天,吳剛才在樹下稍事休息,與人間共度團圓佳節。

    建國感嘆,美好事物往往又有遺憾與之相伴,有遺憾,那美好則越發美好?猶如殘缺之美一說?

    離開桂花的芬芳,建國突然想起蔣宋浮玉山定情的一段佳話。建國早就听說過,以前對蔣某人不可多談——政治立場、階級立場何在?還能“佳話”麼?他問史靜,關于蔣介石和宋美齡浮玉山定情的故事听說過沒有?

    史靜微笑搖頭,佯作不知。她曾有耳聞,但自己委實說不清楚。建國于是開始講故事。

    蔣介石和宋美齡曾經在浮玉山呆過十天。有史料記載,這里是他們定情的地方。如今大陸與台灣行情看好,以後說不定有文學文藝人士來此演繹一段英雄美人的曠世奇緣,畢竟他倆是中國近代史上不可或缺的重要人物。或者戲說,或者演義都可以。

    當時他倆,一個在南京,一個在上海,為什麼選擇這麼一個江中小島相會並“私定終身”呢?這本身就是一個絕好的橋段。至于相會時精彩的細枝末葉,盡管去添油加醋好了,肯定吸引眼球,因為僅僅是這兩個人的大名,就足以引發人們的種種遐想,何況還有“定情”。

    “陳布雷這個人知道吧?”建國問。

    “嗯,听說是蔣介石的‘文膽’‘智囊’‘謀臣’‘第一支筆’什麼的。”

    “對,就是他。”

    蔣介石請教陳布雷,第一次約會的地點是在南京好,還是上海好。

    陳布雷認為“蔣先生在南京,召宋女士來見,有擺大丈夫架子之嫌;若蔣先生去上海見宋女士,又有低三下四之嫌。”故而建議放在江州的浮玉山為宜——那是國民政府即將定江州為江南省會的前一年。按路程計算,蔣主動往上海走了100里,宋往南京追了200里。“大丈夫的架子放下了,宋女士的主動熱情又發揮出來了。”于是就有了蔣宋定情浮玉山的故事了。

    他倆在浮玉山,在江州逗留了10天,從此以後,一個是“非伊不娶”,一個是“非君不嫁”。用蔣介石的話說︰“深信人生無美滿之婚姻,則做人一切皆無意義。”“余第一次遇見宋女士時,即發生此為余理想中之佳偶之感想,而宋女士亦嘗矢言,非得蔣某為夫,寧終身不嫁。”遂成就了中國近代史上的一段曠世奇緣。

    “這蔣、宋浮玉山上呆了十天,為什麼沒有故事演繹呢?”建國自言自語,“保密工作絕對,沒有人敢接近他倆,也沒有人敢胡編亂造。連一句‘小說家言’也沒有。”

    “人家總裁,你一個小科長;人家一代梟雄,你一介書生。根本無法同日而語。”史靜不無幽默地調侃道。

    “我哪能與他比呢!我是在借景抒情呢。”

    “人貴有自知之明。可圈、可點。”

    這一天他倆在浮玉山身心愉悅,雖然沒有像蔣宋那樣定情,但兩人像情侶似的走進公眾視野,本身就是在向世人昭示了他倆的某種特殊關系。

    千禧年來臨,在文建國這個年齡,他仍然不知何“禧”之有,其實它不也就是標志著一年的結束,新的一年的開始嗎?如果從數目字上來說,它僅僅是一個以千年為單位的計時的結束和開始,對大多數一個個具體的人來說,它仍然與“眼楮一閉,睡著了,一天即將過去了;眼楮一睜,睡醒了,新的一天即將開始了。”並無二致。

    但畢竟這一年被人們冠之以“千禧”,它不同于平時的某一年,某一個年代,甚至某一個世紀,因為是實在無法找出一個人可能跨越兩個“千禧”之年。就是豪氣沖天的吶喊,也只是喊出了“再活五百年”。可見這“千禧”如此吉祥,如此珍貴。

    建國想到這里,就決定搞一個儀式,用一個既莊重,又浪漫的儀式,記錄下在這一天做了一件有意義,值得回憶回味,值得一輩子珍惜的事。文建國真的想玩一回浪漫了。
第三部 第七章 千禧年建國求婚(三)
    千禧年之夜,正是周五,從明天起有三天假期呢。文建國自嘲50歲的老男人玩起了小男生的玩意兒——送花求婚。女人愛花,男人愛酒。這是大自然賦予人類的特權,可他實在不願意捧著鮮花在馬路上招搖,只有請花店送花了。他甚至想到,如果自己手捧鮮花,讓史靜勾著的他的胳膊在倉巷走一圈,那會引發怎樣的轟動?不敢不敢!他承認,我是思想的巨人,行動的矮子。

    他下了一番功夫,根據對花的知曉情況,再翻開《辭海》逐一查核,才開出一份清單,每種花色各三朵,暗含著那人人皆知的三個字。建國看看清單,足以表達自己對史靜的贊美、祝福和追求了吧。

    高貴,典雅的大紅牡丹;浪漫真情和珍貴獨特的紫玫瑰;純情、純潔,愛的表白、永恆的祝福的白色郁金香;只想和你在一起的深紅薔薇;永恆愛情的藍色勿忘我。

    當天晚上,建國要在史靜家吃飯,史靜自然高興。本來史靜是準備到大姐家蹭飯吃的,她就麻煩大姐送點菜過來。大姐正好抓住機會,對史靜又是一番拷問,要她不要想得太多,機不可失,時不再來。

    建國下班時間不到,就進了史靜的家門。史濤看到建國來了,就詭譎一笑,先走了。

    建國幫著史靜一起做飯,鍋碗瓢盆,像個居家過日子的樣子,史靜還為建國準備了一瓶紅酒。

    這是史靜第一次和建國單獨吃飯,而且是在自己家里。她心里也在想,看來是越走越近了。有個建國在家里,感覺上顯然是不錯的。可我現在能接受他嗎?上次浮玉山散步,自己對他已經公開認可了,只不過還存在兩人相處尺度的把握問題,以及最後說法的口徑問題。她奇怪的是,建國為什麼還不交待婚姻現狀,還不主動捅破這一層關系,總不至于是要我先開口吧?

    兩人坐下用餐不久,門鈴響起,史靜看看建國,實在想不到現在還有誰人打擾,她讓建國坐著,自己去開門。

    來人竟然是送花的,送花的說,今天中午有一位W先生訂的花,讓我們在新聞聯播節目開始的時候送給史靜女士,史靜听到身後的中央電視台《新聞聯播》熟悉的片頭音樂正在響起。

    史靜捧著鮮花倚靠在門上,原來這一切是他精心準備的,看他平時不聲不響的,倒玩起了浪漫?她很想歡呼著奔向建國,撲向他的懷抱,讓幸福就從這一刻開始吧!可是一想到自己的身體,她竟然是一陣顫栗,有激動,有惆悵,眼淚掉在鮮花上,晶瑩剔透。

    建國見她去開門,卻沒有了聲息,走過來,見她淚眼婆娑,手里捧著鮮花,大概可以猜想到她此刻的心境,他佯裝不解,說︰“怎麼啦,有誰人欺侮我的‘史妹妹’了?還是花不好?”

    史靜並不遮掩,破涕為笑地說︰“建國,謝謝你!雖然你的花來遲了,但我還是十分感謝你!”

    “是遲了點,但我認為,你現在是最需要的時候。”

    “貧嘴吧?該送花的時候沒有人送,現在我是人比黃花瘦,人不如花,還要用鮮花來氣我?”史靜亦喜亦嗔地說。

    “是嗎,那給我扔掉算了!”建國就要去拿花,史靜已經迎了上去,到了面前卻轉過身來,竊喜。于是建國就從背後抱住她,在她的頸項上久久地摩挲。

    吃飯的時候,史靜突然發問︰“你這個樣子和我相處,就不怕我嫂子了?”

    “誰嫂子?你說的是誰?”建國故作驚訝地問。

    “江陽市的付主任啊?”

    “我們離婚兩年了,怎麼,你還不知道?”

    “我怎麼知道呢,你告訴過我嗎?”史靜憋住笑,反而責怪建國。

    “那真的對不起了!不,不對。”建國似有慚愧,又想到她史靜也不是那種人啊,再看看史靜,史靜卻故意不看他。

    他意識到這里面肯定有詐,于是就故意說大話了,“嗯,不管她,隨她去!我想和誰好就和誰好。現在不也開放了,我就不能放開了?”

    史靜大笑,笑得開心極了。

    她說︰“你看看,你看看,難得說句大話,卻前言不搭後語。剛剛才說是離婚兩年了,現在又吹牛開放了,放開了,不管她了?”

    建國也意識到自己說岔氣了,一口紅酒就差點噴了出來。

    “言歸正傳,言歸正傳。”建國笑著說,“情況就是這個情況,意思就是這個意思。怎麼樣,我們結婚吧?”

    “請你再等三年好不好?”史靜顯然早有準備,但她不無憂慮地說,“像我這樣的毛病,五年一個周期,如果三年之內沒有轉移,沒有復發,我提前兩年把自己送給你。不要你開口,我送貨上門,如假包退。”她故意說得輕松,停了停,她又說,“我既要對自己負責,也要對你負責。我希望我們能夠共同生活二十年、三十年,一年當作兩年過,這樣的話,也就基本上彌補了前三十年的遺憾。”

    建國看她說的真誠,也沒有更充分的理由去說服她,只有默認。過了片刻,建國才說︰“我想,如果結婚了,我可以更加方便照顧你。”

    “沒事的,就像現在有你能夠來陪我,我就十二分滿意了。你一個大男人家,笨手笨腳的,照顧我什麼?說不定,哼,日常里還需要我照顧你呢,是吧?”

    史靜這一說,倒把建國說得不好意思了。不是嗎,她住院期間,什麼事也沒有讓他做。建國記得她說過一句話,“你能每天來,我就每天開心,我心情好了,病也容易好了。”

    建國看看時間,不敢再打擾了,他知道她已經調整了作息時間,不再是夜貓子了。走到門口,史靜主動拉住他問︰“不生氣吧?”然後她就把自己依然洋溢著青春氣息的第一個吻,獻給了建國,但只是淺嘗輒止,蜻蜓點水。

    她怕建國控制不住,也怕自己控制不了。她百般無奈地說︰“今天就到這里吧,我相信,我們今後的日子長著呢,又豈在朝朝暮暮。”

    史靜打開門,用舞蹈動作擺了一個“請”的造型。她的動作很優雅,建國的感覺很無奈。
第三部 第八章 進軍三婚現危機(一)
    城外的人有心進城,沒有城里的人開門不行。廖進軍第三次婚姻的失敗,他的妻子趙妮有著不可推卸的責任。也許這是我的瞎猜摩,並有意袒護廖進軍了。——文建國寫作筆記摘錄

    廖進軍如願以償,終于有了第一個孩子,而且是帶把子的。廖進軍喜歡異常,給取名廖天。于是進軍再接再厲,廖進軍給廖天辦了抓周酒不久,他告訴文建國,又有了。

    建國朝他看看,再看看趙妮,趙妮身上還沒有任何痕跡呢。建國問︰“真的,假的?”

    進軍說︰“當然是真的!”

    “什麼時候弄掉?”文建國按照習慣思維的第一反應就開口了。

    “弄什麼弄?你們這些個當官的就是會草菅人命。”進軍理解建國,並不生氣,他悄聲說,“我正要找你商量呢,你是人事處長,你的教師違規了,是打是罰?你說吧!”

    “你蠢不蠢?你這麼一個聰明人,怎麼要我說?”建國劈口就問。

    進軍猛然醒悟,是的,是有點蠢了。叫人事處長怎麼說呢?知法犯法,執法犯法?狼狽為奸,攻守同盟?萬一我哪天冒汪子,冒出去了,那不是害了建國。害了建國,損人又不利己。這干的是哪碼子蠢事兒?我做了,他不追究,不就是最好的辦法嗎!可到底怎麼做,還是頗費腦筋的。

    那天在家里吃晚飯的時候,進軍一邊喝酒,一邊和趙妮商量。

    趙妮說拿掉算了,你今後跟我“少來”!當然她說的是氣話,她正愁著肚子一天大似一天了,再不處理好,怎麼上班,怎麼見人?罰款是小事,開除公職就是大事。你就是有錢養我,我還不願意呢。人民教師,叫我這臉往哪擱?

    進軍怎麼可能同意少來呢,他是韓信將兵——多多益善呢。“少來”,不僅僅是指干那事要少來,孩子也要少來?怎麼可能呢!兩個不多,我還想三個四個呢!

    女佣趙招娣在旁邊听了好笑,又不敢笑。這城里人說話總是遮遮掩掩的,不明說。那意思不就是說,你少跟我睡覺,不要再生孩子了。她看看他倆愁眉苦臉的樣子,又有點同情,就說︰“妮姐,我插個嘴。”

    “你說。”趙妮說。

    “這個好辦。”趙招娣說,“不就是生毛娃嘛。”

    趙妮問怎麼生?“跟我走啊,到我家去,天高皇帝遠,讓姐夫花兩個小錢,不就什麼問題都沒了。不要愁,生下來再說。姐夫這麼歡喜小孩,既然有了,拿掉多可惜。實在不行的話,我代你們養著,以後有機會了再報戶口。其實這戶口真的就這麼重要?沒有戶口還怕沒有飯吃?我們那里沒戶口的多著呢!切!有什麼稀奇的!”

    廖進軍看看趙招娣,趙招娣不說了。她怕自己嘴快,廖老板嫌煩。

    “說呀,招娣你接著說!”廖進軍听得饒有興趣呢,看著她,是他听入神了。不是麼,不就是生個孩子嘛。他同時想起了程渝,程渝不早就說過類似的話,我怎麼就忘記了呢?他端起杯子繼續喝酒,心里有數了。

    趙招娣得到廖老板的鼓勵,就接著說了。

    ——宋丹丹和黃宏演的《超生游擊隊》,你們看過沒有?

    廖進軍和趙妮居然一起頻頻點點頭,像認真听課的好學生,已經茅塞頓開了,還是很認真的听老師講課。

    ——人家“海南島”“吐魯番”“少林寺”不夠,還有“興安嶺”“北戴河”,最後可能還有“撒喲娜拉”呢!切(又是一個切)……

    廖進軍一口酒沒有來得及下咽,就噴了出來,大笑。他桌子一拍,一句“OK!”

    廖進軍感激地望望招娣,舉舉酒杯說,謝謝你的提醒。拍板,就這麼定。來!獎勵你一杯酒。他親自給趙招娣倒了一小杯。

    他對趙妮說,具體操作好辦,無非是這個——他左手的拇指食指中指不停地摩擦——有錢能使鬼推磨。他又爽朗地連干了三杯,心情好極了。

    第二天,他起了個大早,先讓招娣買點東西,煙酒家里拿點,然後開車帶著招娣直奔趙招娣老家考察,順便向她的家人打招呼。

    用招娣的話說,老家是窮山惡水,但也山清水秀。

    廖進軍不管是不是窮山惡水,山清水秀是真的就行。

    中午到了招娣老家,他丟下一萬塊現金,讓趙老伯(他稱招娣的父親)連著自家的房子再建一間平房給趙妮住。屋頂上也是鋪草,鋪厚點。冬暖夏涼,不漏就行。半個月完工,一個月後入住。產權歸您趙老伯。

    趙老伯比廖進軍大不了幾歲,招娣听了先是哈哈大笑,然後她就與進軍理論,廖進軍哪有心思跟她扯淡。

    趙招娣想想也就算了,反正父親長得一副老相,長一輩也不吃虧。再說,我平時也稱趙妮為姐呢。

    趙招娣來回坐的專車,好像廖老板是為她一人開的專車,那感覺,那心情,嗨,嗨!一言難盡呢!今天車子進了村子口,她就搖下窗子,一路招呼著,等車子到了自家門口,乖乖,半個村子的人都來了。這要真的是我的車子,嘖嘖,唉!

    廖進軍回到江州,請趙妮的校長吃飯,以身體不好為由,代趙妮請長假一年,趙妮的獎金一分錢不拿,工資打多少折扣,由校長定,另外需要什麼贊助,你校長盡管提,就是保留她的身份編制即可。如果不是趙妮堅持的話,他願意養她一輩子,要什麼編制不編制的,省掉多少麻煩。我就是編制外的,不比誰都瀟灑?

    校長知道廖進軍是大老板,出手大方,與現任人事處文處長的關系非同一般,也就順水推舟,走一步算一步。何況人家在經濟上一點也不苛刻。校長說,話,至此為止。廖進軍送校長回家,又隨手在車上拿了兩瓶好酒兩條好煙,校長客氣了幾句,也就恭敬不如從命了。

    一個月以後,進軍將趙妮和兒子廖天送到招娣家。

    趙妮雖然不太願意,但瞞天過海,可以保住教師職業,也只有听憑進軍擺布了。再看看招娣家窮是窮了點,但還是清清爽爽的,居家周圍的環境是有山有水,倒也是個好去處,何況還有招娣鞍前馬後服侍著。他們全家把趙妮當作祖宗供著。趙妮也就沒有多話,先住下,生了孩子再說了。
第三部 第八章 進軍三婚現危機(二)
    進軍每周到招娣家一次,探望趙妮和廖天,雖然也是一個負擔,但他跑得開心,三個小時的路程,有時當天趕回,有時住一宿。

    進軍住一宿的目的很明白,可趙妮就是裝糊涂,從來不給進軍親熱的機會。她借口條件差,不衛生,動靜大,堅決不讓進軍得逞。

    建國曾經跟著進軍跑過兩趟,那時他正在學車,在交通狀況好的地方,進軍讓他過癮,只是關照,開慢點。車子撞壞了不要緊,不要撞到人就行。

    到了招娣家,建國看到招娣對進軍的接待熱情有加(建國自然跟著叨光),而且她很會做人,對建國的客氣,顯然比對進軍更多了三分。她的身份雖然是女佣,但這是在她自己的家里,她還有主人的身份。建國與進軍悄悄地不無戲謔地問道︰“不會是通房丫頭吧?”

    進軍听了先是一愣,然後莞爾一笑說︰“我也想呢。”爾後感嘆了一聲,“這個小蹄子!”就沒有了下文。

    建國看他表情復雜,猜不出他現在的心情和狀況,但一聲“小蹄子”,已經足以表達出他對招娣的親昵。人家是外面彩旗飄飄,家里紅旗不倒。你進軍有本事,彩旗紅旗攪一塊了?但是他沒有說出口,不能再說了,說了反倒容易勾引廖進軍圖謀不軌。後來文建國也反省,是不是跟進軍說慣了,自己多嘴了,口無遮攔,剎不住車了。

    文建國第二次再到招娣家,才突然發現她的長相一點兒也不土氣,無論是服裝還是發型,都跟城里的姑娘沒有區別,而且她的皮膚依然白嫩。由于年輕,甚至可以感覺到她皮膚是精致的,身腰是靈活的,眼神是水靈的。

    再看看身旁的參照物,那又是另外一副模樣。趙妮正挺著一個大肚子,行動遲緩,又疏于打理,已然一個老婦人模樣。

    趙妮見了文建國,多說了一些話,畢竟文建國是教育局的領導。建國了解她的個性,客客氣氣地應酬著,並不想多話,只是勸她安心調養,平安生產。還開玩笑似地告誡,我來看你,可不能對外聲張噢。

    夏去秋來,趙妮又生一子,進軍給他取名廖棣。

    建國听到這個名字,不解。回家查字典,有數了。他也不說,只是在心里笑罵,這小子野心大了,有“天”,有“地”了,還缺點什麼?這家伙“賊心不死”呢。

    進軍有了第二個,還準備抱第三個呢。趙妮卻堅決不再配合了,無論如何,不肯再生。你廖進軍有錢,可以把我工作上的問題擺平,但我總不可能永遠不上班吧。人家都是獨生子女,我已經有了老二,怎麼說也對得起你了。萬一哪天東窗事發,你還讓不讓我做人了?

    回到江州自己的家以後,每每進軍上了床,欲行周公之禮之時,趙妮都會拿出同樣的理由,十次鮮有一次讓進軍得手,常常把進軍尷尬地晾在一邊。難得一次勉強同意了,還跟進軍強調這個措施,那個辦法。要麼是推三阻四地應付;要麼是嫌動作傷人,胡子扎人,身上還有一股子煙味酒味。進軍無所適從。好像差了她百八十萬的現金,賴賬不還了。

    進軍不勝其煩,太傷自尊了。進軍感到自己是乞丐討食,行行好,給一點吧!如此一而再,再而三,他徹底丟失了為人夫的尊嚴。

    他猜測她可能是性冷淡,抑或根本就沒有了絲毫的感情。久而久之,他也就對趙妮失去了性趣,也就不去糾纏。

    廖進軍的個性是可以做強盜,不會做乞丐的。

    後來趙妮干脆分房睡覺,把房門早早地反鎖,徹底斷了進軍的念想。偶爾需要招娣做點什麼,也是用手機吩咐。

    趙招娣心里十分好笑,這夫妻倆的日子了無性趣,妮姐也是太過分了,有福不會享呢。你一個普普通通的中學教師,生了兩個兒子,就跟你老公擺譜?你老公可是一般的男人?要是我有這麼一個男人,做牛做馬我都願意。

    從老家回到江州以後,招娣對進軍的服侍無微不至,好像還在她的老家一樣,還習慣著有點主人意識,卻又顯得十分乖巧,善解人意。

    妮姐在趙招娣老家時,招娣的工資翻番,一家人跟著改善伙食,廖進軍還送來了冰箱、洗衣機。她父母關照,遇到這麼好的主人,一定盡心盡職,不敢有絲毫馬虎(懈怠)。趙招娣自然記得。

    趙招娣的年齡也不小了,雖然滿意目前的工作和收入,但總覺得不是長久之計,今後的歸宿在哪?她常常想著自己的心思。

    每天晚上廖進軍開門回來,不管是什麼時間,她總是第一時間出現在進軍身邊。是的,每天如此,進軍不回來,她不可能先睡覺。

    見到了廖老板,她首先是嫣然一笑,隨即又低眉順眼地遞上拖鞋,接過他手上的公文包或是其他什麼物件,轉身又端來一杯溫度適中(微燙,但可以入口)的普洱茶放在他入座沙發跟前的茶幾上。

    她沒有說一句話,卻已經讓廖進軍有了賓至如歸的感覺。

    招娣身上散發出一種小女人的溫柔,在這溫柔之中,分明揉合著佣人和主人的雙重身份,扮演著在這屋檐下一個不可或缺的角色。

    她身上充滿著女人的生氣,女人的味道。讓廖進軍難免心癢難撓,情生意動。有時廖進軍會盯著她看,看得招娣臉紅心跳。趙招娣知道,進軍的眼神意味著什麼。

    原來廖進軍的眼里只有趙妮,都是老大不小的人了,有了兒子也算遂了心願。自從到了趙招娣老家以後,讓進軍不得不把趙招娣放在眼里,老婆和兒子都全權拜托啦。

    這兩年,趙招娣變得越來越城市化了,僅僅看外貌,看打扮,是根本看不出她身份的。當然在言行舉止上,還有所欠缺。

    進軍的七情六欲正常,且多巴胺分泌旺盛,這時候他才想起,一開始別人介紹她的情況時,所謂“潔癖”是何等了得。如今,他對趙妮的態度,已經到了是可忍,孰不可忍的地步。
第三部 第八章 進軍三婚現危機(三)
    回家以後,看不到趙妮,他感到窩囊;看到了趙妮,感到更窩囊。看也不是,不看也不是,反正就是窩囊。

    趙妮自認為對進軍有辦法,因為自從分房以後,進軍連門也不(敢)敲,她很得意自己的措施。

    趙妮開始上班了。身材的保養和恢復,讓她仍然保持著一個知識女性的形象。她的同事們只知道她身體不佳,但反正有一個好老公,有著萬貫家產,見了面于是就調侃。

    歇就歇著唄,我要有那麼個好老公啊,早就辭職了,做個全職太太多自由多瀟灑。

    哦喲喂,趙老師,這一年多不見,一點兒也沒變化。你好福氣哦!

    趙妮見了校長,校長很客氣,問,身體恢復得怎麼樣?有什麼想法,有什麼要求。現在是學期中途,你看看做點什麼事呢?要不再歇歇,下學期安排課務?

    “沒有課,我就先在教務處幫幫忙。歇在家里骨頭都酥了。”趙妮在家難過,就盡早上班了。她慶幸沒有露餡。

    趙招娣有時看到廖進軍十分可憐,日進斗金,呼風喚雨的堂堂男子漢,竟然吃了妮姐的閉門羹?而且不是一天、兩天,是長期。城里男人的脾氣真好,這要是在我們鄉下,男人早就破門而入了——門壞了更好,下次就不要關門了——先把你捶個半死,然後還依舊睡了你!第二天還不照樣嘻嘻哈哈親親熱熱一家人。

    在她的思維里,情況就是這麼簡單。一個“睡”字就解決了夫妻之間所有的問題,所有的問題一“睡”了之。

    這一天廖進軍回家實在是太遲了,招娣就坐在客廳沙發上養神,她不敢進房間上床,生怕進軍回來無人照料。迷迷糊糊之中,她感覺進軍已經回來,輕手輕腳地坐在她的旁邊,還脫下衣服,蓋在她的身上。她感覺渾身一陣熱流,廖老板真是一個好男人,她就主動靠了過去。這一靠,自己就醒了。

    她發現進軍已經進入了玄關,鞋子沒有換,公文包沒有放下,而眼楮已經定神,好像沒有她的服務,他就不知道該怎麼辦了。

    其實進軍進屋大概已經有了三五分鐘的時間,現在是深夜一點半,這個“小蹄子——他在心里已經習慣使用這一稱呼”,還在忠于職守,等著主人回家,雖然已經累得睡著了。他下意識地站在那里不動,是怕驚醒了她,還是要在昏暗的燈光(她只留了一盞落地燈)里欣賞欣賞她睡覺的樣子︰“小蹄子”鬢挽烏雲,肌凝瑞雪,活色生香呢。

    招娣立馬起身,輕顰淺笑,捋一捋頭發,抻一抻衣襟,居然是千般旖旎,萬般風情。進軍感覺不到她是怎麼自然而然地飄到自己身邊來的。進軍手上的提包一松手,不由分說,將她攬進懷里,再輕輕地提起,直接進入房間,丟在床上。

    剛才在洗浴中心,按摩小姐搞得進軍心花怒放,可是小姐拿出那玩意兒的時候,進軍像秋後的茄子,蔫了。本來逢場作戲,興之所至。一經走了程序,立馬索然無味。而且他一看到那玩意兒,突然就想起了程渝——已經好長期間沒有想到了——想到了程渝,他就丟下了小姐,再去沖澡,然後就打道回府了。

    趙招娣如今已是奔三的大姑娘了,父母想讓她回老家結婚生子,可是招娣經過近十年城市生活的燻陶,已經打消了再回老家的念頭。

    最近幾年在廖老板家,耳聞目睹著男歡女愛,早已無師自通。看到妮姐對進軍愛理不理的樣子,她搜括了“冷”字的幾個詞組,覺得真是每個詞都用得上,“冷漠”“冷淡”“冷峻”“冷酷”“冷艷”,總之,一個“冷”字了得。冷得讓人心寒,冷得讓人不可理喻,冷得讓人難以忍受。她自己卻熱得像一團火,兀自生生滅滅,無人問津。

    趙招娣受寵若驚,她毫無意識地听憑廖老板擺布,或者說盼望那一刻的降臨。她按捺不住內心的興奮,曲盡人情。廖進軍正待入港,忽然她的手機鈴聲大作,似晴天霹靂。

    趙招娣先是大驚,然後一絲苦笑,脫離了進軍,出去了。

    趙妮在手機里問,進軍回來沒有?明天的早飯有沒有插上電源?

    進軍躺在床上驚魂未定,今天的好事已經是一波二折,他可不想可能遇到一波三折了。罷罷罷!

    第二天早上,趙妮去上班。趙招娣安排好廖天和廖棣,才去敲進軍的房門,房門沒有上鎖,是虛掩著的。趙招妮正想敲門,卻听到大門口有了聲響,她趕緊返回到兩個孩子身邊,心里還在打著鼓,乖乖隆的咚。

    趙妮入得門來,她回來拿個什麼東西又走了。

    趙招娣魂飛魄散,拍拍胸口,長長地呼出一口氣。她不停地在想,進軍還在睡覺嗎?我要不要主動關心一下呢?

    床上的進軍不知道客廳里發生了什麼,他今天早就醒了,賴在床上,似乎在等待著什麼,又像在白白地捱著煎熬。偷腥的貓,沒有得逞,很是難過。

    他想到那句俗語,妻不如妾,妾不如婢,婢不如妓,妓不如偷,偷不如偷不著。滾你媽的蛋!饑餓的時候看得到吃不到好過嗎?胡扯蛋!說這話的人肯定是差一竅。趙妮,你可不要怪我了,你他媽的也太不像話了!你就永遠把自己當作聖女吧,老子早已不想再踫你了!

    進軍在里面胡思亂想,招娣在外面三心二意。可能他倆都想起了昨天夜里那個令人心旌搖曳的時刻,幾個小時過去了,漣漪非但沒有平靜,反而有醞釀成波浪,且越來越擴大越來越洶涌的趨勢。

    里面的一個是意悠悠心安理得,故作平靜;外面的一個是情切切心煩意亂,迫不及待。不知道他們雙方還在等什麼?

    到底還是趙招娣忍不住了。也不是她忍不住,作為一個佣人,不就是要主動關心主人的起居飲食嗎?還有,昨天夜里,不已經說明一切了嗎!

    她輕輕地敲門,聲音輕得幾乎可以忽略。但進軍還是在第一時間听到了,他知道誰在敲門,說︰“進來吧。”

    趙招娣已經梳洗過了,清清爽爽,就是一個鄰家小妹模樣,清新,秀氣,還有幾分調皮的眼神。一身居家的內衣,襯托出她充滿朝氣的身材,臉上略施粉黛,平添上了幾分誘人的光彩。

    她問︰“老板,您早飯想吃點什麼呢?我給您弄。”她講話的聲音是普通話、江州話和安徽家鄉話三種語言的混合。她總得找出一點冠冕堂皇的理由吧。

    可是在進軍听來,這聲音無疑就是呢呢喃喃的雛燕細語,讓他既有一種十分愜意的舒心,又有一種難以抑制的欣喜。

    進軍毫不含糊,眼楮盯著招娣,肯定是拿她與昨天夜里相比較,一字一句地說︰“秀色可餐,我吃你就夠了。”他的話,是玩笑也是真實的表白,就看你招娣怎麼理解了。

    “那我就送給你吃吧!”招娣再也無須裝腔作勢了,她已經將“您”換成“你”了。她沒有絲毫做作,沒有一點羞澀,一下子就撲到了廖老板身上,拖鞋已經不在腳上了。
第三部 第九章 進軍四婚娶女佣(一)
    世界是由男女兩個人組成的,如果一個人失去了對另一個的興(性)趣,生命已經失去了一半,原來的那個世界也就不復存在。“興趣”與“性趣”,在這一語境里,是可以互通的。——文建國寫作筆記摘錄

    招娣撲到了進軍的身上,進軍看她順眉順眼,她眼神里分明充滿著滿滿的誘惑,那里有一爿芳草,可以盡情地嬉戲;那里有一泉清溪,可以縱情地解渴。進軍願意咋樣就咋樣,沒有任何顧慮。

    他仿佛回到與延生的初戀里,也仿佛回到了與程渝的愛戀里,他把曾經對延生的愛,對程渝的愛統統都給了招娣。對趙妮的愛呢,他忘記了,那似乎本來就不存在,他與趙妮,只是為了男女結合的一種原始目的——繁衍後代。

    他與趙妮之間那不叫愛,那是因為要生孩子,雙方都有同樣的需求,在走一個必須走的程序。既復雜又簡單,既快樂也無味。最近兩年,趙妮連基本的程序也不與他走了。好像生了兩個孩子,該走的程序已經走完。既然走完了,那就結束吧。于是趙招娣出現在應該出現的時間和地點。

    為了排解個人煩惱,發泄本能欲望,進軍平時有了問題就自己解決。雖然也能獲得一時之快,但缺乏異性之間的互動和交流,作為一個正常的男人顯然是不願意長期維系下去的。

    進軍與招娣大戰兩個回合,雙方都是精疲力盡,差點忘記了時間。特別是招娣不怕疼痛,不怕流血犧牲的精神,深深地感動和激勵著進軍,進軍欲罷不能。

    招娣為了避免趙妮回家時可能出現的尷尬(畢竟是第一次),跟進軍說,自己吃不消了,以後的日子長著呢,慢慢來,別著急,並且主動給了進軍一個深深的吻,然後她就忙上她的家務活了。

    從此以後,進軍與招娣,一個有情,一個有意,一旦有機會,必然你親我愛,如膠似漆,如同新婚夫婦一般。

    以前趙妮看趙招娣,就是一個農村大姑娘,勤勞質樸。現在再看招娣,不僅是她的梳妝打扮與城里的姑娘沒有兩樣,讓趙妮看不懂的是,有一天,突然發現她的眼神里有了游離的成份,沒有了單純,沒有了坦誠,沒有了信任。

    以前兩人單獨相處時,招娣有熱情,有關切,也有報怨,如今只剩下簡短的對話,雖然臉上還有笑容,但態度明顯生硬,趙妮感覺她的笑比較僵硬,是硬生生地擠出來應付她的。

    趙妮曾經問招娣,是不是我上班了,你比以前更辛苦了,要不要我跟進軍說說,讓他給你加點工資?

    招娣露出了一種久違的笑容。可在趙妮看來,她的笑,卻又笑得耐人尋味,笑得讓人心里發毛,笑得趙妮莫名其妙。

    招娣在心里說,我加不加工資還要你說呢?你個傻逼!

    招娣對女主人已經由責怪轉變為鄙夷,說起來你也算是一個不大不小的知識分子,不懂男人,不懂愛情,不懂經營家庭,這書讀到哪兒去了?

    可憐啊,妮姐,你就為了你那麼一點點女人的自尊,一絲絲可憐的潔癖,將自己的男人拒之門外,那只好由我就幫你接納收留了,總不能讓廖老板一個人長期在外亂找女人吧。

    妮姐,你不要怪我,要怪就怪你自己吧。這種事情不是做家務,你不懂,我可以教你。

    趙招娣充滿著自豪。城里人,鄉下人,誰看不起誰?還不知道呢?

    時間一長,趙妮又軋出了新的苗頭。每當進軍在家時,招娣無論是對進軍還是對趙妮,都特別地柔順,對兩個孩子也是關懷備至。可一旦進軍出門了,招娣就有所變化,究竟有什麼變化?趙妮也說不清楚,只是一種感覺,感覺她臉面上神情的變化。

    其實招娣對趙妮的態度並不差,只是因為有進軍在場時,招娣的腦細胞自然而然地特別活躍一點,心智活動處于高度興奮狀態,隨時準備放電,既要察言觀色,男女兩位主人哪個都不能得罪;又要善于保護自己,不得暴露了馬腳。

    智者千慮,必有一失。招娣與進軍的戀情終究是紙包不住火的。也許他們根本也沒有考慮需要長期隱瞞,只是時間遲早的問題,該來的時候,就讓它來好了。

    這一天夜里,趙妮起身想看看廖棣,廖棣感冒了。她進了招娣的房間,招娣不在,她先摸摸廖棣,還好,沒有發燒。她看看四周,陽台上也看了,沒人。再看衛生間和書房,仍然沒人。如果招娣不是外出,唯一的可能就是溜到進軍房間里了。可半夜三更的,她出去干什麼呢?她去看看大門,大門是反鎖著的,門鏈子還掛在上面呢。

    她心里向上一拎,首先就想到的是,出紕漏了。

    毫無疑問,她肯定在進軍房間里了。難怪近來總是發現她不正常呢,原來早就暗渡陳倉了?

    趙妮怒火中燒,她去敲門,敲進軍的房門,使勁地敲,拼命地敲。

    門開了,趙妮還是使了一個勁,就闖了進去。果然不出所料,招娣站在床邊上正在不停地抖索呢。

    趙妮與進軍一邊拉扯著,一邊叫罵著︰“你個小蹄子”“賤貨”“不要臉的東西”“狐狸精”等等,等等。反正趙妮將自己能夠想到的,咒罵女人的言語統統撒潑出去。她一邊罵,一邊張牙舞爪,好像要跟招娣拼命了。進軍卻很粗魯地堅決地阻止了趙妮的一切舉動,將她按捺在沙發上,示意招娣先出去。

    趙妮轉而斥責進軍。罵他不是個東西,好好的日子不過,要找也不找一個比我更好的,倒跟一個佣人勾搭上了?你們男人怎麼都這麼賤呢——她把天下的男人都囊括進去了!

    進軍則異常冷靜,他知道這一天遲早會來的,來了就來了吧。你不來,我還是要找你的。進軍不想把事情搞得驚天動地的,但他對趙妮說︰“我不怕你搞得驚天動地的,你願意怎麼搞,我都奉陪。但我希望你一個當教師的,行為舉止請不要像個潑婦!有話好好說,慢慢說,文明點說。”進軍的話說得很慢,聲音也不大,卻軟中帶硬。

    趙妮正在氣頭上,什麼話也听不進去,繼續哭哭啼啼,罵罵咧咧,手舞足蹈,一會兒罵進軍,一會兒罵招娣。

    進軍連續抽了兩支煙,趙妮仍然沒完沒了。

    進軍提高了嗓門,暴跳如雷,大聲吼叫︰“你有完沒完?不想繼續過日子,你TMD給我滾蛋!”進軍吼過了,鎮住了趙妮,又將先前說的話,平平淡淡地重復了一遍。
第三部 第九章 進軍四婚娶女佣(二)
    這一次趙妮听清楚了,而且進軍說話的態度冷漠得讓她不寒而栗。她根本沒有考慮任何後果,是一種本能讓她作出剛才的舉動。進軍則是無比冷靜,他有著足夠的心理準備,正等著和她攤牌呢。

    趙妮自知無趣,再說了,她本來也不是不講道理的人,只是在氣頭上,完全就是一種下意識的行為。

    趙妮冷靜下來以後,悻悻然走出進軍房間,進軍也沒有拉她攔她。一場可能硝煙彌漫的戰爭,剛剛拉開了序幕,即轉變為冷戰。

    進軍看她進了自己的房間,才發現趙招娣還站在客廳呢,他向招娣揮揮手,也關上了房門。這一夜他沒有再睡了,好了,攤牌吧,鬼鬼崇崇,偷偷摸摸的日子並不好過,該怎麼說,就怎麼說吧。

    趙妮這一夜是不停地哭泣,不停地思考。這枚苦果是難以下咽的。趙招娣肆無忌憚地睡在自己的床上,但她知道事情已經無法挽回。那已經不是自己的床了,是進軍的床。那張舒適的大床半邊長期空著,本來所有權歸自己的,是自己主動出讓的。仔細想來,也怪自己的脾氣古怪,看看進軍的態度就十分地清楚,再說自己也不可能原諒進軍的,這個家也是一天也不能待下去的了。

    趙招娣自然也沒有睡覺,哪能睡得著呢?她想得很多。

    老板和妮姐聯合起來把我趕走,那我可是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了;整天吵吵鬧鬧相持一個階段,我里外不是人,然後我主動離開;老板和妮姐離婚,我也不好意思待在這個家里了,先回老家再說;老板把我給娶了,我從此過上了真正的城里人生活,很快就有了我和老板的孩子。招娣想到最後一點,心里舒坦多了。天快亮的時候,她眯了小一會兒,在該做早餐的時候,她還是準時起床了。

    趙妮和廖進軍是協議離婚的,文建國做了兩次協調人,無奈他們雙方都沒有復合的意思,只有好聚好散了。

    文建國開始知道事情的時候,還是把進軍又罵了個狗血噴頭。

    進軍可憐兮兮地說,兄弟,她不但跟我分床,還分房,一年半載不讓我近她的身。兄弟,你說心里話,我能不能忍,該不該忍?

    如此說來,肇事者應該是趙妮了?文建國想。

    與趙妮說話,文建國當然不能問得詳細,大概勸說了幾句之後,就問趙妮有什麼要求。

    趙妮並非市井刁民。她說她相信進軍對她的感情,進軍畢竟還是兩個孩子的父親,也相信進軍的為人,不要說“一日夫妻百日恩,百日夫妻似海深”,何況我還是孩子他媽。就是一個要飯的,他出手都很大方呢。我呢,也不會要求分割財產,他願意給多少就給多少吧。等我真的不得飯吃的時候,他絕對不會見死不救的。我有兩個兒子呢!

    建國再把趙妮的話轉告給進軍,進軍也很感動,她仁我義。“今後這個家,還是她的家,來去自由。”他請建國把這話帶給趙妮。

    廖天歸趙妮,本來趙妮想應該帶老二廖棣走的,但考慮到戶口問題,只有帶老大了。

    進軍將正在新建好的一處房產,最好的樓層,二室半一廳的住宅,劃在趙妮名下,並負責裝潢。每個月補貼廖天的生活費,大約是趙妮半個月的工資,至孩子工作為止。多點,進軍無所謂;少點,趙妮無所謂,這就好辦了。另外進軍一次性贈送趙妮人民幣50萬元。這在21世紀初的中國,可是一筆不菲的財富。

    就在進軍與趙妮協議離婚的同時,招娣已經有孕在身了,她是又喜又憂,真的這就嫁給廖進軍了?她對財產分割不感興趣,她看重的是進軍的為人,一切相信他。但她心里有顧慮,懷疑自己能否配得上進軍?夫倡婦隨,我憑什麼(何德何能)可以“隨”他?但對城市生活的向往,對富裕生活的追求,讓她不可能多想,她只有小心翼翼地期盼著“百年修得同船渡,千年修得共枕眠”。說不定母以子貴呢。

    廖進軍不想這許多,得知招娣已經懷孕,他先作主領了結婚證,讓招娣及時上位。他敢作敢當,要讓招娣定心定意地生毛娃。每每看到她的肚子一天一天隆起,他往往是高興得手舞足蹈,他說名字我預備下了,就叫“仁”。

    招娣問什麼“人”?進軍答,仁義道德的“仁”?

    招娣又問︰“如果是女孩呢?”

    進軍說︰“女孩就叫‘荷’,荷花的‘荷’。不過最好是先‘仁’再‘荷’!萬一有戰爭爆發了,‘天’‘棣’‘仁’組成一個戰斗小組,還有一個小荷妹妹在後方做後勤保障。”他說的既天真,又浪漫,還充滿著激情。

    招娣一句“阿彌陀佛”,笑得開心極了。生毛娃不難,只要你進軍願意,要幾個有幾個。

    招娣整天喜氣洋洋的,從女佣人到女主人,一字之差,天壤之別。真的是睡覺都要笑醒的。

    進軍與她商量,請一個居家保姆。他覺得與招娣討論這個話題似乎不太適合,但顯然又不得不談了。

    招娣爽快得很,說︰“是的,你可以考慮了。你先找好了,半年以後再進門,現在我還能動,能省就省兩文。”看看,招娣想的多周到,該省的時候,還幫我省著,多體諒人。進軍看招娣就是一支花。

    不過招娣又說了,你不要為我考慮。要請保姆,就請漂亮的,起碼也是清清爽爽的,你我看著舒服,對肚子里的孩子也有利。她摸摸肚子,眼楮里閃現出狡黠。

    她這句話是故意跟進軍開玩笑的,但說的也是大實話。她一個鄉下姑娘,無法動搖老板的根底,不如做得漂亮一點。老板對我好,一切就在其中了。

    進軍心領神會,說,要找就要找一個比你漂亮的,看看你還有沒有本事得寵。進軍心想,看看,招娣多陽光,多豁達,多會過日子!

    “哈哈,平等競爭。誰有本事,誰上。”招娣不吃醋。說著,說著,兩人就又纏上了。

    現在的進軍,日子過得爽極了,兩人在一起的時候,說愛就愛,不分時間和地點,就像抗戰時候的反掃蕩,鬼子來了,就打唄。或田間,或村頭;或地雷,或地道。想怎麼打,就怎麼打。沒有趙妮的那許多規矩。兩人自由自在,過著神仙似的快活日子。

    廖進軍沉浸在等待第三個兒子出生的喜慶氛圍里,每天除了處理公司業務,就是回家陪伴招娣。
第三部 第九章 進軍四婚娶女佣(三)
    天有不測風雲。有一天晚上,廖進軍在家里,突然被檢察部門來人帶走了,據說主要原因是偷(逃)稅和行賄。這對招娣來說,簡直就是天崩地裂了。她打電話哭哭啼啼地告知文處長,在進軍的朋友圈子里,她只認識文建國。

    文建國找到葛一商量。

    一先是說,活該!看他還N瑟不N瑟?建國並不著急,知道她不會真的就不聞不問。果然,等她喝了一口茶以後,她的態度比文建國還急。“還愣在這里干嘛呢,走吧走吧,先到他家,多了解一點情況再說。”

    她和建國一起到了進軍家,招娣已經是熱鍋上的螞蟻了。

    趙招娣曾經听進軍說起過他和葛延生的故事,今天第一次見到延生,發現延生果然氣質不凡。不知道是否有心理暗示作用,延生的氣場讓招娣自慚形穢,一口一聲大姐,叫得親熱,叫得巴結,叫得讓延生發膩。

    延生問一句,招娣答一句。關鍵的問題,則一問三不知。

    趙招娣急得只是哭鼻子。延生也不客氣,反客為主,將招娣狠狠地奚落了一番。文建國看了好笑,又不好表露出來。哪有客人這樣對待主人的?他看得出,一對進軍仍然是一往情深,小女人的醋味也滿缸滿缽的。

    本來一對進軍拋棄趙妮,娶個小保姆就不可思議,現在與招娣面對面地接觸,一眼就看出沒有文化的可怕,話都不會說,她斷定這個招娣充其量也就是一個下得了廚房的角色了。當然,可以肯定的是,那個方面也是不錯的,那不需要有多少文化,那是人的本能。

    難道你廖進軍僅僅滿足于飲食男女?食欲性欲之外,你就沒有其他追求了?只恨廖進軍不能听她當面數落,甚至就是指著他的鼻子罵“你他媽的活該!”

    一對趙妮也是不可思議。你趙妮也是斷文識字的人,難道你真的不懂食色性也的道理?小孩已經生了兩個了,完全可以好好談談,以後怎麼共同生活。你把進軍關在門外,非但沒有解決問題,反而是將進軍推向了別的女人的懷抱。自作自受,也是一個“活該!”

    一分析別人的問題頭頭是道,她就沒有想想自己當初怎麼就和進軍分道揚鑣了?還是以前歸以前,現在歸現在。所謂當局者迷,旁觀者清。後悔還來得及嗎?

    她對自己與進軍交往記憶猶新,特別是在干那事兒的時候,每每如同小別勝新婚一般。延生也常常撩他,撩得他猴急猴急的才讓他得逞。想到這里,幸福滿滿的,好像進軍又回到了她的懷抱。

    第二天,葛一與文建國分頭行動,通過各自的人脈打听消息,晚上踫頭。葛一說干就干,建國並不多話,他在有人願意做領袖的時候,喜歡低調,甘當配角,做一些拾遺補缺的工作就行。

    晚上,他們還是在進軍家——用葛一的話說,茶水還是要招娣招待的,否則太便宜她了——相互通報了了解的情況。據內部人士提供的消息,問題看來不是很大。讓葛一放心,再等等。文建國了解的情況基本相同。

    文建國笑一,“就是嘴巴不饒人。”

    葛一說︰“我是小氣。你不知道?”

    “你的花花腸子有幾根,我不知道?”建國說。

    “知我者,建國也。”一說,“唉,听說你現在跟那位老師處得不錯,也快請我喝喜酒了?”她說話沒有好好說的時候,非得把史靜說成“那位老師”,好像她不認識史靜。

    文建國拿她也是沒有辦法,只好應付說︰“那當然,天下人不請,也少不了你。”大凡在個人問題上,建國都不想扯遠。但他還是補了她一句“當然你可以缺席。”他指的是自己沒有參加一的婚禮。

    一听他如此一說,氣得哼哼的,沒有辦法。

    文建國那時已經听說,說當下發財的人,第一桶金一般是不干淨的,是黑色的,或者是灰色的。文建國不懂,也不知道真假。他也沒有問過進軍,這純粹是個人隱私,不能問。他也曾經想挑起葛一的話頭,但想想也無聊,是否干淨,與我何干?進軍進去了,他才又想起了這個話題。但這種話題,本人不說,他人是不應該問的。

    第三天晚上,進軍突然回家了,前後整整48個小時。進軍進門,看到建國和延生還在他家喝茶,異常開心,招呼喝酒。雖然是虛驚一場,進軍還是心有余悸。在那種地方,哪是人過的日子,雖說還有領導罩著——難怪有人說,進去了,不招是不可能的。不談個個都是“甫志高”,起碼也是鮮有“江竹筠”。借酒壓驚自然是少不了的。

    葛一卻不放過他,說︰“你這是在為叛徒唱贊歌,像你這樣的最好不要出來,該判多少是多少才好!”

    “你真的不希望我出來,那太可惜了,你想我的時候怎麼辦?”進軍立馬回應,趙招娣還在旁邊呢,他也不回避。如果是趙妮的話,他就不會這麼放肆了。

    “我看到你就煩!不過有時候還是希望能夠看到你。等我想看你的時候,我就到號子里看你,不行嗎?”一說得干脆,說得開心。人出來了,一切就好。

    趙招娣一會兒听進軍說,一會兒听延生說,一開始還有點兒尷尬,听多了,也就無所謂了。從延生兩個晚上都坐在這里喝茶,她意識到延生和進軍的關系非同一般。

    趙招娣忙里忙外,忙著招呼客人。上酒,上茶,上咖啡,上水果,上點心。她不知道自己是主人,還是僕人。

    文建國坐在旁邊靜靜地喝茶抽煙,听他們斗嘴。他還是習慣做一個優秀的觀眾。進軍、一、招娣,他一個個看過去,再一個個看過來。

    進軍和一談笑風生,揮灑自如。

    趙招娣怎麼看,怎麼都不像這個家庭的主婦,因為她的舉止和氣質,甚至就是長相,在這麼一個“廳堂”上,她給人的印象,還只僅僅就是一個女佣。

    文建國于是作出判斷,並下結論︰廖進軍和葛一遲早還會走到一起的,趙招娣只是過渡。

    他突然想起莎士比亞描述的那種理想的女人︰“在公眾面前像天使一樣聖潔,在孩子面前像慈母一樣慈祥,在丈夫面前像魔鬼一樣淫蕩。”進軍家大業大,他需要的是這樣的理想女人。
第三部 第十章 共產主義ABC(一)
    我不喜歡唱高調,我希望能夠按照事物的本來規律,做應該做的事。平時我不談共產主義,因為缺乏氛圍。但是面對要求加入中國共產黨的同志,我不談共產主義就是我這個組織處長的失職——在其位,謀其政。這是必須的。至于我是否做到了盡其責,就不好自我評價了。

    ——文建國寫作筆記摘錄

    新的一年,新的千年開始不久,文建國從人事處輪崗到組織宣傳處,依舊是處長。因為輪崗的要求是上級有關部門長期的規定。這次輪崗的干部比較多,組織談話的形式改成了集體談話。兩天之內辦好交接,第三天到新崗位履職。

    對文建國的輪崗,常有人問︰“怎麼,不干人事啦?”“不玩人了,玩什麼呢?”問話的人也就是開玩笑,是明知故問,可問得蹊蹺,問得狡黠,問得詭譎。就是想看你如何回答,是否可以讓大家繼續調侃一番,也可以看你對崗位調整的態度。情況明了,“人”與“鬼”相對應,說你不做“人事”,那就是說你做“鬼事”唄。

    這其中也有合理的成分,組織工作就是以干部工作為主,相比較而言,其工作性質更加雅密一點,俗話說更“鬼”一點。所以同志們的玩笑也沒有錯。

    文建國笑笑,人家一般也並不是真的說你做鬼事,三天吃六頓,開開心而已。他抱著一種無可無不可的態度。早就沒有了提拔重用的可能啦,到哪個崗位不都一樣?反正領導說了算。

    中層干部是棋盤上的一枚棋子,在可能範圍內,要把你放哪,就放哪;就是萬一把你遺忘了,你就老老實實呆在那兒;想動你了,就動;不想動你,你該在哪,還在哪;根本沒人在意你的存在。

    明朝陳繼儒《小窗幽記》有“寵辱不驚,看庭前花開花落;去留無意,望天上雲卷雲舒。”用來自我安慰,或者規勸他人都是挺好的。文建國想想,大半輩子下來了,在大是大非,在個人問題上,還真的從來沒有不听領導的。听領導的,也有犯錯誤的時候,那是大家都在犯錯,大家都錯了,隨大流,就不追究責任了;是領導錯了,也不追究領導的責任了。所以,總體而言,文建國“是個好同志”——他學著“文革”中流行的某個句式,自我評價。

    當然,“好同志”不一定是頂用的同志。在世俗生活中,“好人”有時是“無用”的代名詞。說某某人平時還好呢,那是在某人犯事的時候,不願做牆倒眾人推的事兒,給某人留個面子的托辭。

    文建國對這兩個處室的定位很清楚。有俗話說,跟著組織部,年年有進步。可惜的是我年齡大了,走不動了,自然也進步不了了。組織處處長是市管干部(雖然級別還沒有達到),其重要性是不言而喻的。通俗地講吧,原來是管老師的——有了問題是真管,現在是管校長管書記了——其實是管不了的,只是起個牽頭聯絡協調作用而已。

    文建國頭腦清爽得很,拎得清呢。在所謂的從政問題上,文建國歸咎于先天不足;在從教問題上,他自認為後天失養。充其量也就是一個萬精油式的干部,涂抹在哪兒都行,作用不一定大,但絕對不會壞事。

    有《水滸傳》魯智深同志到了坐化之時,才道“今日方知我是我”。相比而言,文建國大徹大悟已經提早了許多——離“坐化”還有一大截子路呢。正是由于他“徹”“悟”得太早,平時就顯得老氣橫秋,就顯得穩重有余,激情不足。就是他對史靜的“拒婚”,也坦然面對。他總是站在對方的角度考慮問題,人家史靜不也是為我好嗎?

    上任第一天,副處長向文處長報告,最近有一期“入黨積極分子培訓班”開班,問文處長有什麼話要說。

    文處長叫她先把情況說說。副處長就把情況說說了,無非是開班式,領導講話,听報告,座談,寫心得體會,考試,結業式等等一套程序。程序走完,發一張結業證書,憑著結業證書,就算具備有跨入黨組織大門的資格了。副處長最後強調了證書的重要性,“沒有這張證書,是無法跨進大門的;有了這張證書,也不是人人都可以進的。”

    文建國笑笑,她怕我不理解呢,就說︰“我知道了,沒有駕照是不能動車子的;有了駕照,不是就有車子開的。”文建國拿駕照的時間不長,還處于興奮狀態,比喻就出來了。

    “比喻正確。OK!”副處長表揚處長。

    文處長問︰“考試一般是什麼內容,開卷還是閉卷?”

    “開卷,學什麼考什麼,每人都是90分以上,個個都是‘優秀’。”副處長回答得清楚明白。文處長似乎听出了她有些什麼抱怨,就問︰“你希望我說點什麼?”

    副處長說︰“我希望文處長有點什麼新要求,這是你輪崗到組宣處以後的第一次亮相。入黨積極分子培訓班學員現在是年輕教師居多。”

    “來個下馬威,還是殺手 ?”文建國開玩笑。

    “都可以,不要客氣。”副處長知道“下馬威”和“殺手 ”在這里都是一個意思。

    “好的。開班式和結業式留給我,不要請領導和專家。其他程序內容不變,你主持。我不問。”文處長笑笑說,“但考試提前,或者說在開班式上增加一個測試的內容。不過我不會為難大家的,我只是想了解一點實際情況。”

    文建國有自知之明,他在培訓班如果有講話的話,他不希望有領導在場,他反對官樣文章,有領導在場,講話的時候就得有“官樣”,他不願意投其(領導)所好;也不願意有領導干涉自己的內政。他的主意已定。

    開班式上,副處長介紹文處長,其實也不要介紹,大家都知道是從人事處處長輪崗而來的。普通教師可不管你是從哪兒來的,至于你干的是“人事”或“鬼事”,他們更是不管。

    文處長平時口碑不錯,老師們有所耳聞,有不少年輕教師還是文處長經手上的崗。所以歡迎文處長的掌聲還是比較熱烈的。

    文處長說︰“我這個人不善言辭,客套話,就不說了。我出了幾道小題目,請大家做一做。做得好的,算你的考試成績,做得不好的,下次再做一遍。”他說得很輕松,然後向副處長示意,發考卷。

    考卷的主題或者叫著內容的,是“共產主義ABC”。會議室里鴉雀無聲,動筆的人不多,似乎感到為難。有兩位女教師竟然眼楮急紅了。文處長認為是急的。
第三部 第十章 共產主義ABC(二)
    文處長是按照自己對“共產主義”的認知程度出的考卷,既然是“ABC”,肯定就是一般的基本常識了,他認為這是準備入黨的同志應該具備的起碼的知識,否則的話,你為什麼要入黨呢?打個簡單的比方吧,你要進入一扇大門,你得知道進來干什麼吧;為了干什麼,為了干好什麼,你總得對大門里面的情況有一些基本的了解吧。

    這是對學員的基本要求,同時也是作為處長應該掌握的基本情況。既然是準備入黨了,那你對黨了解多少,我總得知道吧。也相當于初中入學以後的分班考試,成績好壞影響不大,但要進入什麼快班(尖子班),如果太拆爛污,就不好看相了,叫想幫你說話的人都不好意思開口呢。

    考試題目以常識性知識為主,沒有時政性的。文處長認為,常識性知識是必須掌握的基本知識,而那些可能會隨著歷史、形勢變遷而改變的題目沒有。今天這樣說了,明天可能又換了一種說法的題目,文建國不感興趣。還有朝三暮四,暮四朝三的題目也沒有。他現在做事,喜歡盡量把握在“基本的”“本質的”“原則的”範疇,以回避,今天正確,明天“貽笑大方”的事情發生。

    最後一道題目是文字題,“聯系你身邊的共產黨員,談談為什麼要求入黨”。這是送分題,每個人都可以寫得滿滿的,他知道“積極分子”們對這一條題目,肯定信手拈來,也不可能寫錯,應得分給了40%,讓大家兜個底吧。文建國不能免俗。

    文建國顯然是誤判了行情,考卷交上來之後,居然沒有一份考卷可以達到及格水平。文字題就滿打滿算,給40分吧,仍然沒有。因為其他題目竟然是以空白為主。

    文建國偏偏對最後一題沒有絲毫興趣,肯定是千篇一律,味如嚼蠟。這一條題目本來就是送分的。文處長不想看,看了也是浪費時間。

    空白之多和回答錯誤,花樣百出的內容,讓文建國感到了事情的嚴重性,可悲可嘆亦可泣——難怪一開始就有兩位年輕女教師眼楮急紅了。他怎麼也沒有想到現今的青年教師,不,應該說,現今追求進步的青年教師,更準確地說,現今要求入黨的青年教師的政治基本常識竟然匱乏到如此地步?

    比如,問《共產黨宣言》的作者是誰?那回答是五花八門,沒有一個全對。唯一讓人欣慰——如果值得欣慰的話,雖然寫錯了,但還都是寫的共產黨的領袖人物,有國內的,有國外的。沒有犯下原則性的嚴重錯誤——文處長自嘲——幸虧沒有,大方向基本正確。問題也許就不算太大了吧。

    比如,默寫《國際歌》歌詞。有相當多的學員寫的是《國歌》歌詞。文建國分析,是否可以從另一個角度說,他們平時唱《國歌》的時候,根本不知道自己是在唱《國歌》?抑或一時緊張,眼楮看花了,看丟了一個字?會不會有同志認為,不會是文處長老眼昏花,多了一個字自己還不知道?還是說,《國際歌》沒有絲毫概念,考慮到考卷上空白不好,勉強用《國歌》代替。說不定他文處長也不看內容,不就可以蒙混過關了?

    四十余名學員,除了最後一道文字題,沒有一條題目能夠全部回答正確。一個學員也沒有。嗚呼,共產主義在中國,在入黨積極分子身上究竟還留有多少印記?文處長不無擔憂地想。

    文建國沒有勇氣把這份考卷給黨內同志做。他實在吃不準,做得好吧,你文處長在干什麼?做得不好吧,你文處長想干什麼?而且那樣興師動眾,大動干戈就不是處長的職責範圍了,那必須由黨委書記發話了。可是今天的考試,他並沒有向黨委書記匯報。在入黨積極分子培訓班上,有點小動作,問題不大,在組織處長的職權範圍之內。

    在培訓班的結業式上,文建國處長自然是一番“訓話”,這也是他第一次面對成人,可以稱之為“訓話”的講話,反正對象以小青年居多。

    他先表揚了一位女老師,因為《國際歌》她寫了三句——可是文建國感覺這表揚充滿了諷刺和嘲弄。接著他說︰

    “試卷上的題目,如果把最後一條文字題排除在外,沒有一個超過20分的。就是說加在一起計算,沒有一個及格的。最高分,我也不公布了,公布出來,我第一個難為情,因為我是組織處長。

    請同志們自己考慮,《共產主義ABC》考試不及格,怎麼入黨?你如果表示不想入黨了,我給你們講的話,就是廢話,就是對牛彈琴,是我不適時宜,考試不分對象,講話不分對象。如果你堅持要求加入中國共產黨,那你們看,怎麼辦?”

    文處長說到這里停下了,一分鐘,三分鐘?會場上出現一陣令人難堪的冷場。他看到所有的學員都低著腦袋,還有女同志抹眼淚了。

    “今天的考試結果很難看,是你們的責任,也不全是你們的責任(誰的責任呢?我文建國說得清楚嗎?當然,還沒有輪到是我文建國的責任,這是我上任伊始做的第一件事)。希望同志們好自為之,考慮考慮。”

    文處長說得很慢,聲音也不大。說一句,停一句,眼楮還不停地在會場上掃瞄。沒有一個“積極分子”好意思與文處長對視。

    他想,是自己的共產主義情結太濃厚了(沒有自我標榜的意思),是自己受“文革”影響,太“左”了(絕對不承認);是自己心血來潮,信口開河,是對前任處長黨建工作的否定,抑或是想對黨建工作進行創新?文建國無法給自己下結論,到底屬于哪一類?

    會場里的“積極分子”們大氣不敢出一聲。都是當老師的,平時學生考不好,且是全班考不好,老師非發火不可。看看文處長,平時也挺儒雅的,不發火,不罵人。此刻他也沒有發火,也沒有罵人,可他說的話,就是那種罵人不帶髒字的話,句句敲在心坎上,敲在榆木腦袋上,讓人只恨座位下面沒有一個地洞可以鑽下去。

    “當然,這事也不能怪你們。”文處長的口吻放緩和了一些說,“這說明我們黨建工作的薄弱和淡化,包括社會輿論的大環境和我們黨組織的小環境,統統缺乏正確導向。理想、前途、信仰等等,已經不再是‘熱詞’,甚至在平時為人們所不齒。人們變得更實際更時髦更市儈更庸俗更利己更唯利是圖,甚至是更荒唐。
第三部 第十章 共產主義ABC(三)
    這一切,我沒有資格去作更多評論。但是,請同志們注意了,今天因為是你們找到‘我’了,是你們表示要加入黨組織,我才和你們說這些話的,如果是春風不入驢耳,我倒希望不要在這里浪費時間,該干啥就干啥去。不入黨,並不影響你成為一名好教師,甚至是優秀教師。但要入黨,就得有入黨的規矩!

    現在每人發一本《共產黨宣言》,回去以後通讀。

    馬上學唱《國際歌》,如果不會唱《國際歌》,如果不能為《國際歌》所感動,所激勵,而熱血沸騰,我看還是不要入黨為好!”

    說到《國際歌》,他自然想到,“文革”武斗時,有《國際歌》的播放,武斗雙方都高唱《國際歌》。那不能說,那是扯淡了。今天在座的基本上沒有人經歷過那段歷史。是否了解,不知道。

    他在講話的時候,的確有了這麼一閃念。他也想到在影視作品中,共產黨人慷慨就義時,會有《國際歌》的背景音樂響起,那是藝術加工的渲染,或者是主人公的心理刻畫,是主人公的所思所想的藝術加工。

    “那麼,我們今天學唱《國際歌》是為了什麼呢?為了什麼?理論專家可以寫出長篇累牘的理論文章。簡單地說,為了進入共產黨的大門,為了堅定你的信仰,你就應該,你就必須會唱《國際歌》。

    道理也很簡單,既很平常,也很重要。冷了穿衣,餓了吃飯,困了睡覺。大家說是不是?需要會唱《國際歌》,需要掌握其他的一點‘共產主義ABC’知識,亦同理。我就不多講了。”

    事後有“積極分子”說,文處長這一著著實厲害,原來指望,考試嘛,是學什麼考什麼,我們當老師的還怕考試麼?可文處長給我們來了一個突然襲擊,一下子就被他拿捏住了軟肋,而且他說的道理的確合情合理。情理之中,意料之外。

    還有“積極分子”說,這個處長不好玩,不是隨隨便便敬支煙,打個哈哈的人。

    又有一個“積極分子”說,那天我特地帶了一包好煙,沒有敢掏出來,站在他面前,我就感覺自己體無完膚了。以後做人做事得悠著點。

    晚上他把培訓班的事情說給史靜听,史靜笑他是書呆子,就是讀書人那種酸不啦嘰的味道,可能還有“文革遺風”的習氣。當然也是革命的英雄主義和革命的浪漫主義相結合的很好體現。

    史靜說︰“《國際歌》我也唱不全呢。”

    “你又沒有要求入黨。”建國說,“我也不要求寫全,我只是要求能寫多少是多少。可憐,寫出來的,沒有超過三句的。能夠寫出一、二的同志不超過十分之一。”

    “不過,我不可能把《國際歌》寫成《國歌》。”

    “是的呀,《國歌》不是天天唱嘛,早操的時候都唱,這些人不知道唱到哪去了。小和尚念經,有口無心。即使《國際歌》寫不上來,也不能用《國歌》來代替啊,這又可能關系到考試的技術常識問題了,以為我不會認真看?或者說寫一點總比空白好?”

    “你作為組宣處長為什麼不抓一抓呢?”史靜問,“比如已經在黨的同志。”

    “我可沒有那個膽量。抓入黨積極分子,那是因為他們申請入黨,不得不听我組織處長的。對黨員同志如果也來這一招的話,我估計大家下不了台,我自己更下不了台。也許考試成績可能會好一點吧?”

    “不過我看有些大會場唱的時候也不怎麼樣,乖乖糊乖乖。大乖乖糊小乖乖,小乖乖也糊大乖乖。只有專門唱紅歌的時候才有激情,但那又充滿著表演的元素,那叫‘秀’。”史靜停了停,好像又在安慰他了,她說,“《國際歌》一般是用來‘奏’,而不是‘唱’的。”

    “是的。自上而下,自下而上都是奏的。我又沒有反潮流的精神,只能是在力所能及的範圍內做好本職工作。”文建國表示無奈。

    “後來呢,《國際歌》學唱得怎麼樣?”史靜饒有興趣地問。

    “那還有的錯,一個個精神亢奮,這時候如果毛主席一聲號令,保證個個都往死里沖!”建國很高興,他說,“讀書人沒有書生氣,那叫什麼讀書人。革命黨人,革命的英雄主義,革命的浪漫主義那是必須的。做人,特別是做一個男人,沒有激情,沒有英雄情結,就失去了動力;沒有浪漫情懷,生活就枯燥無味。”

    他看看史靜,補充了一句,“也沒有女神會愛我了。”

    史靜說︰“你就N瑟吧。”她听了建國說的話,內心也是很N瑟的,文建國起碼有男人的血性,有英雄的情結,是否浪漫?另說。

    過了一會兒,史靜又覺得不完全對味,她說︰“你也不好,人家來參加培訓班,是準備好好接受教育,等結業的時候再考試,誰知道你爆了個冷門。這下可好了,今後凡是參加由你組織的培訓班,一律先做好考試的準備,豈不搞得人心惶惶的。”她不停地笑,覺得好玩,又說,“要求入黨的人遇到你這個老八股,真就倒霉透頂了。”

    “其實也不盡然。我難道不是一個好說話的人?我只是抓住了事物的本質,還事物的本來面貌、本來規律而已。而不喜歡追時髦,趕風頭,出洋相。”建國笑笑說,“有一位領導跟我說過,每個人都有優點,也有缺點。有時優點就是缺點,缺點就是優點。全看你在什麼時間什麼場合表現出的是什麼。這句話是很難琢磨透的,在需要表現優點的時候,卻表現出缺點。人如果這樣活著,為了表現自己的優點,豈不太累了?”

    “是的,我同意你的觀點。但有的人,離婚快兩年了,也不公開。我不知道他為了隱瞞什麼,又為了表現什麼?”

    “看看,看看,怎麼就耿耿于懷了呢。我那不是個人隱私嘛。你總不至于讓我滿大街的宣稱︰我,文建國離婚了,有誰願意嫁給我的?或者,直接了當︰史靜同志,我已經離婚了,你願意嫁給我嗎?”

    “我是這個意思嗎?詭辯!”史靜說著說著又笑了。
第三部 第十一章 文建國天命知否(一)
    我在毛主席紀念堂的那一刻,想多了。我也不知道我的想法正確與否?——文建國寫作筆記摘錄

    市教育局干部輪崗不久,全市市級機關也來了一個大交流,大輪崗。據說市委書記已經充分認識到各個部委辦局普遍存在著中層干部“梗塞”的問題。就像人的身體,腸梗塞是要命的問題,因為腸梗塞了,就會影響到上,影響到下,就會引發全身的病理變化。所以市委書記信誓旦旦,要在全市範圍內打破行業界限,進行中層干部交流,各個部委辦局的腸梗塞問題就可以解決了。

    流水不腐,戶樞不蠹。我幫你們將水攪活了,以後的工作就看你們自己的了。

    上,沒有問題,大腦很清醒(自我感覺極好);下,沒有問題,干勁很充沛(老百姓好說)。大領導覺得自己很神通,抓問題抓得很準。

    有人質疑,如此一來,機關的水是搞活,還是搞渾了?難說。

    不是嗎?你市委書記動我的中層干部,那今後中層干部我還能不能動?你市委組織部干干脆脆把中層干部的任免使用權一把抓不就得了!誰是中層干部?部委辦局的領導才是市里的中層干部,怎麼連基本常識也不懂了呢?

    系統內輪崗,建國完全理解,也很有必要,可是市委書記不抓局長,抓處長(科長),就有點莫名其妙,滑天下之大稽,成為笑料了。

    用江州老百姓的話說,這叫“刨不動冬瓜刨瓠子”。

    笑料歸笑料,局長們不敢說,已經殺雞儆猴了,你管的處長我都能動,想動你,不是小菜一碟嗎?處長們是敢說的,可處長說的,市領導听不到,或者佯裝听不到,或者閉目塞听。

    中層干部的普遍交流,不但違反了干部管理條例,而且荒費了不少專業人才。有人交流的崗位與原崗位,與本人所學專業風馬牛不相及,雖有滿腹牢騷,也有一腔熱血,但也只能是啼笑皆非地服從組織安排。

    文建國因為超齡,不在範圍,但他卻經手了幾位同僚的交流調動。想唱高調就鼓勵,知心一點的就安慰,實在不行的就攤牌。該動誰就誰,全市一盤棋,教育局豈能例外。

    他沒有想要和上級對著干的意思,連意見也不說。他的想法是,你組織部那麼一大幫干部養著那兒,怎麼沒有一個站出來反對的呢?不說“反對”吧,怎麼沒有人將下面的意見通過正常渠道向上“反映”呢?處級領導不敢跟廳級說話,平頭百姓還可能跟中央反映問題嗎?後來想想,自己不也是彼此彼此,又何必苛求他人?一把手說了算的現象不足為奇,萬馬齊喑的局面,不就是這樣產生的嗎。

    文建國最後的結論是,不是下面的人敢不敢說的問題,而是上面的領導,是否能夠讓下面的人說的問題。上下級有了矛盾,矛盾的主要方面應該是在上級。

    于是他不再把這個問題作為一個問題了,天塌不下來。過不了兩年,一把手上提拔走了,新來的一把手會有新的一套施政綱領。下面的干部就不停地適應新的領導就是了。

    果然如此,時間不長,曾經交流的干部就有不少人“回潮”了。正面說,經過全市大面積的“中層干部”輪崗,他們的基本素質得以提高,“腸梗塞”問題基本解決。

    文建國聯想到自己的工作,《共產主義ABC》考試就是我的個人主張。沒有向上匯報,沒有和副處長商量,我一個人拍腦袋就做了。我的感覺不是也挺好嗎?于是心里坦然。己所不欲,勿施于人。

    組織處工作有慣例,每年舉辦一期干部培訓班,培訓班上的一項重要議程是“紅色之旅”。建國想到北京看看,培訓班的“紅色之旅”就選擇了北京和西柏坡。因為文處長想到北京,“紅色之旅”就到北京。他想想是好笑,可見這權力因素的影響有多大?反正沒有局長感興趣,否則的話,局長說到哪,那就到哪。

    西柏坡有黨的七屆二中全會會址,會上毛澤東同志以著名的“兩個務必——務必使同志們保持謙虛謹慎不驕不躁的作風、務必使同志們保持艱苦奮斗的作風”,對即將執掌全國政權的中國共產黨人提出了告誡。

    面對五十多年前的情境再現,建國不免感慨,“兩個務必”應該伴隨著黨的建設之始終,現在同志們嘴上仍然確認,實際行動上早已南轅北轍,相差甚遠了。

    所謂的“紅色旅游”,也是輕前者(“紅色”)而重後者(“旅游”)的居多;或者是掛前者旗號,行後者之實。如果沒有“紅色”,“旅游”豈不太過分,豈不太招搖?就像“唱紅歌”,唱歌是一個方面,借此活動給同志們搞點福利也就在其中了。至于唱“紅歌”的形式,唱“紅歌”的背後可能還有其他什麼,那不是一般人考慮的問題。

    反正有領導說,唱!群眾就跟著唱;停!大家就都停。

    文建國不排斥“紅歌”,他排斥動輒有組織的大呼隆式的群眾運動(活動)。他養成了一個習慣,或者說已經產生了一種本能反應。凡是一涌而上的,他反而比較冷靜。“文革”給他的經驗教訓實在深刻,雖然那時他還只是傍觀者。

    年輕時,可能是一種激情的自然流露,年齡大了,則感覺是一種做秀,蠻難為情的。可他忽視了,自己雖然不年輕了,但總是有一茬茬的年輕人。年輕人有激情,易跟風,也是自然的社會生態。

    至于“紅歌”後來是否作為“道具”,是否和“大人物”“大事件”有關,那是文建國無法預計和評估的,他沒有高瞻遠矚的本領。

    從“兩個務必”,聯想到“延安窯洞對話”,毛澤東同志的意思十分明確,要保證“紅色江山”長居久安,就必須打破“歷史周期率”。而保持“兩個務必”正是破解“歷史周期率”的具體體現。

    那麼“歷史周期率”能打破嗎?文建國作為黨的普通一員,作為黨的基層干部,常常思考這個問題。

    人的生命有周期,這是目前沒有人可以改變的自然規律。中國自古以來就有“萬歲”的良好祝願;有煉丹術,有追求長生不死的實踐。但至今尚未有人如願。隨著自然科學的發展,今後是否可以長生不老?也許可能有吧。所有的人都希望有。
第三部 第十一章 文建國天命知否(二)
    那麼一個政黨,一項事業到底有沒有周期,是文建國苦苦探尋的。後來他看到金庸的《笑傲江湖》,對其《葵花寶典》頗感興趣。如果聯系上“歷史周期率”,那又當何解?

    葵花寶典的第一頁上注明“欲練神功,引刀自宮。”意思是修練前必先自宮,否則會“欲火如焚,登時走火入魔,僵癱而死。”宮刑,已經殘忍,慘無人道,“自宮”則無以復加。

    文建國一時難以厘清頭緒。古人多有壯士斷腕一說,已經充分表達了英雄氣概,兩害相較取其輕,舍棄一臂,保全生命。

    “自宮”那玩意兒,如果真的用上了,真的是有用的,但男人已經不男人了,學那“葵花寶典”又有何用?如佛洛伊德所雲︰“性的滿足與成為偉人是人奮斗的原動力”。如此一來,對如何才能掌握《葵花寶典》的秘籍就難圓其說了。

    文建國不是政治理論家,對一些深層次的理論,他往往是淺嘗輒止。對武俠小說他沒有多少興趣,知之甚少,于是干脆回避。回避當然是可以的,問題還在那兒。

    參觀“毛主席紀念堂”,則讓文建國感慨萬分。離第一次見毛主席(雖然只是遠遠的身影),已過去三十多年,那時自己是一個前途未卜的高中生,如今已是基本定型了的黨的基層干部。而讓人難以言表的是,那時全社會對毛澤東同志無限崇拜,如今對毛澤東同志的評價褒貶不一,甚至針鋒相對,讓現實社會里不少人無所適從,長期徘徊在“羅生門”。

    有哲人說過,“道德有兩種,有獨立心而勇敢者曰貴族道德;謙遜而服從者曰奴隸道德。”那是哲人說的話,自然適用于哲人。而對凡夫俗子來說,恐怕需要的是更加平和幸福的日常生活,老百姓沒有心情談“哲學”。

    文建國吃不準,自己屬于哪一類人,有時他把自己歸類到“貴族”,有時他說自己是“奴隸”;有時自己像是哲人,有時自己也只是村夫,最多是一介書生。那麼如今的社會,“貴族”有多少?“奴隸”有多少?文建國不知道。

    參觀紀念堂的人被裹挾著緩步前移,摩肩接踵,快不起來,也容不得停留,旁邊還有武警戰士炯炯有神地關注著紀念堂的安危。

    文建國看到毛主席遺容的時候,已經平淡得像平時到殯儀館參加一個年長的同事或者是長輩的告別儀式。他的心情很是復雜,毛澤東同志的建國偉業,在中華歷史的長河中是容不得否認的,反右和“文革”,讓善良的人在後來的政治生活中,心有余悸,不再那麼容易地跟風——有人是為跟風而跟風,有人是情不自禁地跟風——也是不爭的事實。

    文建國也許能夠不再輕易地跟風,但每個時代又總有新的跟風者產生,這是自然而然的。“一句頂一萬句”的時代還會再來嗎?

    據說,在德國達豪集中營入口處,刻著17世紀一位詩人的警世名言︰“當一個政權開始燒書的時候,若不加以阻止,它的下一步就要燒人;當一個政權開始禁言的時候,若不加以阻止,它的下一步就要滅口!”在出口處還有另一條名言︰“當世人忘掉這些事的時候,就意味著,這些事還會發生。”

    文建國不知道是言真假——自己沒有看過,看到了也不認識,也沒有權威告之真假,但他內心認同這兩段話所闡述的深刻哲理。

    文建國顯然不願忘掉,也不可能忘掉,作為一名中共黨員,願意為人類最壯麗的共產主義事業而奮斗終身,而我們的領袖或者是一個領袖集團在某個時段的某些決策(主觀和客觀),是否始終與黨的信仰宗旨和為之奮斗的事業始終如一?

    作為毛澤東同志本人,他希望逝世以後火化,當時的中央沒有照辦。水晶棺保留遺體的做法,也大多發生在社會主義國家。目前號稱為“社會主義國家”的,究竟有幾多是社會主義?斯大林同志的遺體從水晶棺里被請出,火化後重新安葬又應該如何評說?更深層的原因究竟是什麼,放上意識形態討論,如何理解?

    中國的傳統習慣是為尊者諱。中國的儒家文化是“入土為安”,徹底的唯物主義者究竟應該如何處置這麼一些問題?平時文建國也不多想,也不與同事朋友議論,只是當他從領袖遺體面前一走而過的時候,突然集中爆發出若干大膽的疑問。他甚至有了不寒而栗的感覺,不敢繼續演繹,歸根結底,主觀上,文建國沒有冒天下之大不韙的勇氣和膽識;客觀上,他已經深陷“羅生門”。

    從京城回來,他把自己的想法說給史靜听,史靜認為有點想法是可以的,但一定不得隨便亂說。她說︰“‘文革’時期的大民主——‘大鳴、大放、大字報、大辯論’式的四大自由,已經為歷史證明不適合中國目前的民主進程。起碼是目前。”

    “這倒也是,中國的事情就是不管做什麼,一放就亂,一管就死。”建國不無感慨地說,“矯枉過正。不‘過正’,是否可以‘矯枉’呢?或者說,用物理的方法解釋,‘過正’可以盡快地‘矯枉’嗎?”

    文建國動手能力極差,沒有想過用木條或者鐵條實驗一下,他只是想當然地用手比劃,似乎“過正”確實可以比較快地得以“矯枉”,或者在“矯枉”的過程中,自然而然地就容易“過正”了。

    至于對“欲練神功,引刀自宮”的質疑,史靜則是表示完全贊同,她先下結論︰非神經錯亂者,而無以為之。武俠小說,不必當真。

    她說,上帝造人,一個男人,一個女人,才有了人類世界。如果沒有了男女之別,這個世界首先就亂套了,除非地球毀滅。所以“欲練神功,引刀自宮”乃無稽之談,純屬“小說家言”,是對後人的忽悠、愚弄和盅惑。或者說,作者只是為了愉悅讀者,誰知道你們這些個讀書人當真了?

    “如果無法掌握‘葵花寶典’,‘歷史周期率’還能破解嗎?”文建國沒有與史靜繼續討論,當然他也不願與其他人討論。
第三部 第十一章 文建國天命知否(三)
    又有一期全市中學校長培訓班就要結束了,據班主任反映,有幾個學員在外出參觀學習時,無組織無紀律。班主任管不是,不管也不是。

    文處長听了,搖頭咂嘴,都是校級領導呢!他不想管,因為學員來自各轄縣(市)區,與你市局沒有直接隸屬關系。不管也不好,班主任是在為你工作,你不支持班主任工作,今後誰願意為你工作。最最關鍵的還是此風不可長,作為校長,平時是全校師生的表率,真的在外地出個差池,回來後怎麼交待?自己是直接責任人,還是要負主要責任的。

    文處長在結業典禮上批評了違紀現象,從修身說起,再說到齊家治國平天下雲雲。他自認為做了一篇質量不錯的雜文,抨擊了某種不可助長的歪風邪氣,有理論有依據有事實,坐在身旁的江州教院許院長頻頻頷首致意。

    文建國感覺能夠得到他的認可,還是不容易的,他不光是普教界的老前輩,還是中文系科班出身,滿腹經綸。

    晚上他將培訓班上的講話復述給史靜听——他現在已經習慣天天向史靜“晚匯報”了。

    史靜則說他好為人師。你不應該在結業式的時候批評校長。本來培訓班結業是一件開心的事,讓你給掃興了。特別是對象不同,與你在入黨積極分子培訓班上的對象不同。這些當校長的,什麼世面沒有見過?什麼報告沒有听過?就你一篇“小雜文”,不但不能打動人,說不定還刺激了人家。那位許院長跟你秉性差不多,他只是看到你的文章寫得不錯,表達得不錯,沒有考慮到當事人的心態。都是書生型的。奇怪的是中國的書生都喜歡當官。其實,純書生是不適合當官的。為什麼呢?有李鴻章說過,天下最容易的事情就是做官。本來是容易的事,硬是給讀書人搞復雜了,這官就做不好啦。

    文建國說她是奇談怪論,什麼事情不要用心去做呢?

    史靜笑笑,對他的爭辯不置可否。

    下一周,在局務會上,在會議結束的時候,夏局長說,順帶說一件事。我最近收到一封幾個校長的來信(沒有署名,但說的事情,是校長的事情),不是教師來信。他又強調。最近我們的一位中層干部在某個培訓班結業典禮上信口雌黃,不了解情況,亂說一通。造成了很不好的影響,有損我們市局的形象,希望能夠引起相關同志的注意。

    文建國對號入座,渾身燥熱。可夏局長沒有指名道姓,說的時候也沒有板起臉孔,還沒有等到文建國有什麼反應呢,夏局長宣布會議結束。

    文建國一臉茫然,有好一陣子不舒服。他自認為是一個自尊自律的人,是一個識相知趣的人,幾十年來,從來沒有被領導批評過。我沒有說錯話,你夏局長也真是的,為什麼不能先問問我呢,我可以把講話的提綱給您看,我可以把事情的來龍去脈向您匯報啊!

    可領導就是領導,夏局長說過了,就沒有事了。

    這天晚飯後,建國見到史靜就說,不幸被你言中。

    史靜問什麼事?然後拍手稱快。說︰“文建國,知天命,不知天命。”

    建國問︰“你是說我沒有‘知天命’?”

    “你啊,或知,或不知。”史靜說,“你呢,生理年齡知天命了,心理年齡還沒有知天命。你還是適合與學生打交道,或者跟青年教師打交道。”

    “為什麼?”建國問。

    “因為你還比較天真,單純,少了一點市儈。不會玩社會經驗。”史靜索性就多說說了,“你呢,人是個好人,如果有權的話,是個好官。所謂有權無權也是相對的,在市屬學校那些“積極分子”小青年面前,你是有權的。可以這麼說,沒有你的同意,他們就不可能入黨。在全大市,在轄縣(市)區的校長面前,你是無權的。人家的升遷與你沒有半毛錢的關系。現今的社會現實得很,你沒有權,我為什麼要听你的?我們當校長的平日里辛辛苦苦,難得幾個兄弟們遇到一起,放松放松,值得你文處長大驚小怪,小題大做嗎?你姓文的就是聖人?你讓我不舒服,我畫幾個字,也讓你不舒服。”

    “哦喲喂,史老師說起大道理來一套一套的,下次培訓班請你去做報告?”

    “呵呵,我不稀罕。你們那些培訓班還不都是‘八股’,除了你的‘ABC’,還算有點創意。”

    建國每天有機會與史靜說說話,心里很是慰藉。就如同學生的作業“日日清”,否則睡覺也不踏實。

    有一個真正可以說話的人,仿佛找到了另一個“自我”。你說的話,對方都能理解或包容,或者你想說的話,對方先說了,說到你的心底里了,你就可以得到極大的滿足。如果對方又是異性,且說話不分時間,不分地點,不分內容——包括黃話粗話俗話和“反動言論”,且毫無顧忌,暢快淋灕,那就有了一種天人合一的感覺。

    人生之快慰,概莫如是。

    建國突然冒出這樣的想法,而且自覺頗有哲理。他又想到,是不是自己已經衰老,竟然僅僅只是滿足于有一個“說話”的對象了?

    從史靜家出來,建國長長地呼出一口氣,呼出了一股濁氣。他將白天夏局長批評帶來的不快,全部吐光,明天太陽還是會出來的。文處長還是文處長,今天夜里依然還是一個好覺。有沒有一個好夢?那無所謂。

    文建國自我感覺有一個好,不管白天遇到什麼不愉快的事,他一定在當天消化掉,就像以前貫徹最新最高指示不隔夜那樣。等到腦袋瓜子靠上了枕頭,他就什麼心思也沒有了。

    “天皇皇,地皇皇,我家有個夜啼郎,過路君子念一遍,一覺睡到大天光。”建國獨自走在倉巷,四周一派寧靜,他突然哼出了小時候經常听人哼唱的那首《夜啼帖》兒歌,電線桿子上,牆壁上也多有張貼(現在沒有了),他感到好笑。沒有意思,沒有指向,就是心里感覺舒暢多了。“夜啼郎”的日子真是愜意!

    于文建國而言,他不會因為被領導說了兩句就睡不著覺,可他起碼會反思,像這樣的場合,像這樣的言語,我今後還要不要講?平時不多講話,那是一種不屑;講起話來就傷筋動骨,是自己的劣根性?難道真的如史靜所說,我“知天命”,“不知天命”?

    後來有好長一段時間,他總是感覺有一只蒼蠅在自己的臉上飛來飛去的,還嗡嗡叫。雖然並沒有影響他的睡眠,可也影響到了他的主觀能動性。何必呢,你少講兩句,天又塌不下來。是不是尾巴夾的時間長了,難過?

    文建國心里一片茫然。
第三部 第十二章 史靜允婚華爾茲(一)
    我和史靜終于結婚了,天遂人願。曉霞和劉強東的禮物是一部“桑塔納2000”,以祝賀“才子佳人終成眷屬”。才子,我不敢當;佳人,史靜因為身體原因也屬勉強。曉霞和劉強東的心意,我必須接受,否則,曉霞跟我“沒完”。——文建國寫作筆記摘錄

    2002年12月“SARS”在中國廣東順德發生,並擴散至東南亞乃至全球,到了2003年春天成為一次全球性傳染病疫潮。所有的人都在擔心,我會不會被傳染,我被傳染了怎麼辦?一時間謠言四起,板藍根、白醋價格暴漲,有不法商人狠狠地撈了一筆。

    有段時間,“世界末日”一說,曾經蠱惑人心,但那是不為主流媒體認可的歪理邪說。“SARS”卻是實實在在地肆虐,泛濫。不可說人心惶惶,但可以說人人提心吊膽。生怕有哪一天,非典光顧到自己,“小湯山”向你敞開著大門,死神正在向你招手呢。

    文建國和多數公職人員一樣,盡量減少了社交活動,也就有了更多的時間與史靜相處。史靜的身體正在康復之中,她用中藥調養,用瑜伽鍛煉。她已經恢復了一半工作量,不做班主任,擔任一個班的英語教學任務,相對自由。

    人生苦短,為歡幾何。史靜在全世界都在抗擊“SARS”的日子里,有了新的人生感悟。

    她反問自己,為什麼非要等五年呢?如果五年以後真的痊愈了,固然是好事,但我豈不白白地浪費了兩年時間;如果五年以後病情惡化,我這一輩子就真的沒有“愛”了?那將是多麼地心不甘情不願啊!

    現在愛就在身邊,唾手可得。她覺得真的應該兌現承諾,提前把自己給了建國。她時常出現一種沖動,一旦感染上“SARS”,不真的就是世界末日了麼!

    她到醫院找到王主任,作了一次全面體檢。王主任恭喜她,肯定沒有問題了,你可以徹底放心!

    第二天正是周末,她決定就在當天晚上,對,就是今天晚上向建國表達愛意,時不我待,只爭朝夕。她要讓他知道,從今天晚上開始,我們兩人就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與你生同一個衾, 死同一個槨”。再也不分離了。她這個年齡,已經不再僅僅考慮狹隘的“愛”了,而是理智地想到了更長久的歸宿——最終的歸宿。

    史靜興致勃勃,設計了一個浪漫氛圍,她要用跳舞的方式讓建國漸入佳境。平時听歌的時候,她只用留聲機,且多為英文歌曲,那是一種高雅的生活情趣。她知道建國的父母親有一台老式留聲機。我這是投其所好呢。

    她時常手捧一杯清茶,或者一杯淡淡的咖啡,很快就能在留聲機的陪伴下,進入樂曲的境地和情境,或假寐,或遐想,心曠神怡,令人進入一種無我的狀態。

    建國也常在她這里听歌,仿佛回到小時候在自己家里一樣。可那時自己沒有雅興,只知道蠻好听,蠻好玩的。在史靜這兒听歌,又常常蠢蠢欲動,心思不在歌詞曲調上。

    今天史靜雅興大發,第一次請他跳舞了?他自然樂意奉陪。史靜對建國說,今天我想教你跳舞。史靜知道他偶爾也會跳跳舞,那是酒後逢場作戲。規範的跳舞,他肯定不行。

    建國說,由您史老師親自教授,我當然願意做個好學生。

    建國其實是求之不得呢。歌舞廳里,在那種曖昧的情景之中,一男一女旁若無人地,近似于無縫對接式地相擁而舞,不能不說,是有極大誘惑的。但如果對方不是心儀的對象,建國感覺甚是無聊。

    客廳里只留有幾枚五光十色的牆腳燈,四周都很安靜。史靜在留聲機上放出英文版的薩克斯《最後的華爾茲》唱片,聲音很小,小得只有他倆能夠听見。這首“奧斯卡金曲”是她精心選擇的,雖然建國又不懂英文,但她可以解釋給他听啊——她是在向單身生活作最後的告別,主動投向愛人的懷抱。

    “舞會就要結束了,我該走還是留下?樂隊開始演奏最後一支曲子,我看見你經過我身邊。這是最後的華爾茲,我的心中燃起愛火,這支華爾茲,我們把它跳成了永恆。”

    她思緒萬千,今天終于拿出了勇氣,將歌詞里的意思移花接木,祝願自己與建國的愛情永恆,她願意就在“華爾茲”的伴奏下不停地跳舞,永遠地跳下去。就像穿上那雙脫不掉“紅舞鞋”的小女孩卡倫。

    “在很長的時間里,我們強烈的愛著彼此,我們的快樂痛苦有著相同旋律”。

    因為她太喜歡這首歌了,原來她常常是一個人听,一個人唱。听了,唱了,黯然傷神,乃至流淚抽泣嗚咽,都是一個人的事,別人不知道。最後一句歌詞,“盼最後的華爾茲延長永久”,卻是她今天心靈的忠實寫照。

    建國听不懂歌詞,他沒有讓史靜解釋。歌詞是什麼意思,並不重要,重要的是氛圍,是舞曲給人帶來扣人心弦的感覺,是只有兩個心心相印、相愛的人在相擁跳舞。

    史靜已經完全沉浸在樂曲里,建國跟著她的慢三舞步,也逐步踏上了節拍。史靜身上有股若隱若現的香味,靠近了,建國聞得如痴如醉。建國幾乎听不到《最後的華爾茲》里的薩克斯,史靜說,你要用心去听,天籟之音是听不到的,只能用心去感受。

    緩慢的旋律,優雅的情懷,溫馨的環境,有浪漫,有詩意,有遠方,自然還有曖昧。建國與史靜單獨相處已經多有時日,今天,才第一次感覺到那種男女之間讓人怦然心動的纏綿。

    建國很奇怪,史靜表現出從未有過的親昵,說是要教他跳舞,他才剛剛有了點“慢三”感覺,還沒有走上幾圈呢,就已經被她完全相擁于懷了。不,那是她投懷送抱了。

    “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建國開始還努力踩著節拍,可他發現老師的舞步早已亂套,史靜處于無意識狀態,只是兩條腿還在移動。真的就是建國在舞廳里看到的那種時髦的貼面舞。

    “我今天代你買了全套洗漱用品。”史靜耳語,建國听她說話了,想要脫離她胳膊的束縛,可她卻反而緊了緊,又說,“睡衣也買了,過過水了。”“夜宵也為你準備下了。”耳鬢廝磨,已經撩撥得建國蠢蠢欲動,史靜說的話等于是給建國下達了指令。呆子也知道,下面該干什麼了,還跳什麼舞呢?
第三部 第十二章 史靜允婚華爾茲(二)
    按照中國人的傳統習慣,史靜不可能像法國電影《羅丹的情人》里女主角卡米耶那樣直白地表達說︰“留下來,我要同你做愛。”如果那樣一說,史靜就不史靜,建國也就不建國了。

    整個客廳,整個兩室半一廳的房子里全都朦朦朧朧的,建國眼里只有史靜,史靜眼里只有建國。其他的什麼也沒有,什麼也不知道。

    此時此刻,什麼“SARS”,什麼“世界末日”,什麼機關工作,還有史靜的身體狀況,于文建國而言,全都是一片空白,他想到的看到的和觸摸到的只有怡然自樂的史靜。

    這是一個多麼美麗,多麼撩人的夜晚啊!《最後的華爾茲》在繼續。就讓這情境定格,永遠地定格好了!

    史靜與建國商定,老大不小的人了,什麼儀式也不搞,三茶六禮全免,就是親朋好友聚一聚,以向全世界“宣示”。兩人能夠生活在一起,對于自己的人生,對于這個賴以存活著的世界,就算得上是一個雖不很完美,但也是比上不足,比下有余的交待了。

    一切足矣!

    第二天一早,建國攜手史靜,拜見父母。

    進入文宅大院的大門,史靜看到,文宅還是印象中的文宅,雖然顯得有些破敗,可骨子里的大戶人家的尊嚴和氣質還在。她想到那次難得的想與建國談談心,被“不速之客”付曉霞沖家沖掉了。如今付曉霞卻想方設法成全我和建國。這難道都是老天爺的安排麼?

    建國的母親蔣淑嫻站在堂屋,突然看到史靜右胳膊插著建國的左胳膊跨進了文宅大院——他倆像一對中年夫婦互相提攜,也像一對少年夫妻舍不得片刻分離——先是一愣,隨即喜上眉梢。昨天晚上她接到建國的電話,說不回來睡覺了。這麼大的人,不回來就不回來,告知一聲就行。她沒有想到建國今天竟然拐著一個老姑娘回來了!

    建國的婚姻一直是她的一塊心病。雖說早已有了孫女,但不常看到,偶爾來一趟,也是匆匆忙忙。當然了,現在都是獨生子女,根本沒有人指望這第三代會給他們的父母和祖父母帶來什麼贍養的可能。只是可憐了建國,在工作上還算風光,怎麼家庭生活就亂了章法呢?

    這幾年,她被建國搞得滿腦子的心思。先是夫妻長期分居,造成了離婚,建國還不告知父母。文婕跟史老師學習英語的那個暑假,她看出了蛛絲馬跡,也從文婕的只言片語里套出了些許有用的情報。然後她在建國嘴里像擠牙膏似的一點一點地往外擠。擠一點,建國就冒一點,你不擠,他就不冒。後來她發現建國每天晚上到史靜家里去,也為他高興。可令她沮傷的是,這兩人三年了,竟然沒有絲毫動靜。

    幸虧建國沒有在第一時間里向她告知與曉霞離婚的消息,也一直沒有告知史靜患病的消息,讓她在期盼之中,滿懷信心,並不至于產生新的陰影,起碼也是減少陰影可能籠罩的時間。

    建國的意思是,報喜不報憂。如今不愁吃不愁穿,讓老人健康快樂地生活,多享受幾年,就是最好的孝順。

    蔣淑嫻人老心不老,她即將面對的是學生,哼哼,你們給我一個突然襲擊是吧?我就跟你們一報還一報吧?讓你們看看,我這個婆老太還是很厲害的,你史靜姑娘想進門做媳婦,就得處處陪著小心!

    史靜這個姑娘不錯,從小看著她長大,為什麼長大以後,建國就沒有能夠和她保持來往了?可惜的是,她的年齡已經是大媽級的了,不指望她給我抱孫子了,但願她與建國有個相互照應吧。

    建國老遠看到母親的身影,分明還有笑容,怎麼一轉眼,人就不見了?他心里起堵,與史靜對看了一眼,史靜也正看著他呢,正是滿臉的疑惑。

    說實話,讀小學的時候,史靜最怕的老師就是蔣老師。為什麼怕?史靜至今說不出一個所以然來。她從內心深處對蔣老師有一種崇拜,進而敬畏。在倉巷見到蔣老師過來的時候,她總是遠遠地就站立不動,等著向她請安過了,她才該干什麼干什麼去。

    在小學時代,建國有男生有女生經常上門玩,史靜只是偶爾來過幾次。這一晃,已經四十年過去了。

    史靜的步履有些躊躇,史靜第一次正式準備嫁人了,本來就不習慣,五十歲出頭的人,生活的歷練還是太簡單。如果這時候不是建國拽了她一把,她都準備向後轉了。

    建國心里在責怪母親,怎麼見到我們來,沒有笑臉相迎,反倒避而不見了?母親眼楮老花沒有到這種程度。

    史靜硬著頭皮被建國拽著跨進了堂屋,建國的右手還在左胳膊里扣住她的右手。史靜的手心里已經有汗沁出,手臂在微微顫動。

    蔣淑嫻剛才轉身回到房間,一是和巽善打了招呼,二是在床頭櫃子里摸出了一個小東西,還在右手里攢著呢。

    蔣淑嫻站在房門口,等著史靜叫人。

    可是還沒有等到史靜叫人呢,她自己倒是先忍不住了,“怎麼,進了門,還手拉著手呢?你們這是男女同學呢,還是什麼?”她笑得很開心,嘴上說的話,卻讓史靜臉紅。

    史靜已經緊張得不知所措了,她趕緊甩開建國的手臂。

    還好,蔣老師沒有讓她有時間尷尬,說︰“史靜,把手給我。”

    史靜顯然不知底細,伸出右手。

    蔣老師說,換一只手。

    史靜伸出左手,像小學生見到老師那麼听話,說是哪只手,就是哪只手,就等著老師的教鞭落下了。

    蔣淑嫻捧著史靜的左手說︰“到現在還是十指尖尖,縴細柔滑,難怪我家建國喜歡你呢!”她邊說邊給史靜戴上了戒指。

    “怎麼,還不喊人啊?”蔣老師又出了一道難題。

    建國這才看出母親唱的是哪出戲了,他也玩了一個神經,哼出那句有名的唱腔︰“謝——謝——媽!”

    “不要你說!”母親瞪了建國一眼說,“哼,允許你們給我搞突然襲擊,就不作興我襲擊搞突然?史靜同學,你說對不對?”

    “蔣老師,您,您嚇死我了!”她拍拍心髒部位,臉上呈現出陣陣紅暈。

    蔣淑嫻依舊不依不饒,問︰“你喊我什麼?”

    “史靜同學叫得不錯,不錯!一日為師,終身為母嘛!”說話的是文巽善,他八十多歲了,依然精神矍鑠。他突然冒出來,站到了蔣淑嫻的身後。他的話一箭雙雕了,既打了圓場,又認可了史靜的身份。
第三部 第十二章 史靜允婚華爾茲(三)
    他剛才才跟蔣淑嫻說過,史靜長得跟你一模一樣,但個子比你高多了。他與鄰居街坊一般不多 簦  谷患親×聳肪駁拇蟾懦ゾ 透 貳br />
    蔣淑嫻卻對巽善嗔怪道,就你話多,我等史靜同學等了多少年了?就等著這一聲“媽”呢!

    過後史靜跟建國說,蔣老師七十五歲了,看上去不到七十,一看就是一個很有體面的人。她將真話說成玩笑話,將玩笑話又很認真地說。真是幽默。為什麼我從小就怕她,現在還怕她?你說怪不怪!還有你父親,那麼一個威嚴的人,卻在關鍵的時候開個玩笑,給我搭了個台階。

    “我不知道他們為什麼喜歡你?”建國開始貧嘴了,“可我現在喜歡你,不就是因為從小就喜歡你嗎。”

    “那你為什麼不早說?早說的話,我們的孩子大學畢業了。已經抱孫子了。”史靜不無遺憾說。

    “唉,那時我下放,你文工團國家干部的干活,誰敢高攀啊?圍著你轉的起碼有一個班,我打又打不過人家,只能敬而遠之了。”

    “那說明你心不誠。不愛江山愛美人的故事多的是,為了抱得美人歸,不要說打得頭破血流,就是犧牲生命也在所不惜呢。愛情不是一直高于生命的嗎?喔,我知道,你是一直在追求‘自由’的。我懂,我理解。”

    “理解萬歲!從現在開始,你就是我的‘自由’了!”

    曉霞听說建國與史靜終于結合了,心里也落下一塊石頭,否則的話,她始終認為是自己對不起建國。這麼一個好男人,讓自己給折騰了,于情于理,都說不過去。

    她和強東商量,要送一份厚禮,以示打招呼——懺悔,彌補?或者說感情尚存,還是因為他是文婕他爸,怎麼說都可以。

    強東也認為,這個禮,厚實是必須的。要厚實到讓一般人想不到,也拿不出,要厚實到讓建國從此將以前的恩恩怨怨一筆勾銷,從此兩家人當作一家人相處。因為對強東來說,錢不是問題。如果能用錢解決的事情,就更不是問題。何況當初自己還是“劉二”的時候,他文老師並沒有歧視我;當我再次出現的時候,他的表現還是挺大度的。

    曉霞和強東商量的結果是送一部小車,時髦實用。他倆特地到江州買車,送貨上門。

    這麼重的禮,建國原來是萬萬不能接受的,但是他經不住曉霞的軟磨硬泡,他只能表示同意了。否則曉霞不但要與他斷絕來往,還要記恨他一輩子。“你是不是至今對我還有什麼想法?”曉霞板著臉孔與建國單獨問了一句,建國不收也得收了。

    建國與母親商量,與史靜商量,辦喜酒的時候,要不要請曉霞和劉強東。她們一致認為應該請,因為你與曉霞的分手,不是你們感情不合,也不是有誰先做了對不起對方的事,只是在特殊的歷史階段,產生了一段特殊的婚姻,誰也沒有過錯,何況還有一個文婕呢。

    這樣吧,孩子大了,听听文婕的意見。文婕自然沒有意見。大家一起來,包括小龍小鳳兩個孩子,大家熱熱鬧鬧的。

    “是的,”老爺子插話進來了,“當初大陸與台灣不還勢不兩立,水火不容嗎,現在台海兩邊走動走動,多好。借這個機會,把你大姐大姐夫也請過來。全家也團聚團聚!”

    因為邀請了大姐一家,所以喜酒等到一個月以後才辦,正好“SARS”已近尾聲。雖然只是親戚和少數朋友,也有六桌。

    最破費的是劉強東,除了一部“桑塔納2000”是送給文建國和史靜兩位新人的,他還以曉霞和自己的名義,給建國家里和史靜家里的所有的人都帶來了禮品,大小、多少、檔次不一。他的態度極其誠懇內斂,禮品分門別類,全是私下里送的。

    劉強東還在曉霞的陪同下,提前專程拜訪了建國的父母,他知道老爺子在文家的地位。他見到老爺子,不談天文地理,不談之乎者也,而是談市場經濟,談國外見聞。老爺子早年外國留學,值得驕傲自豪。平時無人問津,包括建國和懷祺,平時不願意看他晾曬陳芝麻爛谷子。劉強東提起話題,他心花怒放,要蔣淑嫻先沖咖啡。

    劉強東說︰“正好我送給老爺子一套進口咖啡研磨機,還有哥倫比亞咖啡豆。”

    “那就試試,嘗嘗?”老爺子征求意見似地說,“我,借花獻佛?”

    “哪里哪里,老爺子請我喝上好的咖啡。我受寵若驚。”

    建國和史靜的喜酒舉辦的主格調是“溫馨”。建國和史靜兩人都不事張揚,按照史靜的意思,恨不得不辦才好,只是考慮到家里人都不打招呼,那今後如何相處?

    在婚禮的那一天,史靜還是打扮得像個新娘——本來就是新娘,因為她的身材好,遠看上去,就是老夫娶少妻了。建國當時只穿了一身老式的西裝,二八開的分頭,額頭上的鬢角已經花白。

    母親叫他染一下,他堅持不染。史靜也說順其自然的好。她安慰蔣老師,男人樣子老點帥氣,她自己卻重新做了頭發,略施粉黛。

    史靜在婚禮上的主打服裝是旗袍,整個過程她換了三套。穿上旗袍的史靜身材高挑縴細修長,很有衣服架子,形體輪廓利落簡潔,整個人顯得年輕,性感,光彩照人。

    曉霞悄悄問,你旗袍在哪買的?史靜沒有來得及回答,被別人敬酒打岔了,但史靜記住了曉霞的問話。

    有參加喝喜酒的插友小丁子告訴建國說,剛才那幫子服務員挺羨慕你的,說你是“老牛吃嫩草”呢。建國一面怪小丁子嘴貧,一面卻也喜氣洋洋。史靜看上去只有四十歲上下的年齡。

    讓建國感到美中不足的是,文婕沒有能夠從美國趕回來,雖然他倒過來安慰文婕,其實內心很是不爽。沒辦法,出國就是出國了,畢竟不如在國內方便。

    在喝喜酒的過程中,建國注意到了大哥懷祺的一個細節,他經常突然發出劇烈的咳嗽,咳嗽的聲音不大,但時間持續長,看那樣子,如果一口氣背過去的話,就拜拜了。可不管他咳得有多厲害,他手上的香煙居然還舍不得放下。

    懷祺怎麼就不能多注重一點身體的保養呢?建國不免為他擔憂。懷祺是主動要求退二線的,還沒退休。生活上清閑了許多,正是應該享受清福的時候,千萬不要病倒了啊。
第三部 第十三章 文懷祺英年早逝(一)
    大哥懷祺嗜煙如命。我曾經勸他,少抽點不行麼?他若有所思地說了一句非常有哲理的話,“往事並不如煙”。我一直試圖深入他的靈魂,想更具體了解他的“往事”,可往往又以各種各樣的理由,將此事一擱再擱。他的突然去世,讓我感覺到了“人生無常”。——文建國寫作筆記摘錄

    大哥懷祺的煙抽得很凶,每天睡醒以後第一件事是點上一支煙,每天睡覺之前的最後一件事,是滅掉一個煙頭,而且都是在床上。

    胡雅琴心地善良,一切順從丈夫,但有一次,她為懷祺抽煙的事找到建國,數落懷祺的不是,僅僅是說懷祺抽煙的“不是”。這是嫂子跟建國唯一嘀咕過的一次,就一次。

    那次也是懷祺太不像話了。早晨在床上點燃了他的第一支煙,可不一會兒,他竟然拿著香煙又睡著了,被子被燒了一個窟窿是小事,關鍵的是,把胡雅琴嚇得個半死。還好,有驚無險,壞事變好事。懷祺今後居然也可以不在床上抽煙了。

    胡雅琴自從和懷祺結婚後,她心里沒有自己,只有懷祺,後來當然還有文斌、文婭兩個孩子。她認為嫁給懷祺,已經是祖墳上冒過青煙了。從甦北到甦南,懷祺從普通教師到校長,而且還是什麼縣處級。這要是在老家的話,自己的丈夫就是縣太爺,百把萬的人口,個個都要向他磕頭呢。

    懷祺不貪(煙酒茶除外)不淫(外面沒有女人),工作出色,還寫了好多書。組織上對他很器重,還給我解決了工作,讓我以後沒有了後顧之憂。真的感謝組織。他什麼都好,什麼都听我的,家里的大事小事都是我管。可就是在抽煙的嗜好上,我拿他沒有絲毫辦法。男人有點嗜好,我理解。我只是讓他少抽點,抽好點。他說我不懂,讓我少煩。大兄弟啊,你幫我勸勸他。你們都是干大事的人,我自然不懂。可身體是革命的本錢,我還是懂的啊。

    建國受嫂子之托,專門去勸說了大哥一次。大道理小道理,不是懷祺不懂,而是,正如他自己說的——煙一抽,我的氣就順了,否則堵得慌。他再次向建國回憶起第一次抽煙的經過,說很想念那位軍代表王教導,如果不是軍代表給我抽煙,給我開導,我也活不到今天。所以呢,建國,你也不要勸我了。我已經是趕上好日子了。等我有空的時候,我要找到軍代表,抽煙,喝茶——抽“大豐收”的香煙,用搪瓷缸子喝那種又苦又澀又濃的茶。

    建國根本不提戒煙的話,只是希望他少抽點,抽好點。

    懷祺說,自己人,也不跟你繞彎子。如果沒有人送,這中華煙是我等工薪階層抽的?我的這個崗位,經常有人拜訪,好煙是不愁的,但如果沒有自己買的孬煙調劑,哪里夠抽呢?也好,價格低的煙也帶著抽抽,以後退下來就習慣了,否則反差太大,心理不平衡,那更是糟糕的事情。

    建國不但沒有說服他,還陪他多抽了幾支煙。兄弟倆難得在一起說說知心話,抽煙是必須的,多抽點也是必須的。抽煙的男人到了一起早就把自律放到一邊去了,那煙是加倍地燒。

    去年,文懷祺因為在學校搬遷問題上與局長的意見相左,要求提前退二線。他的想法很簡單,道不同不相為謀。我讀的師範,但我一直沒有將教師職業作為我的首選,師範也不是我的志願。當然我一直從事教師職業,我反正就是一個教書匠了。校長不校長無所謂,當官不當官更是無所謂。我主動辭職,不給組織添麻煩。

    他不同意學校遷址,也不同意大規模的擴招,而遷址與擴招正是緊密聯系的。只有遷址,才有可能擴招,擴招就必須遷址。但他沒有與領導理論,以身體不好,需要休息為由,以書面形式提出辭職申請。組織上見他去意已決,同意本人意見,免去江中校長書記職務。

    等到建國知道大哥辭職的消息時,大局已定。就是沒有定,憑他建國的本事難道能夠挽回?懷祺的級別,根本不在建國這個處長的管轄範圍。大哥的態度不可能改變,建國更是不可能改變組織上的態度。

    你不想干,想干的人多得是,重點中學的校長位置,炙手可熱。

    總而言之,文建國認為大哥文懷祺就是書呆子一個,不善變通,應變能力比自己還稍遜一籌。文建國後來經常陪他打發時間,喝茶喝酒的時候也說過幾個小故事給他听。

    有一次文建國參加黨校同學聚會,突然听到招呼聲,“你‘二’了沒有?”文建國不解其意,乃悄然問之,即莞爾一笑。

    更有甚者,令全場大嘩。有人說︰“我就是一口井,橫豎都是‘二’,且‘小盒子’早已準備就緒!”

    文建國莫名驚詫,啼笑皆非,那“小盒子”?莫非,莫非就是……

    百度“二線”,是指戰爭中的第二道防線,現用以比喻不負直接領導責任的干部位置。上個世紀八十年代初,中央即有“退居二線”之說(其實早在毛澤東時代即有)。此“二”,乃退居二線之“二”,黨校同學中,多數已到“二”的年齡,故見面問候語常有,“你‘二’了沒有?”

    問“二”,是必須有特定語境的,此“二”非彼“二”,時髦且頗具優越感。問話者與被問者雙方,原來大小都是個干部,身份上佔有優勢,再由一方脫口而出,好似臨風玉樹,瀟灑得一塌糊涂——雖然內心不乏失落。

    如果被問者是平頭百姓或下崗職工,那鐵定是要被罵的。起碼一句“什麼‘鳥二’?TMD,你才‘二’了呢!”

    文建國來了興趣,再查“二”的含義。《新華字典》載,本意指數目、序數和兩樣;《辭海》(1979年版)解釋與前者大體相當,只是增加了“次、副”的意思。
第三部 第十三章 文懷祺英年早逝(二)
    如今網絡用語豐富多彩,令人眼花繚亂。比如︰“二”“二貨”“二逼”“二愣子”,都是指一個人很傻,或很操蛋,或很垃圾,或很不給力等等。用于陌生人多含貶義,用于朋友,則是開玩笑或對其行為很無語。

    說別人“二”,還有性別差異,指男性是不成熟的表現,而形容女性應該用“萌”,不可用“二”。但“二”往往又為網絡青年男女所愛,因其諧音為“愛”,比如“520”是也。

    文建國沒有想到一個“二”字,竟然有這麼多的含義。後來他經常听到有關“二”的傳聞。

    一部門主官“二”了以後,辦公室不騰,車子不讓,並經常找部下談心︰雖然“二”了,但你看,一切皆無變化,起碼也在“二”與“非二”之間,好似“哥已不在江湖,但江湖還流傳著哥的傳說一樣”,那感覺是極好的。委實不知,該仁兄退居二線之日,即有人燃放爆竹,普天同慶。明明“二”了,還要拽住“非二”的尾巴,何苦哉,何苦也。

    文建國與懷祺還說過一個經典笑話,說是小平同志陪毛澤東同志散步,向毛請教,“租(主)席,你說四街嗓(世界上),最痛苦的,四(是)啥子事情啊?”毛主席大手一揮說︰“桑板(上班)!”小平又問︰“就沒有更加痛苦的啦?”主席低頭沉吟半晌,抬頭深吸了一口煙,又是大手一揮說︰“田田桑板(天天上班)!”

    網上還有笑話,某人從高位退下,終日悶悶不樂,身體日漸衰敗。于是家人將客廳命名為廣電廳;廁所為衛生廳;孩子臥室為教育廳;院子里雞窩掛牌︰天上人間……某人精神大震!整日穿梭于衙門樓堂,樂此不疲,身體也好了許多。

    讓建國沒有想到的是,懷祺其實對“二線”更有研究,與建國相比,他偏重于理論上的闡述,而不屑于市井文學。

    懷祺說,《後漢書》上有“掛冠”一說,現代有運動員退出運動界,自然就稱之為“掛靴”了。同樣在漢代還有班固的“懸車致仕”一說。所謂“懸車”,本意應指閑置車子,引申為辭官家居。古代將“官吏退休”說成“懸車”。可見“懸車”一辭,是很給面子的,但車還是要“懸”的,那是必然必須的。《唐代墓志》上也說,古代將“官吏退休”說成“懸車”,乃避諱用語,既委婉含蓄地表達了本意,又很形象。

    懷祺說,孔子因得意門生顏回早亡哭得死去活來,可是當顏回父親提出要用孔子的車子改制成。 蒼嵫棧厥保 床桓閃恕C揮諧底櫻 以趺賜 蠓蚪煌客蚴朗Ρ 桌舷壬誄底游侍饃弦材岩悅饉住br />
    我們是常常“子曰”的,孔子說悠悠萬事,唯此為大,克己復禮。此事之“事”,即一個字,“禮”也。所以官員之于“車子”,事關符合統治者整體利益的行為準則——“禮”字。這車子與為官者之重要,足以窺見一斑。

    懷祺要麼不說,這一說,說的都是建國從來沒有听說過的,雖然能夠听懂個大概,但好多措辭是需要建國下功夫研究一番的。由此可以看出大哥這位理工男的古文功底何等了得。建國對大哥崇拜有加。

    懷祺繼續“以身說法”︰我退二線以後,接過一個外單位的工作電話,也是熟人,我就主動告之,已退二線,你可找某人……豈知對方立馬掐掉電話,一句打招呼的話也沒有。我立馬感覺“我二了”。

    “門前冷落鞍馬稀”,“世態炎涼隨節序”。退一步想,人家工作繁忙,既然你不管事了,人家還要該找誰管事,找誰管事去也。不是說“一萬年太久,只爭朝夕”嗎?

    “建國,你看我心里平衡吧?”懷祺講完了,問建國的評價。

    懷祺不僅僅是在理論上,在現實生活中,他也有體會。原來他是一瓶不響,我是半瓶晃蕩呢。建國慎重地點點頭,從此不敢再與大哥戲說“二”了。

    懷祺還說︰“我想得開呢,你不要勸我。倒是你在機關工作,整日里‘八股、白折、當差、捱俸、手本、唱諾、磕頭、請安’,也挺不容易的。建國,你累不累?”他反過來勸說建國了。

    你有機會也可以早點退,退下來以後,我們辦個家庭“私塾”怎麼樣?嗯,就叫“文宅私塾”?

    大哥的思維極快,他突然就說到“家教”了。

    憑我們文宅在倉巷的底氣,憑你我在江州普教的名氣,不愁不紅火。起碼吸引半個江州的人氣。我組閣理科,你承包文科,史靜是英語,讓你嫂子來做後勤。反正我們也不差那幾個小錢,凡是送孩子來讀書的,家庭貧困的,免費;什麼大老板、大領導的,讓他們多贊助一些,等于給他們提供機會做好事,燒香的機會。免得他們的錢放在銀行心里不踏實,放在家里發霉。

    建國讓他說得跟不上反應。自己累不累,還的確沒有考慮過,有時也感到累,的確累。

    煙,不想抽了,有人要你陪著抽;酒,不想喝了,有人要逼著你喝;牌,不想打了,有人拉著你打。不給面子?與同僚,與領導,這點面子不給?你拉倒吧!

    這一想,建國還確實是夠累的,時間沒有了,個性磨平了,專業放棄了,激情淡化了,就剩下什麼了?就剩“你好”“我好”“大家好”吧。

    還沒有等到自己怎麼回答累不累的問題呢,他又說到辦私塾了?說到辦私塾,他居然又扯上腐敗問題了?建國不得不佩服大哥的大腦運作得如此之迅速,思維如此之敏捷。

    懷祺並不要建國回答,他心里有數,建國不是那種混日子的人,可是在如今的大環境里,你建國決不可能不混日子。能在內心深處保持一點“自我”,也算不枉我們兄弟一場了。說漂亮一點,“出污泥而不染”,就阿彌陀佛了!

    建國還沒有從自己的思緒中解脫出來,懷祺又說了︰

    “現在我已經被解放了,理應可喜可賀。老夫,或南山采菊登高望遠,或含飴弄孫頤養天年,或呼朋喚友煮酒烹茶,或朝花夕拾重操舊業,無可無不可,不亦樂乎!如果朋友需要,打點相助,聊以茶資也行;如果組織需要,有一分熱,發一分光,乃至鞠躬盡瘁,死而後已亦可。貴得生所耳,貴得死所耳。

    你那黨校同學說得對,既然‘小盒子’已經就緒,何況‘二’呼?‘懸車’以後,安步當車,既鍛煉身體,又低碳生活,還減少組織麻煩,何樂而不為哉,何樂而不為也!”

    建國萬萬沒有想到大哥如此超脫超然,他根本無須別人安慰。他倒是給我波瀾不驚地上了一課。
第三部 第十三章 文懷祺英年早逝(三)
    文懷祺退二線以後,有友校邀請他講學,他只講物理教學,最多延伸到教學管理,不講學校管理。

    他認為目前的學校管理都是在扯淡——還不是上級要求做什麼,你就做什麼?既然是扯淡,就無須講,跟扯淡的人講多了,自己不也是在扯淡?

    他這種憤世嫉俗的情緒難免不帶到他的講學中,時間一長,友校的同僚也不願請他了。為啥,公開場合,是需要正能量的。他說的道理不能說不是正能量,但理念太超前了,如同過猶不及。

    他真的只有徹底在家賦閑,反正也快正式退休了。

    懷祺賦閑以後,生活規律有所改變,更多的時間是流連于喝茶打牌。他說忙工作,忙文章,忙得一輩子了,不忙也罷。

    建國每次見到他咳咳爬爬的,都為他揪心,可他的思維反應還是快,說話還是快,走路還是快,還有不變的是抽煙,還是那麼多。

    建國勸他到醫院查查,他總是說現在的醫生不著譜,沒病看成有病,小病看成大病,我要真的進了醫院,恐怕就出不來了。我倒是希望有哪天,突然走了,就算了。豈不是一了百了,省得活受罪。

    哪知道,他真的是一語成讖。懷祺由于有多種慢性病基礎病的折磨,在感冒發燒了兩天以後,在半夜里突然心梗,“120”雖然是在第一時間里將他送進的醫院,可還是不治身亡了。

    在他瀕臨死亡的那個時刻,文懷祺會想到什麼呢?

    他想到了那位曾經第一次引發他青春萌動的喀秋莎;想到了教他抽煙,讓他學會抽煙的王教導?可是喀秋莎從來沒有見過面,也不知道是誰首先中斷的信件往來;他說要尋找、拜訪王教導,表示感謝的,至今沒有兌現。

    也許,他什麼也沒有想,突然之間,他的大腦思維早于其他生命體征停止了活動。說走,就走了。

    建國對他“一了百了”之說,從道理上是認可的,如果年紀再大一點,又有百病纏身,“一了百了”,未必不是一種解脫。但大哥才60歲出頭啊!他如此之說,可能與他心理上長期籠罩著的某種陰影有關,為什麼不能再好好地活上個二十年,三十年呢?你走得是爽快,可你留給家里人的痛苦,你是永遠不知道了。

    史靜對懷祺大哥的突然病故,甚是悲痛。在她認識的校長當中,能夠在教學業務上讓她真心佩服的,文校長是唯一。而懷祺大哥每每及時向她提供建國的信息,也讓她早已視大哥為親人。她能夠做的就是處理喪事的時候,陪著建國事必躬親。說不盡的悲痛。

    懷祺去世以後,建國有機會看到了他的日記,有幾篇日記是專門談抽煙的。文建國自己有煙癮,他就對懷祺“抽煙”表示了興趣。

    ——好多人勸我要減少煙量——已經沒有人勸我戒煙了。我也知道抽煙不好,多抽更不好。可很少有人知道我抽煙的歷史(我沒有文學細胞,可惜不能寫成故事;我也不是什麼名人,名人的嗜好是可以做文章的)。孬煙抽慣了,刺激,帶勁,所以抽上好煙,往往是連續抽兩支。剛剛學會抽煙的時候,孬煙也是連抽兩支。現在香煙的價格奇貴,一包軟中華,就超過一天的伙食費。普通的一盒香煙也要一頓盒飯的錢,真的令人費解。是誰在禁煙,誰又是納稅大戶?國家真的能夠禁煙麼?

    ——自從擔任校級領導,特別是主要領導以後,好煙好酒自然也多了。因為原來的煙癮就很大,所以沒有繼續增量。沒有客人的時候,我還是習慣抽我的普通“玉溪(比起“大豐收”已經不知高級多少倍了)”。如今腐敗的深度和廣度,讓有關部門對一般性的煙酒消費已經沒有了控制的措施。據說整箱送整箱收,才在行賄受賄的範圍,而且還只是“小兒科”。我只能是苦笑,雖然我也是受益者——抽多了卻是受害者。那麼我抽煙與公款消費和他人送禮,有多少關系呢?關系很大,這是肯定的。沒有統計、分析、推理、歸納。不好意思了。如若真的需要聯系反腐的話,自然也在腐敗之列,雖然可能只是“蒼蠅之屎”吧。

    ——要是我給全校兩千名師生作報告,說我曾經在勞教農場勞動改造,在我步入生活絕境的時候,我學會了抽煙——他們80年代出生的孩子們會相信麼?想想第一次抽煙的情景,我至今仍然傷心,害怕。每每想到這里,我又情不自禁地多抽兩支,是對過去生活的祭奠,還是為了對過去生活的忘卻?看來香煙可能要陪伴我終身了。我希望“往事如煙”,可“往事並不如煙”。

    ——在學生面前抽煙是很不文明的行為,我只能自我控制不在學生面前抽煙。但是在教師面前,在成人場合,只有等待大氣候,大環境的禁煙措施了。我記得,那次在澳大利亞的一個沒有圍牆的青少年活動中心,還是在室外,而且當時並沒有青少年在現場,我和幾個同行拿出香煙正要過癮,陪同的老外大叫一聲“No Smoking!”還指了指遠處的一塊牌子,我和我的同行們鬧了個大紅臉。你看,因為抽煙,丟人丟到國外去了。從此以後,無論到哪,沒有把握的時候,我堅決不抽,包括在床上(笑)。

    他在床上吸煙差點引發火災,雖然沒有作詳細的文字記載,看來他還是引以為戒的。

    說到香煙,文建國听說過一個笑話。某領導收受的高檔香煙實在是太多了,正好兒子準備結婚了,那就好好儲存起來作為喜煙用吧。于是這位領導特地暗示手下的人,新購置了一台冰櫃送來,將香煙放在冰櫃里。

    喜宴那天,每張桌上兩包。結果洋相出大了,抽煙的有一大半人發現香煙抽不動,回潮了,有的甚至發霉了。重新換?換,也來不及了。再說了,換,不要錢啊?

    這個香煙真是個好東西,這個香煙真是個壞東西。大哥懷祺是生也香煙,死也香煙?

    文建國自己是抽煙的人,所以他辯證地對香煙發出了感嘆。究竟怎麼好,又怎麼壞?說它壞的人佔絕大多數,但一面說它壞,一面又愛不釋手的,又大有人在。真是一個奇怪的現象。

    懷祺走了以後,文建國對嫂子,對佷子佷女格外上心。他對嫂子的任何事情,一定是不遺余力,他常常換位考慮,如果懷祺在,他會怎麼處理,甚至比懷祺處理問題更加盡心盡力,更加及時。文斌、文婭的成長,讀書、工作、成家,一切皆由建國叔叔出面全權作主操辦。

    他後悔,對懷祺的身體沒有給予足夠的關心。
第三部 第十四章 文建國再下基層(一)
    我的工作生涯到了最後一站,組織上讓我上了一個台階,到江州一中擔任黨委副書記,我非常樂意。家教問題則是一個燙手山芋,直接抓在手上,無法推卸,無法回避了。——文建國寫作筆記摘錄

    就在文懷祺去世不久,市委組織部決定文建國到江中任黨委副書記,找文建國談話的時候,文建國表示應該服從組織部的任何安排,但這次任命請組織部無論如何重新考慮。原因有二,一是大哥剛剛去世,就安排我去任職,顯然不妥;二是愛人在江中工作,雖然我不是主要領導,但顯然也不妥(還有一條不好隨便說的理由,如果對江中和一中兩個一把手可以選擇的話,他更傾向選擇一中的袁鼎)。這兩條理由在理論上均不成立,但我個人感情難以接受。

    組織部在干部安排上鮮有遇到本人反對的情況,從文處長個人角度出發,又不得不考慮。于是組織部表示理解,又責問市教育局黨委是怎麼推薦的?你們重新研究。

    教育局認為文建國小題大做了。既然理論上不成立,那就說明這種安排不錯,個人應該服從組織。但組織部又發話了,如果重新考慮,重新推薦,可以推磨嘛,將一中的副書記調到江中,文建國到一中任副書記。

    大家心里有數,文建國心里也有數,按照他這個年齡從公務員崗位提拔到事業單位,從正科提拔為副處,只是一個安慰性質的安排,讓你跨上了副處台階,可以多干兩年,句號則是已經畫上了。如果是年輕個十歲,也許以後還有重用的可能。

    文建國反正看得淡,不像有些公務員,將機關編制看得極重,從公務員到事業編制,似乎是吃了大虧。

    就文建國而言,回到校園,可能更加適合他的個性。至于學校里的黨政之分,乃至于黨政之爭,建國也有足夠的思想準備,不要權不要利,黨政關系就好協調,正副職關系也好協調。所謂的黨政之分和黨政之爭,無非是一個“權”字了得。

    一中黨委書記兼校長袁鼎真誠地歡迎文處長能夠到一中任職。他特別佩服文懷祺,愛屋及烏,對文建國自然就有好感。當然,文建國的口碑也是很好的,他知道文處長的為人。

    袁鼎是恢復高考當年的應屆高中畢業生,江南師大物理系畢業以後分配到一中任教,他跨校拜師,文懷祺成為他第一任,也是唯一的導師。若干年前在一中全面接班。

    一中和江中在江州平起平坐,由于地理位置不同,若干年來形成各自特色。但相互競爭激烈,在若干問題上常常是勢不兩立,或者只有其一,沒有其二;或者是有其一,必有其二。唯獨在袁鼎和文懷祺分別任一中和江中校長的時候,兩校以兄弟相稱,消除了兄弟校之間的內斗,減少了兄弟校之間的內耗。可好景不長,文懷祺提前退居二線。

    袁鼎對文家兄弟倆尊重有加,對文建國一直也是以老哥稱呼。在他看來,文革前的大學生,到“老三屆”這一批人,可師可兄,而文家兄弟倆就是身邊最典型的代表。

    文建國對袁鼎的評價是時代的“幸運兒”,趕上了讀書的好時光。從校門到校門再回到校門,沒有風雨,沒有坎坷,學業有成,安居樂業。哪像我們盡是折騰,最美好的青春時光折騰完了,再亡羊補牢。晚與不晚,自有一說。“亡羊”可以不晚,沒有“亡羊”倒是可能晚的?文建國從另一個角度對這一成語提出了質疑。

    文建國到一中報到的前一天晚上,袁鼎宴請文建國,而且沒有第三人。文建國很高興袁校長的這一舉動,內心感激袁校長。喝酒的時候,有人喜歡呼朋喚友,喝酒的人,不知道請誰喝酒,一般也只是應酬應酬而已。

    袁鼎舉杯,第一杯敬懷祺校長,對他英年早逝表示哀悼;第二杯敬文建國書記,對他的到來表示衷心的歡迎;第三杯預祝今後合作愉快。

    文建國知道他是大哥在江州市中學物理界的嫡傳弟子,平時在工作上對他的工作作風和為人也基本了解。剛剛坐下,兩人就同時打開了話匣子。

    袁鼎了解文建國平時酒不多,話不多。他不知道,那是文建國沒有踫上適合喝酒說話的對象和環境。“酒逢知己千杯少,話不投機半句多。”

    文建國也希望在自己工作的最後一站,遇到一個可以作為知己的同僚,那也是三生有幸了。

    袁校長連飲三杯,他不問建國喝不喝,建國也主動陪了他三杯。

    袁校長看到文建國在關鍵的時候也是可以沖一沖的,這就是要看他願意不願意沖了。文建國以喝酒的自覺行動,證明他來一中是願意的,來與我袁某人共事是樂意的。不是說,酒品看人品麼,此話不假。

    “你知道我最佩服懷祺校長的是什麼?”袁校長問。

    文建國說︰“你直接說。”

    “我最佩服他打的《辭職報告》,雖然很可惜。”袁校長自斟自飲了一杯說,“不像有的領導,嘴上整天地喊,我不干了,我辭職,可喊了三年五年也沒有動靜,一遇到不滿意的事情,就以辭職要挾,盡是嚇唬人呢。懷祺兄,不聲不響,說不干,就真的不干。事先沒有絲毫風聲。”

    “是的,我家老哥,他就是性子耿。只要他認為是對的,他就一條胡同走到底。當年只要他稍微能夠變通一點,也不至于送去勞教吧?”文建國感到十分可惜,往事重提,可悲,可嘆,亦可敬。

    “你也不簡單。建國兄,听說你兩次援藏支教,等有空的時候,給我講講西藏的故事,還有你的感想?”袁校長一路順風順水,真的佩服他兄弟倆。人生閱歷,就是人生的財富。不過有些“財富”還是不要為好。

    文建國听了當然開心,隨即表態,“沒問題。我有時候也是好為人師的。有了說話的環境,我也是有著強烈的表現欲的。”

    袁校長說︰“好,文處長,我敬重你兄弟倆的道德文章。我雖然兼任書記,你懂的,主要精力是在行政上。從明天開始,我全權委托你,一中的黨務工作,你說得算。需要我簽字的時候,我閉著眼楮畫押就是了。”

    “不可,不可!袁校長,袁書記,可不能這麼說,謝謝你對我的信任,我該匯報的還得匯報。組織紀律還是要講的。我呢,反正是最後一站,我想在你這里畫上一個圓滿的句號。”文建國說的誠心誠意,雖然自己比袁鼎大了十歲,但下級服從上級的規矩還是必須遵循的。
第三部 第十四章 文建國再下基層(二)
    “你也當過校長,如今這校長是越來越難當了。有人說,學校是有限責任公司,校長享受的卻是無限責任公司董事長的待遇,責權利不相統一。‘如臨深淵,如履薄冰。’我們不好說,說了也沒用,誰也不會同情你。但情況就是這個情況。”

    袁鼎征求意見地等著听文建國的想法。

    文建國說︰“頗有同感。我一直認為做校長比做處長,做局長的難度要大得多。所以機關的同志一般不願意到基層任職,哪怕是提拔使用也不願意。可機關內部的提拔,一個個都是躍躍欲試,生怕沒有了位置。可想而知,這基層是有多麼的‘可怕’?”

    “是的,我知道你們機關坐慣了,都不願意下基層,你確實是例外。本來我還懷疑你不願來呢。”袁鼎一開始就以誠相待,他問,“為什麼讓你下基層呢?”

    “你以為呢,袁校,你幫著分析分析看。”文建國突然來了興趣。

    袁鼎看看文建國,認定他不是客套,就說︰“一是對你的認可,不提拔對不起你,提拔以後可以多干兩年;二是,你可能更適合在基層工作,早些年,你曾主動要求下放;這三麼,你還有可用之處,讓你55歲就退二線,是人力資源浪費。”

    文建國說︰“袁校長分析透徹。其實,從從政角度上說,多數同志表現出的是鼠目寸光,只考慮眼前利益。干部提拔的真正運作,應該是從基層到機關,再從機關到基層,螺旋式的上升才是王道。你看噢,大凡重要地區的‘封疆大吏’,最後無不提拔使用。我不是此道中人,那是因為我起步遲,只落得一個人為刀俎,我為魚肉的份兒。但我看得很透。你看看,多數領導同志是不是走的這條路線?當然這僅僅指的是技術層面。其他方面,更重要的方面,無須贅言。你懂的。”

    “那當然,無論哪個層級,當一把手,總是與上面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系的,否則哪能輪到你呢!”袁鼎很坦然,不回避。他笑笑還是轉移了話題,“現在校長不是治學而是治政,校長首先是一個政治家——我沒有抬高自己的意思,還必須是社會活動家,要搞房屋開發,拆遷,裝潢,園藝,還要懂得用水用電,總之你必須是萬能,不是萬能有時也逼得你學出個萬能,起碼要裝出個萬能的樣子,然後在與方方面面打交道的時候,才不至于上當吃虧。

    我也想上課的,我特級教師不上課怎麼行?可是我上課的時間得不到保證,經常需要調課。外面什麼事來了,特別是上級主管部門來人,都要一把手出面,不出面就擺不平,就是你不重視,就是你不懂規矩。其實有時也就是露個臉,給對方一個面子,對方也就滿意了。時間一長,教務處有意見,班主任有意見,學生有意見,家長有意見。

    算了算了,你雖然是校長,是特級,你還是不要上課的好,學生、老師吃不消跟著你折騰。我半推半就就不上課,專司校長了。教師、特級教師的身份逐步淡化,甚至已經名不副實了。”

    袁鼎說話不隱瞞自己的觀點,掏心掏肺。文建國加深了對自己頂頭上司的好感,他心悅誠服地回敬了袁鼎三杯酒。又是三杯下肚,建國有點暈乎乎的了,但感覺甚好。

    “你特級教師不上課。我要建議省廳應該修改特級教師的相關條例,凡是多少時間之內不上課的(必須是本專業的),應該撤銷特級教師稱號,而不僅僅是在評審之前上課,拿到手以後就耍賴了。”文建國半是開玩笑,半是說的大實話。

    “如果真有硬性規定反而好辦了,可以從根本上杜絕一些偷奸耍滑的人,好多雜務我也能推則推了。現在如果我堅持上課,反而有人會說,就你逞能?你也不看看現在還有一把手校長上課的嗎?你這不是給別人難堪?如果你,一中的校長、特級教師上課的話,還有誰敢不上課?更擔心的是,領導們也不得不為既得利益者考慮,特級教師不都是他們評出來的?”袁鼎接過話頭說,“我知道當初你曾經堅持兼課的,不是引出了若干話題?如今我再兼課的話,肯定就是全省教育的重要新聞了。”

    第二天組織部的一位處長和教育局的黨委副書記副局長送文建國到任。副書記副局長還把文建國的手,交到袁鼎的手上,再三關照,發自肺腑地強調,本來一把手準備親自送的,因為市里有會,所以只有委托我了,希望你們兩位處理好正職與副職的關系,處理好行政與黨務的關系等等一套誰都會說的大道理。

    袁鼎與文建國相視一笑,一切盡在不言中。文副書記走馬上任。

    一中的中層以上干部和一些知名教師都與文書記熟悉,開展工作沒有多大難度。再說了,袁一把已經強調了,今後學校黨務上的事,以文書記的話為準,有事不要跟我說,說了我也是以文書記的話為準。他是真正相信文書記,同時也是嫌煩。行政工作已經夠復雜的了,其他事情少一樣好一樣。

    當年夏天,省城有“高考之痛”一說,一時間整個江南省到處沸沸揚揚,波及到江州城的時候,在若干個“痛因”里面,“家教”首當其沖,難辭其咎。

    文書記來得正是時候,他袁鼎實在是沒有時間應付,交給別人他又不放心。一個英語教研組組長錢老師的家教,就讓人煩得頭痛。

    錢老師大名鼎鼎,此人正是早幾年在江中被文懷祺要一心推薦上特級的錢老師。後來文懷祺要保護他,就與建國商量,與袁校長商量,讓錢老師調到一中。

    錢老師理解領導的用心良苦,愉快地接受了,臨走的時候還跟文校長調皮了一句,“酒香不怕巷子深”,因為一中坐落在城郊。

    袁校長不避嫌,唯才是舉,錢老師來了就任命他為教研組長。

    文書記與錢老師第一次正面接觸是在操場邊上,那天文書記和袁校長正在接待《江州晚報》的甄記者,錢老師走了過來。

    袁校長對錢老師介紹說,正好,你是名師,她是“名記”。四個人都會意地一笑。其實袁校長也知道,甄記者的兒子明年高考,最近正跟著錢老師的家教呢。
第三部 第十四章 文建國再下基層(三)
    袁校長跟錢老師說,甄記者關心你申報特級教師的事,又關心你家教的事。最近教育局要召開大會,主要議題是學習實踐“科學發展觀”。“科學發展觀”促進教育的改革發展,首要解決師資隊伍建設,師資隊伍建設的靈魂是教師隊伍的職業道德。特別是在事業單位即將實施績效工資的今天,教師的師德放上了頭等重要的位置,要狠剎“有償家教”之風,並且要抓現場。晚報也想抓一點材料。

    錢老師笑眯眯地說︰“這,和我有啥關系麼?”他和甄記者寒暄了幾句,就上課去了。

    是的,袁校長說的這一切,與錢老師有多大的關系?錢老師的家教與教師的師德教育究竟是一種什麼關系?文副書記也在考慮。

    “科學發展觀”教育可以作為時政教育,讓大家了解是很有必要的。中國的事情,多數情況下,還是上面怎麼說,下面怎麼做。國家決策層面樹立了“科學發展觀”,下面的事情就好辦了。如果上面沒有“科學發展觀”,僅僅是下面有,那新的問題又來了,誰承認你的“科學發展觀”。

    要解決教師家教問題,就要實事求是地解決教師的師德問題,不抓不行,無限上綱上線也不行。在一中要解決師德問題,錢老師的家教恐怕是不容回避的了。

    文書記在一中抓家教,可謂重操舊業。那幾年在人事處,抓得不尷不尬的,抓不是,不抓也不是。到了組織處以後,相對超脫一點,過了幾年安穩日子,現在是虱子在光頭上,明擺著,不抓是不行的,關鍵是怎麼抓?

    個別老師或成建制的辦班,或對參加家教的學生不負責,辦學條件簡陋,學生和家長的付出,沒有得到相應的回報等等。一言以蔽之,家教現象相當普遍(社會有普遍需求),個別現象嚴重到有損教師、有損學校、有損教育形象的地步。

    錢老師的家教有其特殊性,特殊到不抓他,就不好抓別人。究竟對他如何抓,文建國目前還沒有找到抓手。

    前幾年省城擬將地下家教改為陽光操作,還沒有進入程序就流產了;後來省城針對高考之痛,又出現專家公開掛牌家教。《江南晚報》討論,不了了之。市場經濟發達的地區,家教蔚然成風;計劃經濟痕跡多的地區,家教難以形成氣候;倒是兩種經濟體制交叉,或說是兩種經濟體制的邊緣地區出現的問題眾口難調,亂象叢生,似是而非,莫衷一是。

    文建國在一中第一次全體教師會上曾經說過︰“今天,借這個機會,我也對家教問題表個態,我已經听說,‘收斂、收斂、再收斂。’這一說法,很好!大家都是老師,大道理我不多講,只是希望我們省一中的全體教師在家教這個問題上要有點師道尊嚴,不要斯文掃地,不要過分。要對得起人民教師的光榮稱號,要對得起省一中的牌子,如果這兩樣你們對不起,以後我的話就難說了。”

    “怎麼個難說”,文書記沒有說,因為他底氣不足。

    教師大會結束以後,有位老師很客氣地請教他,有位老師家庭經濟極其困難,晚上或搞家教,或外出打短工(經濟窮困,必須二選一),文書記,您認為這個選擇題怎麼做?

    突如其來的“教師之問”,讓他瞠目結舌,尷尬得無地自容。他立馬想起金光輝賣服裝的事。回家說給史靜听,史靜說,無解,自行其是吧。這一夜,他好像是第一次失眠了。

    他最近正在研究關于人的潛能問題。如何以人為本,依靠利益、法制、道德“三駕馬車”驅動,拿出方案,來完善市場經濟還不夠成熟的條件下對家教的管理。

    講利益、講法制,同時也講道德、講奉獻、講敬業,講教師在推進教育現代化的進程中,講教師在為教育事業的奮斗中,來達到自我實現。實現自己的才能,在成就上、職位上、地位上,達到自己所期望的高度。這好像也符合偉大導師馬克思說的,實現人的自由發展。

    人的自由發展,包括老師和學生的發展,這才是我們教育管理工作者面臨的一項長期的課題,而且永遠在路上,未有窮期。可如何回答“教師之問”,他仍然束手無策。

    袁校長將黨務工作交由他全權處理,但他不能不注重袁校長的態度。他清楚地記得袁校長在一次部分校領導和中層干部參加的飯局上說過的幾個概念。

    其一、家教的興起是社會發展的需要。近年來,普通高校擴招,讓高考指揮棒越加發揮出其指揮作用。望子清華望女北大,指望孩子有個好成績,在擇校、擇班之後,還要通過家教來彌補;無法擇校、擇班的更要通過家教來強化。

    其二、優質教育資源難以滿足人民群眾的需要。人民群眾心目中的好學校、好班級,好教師的數量,與其期望值反差甚大。

    其三、“萬般皆下品,惟有讀書高”的風氣盛行。甚至可以說,這種風氣已經創下歷史新高。不少家長不顧孩子的基礎、天資、秉性,乃至個人的愛好志向,一味迫使孩子追求上重點高中、讀重點大學。

    那次袁校長說得興起,可能也是酒精的作用,竟然延伸了。他說,還有不少家長以孩子讀普高為榮、讀職高為恥。如果再加上以不闖紅燈為榮,闖紅燈為恥,那就是“十榮十恥”了。

    袁校長順帶幽了一默,大家忍俊不住,借著酒勁,放開嗓門笑。看到袁校長一副嚴肅的樣子(我幽默、調侃可以,你們一笑就擴張、引申了,不行),又立即打住,听他繼續說。

    第四是確實有極少數老師受利益驅動,熱衷于家教。據傳,個別教師為了家教生意好,或在課堂上留一手,等到家教時再傳真經;或同仁之間相互介紹、推薦,招攬學生;或好心勸告家長,家教是取得好成績的良方,某某同學再不請家教,成績就不行了等等。更有甚者,是唯利是圖,進了家教的門,先交錢;超了二十分鐘,就算半個鐘;或者只顧收錢、不顧質量。但這只是極個別,絕對是極個別。當然,一粒老鼠屎也能壞了一鍋湯。

    袁校長侃侃而談,邏輯性很強,一二三四,思路清晰,條分縷析,出口成章。好像不是在喝酒,而是在跟老師作報告。
第三部 第十五章 文建國初心不忘(一)
    做專職副書記,且是上了一個台階的副處職,這在江州地級市的事業單位里,不可不謂其重要,雖然在一般人的眼中,從機關到基層,其權力因素幾乎是可以忽略不計的,我卻分外珍惜,因為這是我的最後一站了。——文建國寫作筆記摘錄

    文建國從機關回到學校,最不能理解他的是廖進軍,不在機關混日子,而要跑到學校自找苦吃?你已經超過了“曲線救國”的年齡,你還想干什麼?建國到任的第二天快下班的時候,進軍就來造訪了。

    進軍一見建國就興師問罪,“人家像你這樣最後一站的,要麼不‘玩’,要麼瞎‘玩’,哪有你這樣真‘玩’的?”建國笑笑,說︰“無事不登三寶殿。什麼事?說吧!”

    “喝酒!”這個廖進軍還真的夠朋友,他把建國的事,就當作自己的事,來了還得喝酒,當然他是從來不要建國埋單的。“毛毛雨啦,意思意思啦。”他故意學著粵語的腔調,自然而然地就把建國約進了酒店。

    建國知道一頓飯對他來說,只是九牛一毛,就不客氣——從來沒有客氣過,還順著毛捋,說你天天來就好了,也省得我公款消費。

    “那感情好,誰讓我有你這麼個酸秀才窮秀才迂秀才做朋友的呢。”廖進軍的話近似于刻薄了,可文建國一點兒也不在意。

    建國隨他進了包廂,幾個冷盤已經擺好,進軍一邊斟酒,一邊問道︰“甦軾的《題西林壁》知道吧?”

    文建國喝他的酒就是舒服,放開來喝酒,放開來說話。對建國來說,喝不喝酒不重要,和他說話就是一種享受。

    “那當然。”建國隨口答道,一想又不對,不知道他什麼意思,緊跟著問了一句,“怎麼,什麼時候研究起古典文學了?”

    “理解嗎?”對方答非所問。

    “開什麼玩笑?”建國仍然不解。

    “小菜一碟是吧?我看你根本就不懂!剛才在你辦公室,你引用了甦軾的兩個名句,一是‘多情應笑我,早生華發。’二是‘狂——謀——謬——算百不遂,惟有霜鬢如來期。’其實我根本不知道是哪個講的——不過你說的‘華發’‘霜鬢’我是懂的。現在有幾個人的頭發是黑的?你要想黑,我馬上叫人送過來,正宗的日本貨。讓你年輕個10歲8歲,想提拔還來得及。

    說起來,國人是有點好笑,什麼都崇洋媚外,唯有這頭發不願意向老外看齊。其實白頭發多好,你看,十年前的國家副主席榮毅仁,要風度有風度要氣質有氣質,如果他也把頭發染黑了,那他貴族範兒就蕩然無存了。”

    廖進軍的話似乎多了些,看似東一榔頭西一棒,但沒有離開主題,是接著剛才在辦公室的話題說的。

    “是‘來——如——期’,不是‘如來期’。” 建國笑他背得結結巴巴的,還顛倒了。

    “你不要看我笑話,會背個詩頂鳥用!”廖進軍不屑一顧,“我知道你的學習成績比我好,好得若干倍,後來又讀了不少書。有人說,書越讀越蠢呢。你說說,‘不識廬山真面目,只緣身在此山中。’此話怎講?”

    “考我?”

    “對,考你!”廖進軍一說出口中,又收回,“啊,算了算了,你的答案肯定是酸不溜湫的,再說,我在你面前從來也不習慣做老師,還是我自己來解釋,請文老師看看有何不妥?”進軍清了清嗓子,露出一臉的壞笑說,“你對廬山了解得太深刻了,是嶺是峰成竹在胸,你是只緣身在此山中,盡識廬山真面目。所以你啊,你應該——OUT了!” 廖進軍言畢,端起酒杯一飲而盡。

    建國也干了自己的杯子,包廂里一陣沉默。

    “你是說難得糊涂?”建國突然問。

    “這不就得了,聰明反被聰明誤。好的是,你還沒有達到‘機關算盡太聰明,反誤了卿卿性命’的地步。你迷途知返,懸崖勒馬吧!”

    “不要說我沒有認為有什麼不妥,還,還‘迷途知返’‘懸崖勒馬’呢?即使我有什麼想法了,你以為我是走進了菜場,想來就來,想走就走?”他認為進軍想得太簡單,說得太隨意。

    對廖進軍這一不速之客,文建國早已習以為常。以前在學校工作的時候,進軍每每有什麼好事壞事,都是親自登門拜訪,和文建國把酒品茶,一訴衷腸。他們兩人都看重彼此間的友誼,並視為互補,似乎少了另一半,就是不完整的人生。

    進軍常常吃閉門羹,他也不見外,反正有的是時間,他知道基層領導的辛苦;文建國也不把他當外人,知道他來了,又抽不出身,就讓辦公室的同志打開自己的辦公室,再泡上一杯上好的綠茶就隨他自由自在了。這幾年在機關,他跑了少了點。

    “我說你,建國,在機關混混,哪兒不好,非要到基層?”

    “不是說我非要到基層,而是說我願意到基層。”建國解釋說,“說實話,我這個年齡了,再主動要求到基層,人家一定認為我另有所圖的,不值。早個十年,另有所圖也不要緊,誰不願意有個更好的前途。但是到基層,的確是我非常願意,讓我非常高興的事情。”

    “我不跟你彎彎繞,都是一樣。”進軍看著文建國,除了頭發花白,精氣神勁頭挺足。他調侃文建國,個個都像你似的布爾什維克,中國早就進入共產主義了。

    文建國也不謙虛,接過話頭說︰“你父輩打下的江山,你不好好照料,我這個老同學只好喧賓奪主,為你挑挑擔子了。”

    “你還真不要說,你要是給我家老爺子做兒子,建國,你現在起碼也是個少將了。”進軍雖然在開玩笑,但口吻里不無惋惜。父親穿了一輩子軍裝,家里4個兒子,也個個都穿過軍裝,可惜沒有一個超過五年的,提干以後,一個個就都回來了。

    文建國記得,那次上進軍家,他老爺子剛剛又是從一場大病里死里逃生,準備離休了。見是文建國來了,老爺子要親自招待,而且一定是“特供茅台”,搞得文建國很不好意思。

    進軍一喝酒就開始說段子。
第三部 第十五章 文建國初心不忘(二)
    老爺子酒有點高了,就問,建國,你怎麼就不是我的兒子呢,給我做女婿怎樣,說過之後,知道說漏嘴了,就喊,老婆子,你過來,你這個死老婆子,為什麼不給我生個姑娘,你看看,你養的4個公雞頭子有哪個打鳴是叫得響的?所謂老婆子其實還年輕著呢,她正在廚房忙著,她對老頭子的大話狠話早就習以為常了,知道他人來瘋。

    老爺子這一說,進軍是不打緊的,即使不是親生的,他也無所謂。今天還有老二老三在場,臉面上就掛不住了。進軍倒也配合,他趕緊插科打諢,又是一個段子胡謅一番。

    建國呢,又是跟阿姨陪笑臉,又是和進軍的兩個兄弟敬酒打招呼,渾身不自在。

    老爺子對進軍說的段子不過癮,非得讓建國來一個。

    跟老爺子說段子,不能黃,不能俗,當然還得對他的口味,建國左尋右思之後,先賣了一個關子,“老爺子,您老,是部隊大領導,您說我這個段子應該怎麼講?”

    “嗯,建國,你說什麼都可以,我現在很少外出了,說出來,讓我新鮮新鮮。”

    建國知道老爺子肯定沒有听說過這個段子,怕把老爺子繞住了,就不再兜包袱了,他說︰“有個段子是這樣說的,市委就是老爸,什麼也不干,整天背著個手,光知道熊人;人大就是爺爺,提著個鳥籠子晃悠,啥事也不管;政府就是老媽,整天傻干活,有時還要挨老爸的熊;政協就是奶奶,整天嘮嘮叨叨的,但誰也不听她的;市紀委呢?是一個半大不小的孩子,說是監督爸、媽的,但又受爸、媽的領導,吃爸、媽的飯、穿爸、媽的衣,只能裝裝樣子,紀檢監察一下老爸老媽。”他把小孩子怎麼問,做母親的如何回答,省略掉了。

    老爺子摸著肥嘟嘟的下巴,眼楮眯成了一條縫,建國說一句,他跟一句,建國說完了,他把五句話里的關鍵詞連起來重復了一遍,拍案叫絕。

    “好你個文建國,叫狗不凶,凶狗不叫,不要看你平時不聲不響的,要麼不說,要說就是一鳴驚人。”

    他看看建國,再看看進軍,說,“這樣的段子你會說麼?平時賣嘴巴子,盡是些亂七八糟的鳥話!這水平、這檔次的,你能說麼?人大如果再不多听听群眾的呼聲,還真就被市委套進去了。”他現炒現賣,為發現新大陸而興奮不已。其實人大主任大多由書記兼任,他也忽視了。只是在興頭上,他高興。

    他說︰“我也來一個。”他一抹嘴巴,卻背出了劉邦的《大風歌》,“大風起兮雲飛揚。威加海內兮歸故鄉。安得猛士兮守四方!”

    “蒿棘空存百尺基,酒酣曾唱大風詞。莫言馬上得天下,自古英雄盡解詩。”建國很想用林寬《歌風台》唱和,但他端起酒杯,恭恭敬敬地說︰“廖司令,晚輩干杯,您意思意思就行。”老爺子有大半杯酒,也是一口干了。

    進軍知道建國平時不喜歡說段子,這與他的個性和他工作的環境、身份有關,也不要太為難人家建國了,再說和這老家伙說段子也沒有意思,就連哄帶騙把老爺子勸下桌了。

    “我呢,反正最後一班崗了,在哪兒我都一樣。我沒有你那本事,也沒有你那樣的老子。”建國說的是實在話。

    進軍听了感覺不一樣,他說︰“你看你看,說說就酸了吧?”

    “也不就是跟你說說?”建國表白,“我在外人面前說嗎?”

    “那倒也是,知建國者,我進軍也;知進軍者,你建國也。你也不要說,我倆的名字起得也挺般配的,我進軍是打天下,你建國是建設新中國。不正配套了?前世有緣呢。”

    “大言不慚!”建國笑笑。

    “喝酒喝酒。”進軍不跟他說了,在一個事情上說多了,他就說不過建國了。

    可建國說話的感覺上來了,他敬進軍一杯酒,又說了︰“毛澤東同志說過,文化大革命,七八年再來一次。當然這種說法早已被否定,我們這一代人,鮮有歡迎‘文革’的。現今的思想政治教育運動(活動),其實是四五年就來一次——我這里沒有鼓吹‘文革’有必要再來的意思——我只是想說,一個政黨要保持其純潔,當然要進行不間斷地政治上的組織上的思想上的清理,特別是一個執政黨,應善于吐故納新,適時進行自我診斷自我診治自我康復自我完善,以始終保持一個健康的充滿生機的健全的體魄和機能。至于用什麼樣的形式,是中醫慢郎中,抑或西醫下猛藥?那就要看人體自身體質和發展規律了。具體而言,就是要看中國特色了。我希望中國共產黨人能夠永遠立于不敗之地,開創共產主義事業的輝煌。”

    文建國每每想到這里無不熱血沸騰,《國際歌》雄壯而嘹亮的旋律仿佛也是天籟之音,在他心中波瀾起伏,驚濤拍岸,久久不能離去。這旋律別人是听不到的。

    凡在大是大非問題上,進軍都想听听文建國的“高見”。

    進軍的心態應該是既得利益者,當然願意執政黨繼續執政永遠執政,而非理論上的共產主義。最近他知道中共黨內正在進行“保持共產黨員先進性教育”,他就問,“你們的‘性教育’,開展得怎麼樣?”

    文建國含蓄地一笑,這簡稱得也太戲謔了。他早就听到有這麼一說,可他自己從不這樣用簡稱,雖說它本身是一個偏正結構的詞組,可在中國特定的語言環境里,這樣的簡稱顯然是不妥的。有何不妥,也沒有人公開指正,反正正式場合是沒有人願意這麼說的。似乎只要有了一個“性”字,就容易讓人浮想聯翩,無論是正說、反說,都不宜再說。有關“性”的話題,是啞區。而將“性”字與思想政治掛鉤,有點拿不上台盤。他進軍說說無妨,私下里說說無妨。

    進軍說的雖然是玩笑話,文建國還是聯想到了“葵花寶典”里武功秘籍,須自宮淨身的信條。他認定那只是武俠小說中的戲言而已,不可當真。他想起上次與史靜討論,最終沒有結論的話題。

    中國共產黨如何通過經常性的保持黨的先進性,純潔性的思想政治教育,可以一如東方不敗,永遠笑傲江湖?卻是文建國作為黨的基層工作者經常思考的問題。一個真正的共產主義革命政黨,在社會革命的浪潮中應該始終代表著人民利益,那就需要這個政黨具有自我革命的意識和膽識,具有自我革命的能力和魄力。
第三部 第十五章 文建國初心不忘(三)
    文建國希望自己的黨能夠走出“自宮”的魔咒,但那個“自宮”的意思能夠為我所用嗎?或者說不是“自宮”的“自宮”,是思想上的,而非生理上的。他望望進軍,很想和他敞開心扉談談,可這一些想法跟他談得清楚嗎?他有興趣嗎?

    《葵花寶典》編撰得真TMD太絕——“欲練神功,引刀自宮”。什麼辦法不好使,偏偏用上了一個絕子絕孫的辦法?傷天害理,慘絕人寰。既然絕子絕孫,要你“葵花寶典”又有何用?

    建國每每想到這一口訣,常常陷入邏輯思維紊亂,而不能自拔的狀態。他也還沒有找到誰可以討論這一問題。他也不知道那些高層理論研究工作者們是否聯想過這類問題?這里面究竟有沒有內在的聯系?還是自己胡思亂想,杞人憂天,自找麻煩。

    建國思忖再三,終究沒有說出口。這一類的問題還是不談為宜。武俠小說就僅僅是武俠小說。不別當真。

    其實,平心而論,還是引用古希臘神話,英雄安泰的故事比較妥帖。只要安泰不離開大地母親,他就擁有無窮的力量,就能夠所向無敵。可是人總有軟肋的,赫剌克勒斯最後設法把安泰高高舉起,在空中掐死了他。那麼我們唯一做的就是始終不要離開大地母親,要防止被人“高高舉起”,自吹自擂更不可取。一旦脫離大地母親,那必然死路一條。

    進軍和建國已經好久沒有在一起喝酒吹牛了,上次進軍進了局子有驚無險。建國問他,新婚的小夫人最近怎麼樣?

    進軍一言難盡,回答說︰“就那樣。”

    建國估計一旦結婚,總會有些磕磕踫踫的,因為原先的主僕關系在形式上已經不復存在,他問︰“就那樣,是咋樣?”

    他見進軍面露苦澀,突然就意識到,進軍今天肯定有話要說。

    “不是又喜新厭舊吧?”建國不放心,猜他是不是又有新情況了。

    “哪會呢。我起碼是喜新不厭舊。”進軍還自我表揚了。

    “喜新不厭舊,是中國男人的傳統。只要原配不鬧事,就繼續做她的第一夫人好了。皇帝老兒就這樣,三宮六院七十二嬪妃,下面的人跟著學就行。”建國又問︰“一怎麼樣?”

    “延生怎麼樣,我還想問你呢。”進軍說。

    他習慣仍然喊她延生。“延生”“進軍”已經打上了那個時代特有的烙印,而且他認為叫“延生”,是他進軍的專利。

    “那你怎麼不問我呢?”建國說。

    進軍說︰“我這不是還沒有來得及問,就讓你捷足先登了嗎。”

    “我也有一段時間沒有見著她了,”建國說,“不知道她和那位馬局長的關系怎麼樣了?”

    進軍嘆了一口氣,說︰“我听說了,關系很不好。那位馮市長調回京城以後,和他斷絕了往來,人家就是此一時彼一時,玩的精神寄托,及時行樂。馮市長走了以後,听說馬亦武變本加厲了,反正現在是一把手,從機關到基層,一年不到,娘子軍已經有半個班了吧。但誰也沒有真憑實據。而且現在行的就是這個,如今當官的出來活動,都喜歡帶個把拿得出手的女性下屬,也不一定真的就有什麼關系,就是增加一點情趣,熱鬧熱鬧。”

    建國知道眼下的行情,不想多談,他就問︰“馬局長磨正了?”

    “是的,是在馮市長回京城之前的事。”

    “那不錯,人家還是挺講信譽的。”建國話鋒一轉說,“還是說說你家招娣吧,你們的小日子過得怎麼樣?”

    “關起門來過日子,絕對不得話說,既懂風情,還善解人意。對廖棣也很好,現在快生了。就是帶她出門,她上不了台盤。”

    建國听他說這話,立馬理解了。問題就出在打開門以後,那就是俗話說的,下得了廚房,上不了殿堂的問題了。

    “有時難免有夫人外交的場合,”進軍打開了話匣子,開始倒苦水了,“她原來長得挺精致的,嬌小玲瓏,無論是臉模子還是身材。現在由于懷孕,她臉上,身上臃腫得一塌糊涂,窩里窩囊的,這倒也罷了,可以理解,女人過了這一關不就好了。關鍵是她說話老是不著調,常常搞得對方很難堪。唉,我跟著丟盡臉了。”

    進軍一向是要面子的人,建國看著進軍,他真的很痛苦,是一種內心深處的痛苦。

    “說她,罵她,她若無其事,跟你嘻皮笑臉,跟你獻媚,還把你伺候得熨熨帖帖的。”進軍說到這兒又笑起來了,是苦笑,他肯定也想到了有苦中作樂的事兒了。

    進軍有建國說說話,心情好多了。最後他告訴建國,市政府已經同意,在倉巷的西北方位,即笤帚巷那一方興建民宅小區,項目已經被我拿下。到時候,我給你留一套,讓你和史靜改善改善住房條件?

    建國說︰“無可無不可。”

    “你這個人就是這個不好,老兄老弟幾十年了,還怕沾我的光?我收你一個成本費好吧?又不是跟你行賄?再說了,向你行賄,我什麼鳥好處也沒有。請你幫忙解決兩個學生上學,贊助費從來沒有少過一分。有朋友問,你是我的什麼人?我說是鐵哥們。人家說,還鐵哥們呢?找誰,找誰,贊助費二、三折,還有全免的。”

    “那你就讓他該找誰找誰去唄。”建國輕描淡寫不痛不癢地回答。

    “呃喲喂,我不就是要個面子嘛!下次我再也不找你了。”進軍發狠道。

    “那感情好!你記得噢。”建國也不生氣,心想,不找我才好,省得我麻煩?“不過,我發現,你可能陷入危機了。”建國又說。他認為進軍今天來,總好像有什麼問題的。

    “什麼危機?”進軍表現得極為敏感。

    建國盯著他說︰“要我點破嗎?”

    “你說吧,在你面前,我‘全身的皮膚沒有一塊好的’。”進軍露出一臉的苦笑。

    “你呀,哼……”建國欲言又止。

    “說吧,說吧。你不說,我難過。”

    “你,你與招娣的婚姻已經發生動搖。與某人舊情,死灰復燃。”

    進軍兩眼發直,雖說他早有思想準備,但是經過建國這麼一點撥,似乎才真正戳穿了他的鬼把戲,讓可能成為事實。不容他狡辯,他也不想狡辯,甚至就是想讓建國推波助瀾,早點結束現狀才好。但是他還沒有考慮好如何處理,也還不知道某人真實的想法。

    “進軍,不是我說你,你真的不應該。我不是說你今天不應該,而是說你昨天不應該。”建國的話說得很有技巧,他不想,也不能挑明了說。

    進軍卻早已心領神會了。
第三部 第十六章 家教問題太棘手(一)
    中小學教師的“有償家教”,如同市場經濟給改革開放的社會帶來許多新生事物一樣,只是發展中的必然,是歷史潮流中必然出現的浪花。沒有必要視作洪水猛獸。——文建國寫作筆記摘錄

    文建國借教師大會的機會,簡單地概括了袁校長的講話,也是一、二、三、四。袁校長的調侃,他沒有重復,畢竟這是全體教師大會。

    文書記感到最棘手的,是錢老師的家教。

    錢老師一家三口現在住的是130個平米的商品房。早幾年一個請他做家教的方姓大老板送姑娘來家教,實在有點看不下去,連落腳的地方都沒有。方老板立馬就和他說好,第二天讓錢老師跟他去看看房子。這一看,就讓錢老師的房子面積翻了一番,還拐了個彎。

    方老板自然是把價格主動壓得不能再低了,每個平方少了四百元。兩年以後,房價上漲了翻了一番再拐個彎,二十四萬的房子升值到五十五萬二。錢老師感嘆萬分,不算不知道,一算嚇一跳,那些大老板們不知要賺多少呢?

    錢老師受到啟發,趕明兒再買套房子,房子的差價就是自己三年的工資,如果三年以後再漲價,房價成倍地翻,就小康步入現代化了?

    那個方姑娘爭氣,後來考取了北京一所外語學院,今年準備外出留洋讀碩。方姑娘不但人長得水靈,而且錢老師的三年家教,讓她掌握了一口純正的美式英語。

    她當然很自豪,也很得意,逢年過節是一定要來看望錢老師的,順便帶點高檔的香煙老酒,錢老師住在新房子里也就心安理得了。

    為這樣的家庭,為這樣的學生家教是最愜意的,家教費是一個子兒也沒有收,更談不上明碼標價。“有償家教”與我無關。

    說到買房子的價格問題,有幾位領導買的房子是真正的市場價格?大家心里有數,沒有人追究這個問題,這,根本就不是個問題。

    錢老師家教的名聲越來越大,慕名投靠他的家教也越來越多。他原來的五十余平方的教工宿舍,在方老板的建議下,保留下來。方老板一句“這兩年房價將年年上揚”的話,讓他五十余平米的房子每年的漲價幅度超過了自己工資的年收入,他把房子打通,改建成一間小教室和一間書房,權作家教的場地。

    這一天錢老師班上的班長徐浩然送來了另一個班的學生戴海來上家教,戴海進門的時候有點拘束,抖抖簌簌地掏出50塊錢放在桌子上。

    錢老師問干什麼,戴海同學說︰“我在我們班主任家的車庫里補課,每次都是進門先交錢,再自己找個小凳子坐下。”

    “噢,那你還是回到你班主任那里去吧。”錢老師不動聲色地說。

    “不要緊的,錢老師,我不會亂說的。我老爸說了,我一次家教費比他一天的工資高,老媽又下崗,但他舍得花這個錢,就是砸鍋賣鐵賣房子也要供我讀書上大學。

    我爸媽都說,現在生活不好,都是因為當初沒有機會好好讀書。他們說,長身體的時候,沒有飯吃;該讀書的時候,沒有學上;下鄉回城的時候,又找不到稱心的工作。近40了,才有了我這麼個寶貝兒子。”戴海同學不卑不亢,滔滔不絕,如果不是徐浩然拽了他一下,肯定還有不少廢話。

    他停了下來,眼巴巴地望著錢老師,仍然堅持要把50塊錢放在桌子上,還強調說,“我爸說了,老師也是人,按勞取酬是社會法則。”

    錢老師通過徐浩然知道戴海的家境,他母親不但下崗,而且還有重病纏身,現在听到戴海這樣說,心靈上還是受到了強烈震撼,他立馬板起了臉孔說,“要交錢,就不要來上課;要上課,就不要交錢。你看著辦!”

    錢老師又轉向徐浩然面露慍色地問,“你看呢,我是怎麼和你說的?下次你不要再做介紹了,我的班長同志!哼哼,你記好,也因為你是班長,沒有第二個學生可能享受這一待遇的。”

    “我,我和他說了,”徐浩然漲紅了臉跟錢老師解釋,“可他這根‘海帶’就是拎不清。”

    徐浩然又轉身對戴海說︰“怎麼樣,‘海帶’啊‘海帶’,你拎清了沒有?我說我們錢老師和別的老師不一樣,你就是不相信,這下眼見為實了吧?如果不是在球場上你我配合得天衣無縫,我才不代你請我們錢老師做家教呢!”

    “好吧,好吧,把錢收起來,坐下來上課。‘海帶’也好,戴海也罷,還有你徐浩然都代我記住,不是所有的老師都是只認得錢的,雖然我就是‘錢’老師。”錢老師先打後揉,對待這些小家伙,他有的是辦法。

    錢老師認為,錢不會嫌多的,但一定要有底線。對那些老板、領導,我也不客氣。而且,哼哼,多多益善。我是勞動所得,至于你們的錢,從何而來,關我屁事!

    有一天,錢老師兩節課後回到辦公室,打開手機,一看就傻了眼,居然有妻子的9個未接電話,且在半小時之內。錢老師急忙回撥過去,听到的是一連串的責怪聲,他想象妻子的嘴巴肯定大得可以把我一口吞了下去。

    錢老師匆匆趕到醫院,泰山老頭子已經是急性盲腸炎開刀結束回到了病房。

    妻子見了錢老師愛理不理的,老頭子見狀,知道自己的姑娘使起了小性子,就小心翼翼地小聲說話了︰“上課就是不應該帶手機,如果老師在課堂上接听手機,還怎麼教導學生;如果學生的手機再在課堂上叫起來,豈不亂了套?”

    老頭子心里有數,姑娘找到錢老師的一個學生的父親是普外科的主任,他喘了一口氣,拍拍床邊又說︰“本來只是小手術,醫院派了最好的醫生,入住的又是高干病房,還按……。你還耍小孩子脾氣,豈不太過分了?”

    老丈人是退休教師,明事理,高干病房按普通病房收費,看到還有護士在場,話到了嘴邊又咽了回去。他還不知道,醫院後勤副院長的公子以前也是找到了錢老師家教,英語成績才得以突飛猛進,考上了一所“211”。

    兩個“豈不”,把姑娘說得嫣然一笑。

    她心理有數得很,兒子今年小升初,錢老師坐在家里一個電話出去,事情就辦妥了。一個子兒沒有花,還是最好的初中,最好的班級,最好的老師。不都是錢老師平時結的緣?否則贊助費就是兩萬。

    文書記听到的傳聞有聲有色,當然還有更精彩的。
第三部 第十六章 家教問題太棘手(二)
    錢老師堅持每周兩個晚上不接家教(一般是周三和周日),說是休息,而這兩天的飯局,往往要趕二磨子,偶爾是三磨子。

    有一次錢老師參加謝師宴,教學副校長和幾位主任也在座。另外還有一個飯局是袁校長牽頭,市委一位副秘書長為兒子家教的事請客,事先說定的,非去不可。

    錢老師為了早點離席趕場子,只有主動出擊,喝酒的表現比平時更好一點。他端起“國緣四開”先用小酒盅逐一敬酒,一巡下來已經有了二三兩,然後又用大杯倒了二兩和副校長、主任們打招呼,一口悶。表現夠可以的了。他也沒辦法,這邊是分管副校長和中層,那邊是一把手,還有市委副秘書長。

    等他趕到另一家高檔酒店的時候,副秘書長的臉色分明有點難看,錢老師沒有來得及坐下,就雙手端起已經到滿二兩茅台的杯子向全桌示意了一圈,一口干杯以示賠罪。

    副秘書長的臉色多雲轉晴,站起來親自用錢老師的筷子,夾了野生甲魚的蓋子給他,要他先吃菜,慢慢喝,慢慢喝,然後又親自為他點上“九五之尊”。

    那時“九五之尊”剛剛面世,還沒有出現“周九五”“周至尊”一說,但是只要知道了它的價格,就不免肅然起敬——對香煙,對抽煙的人,尊而敬之。能夠抽上“九五之尊”的人,平時一般也是享受尊敬的人。

    錢老師知道,這位副秘書長是專門為市委書記貼身服務的,一般主管局的一把手都不放在眼中,就是那些不是常委的副市長也不一定看得上眼。

    人家領導屈尊到這個地步,雖說是為了兒子,也算給足了自己的面子,況且自家的一把手校長也在場。不看僧面看佛面,他又到足二兩酒,單獨向副秘書長敬酒,又是一口干杯,算是陪罪。

    副秘書長笑逐顏開,也陪了滿滿一杯,還拍拍錢老師的肩膀說︰“好,錢老師爽氣,爽氣,兒子的事就全權拜托了。”

    坐在主賓席上的袁校長不讓錢老師再喝了,吩咐服務員上礦泉水。錢老師也說不喝了不喝了,明天早上還有課。可坐在這里,總得再倒一點意思意思吧。袁校長控制了控制了,又倒了一兩。

    錢老師開始用英語和袁校長對話了。袁校長知道錢老師用外國語講話時,就堅決不能再讓他喝了,否則“現場直播”就難為情了。他和副秘書長耳語了一番,副秘書長就宣布結束。

    副秘書長親自駕車送錢老師回家,再送上樓,然後遞上一個拎包,說是兩條煙兩瓶酒意思意思。

    錢老師客氣了兩句,心想反正又不是你自個花的錢,也就不再推辭。進了家門,錢老師來不及收拾,歪上沙發就酣聲如雷了。

    老婆一覺醒來,再把他扶上床。第二天早晨錢老師起來一看,那個拎包里除了兩條軟“中華”、兩瓶“一帆風順”外,還有一件1800元的T恤、一雙1200元的皮涼鞋、1000元的購物卡。

    這一拎包的東西,是真是假,話又是怎麼傳出來的?文建國無法鑒定,但他選擇了相信,因為平時耳聞目睹的,就是這個情況了。

    是的,錢老師家教沒有明碼標價,沒有(發現)現金操作,也沒有一句啟發式家教的言語,有的只是某領導某老板為了孩子的學習成績,主動作為的人情往來。

    暑假,一中新高三畢業班有四分之三的時間要上課。學生、家長和老師、校長都提前進入了臨戰狀態,還有整整十一個月,都是為了那個黑色的七月,為了那個決定人生命運的七八九三天。

    學生說,那簡直就不是人過的日子;老師說,天將降大任于斯人也。

    錢老師年年高三,雖然滿肚子不高興,但經不住袁校長的忽悠,還要被袁校長調侃,你個教研組長也干了好幾年了,怎麼還沒有多帶出幾個把關教師?

    錢老師一如既往,備課、上課、批改作業、輔導、監考、閱卷、家教。今年暑期,他的心靈深處,開始有一種激情在萌動。他感覺在一中與同事相處,好像要比在江中和諧自在,既然和諧了,自在了,特級教師就有希望了。當然他沒有放在嘴上,那樣子豈不是太招搖了。可他常常又冒出“春風得意馬蹄疾”“人生得意須盡歡”這樣的詩句,于是他的干勁更足,教書更敬業。

    暑假的一個下午,方姑娘開著一輛黑色牧馬人2.4吉普到一中接錢老師吃晚飯,她今年本科畢業,是來道別的,下個星期就要飛往地球上的另一邊去了。

    方姑娘簡直就是一個白色的小精靈,白色的手絹扎著染成淡褐色的馬尾巴,白色的T恤衫,白色的六寸奔褲,白色的高跟涼皮鞋,姣好的面容,突兀的胸脯和縴細的身腰,呈現出一種成熟而又率真的美感。

    她一跨進錢老師的辦公室,就先甜甜地叫了一聲“Dear Qian!”並且很夸張地來了個西式見面禮,和剛剛站起身的錢老師熱情地擁抱一下,又和辦公室里的幾個學生眨眨眼,算是打了招呼。學生也都會意地笑了起來,倒把錢老師鬧得個關公臉。

    方姑娘見錢老師還在輔導學生,就恭恭敬敬地代他斟了一杯茶,

    又從小坤包里摸出一包軟中華,遞給他,請他出去休息,抽支煙,學生由她來輔導。

    方姑娘面對幾個小師弟(妹),先情不自禁地作了個自我介紹,當然全部歸功于錢老師的教導,把錢老師恭維了一番,然後才步入正題。也許是名師出高徒,也許是方姑娘和學生有共同語言,反正是方姑娘講得頭頭是道,幾個小師弟(妹)听得津津有味。特別是雙方互動時,方姑娘更是投入,如入無人之境;幾個同學也放開,個個躍躍欲試,把個錢老師完全晾在了一邊。

    錢老師暗自嘆服,到底是即將留洋的高材生。他看看天色漸晚,就向方姑娘暗示,方姑娘和幾個學生意猶未盡。

    方老板在江州大酒店一間豪華小包廂里恭候錢老師,看到姑娘終于陪著錢老師來了,有點興奮,又有點矜持。他急乎乎地打開一瓶15年茅台,將兩個小高腳杯斟了滿滿的,雙手捧起一杯遞給錢老師,再轉身捧起另一杯,和錢老師示意,就先干為敬了。“不好意思,錢老師,”方老板放下酒杯跟錢老師解釋,“因為有突然來的商務需要洽談,不能相陪。改日,一定改日!”
第三部 第十六章 家教問題太棘手(三)
    錢老師還沒有落座,心中還在疑惑,又不是第一次,這個方老板怎麼就這麼喝酒了?現在听方老板如此道來,也就明白了,他善解人意地說︰“商場如戰場,時不我待。方老板您忙,您忙!”

    “唉,忙是忙點,還不是為了這個鬼丫頭。”方老板望了姑娘一眼,滿臉的喜悅。

    方姑娘甚為開心,一邊和父親做著鬼臉,一邊就推著父親往外走。本來就不要你來的,你自己偏要來。人老了就是好煩神。走吧,走吧!

    師生倆相邀入席,錢老師堅持不再動茅台了,方姑娘覺得有點掃興,但還是很快就異常地興奮起來,一邊不停地敬酒夾菜,一邊匯報即將到來的美國之行。兩扎子鮮黑啤,方姑娘幾乎是搶著喝下去一扎。

    方姑娘熱情奔放,錢老師不得不故作矜持狀。他看得出,這丫頭滿臉都寫著燦爛,陽光必須對她吝嗇點。師道尊嚴呢,單獨與女生(雖然是過去式,雖然是她的父親有事先走了)喝酒已屬破例,喝多了把控不了自己,那是要出紕漏的。

    錢老師沒有忘記應該遵守的道德底線。說實話,方姑娘渾身上下寫滿了“誘惑”二字,但錢老師始終告誡自己,“不可造次”。

    方姑娘的酒顯然是高了,走起路來踉踉蹌蹌飄飄然,錢老師只好托著她的胳膊下了台階,開著她的車,送她回家。

    開著學生的,這麼一個檔次的吉普,錢老師不禁流露出一絲感慨,好像還有點嫉妒。我在中學老師里已經是屬于先富起來的了,可是與這些大老板一比,則小巫見大巫了。過了一會兒,錢老師又自我釋然,為自己有這種“私字一閃念”的想法,感到可笑亦可悲。

    錢老師家教在整個江州市區掛頭牌,同行們看得眼紅,平時與他走得近的人,認為這也沒有什麼?憑本事吃飯,誰有本事把書教得像他那樣,不一樣有人請家教。不要吃不到葡萄就說葡萄酸。當然也有人因嫉妒而憤憤然的,不管怎麼說,他的家教肯定是太過分了。

    文書記收集到的議論,代表著群眾的各種心態。

    錢老師是通過家教首先致富的“佼佼者”,干個頭十年,一輩子的工資全拿到手了。

    堂堂正正的中學高級教師,整天摧眉折腰事權貴,不是為當官的服務,就是為老板服務,有辱斯文嗎?

    教育行政部門再三強調,老師不準搞“有償家教”。不知我們的錢老師,已經“有償”了多少?

    “人怕出名豬怕壯”,也難為他了,找他的人都是頭頭腦腦的,哪個也得罪不起,365天沒有一天休息,他也沒有辦法。

    當今物欲橫流,教師同樣在所難免,不是錢老師一個人的問題,也不僅僅是教師的問題。

    文建國紙上談兵,認為對錢老師的家教情況基本掌握,褒貶不一,同情者有之,嫉妒者有之,憎恨者亦有之。他作為主抓師德教育的副書記,錢老師家教和“教師之問”,是一個問題的兩個極端。他又聯想起當年的金光輝,大腦里整個兒一團亂麻。

    特級教師推薦工作才開始,他就收到了一封落款本校教師的來信,來信是直接寫給文建國副書記的,“高看我了”?他想。當然他也想到,這樣不好。

    文書記顯然無法搞清寫信人的目的何在,為什麼不寫給袁校長,或者校黨委,或者校長室?當他拿著群眾來信找袁校長商量的時候,他刻意收起了信封。

    信的大意是︰錢某某的具體問題有︰一是惟利是圖,“有償家教”嚴重泛濫。二是有損師德,與一女生關系曖昧,並有擁抱、手攙手進出酒樓等事實為證。三是與校領導——你文書記也是校領導,但你不在此列,打得火熱,吃喝不分。四是權錢交易,與市教育局某主要領導關系密切——曾給其子家教。由此得出結論,錢某某的所有問題及其根源,全都是因為“有償家教”;該信如果處理不當,將失信于民,也將影響到江州一中、江州教育的形象,影響到江州教育的科學發展。

    信的最後還聲明,保留繼續向上級,主要是向上級紀檢部門寫信,反映問題的權利雲雲。

    袁校長看了群眾來信,不假思索地說︰

    “錢老師家教可以說是在全市做得最多的之一,老虎不吃人,惡名在外。而且,我也不否認他是‘有償家教’。說個不好听的話,他基本不收學生的錢,但如果折算成人民幣的話,應該說,他收的人民幣是最多的。他的小日子就是因為家教才過得滋潤起來的,這也是不可否認的事實。

    但是他自己所教兩個班的英語學科,沒有一個學生請家教。請注意,他的學生在英語學科上,不光是不請他做家教,也無需請別人做家教,而且學習成績總是在全省名列前茅,這也是不可否認的事實。

    每天下午放學後,他都有一個小時在教室輔導學生;每個周日下午,他有半天時間在辦公室,坐等學生來輔導。這樣的老師,我認為不是嫌多,而是太少!

    當今社會,一名教師在搞好本職工作的同時,應他人之邀,利用業余時間輔導幾個學生,學生家長或酬謝或高興,送點禮物給老師,我就想不通何罪之有?

    兩年前,某高校曾向他伸出橄欖枝,邀請他去專門從事基礎英語教學,去了就是副處級的副院長,並願意始終敞開大門,隨時恭候。

    在目前大氣候條件下,我認為,像錢老師這樣的人才在普教系統,不是嫌多,而是嫌少。”

    袁校長加重了語氣,把最後一句話又重復了一遍,“不是嫌多,而是嫌少!”

    文建國見袁校長義憤填膺,暫時也不好開口。

    袁校長果然接著又說了︰“如果少了錢老師,一中的地球不會停止轉動,但一中的英語教學受到影響卻是必然,一中的生源必然會受到影響。影響的程度,不知道,沒有請專家評估過。當然,也可以說,影響是暫時的。但錢老師的存在,至所以成為其‘錢老師’,必然有其存在的基礎。他的基礎就是目前的社會大環境。”

    袁校長提到了大環境,文建國頗有同感,可這大環境我文建國說不清楚,你袁校也說不清楚。那找誰來說?他又想到了那個“教師之問”,雖然不具有普遍性,但那簡直就是一個“天問”呢?
第三部 第十七章 錢老師家教定論(一)
    “不作為”,在某種特定的條件下,可能是一種最佳的作為方式。對待以教學和家教雙聞名的錢老師,既不推薦他為特級教師候選人,也不給予他任何處理,也許是最好的處理結果。——文建國寫作筆記摘錄

    容不得文書記有更多的思考,袁校長突然降低了聲調,更加嚴肅更加緩慢地說︰“坦率地說,我曾經問過一個搞家教的老師,當你從學生手中接過家教費的時候,是什麼滋味?該老師心悸臉紅,搖頭曰,確實不是滋味。

    我知道,孔子‘束修’。我們今天老師拿著國家發的工資,卻還要收取本應由自己負責教育的學生的外快,這肯定是說不通的!但是,請注意,我想強調的是,教師憑自己額外的勞動,增加了一些看似額外的收入;而那些腐敗官員收受大筆金錢財物,他們憑的是什麼?

    憑的是手中的權力、憑的是黨和人民給他們的位子,他們心悸臉紅麼?當然,我說這番話的意思,並不是提倡‘有償家教’,我只是想我們在對‘有償家教’不提倡的同時,如何以寬容的心態,心平氣和地加以分析、引導。該築壩的築壩、該開渠的開渠,千萬不可一味地堵,或者一味地放。”

    袁校長一口氣說得這麼許多,有點不過意了,他遞了一支煙給文書記,把話題轉到錢老師身上,“至于他的特級嘛,我們可以再商量。”不用文書記提醒,袁校長知道,群眾來信肯定是沖著特級教師推薦來的。原來他的觀點是一中如果不推薦錢老師,那就沒有可以推薦的了。

    文書記估計袁校長的態度已經發生了動搖。群眾來信很及時?事情早發生比遲發生好,如果在推薦錢老師為特級的公示上牆以後收到群眾來信,豈不是更被動,更麻煩?校長、書記將如坐針氈。

    錢老師的家教,錢老師的“有償家教”?

    袁校長請文書記坐下,說干脆就把明天特級推薦的思路理一理吧。他這時才想起還沒有請文書記坐呢,他非要親自給文書記點煙,算是打招呼了。

    “明天會議請你主持,並最後總結。我發表主導意見,帶有導向性的意見?”袁校長對文書記說。

    “可以,你的主導意見拿定了沒有?”文書記問。

    “你的意思呢?我還是想先听听你老哥的意見!”袁校長抬起頭,剛才一會兒他在抽悶煙。

    “我的意思是否定。”但話不能這麼簡單地說,自己底氣不足,有一個問題自己也想不通,“大學老師可以在外兼課,中學老師怎麼就不行?”至于“教師之問”,他已經歸類于“天問”。他說︰“我的意思還是先擱一擱,其他的按照原來的順序推薦。”

    文書記知道袁校長舍不得拿下錢老師,這時候要勸他忍痛割愛。錢老師是不可多得的人才,這是誰也無法否定的。對錢老師的處理,最好的辦法是不表彰,不推薦特級,也不提拔使用,讓他在教研組長位置上發揮作用,讓他在學生和家長的家教需求中得到一點實惠好了。

    文建國向袁校長如實匯報。還強調,要他自覺自願,還必須保證,家教的事,不能做得太出格,太張揚。有得有失,魚和熊掌不可兼得。回到他原來在江中就有的狀態。萬萬不要像那些個貪官污吏,做婊子,立牌坊。滿嘴仁義道德,滿肚子狼心狗肺。昨天在台上高調反腐,今天就被雙規。

    文書記認為,如果自己的意見隱晦,或者是攛掇袁校長強行推薦錢老師,最後就是錢老師和袁校長(包括我文某人),以及一中的聲譽都受到傷害。表面上看,錢老師受委屈,其實是對錢老師的保護,也有利于一中大局的穩定。

    袁校長無可奈何地說︰“不這麼辦,又怎麼辦?請你找他好好談一談,今天下午。”說完了,他轉身用檔案袋裝了兩條香煙給文書記,“人家孝敬我的,我再孝敬大哥。”

    “這煙不是錢老師的吧?”建國開玩笑地問。

    “是,也不是;不是,也是。反正是我送給你的。”袁校長也跟他不真不假地說著,故意玩模糊。

    文書記平時與錢老師保持著不遠不近的距離,不抽他的煙,不與他多話,不讓他套近乎,總之是一本正經的樣子。

    錢老師曾經與袁校長嘀咕,“文書記的架子好像比你大,比他大哥的架子還大!”

    袁校長將他好好地熊了一頓︰“你小子不要挑撥離間!你不懂,你給我記好,說天下人的壞話可以,說文書記不行。文書記最近正在抓家教,領導這是在保護你,你真的不懂?”

    文書記和袁校長早已約定,一個唱紅臉,一個唱白臉。文書記理解袁校長的工作性質,自然就把唱白臉的角色攬了過來。專職副書記一般情況下都是以正統的形象出面為多。

    第二天上午,袁校長問文書記,談得怎麼樣?文書記還沒說話呢,他就先說了自己昨天晚上的事情。

    昨天晚上袁校長和甄記者在上島喝咖啡,有錢老師的電話進來,他故意不接,也不回。他想的是倒要看看你小子怎麼樣?文書記找你談過了,就代表我的意見,你小子再打電話給我,套我的話?沒門!

    他笑眯眯地想到,錢老師那邊的神情,一定是很無奈。袁校長和一幫子同齡的青年骨干教師平時相處親密隨意,經常跟他們玩點小神經,不要緊。“誰讓我是你們的校長呢?”一句話,就讓那些老師哭笑不得了。

    《江州晚報》的甄記者專跑教育,這兩年家教問題一直是敏感話題,她多次要求采訪袁校長,都被袁校長婉言謝絕了。

    今天甄記者再次邀請時,他居然一口答應了。他知道,肯定是為特級教師的推薦來做說客的。關于明天特級教師的推薦,他已經形成了思路,他也想通過和甄記者的對話來驗證自己的思路,看看大記者有沒有什麼新的說道。

    袁校長剛剛入座,甄記者就開門見山︰“請問袁校長,你對‘有償家教’究竟是怎麼個看法?”

    袁校長成竹在胸,征得甄記的同意後,點燃一支“中華”,然後先開了一個玩笑,和這麼漂亮的女士單獨喝咖啡還是第一次。甄記也不吃愣,隨口回道,能夠單獨邀請江州最有名的名師、名校長 ,括弧男性,在江州最有名的咖啡店喝最有名的咖啡,不勝榮幸!
第三部 第十七章 錢老師家教定論(二)
    “我是老師,下班以後請我談工作,也就是請我‘家教’。不知費用幾何?”袁校長繼續開著玩笑。

    “請你享用目前市場上最名貴的南山咖啡,而且還提供香煙。家教費夠否?”甄記一邊說話,一邊摸出一包綠摩爾,遞了遞,自己抽出一支。

    袁校長和甄記者一起不出聲地笑了起來。

    袁校長吮了一口咖啡,開始言歸正傳︰“好,現在正式回答您提出的問題,一看家教是否是業余時間;二看本職工作是否是稱職;三看有沒有誤人子弟;四看有沒有騙取錢財;五看有沒有違法。”

    甄記者來不及記錄,從坤包里拿出錄音機。

    袁校長瞄了一眼,繼續說,“一看、二看”是學校管理的範圍;“三看、四看”是學生及其家長把握的;“五看”需要社會共同協調。

    教育行政部門和學校需要提倡、鼓勵教師將主要精力放在本職工作上,放在自身對更高層次的追求上,放在對教育事業的無私奉獻上;同時對個別以營利為目的,以搞‘有償家教’為追求,且造成不良社會影響的教師,加以恰如其分的教育、告誡和處理。對個別的害群之馬,必須嚴懲不貸。”

    他喝了一口咖啡,放下杯子,又點燃一支香煙說,“據有關資料披露,在一個社會人均GDP一千美元到三千美元的時候,也就是社會轉型的關鍵期,公民對教育的期望值尤其偏高。這是一個普遍的歷史發展規律,所以我們要……”

    甄記者也不含糊,她一邊點燃綠摩爾,一邊又問,“但我們總得有一個解決問題的辦法吧?”

    “老話說,辦法總比困難多,是吧。我先講個故事,關于扁鵲,名醫扁鵲,您是知道的。但這個故事您未必知道。”

    于是袁校長就說起了故事。

    有一天,魏文王問扁鵲說,你們家兄弟仨都精于醫術,到底哪一位最好呢?

    扁鵲答曰,長兄最好,中兄次之,我最差。

    文王再問,那麼為什麼你最出名呢?

    扁鵲說,我長兄治病,是治病于病情發作之前。由于一般人不知道他事先能鏟除病因,所以他的名氣無法傳出去,只有我們家的人才知道。

    我中兄治病,是治病于病情初起之時。一般人以為他只能治輕微的小病,所以他的名氣只及于本鄉里。

    而我扁鵲治病,是治病于病情嚴重之時。一般人都能看到我在經脈上穿針管來放血、在皮膚上敷藥等大手術,所以都以為我的醫術高明,名氣因此響遍全國。

    “這個故事說明了什麼呢?”袁校長不指望對方的回答。

    他接著說︰“病前、病初、病重。我們只知道扁鵲是名醫,是神醫。不知道他兩個兄長的醫道其實決不在他之下。我們管理一支隊伍,管理一所學校,其實就是社會的管理,也都同理。

    我們這個社會只知道扁鵲,而不知道扁鵲的兩個兄長,正說明了普遍存在的一種通病——寄希望畢其功于一役,寄希望于‘扁鵲再世’。而忽視了早期的、常規的、規範的、根本的、人性的諸多因素。

    最高明的醫術,應該是于病情發作之前,鏟除病因;治病于病情初起,則次之;像扁鵲這樣的名醫,只能算作再次之。

    扁鵲也很有自知之明。我們更需要的是扁鵲長兄的醫術,在潤物細無聲之中,就能規範老師的行為,規範社會行為,就……”

    “那您的意見究竟是什麼?請明示!”她顯然不甘寂寞,見袁校長長篇大論,還講了故事,她希望袁校長早點拿出看家本領來。

    袁校長見甄記和自己互動了,越發激情燃燒。

    “依鄙人之見,當前需要的,一是希望廣大教師能夠本著為人師表的態度,正確對待家教問題;二是希望有關行政部門,不僅僅是教育部門,能夠制定關于家教管理的法律法規;三是希望學生家長對孩子的期望值要適中。俗話說先做人,後做學問。對孩子期望的重點,對孩子衡量的標準,應該首先看是否能成為一個對社會有用的人,一個有益于社會的人。四是希望全社會對家教多給點寬容,其實對任何外部事物都應該給予寬容,多點冷靜的思考,然後再想方設法拿出點行之有效的措施。千萬不可急風驟雨式的,運動式的,不要動輒戴帽子打棍子,上綱上線。”

    袁校長看看甄記,故作心有余悸狀,“有句話,我不知當說不當說?”

    甄記者綻開笑容,“知無不言,言無不盡。我是不會戴帽子打棍子上綱上線的。”

    “好,過天我請你吃飯。那我就說了,”袁校長深沉地盯住甄記漂亮的眼楮說,“家教,包括‘有償家教’,並非洪水猛獸,充其量也只是社會轉軌時期泛起的浪花。通過浪花,可以看到生活的五彩繽紛。”袁校長竟然玩起了浪漫。

    他見甄記者似乎沒有動靜,又接著說,“不要見到浪花就推波助瀾,不要見風就是雨。你們記者不要老是和學校過不去,和醫院過不去。你們開口就是教育亂收費搞家教,閉口就是醫院看病貴收紅包。老師和醫生,現在都被放在爐子上烤呢!總不能讓我們的白衣天使個個都申請頭盔、警棍去上班吧?他們可都是和諧社會的中堅啊!”

    袁校長重新點燃一支煙,不放心似地又補充說︰“當然我不是說學校和醫院就一點問題也沒有。”

    甄記吟吟地笑了起來,不作任何回答,只是微微頷首,摩爾的煙灰長長的一大截掉了下來。她知道袁校長講的頭盔警棍是有所指的,那是江州市區某醫院前不久剛剛發生的事情。

    不過袁校長也太謹慎了不是?最後一句就是脫褲子放屁呢。

    再想想,也難怪他,有時記者為了產生轟動效應,會自覺不自覺地斷章取義,指鹿為馬;或者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或者本末倒置,夸大其辭。為的就是產生新聞效應,一個轟動的新聞效應。

    甄記者一邊慢慢地攪拌著咖啡,一邊很細巧地品嘗著,她听得很投入。袁校長的話音剛落,她又問︰“那麼按你的意思,當務之急應該怎麼做呢?”

    “當務之急?當務——急什麼呢?”袁校長一點也不急,他說,“天是塌不下來的。我就問你一句話,甄記者,你回答得好,我請客;回答不好,你埋單。”

    甄記者點頭,表示同意。

    “您,甄記者,也算是江州名記了,您兒子的家教究竟是不是非請不可?”袁校長講話用上“您”稱呼對方,表面看,是敬重,其實就是調侃開始了。
第三部 第十七章 錢老師家教定論(三)
    甄記者知道袁校長並無惡意,不過她听了,還是一愣。被一位年齡比自己大,職務比自己高的教育權威、專家用“您”稱呼,那是消受不起的。她俏皮地說︰“可以不回答嗎?您讓我想起“文革”初期我們江州有個單位的造反組織叫‘刺刀見紅’戰斗隊,我感覺到,‘刺刀見紅’了,讓人不寒而栗啊。”

    “既然您遇上了‘刺刀見紅’,不回答可能嗎?”袁校長眼楮里充滿著狡黠,說話也不客氣了,當然態度上是十分友好的。

    袁校長想的是,在這樣的環境里對話,如果還不能講實話講真話,哼哼,管你什麼“名記”不“名記”呢,立馬走人。你不走,我走!

    “那我就交待了?”甄記者當然不知道袁校長的心理活動,但她意識到,必須說說自己的真實想法了,否則還坐在這兒喝什麼咖啡呢?

    “洗耳恭听。”袁校長不卑不亢。

    “你們不是說,不要讓孩子輸在起跑線上嗎?”甄記者開始說了。

    “停,請您暫停一下,”袁校長說,“‘你們’二字,措辭不當。我如果不糾正,你以為真的是‘我們’了。這里可以修改為,有個別領導說;或者是,有部分領導認為。”袁校長較真,甄記者沒有辦法,只好點點頭。

    “我們家庭情況還可以,請個家教,給孩子打好基礎,誰不想自家的孩子成龍成鳳呢?再說了,現在高考競爭這麼激烈,不早做準備,也對不起孩子。”

    袁校長作拍手狀,說︰“說得好,你作為一個家長,想法無可厚非。我再問一句,如果多數家長都是你這樣的想法,那家教能夠禁止嗎?你跑教育的記者還需要做文章嗎?不不不,你可以繼續做文章,了解家教的真實情況,然後為教育,為政府決策提供實事求是的依據,拿出行之有效的關于家教管理的靈丹妙藥。”

    袁校長停了停又說︰“但有些觀點,本人不敢苟同,比如‘不要讓孩子輸在起跑線上’,簡直狗屁不通!”

    甄記者听了又是一愣,“不要讓孩子輸在起跑線上”,現在正時髦得很,上上下下都是這麼說的,報紙電視一片呼聲,他袁校長怎麼這麼反感呢?

    “這種說法,出發點似乎是好的,請注意,我說的是‘似乎’。其實是不符合實際,是謬種流傳,甚是荒唐。

    你甄記者和你先生都有一份很不錯的職業,隨之而來的是社會尊重。你可以請家教,請我們江州城里最好的家教(之一)。可你有沒有想過,是不是所有的孩子都能夠如願請上滿意的家教?那是不可能的。”

    甄記者會心地一笑。

    “那麼,問題來了,起跑線在哪兒呢?”袁校長說,“如果堅決封死家教,你說,你同意嗎?你說,可能嗎?

    到醫院看病,你希望有個熟悉的醫生嗎?到機關辦事,你希望有個朋友嗎?你說現在還有哪行哪業沒有人情世故?法院,紀委?就是進了看守所,進了監獄,不都是希望里面有人可以關照?”

    袁校長說的哪句話不是事實?袁校長說的,甄記者都知道,可甄記者從來沒有這麼聯系起來歸納過,還要跟自己孩子的家教聯系上?實話實說,有時十分不討喜,但又有誰人可以改變事實呢。

    甄記者沒有提出錢老師的特級教師推薦問題,她實在吃不準袁校長對家教的態度。她今天主動約請袁校長是公私兼顧,一為家教了解行情,看看是否可以在家教問題上做一篇文章;二是看看能否為錢老師的特級推薦美言幾句,探探口風。結果她發現,自己在袁校長面前再說什麼就是自找沒趣了。袁校長不好玩,家教問題也不好玩。

    袁校長零零散散地講了昨天晚上與甄記者的談話,最後沒有忘記讓文書記說說與錢老師談話的結果。

    文書記說,效果還可以吧,他願意主動撤回特級教師的申報。

    “好!算他聰明!這樣最好。你好,我好,大家好!”袁校長頓時感覺輕松了不少。

    文書記把握了袁校長的態度,後來推薦特級教師人選的時候就輕松多了。他倆一唱一和,統一了與會干部群眾的看法。他們閉口不談錢老師的事情,也沒有人提出錢教師的事情,好像錢教師原本就沒有申報特級教師。錢老師自己沒有申報,我們再談,還有意思麼?大家都是聰明人。

    錢老師的家教問題暫時趨于風平浪靜,群眾來信亦沒有了下文。

    特級教師的推薦名單張榜公布以後,有人為錢老師打抱不平。錢老師自我解嘲,“魚和熊掌不可兼得,有得有失。”這話說得白了不能再白了,別人又夸他聰明。

    錢老師報以一臉的苦笑。誰不想兼得,能夠兼得不是更好嗎?他只是想,沒有說。別人家敢問他的,都沒有壞心,何必得罪人呢?

    袁校長見到錢老師,問︰“怎麼樣?”

    “什麼怎麼樣?”他裝聾作啞,反問。

    “你小子給我裝吧,心里還不舒服是吧?你給我教學上還不得有半點馬虎!”袁校長跟他說話直來直去。

    “那當然,教學工作是教師之本嘛。”

    “算你聰明,不但是教學之本,還是家教之本呢!”袁校長說話不無諷刺,心想,你教學上不去,鬼才請你家教呢。

    “唉,真倒霉!”錢老師故作委屈狀。

    袁校長不明就里,問︰“又怎麼啦?”

    “我說,我怎麼就逃不出您袁校長的火眼金楮呢?”錢老師無可奈何地說。

    “呵呵,你想玩我?我姓‘圓’,我劃一個圈,你能跳得出去?”袁校長根本不理睬他,“過一天請我喝酒?要不要請文書記,你自己看著辦!”

    錢老師沒有回答袁校長,他說︰“校長,我提一條意見可以麼?”

    “你還有什麼ど蛾子?”袁校長不解其故,問。

    “以後打電話,不要不睬人好不好?”錢老師故意裝出很委屈的樣子說。

    “可以,可以,這條意見我絕對接受。還有嗎?”袁校長狡黠地笑著,很誠懇地表示接受。

    對錢老師的這種意見,袁校長早就熟視無睹了。在他心情好的時候,在他說話方便的時候,他對錢老師們的電話反應極其快速,往往不等第一聲鈴聲停息,就主動開口,還給對方尊稱,“您說!”錢老師們常常啼笑皆非。
第三部 第十八章 進軍倉巷大拆遷(一)
    老舊住宅的普遍拆遷,改善了老百姓的住房條件,房產商與老百姓共同發財,城市面貌有改觀,政府也有了政績,可謂皆大歡喜。但拆遷中的貓膩,恐怕永遠也抹不干淨。——文建國寫作筆記摘錄

    廖進軍說的倉巷拆遷,很快就有政府公告上牆了,拆遷範圍是倉巷的一部及笤帚巷的全部。笤帚巷居民奔走相告,誰都知道,如今拆遷意味著什麼,男女老少充滿著翻身農奴把歌唱的喜悅。

    鄴花看到牆上的公告,當即就叫朱武買些爆仗來放一放。

    朱武問,干什麼?

    鄴花笑罵——這種罵分明有了一種喜慶色彩——你個夯貨!馬上要拆遷了你不高興?朱武說,不要激動,八字還沒有一撇呢。怎麼沒有一撇?公告上牆就是畫了一撇。你買不買?你不買我買!鄴花眼楮一瞪。

    好好好!我買我買。

    “四個大爆仗,六串小鞭炮。四四如意,六六大順,十全十美,沾全了。”

    “你怎麼不說好事成雙,五子登科呢?少買兩個!”

    “你敢?”她的眼楮銅鈴似的圓,還放有奇光異彩。

    朱武當然不敢,這在家里已經成為習慣,鄴花說一不二。幾十年老夫老妻的,家里的小事全是鄴花作主。

    朱武對外說,大事我作主。別人問他,那家里有什麼大事是你作的主?他很認真地想想,憨厚地一笑,不要說,還真的沒什麼大事。听話的人哈哈,朱武跟著嘿嘿!

    朱武其實也很開心,房子拆遷,改善住房條件是小事,原本住得也不差。關鍵的是在整個笤帚巷,他家的房產最多,按戶口人頭數算,他家分得的房產比建國家(當然文宅大院不在拆遷範圍)的還多,那不就成了倉巷的首戶了。

    他對文建國是十分尊重,但能夠在房產上超過文宅大院,當然也是令人十分興奮的。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這老話說得一點兒也不錯呢。

    朱武家放爆仗放鞭炮,鄰居街坊都來看熱鬧,問明了緣由後,笤帚巷這一天里爆竹鞭炮聲不斷,誰家不想沾點子喜氣呢。

    鄴花不無得意,搶了個頭彩,這是拆遷的好兆頭。當初砌這房子砌那房子都是母親作的主,如今是革命自有後來人,鄴花自然要好生經營。放過爆竹以後,她拉上朱武好好叫叫地給母親多敬了兩炷香。朱武磕頭燒香,心花怒放,點香的時候,那雙手怎麼也控制不了顫抖。

    鄴花有四個孩子,老大女孩,像鄴花。後面三個一順水的是男孩,兩年一個,個個虎背熊腰,就是朱武模子里倒出來的一樣。按她年齡,有四個孩子的,在笤帚巷,在倉巷,在小學同學里找不出第二家。在整個江州城也少有。

    後來有小學同學在評選最佳幸福家庭時,一致認為非朱武、鄴花莫屬。正、副班長文建國和史靜雖然在事業上可圈可點,皇糧,工資收入高,社會地位高,家庭生活上卻不無遺憾。

    自我感覺比較好的王國慶,兒子只有一個,房子只有一套,平時日子過得還算瀟灑,可一想到要為兒子娶媳婦,要新買一套商品房,房子一定比老子的好,比老子的大——“壓力”就“山大”了。

    還有兩個做生意的同學,雖然平時也比較活絡,但孩子最多兩個,還經常嘆曰,獨生子女多好,如果是獨生子女的話,早就進入小康了。

    朱武、鄴花一家是要人有人,要房子有房子,整體收入也是最高,此生別無他求。

    大女兒朱艷26歲,已經讓鄴花做了外婆。去年女兒生產時大出血,醫院里一時血源緊張。朱武要給自己的女兒輸血,可鄴花說什麼也不同意,說,你是一家之主,你倒下了,我們全家怎麼辦?她堅持抽自己的血,讓朱武想想就感動。

    三個兒子分別是24的朱金、22的朱銀和20歲的朱銅。

    當年鄴花三十歲不到,也就是當別人還在為前途為生計奔波的時候,她已經是一個女兒,三個兒了。鄴花第四個兒子的名字都想好了,自然就叫“朱鐵”。然後她就準備熄火,不要了。

    朱武比她積極,正好又遇上實施計劃生育政策,就悄悄地到醫院把自己給結扎了。朱武從醫院回來後,晚上睡覺躲著鄴花,第一天可以說是疲勞,第二天可以說性趣不大,第三天往往是兩人一拍即合的日子,性福無比呢,他朱武怎麼就敢打牌打得夜不歸宿了?第四天,鄴花一整天都沒有好臉色。

    晚上一眨眼,朱武又不見了。她就摸到了朱武經常打牌的地方。朱武的牌友誰不知道他怕老婆?老婆出現場,逮了個正著,有好戲看了?

    鄴花笑容可掬,掏出一張“四個偉人”,對朱武說,今天輸了算我的,贏了算你的。我知道你這個月零用錢差不多了吧?

    有牌友喜笑顏開,夸獎嫂子賢惠,搬椅子,泡茶;有牌友心里嘀咕,不會吧,太陽怎麼可能從西邊出來?

    這一天朱武的手氣特好,不但沒有輸,還贏了,盡贏一百。牌友們內心其實挺不舒服,我們四個大男人打牌,你個小娘子坐在這里,怎麼能不晦氣?你那“四位偉人”放在桌子釣魚,我們眼楮盯著看,結果自己面前的小票子還真的讓“四位偉人”勾走了。

    有人說,不玩了不玩了——晦氣的話沒有敢說出來;有人說算了,算了,嫂子等著哥哥回家交公糧呢。

    鄴花也不客氣︰“那是自然,你們這個年齡,三天不交公糧,哼,說明什麼?說明在外面當作余糧交了唄。”她把別人想說的意思都說了,別人就沒有話說了。

    好好好,散伙,散伙!朱武同志,今天晚上回家把公糧交足了,明天不能不來啊!

    回家後,朱武老實交待了前因後果,把病歷拿給她看,鄴花感動得眼淚稀里嘩啦地直淌,然後還是把朱武狠狠地埋怨了一通,說他不懂得尊重人。告訴我一聲,起碼我也好給你有個特殊照顧,弄只老母雞補補吧。

    朱武把胸脯拍得  響,說我沒事,我不是怕你受罪嘛?再說了,哪一次生毛娃的時候,你不是叫得驚天動地的。江濱醫院婦產科的護士都認得你。你每次都喊,我不要,我不要了!可兩年一過就又來了。有小護士說,那小娘們,看她那個浪,看她那個媚,是不要的人麼?

    鄴花罵他胡扯。朱武添油加醋地說,你忘了,那年生朱銅,護士不是說,喏,那個“我不要的”又來了!

    真的假的?鄴花給他弄糊涂了。朱武哈哈大笑,鄴花就在他身上捶啊捶的,朱武權當癢癢撓撓癢癢呢。
第三部 第十八章 進軍倉巷大拆遷(二)
    文建國曾經拿朱武作過比較,一個時代的同齡人,差別怎麼就這麼大呢?可是如果讓他重新選擇,他會選擇朱武的生活嗎?答案是否定的。朱武過的日子應該說是相當幸福的,難道對“幸福”有不同的理解和闡述嗎?最後他的結論是,幸福的概念應該是一樣的,各人理解不同而已。

    很早以前,文建國就讀過馬斯洛的生理、安全、社交、尊重和自我實現五種層次需求理論,自己似乎長期逗留在“自我實現”的需求層次上,即使是“生理需求”,或者“尊重需求”在沒有得以滿足的情況下,他也在堅持自己認定的“自我實現”的需求層次,並希望以“自我實現”的需求為引領,同時實現生理、安全、社交和尊重的需求。有些人則是從最低層次的需求開始,甚至長期,或者說,是終生停滯在較低的層次上。可你文建國能說人家幸福指數太低嗎?

    高也好,低也罷,生活中根本沒有人與你談什麼“需求層次”,甚至根本不知道“需求層次”理論是什麼。

    文建國說不清自己的詮釋是否符合馬斯洛需求層次理論的基本原理,最讓他無以釋懷的是,那些所謂生活在較低層次上人們,卻也其樂融融。自己則常常徘徊于“濁與清”“醉與醒”的痛苦之中。有時他也想“濁”,也想“醉”,可就是往往走到“濁”與“醉”的邊緣,又本能地回歸到“清”,回歸到“醒”。

    那天他听進軍說到拆遷,第一個想到的就是朱武鄴花家發財了,發大財了。百萬富翁TMD也太容易了。而文宅大院還將作為清末民初的經典建築長期保留。保留到猴年馬月,不知道。一切都听政府的,政府說留,就留;政府說拆,就拆。

    貧民窟的主人們蝸居在滾地龍里,俯首帖耳習慣了,如今一夜之間將在高樓大廈上鳥瞰世界,真是“換了人間”。新的住宅小區更換了地標,貧民窟、滾地龍清除得蕩然無存,人的精神面貌也將煥然一新。

    文建國多了一個心眼,這些人心理上,可以“從奴隸到將軍”嗎?我的文宅大院像一位孤苦伶仃的老人,蹣跚在一群青壯年的人流里,顯得不入流不合群,可他還需強打精神,努力保持著那麼一點點行將就木的貴族尊嚴。它的周圍人頭攢動,一如古人所言,“天下熙熙,皆為利來;天下攘攘,皆為利往。”大凡出現拆遷的地方,無不人心躁動,一言一行,一草一木,一磚一瓦,都與一個“錢”字休戚相關。

    朱武家早已不是原來意義上的滾地龍,而是兩層的樓房,雖然看上去岌岌可危,可面積卻是翻了一番。現在听說要拆遷了,再蓋房造屋已經不可能了,但在屋內疊樓加閣卻是誰也管不了的,在院子里胡弄一些小披子堆放雜物也是水到渠成的。

    老大朱金已經談婚論嫁,朱銀不也快了,朱銅雖然還在部隊,但總是要回來的。于是朱武家又忙碌了一陣。拆遷賠償,韓信將兵,多多益善。誰不想多撈兩個現的?鄴花整天打著算盤,她在看到公告的同時,就有了主張,這就是讓拆遷利益最大化。朱武反正按照她的指示辦就行。

    朱武見鄴花讓自己買回的盡是一些不值錢的木頭木板木條很反感,整天沒有事做,搗鼓這些沒用的東西。鄴花仍然是一句“你個夯貨!”並不與他計較。她心里自有一本賬,只要我的木料上了房子,起碼是百分百的利潤。還有一些材料是她自己在其他拆遷工地上順手牽羊來的,那就是無本萬利了。

    朱武下崗多時,他原來工作的蘆材廠,後來改成了鋼木家具廠。鋼木家具廠改制的時候,鄴花同意他提前退休,退休工資雖然不多,但足夠他個人玩玩的了,家里的房產出租,加上鄴花的買賣,已經讓小日子過得不要太滋潤了。

    朱武退休以後,早晨遛鳥,上午菜場逛一圈,下午泡澡,晚上喝酒或打個小牌,悠哉游哉。鄴花只準他每周打一次麻將,因為他是“夯貨”,輸多贏少,又不跟人家計較,香煙還撒得挺勤快。

    朱武自從那次強佔周老板地盤,趕走了周老板以後,始終保持著一方“地保(不是地保的地保)”的地位。倉巷及其周邊,一提到朱武,是既害怕又敬重。他的三個兒子(原來是兩個兄弟)也是長得五大三粗的,這一家子有四個大男人一起站出來,還有他手上的雙節棍,有誰人吃得消?

    朱武從不無事生非。有些狗屁倒灶的糾紛,朱武一到場,就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了。鄴花平時為人刻薄,但那只是小女人的刁鑽,良心不壞,一旦她的毛剿沉耍N瑟起來,出手也是挺大方的。

    等到廖進軍的拆遷隊伍正式進駐倉巷的時候,老百姓的準備工作也業已就緒。

    拆遷,建設民宅,明明是市場行為,但街道辦的工作人員,甚至附近事業單位的工作人員,包括一些小學教師,卻成為拆遷談判桌子上的生力軍。

    對小學老師參加進了拆遷談判大軍,文建國尤其反感。你們什麼人都可以用,怎麼可以動用教師,有半毛錢的關系嗎?我這不是人事處長了——如果還是人事處長,他又能怎樣,那些小學老師不在他的管轄範圍,否則的話,哼……

    文建國越想越惱火,這才是真正的有辱斯文呢!而且還是所謂的組織行為?文建國搞不懂,是全民經商嗎?真的就是需要全民經商嗎?老師的家教又何罪之有?

    他就想問問進軍。進軍說,正好,你來吧,今天晚上我舉行進駐酒會,喝過酒,我們說說話。建國說,你那個酒會我就不參加了,我也有飯局,喝酒以後我過去找你。其實建國沒有飯局,他是不願意攪入進軍的酒會。

    進軍見了建國就說︰“這個你就外行了吧?這是經驗,這是行之有效的經驗。今天晚上我請的就是這一干人馬,有街辦書記、主任,人武部長和社區主任,有附近的小學校長,至于具體事務由誰干,我不管。我也管不了。”

    文建國既憤憤不平,又一頭霧水。
第三部 第十八章 進軍倉巷大拆遷(三)
    進軍就侃侃而談了︰“中國的良民一般絕對听政府的,有政府出面事情就好辦了。對待拆遷,可以說這是一個充滿利益誘惑的活兒,我和業主雙方都想利益最大化,所謂‘雙贏’。其實從字面上理解,根本不可能有‘雙贏’,只是在相互對立著兩個方面,對方的‘贏’,在我方可接受的範圍;我方的‘贏’在對方可接受的範圍,也就是尋求一個雙方都能接受的節點。當然,對節點的形成和認定,是綜合因素的結果。也許這些因素里有虛假的成分,但在一個特定的時間地點上,當事人雙方認為是可行的,就行。”

    “既然是‘雙贏’了,那輸家在哪?”文建國不解。

    “你讀了那麼多的書,你真不知道?”進軍問。

    “那麼有沒有堅決不讓拆遷的?比如西方講究什麼,風可進,雨可進,國王千軍萬馬的鐵蹄不可進。”

    “沒有,或者說,很少,極個別。我至今還沒有遇見。你說的那種‘堅決’,所謂堅決不堅決,全看你給出的賠償是多少。對于個別刁民,我們也有辦法,說黑吃黑,說官商勾結,說警匪一家,隨你怎麼說,反正我的建築隊伍能夠按時入駐,就算是我的工程完成一半了。”

    “那他們這些公務人員拿著國家的工資,自己的事情不做,全幫著你做,你不要付工資?”建國問。

    “你是真的不懂。公務人員怎麼能幫著‘資本家’干活呢?”進軍很耐心地解釋,“工資自然是要付的,但那不叫工資,叫勞務費,或者說是茶水費,車輛費,加班費,冷飲費,烤火費,誤餐補貼什麼的,等等等等,多著呢,五花八門。只要你想發,人家想拿。什麼名目不好叫?”

    “那他們原來自己手上的事誰做?”建國不依不饒繼續問。

    進軍說︰“我說你迂吧,你不高興。你還是書讀多了。你以為人家都像你一樣忙啊?他們那些人呢,坐在辦公室也是混日子,喝茶、看報、吹牛,不是玩電腦,就是炒股票。出來跑跑,既散心了,又活動了手腳,有煙抽,有酒喝,還有外快撈。何樂而不為!”

    “每個月能拿多少呢?”

    “又是外行話了,我能給他們按月發?我給他們打包,簽訂了多少平的面積,給多少費用。多勞多得,按勞取酬。怎麼發,發多少?我不管。總是劃算才有人干的。你說是不是?至于人家怎麼巧立名目層層克扣,那就不在我的書中交待了。”

    建國听出點眉目,又問︰“遇到釘子戶怎麼辦?”

    “兵來將擋,水來土掩。共產黨有的是辦法,抗日戰爭、解放戰爭拔過多少釘子。真正拔不動的釘子戶,是少之又少。但願不要踫到。”

    “你搞商品房,怎麼又扯上共產黨了?”

    “我們不正是在黨的改革開放政策下做事麼?改善人民群眾的住房條件,帶動了當地商業的繁榮,教育的發展,交通的便利,不都是為政府做事,為政府做事,不就是為黨工作?還有,拆遷有了矛盾,社區不穩定,社會不穩定,那麼維穩是不是政府的事,黨委的事?他們出面做工作,不就是為政府做事,為黨做事麼?”進軍這麼說,就把建國給繞進去了。

    建國知道這維穩可是第一要務呢。哪里維穩出了紕漏,一把手就等著下崗吧。

    “最後還有稅收,我一個人上繳國庫的稅,可以養活多少公務人員!”進軍見建國不吱聲了,知道真理在自己一邊,他越發得勁地說。

    “那倒也是。那是不是目前的政策滋養了你們一群資本家?”建國哪里真的就認輸了?他說話還是帶刺的。

    “是,也不是?這樣的理論問題你搞不清,難不成我可以搞得清?你問錯人了吧?要說理論,我至今只認認真真學過一段馬克思的經典,我可以一字不落背給你听。”

    “你背給我听听?”建國不信。

    進軍還真的就背了︰“如果有10%的利潤,資本就會保證到處被使用;有20%的利潤,資本就能活躍起來;有50%的利潤,資本就會鋌而走險;為了100%的利潤,資本就敢踐踏一切人間法律;有300%以上的利潤,資本就敢犯任何罪行,甚至去冒絞首的危險。”

    建國不會背,大概意思是知道的,他記得當初金光輝就是在“資本”的蠱惑下,差點沒有來得及從商海爬上來。

    建國不知道進軍背得對不對,估計是對的,因為進軍背誦得很流暢很自然。他還是第一次發現進軍在自己面前賣弄知識,而且是老祖宗馬克思的,可見進軍對這段經典語錄的重視了。

    可是他說︰“不簡單啊,進軍,我怎麼過去沒有發現你有這種水平呢?而且你是反其意而用之。馬克思是在揭露資本的罪惡,你卻拿著罪惡的資本來勵志自己。活學活用,活學活用!”

    “哪有啊,您這是夸獎我,還是埋汰我?”進軍亦真亦假地問。

    “我是誠心誠意地奉承您。”建國回答得也很妙。

    “我不跟你開玩笑。這是我唯一能夠背誦的馬克思主義經典。當然還有一些口號式的不算,比如‘全世界無產者,聯合起來!’‘經濟基礎決定上層建築。’我之所以看重這段話,是因為從正反兩個方面都可以運用其理論價值。它鼓勵我正確地運用資本,評估資本,正確地用資本去贏得更多的利潤;它也告誡我,不能貪得無厭,否則是要上絞刑架的。”進軍說得很誠懇,甚至可以說,很虔誠。

    建國說︰“這還差不多,能夠保持清醒的頭腦。今天你讓我既看到了資本家貪婪的一面,也讓我看到了你作為現代資本家還有所敬畏的一面。這俗話說得好,人在做,天在看。好!預祝你倉巷項目馬到成功!來,干杯!”他們舉起茶杯踫了踫。

    臨走的時候,進軍看看四周無人,對建國說︰“其實,我不擔心下面的拆遷,而是擔心上面的決策,以及市里方方面面頭頭腦腦的協調。人家的胃口大著呢,今天請這家喝酒,明天請那家喝酒,喝酒的時候再意思意思。”他邊說邊用左手的三根指頭習慣性地搓搓,“喝酒以後,再到歌舞廳或者洗浴中心休閑。當然還有更大的主兒,那是必須事先上門做工作,一般的飯局是不參加的,遇到獅子大開口的,想哭都不敢哭……不說了,不說了。”廖進軍打住。

    文建國無語,這水的深淺,貓膩的多少?呵呵,這進軍也不容易呢。
第三部 第十九章 倉巷拆遷起風波(一)
    鄴花帶著汽油瓶站在自家二樓的平台上,揚言要自焚。不管是真是假?反正關鍵的時刻我上去了。為了鄴花,也為了廖進軍。——文建國寫作筆記摘錄

    廖進軍在倉巷的拆遷,進展順利,兩個月後,只剩下為數不多的幾家“釘子戶”。文建國不懷疑廖進軍的能量。

    幾天前,拆遷的人揚言,明天如果再不簽協議,我們也不管了,到時候你家可不要後悔噢!

    從第二天開始,拆遷的人上門並不多話,只是簡單地問︰“簽不簽?”一副胸有成竹模樣。有的工作人員類似于撿拾到閻王爺的生死簿的“小鬼”,拍拍手上的《協議書》趾高氣揚,不簽,我就打“ˇ”了。

    有拆遷戶想通過再次絮叨,興許可以再撈兩個的,但對方並不理睬,擺出轉身就走的架勢。于是“釘子戶”們多數扛不住了,“簽吧,簽吧。我們不想簽,但吃不消你們的敬業精神。簽,簽!成全你們!”釘子戶也不是容易做的。

    在鄴花家,朱武看看鄴花,一籌莫展。他等著鄴花最後拿主張。鄴花說︰“條件答應了就簽!”“條件就是那個條件,我再問一遍,簽不簽?”拆遷人員耐著性子再問一遍。那口氣就像對待六、七歲的熊孩子,你走不走?不走,我就丟下你不管了!

    “不簽!”鄴花回答得斬釘截鐵,來人立馬轉身就走。快三個月了,朱武感覺這日子過得不踏實,剛才人家真的走了,朱武要多後悔有多後悔。

    鄴花心里也是難免一怔,感到哪兒不對勁,好像有一種失落吧。她希望對方跟她討價還價,在斗嘴斗舌,唇槍舌劍之中,她享有明顯的快感,眼見得真金白銀越累越高,她也越發趾高氣揚。

    剛才她得到了消息,整個笤帚巷倉巷,拆遷協議除她家以外全簽了,有一大半的人家已經搬走。鄴花咬咬牙,心想,你總要再來找我的。她橫下一了條心,但內心還是有點螞蟥嘰嘈的。

    果不其然,在拆遷工程隊開始動手的前一天,又有人上門了。這是真正的最後通牒了。按朱武的意思,就算了吧,見好就收。

    鄴花仍然不同意,她內心有些怨恨,你們就真的這麼絕情?一點兒也不讓步了?幾十年來,鄴花在倉巷沒有吃過虧,如今拆遷倒成了孤家寡人了?這口氣,她難以下咽。她開始實施早就謀劃好的一條驚天動地的計劃。

    她讓朱武在自家的二樓平台上,拉起了一條早就準備好的黑底白字橫幅。橫幅上一筆一劃地寫著︰“強制拆遷,民不了生!”雖然橫幅上將“聊”寫成了“了”,反正大家都知道那個意思。再說了,一個“了”字,也很形象,這里取其“終了”意,可牽強附會。

    鄴花還讓朱武站在平台上不停地用馬糞紙窩成的喇叭叫喊。

    她給朱武擬了幾條口號,無非是,“強制拆遷,民不‘了(聊)’生!”“不達目的,誓不罷休!”“人民熱愛共產黨,政府關心老百姓!”“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我必犯人!”雲雲。

    鄴花私下里搞來了汽油,用一個酒瓶裝著,準備在人多的時候她親自出場,拿出殺手 。現在還不能交給朱武。他怕朱武這個夯貨夯起來,在不該點火的時候點火,一失手,就得不償失了。這種事必須由自己親自打理才放心。

    鄴花家門口的人越聚越多。看西洋景的人越多越好,這正是鄴花期待的轟動效應。演戲是要人捧場的,朱武在平台上的表演只是序幕,高潮還要等到我上場呢。

    社區的領導來了,街道辦事處的領導來了,派出所的民警來了,還有報社電台電視台的記者也來了。不要看朱武平時神氣,其實他只是一個外強中干色厲內荏的戶兒,他對政府始終是畏懼的。他開始膽怯了,生怕丟了面子,生怕真有一個三長兩短,事情鬧得不可開交。

    鄴花就在下面不停地給他打氣,不停地發出新的指令,教他喊出新的口號。“凡是欺壓老百姓的人都沒有好下場!”“下定決心,不怕犧牲!”“條件不答應,堅決不拆遷!”朱武只能是鸚鵡學舌,她在下面說一句,朱武在上面喊一句,鄴花不說,他剛剛喊過的口號就立馬忘了,他太緊張了。

    不一會兒,不用鄴花教了,圍觀的人群里不斷有人替代了鄴花。于是下邊喊一句,上邊喊一句,有時是下邊幾個人同時喊,效果已經很好了,朱武就偷懶,坐下來歇息了。而下邊的口號不斷有人翻新,一浪高過一浪。

    “反對強拆,反對暴力拆遷!”

    “給百姓以公道,還人民以民主!”

    “朱武、朱武,我們支持你!”

    朱武听到下面這麼些人支持他,就慢慢地恢復了常態,平台本身不高,他走到平台邊上,哪知道站在遠處的有人看不清,以為他要跳樓,就窩起嘴巴大叫,“有人跳樓啦!”“有人跳樓啦!”

    朱武沒有想過跳樓。他笑笑,向下面揮揮手,又掏出香煙,向下面撒,留了最後一支給自己點上。

    遠處又有人喊︰“三二一,跳!”“朱武——跳樓!”“跳樓——朱武!”朱武遠遠听得,心里不舒服。喊的人不是笤帚巷的,也不是倉巷的,反正他不認識。

    你們站老遠的地方喊話,老卵濕氣的!有本事到我面前來,看我不跳下去,揍你個彎彎筋,讓你們看笑話!他心里犯毛,嘀咕著。

    自家的兩層樓房並不高,跳下去打個滾就沒事了。

    不過他也蠻難過的,大庭廣眾之下,受人奚落,全是你TMD鄴花惹的事,你怎麼不上來了?鄴花,鄴花!

    這時候,有個領導模樣的人發話了︰“朱武,朱師傅,老朱同志,你先下來,有話我們好好說!”

    朱武猶豫。已經有推土機、挖掘機、鏟車等大型機械正在工作狀態,離自家不遠了。我一下去,推土機、挖掘機、鏟車過來了怎麼辦?守土有責啊!他還在猶豫。“鄴花,鄴花呢?”他看不到鄴花,一時沒了主意。人呢?剛才還在這里的。

    “來了,來了!”

    鄴花不失時宜地出現在平台上,她拿著兩個白酒瓶子。是的,她搞來了一瓶汽油,卻拿著兩個瓶子上來了。她對樓下的人群說︰“沒有什麼好談的,我帶著兩瓶汽油上來了,不達目的,死(誓)不罷休!”在這里,她把“誓”換成“死”,措辭倒也算準確吧。圍觀的人群一陣躁動之後,現場突然出現了令人窒息的沉悶。
第三部 第十九章 倉巷拆遷起風波(二)
    原來開玩笑的,幸災樂禍的,惟恐天下不亂的,全都啞巴了。顯然,真的用上汽油的話,是要出人命案子的。即使人不死,那半死不活的,人不人,鬼不鬼的,那可不再是嘻大六剛的事兒了。

    十分鐘出頭吧,110、119、120都陸續來了。119的車輛進不來,在遠處待命,有消防戰士全副武裝,背著滅火器跑步站到了樓下,他們站在圍觀人群的最前面。

    如此一來,氣氛分外緊張起來,好像有定時炸彈一觸即發,但畢竟又不是炸彈,它不可能立馬危及四周,只是當事人存在生命危險,即使性命無虞,也會留下終身殘疾。

    圍觀的群眾並不想真的發生什麼,但如果真的發生了什麼,他們也當然希望自己是第一目擊者,那一定是十分好玩和刺激的。

    剛才發話的領導正在訓斥他的部下,怎麼朱武老婆上去了,你們沒有看到?你們怎麼不跟著上呢?

    鄴花听到了,卻道︰“什麼?你們想上,你們上來吧,我們同歸于盡,我正愁著死的時候沒有墊背的呢!”“喂,那位領導,你上來,我抱著你,一道澆上汽油,一道上西天,怎麼樣?”“別的人上來不行噢,我就要那位領導,喂,就是那位說話的領導,我配得上你麼?”

    領導雖然遭到奚落,可他大人不記小人過,這些刁民什麼事情做不出來?今天不出紕漏才是王道。他對著樓上喊話︰“我說你們夫妻倆長得一表人才,怎麼就想不開呢?不就是為了多拿幾個拆遷費?萬一你們擦槍走火了,給你再多的拆遷費也沒用。你們說,是不是?你們下來,我們好好談談!”

    “你們像好好談的樣子嗎?”鄴花指了指推土機、挖掘機、鏟車的方向。

    領導立馬讓人告知,作業機械停下。說︰“怎麼樣,停下了,你們可以下來了麼?”

    “不談好,你們不準動工!怎麼樣?”鄴花反過來把問題踢給了領導。

    說話的領導肯定不是大領導,他對這個問題不好回答了,臨時停一停可以,長時間停止作業,不是他能決定的。耽誤了工期又是一個新問題。領導身邊的人團在一起商量。

    鄴花見他們沒有了聲息,有點得意,“怎麼樣?喂——領——導,冒號,你表態啊?”她隨機應變,以攻為守,不像朱武一根木頭戳在那里。

    “鄴花同志,你先下來吧,你提出的要求,我們會考慮的。”有人喊話。

    “考慮有個鳥用!”鄴花毫不客氣,而且口令接得飛快。

    領導有點發毛了,知道這是遇上潑婦了。這種話語從女人嘴里出來,絕不是一般的女人,繼續對話,可能只會讓自己更加難堪,自己說不過她,也罵不過她,而且還不好罵。總不能和她一般見識吧。

    圍觀的人群里卻又熱鬧起來了,有人開始尋樂子了。

    “領導——冒號,‘鳥用’有什麼用?”

    “樓上的那位女士,‘鳥用’是什麼意思?”

    “‘鳥用’,當然有用,鄴花,你真的不懂,還是假裝清純?”

    “領導,冒號,請你告訴鄴花同志,‘鳥用’干什麼用?”

    “鄴花,冒號害羞,請你給解釋一下,‘鳥用’是干什麼用的?”

    “回家問你媽去!”她抓住了最後一句話,與圍觀的人互動,現場一個個笑得樂開了花。

    問話的人,話中有話,本身就不懷好意。領導與群眾對峙,如何斗智斗勇相當有趣。有老話說,法不責眾。人多勢眾,耍耍嘴皮子功夫,快活一時算一時,本來就是看熱鬧的。

    鄴花站在平台上洋洋自得,鄴花從小就喜歡表現自己,只是她讀書太少,長期生活的圈子就是笤帚巷倉巷,所以她在笤帚巷倉巷一方還是能夠盡情地表現自己的。

    現在她就站在舞台上,台下觀眾眾多,還有不少領導、記者、警察,還有人與她互動,她越發起勁。她知道,群眾都是站在她這一邊的;她也知道,群眾是真正的英雄,我今天就是英雄的代表了。

    她說︰“各位領——導,各位記者、警察同志們,各位鄰居,各位老少爺們︰我和朱武在笤帚巷在倉巷已經居住了50多年,朱武都快60年了,我們對笤帚巷對倉巷感情深著吶。現在突然要拆遷,還真是舍不得。但我們老百姓也要支持政府改革開放的大政方針是不是?政府在允許一部分人先富起來的同時,也不要讓我們平頭百姓吃虧是不是?”

    她像在作報告,又像是為老百姓代言,贏得圍觀觀眾一片掌聲,那些公務人員有些尷尬,鼓掌不是,不鼓掌也不是。

    鄴花繼續(還有零零落落的掌聲,她不管了)︰“我和朱武上有老,下有小,還有一個吃奶的外孫子,馬上老大又要結婚了,又要添人進口了。四代人呢,哪有說拆遷就拆遷的道理,我們一點思想準備也沒有。對吧?我也不怕什麼白道黑道紅道黃道灰道,我反正簡單,站著一豎,躺下一橫。”

    她舉了舉手中的汽油瓶子,她一舉瓶子,台下就又是一陣騷動,有人不由自主地向後退了退,生怕她將汽油彈扔在自己的身上。

    “不要怕,不要怕,我是不會把汽油倒在你們身上的。”鄴花顯然是注意到了樓下的反應,“不過如果有誰不經我的同意非要上樓的話,那就是說他願意和我一起嘗嘗汽油的滋味,我也是挺願意的!”她似威脅,也似開玩笑,“那就同歸于盡唄!”

    “鄴花同志,不要開玩笑!這種事情是不能開玩笑的!”那位領導又發話了,他真的不願意在自己的轄區內出人命啊。

    鄴花問朱武,他是誰?

    朱武雙手一攤,“你問我,我問誰?”朱武的口氣很沖。

    喲 ,脾氣見長了?她知道朱武站在樓上的時間已經很長了,這個夯慫不耐煩了。可是她還顧不上他,她對樓下喊,請問樓下這位領——導,您是誰啊?

    領導向旁邊的一個人挪挪嘴,一位張姓工作人員向鄴花喊了,“他是我們街辦戴主任。”

    “噢,戴主任。”鄴花靈機一動,又有話了,“怎麼書記不來,主任來?主任還是‘代’的?我知道,書記是一把手,您是幾把手?您說話管用嗎?您看,我是在開玩笑嗎?”

    “鄴花,他是‘幾把’你知道的。”有人用諧音插科打諢。

    可這時候的鄴花不屑開玩笑,她說︰“請不要開玩笑,對領導要禮——貌!”說不開玩笑,她的話音里卻充滿著調侃,圍觀的人群里又是一陣嘻嘻哈哈,于是又有人喊起來了,“鄴花同志,您是五講、四美、三熱愛的模範市民,我們向您學習,向您致敬!”
第三部 第十九章 倉巷拆遷起風波(三)
    戴主任有點惱火,雖然在街辦內部,他的現實生活就是如此——與書記平級,卻是二把手。他不願意,也不敢指責目前的管理體制,分明各為黨委、政府一把手,可不知道什麼時候黨政不分了,前者是一把手,後者自然降格為二把手。

    書記是他曾經的徒弟,年齡上佔著優勢,今後最少還有兩步棋可以走呢,而自己只能在正科級的崗位上結束仕途。至于“代”不“代”的說法,他並不在意,因為那只是玩笑。雖然讓轄區內一個潑婦指指戳戳,有點憋屈。

    他笑笑,裝出很大度的樣子,盡量把話往幽默里說︰“鄴花同志,雖然我只是‘代’主任,不過請放心,我們書記出差去了,在這段時間里,我不但‘代’主任,還‘代’書記。你下來,我們現在就談。”

    他想的是,只要鄴花下來,事情就好辦了,起碼不要是我在的現場出現自焚事件吧。今天出現場的,我是最高領導。

    “算了吧,戴主任,我看您也是一個老實人,我不跟您計較,您還是將說話管用的人找來,我不給您增加麻煩。”鄴花這樣一說,很具有煽動性挑撥性,對他充滿著同情,為他開脫了責任,又有點瞧不上他。

    戴主任早就不擔心被別人瞧不起了,二把手就是二把手,這是事實。但問題總得有個交待,像鄴花這樣,就是手里拽著手榴彈的弦,壓著炸藥包的電源開關,說爆炸就爆炸了,現場領導的責任還跑得掉?

    他環顧四周,自己確實是最大的官。就在他忖度著究竟怎麼辦的時候,始終站在他身邊的小張問鄴花,“鄴花女士,你說不跟我們戴主任說話,那你要和誰說話?”這樣的問話雖然對戴主任不夠尊重,但能把戴主任從困境之中解救出來。

    “這不是禿子頭上的虱子嗎?還要我教你?切!”鄴花露出鄙視的神色。其實她也不知道究竟要和誰說話。

    “那是不是讓開發公司的老板來,他才是最關鍵的人物。”說話的小張雖然吃了個癟,但他仍然要為自己的領導出謀劃策。

    他早就想到要把球踢給開發公司了,但他想轉彎抹角地讓鄴花說出來,而不是由自己提出。

    戴主任知道拿了開發公司的經費,按理說就與開發公司無關了,可他還是同意了小張的意見,事不宜遲,說“那就試試,你打個電話給廖董事長?不,還是我自己打吧。”

    平時與廖董聯系都是由書記親自出面的,今天的電話迂回到在外地的書記那里顯然不妥。戴主任離開人群遠一點,撥通了電話。電話響的時間很長,幾乎是在戴主任已經失去耐心的時候,對方才接听。

    他想通報這邊的情況,廖董說情況知道了,正在研究對策,馬上派人來。戴主任準備多說兩句的,廖董已經掛斷了。要麼是對方瞧不起我,要麼是對方也很著急。他也來了一聲“切”。

    在平台上的鄴花眼光一直盯著戴主任,她見戴主任的電話沒有說上兩句就掛了,猜不透什麼意思。如果拆遷的人真的不理睬她,讓她的房子成為孤島,那她將是很無聊的;如果真的不來拆遷,那她的破房子又是不值錢的。這就要她拿捏得恰到好處才行。既要拆遷,又要效益最大化。

    戴主任掛了電話後開始抽煙,他故作鎮定,靜候事態的發展,反正廖董知道了。如果不來人,就是他廖董的事了。

    鄴花同樣也是若無其事的樣子,她也不能著急。人家又沒有拆到你家的房子,你如果太著急了,就證明你另有所圖。你不著急,才說明不是我要拆遷,而是你們要我拆遷。圍觀的群眾覺得沒意思了,沒有人跳樓,沒有人自焚,沒有人理論,連話也沒有人說了。

    已經是午飯時間了,有人要走了,有人卻說,你們真笨!暴風雨來臨之前,是否是風平浪靜?黎明前的天空是否是最最黑暗?文學作品里高潮即將出現的時候,是否是有一個相對平緩的過渡?

    對呀!你們看好,關鍵人物馬上就要出場了,高潮就要來臨。你們已經看了大半天了,現在走,真的十分可惜,前功盡棄了。

    說話間,有人大聲喧嘩,看,快看!又有人上房了,所有認識他的人,根據自己的認知度和習慣,紛紛叫出了那個人的稱呼。

    文建國。文處長。文校長。文書記。文老師。

    倉巷的人,笤帚巷的人都認識他,雖然稱呼不一,但喊得都對。文建國來到朱武家樓下的時候,沒有人注意他,但他一個眼神,一個手勢,朱武就放下了梯子。等到大家回過神來,發現有人上了平台的時候,文建國與朱武,與鄴花已經面對面了。

    朱武看到建國很高興,他早就不想玩了。什麼是水深火熱?這就是水深火熱,分分秒秒都在煎熬呢。

    文建國是受廖進軍之托來解決問題的。進軍在電話里將情況向建國作了通報,並且給了他一定的讓步權限。條件自然是雙方各讓一步。

    建國不想讓進軍的工程受到阻礙,進軍的忙是要幫的;他也不想讓朱武鄴花一家受到傷害,特別是身體上的傷害。文建國好像受命于危難之中,有點興奮。誰說是“百無一用是書生”來的?我,文建國可能就是今天的最佳人選呢!我不上,誰上!

    剛才廖進軍給他交了底,文建國也了解到拆遷過程的大概情況。

    拆遷隊伍接受了政府或老板的打包價,對拆遷戶是能少一文,好一文;拆遷戶呢,自然是能多一文,是一文。有誰跟錢過不去呢?這就看拆遷的雙方,誰的能量大,誰就賺錢多。關鍵就是在這中間找到一個雙方都能接受的平衡點,就是廖進軍說的所謂“雙贏”。

    朝中有人的不吃虧,釘子戶不吃虧,或者說是盡量少吃虧,也是人人心里都明白的。文建國說,這麼說,所謂的釘子戶就是你們養成的?廖進軍說,也可以這麼說吧。過一天跟您詳細匯報。對不起,對不起!今兒個勞您大駕,先把您那位漂亮能干的女同學勸下來就行。
第三部 第二十章 鄴花自焚真鬧劇(一)
    鄴花自焚只是一場鬧劇,但人命關天,別人又不能不當真。廖進軍和葛一總歸是一對難分難解的冤家。——文建國寫作筆記摘錄

    鄴花也很開心,老班長在該出現的時候出現了,否則她還下不了台呢。雖然她並不知道文建國為什麼而來,代表誰來。

    鄴花故意裝著不滿意的樣子說︰“如果不是給你老班長的面子,哼!要你上來干什麼?你是幫開發商說話,還是幫倉巷老百姓說話?你是能滿足我們家的拆遷要求,還是能夠和我同歸于盡?”

    她對文建國說過了,又對朱武大言不慚地說︰“你不要吃醋,如果我能夠抱著文建國同歸于盡,我這一輩子也命有所值了。”

    說完她又轉向文建國說,“老班長,您說是麼?”

    文建國不敢答她的腔,轉向了朱武。跟這種女人(雖然是老同學),在這種場合說話,他的內心其實也是膽怯的。

    “你不要命就算了,還要拉上鄴花干什麼?老話說,君子有三戒︰少年時戒美色;壯年時戒毆斗;老年時戒貪圖(句句都說到點子上了),你現在貪圖什麼,說來說去,不就是為了兩個錢麼?真是要錢不要命的家伙!要自焚,你一個人自焚好了,我也不拉你,但你不要拉上鄴花啊!你馬上都是花甲之人了,還做這種蠢事!?真是一個‘夯貨’!”

    建國並不理睬鄴花,他按照事先的備課,一上去就罵朱武,故意冷落鄴花,但言語間又處處顯示出對她的關心,對一個女人的關心。朱武是男人,他的思想簡單,為人直爽,多說兩句不要緊。他相信自己的判斷和老同學的面子。

    “夯貨”是鄴花的口頭禪,小學男同學個個都可以罵他“夯貨”,但鄴花在場時沒有人敢罵,用鄴花的話說,我罵可以,別人罵不行!誰罵跟誰急。今天是平時從來不罵人的老班長罵了,她卻也奈何不得。

    文建國真真假假,也不管朱武懂與不懂,把自己準備好的說辭統統說了一遍。他知道這絕不是朱武的主意,但話只能這麼說。他一邊說,還一邊跟朱武眨眼楮,生怕朱武不理解,被他說毛了,跳起來就壞事了。當然他說話的聲音不大,樓下的人听不到,他也要顧及到鄴花和朱武面子。

    房子周圍雖然很安靜,但樓下的人听不到他們的對話,于是又有人喊起來了︰“聲音講大點,我們听不到!”“朱武你個慫,繳械投降啦!”“鄴花呢,鄴花怎麼沒聲音啦?”

    鄴花可不是好隨意被欺侮的,她揚起了手上的酒瓶子,朝樓下揮舞了一下,圍觀的人,下意識地往後撤退。鄴花哈哈大笑,指著人群叫罵︰“誰個再JB 艫模 斜臼碌納俠矗 腋閫 橛誥。 br />
    其實文建國是小瞧鄴花了,他一開口,鄴花就知道文建國是在故意說給自己听的。文建國不可能不了解她和朱武的情況,而不分青紅皂白責怪朱武。他這是有意地打一個,揉一個。打,只能打男人;揉,只能揉女人。她完全體諒建國的做法,而且她一直尊重文建國,從小對建國就有好感,只是囿于自己的身份家境等原因,她自暴自棄自怨自艾地折騰自己,否則的話,她也不會跟上朱武了。

    于是她就將錯就錯,也跟朱武眨眨眼,把事情完全推給他朱武。朱武成了冤大頭。反正朱武做慣了自己老婆的冤大頭。

    文建國也不能不說鄴花兩句,“我不稀罕跟你自焚,史靜還等著我呢。而且我也相信你不會真的自焚,三個兒子一個姑娘,你真的舍得?我知道你是嚇唬嚇唬人的。你沒有那麼蠢!”文建國既道破天機,又恭維了她。鄴花不作聲了。文建國一上來,她就準備下台了,只是在考慮怎麼下台,既要有體面,又要有實惠。

    文建國見他倆都不作聲,知道事態得以緩解,就放下心來了。

    他讓鄴花說說,怎麼回事,需要我做點什麼。廖董事長和我的關系你們還不知道吧。他先伸出兩只手,意思是你們先把汽油交出來。鄴花和朱武一人交出一個酒瓶子。圍觀的人群里發出一陣掌聲。

    有人又喊出了,“朱武,你慫了吧?”“朱武認慫,朱武認慫!”沒有人敢再跟鄴花起哄了。

    本來有人等著高潮來臨的,沒有想到形勢急轉,整個過程雖然有幾個小小的波瀾,但是沒有高潮可言。如果從文學創作的角度來說話,它實在是不成功的。

    倉巷的人曉得,既然文建國出場了,這場戲也就開始落幕了。只是這幕落得少許快了點,怎麼也要一波三折才好啊。

    朱武、鄴花陪著文建國下樓喝茶,戴主任和小張也來了。文建國將前因後果說了一個大概,該省略的省略,該強調的強調。鄴花卻對戴主任眉開眼笑,打招呼,賠禮道歉。

    戴主任剛才已經領教了鄴花的厲害,還有點拘束。鄴花敬煙,還要點火。戴主任連忙說,不敢不敢。我怕你抱著我不放呢。戴主任念念不忘剛才的那一幕,心有余悸,但心情好多了,畢竟沒有出現惡性事件。阿彌陀佛!

    鄴花果真就作出要擁抱的樣子,嚇得戴主任連連後退。大家都笑了,氛圍一下子和諧起來。朱武在一旁傻笑,他知道老婆的德性。

    文建國也很高興,他沒有想到自己一出場就解決了問題,就是像鄴花這樣刻薄刁鑽的人,也只是給了一點甜頭就心滿意足了,老百姓還是好說話的。我的廖進軍同志的收益不知道有多少呢!

    如果發生了自焚事件,朱武家破人亡是免不了的,而又有多少人會被牽扯進去,乃至于揪出一個什麼涉黑的、涉腐的,或者涉其他什麼的集團,跟著倒霉的人數就不是以個位計的了。

    文建國從鄴花的簡要敘述中,了解到工作人員已經上門服務了N次,鄴花至所以得理不讓人,是因為每次都嘗到了甜頭,開始是幾萬幾萬的上,後來是幾千幾千的加,最後是幾百幾百的磨。

    鄴花樂此不疲,雖然越來越少,要總是在增加,何樂而不為呢?

    “讓拆遷戶同意搬遷,一般要談多少次?”文建國似乎不食人間煙火,他問戴主任。

    戴主任說是七八次,十多次吧。

    “最少的呢?”文建國繼續問。

    “也就是七八次,十多次吧。”

    “那為什麼不能一次到位呢?”文建國很不理解地問,“或者說談個二三次吧?不是說公開公平透明嗎。”

    “口號不都是這麼喊的麼。我沒有具體參加過,但听說這是行情,或者說是潛規則。你懂的。”戴主任見文建國仍然有點迷惑不解的樣子,又說,“你問問你的女同學,就是現在,她的心理價位達到了沒有?誰還不是越多越好呢。她今天給你天大的面子了,是吧,鄴花同志?”

    “那當然,今天如果換一個人,天王老子來也不行!從小到大,我就服老班長。”鄴花扯開嗓門歡快地應承道,甚至還向文建國拋了一個媚眼。

    屋子里充滿著善意的爽朗的歡笑。
第三部 第二十章 鄴花自焚真鬧劇(二)
    朱武簽訂了拆遷協議,拿到了比原先略有提高的賠償費用。雙方皆大歡喜,退一步海闊天空啊。朱武家簽訂了拆遷協議,預示著倉巷笤帚巷的拆遷工程全面順利地完成。

    就在倉巷的拆遷工程掃尾之際,《江州晚報》上突然刊登了《江南晚報》駐江州記者站站長的通訊報道《“天下糧倉”的命運令人堪憂》一文。隔一天,《江南晚報》全文轉載。

    文章主要圍繞房產開發商的逐利,與文化遺產保護的博弈展開,同時也介紹了宋元倉儲遺址,以及與古運河的有機構成。至此,倉巷名稱的出處,也水落石出。

    江州地方網站似乎為了配合“晚報”的宣傳,披露了在發現的13處宋元糧倉中,已經損毀了8處。

    同時還有“據有關人士報料,開發商廖某某,私生活糜爛,老婆已經換了N個。”“開發商廖某某,勾結官匪,強制拆遷,差點引發拆遷戶自焚慘案。”

    由于事關重大,倉巷笤帚巷拆遷工程被市政府有關部門很不情願地叫停了。

    文建國听說了此事,為進軍的樓盤開發擔心,也為倉巷笤帚巷的拆遷居民戶擔心。他已經了解到,老百姓沒有不想拆遷的,至所以不願意積極配合,無不是為了多弄兩文。

    去問進軍,進軍卻說,不礙事,好事多磨。“逐利”如果僅僅是開發商的行為,恐怕在社會主義的中國也成不了氣候。說開發商目無三尺,開發商敢嗎?中國的事情,你懂的。至于網絡上的言論,你打開網頁看看,還有嗎?

    建國將信將疑,他不得不信,又不得不疑。他就在進軍的電腦上隨手打開網頁,還真的沒有了。文建國感嘆,如今網絡厲害,更感嘆網絡管理的厲害。所謂道高一尺,魔高一丈。只是誰“道”,誰“魔”?還一時很難說得清楚。

    “怎麼樣?”進軍在建國面前,真人不說假話。他告訴建國,“說白了,如今的‘資本家’——你文建國同志對我的習慣稱呼,有誰沒有與當地政府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系?只要不觸犯天條,政府對資本家是給出路的,政府工作人員對資本家是提供服務的。我只想發財,而有些鳥人做了官,還想發財。至于天條又是什麼?那就是此一時彼一時的問題了,只可意會,不可言傳。”

    進軍與建國談興正濃,延生打來電話,也是關心他樓盤與文物保護情況的。進軍告訴她,“電話里說不清,怎麼樣,過來喝酒,我當面向您匯報。”

    延生那邊說︰“少來,誰稀罕喝你的酒,我沒時間!”

    “你不來就算了,那我就和建國兩人喝了。反正也到了吃晚飯的時間了。”他故意輕描淡寫地說。

    “建國在?你讓他听電話。”她听到建國的聲音,只說了一句“我馬上到。”就掛了。

    進軍作無奈狀,說︰“真沒意思,我請她喝酒,她不來。一听說你在,她立馬就來。建國,你說這,這是不是忒沒意思?”

    “你倆忒有意思。”建國一語雙關地回答他。

    “那你說,她是沖我來的,還是沖你來的?”進軍故意問建國。

    “這還要問嗎?大部分為你,一小塊因為有我在。因為有我在,三人為公,她來,就是老同學聚會,如果只是你一個人,那就是你倆私下里的男女生勾搭。性質不同,懂不懂?”

    建國在自己人面前有時話也很碎,趁著一還沒到,就調侃進軍,故意把話說得很難听,“她一個人來,是擔心羊入虎口呢。”

    “措辭不當,措辭不當!”進軍搖搖手大笑說,“準確地說,應該是‘狼狽為奸’。哈哈,狼狽為奸!”

    建國一口茶含在嘴里,忍不住噴出來了。“可以想像,可以想像。”

    建國拿著餐巾紙,一邊抹嘴,一邊問︰“你們現在的狀態如何?我倒真的希望你們能夠‘狼狽為奸’呢。”

    “是嗎?我倆的一舉一動不都是受你監督的,她也真是的,一次婚姻,沒有幾天,僅僅是留下了一個如花似玉的姑娘,其他什麼也沒有。唉,可惜可惜。”

    建國看得出進軍是真的為一鳴不平的,是不是還有幸災樂禍的成分?不好說。應該是有的吧?

    “怎麼啦?兩人在唉聲嘆氣的?是為樓盤,為文物,還是在說我壞話?”一長驅直入,一屁股坐上進軍平時坐的大班椅,拿起桌上的香煙點燃一支。

    “看你大大咧咧的樣子,好像到處流浪以後,回到家似的。”進軍半是愛憐半是埋怨。

    “怎麼,你不願意?”一翻了他一眼,對建國說,“建國好久不見了,我請你吃飯!”

    建國也不客氣,他就是願意看到一和進軍斗嘴,說︰“在進軍這里,你請我吃飯,不是明擺著敲進軍的竹杠?”

    “請客歸請客,埋單是埋單。進軍,你說是吧?”一看著進軍說,眼神里卻滿是挑釁的色彩。

    “我見過的無賴不計其數,可我就沒有見過有你這麼無賴的無賴!”進軍說,“不過嘛,我的姑奶奶!你請客就是我請客,我花錢就是你花錢。好了吧?”

    “不對。你的話,我听上去怎麼像老太婆的裹腳布長長的,還要七繞八繞的。”她覺得進軍話中有話,給他沾了便宜,“我酒還沒喝,大腦清爽著呢。你是你,我是我。我們不搭界。客,我請定了。至于埋單,那得看有沒有人願意了。一定要自覺自願的,實在沒有人埋單,我又不是請不起。再說了,人家建國也會搶著埋單的,難道沒有你,我們酒就喝不成了?”

    建國看到他們斗起來了,就在一旁看笑話,反正不是冤家不踫頭。一已經站起來了,她拉上建國就走,“到酒店再說”。

    進軍卻故意表現出極大的醋意,挑逗說︰“看你們親熱勁兒,倒好像是我在牽線搭橋,成全你們了?”可是一根本不睬他,拖著文建國已經出了辦公室。
第三部 第二十章 鄴花自焚真鬧劇(三)
    一離開進軍的視線,一焦急的神態一覽無余,她問建國︰“進軍不會有什麼事吧?那文物……”建國也沒有把握,只是轉告了進軍“好事多磨”的原話。

    到了酒店,老板已經在門口恭候,進軍領著建國和延生徑直往里走。包廂是老板一直為進軍預留的,只要不超出預定的時間,這個包廂就是進軍事先預定好了的。包廂不是很大,但有里外兩間,有洗手間,有牌桌,有沙發,裝飾淡雅溫馨,給人以賓至如歸的感覺。

    服務小姐跟著進來了,遞上熱毛巾,捧上熱茶,進軍與她並不多話,但可以看出,他們之間很熟絡,小姐的服務殷勤得體。

    建國說服務小姐不像是飯店的,而更像是大公司的高級白領。

    進軍沾沾自喜地說︰“這個包廂是我拿到倉巷項目以後精心挑選的,所有的裝潢,還有服務生,都是我親自拍板的。怎麼樣,你老哥的眼光如何?”

    建國回說,男人的眼光要女人評價。建國把球踢給了一。

    一先就順著他的毛捋,說︰“嗯,一切看得都很養眼,包括服務生。”然後又順便給了他一句揶揄,“只是看得到,吃不到,你不感到難過?”一是在提醒他,不要吃著碗里,看著鍋里,想著路上的。

    “你這個女人啊?好話到你嘴里就難听了。其實我早已心如死灰了,只是有時又感覺,在冥冥之中,還有那麼一絲絲的期盼。”進軍說得情真意切,一听得一陣心酸,建國听得也有些傷感。

    他們都知道,這“一絲絲的期盼”指的是什麼,但誰也沒有去點破,誰知道以後是怎麼發展呢?三四歲的孩子白天玩瘋了,或者水喝多了,晚上就可能尿床,那是正常不過的事,無需大驚小怪,長大了自然就不再尿床了。建國知道他們正在長大的過程中。

    進軍問要不要請史靜也過來?建國說算了,她的身體還沒有完全恢復,再說她的個性也不適應。一說,你是金屋藏嬌呢。建國笑笑,他不敢與一多話,否則她說起來沒完沒了,吃不消的。

    說話間,進軍已經將酒斟好。進軍在這個包廂喝酒有個規矩,所有的服務項目全部由自己人動手,服務生在門外待命,隨叫隨到。

    一杯酒下去,進軍開始說叨了︰“請二位放心,倉巷的樓盤遲早還是要動的。你們想噢,如今從上到下,黨委政府的興奮點是什麼?還不就是GDP麼?至于GDP里有多少泡沫,那不是我煩的神,我也煩不了這個神。江州雖然在江南地區排名落後,無論是總量還是人均,但人均總不能排不過江北吧?”

    他端著酒杯示意,一邊喝酒,他一邊說︰“說到糧倉遺址的保護,那也是一種更深層次的更高檔的文化開發,我不敢說不需要,各謀其政嘛。兩害相權取其輕,兩利相權取其重。誰心里沒有一桿秤?”

    “孰重孰輕,你說了算嗎?”一問得很溫柔。

    “基本如此。”進軍不敢打包票,但已經說得很到位了。

    文建國第一次看到他倆說話如此溫文爾雅,很想笑話他們改邪歸正了,但是文建國沒有。文建國對他們的發展趨勢,無法表示明確的態度,真的是兩難。

    “吃菜,吃菜!”進軍沒有忘記招呼,“再說吧,‘萬象’是我的不假,可我每做一個項目,有多少人投資入股,你們不知道。跟你們說吧,倉巷樓盤項目是‘江州第一高樓’的高檔社區。市里有多少領導,還有那些部委辦局的領導跟我定了房子?建國,包括你們教育局的領導。現在所有新建樓盤都必須有配套的學校,倉巷因為附近有學校,就沒有考慮新建,但我承擔了學校擴建任務,投資三千萬。學校更名為‘江州萬象學校’,九年制的。”

    “你不會白白地掏三千萬吧?”建國听得很投入,立馬問。

    “那當然,資本家全干蝕本買賣,那還叫資本家嗎?你們看著好了,不要多長時間,我的建築隊伍就進場。這是我跟你倆隨便吹吹的,在外不必多言。”進軍說話還是挺謹慎的,就是他說的那些個領導的情況,他一個人的名字也不說。建國和一也一概不感興趣。

    “希望你能一帆風順,現在官場商場都不容易。你多保重!”一說出了心里話。

    “我的姑奶奶,這才像你說的話!”進軍很受用,“來,我單獨敬你一杯!延生,你也多保重!”一一副很乖巧地樣子跟他踫了杯。

    “建國,我也單獨敬你一杯。新婚的感覺怎麼樣?憑良心說,史靜像四十歲的少婦,風韻猶存。”進軍也真誠地向建國敬酒,“雖然不能生孩子了,但生孩子不是結婚的唯一目的。到了我們這個年齡,關鍵的是有人,有一個可心的人相持相扶,走完最後一段旅程,才是關鍵。其他的東西,生不帶來,死不帶去。無可,無不可。史靜和付曉霞都很好。此一時,彼一時吧。”

    “呃喲喂,眼紅了吧!你,你不會看上史老師了吧?”一又邪乎上了,撕下了剛才乖巧的面紗,一開口就與進軍反唇相譏,不過大方向一致,都是刻意拿文建國開涮。

    “眼紅又怎麼啦?”進軍毫不避諱,“我說的是大實話,是發自肺腑的贊嘆。那次婚宴上,史靜同學就是一位國際大牌模特。哪像有的人,像吃了發酵粉似的,說發就發了,一發還就發得停不下來了。”

    “少來!廖進軍同志,今天我是來安慰你的,你就不能給我說兩句好听的?”一自然不願意接受進軍的嘲諷。

    “你倆真的無可救藥,剛才我還想,今天你倆學好了,可這還沒有三分鐘呢,又是一個針尖,一個麥芒了。”建國一句話就把他倆逗笑了。

    “廖進軍同志,請你仔細地看看我!”一說著就站起來,這一看,進軍就知道她的意思了,好像,似乎,感覺上確實苗條了一點。

    于是他說︰“哇!葛延生同志,沒有人欺侮你吧,我怎麼看都覺得你沒有原來富態了?”

    延生知道他正話反說,有點得意,“告訴二位吧,我已經開始瘦身了。我可不願意總是比不上人家史靜同志。”

    文建國心想,她這是“女為悅己者容”呢,他暗自笑了笑。
第三部 第二十一章 進軍延生訴衷腸(一)
    五十歲以後,我的日子相對穩定。廖進軍和葛一還在折騰。他們互訴衷腸,念念不忘。——文建國寫作筆記摘錄

    一想,關于“發酵粉”的話,進軍說的也是事實,他是嫌我胖了呢,反正我已經開始減肥了。當然如果他不想到我,胖不胖不是與他無關嗎?一心里釋然,換位思考真好。不過她還是狠狠地瞪了進軍一眼,以示我記得你說的話,我不會饒了你的,但今天我沒有功夫跟你扯淡。

    她對建國說︰“說說你和史靜,我們的那位舞蹈演員女同學的情況,史靜的身體怎麼樣?”

    一是真心為建國高興。她也想知道建國和史靜的情況,他倆走到一起,也不容易。雖然沒有大起大落的故事情節,可兩人中斷聯系的時間畢竟太長。不像我和進軍一直粘粘乎乎的。如果說是有故事的話,這兩人倒好像有默契,相互等著,等著等著,水到渠成了。

    建國好笑,這兩個人今天說話講究藝術了,不再唇槍舌劍,而是“笑里藏刀”了,是不是年齡大了,變得“老奸巨滑”了?還是兩人有默契?

    果不其然,進軍又開口了,“建國你就說說吧,你是二婚,感覺如何?還有你的文婕,自然還應該有付曉霞,有劉二,不,是劉強東先生。一起說說。”

    “你倆處于同一戰壕,一致對外,我反倒不習慣了。我最喜歡你倆叮叮缸缸的。”建國不無幽默地說,“說說就說說,多大事啊!有個親密愛人的感覺真好!至于文婕,應該說發展還可以,今後怎麼樣,得看她自己的造化了。”

    建國不留空隙,抓緊時間,在難得和諧的氣氛里就先說了。關鍵的是,他不想將話題停留在自己和史靜身上,所以他必須主動地多說說其他情況。

    要說文婕,就不得不提到劉強東,因為是劉強東資助文婕到美國讀書的。他把劉強東企業發展的情況,包括“曉霞”品牌,“曉霞”廣告的情況轉述了一通,還很夸張地吹噓了一通“東方拂曉,霞光萬丈”的廣告,又回到了文婕身上。

    這丫頭還算爭氣,學業還行。應該說,她的英語水平還不錯,語言問題解決了,在國外就方便多了。說到語言情況,他又把文婕當初給史靜當小保姆練口語的事情描述了一番,既夸獎了文婕,又夸獎了史靜。最後的結論是,根據文婕目前發展的情況,不可能回來工作了。有劉強東和曉霞在,我也放心。

    曉霞也經常中國、美國兩頭跑。她是閑職,工作上沒有什麼壓力了,酒也喝少了,壞事變成了好事。說她假公濟私也行,說她假私濟公也可。就是在她幫助政府搞點項目的同時,順便看看女兒;或者反過來說,在她去看女兒的同時,也為政府辦點公事。

    我們向來公私不分,只要把事情辦好就行。她原本是一個正統的青年,現在也還正統,沒有發現有什麼貪污受賄的行為。當然請客送禮,我想應該是常態吧。進軍你說呢?你是內行。

    文建國說說,又把話題轉到進軍身上了。

    一和進軍最關心的還是建國和史靜的故事,于是一又把話扯上了史靜,她直言不諱地說︰“我最最關心你們的結婚感覺,她的身體沒有問題吧?”

    文建國听她再次提起,只好又回歸主題了︰“她的身體恢復得不錯,沒有問題了。至于我和史靜嘛,都快步入老年了,男女之事已經不重要,雖說男女之欲尚存。有人說過這麼個意思,世界進步,乃至整部人類歷史,都是性心理推動的。我不知道一個健康的人,其性心理是否能夠保持到生命的最後?但能在人生的最後一站,有一個可以說話,可以口無遮攔地說話,一直能夠說話到老死,有這樣的異性相處,不能不說是一份福分。

    隨著社會生活的減少,年齡越大,越是依附于家庭,最後只有老倆口相依為命。我這麼說,是否過于傷感?我看未必,這是每個人的必由之路。反之,有了心理準備,就有可能盡快地適應老年生活,安度晚年。”

    進軍和一若有所悟,他倆甚至相互對望了一眼,又SS分離,好像生怕被建國逮到什麼把柄。

    這個建國是說自己呢,還是故意說給我和延生(我和進軍)听的?老話說,說者無意,听者有心。一和進軍自尊心都是極強的人,他們願意傾听建國的說教,但不願意建國點破。

    好的是建國已經停下,他說︰“我的故事已經說完了,下面應該輪到你廖進軍,還是你葛一了!”

    “建國說得太簡單,我保留意見,有機會讓你重說,或者下次我逮到史靜,讓她說。請你和史靜先打個招呼,有點思想準備,在我面前交待你們的夫妻生活才好,我感興趣。呵呵,‘坦白從寬,抗拒從嚴。’史靜不敢不听我這個大姐的話。”一把玩笑話說得很認真。

    進軍卻向她提出了警告︰“人家史靜可不是建國,更不是你,你說話要注意分寸,不要得罪了史靜,自己還不知道。”進軍的言語既是對延生的責怪,又是對延生的關心。

    一不以為然,她反駁進軍,“你看你,我和史靜是兩個女人之間的對話,就是你吃的鹽多,盡講閑(咸)話。建國,你沒有意見吧?”

    建國笑笑,並不作答。

    “人家建國都默認了,你就不要煩了?下面听我講我的故事。”一故意蹬鼻子上臉,以風作邪地說道。

    進軍搖頭,對建國聳聳肩,冒出一句︰“姑且听之吧。”

    一和她家那位馬局長的夫妻關系早已名存實亡,而且外面有關馬局長的風言風語很多,雖然到了一這里,早已打了折扣,但一想象力豐富,該簡略的簡略,可以演繹的繼續演繹。

    馬局長想快刀斬亂麻,離了拉倒。一卻暫時不予理會,她耍了一個小心眼,先把姓馬的晾在一邊再說。等哪一天,我準備好了,說離就離——你風流?你是要付出代價的。她自己也多次掂量,不可再義氣用事,一定要把握好時機。

    等待甦姍考取大學,是一個方面;另一方面,目前秘不可宣。姓馬的,不能讓他得到任何蛛絲馬跡。憑她的直覺,進軍肯定是有心的,單等這一層紗捅破。“紗”豈止是捅破,那是早就“紗”不遮體的,單等進軍的一句“咬口”的話了。
第三部 第二十一章 進軍延生訴衷腸(二)
    葛一從一線上退下來以後,領導並不與她計較,只要她每天能夠點卯,做點領導交辦的應急事務就行。

    有些領導對她還比較同情,只是在大是大非問題上,必須與上頭保持一致。群眾中間也是褒貶不一,但因為她的存在,已經不對任何人構成任何威脅,也不給任何人增添任何麻煩,獎金待遇上也從不提出任何要求,所以一直平安無事。

    她說自己廢了,不!她說自己是“被”廢了。她還舉例,講“四五事件”,講林昭烈士、張志新烈士,講陸蘭秀、李九蓮等等。她講的幾個人全是女性,全部被“專政”了,有的人死得很慘烈。講來講去,其實就是對自己被“廢”,一直耿耿于懷。她堅持自己不錯,我就是死不悔改,歷史會還我一個公道,即使我等不到那一天。

    她說,第一次是幸運的,但是以父親病故為代價的;第二次,令人莫名其妙。如果父親還在,情況可能不一樣。不過我不稀罕。

    文建國對她講的幾位烈士不完全熟悉,但對張志新和林昭是基本了解的。她葛一同志十多年來就是以這一些英雄人物為支撐的?一能成為英雄嗎?建國的概念很模糊,不置可否,真的說不準。誰知道呢?

    中國的事情基本上就是“趙孟之所貴,趙孟能賤之。”他也無法向葛一說清,今後會不會還有張志新和林昭式的人物產生?最好不要有產生的動因,如果有了動因,肯定還會有“張志新”“林昭”出現的。這也是我們的黨為什麼會在艱難挫折中不斷地發展壯大,不斷地有苦難,但還是不斷地走向輝煌的原因。

    他只能是希望,憑著樸素的知識分子的良心,衷心地希望——真的就是真的,假的就是假的。不要發生,或者不要經常性地發生,當幾億人,十幾億人異口同聲的時候,忽然有一個權威的聲音說,原來的一切都是假的,事實是怎樣怎樣的。

    吃蒼蠅,吃一次已經足夠讓人銘心鏤骨,還多次吃?做人做到這個份上,真正是沒意思了。人還是人嗎?

    文建國對一講的,無法加以評論,還是用進軍前面說的那話,“姑且听之吧”。也許沉默是最好的應對,這正好就是文建國本來的個性。不多話的人有一個好處,別人習慣你不多話,所以別人也不指望你多說話了。

    葛一的女兒馬葛甦姍早已在江州市區成為一個少兒優秀代表的品牌。她的長相自不必多加敘述,一句話,頭發皮膚骨骼身高身腰無可挑剔,一顰一笑,人見人愛。她不僅僅是學業優秀,而且體育文藝全能,特別是一口純正的普通話,還略帶京腔。讀小學的時候,她在全市小主持人選拔賽中脫穎而出,並獲得全省一等獎第一名,從此名聲大噪。

    葛一曾經奇怪,女兒的普通話好,不奇怪,奇怪的是她的京腔從何而來?因為那京腔讓她很不舒服地想起了馮市長。

    一罵自己太敏感了。一想到馮市長,一的感情就十分復雜,她無法表達,馮市長的出現于自己究竟是好事,還是壞事?

    葛一知道,女兒甦姍脾氣古怪起來的時候,九頭牛也拉不回。一對甦姍的脾氣,是喜憂參半。她半是調侃,半是驕傲地說,和我自己一個德性。她從不在外人面前說女兒半個不是,要說脾氣古怪,不也是自己的遺傳;她也不說女兒有多優秀,優秀不優秀,別人不都看得見嗎。但她與進軍和建國說了。

    女兒是一個優秀的人才,她自我感覺良好,有時候脾氣不免倔強(隨我),一才更加舍不得讓她受到一丁點兒的委屈,方方面面給女兒以最大範圍的呵護。針尖對麥芒,有時必然有一方是要折斷的,她是寧願自己受委屈,也絕不讓女兒受到絲毫的傷害。女兒是她目前的唯一。

    甦姍也有自己的苦惱。她的同學一般認為她有個幸福的家庭,人長得漂亮,方方面面又很優秀,還有什麼不滿意的?可她隨著年齡的增長,逐步體會出父母婚姻早就破敗的端倪。目前她正處在少女的叛逆期,一有風吹草動,一發現蛛絲馬跡,就會引發出她的極端情緒。

    甦姍平時與母親相處的時間多,跟母親自然就親近得多。而她的膚色和臉模子與父親又是那樣的相似,且父親還是局長,是社會名流,又讓她不能不親近父親。

    一最擔心就是,不管自己平時在女兒身上付出了多少,要讓她最終作出選擇,恐怕總是一個兩難的命題。搞不好,一家子三個人都要受到傷害。這也是一將離婚的事情一擱再擱的重要原因之一。萬萬不可為了追求自己的幸福和自由,以犧牲女兒為代價。這是她今後選擇婚姻的底線。

    葛一很想請建國出面,做做甦姍的思想工作,她完全相信建國的能力和水平。

    甦姍對文建國的印象很好,說他是具有書生氣質的領導,與自己的父親完全是兩種不同的類型(甦姍的小學和初中都是建國一手張羅的最好學校,最好老師)。但那樣一來,建國就必須是以攤牌為前提,將一切前因後果告訴甦姍。

    否則,一旦甦姍提出問題,建國不能幫助自圓其說,反而讓文建國里外不是人了,今後就做不了“建國舅舅”了。

    文建國听了就表示,不會輕易同意開口的。事關孩子的心理健康問題,可謂是天大地大,“悠悠萬事,唯此為大”。

    一講述自己的故事的時候,其實很想哭,因為一切都是未知數,而且不是自己一人可以決定的。但是她沒有哭,雖然在進軍和建國面前可以哭,他們不會笑話我,他們只會更加同情我。可我為什麼要別人同情呢?自己做事,自己擔當。今後注意不就行了!

    一講完了,喝酒。

    進軍接著說。

    進軍與趙招娣生下老三廖仁的第二年,又如願以償,生下了姑娘廖荷。真的是按照進軍的想法,“天”“地”“人”“和”齊全了。平時老大廖天不在家,他就請前妻趙妮每個周末帶廖天過來,好讓兄弟姊妹四人團聚,趙妮也正好看看廖棣。

    趙妮開始有點別扭,時間一長,也就順其自然了,何況自己也想著廖棣呢。有時她也在進軍這里吃頓飯,她會主動帶一點小禮品,四個孩子都有。

    進軍自然不會虧待她,從她說話的話音里,听出她的需要,當天就想方設法給予滿足。進軍也勸了她幾次,趁著還年輕,早點重新組織家庭。可趙妮實在沒有心情,有一次她把話說到底了,我如果願意再找一個,我當初就不會輕易地和你平和地分手了。謝謝你,進軍!

    趙妮這句話說到底了。進軍當她的面感嘆,真是一個怪女人!從此進軍也就不再理會這件事了。
第三部 第二十一章 進軍延生訴衷腸(三)
    進軍最開心的日子就是周末,他推掉一切可以推掉的外部應酬,帶著“天”“地”“人”“和”盡情玩耍。他像個大孩子,做著首領,喊著口令,一切都是軍事化的行動。孩子們不亦樂乎。

    有時廖天會賴著不肯回去,進軍就多留他一個晚上,打電話代他向媽媽請假,但約法三章,第二天早上必須回到媽媽那邊,否則你就是一個不受歡迎的孩子,兩個弟弟一個妹妹也不睬你!廖天雖然常常依依不舍,但也逐步習慣了進軍的管理。不但不耍賴了,還頗有做大哥的樣子,幫著父親照顧三個小的。趙妮、趙招娣看得都很開心。

    招娣對老大、老二和老三、老四一視同仁,有時會格外關照老大、老二,特別是對廖天,好像要在周末將一周的關愛全部給補上。她和趙妮之間已經完全沒有了芥蒂,雖然不再是主僕關系,但她對趙妮還是有著對主人似的尊重。趙招娣是拎得清的。

    趙妮是大人不記小人過,也早就把恩怨放下了。再說了,那過去的恩恩怨怨誰又扯得清呢?她有遺憾,但不後悔。

    過往的生活就像演戲,當下的生活仍然是在演戲,只是角色在不斷地調整變化。每個人得到了自己想扮演的角色,就會有一個暫時的值得珍惜的平衡期。到了一定的期限,可能又會發生新的調整,那就再換角色,再適應,再演戲。

    進軍平時回到家里就是休息,他是用積極的態度來休息,將精力放在三個孩子身上,與孩子們一起跌打滾爬,一起嘻笑,一起搶東西吃。周末的重點是放在老大身上,他絕對不會讓老大感覺缺失父愛,而且還應該讓老大感覺到,自己有一個很不錯的父親,只不過平時不住在一個屋檐下而已。

    進軍常常回想起自己的少兒時代,那時他在家也是老大,由于護士媽媽的溺愛,他是真正的老大。即使偶有父親的棍棒伺候,他也堅持做“老大”,因為只要護士媽媽哭著護著,他父親就妥協就投降了。

    長大以後,他才知道護士媽媽為什麼這麼護著他。成人以後,他敢跟父親對著干,但對護士媽媽從來沒有一句高言。護士媽媽比親娘還親呢!

    “言歸正傳,言歸正傳。”一對進軍講的內容不感興趣,“你小時候的故事,我早已可以寫書了,細節,我說得比你形象生動。你信不信?”

    “那你要听什麼?”進軍明知故問。

    一說︰“你明知故問。”一認為他是故作深沉。

    “唉,一言難盡啊?”進軍是真的難以啟齒,他長嘆一聲,“我就痛說革命家史了?”他已經有了某種預感,只要自己向延生倒苦水,其實就是在向延生示愛了。當然首先是要听她罵人,受她奚落,落得一個“活該”的下場。

    “男子漢大丈夫,有話說,有屁放!”一果然又暴露出本來面貌,模樣煞是“猙獰”。當然進軍不是真的怕她。

    “以前我跟建國說過的,趙招娣在家什麼都好,就是到了外面,上不了台盤。”進軍被延生“逼宮”,沒有辦法,只有如實招來。他知道馬上面臨的是延生的狂轟濫炸。

    果然,進軍才說了一句話,一就開火了︰“我早就知道那個小妮子的本事了。那次你進了局子,哼,三言兩語,我就能斷定她的能量有多大,素質怎麼樣。你也真是的,你小子要找,也不找一個上檔次的?你難道是饑不擇食了?你是錢多了,燒得慌?你這是活該!你自作自受!你作死!你活該!”

    一罵一句,停一下,既是讓自己喘息,也是為了加重語氣;既是生氣,又是幸災樂禍,還有點舍不得。

    建國听得還有點恨鐵不成鋼的味道,這哪是女同學對男同學說話的口吻,分明是母親對兒子,是妻子對丈夫的訓導呢!

    建國好笑,如果進軍真找了上檔次的,比她一強的,她就又是一說了,起碼要妒忌死了。

    進軍是听她罵一句,就點一下頭,這時候他的火爆脾氣在一面前缺少引爆裝置,不是啞炮,就是臭彈。

    進軍面帶微笑,真誠地望著延生,心里想的是,你罵罷,你罵得越凶,證明你對我的感情越深。只要你罵得痛快,我就高興。我現在能夠讓你痛快的事,可能也只有讓你通過這種方式發泄發泄了。全天下的女人也只有你葛延生一人,可以如此既粗暴,又貼心地對待我了。

    一見進軍不吱聲,又有點同情他,他眼楮里有話要說,可他不說。男人往往就這樣,不會跟女人多計較的。她想,他堂堂七尺男兒,哪里受得了他人的言語如此粗暴,如此刻薄,如此犀利,甚至污辱人格的咒罵?他這是對我呢。

    罵著罵著,一突然就流淚了。她痛苦,她悲傷,為進軍,也為自己。她這是借著進軍婚姻狀況的橋段,順帶發泄一下自己心里的酸楚。她把剛才講自己故事,攔截下的淚水,和著此刻為進軍流出的淚水一道,沖破了堤壩,恣意奔流。

    建國示意進軍,進軍若有所悟,拿起毛巾替延生擦拭。一卻一把抱上了進軍,伏在他的胸前抽泣,聲音很小,很壓抑。

    建國起身站在包廂門口抽煙,他不願意讓別人看到這溫馨而又淒苦的一幕。這一對男女,幾十年的恩愛情仇,真的是一言難盡。他們就是真正的前世冤家,冥冥之中,自有天意。

    那一天晚上進軍與一自然又喝多了,先是進軍與建國一起送一。到了一家門口,進軍與她說個不停,兩人相互千叮嚀萬囑咐,反反復復,一人一句,嘮叨個不停。“要少喝酒。”“今天不多,下次再喝。”“自己多保重,身體第一。”“和我喝酒可以,不要與他人喝。”“有事找我,喝酒一定喊我!”

    最後還是建國硬拖著進軍走的,他真怕一的鄰居出來看笑話。唉!這多大的歲數了,粘粘乎乎沒完沒了的,還不分場合。
第三部 第二十二章 進軍延生溫舊夢(一)
    廖進軍“東家吃,西家睡”,悠閑自得,過的就是一種“公子王孫把扇搖”的神仙日子。當然,他所有的一切與他的大老板的身份是密不可分。有錢真好!——文建國寫作筆記摘錄

    第二天一早,進軍給建國打來電話,問昨天晚上是誰送延生回家的?建國知道他還沒有醒呢,就拿他開玩笑了,“只問延生,不問建國?可見這重色輕友的程度了吧?”

    進軍那邊知道沒有問題了,也打趣道,“你只是‘友’,延生是‘友’加‘色’,份量自然比你重上三分。”

    “也對,不過昨天晚上為什麼你不送她,反而讓我送呢?”

    “噢,那對不起你了,她沒吐吧?”進軍對延生的關切之情溢于言表,看來真的是賊心不死呢。昨天進軍是真的喝高了,建國就問︰“你昨天是怎麼回家的?”

    “我不要緊,我經常這樣。牆走我不走,暈乎乎的,那種感覺好得很。”進軍大而化之地說道。

    “噢,是嗎?昨天晚上我送一到家的時候,我怎麼看到一個醉鬼拉著一說話,窮嘴 簦 呷顧模 煌昝渙說摹!苯 室獍鴉胺怕慫擔 咐鎪怠br />
    “那,那是誰?”進軍一下子還是想不起來是怎麼回事,看來這酒醉大了。

    “我不認識啊,你可以問問一。”建國說這話的時候,進軍已經听到了他的笑聲,進軍意識到這是建國在開玩笑了。他自己也想起來了,昨天晚上明明是我親自送的延生呢。

    他記起來了,在延生家樓下,磨蹭了好長時間。建國站在稍遠一點的地方,讓他們自由,也好像是為他們站崗。但自己不記得都說了些什麼。

    送延生上樓的時候,和她吻上了。就是在延生家的那個三樓的樓層上,樓道里沒有開燈,似乎是為他倆準備的。如果不是建國操蛋打來了電話,那吻得難分難解,感覺真的是難以言表。唉,已經有多少年沒有親密接觸了?等他轉身要下樓的時候,突然燈光大作,建國親自上樓來,拉著進軍就走。進軍掉頭,看到延生秋波盈盈,他又緊緊地抱上了延生。但是很快,建國又拉了一把,延生也把他推開了。

    昨天晚上的酒喝得暢快淋灕,延生罵我,像罵她的兒子(她沒有兒子);也像是罵她的老公,我不是她的老公。後來她又像一個小女人,伏在我的身上哭了。她有情有義,是我對不住她。當年少不更事,不知道珍惜兩人的感情,這一晃竟然五十多歲了,人生苦短啊。

    一個星期以後的一個下午,進軍給延生電話,第一聲鈴響還未停下,延生就說話了︰“我準備了一幅油畫想送給你。”她溫柔,充滿著期待,還有一種想象——那是進軍第一眼看到油畫時“大呆鵝”式的驚詫。肯定。

    進軍問︰“什麼時候送來?”

    “你定時間。”

    “現在。”

    “現在就現在。”

    “我派車接你。”

    “不要,我打的,半個小時到。”

    兩人越說越快,簡潔明了。延生像救場子,天下沒有比這更重要的事情了,也像“119”出警,行動快捷無比,就差沒有一根消防滑桿可以讓她直接滑到樓下。

    上次喝酒的第二天上午,一一人站在自家陽台上百般聊賴,連續抽了兩支煙後,突發奇想,哦呵!一為自己的想法擊掌叫絕。

    她先寫下一大段文字提示(越詳細越好),再用鉛筆勾勒出了一個輪廓,找到了江州最好的油畫家,說明來意。

    她請畫家畫一幅油畫,準備掛在進軍辦公室里。

    油畫要有氣派,方能配得上他的辦公室;油畫還要有韻味,可以讓人浮想聯翩;當然,最最關鍵的是,油畫的意境,只有我和他可以進入,可以理解,可以在那種意境里恣意妄為,甚至“為非作歹”。而別人看到的只是一幅普通的無名山水油畫。她得意地笑個不停。

    一打的去畫家的工作室取畫,她忽視了一個細節,開的的師傅不肯,也實在是沒有法子將她和畫送到進軍那里,于是她只好重新找三輪車。所以等她到了進軍辦公室的時候,她遲到了半個小時。

    剛才進軍連接打了三個電話均是無人接听,他在辦公室里轉來轉去,像沒頭的蒼蠅。

    一好笑,她坐在三輪車子上,故意不接電話。先讓你急一急,馬上就可以看到你那副德性了。她想象著進軍馬上看到油畫的模樣,他絕對地是驚喜若狂。然後是浮想聯翩,哈哈!還是一枚“大呆鵝”。

    油畫長182公分,寬168公分,視覺上不長不方的,並不美觀,但這是進軍和她的身高數據,她否定了畫家讓她修正的建議,堅持就是這麼個尺寸。

    畫家不同意,說這樣做,壞了規矩。還告訴她,油畫有油畫的尺寸標準,且人物畫、風景畫、海景畫各不相同,我要按你給的尺寸做,那是要砸我的牌子的。

    葛一哪能輕易放棄自己的主張,加價至三倍,且不需要落款。畫家才勉強同意,但又如實告訴她,責任我負,但由我的徒弟執筆。質量保證,和我一個風格。

    一反正也不懂油畫,又急于享受事成以後的快樂,她說,我不管,我只看效果,滿意就行。

    一想,落款不落款與我無關,我也不想讓它成為名畫好賣錢。我只想讓它成為家傳珍品,以畫代書。那是兩個青年男女的一部愛情傳奇故事,是一段經典的情愛記錄。

    油畫上,崇山峻嶺,山巒疊嶂,一條公路伸向遠方;太陽已經偏西,有余輝的襯托,映紅了小半個西天;排著齊整隊伍的大雁向南飛;左下角有一灣山泉在流淌,似乎听得到潺潺流水聲給寂靜的山林平添上一絲生機;右邊偏上的部分,有一簾垂簾型瀑布,跌落在一汪面積不大的未名湖水里。一眼望上去,山腰上還有多處山泉汩汩而下,在夕陽的照映下熠熠閃光。

    如此水光山色,動靜結合,令人心曠神怡。令人不解的是,在未名湖畔的亂石嶙峋之中,遠看是隨意地堆放著一堆什物,仔細看是兩套軍裝,且男裝女裝各一,白色的襯衫也是兩件,軍裝上別著的領袖像章、領章和軍帽上鮮紅的帽徽熠熠生輝;一領大背包和一個軍用小挎包,小挎包上“為人民服務”五個毛體字需用放大鏡才能分辨得清。周圍還散落了一些酒瓶和報紙。酒是什麼酒,報紙是什麼報紙,上面都有時代的烙印,都需要借助放大鏡。
第三部 第二十二章 進軍延生溫舊夢(二)
    油畫一下子就把進軍帶進了那個曾經讓他三十多年來念念不忘的情境。他默默無語,離開了畫面。

    一猜不透他的心思,這是怎麼啦?又擔心怕他不開心,看到他在開紅酒了,她才緩緩地吐出一口氣來。

    進軍情感激蕩,洶涌澎湃。知我者,惟延生是也。我如果再不主動將她攬入懷中,就是我的不是了。這幅油畫已經說明了一切!

    他打開了一瓶紅酒直接遞給了延生,酒櫃上放著現成的紅酒杯,他不用。

    延生知道他的德性,也不去拿酒杯,就著瓶口喝了兩口,遞還給進軍;進軍喝了三口,再遞還給延生。兩人你來我往,一個兩口,一個三口,他們什麼話也不說,好像賭氣似地在拼酒。

    不一會兒,就剩最後一小口了,延生仰起脖子倒在嘴里並不下咽,嘴巴才微微一拱,完全是一種下意識的反應。

    進軍心有靈犀,他的嘴唇就自然而然地迎了上去。兩人先相視一笑,相擁,繼而又默默地流淚。那一小口紅酒,摻和著兩人的淚水,相互交流、傳遞、浸淫著愛戀的信息,融化了兩人之間所有的隔閡和不滿。

    進軍問︰“畫上怎麼沒有人呢?”

    “有人啊,你沒看到?”延生已經恢復到常態,讓進軍不得不相信她說的話。

    “在哪?”進軍的視線已經轉移到油畫上。

    “你慢慢找啊!”延生仍然很認真地說。

    進軍重新審視油畫畫面,態度很認真,也很執著。他很想找到自己和延生的身影。

    延生露出狡黠的微笑,又抱上他,咬著他的耳朵,“你,還真是一枚大——呆——鵝!”

    進軍知道又上當了,整個世界上,只有延生叫他“大呆鵝”。進軍在被她叫著“大呆鵝”的時候,一憨,一嬌,兩個人都顯得可愛無比。但是他仍然問︰“為什麼沒有人呢?”

    “說你是‘大呆鵝吧’吧,你還不承認。你想想,這幅畫面是不是此時‘無聲勝有聲’‘無人勝有人’?那麼人上哪兒去了?那就各做各的哈姆雷特吧。” 延生一向以自己能在進軍面前做老師而自豪。

    “其實我早就看到人了,只是你沒有看到而已。”進軍卻借機和她邪乎上了——你真的想玩我,也不是那麼容易的事情——我也玩玩你。他望著畫面若有所思地說,“呵呵,我早看到啦,我看到了兩個人正在……”

    “在哪?”延生接口令太快,一時沒有轉過彎來,真就被他蒙住了。

    “遠在天邊,近在眼前啊!”進軍勝利地笑了。

    延生想捶他,進軍正好順手牽羊,將她拉進自己懷里。

    延生仰面望著他,兩根手指在他的下頜上輕輕地撫摸,無聲地說道︰“吻我!”只有嘴唇微微張翕發出的氣體,口腔里並沒有發出嗓音。

    進軍早已心領神會,他知道延生是他的了,永遠。

    他倆慢慢地進入了油畫——任意遐想,任意馳騁——意境之中。反正畫中無人。

    他們不知是在畫里,還是已經穿越到了三十年前東北的深山老林里,回到了二十歲的時光。他們又是一次銷魂蝕骨的大體驗,這一次是靈與肉交融的升華。進軍和延生再也無法分離了。

    這一個下午,進軍和延生就圍坐在(席地而坐)油畫旁邊的地毯上,一會兒喝咖啡,一會兒喝茶;一會兒背靠背地說話,一會兒延生枕著進軍的大腿說話;一會兒點評油畫,一會兒回憶當年的細節。最後還是再喝紅酒,還是兩人共同喝一瓶,繼續不用酒杯。

    等到延生要回家的時候,進軍拿出一巾紅色綢緞包裹著的東西,說是送給延生的小禮品。延生要打開,進軍說回家再看吧。

    延生听話似的出了進軍辦公室,可她一腳剛剛邁出,就抖開了紅色綢緞,禮品正是那件曾經被自己丟棄的廣州連衣裙。

    她熱淚盈眶,一個轉身又抱上了緊隨其後的進軍。

    “蓄謀已久?”

    “痴心不改!”

    兩人又是一陣子熱吻,難分難解。

    幾天以後。等到文建國在進軍的辦公室里看到了這幅油畫的時候,眼楮一亮,他欣賞了好長一陣子,又滿心疑惑。問進軍,並不是什麼名畫吧?他向進軍要了放大鏡,開始對著油畫上的那一堆堆什物進行研究了,他仔細地看,認真地推敲。

    進軍跟他打岔,不停地讓他抽煙、喝茶、喝咖啡,可是建國全然不理。等到進軍不再打擾他了,他才轉身,丟下放大鏡,然後不容置疑地對進軍說︰“當年,北國軍營,激情——燃燒;如今,破鏡重圓,梅開——二度;結論,舊情復發,此畫——為證。”說完,故意不看進軍,自顧自地抽煙、喝茶。

    他不知道自己的判斷是否正確,如果有誤,權當一個玩笑而已。

    進軍一臉壞笑,他經不住建國的訛詐,如實交待︰“我和延生的事,難逃老兄法眼。整個地球上沒有第四個人能夠讀懂它的內涵。”

    建國大笑,繼而又特別認真地關照,“不可張揚,不可張揚!一定妥善處理,一定妥善處理!”

    在接下來的日子里,進軍就經常與延生約會。唯有與延生約會,他才能找回當年時光,才有激情勃發的感覺,自己的事業也才更加風生水起。

    進軍與延生既然已經“曲徑通幽”,回到家里,他對招娣就不再待見了。按照延生給的時間表,他需要做的事也並不著急,可他心理上已經將招娣打入了“另冊”。也好,有一個適應的過程,或者說讓招娣知難而退,這是最佳的選擇。

    那次進軍被檢察院帶走的晚上,趙招娣第一次看到葛一,也叫葛延生的,她就明白了,這個女人才是可以與進軍同進同出的真正伴侶。

    她不知道廖進軍和葛一的故事,但她感覺到了,他們原來肯定有故事。否則哪家女人閑得無聊,把一個不相干的男人那麼放在心上。那是一種情到深處,發自肺腑的自然而然的流露,絕對不比我對進軍的感情差,至于那位趙老師是不值一提的。

    趙招娣同時還發現有一個奇怪的事情,“一”是文校長叫的,進軍則叫她“延生”,這里又有什麼故事?按她的閱歷,是無法想象的。她也想過幾次(哪敢問呢),沒有絲毫頭緒,而且她想的多為男女關系,可是怎麼想,也想不出一個眉目來。算啦,不想了。

    當初自己所以能夠取代趙妮,並不是自己有多大的能耐,而實在是趙妮主動放棄的陣地。趙妮那樣的條件都主動放棄了進軍,我和趙妮相比,差得個十萬八千里。而拿趙妮與葛延生相比呢,趙妮也有差距,差在哪兒?差多少呢?招娣無法用什麼詞語來表達了,就是差在感覺上。葛延生的氣質、氣勢和氣場了不得。那就再來一個十萬八千里吧。兩個“十萬八千里”,趙招娣自覺地在心里打起了退堂鼓。

    可她實在是舍不得進軍,更舍不得兩個孩子呢。
第三部 第二十二章 進軍延生溫舊夢(三)
    那個晚上文建國把喝得酩酊大醉的進軍送回來,交到招娣手上,就回去了。進軍就開始把招娣整得死去活來,用招娣的話說,花樣百出,把她折騰得一夜。進軍表現出從未有過的,近似于虐待狂式的愛。

    趙招娣自然無法理解進軍的表現,但她無怨無悔,只要是進軍的需要,就是她的志願。何況那是“愛”呢?

    後來有一天,大概是個把星期以後吧,她突然意識到進軍已經不再需要她了,有好長日子不再要她了。她發現,進軍看她的眼光時常游離,又時常帶著審視的成份。仿佛那天夜里的“愛”,是一場告別演出,是一幕高潮,既然高潮已經過,就應該結束了。一部電影的拍攝工作已經完成,演員可以走人了。

    有兩次她蹭進進軍的房間,有意示愛,曲盡人情,期盼得到進軍的“臨幸”。可進軍卻是視而不見,雖然沒有明確趕她走,但看看進軍態度的冷淡,她也就沒有了性趣。她發誓,我不會有第三次主動了。

    她知道壞事了,狗啊貓啊都有發情的時候,豬啊雞啊都有隨時隨地那個的本能。在農村,男人女人一旦不睡了(沒有了愛的形式和愛的載體),那就是不愛了。而且是在一個屋檐下過日子,要想不愛,那是要有定力的,哪來這麼大的定力呢?那就是不愛了,堅決不愛了。

    以前進軍是最多三五天就要叫招娣睡到他的房間去(一直分房的),招娣自然也樂意。招娣算算日子,從那天晚上以後算起,她已經有三個月沒有得到進軍的召喚了。

    可是進軍除了不跟她睡覺,並沒有其他的異常表現,她弄不清楚進軍究竟是怎麼一回事,也不敢問。說他身體不好吧,也沒有一絲一毫的跡象。那唯一的可能,就是他另有女人了。那個女人應該就是葛一,或者是叫著葛延生的。

    一個不聞,一個不問,兩人就這樣孔帕恕br />
    好在招娣沒有野心,也許她從跟進軍好上的那一刻起,她就有了足夠的心理準備。自己一步跨進了人間天堂,來得太容易,遲早是要付出代價的。她沒有想過,自己需要付出什麼代價,自己得到了什麼,還想得到什麼?

    憑她對進軍的了解,憑她看到進軍對趙妮的態度,進軍總歸不會虧待自己的,當然前提是必須無條件地,絕對服從進軍的安排。

    進軍這一次對待婚姻的態度是不急不躁。他真的不想再折騰了,他下定了決心不再折騰了。只要延生給出的時機一到,他就“擇一而終”,絕無反悔。

    三十多年來,他和延生始終相互放不下,為他(她)之喜而喜,為他(她)之憂而憂。老天爺前世定下的姻緣,想放棄也沒有那麼容易。看來那個什麼“指腹為婚”,不是戲言,而是他媽的緊箍咒。

    進軍的倉巷項目進展順利,他已經盤算好了,等到倉巷的樓盤全部敲定,按照那些與他關系密切的領導干部退二線的時間,他也準備偃旗息鼓,刀槍入庫,馬放南山了。你們做領導的有,我也有;你們沒有的,我也有。進軍心情特好。

    他的小日子過得悠者游哉,“東家吃”“西家睡”。

    心情一好,就常常請建國過來坐坐,來了自然需要喝酒。建國看到進軍表現出的那種超級富家翁的神態,就一本正經地將食指一指說︰“看到你,我就腳板底下來氣,怎麼看怎麼像,你——就是那種‘公子王孫把扇搖’的臭模樣。什麼時候也做點公益事業,反哺反哺社會?”

    “文兄有所不知,實不相瞞,我通過江州的社會公益組織,每年贊助五名大學生入學費用和第一年的生活費用,而且我一定要有對方的收條和他們系總支的公章。但我有言在先,一旦泄露了信息,我將停止贊助。我不想在這方面出名。老話說,一碗米養個恩人,一斗米養個仇人。你還記得那個程昆嗎?”

    “嗯,長大了。吃一塹長一智。”建國的回話既有諷刺,又有調侃。不過,听他說每年資助五名大學生,建國對進軍的好感又增加了幾分。

    “謝謝你的表揚,我好像一直是在您的罵聲中成長的!”進軍自我貶低,“您不罵我,我就沒有進步了。”

    “謙虛,謙虛了!進軍同志再接再厲吧!”建國一邊鼓勵,一邊切換了話題,“怎麼樣,最近是不是夜夜笙歌?”

    “你真把我當二十歲小伙子了,你不如干脆問我一夜高潮有幾多呢?”進軍很開心。

    建國說︰“那樣問是不是太色了?符合我讀書人的身份嗎?你這不是已經不打自招了,‘隔壁王二不曾偷’,還要我問?”

    “我反正說不過你,你,‘墨索里尼(總是有理)’呢!”

    “言歸正傳,你們到底打算怎麼辦?”建國很想知道進軍對婚姻的安排,年齡老大不小的了,不能再出洋相,再折騰了。四十不惑,五十知天命,你們還要等到何時?真的就是花甲花開又一春了。

    “也許真的就是要等到六十了。我與延生商量過了,等她的甦姍考上大學,我們就名正言順。這一次無論如何要慎重對待,千萬不可再耍小孩子脾氣了。”

    “那人家招娣願意等嗎?你要給招娣有再嫁人的時間。”

    “快了快子,我最近準備到她老家去一趟,在縣城給她購置一套房子,樓下可以開個門面,讓她做點小生意,今後可以自食其力。我還代她存上一筆錢,寫她的名字。怕她讓別人給騙了,暫時不告訴她。你盡管放一百二十個心,她畢竟是我兩個孩子的母親。”

    “阿彌陀佛,嫁給你真好!”

    “不要笑話我!我下決心‘改邪歸正’了。把招娣的事情處理好,今後與延生好好過日子。”

    廖進軍同志也真是不容易呢。建國又是一句,“阿彌陀佛!”
第三部 第二十三章 風華正茂恰少年(一)
    我完整地讀完了初中,在紅旗65甲班,與葛延生和廖進軍形成了鐵三角關系。我曾經想到過,為什麼沒有人認可我和葛延生“男女關系”?用一句曾經挺時髦的話說,“群眾的眼楮是雪亮的”。我見證了廖進軍和葛延生男女關系的起伏跌宕。——文建國寫作筆記摘錄

    進軍和一的形勢一派大好,心情自然也是好得一塌糊涂(建國語)。那天一約建國一起到進軍辦公室喝茶,建國以為是準備籌辦婚禮了,但也不會這麼快吧?建國還沒落座,一就開口了,文班長,我們初中畢業四十年,我想搞個聚會。你的意見如何?

    “我說又喊我來干嘛,原來是老板和老板娘奈不住衣錦夜行,要我幫著張羅了?”

    進軍故意擺起臉孔說︰“我說你個文建國,說話不要這麼難听好不好?你好歹也是個副處,說話上點檔次,上點水平不好?”

    一看到進軍一本正經的樣子就好笑,現在听他說到“副處”,聯想到最近才听說的一個段子,就笑得更開心了。心想,進軍這是在戲弄建國呢,還是在恭維建國?恭維沒有必要,戲弄沒有壞心。那就算一半恭維,一半戲弄吧。她大笑。

    文建國看一笑得怪怪的,也笑了。那個著名的“副處”段子早已家喻戶曉了。現在是有色段子大行其道,帶色而不那麼露骨,正像用餐之前的開胃酒,無論是正式宴會,還是朋友小聚,男女通吃。有的段子,還能夠抨擊時弊,上綱上線的話,它又沒有明確的指向,誰對號入座,誰自討沒趣。僅僅只是一個笑話而已。

    建國其實很高興他倆結成聯盟,這正是悉達多•喬達摩快要修成正果了,四十年了,可喜可賀。但嘴上千萬不能饒了他倆,他說︰“哼哼,好了瘡疤忘了痛?你倆可不能忘了,通行證還沒領呢!在關鍵的地點,關鍵的時間,還是代我收斂收斂為好。”

    “那是自然。”一回答,“所以呢,‘衣錦夜行’還是必要的。”

    “那還差不多!”建國接著說︰“一,不要跟進軍 簦 竅綠 剎俊N伊┤前喑ゅ 慮橛晌頤嵌 托辛恕!br />
    “過河拆橋了是吧,早知道你這麼不地道,當初我這個班長就不讓,看你怎麼辦?”進軍不甘示弱,好像真的有點後悔把班長讓給文建國了。

    “你看你看,又N瑟了吧?‘舍得一身剮,敢把皇帝拉下馬!’你就是一只螞蟻,手指一  憔屯嬙炅恕!苯裉 慕 遠創罌  菜瞪狹舜蠡埃 耙黃M,你說是不是?”

    “我看,嗯,是的。”一認乎其真地回答。

    “好,我退出,看你們兩位班長玩。”進軍想想不對,我又不能真的退出,鈔票還是要我掏的。不行,不行,他拿出了殺手 說︰“誒,我說延生同志,你是我的情人,還是建國的情人?”

    “哦喲喂,我的廖老板,這個玩笑開大了。使不得,使不得!”文建國不同意他如此說話。

    “進軍,你還就不要說,如果建國不是君子的話,我說不定就跟上他了。‘男人不壞,女人不愛’說的就是這個道理。”一說話已經沒有一點回避的意思了。

    進軍問︰“那你是說鮮花插在了牛糞上了?”

    “是的啊,‘鮮花插在了牛糞上’,鮮花才能更鮮花呀。一是差異產生美;二是牛糞的營養物質是很豐富的,鮮花需要牛糞的滋潤。所以鮮花與牛糞是絕配。”

    “奇談怪論,強詞奪理。”進軍來氣,又補了一句,“要不要申請一個最佳俗語獎?”

    “我看可以。”一吟吟地笑。

    “好了,好了,反正你們斗嘴,我就開心。但我們還得言歸正傳。”建國笑呵呵的,自己一不小心,就可以看笑話,真過癮。

    一說︰“我通知女生,請建國通知男生。”

    “沒問題。”建國說。

    一說︰“聚會的時候,我和建國共同主持。”

    “可以。”建國說。

    一說︰“用聯誼晚會加自助餐的形式。”

    “很好!”建國愣了一下說。

    一說︰“建國負責制作聯絡圖,人手一冊,我負責落實會場。”

    “我同意。”建國說。

    一說︰“有幾個混得好的,讓他們埋單,能解決多少是多少。”

    “OK。”建國說。

    “唉,誒!兩位班長,真的就不帶我玩啦?”進軍憤憤不平地說,“一個自說自話,一個唯命是從。也不听听我下台干部的意見?”

    “哪能少得了你呢,就是不讓你參加,你也要去N瑟的。”一早就把他吃得定定的了。

    建國說︰“你得福不淺呢,一是胳膊肘子往里拐,幫你捂著錢袋子呢。”

    “那當然,我的就是她的。女人就是摳門。延生,你說是不是?”進軍好像在拍馬屁,他沒有延生的奚落,心里就不踏實。

    “你這是在討罵。一是人盡其才,物盡其用。她是讓那些願意表現的人先表現,真的沒人認領的單子,她肯定想到廖進軍同志。”

    “誰在乎你那兩個臭錢。”一果然如此,她說,“廖老板,這次聚會不要你掏錢,沒人埋單,我全包。”她為了給進軍面子,還是補充了一句,“怕什麼,我有後台老板。進軍,你說對不對?”

    “嗯,對吧,也許是對的。不過,你的後台老板是誰?能告訴我嗎?”進軍裝模作樣地問。

    “你放心好了,我的老板再也不可能改變了。哈哈。”說完,她又不放心了,又對建國說,“我和進軍的事,你不能聲張,還沒有到時候呢。”

    建國看到一的細心,女人考慮名聲畢竟要多一點,他故意裝著很無故的樣子說︰“那當然。不過也要看進軍同志是否配合我,因為我這個班長是他讓給我的,到時候他拆我的台怎麼辦?”

    “他敢?”一對著進軍發狠。

    “是是是!我的姑奶奶,我唯你的頭是瞻。到時候,我倆多交流幾次眉來眼去的,我就心里有數了。”進軍說到最後,還是要揩油沾光的。

    聚會的飯店是一定的,那是一個中檔飯店,不豪華不張揚,不寒磣不丟份。建國認為這個飯店選得恰到好處。

    文建國知道自己已經進入了同學聚會的年齡段。到什麼年齡做什麼事,即使過去的歲月人人都不怎麼滿意,可是有聚會的機會,多數人還是願意參加的,因為同學的感情是最純真的,哪怕吵過罵過干過仗,那都是純真的表現。當然,這不包括以後在職讀書的同學,因為後來的同學已經不那麼純真了。踏上社會以後,在人與人的交往中,摻雜有太多的功名利祿等級,想純真也無法純真了。
第三部 第二十三章 風華正茂恰少年(二)
    晚會設在飯店的一個大包廂里,或者說一個中型會議室。一動足了腦筋。包廂正面掛有“風華正茂恰少年  歲月崢嶸近花甲——紅旗初中65屆甲班聯誼晚會”的會標,主題一目了然。

    包廂里有小型主席台,有音響。中間是空著的,方便走動,也是預備下的舞池。兩側是自助餐的菜肴,有酒水,有冷盤,有點心,有水果。在餐桌的兩頭,也就是包廂的四個角落放著若干椅子和沙發。

    建國和一提前到的時候,包廂里已經放出了《天長地久》的音響。“怎能忘記舊日朋友,心中能不懷想,舊日朋友豈能相忘,友誼地久天長。”“……讓我們親密挽著手,情誼永不相忘,讓我們來舉杯暢飲,友誼地久天長。……”

    一跟建國做了一個手勢,建國就陪著她連續抽了兩支煙。建國因為母親抽煙,所以他沒有理由反對一抽煙,好的是一只是私下里抽得猛,等有同學進來的時候,一已經掐滅了煙屁股。

    進來的同學有七八個,男男女女統統來了熊抱,他沒有想到初中同學四十年以後的見面以熊抱的形式開始。第一個女生主動擁抱建國的時候,建國的身子還有點僵硬,二、三個以後,建國也就正常自如了。

    “哇 ,今天的晚會中西合璧啊!”有人高叫。

    同學相聚,大家回到了十三四五六歲的年齡。

    有人既得意又有點討好地說︰“憑我們紅旗65屆甲班,有兩位班長親自操刀,那一定是高水平高檔次高口味的。”

    “全是葛一的主張,我就是給她打下手。”文建國解釋說,他一直喜歡把自己放在配角的位置上。

    進軍是最後一個到場的,他幾乎是與北京時間6:30同步,站在了一和建國的面前。用建國後來的話說,他一臉的奸笑,望著延生。延生是眼神還沒有離開手機上的時間顯示,意識到進軍來了。她不無嘲弄地說︰“我們的廖老板是準時啊,嘿嘿,軍人作風,軍人氣派!”

    “那是,我們班上後來當兵的不多吧?時間就是生命。”進軍大言不慚地回說。

    今天人多,一不跟他 簦 純錘美吹畝祭戳耍  擔 惱眨 擾惱鍘5紉幌戮埔緩齲 駝也蛔瘧繃恕br />
    建國請一先坐好,其他人就好坐了。一坐下,她很大方地拉著進軍坐在她的右手,左手留給建國,建國的左手是一個叫童玲的女生。童玲硬擋著不讓別的男生插進來。

    一請的電視台的專職攝像攝影一陣忙乎。

    “同學們,大爺大媽們︰”一開始主持晚會,一開口,自然就熱鬧起來了。建國笑著,舉起雙手,聲音逐漸小了,沒了。

    一繼續,“我說錯了嗎?沒有。那你們笑的是啥意思?還笑?誰笑誰站到講台上來。罰站!”葛一一本正經地回到她當班長的時代。她硬憋著沒有笑,可滿臉的笑意,早就出賣了她。

    文建國接過來說︰“同學們今天是7月20日,有同學提出為什麼不選個雙休日聚會,我說,今天是我們畢業四十年的正日子。1965年,我們國家發生了幾件大事,有首次提出四個現代化,有取消軍餃制。還有中央提出了黨內存在“走資派”,以及開展“四清”的運動。正是山雨欲來的前夕,可那時我們不懂,我們相對平和地,友好地在紅旗中學分手了。”

    葛一接著說︰“那時我們男女生連手都不敢牽,今天見面,竟然是熱情的擁抱。呵呵,經過四十年的歷練,個個都成精了呢。”

    文建國和葛一沒有準備主持詞,全是現場發揮。

    同學們鼓掌,有人喊,兩位班長抱一個,引發一陣哄笑。

    文建國豎起食指放在嘴唇上,繼續說,“當年我們分手的時候,除了一張畢業照,就沒有留下什麼值得回味的東西,那時不懂愛情,也不懂友情。有人下放,有人支邊,有人進廠,多數人選擇了繼續求學,有普高有中專有中技。讀高中的同學後來還有一番折騰。也有人出國了。同學們混的好壞,都不在今天的書中交待。

    母校紅旗,經過擇優錄取、經過“公辦民助”,曾經火紅了若干年,是市區的一流初中。現在又恢復了純公辦,按學區招生,紅旗學區是老城區,新建住宅少,招生不景氣,紅旗的聲譽逐漸——不怎麼樣(他把想說的“江河日下”替換)了。”

    建國停了停,認為這一話題不宜多說,他就回到了晚會的主題。

    “今天我們只是紅旗初中65屆甲班同學。我文建國,她葛一,就是當年的班長葛延生。”他與葛一示意,意思是又輪到你了。

    一事先和建國說好的,想把自己改名的原因說一說。她向音響方向一抬手,《畢業歌》響起。

    歌詞里唱的與同學們當年的和今天的生活大相徑庭,可那熟悉的曲調,仍然能夠喚起人們內心的激情。一的手向下壓一壓,音響又調低了一些。

    她說︰“‘我們今天是桃李芬芳,明天是社會的棟梁。’《畢業歌》里唱得好,”一開始煽情了,“四十年前,我自認為是‘桃李’,今天卻不是‘棟梁’。

    剛才有同學問我,為什麼要改名,‘延生’多好,延安出生,一听就知道父母是革命干部。可我只是苦笑。

    今天借這個機會告訴大家吧,‘四•五’時我是英雄,後來呢,我是什麼?括弧,我自己也不知道。但,曾經的棟梁已經坍塌,我不知道是否有重新豎起來的時候。”

    因為葛一講的是嚴肅的話題,整個現場很安靜。還好,她沒有發揮,建國已經有點擔心了。

    “要說棟梁,文建國、廖進軍也許可以算得上,他們一個是副處級黨務工作者,一個是江州城里比較大的老板,但他們其實只是椽子,換作他人也一樣。另外還有幾位或從政或從商的同學,你們也是。既是棟梁,也是椽子。”

    葛一的話夠刻薄夠辛辣的了,但因為她先損了文建國和廖進軍,其他人就不好有想法了。
第三部 第二十三章 風華正茂恰少年(三)
    文建國有點尷尬,不是因為一說了自己,而是在大庭廣眾之下,說了這樣的話題。這種話題其實是不宜在公共場所講的。他知道這時辰還不好阻止她,一顆火星可能引發一場世界大戰。唉,也是她受傷受得太重了。

    進軍倒是蠻開心的,他憨厚地笑笑,深情地望著延生。她延生能在大家面前提到自己了,就說明她眼中有我,這就夠了。是調侃,是開涮?都行!是棟梁,是椽子?無所謂。他才沒有文建國那樣顧慮重重呢。

    還好,葛一拿得起,放得下,她不說了。也許她知道說多了別人會討厭,說多了對自己也無益。她宣布晚會正式開始,就是開吃、開喝。在吃和喝的同時,大家可以交流,可以上台來講話。酒,不喝不行,喝醉了也不行。

    大家笑逐顏開,鼓掌,進入下一個程序。

    葛一、文建國、廖進軍三個人身邊分別形成了小圈子。

    有人問文建國,他倆現在怎樣?建國先調侃,他倆是哪倆,怎樣是咋樣?但他又怕別人誤解了調侃,只好又補充說,就這樣,就這樣。問話的人又反過來調侃文建國,就這樣是哪樣?呵呵,哈哈。

    圍著葛一的同學稱她為巾幗英雄,男生女生異口同聲。一很受用,“當時我的廣播你們都听了?”

    “那當然,‘四•五’的時候,我逢人就說,‘yan sheng’是我同班同學,是我的班長。真的,我為你驕傲,為你自豪!”一女生說。

    有一男生跟她握手,說︰“葛一同志,我相信,任何事情總歸會有一個說法的。某種意義上說,淡化也是一種說法。堅持!”

    葛一跟他緊緊地握手,好像久別的同志終于又見面了。這一句話,她最願意听。

    圍繞廖進軍講話的同學,多是談房子的,非要讓進軍說說,這房價到底會不會跌?為什麼這幾年年年漲?

    廖進軍說,我是開發商,我是奸商,我的話,你們信麼?

    信!不管你是什麼人,今天我們是老同學,我們相信你的同學之情。

    “那我就說了?”廖進軍還在賣關子。

    “別人說的我們不信。你說!”

    “現在信息太多,太復雜,你說的我們才信!”

    “說!我們就听你的。”

    同學們七嘴八舌,但意思就是一個意思。

    “好吧,我說,信不信由你。各位女同學,你們這個年齡,沒有穿過‘無肩帶胸罩’吧?”廖進軍一開口就抓住了女同學、男同學的神經。

    “咦……”幾個女生一邊笑,一邊發出了小女生式的尖叫。男生全都哈哈大笑。大家以為進軍要講黃色故事了,講就講唄,都這個年代,這個年齡了,誰怕誰呀?

    他們的笑聲吸引了游離于幾個小圈子之外的同學圍了過來。

    葛一站在遠處,與另一個圈子里的文建國相視一笑,心想“我們那位仁兄開始N瑟了吧?”

    文建國看看葛一,心里想的是︰“你要為他感到驕傲!”

    “切!”一口是心非,眼楮里的神態已經告訴了建國,一定是這個“切”字。

    廖進軍也笑,但他笑得很收斂,知道大家肯定是誤會了,就繼續賣關子,“可你們總看過吧?”

    “那當然。”有男生回答。女生卻沒人敢吱聲,生怕他下套子。現在講個黃段子不稀奇,但自己給套進去就稀奇了。

    “目前我市的房價,不不不,全國的房價,就像‘無肩帶胸罩’。”他的比喻一出口,女生懸著的心放下了。這是比喻房價,所有人又都上心了。廖進軍繼續說,“有一半人在疑惑︰是什麼支撐了它?還有一半人則在盼著它掉下來,以抓住機會。而政府呢,就是這個女人,永遠不可能讓它掉下來。就算快掉下來了,他得提一提,這不是又上去了……”

    進軍說完,靜靜地望著大家。大家似有醒悟,男生女生都在努力地回味廖進軍的比喻,聚精會神地等著廖進軍繼續發表高見。

    進軍一時說得興起,趁熱打鐵,又講了一個故事。

    我北京一個朋友,年齡比我們大一點,1984年為了出國圓夢,賣了鼓樓大街一個四合院的房子,湊了30萬,背井離鄉到意大利淘金。他白天送外賣,下班學外語,風餐雨宿,省吃儉用,在貧民區被搶幾次,被打幾次。如今兩鬢蒼蒼,20年過去了,終于攢下100萬歐元(人民幣768萬),打算回國養老享受榮華富貴。回到北京,發現當年賣掉的四合院,現在中介掛牌價是8000萬,剎那間……

    廖進軍不說了,他發煙,點煙,等著別人與他互動。

    到底有人憋不住了,問︰“怎麼啦?”

    “崩潰了,瘋啦。”廖進軍一邊點煙,一邊輕描淡寫地回答。

    同學們在回味,在思考,也有交頭接耳的,也有相互爭辯的。倏忽之間,掌聲雷動。沒有听到廖進軍說話的人不斷地打听,說什麼了,廖老板說什麼了?高低非得弄清楚了才行。听懂的人,竊喜,好像得到了尋寶指南,沾沾自喜。

    進軍的這一班同學,在他的鼓動下,不少人很快就多買了一套房兩套房。後來有十年的時間驗證了,廖進軍的話絕對是真理。至于是否“總是有理”,誰也不敢打包票。這十年之後,房價漲了多少?翻個番,再翻個番。沒有被進軍“蠱惑”的,卻一直在徘徊,十年之後仍然徘徊。

    “無肩帶胸罩”的段子伴隨著廖進軍大名,在買房的,想買未買的人群里流傳甚廣。“無肩帶胸罩”,有身份有身材的女人是可以穿的,其他女人只能一飽眼福,或嫉妒、或咒罵、或羨慕、或不屑,那是各人自己的事。

    舞會開始的時候,葛一自然是舞會公主。她正坐在建國旁邊,建國第一個邀請她,這是一事先與建國講定了的,必須的。建國悄悄說,我是幫你們遮人耳目,混淆視听呢。

    一狡黠地一笑。

    第二首舞曲開始的時候,童玲主動邀請文建國。文建國想起來了,剛才就是她硬要坐在自己身邊的。當年對童玲的印象還是不錯的,她人長得端正,只是童玲比自己更內向更低調。

    葛延生的優秀和張揚,讓其他女生的風采黯然失色。童玲一手搭上文建國的肩膀,只是關切地問了一句,“你還好吧?”就不再言語了。文建國順便問了她的一些情況,她的家境不盡如人意。

    文建國有點悵然若失。他暗自感覺到有點什麼。有點什麼呢?四十年都過去了,沒有必要再管她有點什麼。文建國不再多愁善感,今天就是同學聚會。
第三部 第二十四章 李子媛鄉村扎根(一)
    李子媛以陶行知先生為榜樣,扎根鄉村教育。不管她當時回鄉的原因是什麼,她學陶師陶的事跡是令人感動的。“愛滿天下”,也許是她堅持鄉村教育的支撐。——文建國寫作筆記摘錄

    有一天文建國突然接到一個既陌生又熟悉的女聲電話,電話那邊在確認他的身份以後,突然改口稱他為“建國舅舅”。

    文建國恍然大悟,脫口而出“子媛?”“是的,是的,我是李子媛。建國舅舅,我是子媛啊!”建國听出對方的激動和欣喜,可也同時听到了子媛的抽泣。

    建國沉默了片刻,自己也很激動,他相信子媛肯定是喜極而泣。

    自從李子媛離開江州,一別已經十三年,除了第一年有過一次通信,後來就沒有往來的信息,她應該有三十八歲了,建國想不出她現在冷不丁地冒出來,會有什麼情況向他這個“舅舅”匯報的。

    子媛慢慢恢復了平靜,她向建國舅舅匯報,請建國舅舅來淳水區淳南鎮喝她的回門酒,時間定在8月26日。對的,“秋後十八盆”,早晚天氣也涼快了一些,還在假期里。

    建國心里一怔,才結婚?但他沒有問,一切等到見面不就清楚了,這個可憐的孩子。建國一口承諾,肯定參加,算我兩個人。我再帶一人來。對,你認識的。

    子媛那邊顯然是有備而來的,她興致勃勃,一口氣講了四十多分鐘,中間偶有喘息,還與建國就某些教育上的問題互動了幾次。建國掂量出了她作為一名優秀教師和鄉鎮中心小學校長的份量。

    當年李子媛是充滿著悲觀失落情緒回到李家坳村的。初戀的挫折,甚至是恥辱,讓她痛不欲生。按她自己的想法,就是想死,隨時都可以,可就是實在丟不下老父親,千萬別再給他雪上加霜了。

    老父親已經送走了我的兩位母親,我要一輩子陪伴父親,為父親養老送終,讓他安度晚年。她準備好在李家坳村做個村小老師,隱姓埋名,一輩子也不再走出李家坳村。

    縣教育局在看到她的檔案材料之後,想把她留在縣城,那時科班老師奇缺,何況她經歷了三年“學徒期”,還那麼優秀。李子媛卻死磨硬泡,堅持要回去,到最基層。

    最後的結果是兩邊各退一步,李子媛到了淳水區淳南鎮的初級中學,兩年以後,村小撤並,也就徹底打消了她回李家坳的念頭。

    子媛畢竟已經在江州城里歷練了三年,見過了世面,在鎮初中任教伊始,就充分展露出她的水平、能力和魅力,得到全校老師、領導及鎮黨委政府領導的一致認同,第二年被提拔為教導主任(沒有經過副主任的台階)。

    又三年,鎮黨委找她談話,征求她的意見,或者任淳南鎮文教助理,或者任淳南鎮中心小學黨支部書記兼校長,她選擇了繼續從教,那年她三十歲不到,成為全縣最年輕的中心小學校長。

    李子媛根本沒有想過要當領導,她只是憋著一股子氣,做好本職工作,心甘情願地做個苦行僧,了此一生。哪知領導一次又一次將她推向了新的台階,她的工作也越來越出色。只是在戀愛結婚問題上,她還在“閉關自守”之中。

    李一鳴當初只是隱隱約約地知道子媛戀愛不順利,並不知道子媛非要離開江州的根本原因,這好不容易跳出農門,又要回來?但他拗不過子媛,再想想也就剩下父女倆了,在一起相依為命,不也是一種福分?

    三年前,省教育廳對全省普教系統的教改進行調研,帶隊到淳南鎮搞調研的是省教育廳基礎教育處的常遠處長。常遠同志正是李子媛畢業時的輔導員。

    師生相見,共敘友誼。常遠記得李子媛好像是分配在江州城區的,問她怎麼又跑到省城轄縣來了?子媛不願多講,只是強調父親一人留在農村多有不便,主要是照顧老父親。

    也是冥冥之中有上蒼的安排,常處長的妻子早兩年因病去世,留下一個十分調皮搗蛋的男孩常勝。常勝闖王脾氣,常遠被搞得精疲力盡,焦頭爛額。三天不出紕漏,他就謝天謝地了。

    常勝的日常生活有爺爺奶奶外公外婆輪流伺候,但隔三岔五一定有老師“匯報情況”。因為常勝對同學多有得罪,有同學家長告狀,甚至有家長用短信責問,自己的孩子教育不好,你這個教育廳的領導怎麼能做好?作為省級教育機關的常處長忒沒面子。

    常處長听了李子媛校長的辦學經驗,對這位年輕的校長,又是曾經的學生十分感興趣,他還了解到學校有三年級學生可以開始住宿,周邊城區,包括四十公里外的省城,已經有家長主動送孩子來吃苦,來受罪(“挫折教育”風頭正勁),當然都是些一不得已而為之的所謂差生、雙差生。

    住宿的學生半軍事化管理,集體生活。除了必要的營養和衛生、安全的保障措施以外,其他生活條件一律因陋就簡,粗茶淡飯。每個月有一個雙休日,可以由家長接回兩天,周日下午必須回校參加晚自習。

    常處長在調研後的第二周專程拜訪李校長,首先檢查自己作為基教處處長的孤陋寡聞,再了解行情和細節,決定將已經讀三年級的兒子常勝送來住讀。

    因為是省廳的領導,又是曾經的老師,李子媛更加客氣三分,還主動招待。三年級第二學期開學,常勝就來住讀了。

    常勝讀小學一年級的時候失去了母愛,爺爺奶奶外公外婆也就特別溺愛。常處長每每想到這一特殊情況,也就寬容再寬容。雖然他努力做到在自己單獨面對兒子的時候,充當嚴父角色,可是一旦遇到自己的父母和岳父母在場,他對兒子的管教基本上是勞而無功。

    這一次他動了肝火,不怕得罪了四位老人,將兒子交到李校長手上。常處長請李校長多多關照,拜托拜托了。

    常勝長得高大壯實,三年級的孩子長得和五年級學生一樣。子媛已經了解到了常勝的優點和缺點,答應常處長試試看,萬一不行,也只有另請高明了。
第三部 第二十四章 李子媛鄉村扎根(二)
    李子媛考慮到畢竟有師生關系,現在又是一個系統的上下級關系,她告訴常老師,第一周讓他每天跟我回家住宿,也好讓他有個逐步習慣的過程,“緊箍咒”我給他慢慢念。從第二周開始,就是全天候的住校生,和別的孩子沒有二樣。“我可不管您處長不處長噢。”李子媛以校長的身份開玩笑地打招呼。

    常處長沒有想到李校長還給他一周的優惠,又是一番千恩萬謝,作為父親愛恨交加的矛盾心理一覽無余。

    李子媛笑笑,可憐天下父母心。

    本來常處長準備請李校長吃飯的,但李校長堅決不同意,她說︰“以前你來,我是接待領導。今天你只是家長,無論是你請,還是我請,都不適合。孩子交給我,請你趕緊走吧。不要讓孩子產生更加特殊的感覺了(給你面子,已經特殊了)。”

    常處長和李子媛一來二去,關系在原來的基礎上就更加密切了。

    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的,常處長了解到李校長竟然還是“老姑娘”,他就認定了非李校長不娶了。當然這其中雙方都有過激烈的思想斗爭,拉鋸戰打了兩年之久,等到他倆確定了戀愛關系的時候,常勝已經六年級了。

    常勝已經從一個刺頭,轉變為一個“四有少年”。今年這小東西小學畢業,可能他也軋出了苗頭,居然鼓勵他老爸主動進攻。還說,我就是要李老師做我的媽媽,其他人做後母,我堅決不同意。他還說,初中我也不走了。

    這不,我和常處長已經結婚了,請建國舅舅一定來喝回門酒,一定來,你是我娘家的唯一的親人了。說著,說著,子媛又哭了,她一定是想到了後母尤亞男了。

    建國回家與史靜講著子媛的話題,笑著說,八桿子也打不著的親,這子媛真的可親可愛。唉,要是尤亞男還活著多好。史靜亦感嘆不已。

    文建國和史靜開著車到了淳水區淳南鎮,徑直找到中心小學。站在學校大門口,有陶行知先生的塑像已經赫然映入眼簾。

    陶先生的塑像矗立在大門左側,每天早晨迎著朝陽,迎著全校的師生。大門迎面是一堵天然石塊,上有陶行知先生的手跡︰“愛滿天下”四個大字,鮮紅鮮紅的。剛剛站在學校大門口的文建國感覺到了強大的視覺沖擊和久違的震撼。

    “文革”以後,讓文建國產生震撼的事物少了,其原因是建國的心理更加成熟了,還是他開始變得漠然了?建國自己也無法解釋。但今天他被深深地震撼著︰陶行知——“愛滿天下”。

    按約定的時間,他們早到了半小時,建國就和史靜在校園里漫步。

    正是暑期,校園里沒有人,卻四處可見“陶行知”。

    “行知樓”“知行合一綜合樓”“陶園”“半草亭”“四問廊”“陶子路”“陶然湖”。建國一一過目,興趣盎然。

    這在江州市區還沒有見識過,最近幾年回到學校,跑的地方也少了?走著,走著,他又走上了“陶子路”。他就站在了“陶子路”路標標牌旁邊,猛然想起剛才見到的“陶然湖”,“陶然”二字似曾相識,再看看“陶子路”路標標牌,他突然就想起來了,“陶然”不正是子媛第一個戀愛對象的名字麼?看樣子,對那個“陶然”,李子媛已經是“蕭郎陌路”,視而不見,徹底放下了。

    好!文建國為她叫好。他告訴史靜,李子媛早已徹底放下了。

    他在電話里已經大概了解到了淳南鎮中心小學的辦學實績,在大門外也看到了各級政府和教育行政部門頒發的獎牌,有一塊牌子特別醒目,那是由省陶行知研究會頒布的“實驗學校”(文建國第一次見識),可以用一句話概括,獎牌是應有盡有。建國多了一個想法,這一切與陶行知究竟是一種什麼關系?

    正在建國沉思之際,已有子媛的聲音傳來,“建國舅舅”“建國舅舅”喊得個格外親熱。

    建國看到子媛健步如飛——她穿著高跟鞋呢,趕緊叫道,不要跑,不要跑!自己也疾步迎上前去。子媛身後跟著兩個男人,一個是李一鳴,另一個就是常處長了。這應該是歡迎隊伍的最強陣容最高規格。

    子媛給了建國舅舅一個擁抱,氣喘吁吁,眼楮卻紅了。

    她停下來與史靜打招呼,卻調皮地問道,是請教史靜阿姨,是尊稱史老師,還是有沒有新的稱呼?

    子媛剛才一眼就認出了史靜,她還是那麼矜持,那麼亭亭玉立,那麼氣質不凡。但她更相信自己對建國舅舅的了解,憑“文校長”“文書記”“文處長”的個人素質和做事風格,他絕不可能單獨帶一女同學外出。現在世道變化太快,什麼事情都有可能發生,但建國舅舅和史靜阿姨同時出現,一定是他們之間的關系已經發生了變化。她相信。

    文建國于是打趣道︰“你認為應該稱呼什麼?”

    子媛還是不敢放肆,湊上建國的耳朵說︰“舅母?”

    “我看可以。你真聰明!”建國開心地笑了。

    史靜也許是猜到了,也許是听到了,她一把拉過子媛,教導說︰“子媛也老扎多了,但是你喊的稱呼不對,我必須糾正。對文建國同志,你現在應該喊他為‘姨父’了。”

    李子媛大笑,笑得彎下了腰,然後又裝著很無奈的樣子說︰“好吧,好吧。我在你面前稱他是姨父,在他面前稱你是舅母。你倆,我誰也得罪不起。好了吧?”她把雙手一攤,俏皮得煞是可愛。

    文建國跟李一鳴打招呼。李一鳴今天喜氣洋洋,雖然女婿是二婚,但人家是省級機關的處長,而且子媛也奔“四”了。他慶幸子媛終于有了一個好歸宿。

    建國再與常處長握手,也就是場面上的話了,恭喜常處長,恭喜領導!

    常處長卻十分恭敬,說,您是前輩,叫我小常,叫我小常。您知道,在省級機關,所謂的處長也就是辦事員一個。我早就听子媛說過,江州有一位舅舅。其實我曾經和您在一起喝過酒的。

    文建國不喜歡和領導套近乎,是否一起喝過酒,他委實記不清了。他跟常處長含含糊糊地一帶而過。
第三部 第二十四章 李子媛鄉村扎根(三)
。常處長親自開車帶路,前往淳南鎮的“國賓館”——淳南鎮大酒店。正式婚禮已經在省城辦過了,今天是回門酒。建國夫婦倆真的是子媛“娘家”的唯一代表,其他賓客全是淳南鎮黨委、政府和中小學的領導、同事。    新郎新娘忙著應酬,李一鳴陪著文建國和史靜說起了子媛,唏噓不已,卻又充滿著自豪和驕傲。

    子媛剛剛回到淳南鄉的時候,情緒十分低落,整天悶聲不響。每個星期天,子媛都要到墳上去一次,那里躺著她的生母和養母兩位母親,她可以說說悄悄話。孩子大了,也由不得父親的說教,一鳴不敢招惹她,也舍不得招惹她,努力為她做好後勤服務就是了。

    好像是在第二年的“五一”假期吧,她和幾個同事游玩燕子磯,回來以後就好像換了一個人。

    她讓父親幫她找出陶行知先生石膏像,帶到學校,放在辦公桌子上。後來一鳴發現她經常讀一些陶行知的書。喏,您送給她的《陶行知文集》,她天天讀呢。還偶爾與我討論。從此父女倆又有了共同的話題。但李一鳴每每提起婚姻大事,子媛即轉移話題,或閉口不談,或起身離開。嚇得李一鳴不敢再多話。

    那天李子媛在燕子磯公園山上看到了陶行知先生寫的勸誡碑上“想一想死不得”的六個大字,還看到了兩行小字︰“人生在世,酸甜苦辣尋常事,人在遇到困難時,要想得開,看得遠”;“人生為一大事而來,應當完成一件大事而去,你年紀輕輕,有國當報,有民當愛,豈可輕死,死有重于泰山,有輕于鴻毛,與其為個人的事投江而死,何不為鄉村教育、為三萬萬五千萬同胞做一件有意義的事呢?”

    子媛站在“勸誡碑”前幡然醒悟。她把“多大事兒”的口頭禪聲嘶力竭地連喊了三遍,有幾個同事以為她受到了什麼精神刺激,可轉眼間仔細看看李子媛,明明是好好的,並無二樣。剛才那喊叫聲不知來之何方。

    李子媛叫喊過以後,已經恢復了常態。她自己知道,剛才她在叫喊的那一瞬間,熱血沸騰,心髒有股向外向上迸發的感覺。子媛把當時的自己看作是鳥兒在烈火中涅。她告訴自己,自己可能成為涅的鳳凰了。

    在後來的日常生活工作中,李子媛心無旁騖,憋足了一股子勁,自覺地學習陶行知先生的教育理論,並盡可能地用于實踐。

    當年陶先生放棄每個月四百現大洋的教職,脫去西裝革履,穿上布衣草鞋辦曉莊師範,那是需要何等的精神和勇氣!我這一點苦難經歷又何足掛齒?

    現在的李子媛,手機鬧鈴每天早晨要響兩遍。

    第一遍唱的是公雞打鳴,那是她從小就喜歡的習慣的近似于大自然的天籟之聲,充滿著田園風光的氣息。

    這時候她會從睡夢中醒來,翻個身子再小憩片刻,在似睡非睡中等待十分鐘以後的第二遍鈴聲的響起。有時她希望第二遍鈴聲根本就不要再響起。她說,我已經過了聞雞起舞的年代,睡覺睡得自然醒才好,可我沒有那個福氣,只有讓我先被鈴聲鬧醒了,可以再睡一會兒——雖然只有十分鐘——呵呵,這真是一種極度享受耶。前面的睡覺像頭死豬,沒有任何感覺。只有此刻的十分鐘,才能體驗到有時間睡覺的幸福,才能感受到自己是在睡覺。

    第二遍鈴聲是《西班牙斗牛士進行曲》的口哨樂曲,在驚險、刺激、激烈、喧鬧的背景之中,摻雜著些許俏皮和純真,似乎在生與死的一線間,還保留著些許浪漫,或者,她是要以浪漫主義的心態積極面對自己的人生。她要的就是這種緊張和活潑的並存。

    伴隨著《西班牙斗牛士進行曲》,她像上足了的發條,新的一天開始了,戰斗的早晨開始了,不可懈怠,不能大意。否則,看看那些斗牛的勇士,只要不想被牛們踩死撞傷,撞死踩傷,你就得拿出百倍的勇氣和能耐,與牛們周旋,你才有可能取得最後的勝利。

    正如美國作家海明威所言,“生活與斗牛差不多。不是你戰勝牛,就是牛挑死你。”她抖擻抖擻精神,開始了新的一天。

    子媛當了初中的教導主任,再被選調到中心校當校長,一路意氣風發。到中心校當校長的那一天,她給自己定位,一輩子就在這一崗位上了。先生說過,“曉莊事業,我要用整個身子干下去。”成為她的座右銘。

    全鎮上下都知道,中心校出了一個女強人,鎮黨委書記想調她到政府任副鎮長,只要她松口,立馬上報縣委組織部,可她說什麼也不同意,就是一心一意做老師,當校長。

    她將手機鬧鐘提前,再提前,但必定是兩遍,因為那間隔的十分鐘實在是寶貴,是魅力無窮的美好享受。可當校長的時間不長,她已經無法奢侈地享受了,因為那個十分鐘往往在她的大腦里集中涌現出工作上的靈感、生活上的感悟,還有一個個身影的閃現、一句句話語的提示,像正在參加頭腦風暴法的培訓,想讓它迷糊,它都迷糊不了。她的車子已經開上了高速,超速固然不可,但速度太慢也肯定是不行的了。

    中午喝喜酒的場面熱鬧非凡,分管教育的副鎮長主持婚禮,他還擅自以李子媛名義多請了兩桌人,都是在鎮子上混得體面的學生家長(包括曾經的學生家長)。

    子媛的人脈關系極其融洽,大齡結婚,副鎮長為她高興。婚禮辦得風光,他做領導的也跟著風光。這是在自家的地盤上,多加兩桌,方便得很,還可以多讓幾個人隨禮,這是他為子媛打的小算盤。子媛雖不待見如此作派,可已既成事實,還得感謝副鎮長的一片心意。

    文建國在這種場合一般不喜拋頭露面,但子媛給他搞了個突然襲擊,請他代表娘家人講話,還介紹說,是副處級領導,那就成了全場賓客里最大的領導了。子媛爭了面子,也給建國喝酒時留有了余地。建國黃袍加身,不好推托。

    農村人喝酒的厲害,建國是領教過的,他只有裝模作樣,擺出領導的架勢一一應付了。但為了拉攏同盟軍,他瞅準了機會,悄悄地和黨委書記、主持婚禮的副鎮長,以及中學校長分別喝了一個滿杯,並且主動敬煙打招呼,酒,真的不能喝。但邀請您今後到江州一中,我請人陪您喝酒。

    這三位領導很滿意,認為城里來的領導給了面子(文建國好歹也是縣太爺的級別,雖然是副的),下面再有人跟您喝,我代您喝!您放心,今天您是長輩,是領導,別的人就不要睬他們了。娘舅為大,娘舅為大!

    文建國和李一鳴是前輩,可以不要多喝,新娘子不能喝,倒霉的只有新郎了。

    常處長後悔沒有多帶幾個小兄弟來幫忙,今天好漢不敵雙拳,後果是不言而喻的。他的眼楮四處張望,希望子媛能夠出面幫助解圍。
第三部 第二十五章 愛滿天下教育魂(一)
    參觀子媛的學校,與子媛交談,時時處處都有陶行知的影子。我接受了一次現場教育。可我的教育生涯已近尾聲。——文建國寫作筆記摘錄

    你娶我們淳南鎮的校長哪有那麼容易?你以後還要不要開車進我們淳南鎮?你不喝我這杯酒就是瞧不起我們鄉下人,你坐的大機關我們以後還能去嗎?今天晚上你反正不要入洞房(已經入過洞房)了,喝!喝多了,有我們的李校長親自照顧你!

    喜宴才剛剛開始,高潮卻一浪高過一浪。整個宴會大廳里人聲鼎沸,煙霧彌漫。一桌一桌的,變成了一簇一簇,一團一團的,早就分不清誰是誰了。來給常處長敬酒的,喝與不喝,一個個鬧得難分難解。

    史靜很不習慣這種場合的氛圍,找出理由,出去透透氣。建國陪了她一次,史靜讓他早點進去,還調侃他,反正你也是酒精(久經)考驗的。去吧,去吧,不要黃了子媛的面子。

    稅務所的,工商所的,財政辦的,計生辦的,法制辦的,人武部的,法律事務所的,農技站的,等等,等等,人家是一個一個地敬,敬過之後,也不客氣,“怎麼,我敬你了,你不敬我啊?”

    常處長只有招架之功,沒有還手之力。眼看著常處長連招架也力不從心了。他臉色泛白,冷汗直冒。突然冒出了一支“娘子軍”,清一色的大姑娘小媳婦,每人手捧一杯白色液體(沒有人知道是清水還是白酒),不知真假。她們是子媛的小姊妹,前來為姐夫保駕護航。

    酒量小的,見了這幫“娘子軍”,心就寒,她們會變戲法,還會耍無賴,也能拋媚眼。讓你愛,愛不得;恨,恨不得;不喝,不行;喝,也不行;知道惹不起,只有知難而退了。酒量大的,不服氣,好吧,不服氣就喝,三杯兩盞下肚,吃虧的就是不服氣的。吃虧就吃虧,不是說,石榴裙下死,做鬼也風流嗎?不就是酒嘛!喝!今天喝不過你,改天我請你再喝!

    娘子軍的酒敬到哪兒,哪兒熱鬧異常,一圈下來以後,她們圍著常處長,表面是在和他鬧酒,其實是在代替李子媛守陣地,誰來敬常處長的酒,對不起,可以,但我們站在旁邊,不能不敬我們的酒。過了我們這一關,才能敬姐夫。否則,沒門!

    鎮黨委書記最後一個敬酒,他見常處長真的不行了,就說︰“來吧,意思意思,我兩杯,你一杯。”他盯著娘子軍一個個掃瞄過去。他的意思是,我已經主動放寬政策了,看你們哪個敢再起哄?真的沒有王法了?

    常處長面對淳南鎮的最高首長還有什麼話好說呢?人家客氣,你不能當福氣,自己也是在場面上混得開的人。再說了,子媛還在人家手底下呢。不可,不可。我敬書記兩杯,好事成雙,同喜同喜!

    常處長敬了書記的酒之後,立馬倒下,靠在旁邊打起了呼嚕。

    書記表揚常處長一個字“爽”!其他人紛紛拍馬,書記好酒量!他三個處長加起來也喝不過我們書記。

    當天晚上建國史靜留宿,子媛已經將飯店最好的房間留下,就在自己家里搞點新鮮清淡的,主要是想說說話。盛情難卻,建國也想與子媛多說說話,那就留下吧。

    史靜一直是城市里的大小姐,對鄉村也感興趣,想多看看。如果不是子媛走不開的話,史靜還想到李家坳去走走才好,她想看看亞男當年生活的地方,順便給亞男上個墳。“唉,太可憐了,亞男!”她悄悄地嘆了一口氣,她後悔當初沒有主動下鄉來看看亞男。

    “今天的酒宴,你看到了吧?”子媛對文校長說,“平時那些當領導的,人也都蠻好的。可酒一喝,就不是人了。十幾年了,我還是有點不習慣。”子媛說得頗為無奈。

    “是的,鄉風鄉俗,你奈何不得。”建國說,“今天書記最後敬的兩杯酒是壓垮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小常怎麼樣,不要緊吧?”

    “不要緊的,下午鎮衛生院的護士到飯店來給他掛了兩瓶水,現在睡得實在呢。城里人現在喝酒怎麼樣?”

    “也有厲害的,平時公款吃喝已經是一種常態,全社會都這樣。不過像這樣鬧酒的確實不多見。我們那里還有一種說法,說是私人的酒少喝點,不要浪費。”建國回答她,笑笑搖搖頭。他有一瞬間聯想到曉霞當年喝酒的模樣。他雖然沒有親眼見過,可那場面是不言而喻的。

    子媛不解,問︰“此話怎講?”

    建國解釋說︰“私人請客喝酒比較文雅,公款喝酒,還得好酒。你看吧,一小杯酒十幾二三十塊錢,不想喝了,就隨手倒掉,然後還裝模作樣地像是喝下去的一樣,一口干了。心痛啊!”

    “這就是你們共產黨干部平時的所作所為!”史靜平靜地說,“僅僅還只是公款吃喝一項,你們這些個領導就貪污浪費了國家和人民的多少財富?算得清嗎?這是算不清的。總有一天要跟你們算賬的。”

    史靜多少也知道時下喝酒的行情,有些領導干部幾乎是沒有一天在家里吃晚飯的。她也听說過什麼成功人士,“早晨圍著車子轉,中午圍著盤子轉,晚上圍著裙子轉”的段子。現在面對兩位中共黨的基層干部說話,態度還算平和,可提出的問題其實是相當激烈的。

    建國望望她苦笑,史靜卻不領情,“怎麼不回答我這個黨外人士的問題啦?還說我倆有共同語言,說話毫無顧忌呢。NO,NO,NO!”

    子媛知道她是在說笑,但還是想轉移話題,她就對史靜說︰“史姨,真的祝福你,終于找到這麼個好老公……”

    “差矣,差矣。”史靜打斷她的話,“子媛,你還只是幫著你舅舅說話,你為什麼不說,建國舅舅,祝福你,終于為我找到了一個好舅母!”

    子媛開懷大笑,建國也笑,一臉的幸福。
第三部 第二十五章 愛滿天下教育魂(二)
    下午建國和史靜由子媛陪同參觀校園,在一片十畝地的菜園里流連忘返。

    據子媛介紹,請了一位當地的農民做指導,整個菜園里的勞作,全是我們的老師和學生自己動手。既符合陶先生的辦學宗旨,又減輕了師生的經濟負擔。學校食堂里的時令蔬菜全部免費,省兩個錢是小事,能讓師生吃到沒有污染的,新鮮的蔬菜是大事,同時也讓師生接觸了大自然,增強了動手能力。你們不知道老師和學生家長有多開心呢。

    他們還參觀了木工房,飼養場等等。飼養場里養的是兔子、雞、鵝、羊等家禽。史靜看得滿心歡喜。

    晚飯後,文建國主動問起了學習陶行知的情況。

    二十年前,江州市區的學校也曾經轟轟烈烈地開展過學陶師陶的活動,報告、講座,談心得、寫論文,評選學陶先進教師。好像是由教育工會出面牽頭的,後來則不了了之了,學得好好的,為什麼又停下了?今天他在子媛這里發現了新大陸。

    提到陶行知,子媛侃侃而談。

    我將陶先生的教育思想作為辦學的指導思想,全面學陶。當然了,還必須結合現行的自上而下的指導思想。你懂的。她對建國說。

    陶行知先生的教育思想,是真的偉大,幾十年前的話,拿到今天來討論,來推敲,來學習,還是那麼經典,那麼實用。

    比如說︰

    ——每天四問︰我的身體有沒有進步?我的學問有沒有進步?我的工作有沒有進步?我的道德有沒有進步?

    文校長你說,陶先生的“四問”與毛澤東同志早年提出的“身體好學習好工作好”有什麼區別,與德智體全面發展的教育方針有什麼區別?我不好講是一脈相承,但道理就是這個道理吧。

    ——培養目標︰培養鄉村人民兒童所敬愛的導師︰健康的體魄;農夫的身手;科學的頭腦;藝術的興趣;改造社會的精神。

    陶先生關于師範生的培養,你看看是不是就是“德、智、體、美、勞”全面發展的要求?而且,你看到吧,他始終把“體”放在第一位,這是否很有道理,這才是以人為本呢!一個人如果沒有了“體”,還有什麼?爭論把什麼放在第一位還有什麼意思?天經地義的事情,我們總要討論來,討論去,全是一些專家閑得無聊呢。

    ——捧著一顆心來,不帶半根草去。

    用我們的話來說,陶先生是民主人士。他憑什麼這麼說?難怪周恩來總理稱他為“黨外布爾什維克”呢。那麼究竟有多少共產黨員是不帶半根草去的呢?我不知道。當然,這不需要真的去做統計,而是用陶先生的語錄要求自己,衡量自己,是一種努力的方向。個人該得的還是要得,該拿的還是要拿。只是要擺正位置,分清該不該,誰先誰後的問題。

    ——千教萬教教人求真,千學萬學學做真人。

    陶先生抓住了教育的根本,也是做人的根本。做到這一點最難,說假話也是當今社會存在的最大痼疾。胡耀邦同志好像說過,“寧可听漏洞百出的真話,也不願听滴水不漏的假話。”其實說開去,也不能說是我們中國社會所特有的,而是人類社會都有,特別是搞政治的。有資料披露,某位大人物寫過“不說假話,辦不成大事。”的信條,是他的自我寫照,還是對特定人物的抨擊,抑或是對某種現象的歸納?或許三者兼而有之?在現實生活中,有幾個人敢說,自己從來沒有說過“假話”?我看是沒有。有時候,用“假話”對付假話,這種“假話”有什麼不好呢?

    你看我,說話是不是不討喜?太頂真了就沒話可說了。

    ——“育才十二要”︰一、要誠實無欺。二、要謙和有禮。三、要自覺紀律。四、要手腦並用。五、要整潔衛生。六、要正確敏捷。七、要力求進步。八、要負責做事。九、要自助助人。十、要勇于為公。十一、要堅韌沉著。十二、要有始有終。

    這十二句話,四十八字,是不是孩子們應該具備的基本的人文素養。比起那些流行的統一的政治色彩顯明的口號,比如“五講四美三熱愛”,以及許多新興的口號可有一比?是不是都更具體,更實在,更具有操作性?

    ——“六大解放”培養兒童的創造力︰一、解放兒童的頭腦,使之能思;二、解放兒童的雙手,使之能干;三、解放兒童的眼楮,使之能看;四、解放兒童的嘴,使之能講;五、解放兒童的空間,使之能接觸大自然和社會;六、解放兒童的時間,不逼迫他們趕考,使之能學習自己渴望的東西。

    說到“六大解放”,其實成人更加需要。成人的頭腦不解放,讓兒童解放,可能嗎?我們說解放思想,或思想解放。它是其他五大解放的前提,沒有思想解放,其他解放不可能。同時思想解放也是現代人與時俱進的必要前提,學習陶行知,研究陶行知,也要思想解放,方能領會陶先生教育思想之精髓。

    文校長,不需要我多加一句解釋,您全能明白,先生的話通俗、簡明、質樸,而又不失幽默。您說說看,人民教育家陶先生的語錄對我們今天的教育,對今天的教育工作者還有用麼?

    子媛戛然而止,卻向文建國提出了一個根本的問題,他意識到潛台詞是,既然有用,為什麼鮮有人提倡,鮮有人去實踐呢?

    今天文建國感覺是听了一場有關陶行知先生的普及講座,受益匪淺。他說︰“你長篇大論,陶先生的語錄信手拈來。說明你對陶先生的研究已經深入。不簡單、不容易。我孤陋寡聞,只知道大人物對他的充分肯定,‘偉大的人民教育家’‘萬世師表’什麼的。後生可畏,我向你學習!”文建國偷換概念,沒有直接回答她提出的問題,他自然是自己沒有搞清楚,為什麼學,為什麼不學?

    李子媛得到建國的表揚,有點不好意思,說︰“今後我有什麼問題,需要向您請教,您可不能推辭噢?”

    “互相學習。比如關于陶行知,我就要向你學習。”

    “建國,我怎麼感覺有點冷呢?”史靜摸了一下建國的手,突然插話說,“我的汗毛都豎起來了。”

    子媛連忙站起來,問,“是不是受涼了?我搞點姜茶給你。”
第三部 第二十五章 愛滿天下教育魂(三)
    建國心里有數,史靜又在調侃了,于是他對子媛說︰“子媛,我們兩個當校領導的只顧說話,把教師群眾給忽視了。”

    “哦,哦,我知道了,”子媛笑死了,“你們舅舅、舅母說話真有意思。”

    “錯!”史靜吟吟地笑道。

    “哦,又錯了!你們姨娘姨夫說話真有意思。”子媛改口改得非常快,建國史靜笑得更歡。

    “子媛,我告訴你,建國舅舅平時說話滴水不漏,他和你說話今天已經夠多的了。在一般場合他是能不說話就不說話的。”史靜了解建國的秉性。

    “那說明我這里有建國舅舅說話的氛圍,也說明建國舅舅的素養。不像我們農村人,喜歡信口開河,說錯了也就是一句‘多大事兒’。”子媛表達得很得體,表示對建國的理解,也為自己可能說錯話打了招呼。

    “今天看到史老師,我突然想起一件事,不知道史老師願意不願意?”子媛說。

    “什麼事?你說。”史靜很高興,終于輪到自己有說話的機會了。

    “我們農村教育,現在硬件不成問題了,差的是教師,特別是好教師。你們知道,不管我學什麼,干什麼,最終還是要拿教學質量說話。現在我的語文、數學可以與城里的學生比個上下,但英語不行。城鄉差別畢竟是客觀存在的。像史老師,如果能來支教,或者做指導老師,我這個校長就好當了。”

    子媛說的很真誠,“我想正式邀請史老師到我校支教。也許我不應該開這個口,讓你們為難。但是我也想好了,到我這里來,其優勢是顯而易見的。可以免費品嘗有機蔬菜,可以免費享受清新的空氣,可以免費寄情山水。不知道史老師同意不同意?不知道文校長是否舍得?”

    文建國對她的提議其實蠻認同的。史靜剛剛退休,有個事情打打岔也好,還有三個“免費”,還有子媛在,對史靜的照應應該是沒有問題的。當然關鍵是史靜自己的態度,這種事情不能越俎代庖。于是他還是作出有意見的樣子說︰“嗯,現在子媛也學會夸張了,連空氣也是‘免費’的?讓你史姨來打工,還有那麼許多優惠條件。”

    “我這不是為了湊成一組排比嘛?”子媛友好地笑笑,說,“我這是首先強調的自然環境。至于物質條件,我肯定不會虧待了史老師。有單身宿舍,相當于標準間;吃飯有大食堂,也有小灶;工作上堅決不讓史老師辛苦,每天的工作量堅決不超二小時。等于來度假,順帶做點公益。當然又不等同于公益,還是有授課費的。”

    建國怕史靜不願意,說出來尷尬,就先表態了,“子媛,讓我們回去考慮考慮,再給你個回話?”他擔心史靜沒有在農村待過,生活上會不習慣。

    哪知道史靜與他的想法正好相反,正因為是不了解農村,正好來農村見識見識,何況還有這麼好的條件,特別是新鮮空氣和新鮮蔬菜,其誘惑力對還處在調養身體的史靜來說,不動心是假的。

    “建國搶著表態,他也是為我好,怕我不適應。做事還是留有余地的好。”史靜想到這里就說︰“子媛,到你這里來,也許是一種緣分。讀小學時,我和亞男是最要好的同學。後來各人走的路不同,真是很可惜。現在你成人了,做校長了。我如果能夠為你做點事,我感到高興。你說的條件,我都滿意,至于授課費,我和建國都無所謂。這樣吧,明天早上我們回江州之前再給你答復。如何?”

    第二天上午建國和史靜返回江州的時候,後備箱里塞滿了剛剛從菜園里起上來的蔬菜,蔬菜上面還有露水呢。昨天下午,史靜在菜園里就想要,沒有好意思開口。現在全有了。

    8月30日,史靜一人駕車到淳南鎮中心小學報到。史靜當面給子媛約法“四章”,一是不宣傳報道;二是不到其他學校講課,也不請他校教師來听課;三是不拿授課費;四是支教時間暫定一學期。雖為“君子協定”,但如有違約,史靜同志將不再支教。

    子媛先是感到好笑,但看看史老師那副認真的樣子,她哪里敢笑。她請史老師再說一遍,並如實記錄。她說,必要的時候,我可以拿來當擋箭牌。

    史老師的作派,更像是在簽訂霸王條款,但不用推敲,就可看出每條條款對李校長對學校有利。我李子媛何樂而不為?兩人哈哈大笑。子媛給了史老師一個熱情的擁抱,“悉听尊便!”

    史靜听了兩天課,和一些老師學生聊聊天。2號傍晚,建國就趕來過雙休日了。史靜與建國見面,竟然是滿臉的嬌嗔和純情。

    建國問︰“什麼事情讓你這麼高興?”

    史靜說︰“上次喝喜酒,來去匆匆,沒有感覺。這次連續住了兩個晚上,感覺好極了!白天是藍天白雲,晚上是滿天星辰。‘手可摘星辰’,不過就是這種感覺吧?”

    “還有,今天早晨的霧,請注意,我說的是霧,不是霧霾,更不是霾。哦,我多少年沒有見過,沒有享受過了。霧,乳白色,白茫茫,或一團團,或一片片,看得見,摸不著。是不是挺神秘的。

    早晨我到學校後面山上散步,那個霧,嗨!遮天蓋地,無邊無垠,整個世界都是朦朦朧朧的,給人以幻想,給人以期盼,給人以陶醉。當陽光剛剛顯現出穿透力的時候,不知是霧由里而外地散發出五彩繽紛的神采,還是陽光給霧披掛上光怪陸離的外衣,那是分外的神奇。我有看西洋景似的好奇,也有听童話般的向往。”

    “看來,你不是在支教,你是真的來療養的?才三天,文學素養也提高了?秋霧涼風,山里早晚涼,我給你帶來了春秋衫、毛背心。”

    “謝謝文書記!你就不要我回家了?”史靜給了建國一個擁抱,開了一句玩笑。

    “三日九秋,”子媛看到建國舅舅就先開涮了,“是想舅母了,還是把舅母放在我這兒不放心?”

    “兼而有之,兼而有之。”建國回說,“哪像是你們,還在蜜月期呢。”建國今天來是事先約好的,常處長也來。

    子媛和建國舅舅說話,已經隨意多了。建國也認可了她角色的轉換,不再把她當作小姑娘了。

    晚上文建國第一次小範圍跟常處長喝酒,上次喝回門酒的時候,兩個人沒有輪得上踫杯,常處長就已經“光榮”了。今天常處長專門帶來的進口原裝紅酒四瓶,說是喝兩瓶,送建國舅舅兩瓶。

    子媛打發常勝吃飽後,就叫他到房間看書去,“趕緊滾吧!”

    常勝與他父親眨了一個小眼,笑眯眯地回道︰“是,校長媽媽,我滾,還得趕緊!”常處長看在眼里,喜在心上。

    常勝與子媛的感情超棒,現在已經在淳南鎮初中讀書,平時就與子媛一起生活。建國見他們這麼和睦,那肯定是子媛將常勝調教到位了,很為他們高興,建國主動舉杯,“為你們的家庭幸福干杯!”
第三部 第二十六章 田園生活史靜愛(一)
    史靜應邀支教,同時也享受著童話般的田園生活。環境的污染是否是工業化進程中的必然?有人說,發達國家就是這樣走過來的。我不懂,說不出其子丑寅卯。就像市場經濟帶來許多以前不曾見識過的許多“副產品”一樣。——文建國寫作筆記摘錄

    建國問子媛︰“你是怎麼教育小常勝的?”

    李子媛問︰“陶先生四顆糧的故事,你听說過麼?”建國搖搖頭,又點點頭。她又問史靜,“史老師呢?”史靜一句“NO”。

    子媛對常處長說︰“省廳的常處長,請您給普及普及?”

    常處長來了一個“婦倡夫隨”,還就真的“一、二、三、四,四顆糖”地說了一個梗概。

    文建國听了,似曾相識,看來以前一定是看過,或者是听過的,但也就是一帶而過,從來沒有引起重視。道理誰都懂,做起來也簡單,可是為什麼沒有去做呢?文建國若有所思地說︰“省廳對陶行知先生是一個什麼態度?”

    “沒有什麼態度。就是有一個陶行知研究會,有一位退休的副廳長領餃,具體情況我不清楚。全國也有一個陶行知研究會,在京城。”

    “史老師感覺怎麼樣?來三天了。”子媛先敬史靜的酒。

    “今天我們一見面,你知道她第一句話是什麼?”建國故意賣關子,他看到史靜的狀況很好,還處于興奮之中,其實他們才剛剛分別了幾天。

    “史老師說什麼,不會是給我提意見吧?”子媛還是有點不放心,史老師畢竟在城里待慣了。

    “她說‘感覺好極了!’我看她氣色比原來更好了。”建國舉杯,他沒有忘記與常處長喝酒。

    “好!好就好。我就擔心委屈了史老師,那就對不起建國舅舅了。”子媛說,“只要你們感覺好,這里就是你們的家。”

    “你不是要我長期為你打工吧?”史靜不真不假地問。

    子媛說︰“那感情好啊!可我有賊心,無賊膽。再說,我親愛的建國舅舅也不會同意的。”

    建國正在跟常處長說話︰“這里的空氣是好,近幾年江州的空氣質量明顯下降,你們省城現在好像也不怎麼樣?”

    常處長說︰“不是不怎麼樣,而是一塌糊涂。去年我寫了一篇小文章,抨擊空氣質量,可編輯堅決不用,他說,寫得不錯,可我不能用。編輯還是平時處得不錯的小兄弟,可關鍵的時候掉鏈子。沒辦法。”

    “那你文章里都寫了些什麼?”建國來了興趣,問。

    常處長說,大概有︰霧與霾是兩個不同的概念,不可相提並論;政府只抓GDP,不管PM2.5;省城成了“長三角最髒”城市,孫中山先生(銅像)在陰霾里欲哭無淚。還引用了幾個段子︰

    “厚德載霧、自強不吸、霾頭苦干、再創灰煌。”

    “世界上最遙遠的距離,不是生與死,而是我就站在你面前,你卻看不見我。”

    “司機問,霧大,啥都看不到,過個路口紅綠燈看不清,到了路中心才發現是紅燈,咋整?交警說,你都看不到紅燈,攝像頭十有八九也拍不到你,放心。”

    “好!你說得好。”建國拿起酒杯在桌子上敲敲,附和道,“霧就是霧,霾就是霾。霧之清白,霾之混濁。即使霧和霾偶爾踫到一起,也不可將兩者相提並論,起碼也是‘今天既有霧,又有霾’。如果非得給霾加上個前綴,稱呼起來上口,當以‘灰’或‘陰’字為妥,或‘灰霾’,或‘陰霾’。千萬不可為了減輕‘霾’的罪過,而非得加上無故的‘霧’,用自然的天氣現象,掩蓋人為的污染根源。將‘霾’歸咎于‘霧’。”

    “你們這些學中文的就是喜歡咬文嚼字。”史靜說。

    “你忘了?剛才不還有人借霧抒發感情的,仿佛回到了少女時代。”建國說笑,“什麼五彩繽紛的神采,什麼光怪陸離的外衣。”

    “我那是由衷地贊美,你們是刻意地丑化。情況不同,情況不同。難怪編輯不登常處長的文章。要多說正能量,正能量可以讓人民群眾更加熱愛今天的幸福生活,負能量會引出麻煩。”史靜不真不假地說道。

    “史老師讀的外語,和中文是一個大類,都屬于語言文字。但是好像由于是外國的,就自然比中國的更高一個檔次。我們讀書的時候,那些外文系的男生女生個個都趾高氣昂,長相上似乎也更勝一籌。其實就是善于打扮而已。不過史老師,你是天生麗質,又保養得好。我要是到了55歲退休的時候,能像你一樣年輕,呵呵,我開心得睡不著覺了。”李子媛既是奉承,又是說的大實話。

    史靜說︰“那不行,你這個校長還讓不讓別人當啊?”子媛說的話,讓史靜很受用,女人自然喜歡別人說她長得年輕漂亮。

    文建國和常處長一邊喝酒,一邊吹牛。四個人自然分成兩個小圈子。“我听說甦北地區有些地方至今還有發放教師工資的困難,那就喊教育現代化是不是早了點?”建國問常處長。

    “你怎麼也想到這個問題?”常處長把剛剛拿起的筷子放下,說,“去年年底在一次廳務(擴大)會上,討論到甦北教育現代化實施工程的時候,我就隨口一說,要實現教育現代化,應該首先解決教師工資問題。結果一把手廳長當即批評我,說我目光短淺,看不到教育現代化口號提出的偉大意義。現在,啊,真是……”常處長顯然是在斟詞酌句,建國等著他的下文。

    “比如說‘科學發展觀’,應該是一句蠻不錯的口號,或者應該說是指導思想。可是到處喊,到處貼,就反而顯得不那麼嚴肅了。在實際工作中呢,有多少領導是按照‘科學發展觀’的思路來謀劃的?一個個都是急功近利,搞個三五年,拿出一點領導看得到的政績出來,然後提拔重用。至于留下多少債務,留下多少爛尾,那是由後人給擦屎屁股了。”

    常處長說話很實在,他又舉例說,“就像我們搞教育的,只顧建多少大樓,不問有多少大師。在實現現代化的進程中,我就不相信在工資發不出,或者發不全的情況下,會有大師產生?

    陶行知只有一位陶行知。其他人,大凡自稱之為大師的,哪個不是養尊處優的?當然,真的是大師,也應該把他養起來的,讓他一心一意做學問。”
第三部 第二十六章 田園生活史靜愛(二)
    文建國顯然來了興趣,他說︰“是的,當年魯迅先生,在教育部做個僉事(相當于今天的副廳級)兼科長(處長),月俸300大洋,教學收入、大學院特約撰述員收入、還有寫作、翻譯和編輯收入等等,用我們今天的話來說,他就是一個憑著個人的學識和才能先富起來的知識分子。至于部分地區老師的工資不能全發的事情,我早有耳聞。我當過幾年人事科長的。”

    子媛見他們談興正濃,她勸史老師多吃點,“他倆志同道合,臭味相投呢。我們不管他們。”

    文建國頗有同感,說︰“你說到這個問題,也實在是一種現象。要把科學發展觀真正落到實處,不是嘴上喊喊就行的。有一些標語口號,你要好好的張貼也就罷了。有些破舊了,殘缺了,無人問津,成何體統?

    我曾經路過一個收破爛的地方,那個嶄新的牌子就隨意地丟棄在地上,五個大字還鮮紅鮮紅的呢,過路的人就在上面踩來踩去的。唉,這要在‘文革’的時候該當何罪?從另一角度上講,這,算不算是一種‘思想解放’?喜耶,悲耶?我是看到以後,從旁邊繞道而行,不願意踩在上面,我想應該給予它起碼的尊重。”

    “總之一句話,就是現在做什麼事,都得由領導發話。特別是要由一把手定調子,下面才好做事。事無巨細都一樣。”常處長頗有同感地說。

    文建國點點頭,又提出新的話題,“省廳對中小學教師的家教有什麼看法?”與省廳的處長個別交流的機會不多,建國想多請教請教。

    常處長說︰“省廳手上沒有自己的中小學,所以相對超脫。我听說各市各縣處理方法不一。我想我們省廳目前也不會有更好的辦法。

    我個人意見是,八仙過海,各顯神通。改革開放二十幾年,沒有一套完整的現成的規矩,不要急于干涉這個,干涉那個,有本事自己先做出樣子來,得到絕大多數教師認可就好。

    就說我把孩子送到這里來讀書,也是不符合有關規定的,可有誰能夠幫助我解決孩子的教育問題。不瞞你說,有段時間我簡直狼狽不堪啊!這三年半,常勝不但健康成長,我還意外地收獲了愛情。就憑這一點,常勝的爺爺奶奶外公外婆把子媛夸得,哼,天下找不到第二個這樣的好媳婦啦!常勝的外公外婆已經認子媛為干女兒了。”

    說到這里常處長居然很慎重地站起來敬酒了︰“來來來,子媛,今天當著你的舅舅舅母的面,我敬你一杯酒,算不算我在你娘家人面前的表態了?謝謝你給了我父子倆的幸福!”

    “你是不是喝多了?”子媛嗔怪道。

    “怎麼可能呢?不信,你問建國舅舅。”常處長笑容可掬。

    建國和史靜陪同常處長一起敬子媛的酒。

    第二天一早,子媛陪著文建國和史靜給尤亞男上墳,昨天史靜特地讓建國從江州帶來兩捧鮮花。三個人一路無語,這時候說什麼都是多余的。

    史靜想著和尤亞男少兒時代的閨密關系。文建國想得更多一點,從反右開始,尤亞男就開始一步步滑向萬劫不復的苦難深淵,她沒有過過一天好日子,災難一個接著一個。誰之過?

    上墳以後,他們又轉到了李宅大院。李一鳴的房間里,子媛兩位母親的遺像還在,文建國和史靜各自敬了三支香。

    李一鳴見到他們,一臉的興奮,說你們來得及時,當時亞男生活的環境就是這樣。下個月這里將開始發生變化,有大老板在淳南鎮投資開發大片土地,願景是中國最佳生態休閑勝地之一,是什麼“慢生活”的樣板示範村。我們李家坳村被包括在內,兩年之後,李家坳將成為民宿的景點。那些在城里呆膩了的人,就到我呆膩的地方來換換環境。

    李一鳴指著大門說,門樓將依舊修舊,恢復原貌,後面的三進也恢復原貌。恢復原貌後,作為民俗博物館,我就是第一任館長兼講解員。說到這里,他很有點自豪。

    當然最最讓他自豪的是,他這個初中生,他這個連民辦教師也不是的長期代課老師的親生閨女是科班出身,是全鄉鎮家喻戶曉的中心小學校長。在村子里,在整個鄉鎮,他也跟著叨光,是知名人物了。

    他又指指東西兩側的廂房,說,這就是子媛從小住的地方,一直在她到江州以前,都是她住的地方。東邊新建二層樓,是接待會客室和我的宿舍,西邊修建小花園。雖然我不能讓李宅大院光宗耀祖了,但我最後的日子有所歸宿,減輕了子媛的負擔,也算為社會作貢獻了。

    建國衷心地祝福他。可他又說了,如果亞男還活著,你們可以常來走動走動多好。

    史靜是第一次這麼長時間地在農村生活,可她已經愛上了這塊土地,每個周末她都是讓建國過來,她基本上就不回江州了。

    淳南鎮中心小學有兩名英語老師,一個是數學專科畢業生大謝,自己喜歡英語,改行的,教五年級;一個是六年級課任老師小謝,中師英語班畢業,是中心校唯一的學過英語的“科班”出身。

    李校長讓小謝騰出一個班給史靜老師。表面上看小謝老師減輕了工作負擔,四個班的教學任務變成了三個班,可李校長要求她,史老師的課,你每課必听,還要盡量主動讓史老師听你的課。小謝老師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壓力。

    史靜教過初中,教過高中,從來沒有與小學生打過交道。好的是農村的學生年齡偏大,六年級的孩子與城里的初一學生在年齡上基本上就沒有區別了。從教學要求上分析,英語教學在農村還處于起步階段,這與史靜當初剛剛從教時候的情況又是大差不差的,基本要求就是“ABC”。

    六年級的孩子在小學里,自認為是老資格了,什麼老師沒有見過?可當小謝老師陪著史老師走進六(一)班教室的時候,同學們還是一陣驚詫。

    五年級學英語的時候,不好玩。大謝老師的英語是三腳貓,可他是男的,是可以歸類到老教師行列中的年輕老師,男生女生都懼怕他三分。說是到了六年級就好了,小謝老師,就是那個弱不禁風的黃毛丫頭,還沒有結婚。有調皮的學生就等著小謝老師站上講台,出她洋相的。
第三部 第二十六章 田園生活史靜愛(三)
    就六(一)班的學生而言,史老師、小謝老師都是新老師,只不過小謝老師已經混得個臉熟,這個史老師,這兩天剛剛在校園里露了個面,還有同學看都沒看過,今天居然成了六(一)班的英語老師,太突然了!本來班主任說要送史老師進教室的,史老師婉言謝絕,說有小謝老師呢,其實她知道小謝老師也才是第一次進這個班的課堂。

    史老師,個頭高高的,比小謝高了大半個腦袋,年齡比小謝卻大了許多。她短袖白色襯衫,海軍藍長裙,半高跟皮涼鞋(她不敢穿高跟),顯得大氣,知性。

    六(一)班的孩子們,可不管什麼大氣和知性,他們只是感到史老師與眾不同——哪兒不同?還沒有理會呢。只是感到驚詫,驚詫之余,竟然自覺地收斂起自己的面部表情和坐姿。這種樣子的老師,他們平時沒有見過。教室里寂靜異常,史老師無意之中就把控了教室里的氣場。

    史老師站在講台上,先是全場一圈掃描,不少同學居然又端正端正了身子。史老師然後就是一陣嘰里呱啦,雖然臉上帶有微笑,顯然大家都听蒙了,知道她講的是鳥語,但不知道她的鳥語講的是什麼。

    小謝老師也只是听懂了幾個單詞,大概意思是在作自我介紹。史靜其實也就是想“蒙”一下,想“鎮”一下。明明知道學生听不懂,也要這樣說,所謂別出心裁,出奇制勝。孫悟空上了花果山,沒有幾出猴拳能夠鎮得住那些小猴子麼?當然,正式上課是要因地制宜的,不能總是讓學生听不懂。

    她改用漢語說︰“我是江州中學退休教師史靜,來我們學校做志願者,教我們六(一)班英語,小學生我沒有教過,你們希望我怎麼上課,請大家告訴我。如果沒有同學告訴我,那就請同學們听我的。”

    她停了片刻,還示意同學們舉手,可是沒有人舉手,于是她又說︰“既然同學們沒有意見,今後我們好好合作,我保證你們的英語成績一定是最棒的!現在我走到每位同學的面前,願意跟我史老師合作的,我們擊掌為誓,好不好?”

    “好!”同學們的情緒激昂,學英語的積極性充分調動起來了,他們已經喜歡上史老師了。史老師面帶微笑,伸出右手,走過每一位同學,還和每個學生來一句“OK!”孩子個個興奮異常,等于是和城里來的老師手拉手啦。

    正式講課的時候,史老師又表現出舞蹈演員形體動作的天賦,等到下課鈴聲響起,孩子們第一次感覺到,怎麼這一堂課這麼快啊?

    以後的每一節課,史老師用一半時間講五年級的課,一半時間講六年級的課。

    大謝老師听說了以後,感到慚愧。先主動向李校長作檢討,再要求重新安排自己的課時,以保證听史老師的課一節不落。史老師的“跟班”也由一個變成了兩個。其他學科老師看到英語組有了大的動靜,也自覺地開展了拜師結對活動,相互听課成風。

    史靜每周三節課,太輕松了,但指導大謝和小謝卻讓她煞費苦心。培養兩個好教師,才是李校長的真正用心所在。

    大謝老師有大專文憑,但那是數學專業,就英語而言,他沒有文憑。他後悔自己一時意氣用事,三十出頭的人了,中級職稱還沒有評上。史老師鼓勵他報考專科英語函授,可入門考試就讓他望而生畏。

    小謝老師專科函授快畢業了,正在猶豫本科函授考不考,史老師鼓勵她一鼓作氣,千萬不可冷下來。她沒有敢拿自己不讀函授,讀自考的要求鼓勵他們。

    她把情況報告給子媛,請李校長關心一下大謝和小謝,鼓勵他們堅持學歷進修。

    文建國每周五傍晚趕到淳南鎮中心小學。每周周四,史靜就要考慮明天晚上吃點什麼?建國那邊也在想,明天帶點什麼。到了周日下午,兩人竟然有點難舍難分,很有點異地戀的味道。

    有哲人說過,“知者樂水,仁者樂山;知者動,仁者靜;知者樂,仁者壽。”文建國和史靜在周六這一天,必定是徒步外出游覽,附近的山山水水,遍布他們的足跡。

    他們徘徊于青年時光,寄情在山水之間,無論“水光瀲灩晴方好,山色空蒙雨亦奇。”抑或“泉眼無聲惜細流,樹陰照水愛晴柔。”對他們來說,都是有新鮮,有刺激,有浪漫。

    文建國和史靜一致認可這種形式,好似一對神仙眷侶,剛剛踏上一部新婚蜜月專列,每周到一個站點。一學期快結束的時候,他們說起在周邊的旅游,頭頭是道。

    子媛听了,一臉茫然,好生羨慕。子媛回到家鄉後,就像一頭拉磨的驢,沒有停歇的時候。現在又有一個外快的兒子需要跟著忙,自己的肚子也逐漸隆起,也增加了負擔。

    史靜和建國說起學校的事,說起兩個徒弟的事,建國听得很投入,心里想的是,這哪里是你一個志願者煩的神?但他不忍心潑冷水,唯一的要求,就是以不影響身體為前提,你史靜願意怎麼做,我都支持。

    子媛向建國匯報,史老師不僅僅是來支教的,而且是來做領導的。她以自己的示範力量,彌補了學校領導力的不足。我已經有點坐立不安了。史老師也是來煽風點火的,她帶來了希望的火種,不但燃燒了小謝、大謝老師,也同時影響了其他學科的老師。

    “你知道吧,文校長,全校老師都听過她的課了。我的老師說,我們根本不指望能夠听懂史老師的課,我們是在欣賞史老師上課的藝術和她上課的精神狀態。有老師主動拉史老師听自己的課,是我干涉了,由教務處統一安排,一周只允許安排一人次。”

    子媛喜滋滋地向建國報告,像跟領導匯報自己學校優秀教師的先進事跡。史靜在旁听得心里樂開了花。建國想到,也許這是最好的修身養性吧。

    到了這一年的年底,在全縣學期會考中,淳南鎮中心小學進入了全縣的第一梯隊,英語學科的成績,名列前茅。

    縣教育局讓李校長介紹經驗,李校長極力推辭。她首先想到與史老師有君子協議在先,千萬不可給史老師增添麻煩。保密,保密!同時她也想到,這才剛剛有了點眉目,實在是不敢張揚。

    于是她跟領導再三強調,沒有什麼新招、怪招,也許就是天上掉下餡餅,踫巧,正好砸到我們學校頭上了。李子媛說的話,玩了技巧,打了馬虎眼。她的眼神里分明有著些許狡黠。
第三部 第二十七章 五十年同學聚會(一)
    人老了,喜歡戀舊。六十歲前後,同學聚會開始成為常態。——文建國寫作筆記摘錄

    2006年8月30日下午,倉巷“媽媽的味道”人民公社(飯店)大廳,文建國和王國慶提前到了,建國望著會標,一字一句地讀了一遍“童年的感覺真好——敏成小學56級同學五十年聚會”。會標是王國慶請文建國擬定的,他說,只有你有資格有水平給我們的聚會定個會標,建國沒有推辭,再推辭就是虛情假意不給面子了。

    文建國最近開始賦閑,他已經被告知新學期退居二線,“功業未及建,夕陽忽西流。”他雖然可以做到坦然面對,不會與自然規律硬扛,但仍然不無遺憾。這一晃居然就快要退休了?

    文建國從小接受了“為人民服務”的思想,七歲開始掌管班級鑰匙,除了有兩年半時間“被消遙”外,其他時間,他都是有組織有集體的,都是組織、集體架構上的一顆螺絲釘。現在組織說,你可以離開集體了,回家吧。仔細推敲,心里冰涼冰涼的。好像一顆已經缺牙掉齒的螺絲釘,被主人理所當然地丟棄在垃圾堆里。

    聚會由王國慶發起,組織、聯絡、制定方案,包括出資都是他一人負責。說到經費的時候,他胸有成竹,直言不諱,還很坦然。他告訴文建國,我已經跟領導說好了,今天的經費是我退休之前的最後一次,以後我再也不會主動動用公款為個人消費了。

    建國笑笑,表示理解。現在的公款消費已經是常態,只要是公家人,只要是在公家人的行列里有一點兒地位,就可以公款消費。權力大的,多用;權力小的,少用。為什麼不呢?人都是公家的,吃點喝點抽點不都進了公家人的肚子里了。他明明知道這是歪理邪說,可這已經成為全社會的共識,在世俗社會的潛規則里,多數人以能夠公款消費為自豪,使用的頻率越大,顯示權力越大。這是人們向往的信條。體制外的人,也想呢,但那是不可能的。

    同學們陸續來了,大廳里輕聲播放著背景音樂,《歌唱二小放牛郎》《繡紅旗》《紅梅贊》《英雄贊歌》《珊瑚頌》《洪湖水,浪打浪》,全是大家耳熟能詳的五六十年代的流行歌曲。有人交談,有人飆歌,煞是熱鬧。

    最後到場的是由史靜陪伴著的蔣淑嫻老師。

    王國慶見蔣老師進來,立馬起身招呼大家安靜,鼓掌,並迎上前去,接過蔣老師。其他老師或年齡太大,或臥床不起,或聯系不上,文建國跟王國慶商量,老師就不要請了,但王國慶堅持,其他老師不請也就罷了,蔣老師是必須請到的!請她老人家來跟我們合個影,講兩句話,然後先送她回家怎麼樣?

    蔣老師今年78歲,一頭白發,梳理得一絲不苟。一身銀灰色的套裝,穿出了她原有的氣質。這兩年她的精神還好,只是腿腳不便。

    今天中午休息以後,她專程去洗頭吹頭,在史靜的攛掇下,還做了一次面膜,讓人看上去精神了許多。史靜鞍前馬後,生怕她有什麼閃失。

    蔣老師對建國的小學同學好多人已經不記得了,還住在倉巷的幾個上前跟她招呼,她也只是含糊其詞,微笑點頭。如今蔣老師沒有人陪著,不敢出門,雖然離學校很近。以前去拿個工資什麼的,也正是老教師相聚的好機會。自從工資打卡,好像脫離了組織,每個月見一次面的同事往來也就逐步淡化,她也就懶得出門了。

    王國慶的開場白是經過精心準備的,東道主就必須有東道主的樣子,他說︰

    ——今天是陰歷七月初七日,也可以說,是女孩子們的節日,今天也算我給女同學們過節了(大家鼓掌)。女同學不少人已經做婆婆做奶奶了,男同學總體上偏遲一點,當然朱武同學除外。我們都後悔,當初沒有向朱武和鄴花同學學習,否則的話,現在不都是三個四個的,不都有第三代了?

    他的話又是引發出一陣熱烈的掌聲。朱武和鄴花臉上有光彩,當初不被他人看好的,如今成了香餑餑。有誰說,不是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呢?

    ——同學們,今天我們請來的最最重要的客人,自然就是我們老班長的母親蔣淑嫻老師。當年蔣老師沒有給我們上過課,但我們這個班同學個個都怕她,比怕班主任還怕。你們猜猜看,當時最怕她的是誰?

    大家都沒有這個意識,看來是王國慶玩的噱頭。有人猜,一一指點,全是當時最調皮的幾個男生。也有人說,不要猜了,就是你王國慶自己吧。

    “不對,不對。”王國慶很滿意這個效果,他說,“我告訴你們吧,呵呵,這位同學就是現在和蔣老師走得最近的人!”

    “史靜!”“史靜!”大廳里掀起了一個小小的高潮,這在他的預料之中,效果已經達到。

    史靜好像的確是怕蔣老師的,現在怕蔣老師的由頭有了,難道這是老天爺的安排?史靜的臉紅了。

    蔣老師和大家見面,接受了學生的獻花,拍了照,說了兩句客氣話,就由史靜先送她回去了。她的身體其實已經大大不如從前,建國也怕她在這里同學們不自在,自己也不自在。

    王國慶壓壓雙手,宣布聚會正式開始,請大家歡迎史靜的愛人,蔣老師的兒子,我們敏成小學56級的老班長,即將卸任的江州一中黨委副書記文建國同志致詞。

    文建國說︰“我們首先感謝王國慶,既是主持人,是聯絡人,也是今天聚會的組織者。而且,他還是大東家,聚會的活動經費是由他一人籌集的(怎麼籌集的就不能講了)。”

    下面有人喊,“此處應該有掌聲!”全場起哄,掌聲響起。有白吃白喝的機會,還是挺讓人興奮的。王國慶站起身,向大家拱手致意。

    “五十年前的今天,我們都是七、八歲的孩子,有同學還拖著兩條毛毛蟲。”建國用兩根手指很夸張地在嘴唇的上方抹了一下,又是一陣歡聲笑語。

    “小學同學是什麼關系?用我們男生的話說,就是,尿尿和爛泥的關系,就是卵子拖塘灰的關系。”建國一說出口,就後悔,好像有點俗了。可是和小學同學在一起,你不俗一點,就顯得清高,顯得不合群。同學們又是會心地一笑。有些女生竟然都有了一點靦腆的樣子。

    “那男生和女生是什麼關系呢?”有男生問。
第三部 第二十七章 五十年同學聚會(二)
    這一問,就問出了大家的興趣,同學們居然沒有做小動作的了,都在等著老班長回答問題呢。

    “男生和女生的關系嘛,誒,是什麼關系?”建國一時語塞,他看到了朱武和鄴花,靈機一動,有話了,“男生和女生的關系,就是朱武和鄴花的關系。”

    大家鼓掌。

    “不全面,不全面。還有呢?”還是有人起哄,顯然他們是有目標,有所指向的。

    “當然,還有,子頭上的虱子,那不是明擺著的嗎?就是——文建國同學和史靜同學的關系。”他把自己給搭進去了,同學們不能不滿意了。又是一陣掌聲,笑聲。

    既然是小學同學聚會,就要把最原始的故事拿出來說,說得越原始,越世俗,越能引發大家懷舊的情緒。

    文建國擺擺手,繼續說︰“今天王國慶選擇的飯店很懷舊,地點就在倉巷。這是我們小時候每天要走兩個來回的巷子;飯店的名字也懷舊,飯店老板知道大家有時間懷舊了,所以用上了一個老式的稱謂;內部的裝潢,大家看到了,也可以用‘懷舊’二字概括。其實在那個時代,我們好多同學是吃不飽肚子的,那個大山洪碗盛的大麥粥,吃完了是必須用舌頭舔舔干淨的,舔不干淨的再用食指括括。窮雖窮,苦雖苦,但小學同學的關系,我認為是世界上最純真最的板最牢靠的同學關系。”大廳里一片歡聲笑語,還有口哨聲尖叫。

    “說起‘懷舊’,我自然想到了尤亞男同學。”

    所有的同學都安靜了,文建國有點傷感,但他又不能不說,可到底說什麼呢?說她死得很慘,說她兒子星星的不幸,說“反右”,說“文革”,說“下放”?可在這種場合能夠說得清嗎?不,即使是換一個場合,我也是說不清的。

    同學們還在等著他說呢,說起尤亞男,當然還有其他的話可以講的,比如她的“假小子”外號,她德智體全面發展,她在搬遷到江州之前,也曾有一個幸福的家庭。她後來在苦難之中也遇到了一個讓她快樂讓她幸福了一段時間的丈夫李一鳴。可她僅有的一點快樂和幸福都是始終有煎熬相伴,與痛苦同行。

    “對不起,各位同學,關于尤亞男,我本來有很多話想說的,可看到同學們歡快的笑臉,我一時又說不出來了。一句話,讓我們記住,我們有一位女同學,她的名字叫尤亞男。她的丈夫李一鳴還健在,她有一個養女叫李子媛,曾經在十三中做過三年老師,現在是淳水區一所中心小學的校長。”

    同學們一陣沉默以後,開始議論紛紛,大家說的都是尤亞男。

    解鈴還須系鈴人,文建國只有自我圓場,“唉,我還是說說讓人高興的事兒吧。比如,朱武是班上的大將,‘拼令啪啦西’的時候,他常常輸給二將王國慶,起碼是十之七八。不知道朱武有沒有想過,這是怎麼回事?王國慶同學,你馬上要老實交待!

    還有,金基鳴、趙祥和孫來喜三人到底是一種什麼親戚關系,我又記不得了?是我老了,還是他們的關系太復雜了?

    還有,有的女生經常欺侮男同學,我們男生呢,往往有紳士風度,一句好男不跟女斗,就不再計較了。今天女同學是不是應該好好敬我們男生一杯酒呢?”

    這時有女生插嘴︰“好吶,馬上等史靜來了,讓她第一個先敬你文班長。”

    文建國又引火燒身了,趕緊打住,他不敢再隨意說話了。文建國拱拱手,自我調侃︰“收回,我先收回。按照王國慶的意思,今天是女生過節,我敬你們,我先敬你們。”同學們又是哄堂大笑。

    他看看王國慶,國慶跟他點頭,“好了,我絮絮叨叨地說了不少。最後我代表我母親向大家表示感謝!謝謝王國慶,謝謝各位同學!”

    王國慶大聲問︰“廉頗老矣,尚能酒否?廉頗老矣,尚能飯否?”

    “能,能!”大廳里喊起了一條聲,“國慶兄,我們酒否,飯否?”

    “好,同學們,我們現在開喝,在喝酒的過程中,可以邊講邊喝,邊喝邊唱!”王國慶舉杯,示意大家可以開始了。

    國慶、建國一桌桌輪流敬酒。

    第一桌,建國搶著說話,我陪國慶跟大家敬酒。國慶立馬糾正,不對不對,是我陪老班長敬大家的酒。

    這一桌全是女生,鄴花是桌長,她們正在交流每天的生活方式和生活節奏。鄴花說,王國慶,我先敬你,謝謝你今天記得給我們女生過節,你老婆的日子過得肯定滋潤。其實今天你是東道主,應該攜夫人一起來的。

    其他幾個女生也一個個奉承王國慶,說他是“暖男”,是模範丈夫;說他是“中央空調”,是大眾情人。還有人說,上小學的時候,你喜歡我,喜歡得格嘍格嘍的,長大了倒不睬我了。你是大機關里的領導,就不認我平頭百姓了?總之,女同學的迷魂湯把王國慶灌得滿滿的。國慶來者不拒,才第一桌,就喝得雲里霧里了。

    說來奇怪,她們跟文建國踫杯的時候,也就是低聲交流一兩句話,意思到了就行。

    鄴花還是打扮得俏嘎嘎的,她特地倒了一個滿杯,跟建國踫杯,一飲而盡,還不讓文建國多喝。

    第二桌全是男生,有人要跟國慶拼酒,連干三小杯。國慶也不吭聲,倒了滿滿一大杯,大概有三兩,嚇得對方自罰三小杯認輸。

    這一桌酒喝得最快最多,他們一邊喝酒,一邊罵娘。他們承認,生活條件確實是比過去好多了,起碼是,過去吃不飽肚子,現在暈菜可以隨意吃,一個個發福了,有“三高”,不敢吃了。但罵娘也是必須的,他們說話也毫不掩飾(雖然並無惡意),遠的不說,只是借此機會,拿文建國和王國慶發泄發泄︰

    ——你們文建國、王國慶什麼的干活?退二線了工資福利一個子兒也不少?退休工資憑什麼是我們的二倍三倍?還有外快?這個社會還有沒有公平?社會分配一旦嚴重不公平啊,呵呵,我看這個社會也快了!

    ——文班長,你是搞教育的,你說說,那個什麼外國語學校的學生家長,不是當官的,就是經商的,括弧,起碼也是一個大知識分子,現在是不是官商一家啊?

    ——國慶,你好歹也是個“書記”,是金繩,銀繩,還是草繩?我看你充其量是根尼龍繩,那些當秘書的可能才是金繩、銀繩。
第三部 第二十七章 五十年同學聚會(三)
    文建國知道這時候眾怒難犯,顯然不是說話的地方。文建國無法否定他們的質問,可又不想讓他們繼續發表高見,只有含糊其辭地勸大家,敬酒、敬酒,喝酒、喝酒,“良辰美酒,只談風月,莫論國是。”

    文建國正好站在趙祥邊上,就對趙祥說︰“趙祥,你先來一個,是唱一段,還是說一段?”趙祥顯然是理解了老班長的用心,他興致勃勃地站到場子中間,清清嗓子,用兩根筷子敲上了一只碟子,又干咳了兩聲,說道︰我先來個段子。按照老班長的旨意,可以是彩的。文建國微笑,搖頭,彩不彩的,他都認了。

    他很嚴肅地說︰想一想,究竟該上誰的床?

    各位看官听我講,今天晚上,我——該上誰的床(當里個當,當里個當。他碟子敲得有模有樣,韻味十足)?

    上老婆的床,如同上甘嶺上啃干糧︰意念支撐。

    上情人的床,如同咖啡加奶又加糖︰美的享受。

    上姨子的床,如同吃魚又要吃熊掌︰很是愜意。

    上同事的床,如同非典護士在病房︰十分擔心。

    上小姐的床,如同萬人一起泡澡堂︰洗洗算了。

    上上司的床,如同乞丐久未聞肉香︰真正解饞。

    上同學的床,如同嚴寒冬日解冰霜︰早有企盼。

    上明星的床,如同夢中旅游到甦杭︰渾身是勁。

    趙祥眉飛色舞,他的每一句話,分別用普通話、山東話、江州話三種不同口音表達,從第二句開始,就有幾個熟悉段子的男生,用江州話,搶著講最後四個字了,這個段子讓趙祥表演得淋灕盡致。一時間,大廳里熱鬧非凡。男生女生通吃,個個心血來潮,在酒里,在雲里,在霧里,盡可能地發揮想象,今天晚上究竟上誰的床?

    第三桌是麻友,有男生,有女生。他們一邊喝酒,一邊交流搓麻的經驗教訓。他們問國慶,平時是否也玩玩?王國慶問,多少?一、三、五(元)。國慶不屑,說,沒有老人頭不玩。顯然,就是在牌桌上,國慶也不是和他們一個檔次的。

    有同學問老班長玩不玩?不等建國回答,就又有同學說了,他肯定不玩。建國點頭笑笑作答。

    文建國和王國慶回到自己這一桌,一巡酒敬下來,文建國只是意思意思,而王國慶今天是東道主,必須盡興。看他樣子,已經喝得差不多了。建國說,國慶已經喝多了,我們這一桌就跟國慶表示個謝意,國慶不許多喝,隨意,其他同學干杯!他的話音剛落,別的桌上的同學已經紛紛過來敬酒,大家不用招呼,各自為陣,開始相互出擊,各行其事。

    王國慶見大家都過來敬酒了,表現欲高漲,也不知道接上誰的話題,他開始了“為官之道”的段子。

    一曰︰心中有小平、袋里有文憑、對上能擺平、對下能鏟平、道德沒水平、金庫能填平;左手拿酒瓶、右手握藥瓶、家里有醋瓶、外面有花瓶。

    二曰︰不騙人是政治素質不行,不吹牛是理論素質不行,不作假是能力素質不行,不泡妞是身體素質不行,不受賄是心理素質不行。

    鄴花問︰“你小子當了幾天官,哪來的‘為官之道’”?

    建國發現了國慶微微一怔,但他裝著沒有听見,跟別人喝酒去了。王國慶知道,這種年齡的婦道人家,正愁著沒人跟她搭腔呢。他只能是視而不見,充耳不聞,逃之夭夭了。

    建國很理解地笑笑,鄴花是“揭老底戰斗隊”的。可是你要說,也不要在這種場合說才好。這種女人得罪不起哦。

    酒喝得快要結束的時候,王國慶站起來說︰“我提議,大家干杯!為我們身體健康,為我們的家庭和睦干杯!”

    王國慶招呼上主食,面條。常來常往。然後又補充說︰“大家都是退休和快要退休的老人,以後有機會一定要經常聚聚。下次聚會應該由朱武和鄴花做東,因為他們拆遷時,發了洋財,發了大財,發了外快財。”還好,他沒有喝糊涂,“你們就是的的刮刮的暴發戶一枚”的話頭到了嘴邊,又咽回去了。

    朱武反正不管,他望著王國慶傻笑,再望望鄴花,認為你鄴花應該表態了。鄴花原本想好了,最後結束的時候,她要正式發出邀約,下次請同學聚會,她結賬。手上的房子不算,僅僅是現金存銀行的利息,就夠吃夠用了。還有,上次讓文班長費心,私下里表示感謝,他又堅決不受。但是好听的話讓王國慶給說了,她就不滿意了,好人讓你做了是吧?哪有這麼容易的!

    鄴花說︰“說請客嘛,那是當然的,但你要知道,我們家的錢,每一分錢都是血汗錢。拆遷的錢,更是我用生命換來的。那天要不是老班長來得及時,我差不多已經去見閻王爺了,起碼也是臉上破相,身上留痕了。所以我最想請的,是老班長文建國。你王國慶反正也是當領導的(她心里想的是,你只是一個車夫,但現在必須抬舉你),多請兩次也不要緊,反正是公款,等你以後退休了,我再多請你幾次,怎麼樣?”

    文建國早就听出了她的言外之意,他可不想讓鄴花把王國慶惹毛了,只有趕緊把話頭接過來說︰“鄴花、朱武,什麼時候我請你倆,請王國慶作陪。那次你們听我勸,也算給了我面子。我那當老板的同學還在感謝我呢。我是吃完原告,吃被告。兩頭沾光呢。”

    趙祥見面條上來了,他又來了興趣,他的想法很簡單,老同學難得聚一聚,幾十年了,還勾心斗角,有意思麼?他又打圓場了,他說,我講個故事給大家听听,笑不笑由你。

    ——有一位大爺在商場看見有賣“萬艾可”的,那盒子上面花里胡哨的,有字母他又不認識,他便拿了一盒,問營業員小姐︰“請問這個是干什麼用的?”

    ——小姐大窘,面露難色說︰“買就買唄,還問什麼。”老漢說︰“不問我怎麼知道要不要買呢?”小姐害羞,輕聲說道︰“下面用的。”

    ——老漢就買了一包回去用了。他按照平時下面的步驟,把水燒開,加入面條,再加上“萬艾可”了。過了一會兒,嘿嘿!那些面條根根都豎起來了。

    這時候有個女生突然大聲問道︰“趙祥,趙祥,‘萬艾可’是什麼啊?”全場先是一片寂靜,忽又嘩然。
第三部 第二十八章 進軍一各離婚(一)
    小日子一向過得很是瀟灑的葛一,在離婚問題仍然落入俗套,一切為了孩子。可憐天下父母心。馬葛甦姍接到包送北大錄取通知書的第二天,葛一和馬亦武辦理了離婚手續。廖進軍也結束了與趙招娣的婚姻。——文建國寫作筆記摘錄

    馬葛甦姍接到北大提前錄取通知書的時候,表現得出奇地平靜。她知道自己遠走高飛之時,就是父母婚姻結束之日。這一天終于來臨的時候,她無法表達自己應該是高興,抑或悲傷?

    最近幾年,甦姍強顏歡笑——本來正是一個天真、夢幻的少女時代——努力著不讓自己考慮父母婚姻問題。一開始她認為自己小,不懂大人的事,她就不管大人的事;後來,就在甦姍開竅的那個花季,她突然就懂了,居然一懂就百懂了,她也就更加不管大人的事了。

    她意識到自己的父、母是不共戴天的,但她從來不點破,而是很漂亮地周旋在父母之間。她只是將自己的痛苦深深地埋藏于心底,更加努力,更加刻苦,較之別的女孩子也更加成熟,更加有主見。

    她懷揣著《入學通知書》獨自上了浮玉山,在一個沒人的半山腰,讓自己痛痛快快地哭了一場,以祭奠一個讓外人羨慕的三口之家的徹底解體。是痛苦,也是一種解脫。

    讀小學的時候,她為自己的父母驕傲,小學畢業那年,她突然省悟到,好像並不是自己為之驕傲的那麼一回事。讀初中以後,她從不和同學提到自己的父母。

    在家里,她沒有同時與父母一起吃過一頓飯。父親難得回家,來去倥傯。回來時,總是說吃過了。沒有辦法,工作太忙。

    等到父親偶爾有空陪著自己的時候,她又發現母親突然有事需要外出了。即使是過年過節,她也只是跟著父母親其中一人,每每問起另一人的時候,他們總有充足的理由,說明不能到現場的原因。

    她從小到大,也沒有看到父母吵鬧,他倆雖然說話少,但說話的時候彬彬有禮。

    等到她讀了高中,她知道了這叫“冷戰”,叫“冷暴力”,而且他倆是互為“冷戰”“冷暴力”,也就是雙方願意的,不存在誰對誰的問題。

    下了山,她主動找到母親,將《入學通知書》遞給母親,俏皮而又坦然地說︰“怎麼樣,你們可以離婚了?”

    好像她遞給母親的不是自己的《入學通知書》,而分明是馬亦武和葛一離婚的判決書。她也不是葛一和馬亦武的女兒,她只是法院的一名普通書記員,正在履行傳遞文書的職責,僅僅是告知雙方。

    還沒有等到一主動開口,甦姍就先說了。說話的樣子完全就是一個局外人。

    一被感動,先自稀里嘩啦地失聲痛哭。

    原來已經想好,只要甦姍拿到錄取通知書,就和她攤牌,與她爸離婚。但是怎麼攤牌,話怎麼說,卻是頗費心思的。沒有想到女兒捷足先登,給了她一個措手不及。她一時不知道應該說什麼好,也不知道女兒究竟是什麼態度,只有讓眼淚先說話了。

    甦姍不等她說話,就又說了,說得很平靜。她用第一人稱,說著一件與自己無關痛癢的故事︰

    “我出生在一個很幸福的家庭,父母在江州都是知名人物。一個是風流倜儻年輕有為的局長,現在是集團董事長;一個是敢說敢當風韻猶存的電台主播。爺爺是高級知識分子,外公是過江老干部。我遺傳父親的身高、膚色和骨骼,也遺傳了母親的風韻、個性和氣質。你們都有一個聰明的腦袋,我就是聰明“+”了。

    也許你們的結合一開始就是錯誤的,將我生出來更是一個錯誤,但我仍然要感謝你們將我帶到了這個世界。

    我有一個不幸的家庭,但我有值得驕傲的父親和母親。

    我從小過的是‘單親家庭’生活,這又是一個不一樣的‘單親家庭’。或者與爸爸,或者與媽媽,所以我並不缺少父愛或母愛。

    今天晚上我請爸爸媽媽吃晚飯,感謝你們的養育之恩。爸爸那邊我已經電話通知過了,現在我正式通知你。誰不參加,誰負責。如果你們不來,我就一個人吃,那就是我一個人‘最後的晚餐’!

    明天上午,我陪你們到民政局——到民政局干嘛?還要說嗎?你們心知肚明。”

    甦姍故事講完,她和母親燦爛一笑,先走了。

    一飽含熱淚,目不轉楮,她絕對想不到,這丫頭看問題這麼透徹,說話這麼尖銳,甚至尖刻,又這麼斬釘截鐵。

    甦姍說的話,句句在理,卻又波瀾不驚。按她說話的口吻,母女關系顯然顛倒了,可一非但沒有責怪她,還為她高興。不必再為女兒擔心什麼,她將來的生活只能是更好。不愧是我的好女兒。

    平時有人說甦姍的個性像個男孩。她回說,我媽說我原先就是男孩,出來的時候跑快了,“小雀雀”給擠掉了。

    一想想,自己從來沒有說過,但這樣調侃的語言,的確也像是自己說的,可見甦姍是遺傳了我的基因。她將錯就錯,默認了女兒的調侃。

    一呆呆地望著轉身離去的甦姍,先是一陣郁悶,眼淚嘩啦啦地又是一串,然後又是一陣欣慰。晚飯必須去,否則是她一個人吃,那是她“最後的晚餐”?她不敢想象,甦姍“最後的晚餐”究竟意味著什麼?她想想就害怕。她說不清達•芬奇的名畫《最後的晚餐》所表達的真正內涵,但以耶穌跟十二門徒共進最後一次晚餐為題材,她是知道的。既然是“最後”了,後面就沒有了……

    她不寒而栗。

    甦姍身高1.72,腿長脖子長;她的皮膚白皙粉嫩(像爸爸),細膩光滑(像媽媽);她的鼻梁挺直,鼻翼大小適中,嘴唇並不厚實,但充滿著質感;她在說話的時候,眼神閃爍得很快,似一顆流星,讓一無意之中就按照她的思路,她的邏輯推論下去。一旦她停下了語言表達,她的眼楮像一泓清澈見底的泉眼,是可以親近,可以信任的。

    甦姍真的長大了,原來的“小妖精”只是對她長得可愛的一種戲謔的愛稱,現在和將來,她可能真的就是既“妖”又“精”的“妖精”。也好,不會被人欺侮的。
第三部 第二十八章 進軍一各離婚(二)
    晚上的飯局,甦姍居然主動坐上了主位。爸爸媽媽開始還有點拘謹,而甦姍把一切都挑明了說,把一切都抖散了說,把一切都說得淋灕盡致。

    甦姍好像剝光了父母的衣服,讓他們赤裸裸地接受她審訊。做父母的自慚形穢,無地自容。

    當然,她強調,我並不是責怪父母,也不是要撮合父母的婚姻。她告誡父母,婚姻不在,還有我在,你們可以好聚好散,但必須正視我的存在。

    我誠心誠意地祝福你們今後各自的婚姻幸福美滿!你們也不要像孩子似的整天斗氣。氣壞了身體,我就沒有爸爸和媽媽了。

    這一句話把葛一和馬亦武說得鼻子酸酸的,兩人還情不自禁地相互望了一眼。

    然後,她讓爸爸媽媽一個一個地表態,我說的對不對?同意不同意?她雖然沒有一句高言,但父親和母親是在接受審判,生怕審判者發出什麼令人更加難堪的言語,幾乎是搶著表態了。

    甦姍最後說,你們,老爸、老媽,誰也不能忘記,有我,馬——葛——甦——姍——的存在。

    她把四個字的名字一字一頓一說出,字字鏗鏘,落地有聲。

    馬亦武和葛一听得一驚一乍,心驚肉跳,不知道寶貝女兒還會放飛什麼ど蛾子。萬一女兒做出什麼出格的事,父母下不了台是小事,真正受傷害的還是女兒自己,做父母的也必將痛苦終身。

    好在馬葛甦姍就此打住。

    甦姍招呼喝酒吃菜,每個人都倒了一點紅酒,三人踫杯。她把父母離婚的事調理得停停當當,三口之家才第一次有了家的感覺,可是曲終人散的時間終于到了。

    第二天上午九時整,甦姍陪著母親去民政局,父親馬亦武已經在大門口恭候母女倆多時了。今天馬亦武和一臉上的氣色都不錯,昨天晚上甦姍好像是給他們上了一堂生動的政治課,讓他們徹底反省,讓他們口服心服,讓他們有了脫胎換骨的感覺。

    離婚是必須的,坦然地面對曾經的一段婚姻也是必須的。

    估計馬亦武和葛一在昨天夜里都各自進行了反思,然後也各自做了一個美夢。馬亦武今天還主動和一寒喧了幾句,一自然面帶微笑,天晴天陰地應酬了幾句(她已經不習慣與他多說話了)。

    甦姍的兩只胳膊一邊掛上一個,套住了父親和母親,三人齊步走,進入民政局的大廳。

    馬亦武等待這一天也實在是等得太長了,因為是自己出格在先,所以有苦難言。

    那位讓他品嘗婚外戀美酒的馮市長回到京城以後,已經與他斷絕了往來。人家本來就是一時精神空虛,拿他來填補窟窿的。雖然他一開始就知道,僅僅是逢場作戲而已,但他仍然情不自禁,為此付出了一段時間的真情。當然他也不否認,如果沒有馮市長提攜,從副職很快地磨正,那也是不可能的。

    朝里無人莫做官,看來是挺像那麼回事的。後來听說馮市長調回京城以後,已經提拔到更重要的崗位,所謂的風流韻事越是在高層,就越不算個事兒。可能,也許,成大事者,不拘小節。

    至于離婚以後重新組建家庭的事情,他一點兒也不愁。長期以來,一直有幾個姑娘向他示好呢,終因考慮到與葛一法律婚姻的存在,而不得不忍痛割愛。體制內的人,不能不顧及身份地位和影響。現在只要放出信號,立馬就有人排隊了。想到這兒,他一陣輕松,一陣愜意。

    葛一也終于可以長長地嘆出一口氣了。她最擔心女兒的情緒和心理狀態,現在看來,一切都是多余的。一代勝似一代——甦姍不虧為是自己的女兒。她可以全身心地忙忙自己的事了。

    廖進軍在第一時間里知道延生辦理了離婚手續,他立馬丟下手上的事務,回家和趙招娣談心。進軍的功課已經做足了,“手中有糧,心就不慌。”

    他給自己定下的底線是,絕不虧待趙招娣。趙招娣本人沒有絲毫過錯,而且她畢竟是兩個孩子的母親。對不起招娣,就是對不起自己的孩子。

    趙招娣早就等著這一天的來臨了,她甚至希望越早越好,乘著自己還算年輕,今後該怎麼過就怎麼過。自從意識到了進軍要下決心與她離婚,她就主動恢復到女佣的身份角色。她自覺甘拜下風,年輕的優勢在葛延生的氣質面前,似乎不值一提。

    本來與進軍的婚姻就是來得突然,就是天上掉下的餡餅,是我“撿漏”撿到的,現在餡餅不再掉了,那也是挺正常的事兒。何況自己吃了幾年“餡餅”,享受到做夢也不曾夢見過的“夫人”“太太”的生活,還有一雙活潑可愛的兒女。可是我自己消受不了“廖夫人”“廖太太”帶來的福分。在家里做“夫人”做“太太”,興許還能將就,一旦出了家門,戴上“廖”姓帽子,我就不曉得我是誰了。

    當初如果進軍不跟我結婚,我又能拿他怎樣?睡了,就睡了,拿兩文走人。進軍也是一個實實在在的好男人呢。

    進軍把對她的安排一一告知,問她還有什麼要求。

    趙招娣听了十分滿意,說,沒有什麼了,就是保留我看兒女的權利,讓他們不要忘記了曾經有過這麼一個媽媽。媽媽是農村人,沒有文化,但廖仁、廖荷畢竟是我身上掉下來的肉,我希望他們好好讀書,健康成長,幸福。也希望你和延生大姐(說起來也奇怪,她怎麼就認定是延生大姐了)今後生活幸福。“你呢,進軍,你也是快60歲的人了,今後不能再折騰。好好過日子吧。”

    進軍見招娣如此善解人意,特別是最後一句話說得貼心貼肺的,讓進軍好生感動。他一時高興,當場又追加給她十萬安家費。兩人友好分手。

    進軍也已經下定決心,不管以後延生如何“欺負”他,他都認她作姑奶奶,“好漢打脫牙和血吞”,他認了。

    趙招娣回到老家後,在縣城開了一爿門面房,生活無憂。在江州,她始終是小媳婦。雖然進軍對她很不錯,可她沒有自信,“廖夫人”“廖太太”的名分不屬于她。
第三部 第二十八章 進軍一各離婚(三)
    在老家的地盤上,她活出了真我。她第二年嫁了一個在同一條街道上做生意的同行,比她少三歲。她實實在在地做起了一個凡夫俗子男人的老婆,不要考慮丈夫的臉色,不要顧忌他人的眼光,想吃就吃,想睡就睡,想罵就罵,想玩就玩,想鬧就鬧,想懶就懶,想賴就賴,總之一句話,沒有那麼多的規矩,隨心所欲地過日子就是了。

    他們夫妻倆起早貪黑,苦心經營,小日子過得還算火紅,以後他們有了自己的孩子,招娣也就慢慢淡化了對江州的思念,淡化了對廖仁、廖荷的思念。

    後來進軍家里的一切大小事務均由延生處理,特別是在使用住家保姆方面,延生更是說一不二。延生堅決不讓進軍重蹈覆轍。當然,關鍵的是延生和進軍已經懂得珍惜失而復得的二人世界,“指腹為婚”的戲言,在天上飄飄忽忽六十年,終于落花有意,流水有情。

    葛延生,脫離了十多年的婚姻牢籠的羈絆,像一只剛剛飛出籠子的小鳥,說不盡的自由和快樂,那種無法用語言表達的灑脫和自在,她希望得到別人的認同和贊美。

    她每天都要和進軍見面,見了面,自有說不盡的纏綿,道不完的繾綣。好像要把失去的愛,給補起來——包括她應該給進軍的,和進軍應該給她的。同時她還想把自己的幸福宣示天下,可惜的是那時還沒有微信,否則的話她要整天地曬幸福,讓整個地球人都知道。

    于是延生籌備了兩項活動,她首先攛掇進軍請客,進軍問,什麼時間?當時進軍正接待著一個大客戶,心想不就是吃頓飯嗎?他說,你定吧,我不管。對,你定,就是我定!

    延生早就當了他大半個家了,在私下場合,延生就是進軍夫人,起碼也是準夫人。何況現在已經基本名副其實了。

    延生在電話那頭狡黠地一笑,要的就是你這句話。

    她先出去一個電話,定下飯店和時間,再出去三個電話,請了三對夫婦,小範圍的。時間︰周三晚六點,今天周一。飯店︰醉仙樓333包廂。好,一言為定。

    周三晚,建國和史靜早早到了,建國已經退二線。史靜在李子媛那邊的支教由帶班上課,改為對教師的定期輔導,一個月跑一天或兩天。回江州的時候,後備箱子里全是新鮮蔬菜,史靜比什麼都滿意。

    一還常常鼓動她最好每周去一趟。這年把,一常常拖著史靜,她倆由原來的若即若離,迅速發展為閨密,也許是有建國和進軍的關系,也許是她倆性格的互補。

    一請客,建國首先想到了今天是“4•23”,而且是整整四十周年。他內心極其欣賞一的動議,同時也泛起一絲絲惆悵。

    四十年了,當年的紅衛兵已經花甲年歲,死了的,也鮮有人提起。可就有葛一居然記得,且願意做文章。

    文建國一見到葛一,就說︰“賊心不死。”

    葛一大笑曰︰“‘有的人活著,他已經死了;有的人死了,他還活著。’我是半死不活的人,只有找點酒喝喝,才感覺到。誒,我是活著的。”葛一就是瀟灑,把個“死”“活”隨意顛來倒去,說得還挺有哲理,挺風趣的。

    “忍看朋輩成新鬼,怒向刀叢覓小詩。”建國大腦里閃現出魯迅的詩句,他可惜自己不會作詩,口才也沒有葛一反應得快。

    還有兩對夫婦是前後腳到的,一一一作了介紹︰江中原紅衛兵團政治處主任66屆的苗渺,攜丈夫、總工程師洪流;江中原紅衛兵團宣傳部部長、66屆的龔鳴,攜夫人小杜護士。

    文建國對苗渺有印象,她就是當年在萬晉明尸體旁哭得昏厥過去兩次的紅衛兵女戰士。當時的苗渺對萬晉明一往情深,他們同班,但還沒有來得及互訴衷腸,就陰陽相隔了。

    當時的文建國連紅衛兵都不是,所以和苗渺沒有接觸,但了解校友對她的評價。他對苗渺就像後來的少男少女對女神級的明星崇拜,只有仰視的份兒。

    那時一和苗渺是江中紅衛兵團的兩枝花,苗渺顯得更成熟更穩健,主要是協助總勤務員萬晉明處理內部事務,而一偏重于對外聯系,後來又直接把自己給聯絡到了“紅司”司令部里面去了。

    建國對龔鳴的印象很深,記得原來他長得很瘦,瘦骨嶙峋,現在是人未到,肚子先到了。但臉模子沒有變,記憶猶新。他的名字更是如雷貫耳,好文筆、好口才。建國並不和龔鳴打招呼,說了一句“《一雙繡花鞋》”,兩人就緊緊擁抱上了。

    苗渺平時與一保持著常規聯系,特別在有了手機以後,有事沒事發個短信互致問候。她能夠體諒一今天請客的用心良苦,她對“4•23”這個日子太敏感了,沒齒難忘。

    洪總是“文革”前的大學生,與她家是老鄰居,比她大5歲,當年30歲的洪流主動跑到她下放的生產隊求婚時,苗渺將自己的故事毫無保留地講給他听。最後和他約定,如果你能夠再等七年,我就嫁給你。那時苗渺已經下放三年了。七年之後,苗渺正好上調回城,什麼話也無需交待,兩人喜結良緣。

    龔鳴由于是紅衛兵團的筆桿子和喉舌,在“文革”後期及其結束後的一段時間里,他屢遭沖擊和批斗。

    讓他哭笑不得是,“清理階級隊伍”“深挖5•16”“批林批孔”“揭批‘三種人’”,哪個運動來了,他都是被批斗的對象,都是敵對分子,都是社會渣滓,隨之而來的是寫不完的交待材料。材料寫多了,有時他自己也不知道哪是真的,哪是假的。實在挖不出材料的時候,就做陪斗對象。

    在他30歲那年,因植物神經功能紊亂長期治療,從而認識了後來成為他的妻子,當時只有20歲的小杜護士。

    苗渺明知故問︰“為什麼是今天聚會?”

    “為什麼不是今天?”一故意不回答,反問,“為什麼不能是今天?”

    “‘竦身一搖’”“‘為了忘卻的紀念’”龔鳴還是老夫子的秉性,他不緊不慢地給兩位女生作出了解答。他其實可以猜到她們應該知道今天的主題,但他還是要顯擺顯擺。

    龔鳴接到電話通知的時候,一看日期,就理解了一用意何在了。他很高興,四十年了還有人記得這個曾經令人興奮、沮喪、痛苦、悲哀,從而反思的“黑色的星期二”。

    他是“4•23”的策劃者之一,萬晉明沒有同意他到現場,叫他及時做好宣傳報道就行。如果他去了,是否是和萬晉明、周衛東一樣現場就光榮了?說不清。在以後被審查的日子里,他主觀上有抵觸,可每每想起死者,他就釋然,這點審查又算得了什麼?我認了。雖然在客觀上,他的精神難以抵抗反反復復長時間的折磨。
第三部 第二十九章 老三屆祭奠青春(一)
    寫到這一章的時候,我突然就有了哭的沖動。“筆”未動,淚先流。為他人,為自己,也為我們曾經生活的那個年代。當天室外最高溫度37℃,我在26℃空調書房里感覺到了冷。——文建國寫作筆記摘錄  

    進軍是最後到的,一催了他三次,他才匆匆忙忙趕到了飯店。他確實忙,不是擺架子。特別是今天,他沒有絲毫想擺架子的意識。當他知道延生今天請的客人以後,說實話,他還有點誠惶誠恐。

    廖進軍坐上主席,他稱苗渺為大姐,稱龔鳴為大哥。“嘿嘿,當時都是部級干部呢,我是團副。唉,不是部隊的副團長,是紅衛兵團的副團長,是唯一殘存的紅衛兵團‘領導’,另外兩個都光榮了。今天延生組織這個飯局,有紀念他們的意思,但我們只敘友誼,不說其他。”他直來直去,既點題了,又不提倡這一主題。因為他不喜歡多愁善感,舊事重提,人活得太累,沒意思。

    本來這個聚會他是不想來的,苗渺是大家公認的萬晉明的戀人,而且今天還攜丈夫,不要搞得大家不開心。可他大話說過了,由延生作主,不來就對不起她了。這個姑奶奶是絕對不能讓她抓到話柄的。過去的故事不能重演,他也願意今後更多的是“婦倡夫隨”,萬萬不可再折騰了。

    當時廖進軍在江中紅衛兵團只掛有虛名,整天逛膀子。萬晉明要的也只是他的名氣和社會背景。想想邀請當年江中“紅衛兵團”的兩位骨干吃飯喝酒,也是挺不錯的主意。虧她想得出,我的延生同志。

    “開喝!”進軍端起酒杯,一一示意後,就一口悶了。男生白酒,女生除葛一外,是紅酒。

    一可不同意了,她說︰“我看說說也無妨,都已經四十年了。何況你剛才自己點題了,我們為什麼不把文章做下去?”她召集聚會的目的就是說說過去的事情。吃飯喝酒?誰沒有飯吃,誰沒有酒喝?

    廖進軍望著苗渺,他在看她的態度,關鍵是苗渺。他像尊重萬晉明一樣尊重苗渺。文建國也盯著苗渺,只要苗渺願意,他是很想了解66屆老大哥老大姐情況的。

    苗渺知道大家都曉得自己曾經的一塊心病,但畢竟事情過去了四十了,而且洪流一開始追求她的時候,她就主動挑明,雙方都很坦然。今天這種場合不說就沒有機會說了,她也是十分地想說說的。

    她說︰“廖進軍怕我心里難過,還有老洪也在場。其實事情早就過去。我說說,無妨。我也想一吐為快呢。再不說,恐怕機會就不多了,有些場合不說也罷。”她自己要了一口白酒,就喝了,就說了︰

    ——往事如煙;往事並不如煙。

    這句話,文建國想到大哥懷祺曾經說過。看來有些往事是不可能忘卻的,即使相信“如煙”,但事實卻是,有些往事永遠不可能“如煙”。苗渺酒喝得瀟灑,話說得瀟灑,可她的神色,卻早已慘淡。

    ——那時我和萬晉明似乎都是以革命利益為重,想想真傻,我至今也說不清我們參加“文革”究竟是為了哪門子革命事業?我們那時的信念就是听毛主席話,跟共產黨走。“我以我血薦軒轅”“international(英特納雄耐爾)”。可能是互有好感吧,在許多問題上我們心有靈犀。當然只是自我感覺,所謂少女懷春,少男鐘情。可我們連手都沒有牽過。他犧牲的時候,我確實為他哭得死去活來,可那又能怎樣?“黃鶴一去不復返,白雲千載空悠悠。”四十年了,我們還有四十年嗎?

    大家聚精會神,沒有人動筷子,沒有人踫酒杯。苗渺自己又倒了一小杯白酒,站起來敬廖進軍︰“進軍大兄弟,我真的感謝你,是你親手將他的肚腸子放進去的。只有你,廖進軍同志有這種膽識!用我後來的感覺說,你,是個男人!”

    她又對一說︰“我也敬你,祝福你,廖進軍同志是你最好的選擇,最好的歸宿。”她知道一和進軍恩恩怨怨的大概情況。她將酒一飲而盡。

    “萬晉明沒有為我留下一句話,寫過一張字條。最關鍵的是他死得不明不白。是重于泰山,還是輕于鴻毛?“泰山”“鴻毛”是我們這代人曾經涇渭分明的生死觀。誰能告訴我?那麼一場轟轟烈烈的全國性革命,有偉大光榮正確的領導,有導師領袖統帥舵手的指示,怎麼就搞錯了呢?”

    “十年生死兩茫茫,不思量,自難忘。”

    苗渺情不自禁,泣不成聲。

    洪流一邊給她拭淚,一邊說,讓她歇息,下面的我來代她講吧。

    ——“十年生死兩茫茫,不思量,自難忘。”她下放的十年,春節可以不回江州,家里有什麼大事她也可以不回來。只有每年的“4•23”,她必須回江州給萬晉明同志上墳。1978年“4•23”,我陪她去的,她告訴萬晉明,以後我每十年來看你一次,相信你會理解我的。她拉著我的手一起給萬晉明同志鞠躬,說這是洪流同志,他會對我好的。你放心!

    洪流自己也流淚了,他繼續說︰“今天上午我又陪她上墳了。她對萬晉明同志說,明年我還來,因為我已經62歲了,不知道哪一年,我就不能來了。我不能來看你的時候,你要高興才好。因為到那時,說明我們很快就可以又相見了,我們一起唱《國際歌》好麼?”

    一早已淚流滿面,她端著酒杯對進軍說︰“進軍,你帶頭,我們一起為萬晉明同志,為周衛東同志敬酒!唱《國際歌》”她不管別人是否同意,她喝酒唱歌,自己先就唱出了聲,“起來 饑寒交迫的奴隸……”進軍站起來了,苗渺、龔鳴和建國站起來了,大家都站起來了,跟著唱,“起來全世界受苦的人……”

    文建國原來只知道苗渺和萬晉明是指向沒有明確的戀人,沒有想到苗渺竟然將這一段悄悄萌芽的戀情演繹得如此感人至深,如此蕩氣回腸。即使到了陰間,他們還要一起唱《國際歌》。

    共產主義的幽靈已經附身,靈肉合一,那麼共產主義承認他們嗎?他們,66的屆大哥大姐,如果不是“文革”?那……不,沒有如果。
第三部 第二十九章 老三屆祭奠青春(二)
    整個“文革”就是借助鐘馗(“大鬼”)捉“小鬼”,紅衛兵(革命群眾)反正是幫著“鐘馗捉鬼”,而能夠成為鐘馗角色的大鬼,卻常常變換。今天是鐘馗,明天是鬼;昨天是鬼,今天也可能是鐘馗。

    建國知道,在“文革”這一特殊歷史時期,上層的“鐘馗”和“鬼”都是特指的,有所指的。而芸芸眾生只是,也只能是,跟著鐘馗捉鬼,跟著“大鬼”捉“小鬼”。是“鐘馗”,是“鬼”,全在他人股掌之間,根本沒有你選擇的權利。讓你听紅頭文件的,誰個敢說不听?

    小杜護士年齡最小,她第一次參加這樣一個群體的飯局,大開眼界。她悄悄地對龔鳴說,今後我要對你更好!她對龔鳴又增加了幾分崇拜。

    “文革”開始時,她十歲沒有到,听別人說老三屆怎樣怎樣,她崇拜,羨慕。她可不管對不對,她也不知道錯不錯。苗渺大姐的故事讓她感動,讓她流淚,這就足以說明了一切。剛才她淚流不止,餐巾紙一張又一張不停地擦拭。

    一問,小杜護士說什麼悄悄話,那麼甜蜜?顯然她也不想讓喝酒的氣氛弄得苦兮兮的。龔鳴代她回答,她說要更加珍惜今天的生活。

    “唉,也沒有什麼珍惜不珍惜的,一代人就是一代人的生活。過去的像“四•五”等等,等等,是苦難,是幸福?輪到誰,就是誰。”

    一在小杜護士面前盡管可以擺著老大姐的資格說話。她借題發揮,念念不忘她的苦難和輝煌。

    “‘四•五’我知道。‘四•五’那時候,我們听說江州廣播站有一位‘yan sheng’阿姨,乖乖,讓我們好崇拜,好崇拜哦!”

    滿桌的人都被她逗笑了,龔鳴拉了她一把,她還在說,“那時學習不緊張,就是我高中畢業的那一年,我們就整天地談,‘yan sheng’阿姨不光聲音好听,听說人也長得漂亮,還是江州一號公主,男生女生通吃。”

    龔鳴想要與她耳語,她把龔鳴推開了,接著說,“我們還自發搞了一個《天安門詩抄》朗誦會。可惜的是沒有辦法請到‘yan sheng’阿姨來指導。”

    大家已經不笑了,認真地听她認真地講,“後來又有運動來的時候,單位不讓我們多議論,可人的嘴哪里封得住呢?醫生、護士、病人都在談,還有醫生和病人吵架,不是為醫患關系,是為了運動的是非問題。我們又不知道那位‘yan sheng’阿姨到哪去了,怎麼就听不到她的聲音了?”小杜護士說到“四•五”,說到後來的運動的時候,仿佛回到了她的小女生時光,聲音還變嗲氣了。

    龔鳴踫了她三次,意思是叫她不要說了,可她堅持把話說完,引得滿桌的人再次開懷大笑。

    進軍笑得最得意,他對龔鳴說︰“龔老夫子,怎麼樣,你得叫我姨夫了?”

    “憑什麼?我家龔鳴應該比你大兩歲呢。他66屆,你68屆。”小杜護士很不服氣地問道。

    龔鳴對著進軍搖搖頭,表示很無奈。他端起酒杯,拽起小杜護士站到一面前,一是不讓她與進軍理論,說得越多,出的洋相越大;二是向一敬酒,他很認真地說︰“‘yan sheng阿姨’,我們敬酒,我和小杜向您敬酒!”

    小杜護士恍然大悟,鬧了一個大紅臉,葛一已經笑得直不起腰來了。“算了算了,我得叫小杜為嫂子呢。小杜還是喊我大姐吧,你不要把我喊老了,我可不願做你阿姨哦。”

    “說到‘文革’,真的是不堪回首。那十年我都不知道是怎麼一路走過來的。”小杜剛才鬧了笑話,龔鳴想著轉移話題了。

    “他呀,哼哼,那時植物神經功能紊亂住院治療,嚴重的時候尋死覓活,不吃飯不睡覺。所有的醫生、護士,他都跟人家鬧翻了。只有我,哼哼!你不吃飯是吧,我就把他的飯菜當他的面摔在地上;你不睡覺是吧,等他想睡的時候,我就陪他說話,不讓他睡。我跟他連發三次火,我的態度一次比一次強硬。”

    小杜顯然是為了打破剛才的尷尬,就說多了,“後來,他的情緒慢慢就穩定了,態度居然一次比一次好了。這叫不打不成交吧。再後來,也不知怎麼搞的,一來二去他就把我給騙上手了。結婚的時候,我每月有四十多塊的收入,而他剛剛正式在城里落戶,到處游蕩。”

    小杜說到這里臉上有了紅暈,顯然是想起了談戀愛時候的幸福時光。

    一插話說︰“你呀,小杜姑娘,上當受騙了吧?老夫子筆頭子厲害,嘴巴子也厲害,這里更厲害——她指指腦袋。當時他在我們江中大名鼎鼎,有好多女生圍著他轉呢——最後一句話是一故意加上的噱頭。”

    老婆揭了他的老底,一又在添油加醋地噴他,龔鳴不好意思地笑笑說︰“還是文建國好,逍遙派。沒有磨難。”他又在轉移視線了。

    “文建國有文建國的苦楚。”一善解人意地說,“當初建國肯定把我們這些風雲人物都羨慕死了。還是老話說得好,‘禍兮福所倚,福兮禍所伏。’”

    “的確如此,我曾經也是熱血青年,如果有適合的氛圍,我也肯定會走在時代前列。我是經歷了‘文革’,而沒有直接參與,也許是一件好事。讓我從旁觀者的角度‘冷眼向洋看世界’,你們是‘熱風吹雨灑江天’。只是有時又懷疑,自己是不是真的太冷了,對上面說的話,甚至對紅頭文件也常常抱有懷疑態度,因為整個‘文革’期間,紅頭文件太多,究竟有多少紅頭文件是經得住歷史檢驗的?不知道是否有人統計過?而我們對紅頭文件的態度永遠是一致的。”文建國說。

    “文建國,你又書生了,統計了有什麼用?”葛一接上去說,“今天說對的,明天就不錯了?今天是錯的,明天就不能對了?”一比他看得更透徹。

    “如此一來,那就是黑白不分,是非不清了?”文建國好像又悟出一條新道道,他望著葛一說,滿臉的疑惑。

    “大概如此。基本如此!”葛一的口氣不容置疑。

    “他呀,一顆心始終是躁動的。他就是‘時刻準備著’的那種。不要說《國際歌》了,就是少先隊的鼓號聲響起,他也自詡為共產主義接班人。‘滿腔的熱血已經沸騰’,他,就是給一個支點和一根足夠長的杠桿,就可以撬動地球的人。可是他從來沒有找到支點和杠桿。”史靜一直沒有說話,此刻說到建國,她不能不說了,否則一又要責怪自己不合群了。

    “你們才結合了幾天啊,你就這麼了解建國?”一又逗弄史靜了。
第三部 第二十九章 老三屆祭奠青春(三)
    史靜既然開口了,不免就多說幾句吧,“呵呵,你不要忘了我們是小學同學。從小看大,三歲看老。”

    “你這是在表揚他,還是在批評他?”一繼續。

    “兼而有之吧。”史靜不卑不亢,不褒不貶。

    “喝酒喝酒,這女人多了就煩,逗起嘴來沒完沒的。”進軍用酒杯篤篤桌子,既表現出大男子主義,又說明大家關系不見外。

    “回歸主題。”他站起來說,“我最後再敬萬晉明三杯酒。第一杯,我表示歉意,當初沒有陪你上戰場;第二杯,表示感謝,是你讓我多活了四十年了;第三杯,我向你保證,我進軍今後對苗渺大姐和龔鳴大哥,一定多聯系,多關照。”他說一句,倒一杯,喝一杯,神色凝重悲壯。

    建國的眼眶微紅潮濕,他好像是第一次發現進軍為同學為戰友動了真感情,包廂里空氣似乎也凝固了,隱約可以听到的,只是沉重的呼吸聲。

    進軍的感情感染了龔鳴,他也站起來,連喝了三小杯,然後才緩緩地說︰“夜正長,路也正長,我不如忘卻,不說的也罷。但我知道,即使不是我,將來總會有記起他們,再說他們的時候的。”

    他一邊說,一邊落淚,似乎感情上還不足以表達完全,他又說︰“‘死者倘不埋在活人心中,那就真真死掉了。’萬晉明不死!”

    建國知道第一句是魯迅先生雜文《為了忘卻的記念》里的,第二句似曾相識,回家一查,又是先生的話(散文《空談》)。龔鳴天衣無縫地當作自己的感情抒發了。

    龔鳴是在工廠的技術崗位上退休的,就憑這兩段話,建國不能不對龔鳴肅然起敬,這66屆臥虎藏龍啊。這萬晉明如果還活著,一定也是十分了得。

    史靜對自己關于“從來沒有找到支點和杠桿”的評價倒也是十分中肯,是一針見血的。建國想起史靜的話,有所觸動。“支點”和“杠桿”不是沒有,或者是自己沒有用心去找,或者是自己視而不見,或者是自己無動于衷。他絕對沒有想到,史靜有如此真知灼見。也許這句話戳上了建國的痛點,也許是菩提灌頂,豁然開朗。從此他記住了史靜的這句話。快退休了,認真推敲起來,確實是一事無成。文不能測字,武不能防身。

    說到文建國,絕大多數人認為,他是一個好人。在當下有時好人等于無用之人。而談到他哥哥文懷祺,人家能報出一連串的頭餃,“特級”“國貼”“物理權威”“英年早逝”等等。而文建國呢,就是一個“好人”二字概括了。再多一句,混得還可以,副處。

    這一輩子就這樣畫上句號了?建國顯然心有不甘。

    昨天聚會結束時,一對建國說,明天你們在家等我,我有重要事情商量。建國問︰“又出什麼大事了?”“大事,好事。明天我來就知道了。”

    今天一見面,一就告訴建國、史靜,昨晚喝酒的時候,接到律師的電話,進軍的離婚手續辦好了,昨天人多,我沒有好意思講。

    我和進軍商量了,下個月就領取結婚證書。他問我需要一個什麼樣的形式來慶祝。我們的婚姻來之不易,我是想有一個讓人刻骨銘心的儀式來紀念一下。我隨即把一個早已在電腦上寫好的“逆天”計劃給他看了,一開始他有點猶豫,但最終還是同意了,讓我听听你們的意見,如果你們原則同意,就請建國完善計劃。

    一很神秘,說了半天,還沒有披露究竟是什麼計劃,這計劃又是如何“逆天”的。

    史靜打趣道,“這一也快老得不行了,窮嘴 裊稅 歟 姑揮興黨齦齙賴覽礎!br />
    “心急吃不了熱豆腐。我的計劃,建國肯定欣喜若狂,就怕史大小姐不願意呢。”一還是故意不說,且故意將史靜一軍。

    “願意不願意你倒是說出來听听啊。”史靜其實並不急,對這個閨密的個性,她也是太了解了,不過她還是先表態了,“你放心好了,我早已隨雞隨狗隨牛了。”

    “那好,我說了?”一還在賣關子。

    建國笑,看來這個計劃確實有點“逆天”了。一是故意要把味口吊足了才說,自然有她的道理。他遞給一香煙,自己也點燃一根。

    一長長地吐出一口煙霧,很愜意。

    “打開窗子說亮話。”史靜一邊去把窗子開大點,一邊說。

    “我們四人自駕西藏游!”一說了。說了以後她才坐下來,“靜若處子”,像等待老師宣布考試成績。

    建國明明白白听到了,他確實很興奮,要說他欣喜若狂還不至于。他擔心史靜。如果史靜不去,整個計劃就得泡湯。他看著史靜,靜候史靜表態。史靜的一票才是成功與否的關鍵。

    “今年拉薩剛剛發生‘3•14’打砸搶燒嚴重暴力犯罪事件,現在就去好不好?”史靜問道。

    一卻嘲笑她,“你外行,正是剛剛發生了,中央引起高度重視,這時候就是最安全的。最危險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你不懂?我想,建國肯定是沒問題,我就擔心史大小姐嬌滴滴的吃不了這個苦。”不知道一是真心坦露,還是玩的激將法?

    “建國去,我肯定去。我的身體沒有問題。已經五年了,再說了,到西藏主要是解決缺氧的問題,我注意一點就行了。其他問題都不是問題。”史靜知道建國的西藏情結,她可不想壞了建國的興致。

    “那好,一言為定。”一趕緊拍板,生怕史靜反悔,隨後又強調,“你們什麼東西都不要準備,只帶換洗衣服就成。另外,就是建國你要帶多少書包到西藏,你自己買。那是你的私事,我可管不了。”

    她把流行的玩笑話說得像真的,讓史靜一開始沒有听懂,問︰“帶多少書包干什麼?”

    一越發得意,還故意跟建國眨眨眼,好像要保密。可是她笑得詭異而又夸張,引起了史靜的懷疑。史靜看出端倪,卻不動聲色,順水推舟,和建國說︰“我代你買十二個書包,再加十二個筆盒夠不夠?”

    一說︰“史靜真大度,建國你討了一個好老婆。”

    “你不要睬她,她是吐不出象牙的。”建國對史靜說,“不過帶點書包和筆盒也好。總不能空著手串門吧。”

    葛一又得起勁來,笑曰︰“怎麼樣,我說的話不會錯吧?”
第三部 第三十章 四人自駕西藏游(一)
    西藏是我夢寐不忘的地方,不僅僅是因為我曾經兩次援藏,還有它本身具有的自然和人文的神秘。當然,我沒有忘記達瓦,我心中的女神!——文建國寫作筆記摘錄

    決定了自駕西藏旅行,文建國一直有些興奮。他腦海里冒出的第一個字眼,就是“達瓦”。

    三十年,沒有想到交通發達如此之快,如此之好。前年7月1日青藏鐵路正式通車的時候,他就有了再到西藏看看的願望,那片神奇的土地,總是那樣的魂牽夢縈。他曾經把達瓦的故事說給史靜听,當然,他下意識地將自己情感上的漣漪,從簡從略了。

    現在西藏旅游已經是絕大多數內地人的夢想了,到西藏旅游成為一種時髦,因為那里不僅有藍天白雲雪山草地,還有歷史的傳說、神秘的人文景觀。只是因為那里高海拔,讓相當多的人望而生畏。每每有人談到西藏,文建國必然為之怦然心動,好像在那遙遠的地方,真的有位好姑娘在等著他呢!

    昨天文建國跟袁校長請假一個月,說是“西藏自駕游”。

    袁校長很是羨慕,還隨手拿了兩條香煙給建國,建國笑納。袁校長又讓他帶兩台電腦,說送給曾經援藏的學校,建國這下真的很感動了,袁校長是里子、面子都給足了。

    文建國退二線以後,袁校長有點不習慣,在領導班子里少了一個可以推心置腹的同僚,事情怎麼做,總覺得有點別扭。

    他說現在校長是越來越難當了,時時處處不按常規出牌,時時處處得看領導的臉色辦事。可一旦有事,需要承擔責任的時候,又必須是校長首當其沖。他說,退二線真好!

    文建國說︰“退二線,退休,反正是每個干部的必經之路。但現在的政策規定有失偏頗,處級57歲,科級55,有些地方的股級51、52歲就退居二線,實在是人才大大的浪費。當領導的都希望自己退得越遲越好,也都希望自己手下的人,越年輕越好。說個不好听的話,那是‘司馬昭之心’‘武大郎開店’。我也是退二線了,才能說,才敢說這種話。”

    “退二線真是‘無上榮光’。人家一听,就是曾經當過領導的,最起碼的也是個‘股級’。有的地方男同志退二線,還有八年才退休。八年,什麼概念?日本鬼子被打回老家去了。像你,享受二線待遇,就可以到西藏游山玩水去了。還有的退了再干,等于高干,美其名曰發揮余熱。僅此一項,人力資源不知浪費多少?有誰問過?有誰統計過?最苦的就是工人——農民就不談了——人家不叫‘退二線’,叫內退,叫下崗,叫工資打折。”袁校長說起退二線,也是頭頭是道。

    袁校還說了在江州已經廣泛流傳的新聞,某區某局某局長,退二線的時候,辦公室不騰,車子不讓,還經常找部下談心。表明自己雖然“二”了,但你看,我的一切皆無變化,起碼也在“二”與“非二”之間。就好似“哥已不在江湖,但江湖還流傳著哥的傳說一樣”。那感覺是極好的。其實他本人不是不知道,在他退二線之日,就有人燃放爆竹,普天同慶了。這又是何苦呢?我可以斷定,如此迷戀自己位子的人,出問題是遲早的事。文書記,你信不信?

    “那當然,那是必須的。這種人不出事不就更壞事了?”建國知道他說的是誰人。現在是沒有事的時候,一般不把話說穿了,能夠保留面子的盡量保留面子。一旦出了大事,成了笑話,那是誰也沒有辦法的。一般人也不做牆倒眾人推的事兒。給個面子的話,就說,其實某某,人還是蠻好的。

    就在他們興致勃勃,自駕游的準備工作基本就緒的時候,四川汶川突然發生特大地震。按史靜的建議,是不是就不要去了——她還是有點為自己的身體擔心呢。可是葛一同志哪能同意呢。

    她強調“明行山有虎,偏向虎山行”。我的《進藏攻略》已經做好,按照《進藏攻略》上的要求,糧草也基本到位,氧氣包我都買了。不行,去,還是要去的!史大小姐,你放心,我保證你性命無虞!我家進軍也說了,我們要到離汶川最近的地方走一走,災區里面就不一定進去了。等我們的車子進入汶川地區以後,彎一彎,以我們四人個人的名義,共同向災區捐款萬元。然後繼續前進。

    “攻略”一詞的本義是進攻佔領,或攻擊擄掠。如今衍生為指南、方法的意思了。葛一挺時髦地用上了“攻略”一詞,西藏自駕游立馬變得崇高偉大起來,而且也挺有文化內涵的。

    文建國看看一,笑了笑。心想,我們本來就是文化人,有內涵也是應該的。他又看看史靜,史靜的態度好像是遇到了一,不行也行了。

    出發前幾天,進軍的車子換成了七座越野車。

    車是朝著相反方向開的。史靜問,有沒有開錯?

    進軍回答,不會錯的,彎一下,辦點小事,不耽誤。

    一一路無語。車子停在了民政局門口,進軍和一下車,胳膊挽著胳膊走進民政局。等他倆從民政局出來的時候,進軍的右手與延生的左手已經是十指相扣了。

    建國對史靜說,一生相守,余生不可能再分離。我們下車,迎接新婚夫婦!

    史靜不相信。建國說,听我的,沒得錯。肯定又是葛一玩的花頭經。

    進軍問︰“我們出發!你們下車干什麼?”

    “建國說,下車迎接新婚夫婦!”史靜回答說。

    進軍與延生相視一笑,說建國,你真的太聰明了!所以,你看,你就沒有我長得富態。

    一上車後,先拿出一盒費列羅巧克力,請吃糖。然後對建國和史靜說︰“今天我和廖進軍正式結婚了。現在開始度蜜月,邀請伴郎文建國和伴娘史靜,與我們一同西藏旅行。此刻,2008年5月20日九點28分,請廖進軍同志鳴笛,出發!”

    一臉上的笑靨,充滿著慈祥雍容和喜悅,好像還有了一絲絲羞赧。

    建國鼓掌,史靜鼓掌。建國說︰“怪不得選在今天啟程呢,原來是把一個個橋段都安排好了的。有沒有告示江州人民“520”?都是六十歲的大爺大媽了,一怎麼還害羞了呢?進軍,事先也不告知,起碼我們得準備一份賀禮啊。”

    “沒辦法,我家姑奶奶的脾氣你知道,她玩的神經一套一套的,ど蛾子一枚一枚的。賀禮呢,就免了。伴郎伴娘的紅包我也不給了。兩訖!”進軍笑呵呵地說道。

    建國又說︰“難怪今天女主人上車以後一路無語,原來是一直在醞釀感情,跟我們玩深沉,給我們一個天大的驚喜。不知道剛才她在領證的時候表現怎樣?她到現在也不說話,真的就是從今天開始改邪歸正,做一個賢妻良母了?”
第三部 第三十章 四人自駕西藏游(二)
    平時都是葛一指點江山,今天好像換了一個人了。她微笑不語,好像還沉浸在領證的幸福之中,沒有緩過神來。

    這一天來得太不容易了。四十年了,總是陰差陽錯的,兩個人都是由著性子使,到頭來,竟然殊路同歸。這個圈子兜得可是夠大的了。

    “六十年了,從‘指腹為婚’開始,風風雨雨,你們真不容易。這是不是命中注定的?還是廖司令有遠見,一語定乾坤。”建國不依不饒,故意饒舌,越說越起勁。

    葛一終于清醒了過來,她問建國,剛才你絮絮叨叨地講的是什麼?

    “怎麼,我難得說了這麼多好听的話,你竟然沒有听進去?”建國驚詫,“我白費心思了,你在干什麼呢?”

    “小的,剛才在做夢,做美夢。我突然間多了四個孩子,一共是五個了。是喜,是憂?一頭一尾是女孩,還好辦,中間還有三個公雞頭子,這要真折騰起來,我的媽呀!屋頂會不會掀掉?”一說得一驚一乍的。

    建國開心地笑道︰“不要愁,‘射人先射馬,擒賊先擒王’。只要你管得了進軍,那三個小毛賊還不是小菜一碟。”

    “那倒也是。”一說,“進軍,你說呢?”

    “姑奶奶,您放心!從西藏回來,我就召集‘班務會’。首先,是學會叫大媽媽。要讓他們知道,四十年前,大媽媽就是這個家的女主人了,後來也一直是。只是由于歷史的誤會,今天才得到法律的認可,名正言順。這叫還原歷史的本來面貌。

    第二一個,今後他們的生活費用,包括零用錢都由您親自掌管。這第二點最最重要。經濟是命脈,不听話,就斷他們的口糧。看看有哪個小兔崽子敢造反?

    誒,你們知道領養一條成年狼狗回來怎麼才能讓它听話?不知道吧?哼哼,我告訴你們,餓它個七天七夜,讓它筋疲力盡,站都站不穩的時候,開始一點一點地喂食,讓它感覺主人真好。你趕它走,它都不走啦。

    這第三嘛,這第三是什麼?第三就是憑您葛延生同志的個人魅力,沒有做不好的事。老子都歸她管,你們不服?誰敢不服!”

    進軍知道延生正在N瑟,便胡扯了三條,拍足了馬屁,把延生放進了蜂蜜罐子里去,再把她搖晃搖晃,讓她暈頭暈腦,快快活活地做新娘。

    建國和史靜拍手稱快,一自然笑得合不攏嘴。

    說話間,車子已經過了長江大橋,很快進入了安徽境地。

    進軍說,這次長途旅行,時間長,條件艱苦,可能還會遇到一些無法估計到的困難。為了旅途的安全(這是第一要素)、順利、快樂和輕松,我自封指揮長兼主駕,建國任高參兼副主駕,延生是財務主管兼聯絡官,史靜的頭餃最多,醫生,營養師,氣象工程師,還有一個是翻譯官。既各司其職,又相互關照。遇到解決不了的麻煩,大家商量著辦。

    一說︰“人家是英語,這是到西藏,要什麼翻譯官?”

    進軍說︰“這你就不懂了吧,英語,藏語都屬鳥語,屬于同一個語系大類,可以互通的。不信你問問史靜。”

    “真的嗎?”一當真問史靜。

    “一半是真的,還有一半嘛,建國你說說。”史靜把球踢給了建國。

    “你呀,進軍把你賣掉,你還幫他數錢呢。”建國笑曰。

    一真想給進軍一個後腦勺子,想想他在開車,就在他的頭上摸了一下說︰“記著,欠一下揍。”

    進軍笑笑說︰“可不能隨便踫我哦,四個人的小命都在我手上捏著呢。反正現在到處都是官,我們不自封,豈不吃了大虧。從現在開始,我們就以職務相稱,人家听了,也不知道我們是什麼級別,可以嚇唬嚇唬別人就行。但千萬不要喊廖主駕、文副主駕,葛延生同志,你听到沒有?”

    “知道啦,廖主駕、廖師傅。”

    “真是朽木不可雕也!”

    進軍一斗嘴斗得好玩,還有建國不斷插科打諢,一路歡聲笑語。

    文建國坐在副駕駛的位子上,他有幫助察看前方路況的職能,還有為進軍點煙遞茶的職能。建國適當控制煙量,幸虧進軍換了車子,既寬敞又有天窗,否則史靜肯定受不了。進軍還是不時地提出了抗議︰“誒!怎麼好長時間不代我點煙了,照顧史靜,不管我?你重色可以,但絕不可以輕友唉。”

    按照一的攻略,當天晚上住宿宜昌,由于上午進軍和一辦了一件大事,耽擱了時間,當夜無話。

    第二天上午游覽三峽大壩,關于三峽大壩“建”與“非建”的理論之爭,不是百姓們可以理論的,建國們只看到大壩的雄偉壯觀。

    在前往成都的路途上,建國用幾個詞組進行了概括,那就是藍天、白雲、青山、綠水、洞多、車慢。第三天,車子從成都出發上了318國道。

    建國讓後座系上安全帶。一說,老夫子不要迂,沒事的。

    建國堅持,史靜听話,系上了。一若無其事。

    建國不想理論,但車禍的慘痛教訓歷歷在目,他正在為難。進軍發放了︰“姑奶奶,在生命的安全問題上,可不能有絲毫的閃失哦!您說萬一有誰出了問題,您老人家的《攻略》豈不前功盡棄了?”

    車子剛剛進入天全縣,就听到四川交通台的廣告語︰“川藏線,男人必走的路”。

    一說︰“男人走路,有女友作伴,更是走得有滋有味。”

    進軍卻道︰“明明是男人走的路,你這個女人家非要來走?”

    延生來不及理會他,看到路標,前面就是二山隧道了,她唱起了《歌唱二山》,“二呀那二郎山,高呀麼高萬丈。”

    史靜加入,“古樹荒草遍山野,巨石滿山崗。”

    建國也熱情高漲跟上了,“羊腸小道難行走,康藏交通被它擋,那個被它擋。”

    進軍唱不出歌詞,但曲調是熟悉的,他吹響了口哨,正好伴奏。

    建國內心感嘆,廣告語播報得及時,這條路走得真是太有必要了,和當年支教援藏完全是不同的感覺。那時是茫然、求索、希望;今天是快慰、回味、新的希望。新的希望是什麼呢?建國又說不出來了。都是花甲之年了,還有什麼新的希望嗎?

    沿路時常見到有步行和騎車進藏的,且多為男人。建國指指他們,這才是真男人。騎車者為精品男人,步行者為極品男人。可惜我已經回不了那種激情燃燒的歲月了。
第三部 第三十章 四人自駕西藏游(三)
    二山海拔3400多米,素有“千里川藏線,天塹二郎山”之說,如今的二山隧道,海拔2100,隧道長4180米,轉眼之間就過了二山。峰巒疊嶂,懸崖峭壁一瞬間就是回眸眺望了。

    318國道有的路段路況很好,建國、一和史靜都搶著開車過癮,進軍坐在旁邊做指導。

    開車的建國們又嫌他 簦 甘只 諾模 萌聳懿渙恕=吹潰 忝淺隼矗 壹蛑本褪腔釷蘢鎩1任易約嚎 禱估郟 菇粽擰K懍慫懍耍 底踴故僑彌骷堇窗傘br />
    車子到了理塘,海拔上了4000,晚上住宿大家都有了高反,太陽穴有些許感覺,四肢乏力。進軍還是堅持一人獨自小酌,建國雖然陪著他,但滴酒不沾。進軍喝了兩口也沒有了興趣,早早回到房間。

    進軍和延生不願相信,缺氧的日子真就這麼難過?他們在洗澡的時候想親熱一番,可竟然真的性趣全無。

    進軍想到一個段子,感嘆︰ 一江春水已流干,兩座高山成平川,昔日風景今不再,只剩兩顆葡萄干。延生也頗有同感,和曰︰枯草堆里到處翻,始終不見槍和彈,歲月滄桑不饒人,只見一根蘿卜干。兩人笑成一團,很快就各自睡去了。

    海拔4658米業拉山山頂令人氣短,“九十九道拐”U型彎,又急又陡,每個拐彎處還堆集著二、三十公分厚的泥土,車輪輾壓之處,塵土飛揚。山下還有怒江等著,稍不留意,人仰車翻,粉身碎骨,葬身魚腹。

    建國還真有點擔心,這進軍要有一點馬大哈,立馬全都報銷,他大氣不出,眼楮緊緊盯著前方的路。當年第一次進藏,走的是青藏線,好像道路沒有這麼險要。

    一和史靜也不吱聲了,想眯一眯的,可望望窗外,瞌睡蟲早已飛沒了。車子過了“九十九道拐”,車廂里才又有了歡聲笑語,回想起來,真的令人望而生畏,而又回腸蕩氣。

    建國提議來一首詩吧,四個人一人一句,湊成《過業拉山》,不問平仄,不問對仗,不問節奏,只講內涵,當然,押韻還是必須的。一第一個響應,說,那就請你老夫子先起頭吧。

    建國也不謙虛,第一句是,“此景人間哪堪有”;一接上第二句,“我輩驚呼畫中游”;史靜沉吟片刻,說第三句,“山高路險雲中過”;“叫我說,誰開車?剛才一個個怎麼都沒有聲息了,現在又神氣十足了是吧?”進軍趿巳炖 齲 笊鵲潰骸胺街    邸  誶巴貳薄br />
    建國拍手叫好,“就數進軍最後一句氣魄最大。”

    “沒有我們前面三句墊底,他哪來的氣魄!”一不服氣。

    進軍開始吹牛了,“以後等我什麼事情也不干的時候,延生,你每天侍候我一斤酒,我給你三首詩。李白斗酒詩百篇,進軍斤酒詩三首。”

    “一斤不少了點?三斤正好。”延生說。

    “那不行,一天九首詩太多了。”進軍不怕酒多,怕的是詩多。

    傍晚時分來到波密縣城扎木鎮,這里海拔2700米。四個人又神氣起來,安排好住宿,外出找飯吃。

    川藏線上以四川人開的飯店居多,酸甜苦辣,自不必管它,只要看上去還算順眼。說話間,逛到一家飯店門口。

    店老板早已恭候在側,小小的塊頭,潔白的圍腰,笑容可掬,搓著雙手,清清爽爽,一副絕對巴結的模樣。

    飯店叫“富順豆花飯店”,碩大的白字剪貼在一幀紅色橫幅上掛在門樓,還用小兩號的黃色字體標注有“驢友驛站”四字。

    一說挺順眼的,大家相視一笑,進得門去。

    伴隨著店老板吆五喝六,店小二傳菜開酒。進軍一瓶啤酒已經見底。

    一正指著滿牆滿壁的留言笑罵︰狗屁不通!有傷風化!有辱門庭!老板,拿筆來,看看我們領——導,看看我們的史前——驢題字、題詞、題詩!一字千金,包你蓬蓽生輝!包你生意興隆,包你財源茂盛!還有,下次來,包我們免費!

    建國大笑。哦呵,好家伙,這最後一句才是關鍵。蓬蓽生輝那是主人家的客套話,由一說出,大言不慚。好在老板並不在意——不懂抑或故作糊涂,顛顛簸簸送上水彩筆。

    滿屋盡是鬼畫符,簡單的是姓啥名什到此一游,復雜一點的是姓啥名什從哪到哪,還有的就是豪言壯語、甜言蜜語、流言蜚語、胡言亂語,反正落款統稱驢友——不管是(匍匐)叩行、步行、騎車者,還是自駕、坐火車、乘飛機者。

    此刻,一手指的位置,偏偏有凸出來的承重牆壁上留有一方空白。

    酒到酣時當水喝,豪情壯志油然生。建國這右手剛剛接過水彩筆,左手就已經被一托起,端上了一海碗啤酒。

    “醉里乾坤大,壺中日月長。”盛情難卻,建國認可了非我莫屬。他略表謙虛,先把那啤酒灌將下去,跨上飯桌,再爬上架在飯桌上的方凳,全然不顧80公斤的身板戰戰栗栗(平時不善爬高猴低),把昨天大家胡扯的《過業拉山》涂鴉壁上︰

    此景人間哪堪有,我輩驚呼畫中游。

    山高路險雲中過,方知英雄在前頭。

    (末了,還不忘簽上大名和時間)

    自駕川藏行  江州  文葛史廖

    二八年五月二十七日

    至于質量咋樣,書法如何,書中自不必交待,玩的是興致,是激情,是心跳。

    建國倚酒三分醉,似君臨天下,指點江山;又似唐宋詩人詞家,笑傲歷代文人騷客,將那“七絕”有滋有味有模有樣地誦讀一遍。他一時神清氣爽,酣暢淋灕。酒氣、豪氣、義氣渾為一體,他又被一斟上滿滿一海碗啤酒,又是一氣而下。

    海拔4658米的業拉山,心驚膽戰的“九十九道拐”,望而生畏的怒江統統拋到了爪哇國去也。

    史靜盯著建國,雙手情不自禁地伸張著,生怕他喝多了摔下來。她還是第一次看到建國如此豪爽,如此N瑟,如此放肆。有詩,有酒,一個男人的本性似乎才要暴露無遺。
第三部 第三十一章 拉薩河邊祭達瓦(一)
    到一趟西藏真的不容易,無論是去旅行,還是去工作(更不容易)。我在拉薩河邊與達瓦作了最後的道別。——文建國寫作筆記摘錄

    進軍看了建國寫在牆壁上的詩,十分不滿。他問,落款為什麼把我放在最後?進軍和建國的關系,好就好在從來不隱瞞自己的觀點,一旦有不同想法,必然一吐為快。

    一眼楮一掃,自言自語曰,“文”“葛”“史”“廖”。她拍手嘆曰︰“建國,你的落款絕了!”

    進軍不解,問︰“什麼意思?”

    史靜默默地念了兩遍,好像也悟出有那麼點意思了。她笑笑。

    “建國,你什麼意思?”進軍直接問建國。

    建國也只是笑,他等著一解答。落款的時候,只是按照寫詩的順序,寫下姓名太張揚,不留下痕跡又不甘心。經一提醒,他把落款處四個人的姓氏也讀了一遍,茅塞頓開。一太有才了,如果有誰被她抓住把柄的話,那絕對是跑不掉的。“階級斗爭是個綱,綱舉目張。”她葛一吃政治飯是一塊好料子。

    一嘲笑進軍是大呆鵝,“你把落款仔細讀讀看,用諧音讀!再用上不同的標點,句號、問號、感嘆號、省略號。”

    進軍又把四人姓氏讀了一遍,嗯,有點味道。“最後就最後吧,只要成全了文老夫子,我墊底也高興。”他故作無奈地說。

    一則大做文章,慷慨激昂一番。用進軍的話說,她又在發表謬論了。說到最後,一認為,最恰當的是問號,可以引發反思和警覺。

    文建國感慨,我無心插柳柳成蔭;她點石成金許真君。“文葛史廖”後面用什麼標點,是個問題。幾億人一種聲音,演繹著同一場鬧劇,昨日鐘馗今日鬼,明日復又為鐘馗。“鐘馗”與“鬼”的表演都很認真,雖然滑稽。文建國想笑,笑不出來,因為想哭的因子太強大了。

    第二天“爬行”通麥,十幾公里走了兩個小時,但進軍堅決不讓別人駕車。山體土質疏松,路窄導致錯車的空間極小,還有難以預料的泥石流和塌方。進軍調侃道︰“無論前面多少困難,沒有鋼盔,頂著鋼精鍋也要往前沖。”否則怎麼辦?現在是進退兩難啊!

    八一鎮海拔2900,植被茂密,是高原上的一片樂土,對于內地人來說,沒有缺氧的感覺。也許是休息得好,也許是當天就要到達拉薩,建國思維活躍,欣喜之情油然而生,老是出現吟詩的沖動。他說,我又要寫詩了。即使不成體統,但能表達此時此刻的情境那又何妨?

    一答腔︰“我知道快要到送書包的時辰了,心情難以平靜。來吧,說出來我們听听。”

    建國說︰“《無題》︰朝辭八一雨,腹空蒸籠煙。拉薩意更濃,出城已晴天。”

    “太簡單。建國,你老實交待,你有沒有一種‘近鄉情更怯’的感覺?”一問。

    “進軍,你說一這種話也可以當著史靜同志的面問?”建國跟一瞎扯上了。

    “我看可以!”進軍說,“這說明延生跟你關系親近,跟史靜關系也親近。史靜你說呢。”

    “我看可以,建國不讓說,說明心里有鬼。”史靜也逗樂子了。

    “建國啊建國,都這一把年紀了,還有什麼不能說的?說說吧,史靜大小姐經得起風雨。不經風雨,哪見彩虹。”一像真的在安慰建國了。

    呵呵,建國笑得有些許尷尬,些許苦澀,還有些許遺憾。

    一晃,25年過去……

    他把跟史靜講過的關于達瓦的故事復述了一遍。最後要求,明天上午請你們陪我去給達瓦上墳。

    車子到了拉薩近郊,進軍突然靠邊,說︰“文建國同志,挺進拉薩的車子由您親自駕駛,這是一件挺莊重挺光榮的事兒,馬虎不得。您三次進藏,輕車熟路。目標,拉薩飯店。”

    一聳聳肩膀,故作寒冷狀,史靜掩面而笑。

    進軍的作派當然是搞笑的,但他這樣想這樣說,還是特意給了建國的面子。建國自然當仁不讓,“如此光榮莊重的任務交給我,三生有幸。謝謝廖指揮長,保證圓滿完成任務,堅決不辱使命!”

    “史靜,這是怎麼啦?兩個大男人酸里叭嘰的。”一哈哈大笑。

    第二天上午還是建國開車,路上他買了一捧鮮花。在拉薩市南郊拉薩河雅魯藏布江江口,建國一朵一朵地摘下鮮花,投入雅魯藏布江。他似自言自語,又似對進軍他們說,達瓦去了天國,還有25天就整整25周年了。

    建國神色黯然,進軍他們也不好多說什麼。建國面對逝去的河水江水三鞠躬,心里一陣酸楚,“達瓦,看來是徹底地向你告別了,今後也不可能再來給你獻花了。”他強忍著,沒有讓流淚流出,但眼眶是實實在在地紅了。

    進軍駕車,從拉薩河到羊卓雍措,一路無話。

    羊卓雍措湖面平靜,一片翠藍。史靜對建國說,這天這山這水,如果不是缺氧的話,就生活在這里多好!建國沒有听到她說什麼,他的眼楮已經定神,正在努力回憶著那幅《秀色可餐》的油畫。

    史靜突然想起,羊卓雍措是建國和達瓦的故事接近尾聲時,一個不可或缺的地方。她悄悄地站到離開建國稍遠一點的地方,不想干擾了他的思緒。

    一正在對進軍說,你的錢賺夠了沒有?找個空氣干淨,景色秀美的地方定居才好!這里如果沒有高反,我就不走了。她動情地舒展雙臂,好像在擁抱羊卓雍措。

    進軍向延生挪挪嘴,示意她看看建國。一跟史靜招手,讓她過來。他們三人沒有再看景色,而是一直在看建國。

    建國站在那邊連續抽了三支煙才緩過神來,估計是嘴里發麻了,或者是“秀色可餐”的圖景終究沒有再現。

    當天下午文建國故地重游,車子進入瓊結縣境內的時候,建國開始激動了。他打破了沉默——剛才由于他的原因,大家陪著他,誰也沒有說話。

    瓊結縣中學的現任校長賀峰,四年前曾在江州掛職,文建國與他有一面之交。建國的考慮今天到瓊結,既希望他能提供方便,又不想增加其負擔,所以只是在快到目的地的時候,撥了一個電話。
第三部 第三十一章 拉薩河邊祭達瓦(二)
    當進軍開的車子進入學校大門的時候,賀校長正匆匆從辦公室趕來。這是一個周六的下午,他沒有休息,他像許多漢族干部一樣,把自己全身心地交給了西藏。

    他的個子不高,儼然一個藏族漢子,除了他的膚色,更有他的豪爽。

    蒼天有眼,車子剛剛開進校門的那一刻——幾乎是同時,剛才還艷陽高照的天空突然就飄起了雨滴,雨勢不猛,但雨點很大,可謂“一夕驕陽轉作霖”是也。賀校長說,這里已經三、四個月滴雨未下了,真是貴人逢雨呢!

    文建國印象中的瓊結縣中學,校門向西,面對公路。說是大門,其實只有門框,沒有門扇。門口一條小溪,清澈見底。進入校園,校容校貌一覽無余︰沙石操場,沒有一棵樹,更不見花草;所有的建築全部是干打壘牆壁,鐵皮屋頂,左邊是教師宿舍,右邊是教室,迎面是生活區,有學生宿舍,食堂,廁所。現今的瓊結縣中學已完全是一所全新的學校,與內地學校可有一比。文建國沒有找到一絲一毫的原來模樣。

    文建國將兩台電腦交給賀校長,一和史靜還真的帶來了十二個書包,每個書包里有一只筆盒。

    賀校長也沒有忘記調侃文建國,您離開瓊結30年了,真的沒有忘記送書包?大家會心一笑。

    建國與賀校長寒喧,先問起扎西校長。賀校長說,早就退休了,偶爾也還來坐坐。再問起索郎縣長、柳院長。賀校長說,我听說過這兩位老領導,索郎縣長夫婦退休後經常住成都的療養院,他們已經去世多年了。建國一聲唏噓,一聲嘆息,又是一陣惆悵,甚至還有了片刻的眩暈。在他的行李里,他其實悄悄地準備了兩斤上好的明前茶。

    賀校長把建國一行四人引到學校對過的藏族酒家,看得出,這是他常來常往的掛鉤飯店。在西藏,青稞酒酥油茶是必不可少的,因為建國的身份特殊,進軍毫不猶豫地把他推到了第一線。

    建國也不客氣,也不好客氣。我不喝誰喝?我不醉誰醉?酒水酒水,酒就是水,30年了,這里是我夢縈魂牽30年的地方啊!

    藏族女老板笑容可掬,雙手端著一碗青稞酒遞給建國,轉身又拿起一听青稞酒。她問,喜歡听什麼歌?

    “瓊結的達瓦卓瑪”,建國不加思索,脫口而出。

    她明顯地一怔,見建國含笑不語,于是她唱歌,建國喝酒。30年了,“三口一碗”,老格式,青稞酒酸中帶甜,沒有了30年前那種自制酒的清香。

    “不要總說瓊結,瓊結,使我思念瓊結的姑娘。

    瓊結的達瓦卓瑪,一雙眼楮情誼長。”

    第一遍,建國微閉雙眼,跟隨著她的歌聲,想努力去尋找30年前的感覺;第二遍,建國情不自禁與她合唱;第三遍,滿屋子里似乎只有建國一個人的聲音。

    一個老男人,一個曾經兩次援藏的老男人的獨唱︰“不要總說瓊結,瓊結,使我思念瓊結的姑娘。瓊結的達瓦卓瑪,一雙眼楮情誼長。” 不知道此時此刻的建國可否見到了達瓦?達瓦你在哪里?

    進軍跟史靜打招呼,對不起,今天只有讓他沖鋒陷陣了。看這架勢,晚上我必須上了。

    文建國和賀校長一邊吃酒,一邊交談甚歡。

    賀校長大學畢業簽約援藏8年,今年已經是第9個年頭了,調回內地老家卻沒有任何說法,身體上的傷害,飲食不正常,高反的影響,家庭的糾結,讓他煞是苦惱。作為校長也是黨支部書記,還有相當繁重的維穩任務。賀校長悄聲告訴建國,“藏獨”沒有消停的時候。

    文建國想到自己,當年援藏也曾激情滿懷,雖然沒有唱高調,但肯定不乏唱高調之人。他記得當時最令人傷感的就是苟組長母親去世,兒子卻無法奔喪。現在不會出現這種情況了,通訊、交通已經有了翻天覆地的變化,可援藏老師在解決生活上的具體困難的時候,卻仍然沒有達到讓人滿意的程度。一些黨政干部的援藏卻享受著相當多的優惠和自在,可以讓我們的援藏教師也享受同等待遇麼?

    那天下午,建國不知道自己喝了多少青稞酒,也不知道後來是怎麼爬上高坡上的藏王墓參觀的。等到晚餐正式開始時,他已經雙眼發直,盯著滿桌子的藏菜漢菜,盯著滿桌子的青稞酒,不吃,不喝,也不說話了。

    建國感覺就是一個字︰爽!兩個字︰真爽!三個字︰爽極了!如果沒有史靜的監督,這時候誰敬酒,他都是“恭敬不如從命”。他靠在沙發上,似睡似醒。達瓦卻不斷出現在他的腦海里。

    達瓦席地而坐,齊肩秀發,頸項上一圈墨紅的佛珠更是映襯著她皮膚的潔白光亮。她裸露出的一段縴細白嫩的手臂,正在用一柄樹枝,將戳著一塊微黃鮮嫩的魚肉,慢慢靠近微微啟開著的朱唇皓齒。

    達瓦翩然而至,完全一個藏族姑娘的妝扮,給了走在第一個的文建國一個深情的擁抱。

    一個天真純潔的藏漢混血少女,一雙有著“驚鴻一瞥”的“達瓦的眼楮”,正在天國鳥瞰著大地。

    建國的眼淚悄悄地流了下來,他意識到滿臉血污,嘴唇一張一翕的達瓦,躺在自己的懷抱里。

    建國的酒醒了。

    他看到進軍與賀校長較上了勁,正在大碗喝酒,大塊吃肉。兩人誰也不孬誰,都是一听一碗一口。

    一和史靜說著悄悄話,她們對滿桌的菜肴沒有絲毫興趣。

    建國真想再去喝兩听,可他渾身焐寒,沒有口味。這是他與賀校長第二次見面,可賀校長喝酒簡直就是拼命。為什麼?

    文建國這個人有時候真有意思,也真沒意思——人家賀校長見到內地來人,有朋自遠方來,不亦樂乎。陪你喝酒,你還要問“為什麼”?

    建國認為自己有資格問,當年援藏,是實打實的730天,少一天也別想離開西藏。現在援藏教師亦可返回內地休假,援藏干部是援助單位和受援單位的聯絡官,兩頭飛,能夠解決經費和物資就是最大的功勞。

    孔繁森所以是孔繁森,那是因為像孔繁森那樣的干部太少了。

    文建國自駕游結束後,還是時常惦記著賀校長,于是他仿馬致遠《天淨沙•秋思》,寫了《贈賀峰》詞一首︰離妻別子棄母,天藍水清草枯,山高路險車堵。買醉友朋,斷腸人無淚訴。

    建國認為自己這一首所謂的詞,作為“詞”的技術層面,顯然還不能稱之為“詞”。權當是自己三十年後重返瓊結中學,與援藏校長交流的一段如實記錄好了。他沒有好意思拿出來給進軍和一看。
第三部 第三十一章 拉薩河邊祭達瓦(三)
    在拉薩市區逗留的兩天,他們無非是到此一游,走馬觀花,拍照留念。最後一天上午從拉薩出發,下午游覽納木措。

    納木措湖面海拔4718米,比羊卓雍措還高出277米,長時間地在海拔4000多米線上逗留,生理上、心理上都有了吃不消的感覺。

    史靜坐在車上不下車,再好的景色與她無關。

    西藏之旅的提議人葛一也開始蔫頭耷腦的了,她一面喊受不了,一面繼續跟著進軍和建國四處瀏覽。

    進軍逗趣道︰“怎麼樣,明年再來?還有好多景點沒有去呢。那個珠峰大本營才爽呢!”

    延生哼哼兩聲說︰“八人大轎抬我,我也不來了。”

    當晚住當雄。小旅館條件簡陋,衛生尚可。這是在西藏境內的最後一個晚上了,建國不想喝酒,但他又不能不陪著進軍。乘興而來,興盡而返。明天即離開西藏了,還在乎這最後一個晚上?

    建國陪著進軍,一個喝茶,一個喝酒到十一點。兩個老男人一邊喝酒喝茶,一邊暢談人生。在這生命禁區的邊緣上談人生,令人感慨。

    建國眼前分明還是那個身著鵝黃西裝短褲,翻領襯衫的褲紈子弟,他想到初中入學時廖進軍的形象,暗自好笑。

    進軍問建國,為什麼要二次援藏?不要說延生不想再來了,我都不願意再來。而你一蹲就是兩年,又一個兩年。一共四年。

    建國苦笑說,年輕時有激情,易沖動。個人的追求可能是多方面的,有經濟物質,有政治目的,也有精神層面上的。無可,無不可。如果非要說得那麼冠冕堂皇,那就是將個人的理想、前途、命運與國家的什麼相結合。但我沒有。

    “那,你主要是為了什麼?”

    “我就是一種下意識的追求,想動一動。”建國不想回避,也不願多說。

    “政治上的和物質上的,你都沒有?”

    “我還就真的沒有。”建國說,“你可以理解的,第一次援藏的時候,政治上沒有解凍。不是不想,而是知道不可能,才不想的。我最瞧不起的,是那些在官場上口是心非的人,口口聲聲說,我又不想做這個鳥官。真不想做官還不好辦嗎?你干脆辭職不就行了麼?經濟上,與同齡人相比,我家長期處于小康水平。我,二姐,大哥,沒有一個想發財的,你說怪不怪?”

    “你說的我都相信。”進軍對建國說的話,長期以來是絕對相信的,他向建國示意多吃菜。

    “當然,我如果有你的家庭背景,我會選擇從政的。現在嘛,反正無所求了。再說還有你供吃供喝,我還煩什麼呢?”

    進軍沉默了片刻,發自肺腑地說︰“你關心政治,我關心女人。我們兩個人正是一個男人的兩個方面,是天性。女人于男人是永恆的話題,政治于男人是永恆的追求。其實質都是雄性荷爾蒙使然。”

    進軍的話,說得建國一愣一愣的,他好像是第一次听到進軍說出這麼有哲理的語言。他會心地一笑,內心不得不佩服進軍的高見。他主動倒了一小口酒敬進軍。

    進軍看著建國,建國的眼楮清澈,坦誠。四十多年的兄弟了,我家庭出身佔優勢,可從來沒有關心他政治上的需求;他也從來沒有有求于我。這泡慫!他問建國︰“退休後,還想干點什麼,要不跟我干?”

    “還沒考慮好。但我不會跟你干的,我好歹也是副處。整天跟你這個奸商攪和在一起?不干!我還要保持共產黨人的本色,‘雖慚老圃秋容淡,且看黃花晚節香。’”

    “狗屁的詩,我不懂。你們這些讀書人真沒意思,吃我的,喝我的,還罵我‘奸商’!”

    “喝酒喝酒!”建國知道他也只是隨口一說,不跟他理會,說,“今天少喝點,明天要起早趕路。”

    第二天凌晨三點,他們即起床了,為的是能夠當天直達青海格爾木,擺脫高反之苦。一是嘰里呱啦叫苦,史靜是愁眉苦臉不作聲,反正是一個讓人听了嫌煩,一個讓人看了難過。這女人啊!

    “兩位姑奶奶,請坐好。今天我們趕到格爾木吃晚飯,1000公里掛零,保證你們在吃晚飯的時候,可以食欲旺盛,不要吃得太多哦!”

    進軍只睡了三個小時,可他精力充沛,建國陪著他香煙一支接著一支抽。史靜已經自顧不暇了,對他們拼命抽煙,沒有絲毫怨言,只是指望他們安全地快點沖出青藏線就好。

    不遠處,有些許燈光,似天上的星星;更遠處,有天上的星星綴掛至地平線上,似燈光。整個兒的天空大地就是一個星星世界,這個凌晨,是建國看到的最完美的一次星空,給人以浪漫和激情。有人說,一顆星星就是一個人的靈魂。建國相信,他找到一顆最亮的星星,他相信那就是達瓦的靈魂。再見了,我的西藏!再見了,我的達瓦!

    他知道,今生今世,永無再見了。

    當第一縷晨曦給天際抹上了五彩繽紛的朝霞時,他們已經到達第一個檢查站那曲。建國有詩記錄︰“子時酒話長,寅初歸程急。數星塵埃綴,那曲晨曦屹。”檢查站有武警戰士荷槍實彈,被一說中了,最危險的時期也是最安全的時候。

    他想起第一次援藏路過五道梁的情景,那天傍晚,一下車就嘔吐,然後就什麼也不知道了。五道梁是什麼?唐古拉山口是什麼?他根本什麼也不知道。

    今天再過唐古拉山口和五道梁,他特地下車走動走動,居然什麼感覺也沒有。晚上就到達格爾木吃晚飯了。

    回到江州以後,建國又寫了兩首自認為不合時宜的“小詩”,主要是記錄在拉薩及從當雄到格爾木沿途的感覺。

    詩一︰沙丘石礫無人煙,冰川雪山藍天艷。禿嶺戈壁有枯草,馬牛羊驢三線見(三線︰鐵路線、公路線和電纜線)。

    詩二︰湖清水澈周邊臭,安營扎寨把錢收。三步一叩布宮轉,何不栽樹漫天游。(樹,可能難以成活。此注)

    建國對詩,對詞,沒有研究,有時只是想用這種形式,故作風雅,也是用最簡潔的文字,記錄所要記錄的故事和情感,相當于日記了。至于是否符合“輿論一律”的要求,暫且不予理會。即使,如果,有所得罪,他也不予認可。

    我,文建國,兩次援藏,一次旅游,對西藏這塊土地,對藏族同胞充滿著深厚的無產階級革命感情,何況還有達瓦。

    西藏,永遠魂牽夢縈的地方!
第三部 第三十二章 插友聚會話日常(一)
    “插友”,應該是一個詞組,可是在我的電腦里,在現代漢語詞典里找不到它。不管它是否符合規範,我還是要寫出“插友”的,因為它是我們這代人永遠的心結。——文建國寫作筆記摘錄

    2009年,文建國和他的同齡人一起與共和國跨入花甲之年。他好像有許多事情要辦︰父親九十大壽應該做一做了;赴美國參加女兒文婕的婚禮;自己退休,正式退出工作舞台;退休以後干什麼,自己還沒有一點頭緒。

    元旦以後,他首先想到的是下放整整四十周年了,四個插友也應該好好聚一次了,一個屋子里吃飯睡覺,親兄弟也不過如此。

    想到插友,他首先想到了目前還沒有流行的一首歌,他認為會流行的。這首歌寫得太好了。“我們這一輩,和共和國同年歲。有父母老小,有兄弟姐妹。”“上山練過腿,下鄉練過背。”“學會了忍耐,理解了後悔。酸甜苦辣釀的酒,不知喝了多少杯。”“熬盡了苦心,交足了學費。”“真正的嘗到了,做人的滋味。”但他對最後一句保留意見。“我們這一輩”真的“人生無悔”嗎?當然“悔”又如何?“不悔”又怎樣?人生總有“悔”與“不悔”之爭的。他釋然。

    建國提前兩天通知聚會,小年夜那天,四個人到齊坐下,建國問︰“知道為什麼請大家今天吃飯嗎?”

    又是小丁子嘴快,不加思索,接過話題就回答︰“今天小年夜,兄弟們聚聚,大年夜就在自己家里團聚了。”

    “是的,好長時間沒有在一起喝酒了,大哥想我們了。我們更想大哥呢。”郝為民想法也簡單,想到什麼就說什麼。

    還是金光輝頭腦復雜一些,既然大哥問了,那就是他特意安排的,為什麼是今天,那就有今天的道理。今天小年夜是不錯,但建國剛才並沒有對小丁子的回答表示贊同。今天是禮拜天,是1月18日,對是“118”,金光輝想起來了,他先恭維大哥,“還是老大有情有義!喂,我說你們兩個小弟,只知道喝酒,不知道喝的是什麼酒,這酒怎麼喝呢?”

    “管他什麼酒,大哥請喝酒,就是敵敵畏我也喝!”郝為民已經主動倒酒了,他一邊為大家斟酒,一邊說,“听說醬香型的酒就是那敵敵畏的味道。”

    “那當然,只要是大哥請喝酒,就不要懷疑!喝酒,喝酒!我先敬大哥!”小丁子端起酒杯就敬酒。

    金光輝攔住小丁子,“不是我說你倆,老大的問話你們還沒有答對,就知道喝酒。我問你們,今天是幾月幾號?”

    “今天是星期天,1月,十幾號?”郝為民問小丁子。

    “今天是17號,還是18號?”小丁子也搞不清楚。

    建國感到好笑,四十年了,一個個秉性都沒有改。他也故意不說,他端起酒杯向金光輝示意,“光輝,我先敬你!他們兩個,說不出來,這酒就不要喝了。”

    老大發話了,小丁子和郝為民還真有點不好意思呢。

    “我告訴你們,如果今天是我請客,看你們這種表現,對不起,就讓你們滾蛋,或者埋單。今天是1月18日,是2009年1月18日,是我們四兄弟成為插友的紀念日。四十年了,老大沒有忘記我們,我們一起先敬老大。”他站起來,向建國敬酒。

    郝為民和小丁子喊著罰酒罰酒,他們不但站起來了,而且都畢恭畢敬地下位,圍上了文建國。

    建國說︰“各位兄弟,各位插友,四十年前的今天,我們開始在一個鍋里吃飯,在一個屋子里睡覺,前前後後一共有多少年啊?”建國和大家喝了一杯,又說︰“今天是正日子,我再一人敬一杯!”

    文建國喝了滿滿四小杯了,他坐下,表示隨意,不可再多喝了。

    小丁子接著剛才的話題說︰“你和光輝兄讀大學是79年年初,我和為民兄最後離開是81年下半年。其中大哥第一次援藏是1976年。不過我知道,援藏生活比我們種田還苦。僅僅是那高反,就是對身體有百害而無一利的。”

    “不錯,這個記得挺清楚的。”建國說,“建國兄的身體還好吧?”

    “馬馬虎虎吧,他讓我代他敬酒。我喝掉,大哥隨意。”小丁子敬酒。

    “為民,喝酒!你最近過得怎麼樣?”建國拿起杯子主動與為民意思了一下,建國知道他是老實人,千萬不可冷落了他。

    “我嘛,唉,一言難盡。”郝為民一頭的心思。夫妻倆雙雙下崗,

    老婆已經辦了退休,工資倒多了兩個,他自己還要等兩年。“我現在不能說是水深火熱,也是死撐活捱。以前我父母那一代人還可以民間打個會,用來救急。現在沒有了,有的是高利貸,那利息實在是吃不消。同事之間、朋友之間現在以借錢為禁忌,好像所有借錢的人都是心懷叵測,肉包子打狗有去無回。人心不古啊。”

    光輝接過他的話頭說︰“因為整個社會都不守信用,人與人之間的感情就淡化了,稍不注意就要吃虧。我就遇到過借錢不還的人,他也確實還不起。原來關系挺好的,到最後是要錢沒有,要命一條。怎麼辦?自認倒霉吧。原先還挺不錯的關系沒啦。借出去的五千塊,就這麼打水漂了。”

    有錢借出去,說明光輝早已從逃離商海的困境走出來了。為民無奈地搖搖頭,知道再說下去就沒有市場了。兩位吃皇糧的,小丁子開了個修理電動車的鋪子,好歹也還活套,只有自己憑兩個死工資吃飯。

    建國轉向金光輝說︰“你呢,光輝,你的日子不會差吧,還寫字麼?”

    “我嘛,比上不足,比下有余。寫字是必須的,我也就只有這一點本事了。現在寫字作畫時髦得一塌糊涂,有些領導故作風雅,到處題詞題字,也不看看自己那兩個字像什麼東西?春蚓秋蛇,他也敢動筆?一動筆就可以索拿潤筆費,藉以搜括民脂民膏。以前鄭板橋辭官回鄉,自書潤格,是學而有術,取財有道。現在的人啊,嘖嘖,斯文掃地,斯文掃地哦!”

    建國問︰“那你的字達到了什麼樣的水準?”

    “目前書畫界亂象叢生,用兩個詞可以概括,一曰‘書畫名人’,二曰‘名人書畫’。我一個也靠不上,就是自己玩玩。自己開心就好。其實我也是吃不到葡萄,才說葡萄酸的。我如果在某一方面有所建樹,我的字也跟著漲價。不是名人中的書畫家,就是書畫家中的名人。實際上呢,全TMD都是‘不會演戲的廚子不是好司機’這麼一說。我呢,有時也能賣兩張狗皮膏藥的。”光輝說完了,又補充一句,“最近老年大學請我去教書法,也算是物有所值了。經濟上略有小補,呵呵,零用錢不成問題了。”
第三部 第三十二章 插友聚會話日常(二)
    金光輝繞口令似的賣著他的“狗皮膏藥”,自我調侃,其實也是發泄對自己處境的不滿。金光輝因為從教之初發展不順,最後雖然評上了高級教師的職稱,也混了個學校的中層,離校級領導還差一步之遙。

    四個人在小包廂里一邊喝酒,一邊說話,也還是蠻愜意的。畢竟是一起下鄉的,無論是喝酒還是說話,不分彼此。喝多點少點,嗓門大點小點都無所謂。

    不一會兒,飯店老板來敬酒,還帶來袁鼎校長。

    建國趕緊站起來。光輝也認得袁校長,還故意打了一個立正的姿勢,為民和小丁子自然不敢怠慢。

    老板說︰“袁校听說你文書記在這里,非得來敬酒,還把酒單給簽了。文書記,你說這酒怎麼喝吧?”

    袁校長已經喝得不少,他怪老板話多,他說︰“文書記前輩不在乎我是否簽單,而在乎我對他是否尊重。你不懂。”

    “袁校,我們四個插友應該先敬你!”建國招呼大家。

    “慢,”袁校擺擺手,說,“文書記,還有金主任是吧?是我的前輩,這兩位也是兄長,一起下過鄉的,一起扛過槍的,我都很敬重。我先敬你們,我干杯,你們年齡比我大,請隨意。”

    建國說︰“大家滿上。不準隨意!”

    袁校長來敬酒,自然又引發出另一個話題。光輝說︰“領導做到這個份上,也不容易呢。袁校對我們這麼客氣,不愁一中搞不好。”

    “他會做領導是一方面,我們大哥的威信是另一方面。”小丁子不忘時時處處維護大哥的權威。

    “對對對,我們還是敬我們的大哥。”金光輝帶頭舉杯。

    老板又進來了,送來五包軟“中華”。說是袁校關照的。

    “怎麼樣?這位袁校長怎麼樣?”光輝找到了他剛才說話的佐證。他問建國,你不去敬酒?

    建國說,不去了,剛才我送袁校長出包廂的時候,他讓我不要去了,說我又不能喝酒,全是財政稅務的一幫子,去了是引火燒身,自找麻煩。

    大家都羨慕建國,說他這個大哥沒有白當,既吃皇糧又當官,但也有不足,沒有把我們這個團隊帶好。說說笑笑,酒又下去不少。

    金光輝發表感慨︰“人啊,真是奇怪,平時見到貪官污吏恨得咬牙切齒。可自己得到一點蠅頭小利,心里又總是蠻舒服的。”

    “是的呀,有人幫著埋單,我做夢都要笑醒了。一包軟‘中華’,我可以換三包煙呢。”小丁子說。

    “你們這些人啊,得了好處還賣乖。”為民听不下去了,他端著酒杯指向光輝,再指向小丁子,說,“人家還不是給建國大哥的面子。你們不準說,離開酒桌更不準講。”

    建國知道他們有所指,他就借機表示自己的態度︰“今天這種場合,反正是想說什麼,就說什麼。但有些話,哪兒說,哪兒了。改革開放三十年,官場腐敗是愈演愈烈。吃一點,喝一點,抽一點現在已經是普遍現象。紀委也不當一回事了。對你們三個人可能不存在腐敗問題,對我來說,想腐敗,機會也沒了。以前是有機會的,我把握一個尺度。我在你們面前不好說我的黨性怎樣,清廉如何。我只想說,做一個人,始終不要違背做人的良心。政治上經濟上,人的良心是一條底線。一旦沒有了良心,黨紀國法也不管用,真的用上黨紀國法也就遲了。而那些在台上叫喊著黨紀國法最漂亮的人,往往就是陷入腐敗不能自拔的人。非得等到東窗事發,才知道後悔。”

    “國家大事,我們管不了,我們就事論事隨便一說。大哥你放心,我們不會去瞎吹牛的。剛才我還在想,如果今後大哥請我們吃飯,每次都有領導幫著埋單就好了。”小丁子開心地說,“過一天,我發財了,一定請大家喝酒,大哥,你可要賞光哦!”

    “過一天是哪一天?”為民問。他知道,“過一天”,往往就是客套話,你當真,大鹽都要擺餿的。

    小丁子說,快了,快了。我正在籌建“江州電動車修理聯盟”,整個市區的修理點都是我的連鎖店。我是最大的股東,但我想請一位名人做董事長領餃。大哥,你干不干?

    “下崗以後再創業,退了再干,等于高干。我支持,你先說說看,你打算怎麼干?”建國說。

    我是這麼考慮的,請各位老兄幫著推敲推敲,他正經八百地說︰“我這個聯盟是全國的第一家,不要以為電動車是小生意,今天我是電動自行車,明天我是電動汽車。不要十年,電動汽車將在市場上有一席之地。

    你們知道的,從自行車到電動自行車,在技術上,我已經搗鼓得全市第一。要想做大做強,就得上檔次,按照現代企業的發展來管理。科學決策科學管理科學發展,符合中央科學發展觀精神吧?”

    建國說︰“具體說說看。”

    ——好吶。你們都听說過美國福特公司工程師斯坦門茨在電機上畫一條線的故事吧。畫一條線,1美元;知道在哪兒畫線,9999美元。

    比如我在電動車上換一個2元錢的配件,你們代我計算一下,我可以收取多少費用。當然我們的修理工作是按科學規範的程序走的。同時我們還為當地政府解決了一批下崗職工,收費也是明碼標價的。

    ——顧客來到修理店,工作人員開始為他工作,您好(必須尊稱),請先交開機費50元。

    ——請問,您是要徒工修理,還是要工程師,或者高級工?高級工和工程師要加收30元。顧客說,工程師或高級工都行。好吶,那加收30元。

    ——工程師詢問了一下電動車的情況,先開三張付費單

    1、萬用表測量費20元;

    2、控制器檢測費50元;

    3、電機檢測費80元。

    顧客說,以前都沒有這些費用。

    ——工程師回答︰“沒錯,我們工程師以前也是靠“望、聞、問、切、听”,憑經驗修理。現在科學發達了,什麼儀器都有了,修理時做了測試會比較準確,也能測試出目前暫時還沒有顯現的故障。而且,我們購置這些儀器儀表要花費大量資金,所以我們要收一些合理的費用。你的還好,沒有用到更多儀器,上次一個客戶送來一部比較高級的電動車,我們用了網絡分析儀測試天線阻抗,測試費就是150元,人家也是測了。我們會盡量替顧客著想,盡量少一些測試,為顧客省錢。當然你也可以堅持不測試,但我們修理時,可能會判斷錯誤,將好的零件換掉,給顧客造成不必要的費用。也可能一時修不好你的電動車,最後耽誤你的時間。”
第三部 第三十二章 插友聚會話日常(三)
    顧客先交了150元測試費。工程師經過半個小時測試,用打印機打出一張線路圖,發現是一個保險絲燒了,他花幾分鐘,換了個二元錢的保險絲就修好了電動車。

    工程師把打印好的線路圖塞到顧客手中後,再開了一張繳費單,讓顧客去交8元打印費。

    顧客不解,問︰“打印費也要我出啊?”

    “是的,這是店里的規定,打印費由顧客出,那張圖不是給你了嗎?”工程師說。

    “可我看不懂啊,要這張圖干啥?”

    “請保留好,下次修理時可能會派用場”。

    ——車子修好了,請顧客去提貨櫃台提貨。提貨櫃台打了一張修理清單給顧客交費,繳費單上寫著︰“根據市物價局規定,我店實行分項收費,做到使顧客明明白白消費。您本次修理收費如下︰

    35W白光牌烙鐵使用費(拆焊各1次)︰10元;

    一次性烙鐵頭清潔棉︰ 2元;

    吸槍使用費1次︰5元;

    φ0.8環保錫線10g :5元;

    2N1234保險管1個︰2元;

    剪保險絲管腳斜口鉗使用費︰5元;

    焊接後清洗焊盤洗板水費︰5元;

    拆焊保險管、清洗焊盤等人工費︰ 20元;

    合計︰人民幣54元。

    ——本次修理電動車共收多少錢?我這個“電動車修理聯盟”是開得,還是開不得?

    “如果我們去修車呢,大概要交多少錢?”為民問。

    如果是你郝為民來,沒有錢也可以,在本店打工半天,抵付修理費;如果是你光輝來修車,價格也可以另外考慮,那要看你是否先送一幅字給我;建國大哥因為是董事長,一切修理費用全免。

    小丁子說得認真,大家听得認真。三個老大哥被小丁子編排得木痴木痴的,總覺得這里面有哪兒不對勁。可哪兒不對勁呢?也許現代化的修理企業就應該如此吧。即使電動自行車不一定,那電動汽車必須如此辦理了。

    小丁子感到很搞笑,但他又願意相信這不是搞笑。

    如果請專家幫助論證一下,確實可行的話,不是一個巨大的商機嗎?小丁子見大家還在思索,有點于心不忍了,顯然他這個段子絕對空前,于是他端起酒杯自己很愜意地呷了一口,還故意將呷的聲音呷得很大很長——好像給了大家繼續思考的時間,也算是提醒大家了。

    大家听得他呷酒的聲音,感覺這里有貓膩,就都定神看著他。

    小丁子一扭頭,把一口酒噴了出去,哈哈大笑說︰“你們大家想想看,如果你們到醫院看病,是不是這樣的待遇,是不是這樣的收費?”

    小丁子一語道破天機,大家幡然醒悟,光輝要罰小丁子的酒。

    小丁子攔著他問,我哪兒說錯了,你要罰我酒?

    這一問,還真就把金光輝給問住了。是的,小丁子錯哪兒了?理由是什麼?

    為民則在繼續考慮,他是窮怕了,如果真有發財的機會,可不能輕易錯過,自己電動自行車也不是不會修,只是沒有小丁子精而已。不過是得跟小丁子學學,光賣苦力是不行的,眼看著體力上已經是一天不如一天了。兒子結婚還擠在一起,父母年老體衰,說用錢就用錢,一進醫院,傾家蕩產也不是不可能的。

    文建國說,小丁子的段子編排得還是蠻有創意的,既擊中了醫院的弊端,又開拓了創業的思路,能不能干?我說不清,反正董事長我是不干的。電動自行車,或者電動汽車,我是一竅不通,外行領導內行,我不被你忽悠了去?如果今後你搞大了,成立黨組織或者工會,我可以考慮應聘書記或者主席。到時候,你發財了,不要忘記我們插友就是了。

    金光輝說,你小丁子,從腳踏車,到電動自行車,再到電動汽車,也算與時俱進了,能搞個聯盟,那就搞大了。那些4S店不就是這麼搞的麼,整車銷售、零配件、售後服務、信息反饋四位一體。不過沒有大老板和知名廠家的投入,只怕你是竹籃打水一場空呢。

    聚會快結束的時候,金光輝給建國提了一條意見。他首先肯定了建國沒有忘記插友們,像個大哥的樣子,但有一點做得不好。就是付曉霞那麼好的大姐,你怎麼說離就離了,下放的時候,我們跟著你叨光不少。唉,哪天我們去看看曉霞大姐,怎麼樣?

    “不帶大哥去?”

    “我看帶建國大哥去也無妨。”

    “帶他去干嘛?”

    “開批斗會呀!”

    “好的,我看可以!”

    建國今天多喝了點,已經分不清他們誰是誰,是誰在說什麼了,只是笑笑說︰“我看你們是酒喝多了,耍酒瘋了。小心劉強東先生用他的保安關你們的禁閉!”

    “唉,說到劉強東,這個人也算是傳奇人物了。”光輝說。

    “那當然,曉霞大姐看中的肯定都是人物。大哥,你說是不是?”小丁子嘴巴討喜,他接著說,“不過,實事求是地說,史靜老師也是相當不錯的,與曉霞大姐相比,是同一個級別,兩種不同類型的女神。建國大哥,你是最幸福的!”小丁子又說,“不過我還有一個小小的建議。”

    為民問︰“你還有什麼要 艫模俊br />
    小丁子詭譎地一笑說︰“不要忘記順便把小柴姑娘也帶上。”

    “去去去!就你話多。”光輝沖他。

    “誒,這就奇了怪了,我說請小柴姑娘,又哪里得罪你啦?”小丁子一邊說,一邊又唱起來了,“村里有個姑娘叫小芳,長得好看又善良,一雙美麗的大眼楮,辮子粗又長。”

    小丁子這一唱,倒真的把大家又帶入了那個令人難忘的歲月。

    突然,金光輝也唱了,“在回城之前的那個晚上,你和我來到小河旁,從沒流過的淚水,隨著小河淌。”金光輝唱得情真意切,他不再責怪小丁子了,而是無法忘懷地唱道︰“謝謝你給我的愛,今生今世我不忘懷。謝謝你給我的溫柔,伴我度過那個年代。”
第三部 第三十三章 建國生日北湖游(一)
    在平靜的北湖上蕩舟,我的內心並不平靜。也許我更喜歡原來的夾江,因為它起碼有長江的味道。六十歲,外出尋找“桃花源”,是否不合時宜?——文建國寫作筆記摘錄

    公元2009年9月28日(八月初十),下午,江州市區北湖。文建國、史靜、廖進軍和葛一四人坐在游船里,盡情地享受著廖進軍廖大人提供的奢侈服務。

    藍天碧水,空氣清新。太陽照耀在水面上,波光粼粼。“北湖”001號游船在湖中心自由飄蕩。由于快到國慶節了,游艇上剛剛換上一面新的國旗,紅色和黃色在陽光的照耀下,都艷得炫目。

    北固山寺冠山,怪石嶙峋突兀,觸手可及;游船向西,金山寺裹山,見塔見寺不見山;游船向東,浮玉山山裹寺,見塔見山不見寺。水之陰,高樓大廈,車水馬龍;水之陽,江心島上女貞綠籬,意楊屏障。

    更遠處一點的長江北岸矗立著為江州百姓人見人怨的兩筒煙囪,正在一個勁兒地冒出濃濃的白煙。那煙囪的方位設計得很神奇,行走在北湖南岸的人,從東走到西,那煙囪怎麼看,怎麼都是等距離。就像人之醉酒狀態,扶著牆走,牆走,我也走;我走,牆也走。

    現在無風,或者說是微風,那不知道含有多少PM2.5的煙塵盡情地撒落在長江北岸他自家的土地上。江州人今天就可以說,那是自作自受了。平時江州人戲稱那兩筒煙囪像兩炷高香,用一種自我解嘲的心態,面對空氣經常性的污染,否則又能怎樣?

    文建國曾作打油對聯曰︰一對香爐矗水邊,兩條烏龍上雲天。橫批,大煞風景。也有人站在北固山上調侃道,北固樓高萬象秋,煙竿兩縷認瓜州。

    反正那令人討厭的煙囪,惹出江州人不少的話題,而政府似乎沒有一句解釋,老百姓們也習慣忍辱負重。人家的煙囪是豎立在自家的土地上,關你江州人何干?

    今天是進軍組織的秋游,也是為文建國過生日,其實無論是秋游,還是過生日,也都只是一個借口,因為今天他們將討論一個嚴肅的話題——我們到哪去?

    不要看廖進軍平時都是粗針大麻線的,但他對建國的生日特別上心,30歲以後,每年必過。建國很是不過意,也說他錢多燒得慌,可進軍他願意。建國實在不想張揚,好在進軍每次的生日宴請範圍極小,有時就他倆,正符合建國的個性,也就樂得讓他鋪張就是了。所謂的過生日也就是一說,為喝酒說話找個理由。

    文建國小時候被爺爺奶奶公公婆婆寵著慣著,但那是10歲以前的事兒。“文革”中有偉人12月26日的生日是全民的生日,老百姓湊個熱鬧,下一碗長壽面吃吃,雖說不可“萬壽無疆”,也不可“永遠健康”,但叨個健康長壽的光也不是不可以,許願還是必要的。

    “文革”後隨著否毛非毛現象的出現,“12月26日”生日一說,似乎煙消雲散,但民間的生日慶典卻一味地膨脹起來。因為日子好過了,手上多了兩文;因為獨生子女的金貴,顯擺顯擺也是人之常情。

    真正做生日的大手筆,是早在三百年前我們稱之為封建帝王的康熙大帝,分別于自己60大壽和70大壽之際舉辦了兩次可上吉尼斯紀錄的“千叟宴”,那才是無以復加的創舉呢。

    昨天晚上文建國在“江河匯遺址”附近獨自散步了半個多時辰。他記得好像是從自己20歲那年開始,只要是人在江州,在自己生日的前一天或當天晚上,他都會在江河匯附近獨自散步。必須是獨自,沒有人打擾,任由自己的思想信馬由韁。

    也許這是一般讀書人的通病,在一個人的世界里,無病呻吟,有病時則可歌可泣,作詩作文皆可,否則世界上就少了些許自作多情,風花雪月的文字。

    “呻吟而使讀者信以為有病”,乃上乘之作。建國認為自己的呻吟也不少,可他根本就沒有讀者,因為那都是自己寫給自己看的,還因為建國常常懷疑自己呻吟的水平,沒有勇氣公布于眾,理由是沒有時間精雕細琢。

    今天又不同了,建國最近想得最多的是,退休之後如何發揮自己文字功底的特長,將做人的思想工作,將曾經安排校長安排老師的組織人事工作的謀篇布局,落實在文字上,將字、詞、句、章組織起來,搞一點文學創作。

    早就想動筆了,只是一直因為工作忙,而無暇顧及。如今再說忙就沒有可信度了。

    文建國剛剛讀師專的時候,寫作周老師在起始課上,一語未發,拿著粉筆,洋洋灑灑書寫起寫作課的起始語︰

    閱《水滸傳》,至魯達打鎮關西、武松打虎。因思,人生必有一樁極快意事,方不枉在生一場。即不能有其事,亦須著得一種得意之書,庶幾無憾耳(張潮《幽夢影》)。

    文建國能夠理解周老師不是說,而是寫,為的是加深學生的印象,希望你們學生能夠抄下來,背出來,然後慢慢體會,最好記住一輩子。

    文建國記得,當時課堂上靜謐無聲,他越發感覺出自己的心髒跳動的猛烈。真的,就像有什麼金屬在相互撞擊。

    身材矮小贏弱的周老師給人的第一印象是他長得像魯迅,他的煙癮,他說話的腔調,甚至他的字體,在文建國的想象里應該都是魯迅。

    突然之間,周老師變得高大威武起來,似魯達,似武松。

    周老師後來講的什麼,文建國全然不知,他早已被這段語錄所震撼,默讀了三遍,他記住了——當然他也抄下了。這一記,就是三十多年。是否是日有所思,夜有所夢,今天重新喚醒了三十多年前的記憶。

    昨天晚上他瞅瞅四周無人,對著平靜的湖水,放開嗓門,連續吼了三遍。他自己奇怪,怎麼三十多年前一段話,沒有一個呃嚓,就隨口而出了?他一直以為,可以讓自己做一點屬于自己的事,自己願意做,愛做,而又能做得好的事,就是可能寫一部長篇小說。是自己生活的再現,也是我們這一代人生活的再現。

    他自詡自己的內心始終充滿著英雄情結,越是接近退休,這種想法越是強烈,似乎60歲是他新生的契機。他的潛意識里有一種強烈的心理暗示,工作上的講話、總結、報告,都是社會角色使然,只有文學創作才是個人心靈的真實告白,除非遭到責任編輯的修改。不,責任編輯的修改——有關原則問題,也須征得作者本人的同意。
第三部 第三十三章 建國生日北湖游(二)
    書名已經想好,就叫《古稀筆記》。從花甲到古稀,十年磨一劍,七十歲完稿。

    杜子美嘆曰“人生七十古來稀”,他本人只活了59歲,但他的詩1200年來,保留下1500首余,故有詩聖之史詩的桂冠;終生與貧窮為伴的現代作家路遙嘔心瀝血,當死神即將來臨之際,終于完成了具有博大恢宏“史詩般品格”的現實主義力作《平凡的世界》。

    我呢,我起碼有事可做,成不成是另外一回事。起碼是,退休以後不至于閑得無聊,悶得發慌——文建國的的弱點又一次顯現,事情還沒有做呢,先把話說透了,給自己不成功留下了一個貌似冠冕堂皇的理由。“不成功便成仁”“置之死地而後生”似乎于他沒有絲毫關聯。

    江州人對江河匯有強烈的意識,有長江,有運河,水網相連。眼前的北湖只是由夾江而來,但它畢竟是一江春水向東流的大江演變而成,值得江州人為之驕傲——雖然也可惜。

    長江之水奔騰到江州,因為有江心洲的阻隔,或者說因為長江的沖擊而形成了江心洲,長江的水流分向它的兩側,形成兩股汊道,一股仍然水急面寬,位置在江心洲北側的稱之為外江,另一股靠近南岸,滿面稍窄,水流相對平緩的則是內江。

    內江雖然沒有外江那麼洶涌澎湃,濁浪滔天,但它畢竟還是長江。近年,江改湖,一如其心境的變遷,倒也是情隨景生,相容相悅。看著平靜的湖水,容易讓人想起“河清海晏”的成語,天下的老百姓都向往太平盛世的生活。工作著的人一旦退休了,心理上肯定是有變化的,一般來說,也應該趨向于平緩。

    文建國則不然。他更喜歡江,而不喜歡湖。

    “哀吾生之須臾,羨長江之無窮。”“逝者如斯。”前輩們對于人生的感嘆,往往都是面對流動的水有感而發的。水,不流動,則謂死水。聞一多有現代詩《死水》曰︰“這是一溝絕望的死水,清風吹不起半點漪淪。”雖說聞先生的“死水”,可能另有所指,但死水不如活水也是基本認知。

    如果說文建國退休前的日子過得像湖,波瀾不驚的話,他則希望退休後的日子過得像江,起碼也是在可江可湖之間吧?

    如今的北湖,既沒有長江洶涌澎湃的大氣,也沒有運河蜿蜒逶迤的細膩。圍堰造湖後,它就像一個花甲老人,平添了幾多從容和平淡。“江河匯”也只是徒有虛名——僅立碑曰“遺址”為證。

    文建國對這里情有獨鐘,一是離家不遠,很方便,到了晚上就是鬧中取靜,很能啟發人的靈感;二是想想江水奔騰不息,頗能激發起人的激情,也許退休之後還有人生的最後一博。但現在只有湖,沒有江了。

    想到這里,文建國也頗為無奈地笑了笑,自己可能就是一個“馬尼洛夫”,一個自我討厭的,典型的“馬尼洛夫”式的空想家。不過能夠想想也無妨,說不定哪天這個念想成為現實,豈不快哉!

    今天四個六十歲的老人坐而論道,是為了“明天”的起而行之。他們討論到哪去——不是去旅游,而是去定居,是選擇一個令人心宜的充滿詩意的適合四人居住的地方了此殘生。如果可能,順便做點對社會有益的事情——應該不是天方夜譚吧?情況就是這個情況。

    建國想得很簡單,只要到美國參加完女兒的婚禮,從此就是萬事隨性,旅游、讀書、寫作,想做什麼,就做什麼了。

    四個人是初中同學,文建國和史靜,廖進軍和葛一又分別是小學同學。滄海桑田,曾經的男女同學在分別若干年以後,近幾年又先後走到一起,並鐵心不再分離。他們這個年齡,對名分已經不再重要,重要的是自己快樂,並給對方以快樂即可。如果再得到身邊的親戚朋友認同和祝福,絕對是上上策了。

    今天的話題是今年五月到西藏自駕游的旅途上由一引出,由進軍拍板,文建國和史靜自願加入之後確定的。

    當時,記得是在西藏的羊卓雍措,只可惜那里的空氣稀薄,否則就想留在羊卓雍措了。後來回想起來,簡直就是痴人說夢。

    六十歲的人了,還常常心血來潮,異想天開。這恐怕也是文建國與廖進軍,與葛一能夠長期和睦相處,其心靈深處有著共鳴點有關。史靜反正不管,她隨著文建國。

    一說江州的空氣質量一般般,長江的水資源也日趨惡化,不如乘著還能動彈,尋覓一處桃花源,過過神仙日子,也算不枉來到這個世界走上一遭。

    她的話于進軍不啻為聖旨,于是他就在一意思的基礎上從另一個層面給予了發展和肯定。他的主要內容是,反正我的錢也賺夠了,官場上的那些“鳥人”,我看得就心煩——他忘記了自己平時是多麼地需要那些“鳥人”——我們,桃花源,耕田的干活。他還說起在部隊駕馭馬騾驢騾的趣事,好像還是伺弄牲口的一把好手,如今英雄無用武之地了。

    當然,他說話是有經濟基礎的,因為廖大人正愁著錢多得沒處燒呢。

    他嘴上常說,兒孫比我強,要錢干什麼?兒孫不如我,要錢干什麼?其實他早就把兒子女兒的經濟基礎夯實了。延生的女兒馬葛甦姍也享受到一份同等待遇,這讓延生感受到進軍暖暖的愛。

    廖進軍在這個圈子里一直做甩手掌櫃,君子動嘴不動手。他對文建國說,我同意,請文老夫子考慮一個方案,其他的你們不要煩。江山易改,本性難移。進軍習慣了頤指氣使,關鍵的是他有這種資本。

    文建國雖然也做過不大不小的領導,但由于先天不足,起步遲,進步慢,內心一直有陰影,從來沒有學會進軍的張揚和招搖。

    現在的文建國已經開始有點微微貓著腰了,他的頭發黑白相間,中規中矩的二八開梳理得很得體,雖說黑白各佔百分之五十,但顯而易見的是灰白色佔了上風;他的衣著也是中規中矩的——天藍色短袖襯衫,藏青色西裝長褲,黑色皮鞋,舉手投足之間盡顯風度儒雅。
第三部 第三十三章 建國生日北湖游(三)
    文建國由于個人的經歷,極度討厭“不要讓孩子輸在起跑線上”一說。如果有的話,他和他的大哥就不會像那個時代的“黑五類子女”,包括“可教子女”中的多數人一樣,默認“父母有罪”“我有罪”,就不會在人生道路上充滿著巨大的負數,在前行的道路上橫亙著許多問號。還有可憐的尤亞男亦然。

    文建國早就習慣了草根角色,雖然自己大小還是一個副處。工作上習慣多動手,少動嘴。其語言的表現方式無非是︰好的,可以,沒問題。偶爾也會玩點小神經,冒出“Yes”,或者“嗨”,甚至“喳”。那是在小範圍,在自己人面前的自我調節。多數時候他沉默,但絕沒有絲毫的奴性,甚至就是無聲的抵制。

    就拿他與廖進軍來說,同學關系建立不久,就自然而然地形成了那麼一種友誼,只要是進軍說得對,他就盡量給予對方滿足,其中不乏保留自己的主張。往往是看似廖進軍拍板,弄到最後進軍還是認為,怎麼轉來轉去好像都是你文建國的主張。

    文建國這時也不客氣,五根手指張開,手掌一伸,對廖進軍不屑一顧。意思,進軍是懂的,你跳吧,你到此一游,你撒尿,你翻轉筋斗雲,你能跳出我如來佛的手掌麼?

    這兩人的個性,也許正是絕對地不同,才有了某種互補的默契。

    文建國,長期夾著尾巴做人,後來到了可以不夾尾巴的時候,仍然習慣把屁股緊緊地繃著,生怕一不小心露出原形。

    廖進軍天生就是一個純爺們,同樣是尾巴,他能將尾巴不知羞恥地豎起,像豎起一桿大旗,至于尾巴上有幾多汗毛,屁股上是否干淨,他全然不顧,還扯上“齊天大聖”幾個大字,真的就可以不把玉皇大帝放在眼中了。

    建國拿出幾頁稿紙,開始陳述他和史靜研究過的“我們到哪去”的方案。

    史靜有滋有味地嗑著南瓜子葵花子,進軍一邊抽煙,一邊啜著藍菲城堡紅酒,一則在筆記本上飛快地移動手指,嘴角上還叼著香煙。

    一抽煙抽得厲害,超過進軍,但她點煙之前一定要將煙嘴沾一下子水,再把水吹掉,然後點燃。按她的說法,古人抽水煙有一定的養生道理。這樣既過了煙癮,又減少了對身體的傷害。

    她在抽煙的過程中更能表現的是她作為女人的別樣風韻,一種時尚的作派。如果此刻只注意觀摩她的手指動作,根本不能相信這是一個六十歲的老太在碼字,不僅僅是動作的敏捷嫻熟,看她手指的縴細,指甲的修剪,炫光指甲油的色彩,皮膚的滋潤,簡直就是一名氣質優雅的成熟女秘。她的身材已經中止了繼續發福,按她的說法,要向史靜靠攏。

    文建國真的很感謝進軍,一個人能夠幾十年記得為他人慶生,這個人如果不是親人,那麼一定是鐵桿兄弟閨密,異性一定是戀人、情人,起碼也是互為紅藍知己。

    文建國沉浸在方案的闡述中,葛一亦不甘落後,基本上是在他第二句話開啟之前,向他點頭示意,當建國查看稿紙,或者考慮需要補充點什麼的時候,她則可以小憩片刻。

    方案的主題是,四人到雲南麗江某個小鎮寄居,有一套大小適中的院落,種菜養雞,如果精力許可,辦一所小學等等。在那邊蹲個二十年,然後告老還鄉。

    在建國快收尾的時候,史靜與進軍嘀咕了兩句什麼,進軍坐立不安,心不在焉了。他猛地灌了一口紅酒,走出船艙打電話去了。

    建國繼續說,方案差不多了,只是還缺少一個標題。標題我和史靜商量了幾個,都不十分滿意,就不拿出手了,你們再看看有沒有更適合的標題。

    他點上一支煙,緩緩吐出,一陣愜意。

    進軍回來朝史靜眨了眨眼楮,神情淡定。

    一把筆記本交給建國,讓他看電腦,自己則換了一支香煙。

    電腦上三號隸體“240麗江行動計劃”歷歷在目,這是葛一給冠的名,真的令人拍案叫絕!好像是在搞一場詭秘的行動。

    建國欣喜異常,先夸獎一,你真聰明,再問史靜,你猜猜看,一給方案起了一個什麼標題?

    史靜正在用瓜子殼添加在她擺的圖案上,神態雅致,一幅中國地圖眼看快要成功了,她沒有心思回答建國的問話,要他直接說。

    建國瞄了一眼進軍,他正凝視著建國,好像在說,你們發現了新大陸也不告訴我一聲。

    建國靈機一動,打出了啞語︰先伸出四根手指,再翹起大拇指和小拇指,隨口道出“麗江行動計劃”。

    史靜按照建國的手勢重復了一遍,若有所悟。

    進軍一時沒有悟出來,夸張地表示了不滿,說︰“哼,搞小動作,我出錢出力,你們還蒙我!”他很大氣的一個人,卻故意說出小兒科的話。

    一笑罵,你個大呆鵝,這是多少?她伸出4,再伸出6。

    進軍似懂非懂,嘴里念叨著,四六二十四,四六二百四。哦喲歪,你們明說不就罷了,打什麼啞語呢?我的智商低,你們又不是不知道。不過,四六二百四我還是知道的,不要把我看成二百五就行。

    一也不饒人,她就是喜歡看進軍出洋相,挑逗說︰“幸虧你的智商低,否則整個江州的人民幣不都進了你的口袋?”

    “那感情好啊!真有那麼一天,我就去競選市長,全市人民我包吃包住包享受,在全國率先進入小康,率先進入現代化,不不,應該是率先跨入共產主義。建國兄,可否?”

    沒有容得建國接茬,一快人快語又指責開來︰“又N瑟了吧?才說你有點胖,這不就又喘起來了?”

    進軍還想爭辯什麼,駕駛員喊了起來︰“廖老板,有人來了!”

    “好好好!姑奶奶,我認你狠。諸位,請!”他故作紳士狀,站起身,恭恭敬敬地伸出右手,復又指著桌面說,“想帶的全帶上。我接受了史大小姐的授意,改豪華游船為小劃子,返樸歸真。完全置身于大自然的懷抱,盡情享受這陽光,享受這難得的,幾乎沒有一丁點兒污染的空氣。”

    游船外,有人劃著小劃子慢慢靠近。

    建國還真是服了廖進軍,小劃子召之即來。

    听他自己吹牛,在江州可以呼風喚雨,任何時間,任何場合,他可以請來一位市委常委——他說,千萬不要同時請兩個及以上。穿幫,是官場上忌諱的事。

    廖進軍把劃船的小師傅拽上了游船,撂給他兩包軟“中華”,然後招呼大家下到小劃子上。
第三部 第三十四章 建國花甲寫古稀(一)
    沒有想到我寫《古稀筆記》得到廖進軍和葛一的一致贊同,他倆還建議一定要把他們寫進去。進軍又有了麻煩,這位老兄可千萬別出什麼紕漏哦。——文建國寫作筆記摘錄

    史靜喜形于色,她第一個踏上梯子,還剩兩級踏板呢,就跳進了小劃子。

    她自幼的體操功底,後來的文工團跳舞,讓她訓練有素,轉業後形體訓練常年不輟,讓她永遠保持著魔鬼身材。一頭短發,看得出已經好長時間沒有漂染了。白色,枯黃色初露崢嶸。她素面朝天,白襯衫,牛仔褲,清湯掛面,干淨利索。如果從背後看身材的話,就是一個剛剛畢業的大學生。當然,正面端詳,已經不可避免地出現了些許老人斑,魚尾紋。她說已經花甲,該咋樣就咋樣吧。

    一第二個下船,她齊肩的,吹燙得很得體的大波浪,襯托著略施粉黛的臉龐,一副雍容華貴的神色。一身正裝,一步裙,她自覺放緩了動作,上邊有廖大人拉著,下邊有史靜扶著,穩穩當當地在小劃子上坐了下來。

    建國是既小心,又隨意,一手扶著游船欄桿,一手搭著史靜伸過來的胳膊,也下得小劃子上。

    進軍腆著碩大的肚腩最後下到船上。他T恤衫休閑褲都是品牌,金項鏈、金手表、金戒指與他額頭上微微浸淫出的汗漬相輔相成,在金色陽光映照下熠熠閃光。

    他的頭發近兩年才開始泛白,但每天一次刮頭發,讓他的頭發光得沒有一絲一毫的毛發蹤影,基本上看不出頭發的顏色。為此他很得意,說是歪打正著,否則那白發與自己的精氣神不相匹配,多尷尬!

    讓他引以為傲的是,他的胸毛與腹毛相連,至今60歲,仍然沒有退化現象,在陰盛陽衰的當下,一想到自己碩果僅存的野性和性感,似乎又讓他激發出更多的男性荷爾蒙。他正大喉嚨小嗓子地吩咐兩位師傅這樣那樣,把東西搬到小劃子上。

    “物以類聚,人以群分。”大家坐定,進軍開始了他的高談闊論,“我說你倆(他指了指建國和史靜),史靜除了在頭發上曾經下了點功夫,現在又是清水掛面了。

    你,文建國還是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原始狀態。

    十年前,我讓你染發。哦,你回答我,我是挑染的白發,還有什麼五塊錢一根的狗屁話。還自我陶醉,什麼長者的風度、智慧的象征。嘿嘿,長者、智慧,統統的狗屁不如!

    那年考察你,人家只說你未老先衰,缺乏開拓與創新精神。你看看,那些天天出鏡的領導,哪個不是頭發烏黑賊亮,腦袋靈光賊精。後悔了吧?”

    一不想听他廢話,就想著法子挖苦他,“你也不看看自己,站著的時候,那坨子贅肉恬不知恥地挺著;坐下來,還松松垮垮地坐擁腰間,完全不知收斂。豎里縮,橫里長,一看就知道是個不知自律的家伙!”

    “去去去,少來!”他雙手撫摸著肚腩,得意非凡,“不要小看我這堆子贅肉,不是照樣有人歡喜。史靜,你說個公道話,是不是?”

    史靜和建國都笑,一也不氣惱,刮刮自己的鼻子,以示羞他。

    進軍不理睬她,繼續侃侃而談︰“其實我身上的贅肉才剛剛冒頭,仔細扒扒,八塊腹肌隱約可見。

    台灣那位李敖老先生曾戲言,50歲以前,看到喜歡的女孩子,是立刻下手;60歲的時候,是心里顫抖;70歲的時候,看到喜歡的女孩子,掉頭就走。我們是在“下手”和“顫抖”的年齡之間,一拍即合,重溫舊夢……”

    “這叫什麼。你知道嗎?”一怕他越說越離譜,打斷他的話問道。

    “不知道。”進軍老大老實地回答,憨厚得可愛。

    “這叫大——言——不——慚。”她目不斜視,輕聲慢語一字一頓地說,“這叫‘刮’——不——知——恥。”她故意將“恬”說成“刮”,以示強調。

    “小孩扛洋槍,洋槍打老虎,老虎吃小孩。好!”建國喜歡葛一用跳躍性的思維方式擺平進軍,一向逞強好勝的進軍往往被說得一愣一愣的,可他服氣。如果哪天一不說他,他就難過。願打願挨,隨緣吧——這是他自己的感嘆。就像方便面里的調料,放多了,有損健康;一點不放,就沒味道了。

    玩笑歸玩笑,建國卻從進軍的詼諧中悟出了另一個想法︰五十知天命,六十花甲,七十古稀,七十歲算是稀有動物了。如果李敖的說法成立,人的生理年齡和心理年齡不再產生異性相吸的反應,我們今天六十歲的人,該做什麼就得抓緊做什麼了。當然我這里不僅僅是指異性關系的問題。他笑笑,似乎給自己找到了一個滿意的答案。

    文建國以為,作為社會人,60歲,可謂“及格之年”,為社會服務期滿了。再按百分制來劃分年齡的等級︰60-75歲為中,76-90歲良,91-100歲優,100歲以上則可用“優+”表示。

    60歲才剛剛及格,可謂入門標準苛刻,還得再打拼15年,方可保持“中”的水準;15年後才可跨入“良”的門檻,根據年齡段劃分的新標準,這一時期才算老年;30年後得“優”,為長壽老人;40年後為“優+”,活到這個份上,都是熊貓級的人瑞了。

    傳說中的彭祖活了八百多歲,可信,亦可不信;李清雲256歲去世,似乎有案可稽;知名的“優+”老人,有漢語拼音之父周有光,著名的社會活動家雷潔瓊,杰出的數學家甦步青,世人皆知的傳奇人物宋美齡。他們不但活得長,且生活質量上乘,也都為民族為國家作出過不凡的貢獻。至于中國的國家領導人,60歲則正值大展宏圖的最佳狀態,任重道遠,如履薄冰,如臨深淵,非人杰無以勝任。這麼一算,無論獲得哪個等級都來之不易。

    60歲才算及格,也是自我加壓。不是船到碼頭車到站,而是精彩還在後頭。有人說“退休是死亡的開始”,是言差矣。要說死亡開始,其實從出生就已開始。

    獲得“及格證書”以後,正是享受人生,感悟人生,甚至是超然人生,真正步入個人生活的大好時光。正可以對自己好點,做自己想做又可以做的事情,享受自己可以享受的生活,一不小心,就會“還想再活五百年”。
第三部 第三十四章 建國花甲寫古稀(二)
    當然,有為社會的進步、國家的榮譽、正義的維護、事業的追求,而提前貢獻生命英年早逝者,則不問年齡大小,他們都是“優+”,他們永生。“有的人死了,他還活著!”斯言斯理,大哉至哉。

    建國這一想就想多了,進軍呵呵哈哈,遞給建國一支煙,才打斷了他的思路,進軍說︰“好男不跟女斗。建國,我們不理睬她。言歸正傳。”

    一手一伸,進軍嘴上叼著的香煙已經到了她的嘴上。

    “好,好!言歸正傳。我們再把《240麗江行動計劃》推敲推敲,然後由進軍拍板。”建國趕緊附和,他可不想他們真的吵嘴。

    “經濟基礎決定上層建築,最終決策權非廖老板莫屬。”史靜也敲起了邊鼓,做了個順水人情。

    “夫倡婦隨。”葛一爽朗地笑笑,既拍了史靜一磚,也奉承了進軍,算是前嫌盡釋了。

    小劃子在湖面上隨意飄蕩,001號游船卻始終與他們保持著不遠不近的距離。剛才兩只劃槳在一和史靜手上,小劃子在水里打轉,進軍拿過史靜的劃槳,小劃子開始緩慢前移了。

    此刻大家心平氣和,還有點莊重肅穆。想到要遠離自己的家鄉,到一處完全陌生的環境里生活,甚至做好了客死他鄉的準備,既有“壯士一去兮不復還”的悲壯,也有“何須馬革裹尸還”的豪情。其實他們沒有戰死疆場的生命之虞,也沒有千難萬險之憂,而只是去追求所謂的桃花源。“尋向所志,遂迷,不復得路”,他們真的能夠尋找到心目中的桃花源嗎?

    一陣沉默。

    小劃子在湖面上自由自在地漂泊,不知是水動,還是船動,小劃子距離游船或遠或近,總之是在兩位師傅的可控範圍。

    廖老板剛才向游船發出警告,你們必須離開我們遠一點!否則,……他揮揮拳頭。可是在這個問題上,他的指令無效。他不無遺憾地嘆曰,他們監視得太緊,我們這兩對飲食男女想做點愛做的事也沒有機會,浪費了這多好的江湖時光。

    史靜、一都知道他的這副德性,並不理睬他。此刻大家心里都不平靜。不要看進軍的嘻笑怒罵,他這是用來掩飾自己復雜的內心。他真有點後悔,怎麼就同意了延生的提議?

    大家的心思都在《240麗江行動計劃》上,就像小時候經常想“我們從哪來”一樣,了解了“我們從哪來”以後,對人生就不再感到有什麼新奇——原來如此——今後我們也會有自己的孩子,他們也會對“我們從哪來”同樣感興趣。現在我們知道“我們到哪去”了,那就需要冷靜地思考“我們去干什麼”的問題了。

    建國的感情尤其復雜,六十年,回首往事,我和我生活著的這塊土地,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系。我的祖輩父輩生活在這里,我的下一代,下下一代則不再生活在這里了……六十年來,人非物是,一如過眼煙雲,卻又歷歷在目……

    我的共和國今年也將迎來她的六十大慶,她的百姓也曾經多災多難,但我們總是不斷地看到希望,不斷地有輝煌。

    文建國突然就感慨起來,作為一個共和國的同齡人,他總是覺得自己還有所欠缺,欠缺什麼呢?

    有名言說,“革命尚未成功,同志仍須努力”。就像老師鼓勵學生,不錯,這次及格了,下次爭取良好,優秀也就不遠了。這一切並非要去攀比什麼,而只是對自己的交待。

    夕陽晚照的精彩,堪比朝陽初出的璀璨、日上中天的輝煌。美國作家塞繆爾?烏爾曼在其《青春》(又譯《年輕》)的散文中為60歲的男人張揚︰“青春氣貫長虹,勇銳蓋過怯弱,進取壓倒苟安。如此銳氣,二十後生而有之,六旬男子則更多見。年歲有加,並非垂老;理想丟棄,方墮暮年。”他們三人在想什麼呢?建國若有所思。

    史靜,在知天命的時候找到了歸宿,隨遇而安。按她的說法,反正是“嫁牛隨牛”了,過好每一天即可。

    廖進軍,這位江州城十大富豪之一,離開了這片熟悉的土地,他還想著商場上的沖沖殺殺自由馳騁嗎?

    葛一,以追求正義與民主為己任的巾幗英豪,是否已經偃旗息鼓,願意拋棄她的豪放,過一種小女子的生活嗎?

    回憶往事,人們容易陷入一種怪圈,幸福或痛苦,幸運或苦難,偉大或渺小,往往都只是一廂情願地選擇前者,可結果卻又常常相反。其實,任何人生活的任何時間(時代),都可以用一句正確的“廢話”來概括,這句話可以概括任何人生活著的任何時代,所以這句話又曾被多少讀者奉為神明的經典,這就是“那是最美好的時代,那是最糟糕的時代……(狄更斯《雙城記》開篇語)”。

    因為這句話是第一次以文字的形式出現在小說的開篇語當中,而且是用五組不同的形容詞概括了時代 、年頭、時期、季節和春冬(又同一是表示時間的名詞)的普世現象,所以它成為經典。

    文建國想到時下一句流行語“神馬都是浮雲”。那麼,任何時代、年代、時期、季節和春冬所發生的一切,不也可以如是一言以蔽之?包括這句流行語本身,它也終將是“浮雲”——果不其然,沒有幾年,它就不再流行了。

    史靜是心不在焉,因為四人的集體行動,不需要她承擔任何責任,而她的一票,又與他人的一票具有同等效用,所以她最輕松。現在她觸景生情,不經意之間,輕聲哼起了“讓我們蕩起雙槳,小船兒推開波浪。”

    她是否已經回到了少兒時代,白襯衫,藍天,碧水,陽光,映照得她最少年輕了十歲。減去十歲,那是知天命,如今“一夜花甲”了。可她還是充滿著浪漫。我們還有下一個“花甲”嗎?那是不可能的。

    一跟著她也哼出來子,“海面倒映著美麗的白塔,四周環繞著綠樹紅牆。小船兒輕輕,飄蕩在水中,迎面吹來了涼爽的風。”

    建國望著湖面上不斷散發出的漣漪,听她們唱起了少兒歌曲,不禁浮想聯翩。他故作深沉地說︰“你們知道我現在最想送給你們,包括我自己一件什麼禮物?”

    “切!你這個老夫子能有什麼禮物?無非是一句什麼詩啊,詞的,最多是一個段子或者一個故事,可能是經典,但絕不是原創。多數時候還是酸不啦嘰的。”廖進軍一點面子也不給,毫不留情。

    “錯也!”好在建國早已習慣了他的口氣,他的口氣越大,建國越是冷靜,起碼的,在語言交鋒的時候,建國從來不寒他。“我今天特想送的就是物質,一件實實在在的物品。說不值錢,也值錢,那是用金錢可以買到的,但其內涵又是金錢買不到的。我們每個人都曾經擁有,我現在仍然想擁有。”
第三部 第三十四章 建國花甲寫古稀(三)
    文建國好像在饒舌,故意把一件常見的小小的物品,說得神乎其神。

    “好吧,到底是什麼,先說來听听。”一最煩進軍對建國的不恭不敬,她向建國示意了一個溫柔的眼神,又夸張地瞪了進軍一眼。

    “紅領巾!”建國脫口而出,聲調上揚。他眺望著遠方,眼神復雜。也許沒有人能夠理解他對紅領巾生活的留念,那是他最最難以忘懷的一段幸福時光。“我們是共產主義接班人……少先隊員是我們驕傲的名稱……”

    “什——麼?”進軍的反應,完全是一副不可理喻的樣子。

    “紅——領——巾!”史靜和一則同時歡呼雀躍,小劃子顛簸起來。

    “喂,喂,我的兩位大小姐,我喊你們姑奶奶好不好,你們不要命,我可要命吶。不就是紅領巾嗎,值得這麼激動嗎?”進軍一邊說,一邊站起身,故作嚴肅狀,起立,挺胸,收腹,伸展雙臂,向著天空放聲高喊,“紅領巾是隊旗的一角,是烈士的鮮血染紅……”

    “哇!時刻準備著!”一抑制不住興奮,也站起身來。

    “時刻準備著!”文建國、史靜重復了一遍,他們像在拍電影,按照導演的要求,四個人圍成一圈,相互攙扶著,小心翼翼地站在小劃子里,想跳,又不敢跳。秋陽藍天碧水,映襯著他們滿臉的興奮,似乎回到了紅領巾時代。

    突然,廖大人的手機響起了起床號,大家都笑了。

    進軍接了電話,情緒有點低沉,眉宇間還掠過令人不易察覺的陰影。他尷尬地告知,市檢察院王副檢有個問題需要找我核實,現在,馬上,立刻,並且是他親自打的電話。

    北湖秋游草草收官。本來晚上還有一頓豐富大餐的,看來也只得作罷了。

    當天晚上進軍單獨約了建國外出喝咖啡,他說還沒有回家,還沒有吃晚飯,延生還不知道。建國趕緊叫服務生上點心。

    廖進軍如此這般,這般如此地將到市中檢的情況向建國和盤托出。

    《240麗江行動計劃》因進軍的經濟問題暫時沒法搞清,被限定外出而擱淺。進軍整天拉著他們三人打牌喝酒近郊游玩。建國有點抵觸,可又不好表示什麼,人家進軍不正在落難時期嗎。

    當天深夜,文建國卻在一陣極度煩躁以後,突然來了靈感,一如文人墨客杜撰之印度靜樹大師打通任督二脈,產生出一種從未有過的亢奮,神清氣爽。

    他立馬上了電腦,用五筆碼出了“古稀筆記”四個大字,並從此一發而不可收,投入到自我標榜為“鴻篇巨著”的創作中。

    又一天,四個人在喝茶的時候,建國說出了自己準備寫作《古稀筆記》的計劃,因為我們是共和國的同齡人,還有十年,我們將與共和國一同慶祝我們的“古稀”生日。

    為什麼把七十歲稱之為“古稀”,肯定是有它的道理的,“古稀”僅僅是指人生嗎?萬事萬物呢?

    他最後要求保密,但先听听一和進軍的意見,這是必須的。

    葛一第一個表示贊同,她說我有一個意見︰“只為蒼生說人話,不為君王唱贊歌。當然了,從你剛才介紹的計劃可以看出,這部小說是現實主義的,我們從小接受的教育就是現實主義和浪漫主義結合,雖然兩者都有‘革命’二字作前綴。要寫成功,不,要爭取正式出版,除了小說本身的質量之外,還得看你寫的內容是否是為‘我’需要?這個‘我’,是我,也不是我。當然,我的兩個生活片斷那是必須的,少了這兩個重點,我就不是‘延生’,不是‘一’。你的小說也就與我無關了!”

    “你的創意很好,把我們的故事可以統統寫進去,我也可以提供我和延生情愛生活的細節。你也不要忘記你和史靜,和曉霞,還有西藏達瓦的故事。長篇小說里的愛情是不能少的,但我不希望有太多的點點點,或框框框!”進軍也表示贊同。

    史靜善解人意地說︰“寫吧,一個大男人窩在家里難過,不找點事情做做,會憋出病來的,我全力支持!”

    “我再補充一句。剛才延生的話,你也不必全信。我認為可以改成‘既為蒼生說人話,亦為君王唱贊歌’。一味地刻意地‘為什麼說、唱’和‘不為什麼說、唱’都不是文學創作應有的態度。文學作品應該基于在歷史史實的基礎上,堅持作者本人的認知,進行文學加工。該是什麼就是什麼。唱‘贊歌’未必不是‘人話’;說‘人話’,未必不能唱‘贊歌’。”進軍說。

    “不錯,不錯。廖進軍同志大有長進。我還是第一次听你說得這麼精闢,富有哲理。你是什麼時候開始愛好文學,關心政治的?你放心好了,建國同志四平八穩,他缺乏的就是我的精神,提醒他,讓他在這方面強化意識,他才可能達到進軍同志的要求。”一在肯定進軍的基礎上,也為自己的想法作了說明。

    建國理解一,她是矯枉過正,給我打預防針呢。建國說︰“這個事情搞大了,看來不寫還就不行了。史靜同志,以後不要怪我整天游手好閑了。”

    “領導,您盡管放心好了!油瓶子翻了,您都不需要扶一下的。”史靜樂呵呵地回說。

    建國知道,史靜已經十二分到位了。每天晚上看過《新聞聯播》,史靜就為建國泡上一杯咖啡,陪著建國進入書房,看著他在電腦上坐下後,悄悄退出。10點前後,她送進來一杯牛奶,兩塊餅干。

    史靜很高興建國有如此情趣,她知道工作了一輩子的人,突然完全休息下來意味著什麼。

    建國呢,享受著紅袖添香帶來的滿足。于純真的讀書人而言,紅袖添香,應該是讀書人理想的意象,如果再有傳說中的墨猴研墨,則錦上添花矣。他常常感嘆,退休了,過上了休閑式的生活,如果不能做出一點什麼事來,首先對不起的人,就是史靜。雖然還不至于油瓶子翻了也不扶一扶,但說是衣來伸手,飯來張口,卻沒有絲毫夸張。
第三部 第三十五章 文婕嫁入聯合國(一)
    文婕居然要嫁入“聯合國”了?我這個思想相對保守的人有好長時間無法接受。可天高皇帝遠,何況我原本也不是“皇帝”。我常常自我安慰,反正有曉霞和劉強東經常去關照呢。——文建國寫作筆記摘錄

    小柴姑娘與金光輝“在回城之前的那個晚上”,到底有沒有故事,其他人說不清,始終是個謎。那天插友聚會,小丁子忍不住,還是問了。

    金光輝故作玄虛地說︰“這重要嗎?有,怎樣?沒有怎樣?不管有沒有,有些事情不要點破,才有韻味,才有浪漫。你們知道《小芳》這首歌的魅力在哪?它的魅力就在于給人一種朦朧的美,一種糊涂的愛。建國兄,你說是不是?”

    “光輝的話頗有哲理,情感問題,有時是說不清的。留點懸念,各人自己去做文章,按照自己的理解,去演繹故事。還是那句話,……”建國沒有說是哪一句話,他朝金光輝望望。金光輝會心一笑,“一千個哈姆雷特”脫口而出,他站起來提議︰“來吧,感謝兄弟們對我的關心,我們一起敬建國兄,再干一杯!”

    為民說︰“我還有一個提議,大哥,插友們,《知青之歌》還記得麼?我們一起唱唱吧!”

    “我看可以,光輝,你起頭?”建國知道為民意猶未盡。

    光輝本沒有這個意思,建國開口了,唱就唱吧。他先哼了兩聲,大家就一起唱了。今天再唱,不知大家滋味如何,建國感覺大家唱得都很慢,是年齡大了中氣不足?是今天喝酒的主題讓人郁悶?還是那十年的歲月過得太慢,時間太長,坎坎坷坷的破事太多?

    四十年了,他們似乎從來沒有走出知青生活,感情依然真摯,情緒依然激動,態度依然虔誠。很難再有下一個四十年了,他們一邊唱歌,一邊流淚,每個人都喝了一個滿杯。

    “其實《一支難忘的歌》也是很好听的,”不善言辭的為民似乎還有興趣,他一個人又唱了,“‘青春的歲月象條河,歲月的河會唱歌。’‘一支歌,一支深情的歌;’”為民突然不唱了,他說,“下一句我不喜歡 ,什麼‘幸福和歡樂是那麼多。’裝腔作勢,前後風格也不協調,可能作詞作曲唱歌的人是既有幸福,又有歡樂,可我們呢,既無幸福,也無歡樂。從下放開始到現在四十年了,我們過了幾天好日子?哪來的幸福和歡樂?”

    為民的言語充滿著怨恨,其他三人理解地笑笑,他這是借題發揮呢。建國在想,我們其他三個人就真的比為民幸福,比為民快樂嗎?也許吧?想到這里,本來已經打算結束飯局的建國突然又有了喝酒的沖動。他叫服務員搬來一箱啤酒,一人一瓶,對著瓶子吹。對,像在農村的時候一樣,有酒喝就不錯了。

    四十年了,往事歷歷在目,“三十八年過去,彈指一揮間。”可我既沒有“上九天攬月”,也沒有“下五洋捉鱉”,嚴格地說,應該還有點兒窩囊。不,不是有點兒,而是真的很窩囊。他首先喝光了第一瓶。

    眼前的光輝、為民、小丁子,都已經老了。大家“舊貌”沒有“變新顏”,也沒有“鶯歌燕舞”。有人喜歡高唱“青春無悔”,“無悔”嗎?和這三位兄弟相比,我可稱得上“無悔”了,可我為什麼偏偏討厭“無悔”這一說教呢?“悔”又怎麼樣?“無悔”又怎麼樣?如果沒有下放,又會怎麼樣?還有沒有“悔”與“無悔”之爭?誰知道呢?

    建國顯然是喝高了,他又自顧自地又打開一瓶,也不管其他兄弟喝不喝,又對著瓶子吹上了。也許他想到了曉霞,想到了史靜;也許他想到了兩次援藏,想到了達瓦;也許他想到了從學校到機關,從機關到學校;也許他還想到了漂泊在外的大姐,想到了英年早逝的大哥,想到了沒有婚配的二姐;想到了即將嫁入“聯合國”的文婕。第二瓶啤酒他才喝了一小半,就歪倒了。他滿腦子的文婕。

    為民和小丁子也睡著了。金光輝發現建國的苗頭不對,就多留有一個心眼,他沒有敢多喝。他想,既然老大想多喝,自然有他多喝的道理,讓他醉一次吧,人,總有不痛快的時候。

    文婕準備在美國結婚了,曉霞與建國商量,時間大概定在2009年中國的春節前後。建國說不行,走不了。走不了,是事實,其實建國心里還是有疙瘩的,世界真的很精彩,建國真的很無奈。

    他沒有忘記小時候“吃蠶豆”的故事,也沒有忘記“穿皮鞋,戴手表,……”的兒歌。現在可好,我,就要與美國佬結親家了;我的外孫、外孫女今後就是小小的美國佬了。

    文建國記得第一次听說文婕的戀愛對象是一個洋人的時候,就想到余光中的散文《我的四個假想敵》。現在自已竟然就是,眼睜睜地看著“讓一個臂毛如猿的小伙子把我的女兒抱過門檻”,心里煞是別扭,有幾天轉不過彎來。女婿已是“假想敵”,還是個美國佬?此情何以堪?

    “為什麼?”曉霞不能理解,“女兒的婚禮你不參加?”

    “不是我不參加,天涯海角我都得去。只因為我‘副處’,退休之前,一律不得因私出國。”建國也沒有辦法,領導也請示了,朋友也幫打听了,他這個副處其他待遇沒有,就是禁止因私出國給享受上了。建國感到好笑,那些真正滯留國外的貪官污吏從來沒有少過,他們走的不都是正常渠道。有關部門不知道是怎麼處理這些問題的?

    曉霞再與文婕商量,什麼時候結婚我們不管,但婚禮必須是定在你爸退休以後。

    文婕問︰“什麼時間?”

    “2009年10月以後。”

    “那好,反正老爸不來,我就不結婚。”

    “你只認你老爸?”曉霞的意思是,你把我放哪兒了?

    “那當然!”文婕回的話,說得做母親的酸溜溜的,其實她內心高興的很,這丫頭有情有義呢。
第三部 第三十五章 文婕嫁入聯合國(二)
    這天史靜起了一個大早,關照建國,說是有兩位外地客人光臨,中午在家吃飯。我把菜買好,加工好,請你做大廚。建國自然照辦。客人是誰?從哪兒來?史靜不說,建國不問。

    今天來的客人非同小可,史靜故意不說,要給建國一個驚喜。

    那次在史靜的婚宴上,曉霞曾經悄悄問,旗袍是在哪買的。史靜當時被打岔,沒有功夫回答,但她記住了。

    婚禮之後,曉霞和史靜已經有了閨密式的聯系。今年下半年就要赴美參加文婕的婚禮了,史靜決定送三套旗袍給曉霞,其他事務她不管,一概交由建國全權處理。

    今天史靜帶著曉霞和強東先參觀了江州鼎大祥旗袍展覽館,幾百件旗袍讓曉霞看得眼花繚亂。史靜來參觀過兩次,可她仍然饒有興趣。曉霞卻喊吃不消吃不消,看了三分之一,她就不看了;再到鼎大祥綢布店,眼花繚亂的,她又是不看了不看了。面料花式圖案全由史靜作主,悉听尊便。相信你的眼力,你說什麼好,就什麼好,你定你定。

    史靜再幫她找師傅量身定制,說,這下可得你親自上陣,我幫不了了。曉霞無奈,讓師傅前前後後上上下下顛過來倒過去地折騰了大半個時辰,終于完成了三十余處部位的量體。

    整整一個上午,三人忙得馬不停蹄,等到進了家門,曉霞坐在沙發上不想動了,史靜卻神采奕奕。

    剛才曉霞和強東進門的時候,史靜故意不用鑰匙,讓曉霞按門鈴,讓建國親自開門迎接。

    文婕在美國學的工商管理,生活上時常有曉霞和強東幫著打點,她一心一意讀聖賢書就是了。

    按照強東的安排,今後美國那邊就交給文婕代理了。文婕一手托兩家,既是資本家,又是“買辦資產階級”。

    在建國的意識里,“買辦”一詞是一直與“資產階級”組詞的,他做夢也想不到,自己就是“資本家”和“買辦資產階級”的老爺子了?天啦,我還是共產黨副處級干部呢,簡直太不可思議了!

    四人吃飯,史靜讓曉霞喝紅酒,建國陪著強東喝白酒,一人二兩。按酒量算,建國正好到位,強東不影響開車。

    建國問︰“今天來江州辦什麼事?”

    “沒事,不就是來蹭碗飯吃的嗎?”曉霞接得快,還和史靜眨眨眼楮,她說,“強東知道你的菜燒得好,特地來嘗嘗你的手藝。”

    “我不信。”建國說,“史靜也保密,只說今天有貴客駕到,是誰?我不問,她不講,還得讓我親自下廚。”

    強東笑開了,“兄弟今天辛苦,忙了這許多菜。你也白忙了,你看曉霞吃不吃。為了今天的事……”

    “喂,我說你喝你的酒好不好?”曉霞忍住笑,打斷強東的話。

    “建國又不是外人。”強東還是說了,“她已經有一個月節食了,說是為了參加文婕的婚禮,要瘦身,要穿旗袍。現在詞匯可真多,不說減肥,說瘦身。經濟上下滑,不說經濟衰退,說負增長。盡揀好听的說。”

    “你們女人啊,唉,為了穿得漂亮,飯可以不吃。”建國表示不可理喻,說,“史靜不也是整天注意身材,又是瘦身,又是塑身;還有縴體、美體。她說出來一套一套的。”

    “怎麼樣?”曉霞跟強東說,“我要跟史大小姐學,你要向建國學。什麼時候你要能一套一套地說出來,就說明我訓練有素了,身材就可以和史靜相媲美了。”

    “那你們今天是參加什麼訓練了?要訓練就不能一曝十寒,三天打魚,兩天曬網。來回跑怎麼行呢?”建國說得很認真,把曉霞和史靜笑得個天翻地覆。

    “今天是史靜特地約曉霞到鼎大祥做旗袍的,而且一做就是三套。不同場合,不同時間,穿不同顏色,不同質地,把我看得頭昏眼花的。”強東說,“建國,你說怪不怪,到了這種地方我就跟平時進了商場一樣,迷迷糊糊的,就想睡覺。可想想自己只是一個跟班,又不敢睡,是吧?”

    “一樣,一樣。我平時跟史靜逛商場,我是直奔主題,然後找個地方休息抽煙,听差,等她逛好了,我做搬運工就行。”建國想想又不對,他說,“不對喲,今天的事情與你平時的工作不是相類似嗎?你是內行啊!”

    強東說︰“類似是類似,性質不同,工作上的事我作主,我說行才行。今天這種場合,沒有我說話的資格,何況還有史老師高參呢。”

    建國也笑了,說︰“鬧了半天是做旗袍啊,要不要我找人?”

    “不要,做旗袍的正是我過去一個學生的父親。他是江州旗袍界的頭塊招牌。”史靜一臉的興奮。

    最興奮的是曉霞,今天落實了三套旗袍,她想像著在女兒的婚禮上,自己的出場。她喝了一口紅酒說︰“我和史靜要到美國走‘T台’,走貓步,讓美國佬看看我們中國老年婦女的精神面貌,也給文婕長長臉。嗨!有我們兩個中國大媽朝台上一站,我看有誰敢欺負我家丫頭!”

    強東開玩笑說︰“是不是先走兩步給我們欣賞欣賞,也給我們有個提提意見的機會?”

    “去去去!我跟史靜還沒有學到家呢,等真的走T台的時候,我們是要收費的。史靜,你說是不是?”曉霞抑制不住滿臉的得意。

    半年以後,建國與史靜終于成行。

    紐約拉瓜迪亞機場,女兒文婕和女婿維奇,曉霞和強東都來接機。

    維奇一大家子有98人,目前年齡最大的老祖宗,維奇的老奶奶今年98歲,民國元年出生人。兩個“98”,建國記住了。

    三年前,文婕認識維奇的時候,老奶奶就是塔尖上的人物,這幾年因為第四代重(外)孫子女已經給她添了第五代,所以家庭構建的形式不再是寶塔形的了。老奶奶一生養育了四個兒子三個女兒,兒子女兒的兒子女兒又以幾何級數增加。到了維奇這一代堂(表)兄弟姐妹已經有三十多人了。

    維奇母親是中國血統,台灣人。父親的血統一半是美國,一半是東歐。恐怕說到這里已經不好再有什麼血統之分了。一家98人,毛估一下有三分之二來自不同的國家,五分之四不同種族,世界早就是一個地球村了。這要放在三十年前,叫文建國放開想,他也不敢想。那份政審表格怎麼審也審不清楚,先放旁邊擱一擱再說吧。

    文婕和父親的擁抱,讓人看得眼紅也眼酸,還是曉霞用江陽話提醒文婕不要忘記了維奇,她才把維奇介紹給了父親。

    文婕和史靜親熱,夸獎史老師比自己的母親長得年輕,苗條。

    維奇的個子將近2米,1米75的文婕站在身邊,還是小鳥依人的樣子。
第三部 第三十五章 文婕嫁入聯合國(三)
    婚禮現場,曉霞和史靜穿著旗袍進入婚宴大廳,果然引起不小的轟動。人們都在夸獎她倆的氣質和身材,史靜隱隱約約地听得心里有數,用一句話概括給曉霞,“東方模特”。

    文建國代表女方家長致辭,史靜做翻譯。文建國作為岳父大人第一句話,就是,“我此刻,像文學大師余光中先生的散文《我的四個假想敵》所雲,‘偽作輕松’。”他聳聳肩胛,表示真的是無可奈何。

    他將內心話故作夸張地說了。所有讀過余光中這篇散文的人都露出會心一笑,所有養姑娘的父親,笑得都有一絲絲的苦澀。

    他說︰“今天,我們將養育了29年的文婕交給了維奇,交給了老奶奶,我絕對放心。在我們中國,有一本百讀不厭的古典小說《紅樓夢》。《紅樓夢》里有一位稱之為賈母的老太太,又稱老祖宗。她在整個賈府一言九鼎,但她只是《紅樓夢》的主角賈寶玉的奶奶,而我們今天的老奶奶則是維奇的曾祖母,比那位賈母還要高一輩分。我按照文婕的輩分來請教,您老人家,就是我的奶奶了。”

    建國停下,向老奶奶鞠躬致意。

    史靜翻譯的時候,感到好笑,今天的建國突然給人以一種“賣身求榮”的感覺。

    史靜一邊翻譯,一邊打著手勢,生怕自己翻譯不到位。史靜听得出,他今天是把老奶奶馬屁拍足了。按中國人的思維習慣,老奶奶開心,文婕的日子自然好過。

    “可是,剛才當我攙著文婕,將文婕交給維奇的時候,我還是感覺有點冷,雖然今天宴會廳里溫度並不低。大家都知道‘女兒是父親的前世情人’,我們中國還有一句俗話是,‘女兒是父親的貼心小棉襖’。剛才我突然脫下了小棉襖,一時還有點不習慣,明明是自己感覺有點兒冷了,卻還要滿心歡喜地將小棉襖拱手相讓。”

    建國說到這里又停下了,他想到29年來自己對文婕的撫養並沒有真正盡到一個做父親的責任,後來又發生婚姻變故,也不知道在她的幼小心靈里有沒有留下陰影。建國的傷感就自然而然地流露出來了,心靈深處一陣淒涼。

    好的是史靜的翻譯生動有趣,她的情感也隨著她的言語,適時地發生變化,形體動作也恰如其分,好像回到了她的課堂。

    文婕已經拉著維奇站到了父親的身邊,她分外珍惜今天的場合,她努力控制已經嵌滿眼眶的淚水。平時父親不善流露感情,都說父愛如山,父親的愛一旦表現出來,沉重得讓人窒息啊。

    “做父親的,有一個天下最大的矛盾心理,越是愛自己的女兒,越是要將她送給另一個愛她的男人。真的是令人難堪。對不起,請原諒我的坦率表達,希望我的講話沒有失態。”

    文建國強顏為笑,結束了自己的感言。

    最後是祝福維奇和文婕婚姻幸福,祝福老祖宗健康長壽雲雲。

    婚禮以後的幾天,只要文婕有空,就拉上維奇,陪著建國和史靜到處游覽。曉霞和強東,只要有空,肯定一並參加。

    參觀自由女神像是不能忽視的,“自由女神銅像國家紀念碑”,正式名稱是“自由照耀世界”。建國又發揮自己的想象了,但他只是放在心里,後來有機會了,他才說給史靜听。

    “自由”,不光是照耀美國,還世界了。我們中國的紅色能夠照耀世界嗎?一直被中國人看好的美國記者斯諾,寫中國的紅色,只寫了《紅星照耀中國》?這里有區別嗎?史靜說他酸,比在婚禮上的致辭還酸。建國笑笑,很無奈。

    文婕告訴父親,你們來得真巧,由于“911”事件,自由女神像頂部一直對公眾關閉的,一直到今年的獨立紀念日,才重新開放。

    談到“自由”,文婕和父親說,最近我突然想到了一個問題,和美國人無法討論,我也不想和中國同學討論,我只能問老爸,希望老爸能夠給我一個滿意的答復。

    建國問︰“什麼問題,你問吧?”建國心想,你有什麼問題能夠問倒我?除非是數理化的專業問題,但他相信女兒不可能問太專業的問題。

    文婕說,到了美國以後,我經常對比兩個國家的差異,今天我們站在“自由女神像”面前,我就問爸爸一個有關“自由”的問題。她停了停,好像擔心老爸回答不上來。

    建國說︰“你說,我盡量滿足你。”

    “我們都讀過《刑場上的婚禮》這篇文章,我想不通的是,在反動派的刑場上,周文雍和陳鐵軍竟然能夠當眾莊嚴宣布舉行婚禮?因為我無法相信十惡不赦的反動派竟然會對革命黨人這麼溫情脈脈?‘文革’‘異己分子’張志新,在被執行死刑之前被割喉,或者采取其他什麼措施,為的是不讓其發聲。”

    文婕說得很沉重,她的潛台詞是什麼?建國心知肚明。既然是在討論“自由”,那就是問誰更“自由”了?

    史靜發現,建國信心滿滿的神態,已經轉變為滿臉的尷尬。是“老革命”遇到了新問題?還是建國不願意與女兒討論這樣的問題。史靜自然沒有想過這樣的問題,但她相信一點,越是發達,越是自由。發達的程度與自由的程度應該成正比。

    建國不知所措。他勇敢地坦承,這個問題我真的沒有想過,他笑著說,你讓我很尷尬。文婕與父親相視一笑,轉移了話題。

    過後建國和史靜說,如果是一提出的話題,我可以和她充分地展開討論。沒有想到她文婕竟然這麼尖銳地提出質疑。後生可畏啊!

    我可不願意讓她研究這類問題。史靜無言以對,只是聳聳肩膀,訕笑。後來,建國查找了資料,“刑場上的婚禮”一說不成立,那是作者或編劇或導演自作聰明,自以為是,畫虎不成反類犬了。他趕緊將有關信息傳遞給文婕,以正視听。唉,我們的宣傳部門干什麼去了?他感嘆。

    劉強東感興趣的是,紐約華爾街,華爾街上的銅牛。

    華爾街是一條全長僅500多米, 寬僅11米的街道, 但它卻締造了很多金融界的神話,以“美國金融中心”而聞名于世。華爾街上的那座銅牛,象征著紐約金融的創新奮進精神。去年曾經殃及世界的“華爾街金融風暴”也是從這里開始的。總之,劉強東是圍繞經濟與建國談話,講述見聞。

    劉強東講的,建國不感興趣,現在想發財也來不及了,何況自己至今還不曾想過發財。不過他希望強東發財,與情與理都希望。他自詡已經與時俱進了。
第三部 第三十六章 思想者塑像啟示(一)
    我決定寫《古稀筆記》以後,生活比原來工作的時候更緊張,因為這是我自找的事情,是我喜歡的事情。史靜看著我,進軍和一也看著我。有人督促檢查,那就變壓力為動力好了。——文建國寫作筆記摘錄

    文建國決定寫《古稀筆記》了,他煞有其事地在禮品商店,請回來一尊法國羅丹《思想者》的小號石膏塑像。他用的是“請”字,就像以前對待毛主席塑像,以及後來對待菩薩的一切——雖然他自己從來不相信菩薩,可他對菩薩不敢有絲毫不恭。各人有各人的信仰,但每個人都要尊重他人的信仰,尊重他人,也就是尊重自己。

    史靜見他捧回來羅丹的《思想者》,竟然丟下家務活,給建國泡了一杯茶,自己也泡了一杯,隨即饒有興趣地給建國講起了羅丹和卡米爾的愛情故事。建國不願意破壞史靜的興致,裝出一副虛心好學的樣子,傾听史老師“哼哼(諄諄)教導”。

    羅丹和卡米爾的愛情故事是一出愛情悲劇。

    在文建國《古稀筆記》里,愛情肯定是有的,七十年的生活,說是不寫愛情,那是“天方夜譚”。即使是“女兒國”,也還會有唐僧師徒誤入,唐僧八戒喝了子母河的水,險些生下毛娃。至于是否要把愛情寫成悲劇,文建國認為那要看故事情節的發展。有,或沒有,都得看故事本身的發展,情理之中是必須的,意料之外就得看自己的創作水準和文學素養了。

    文建國以為史靜講故事是好為人師,他就大錯特錯了。

    羅丹是世界級大師是不錯,可又有誰能夠說得清卡米爾為他作出的犧牲。卡米爾最後的歸宿——死在了住了三十年的瘋人院,是羅丹和卡米爾共同造就的悲劇,甚至可以說,羅丹是“劊子手”,是他“親手”殺死了卡米爾。

    故事讓只知有羅丹,有《思想者》,不知有卡米爾的建國看到了自己的淺薄,顛覆了建國對羅丹原先的崇拜景仰,起碼是讓文建國看到了被冠以“偉大的現實主義雕塑藝術家,西方雕塑史上一位劃時代的人物”的羅丹,其實也有讓人不敢恭維的一面,但這又何妨?

    文建國唏噓不已,心里又似乎有了些許慰藉,看來世界上好多事情原本就有著相似之處。對待歷史人物不要用苛求的心態去審視,也無須用白璧無瑕的標準去衡量。至于後人對待歷史人物有多大程度上的演繹,也無須頂針——自有歷史學家論證。

    建國努力將自己沉浸于《思想者》給予他的啟發之中。史靜講的故事,提醒了他,一個人,即使是一個偉大人物——比如羅丹,也不是完美無缺的。他要讓《思想者》啟發他的“思想”。他想到文學創作重要的是“思想”,特別是“長篇”。故事、情節固然重要,但那只是載體,作品的思想內涵才是其價值的根本。

    《思想者》擱在書桌左上角,台燈內側,有燈光照射,可以熠熠生輝。以前那里是毛主席他老人家專座的位置。他沒有想過,“文革”中數以億計的毛澤東同志的各種“像”都到哪去了?建國嘀咕了一句“罪過”,沒有繼續“追問”。事過境遷,似乎一切自然而然。雖然偉人的位置在他心目中還是那樣巍峨。

    《思想者》表現出人物全神貫注地思考,是沉浸在極度痛苦之中的思考,高強度的精神勞動,讓他的神態莊嚴肅穆,在審視著宇宙中的一切。如果“思想者”,能夠啟發建國的思想,這就足矣。他從今天開始,將要正式進入“思想者”的行列,自我感覺良好,好像有那麼點偉大,也有點自我陶醉。

    自從《思想者》在書桌上出現以後,那里仿佛就呈現出一片磁場,一有閑暇,他就在書桌旁坐一坐,想一想。以前有一段時間,晚上在外應酬之後,他就習慣一邊看電視,一邊沖盹,那令人乏味的電視劇伴隨著他似有似無的瞌睡,那是一種極具散漫,無所事事,混吃漕糧的狀態。現在的文建國,每天充滿著創作的激情,不是在電腦上碼字,就是在冥思苦想。或定神發呆,或屏氣凝神,或眺望遠方;或頷首微笑,或雙眉緊鎖,或飽含熱淚。反正是在“思想”著。

    史靜調侃他,故作“思想”狀,以示“請勿打擾!”,從而免除家務勞動的繁瑣。她很不客氣地事先預告,十年之後,如果拿不出我認可的小說——社會是否認可,再說——對不起,家務活就全是你文建國的。那時我可不管你處長、校長、書記什麼的。“十年磨一劍”,我全力以赴支持你十年!可以吧?以前陳世美十年中狀元,娘子秦香蓮一身破爛羅裙尋夫告狀。但我決不做秦香蓮。

    建國知道史靜是在開玩笑,但她說得極認真。建國估計,十年寫《古稀筆記》,平均是一年寫七年的故事,應該還是有把握的。建國好像得了便宜,說︰“十年,我已古稀,人生七十古來稀。好歹先享受個十年清福,我也就整日里像廖某人那樣,‘王子公孫把扇搖’了。”

    文建國投入創作,那六十年——最後十年另說——的家事國事天下事,可得事事清楚呢。雖說如今有了網絡,方便了許多,但如何去偽存真,去粗取精,還是頗費周折的。好的是無須戴著老花鏡再配上放大鏡去尋根問底查《辭海》了。建國還編寫一份《寫作進度記錄》,前三年以編寫提綱和收集材料為主,但不排除興致所至,想寫什麼就寫什麼。

    他把《古稀筆記》的思想內涵,或者說是內容提要定位于︰力求真實地通過一群共和國同齡人的故事,反映共和國七十年的時代變遷。“房間里的大象”是不可或缺的,自欺欺人不如封筆。

    按照他的思路,“古稀”就從“建國”開始,到七十大慶那一年結束。此“古稀”是文建國及其同齡人之古稀,也是共和國之古稀;地點,自然是以江州為主,就是文建國生活的觸角之處;人物,就是文建國及其與之相關的人;事件,也就是文建國們的故事。

    文建國簡單行事,像曾經給學生布置寫記敘文的作文,時間,地點,人物和事件,四要素面面俱到。
第三部 第三十六章 思想者塑像啟示(二)
    廖進軍和葛一的個性鮮活,故事很多,平鋪直敘就很有味道;自己和史靜、付曉霞、達瓦的故事需要嚴格的“自我解剖”才能到位;劉強東,以及幾個“插友”是不可或缺的。

    還有尤亞男,她是曾經的同桌。每每听到《同桌的你》那首歌,建國就充滿著傷感和遺憾。尤亞男不是“領餃主演”,雖然她離世較早,但可以用她的養女李子媛作為補充。甚至可以說,李子媛是尤亞男生命的延續(雖然她們沒有生物學上的血緣關系),更是一個女人的精神光大。

    朱武和鄴花則可以從另一個角度反映市井文化,他們雖然不是社會主流,但卻是一個社會不可忽視的“人物”,沒有了他們,社會是不完整的,也缺乏了某種程度上的精彩和可信。

    《古稀筆記》以時間為縱軸,但最後十年的故事沒有發生,提綱只能暫時空缺。建國相信,總會有故事的。

    最後一年的故事(考慮到修改和出版,必須提前一年定稿),建國只能套用“中國夢,我的夢”來“小題大做”了,這似乎也印證了“夢”的內涵。度娘說︰“夢,也有夢想的意思。”

    也許,《古稀筆記》的寫作,就是文建國一生中最終最大的夢想。他對“應景之作”有一種莫名的抵觸,不會刻意而為,不會“為了回應當前的情況而做的作品、而做的某件事。”如果說,《古稀筆記》“應景”了,委實是歪打正著。

    文建國以時間為序,參考了若干歷史書籍,再上網查閱歷史大事件,根據對往事的回憶,構建了框架,不斷充實修改,列出寫作提綱。

    對“楔子”,文建國頗費周折。要不要,怎麼寫,是個問題?

    對第一章《建國大典建國生》的小標題,建國看看,似乎可以得意,寓意豐滿,也是全書的基調。“良好的開端,是成功的一半。”文建國信心倍增。

    史靜是當然的第一讀者,給他以鼓勵和告誡,並且故意夸大其辭地說,70年,160章節,這才做了多少啊?一定要少N瑟!雖然她知道,建國最不善長的就是“N瑟”。他要會“N瑟”,早就不是今天的文建國了。文建國心里有數,自己一直是一個低調的人,史靜不是不了解,她這是在不斷地幫助自己把握方向,家有賢妻夫無橫禍。

    文建國其實非但沒有N瑟,而且是擔心自己的底氣不足。不是北京大學、金陵大學的中文畢業生,連江師大的文憑都沒有,自己真的能夠寫出上百萬字的長篇小說麼?

    他也擔心自己是否能夠吃得了那個苦。賈島有“推敲”的典故,他為寫出“獨行潭底影,數息樹邊身”的名篇,又有《題詩後》五絕詩雲,“二句三年得?一吟雙淚流。”還有孟郊的“夜吟曉不休,苦吟鬼神愁。”杜甫的“語不驚人死不休。”更是讓寫作之苦登峰造極,就是將生命搭上也在所不惜。可見這作者的心血全都是為了文字而來,為了文字而去的。

    六十歲了,建國第一次有了“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式的勇氣和沖動,還相當地理智。即使當初兩次援藏,那也是听從祖國召喚,或者說,是順其自然的選擇。退休以後沒有一件正事可做,于文建國恐怕是度日如年的煎熬,誠惶誠恐。不喜書畫,不愛花草,叫他整天渾渾噩噩,找人喝酒打牌逛膀子耍嘴皮子,他沒有一絲一毫興趣,何況已經在進軍和一,包括史靜面前夸下了海口。雖然吹牛不上稅。

    古人有雲,人生“三不朽”,“立德立功立言”。如今“立德”“立功”已成過去式,是否“立德”“立功”,自有別人評說。“立言”正未有窮期。

    建國不停地“思想”,不斷地碼字,在碼字中,不停地“思想”,時有火花顯現。他感覺很爽,因為小說可以說真話——不是我說的,是書中的人說的,再也無須像以前那樣天天做“八股”了。

    史靜天天讀,她說︰“當年‘天天讀’的時候,我都沒有做到“‘天天讀’。”

    建國說︰“此一時彼一時也。我在讓你補課呢。”

    “膽大妄為,你竟敢相提並論?把偉大領袖放到了什麼位置?”史靜問。

    “非也,非也。我的文字不是最高指示,也不可能是。但我一定努力,字字句句體現‘最高指示’之精髓。”建國說,“憑良心講,毛澤東同志在中國當代史上,不管怎麼說,是無法否定的,如果否定了毛澤東,‘國將不國’了。”

    史靜也認為,這是底線。“無論怎麼改革開放,”她說,“地,可以改;天,不能變。”

    “好的,史老師說的極是。我一定照辦!”文建國立馬心領神會,點頭稱是。史靜獎勵他一個擁抱,不再逗樂,忙家務去了。

    建國望著史靜的背影,突然之間,他就對史靜的內涵有了新的認識,“地,可以改;天,不能變。”他沒有想到史靜竟然說出如此經典,如此對仗,如此精練的“語錄”。他把史靜的教導當作自己創作的座右銘,並且隨時隨地地“不恥下問(史靜語)”。

    葛一沒有及時看文建國的文字,但她非常關心創作進展,並且一再提醒,什麼時候寫到我葛一了,要及時匯報,我可以無償向你提供素材,包括我當時的心理活動,且不收任何信息費用。當然最最關鍵的是我葛延生何時改名為葛一,必須大書特書。記好,這是我念念不忘的!至于廖進軍嘛,你可以把他寫壞一點。“男人不壞,女人不愛。”哈哈。

    一看到書桌上的《思想者》,又腦洞大開,說,我想到張愛玲在《談女人》中的一說,“有美的身體,以身體悅人;有美的思想,以思想悅人,其實也沒有多大分別。”張愛玲如此之說,是否刻薄?刻薄是刻薄,但情況就是這個情況,話糙理不糙。

    建國也哈哈!那麼思想美才是關鍵。一說話,常常嬉笑怒罵,但真的不無道理。

    建國心想,你的意見,我是肯定能吸收多少是多少,我愁的是素材不夠,只要有足夠多的素材,不就是排兵布陣嗎?我沒有打過仗,但人事安排干部調配還算可以。建國想想,還蠻樂觀的。
第三部 第三十六章 思想者塑像啟示(三)
    廖進軍則是偶爾問一問,他提出警告,以我為原型,沒意見,但不可把我寫得太壞。人家會對號入座的,人言可畏。不過我“壞”的程度可以由延生同志把握,以“壞”到讓她仍然愛我為度。

    文建國真正是佩服了他倆的瀟灑,在這個問題上竟然是如此統一和諧,就拿他們開涮了,“你們壞的程度,愛的濃度,不是我能隨意編造的,我以事實為依據,以法律為準繩。頂多,偶爾打幾個擦邊球,搞出幾個似壞似不壞,似愛似不愛的花邊新聞。關鍵時刻,再像大作家似的整行整段的框框框。壞不壞,怎麼壞;愛不愛,怎麼愛?讓讀者自己去揣摩,去想象,去幫助發展,幫助演繹。這樣才能吸引眼球。”

    文建國侃侃而談,像個大作家介紹創作經驗。史靜在旁邊忍俊不禁,正端著的咖啡,已經溢出杯子了。

    進軍一愣一愣的,眼楮盯著他,心想這個建國,這只笨鳥怕是真不會“不飛則已,一飛沖天;不鳴則已,一鳴驚人”吧?

    一拍手稱快,說︰“好,我要的就是這個效果。只要你寫得出來,我有什麼不能承擔?如果你寫的愛情變成了色情,並且被分類,加上了分級的標簽,那你的小說就大獲成功了。我怕只怕,你沒有那個膽量和水平。情愛或情欲,我無所謂;我只對延生或一感興趣。”說來說去,她又轉到那個話題上去了。

    “為什麼要改名呢?延生名字多好,你看我,一直叫你延生是吧?”進軍明知故問,有點惋惜,有點討好。

    “你是你,那是你的專利,因為有個“指腹為婚”在先,我也沒辦法。但對整個世界,我就是‘一’。文建國同志,在這個問題上,可能只有你最能理解我。我就指望你妙筆生花了。”一將政治生命的希望寄托在文建國身上了,“你又是一位黨的基層工作者,還是副處。我體諒你的為難之處。萬一出版不了也不要緊,權當打發時間,玩玩的。”

    葛一說著說著,又回歸到她既有的思路上,“其實有些情況就是‘房間里的大象’,你不要勸我,我比任何人都清楚。大家都睡得很香,不願被吵醒。沒有睡著的人也就是‘吃瓜群眾’,不愁吃、不愁穿,還有‘瓜’吃,不挺愜意麼?”

    文建國含笑不語,他真的不能再答一的腔了。“房間里的大象”不只是你葛一看得到,我文建國也看得到,還有更多的人也看得到。但看到的人未必都說自己看到,而是假裝成“吃瓜群眾”,自願加入“吃瓜群眾”隊伍。如今“吃瓜群眾”等于“群眾”,等于“老百姓”,等于“公民”,等于“人民”——他知道如此“等于”下去也不是個事兒,可不“等于”,又是怎麼一回事兒呢?他說不清。

    廖進軍這時插不上話了,“房間里的大象”“吃瓜群眾”,他好像在哪兒听說過,但這里面的道道,他是一點兒也說不上。

    史靜對“吃瓜群眾”有所了解,但對“房間里的大象”一說,只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

    葛一說的輕巧,文建國其實也沒有把握。他目前的考慮是,如實地描寫刻畫“延生”是怎麼變為“一”的。對她的觀點和言語不加修飾地表現,或“春秋”筆法式的表現。她代表著社會上某一個個體,或某一個群體,就像網絡上和電視上常有的那樣,注明是某某個人意見,不代表編者,或者刊出者的觀點。說對了,編者、刊出者有功勞;說錯了,我早有聲明在先。至于能否得到社會認同,則不在我書中交待。

    世界是多元的,人性是多元的,思想也是多元的。借用史靜的話說,天,必須還是這個天。在同一的“天”下,“輿論一律”又“不一律”,這正符合百花齊放的方針。當然“輿論一律”“輿論不一律”兩者的辯證關系如何處理得體,則是頗費周折的。這是建國為難的焦點,他原先沒有預料到。

    一見建國若有所思,知道他的為難,她對建國說︰“你盡管放一百二十個心,我不會為難你,我也沒有資格,沒有權力為難你。但是我更相信,隨著社會文明程度提高,像那種‘利用小說反黨,這是一大發明’的說教已經不復存在,也肯定沒有市場,沒有輿論環境了。”

    一說的時候充滿著自信,她忘了自己的尾巴上曾經沾染上的腥氣,干淨了沒有,不知道。二十年了,現在已經鮮有人提起。

    話雖這麼說,可正是這麼說,卻讓文建國不得不慎重考慮,他甚至有點後悔,寫什麼小說?還寫這種社會題材的小說?他懷疑自己的能量,能寫好,能出版嗎?即使算是喜歡文學吧,如果就寫一點風花雪夜,或者才子佳人,不也就罷了。但是文建國已經進入角色,而且有了感覺,且感覺不錯。總體上的表現手法是現實主義和浪漫主義的結合,當然必須有“革命”二字為前綴。當初剛下放時,插友談論愛情,也必須冠以“革命”二字的。“革命”二字真的不錯。

    廖進軍知道文字不好玩,他最頭疼的就是文字。他實心實意地勸建國︰“建國老弟,你吶,也不要听信延生忽悠。反正有十年時間,願意寫呢,就寫;不想寫呢,就停。一句話,不要跟自己過不去。你們公教人員,工作了一輩子,好不容易才歇下來,絕對不要勉強。跟著我,想喝酒就上飯店;想游山玩水,就上車。”他還有一句話,想想沒有說,“千萬別惹得一身‘騷’。”

    史靜也曾勸他,一是不可作為工作任務,本來是玩玩的,把身體搞垮不劃算;二是從長計議,按部就班,不搞突擊,不要玩命;三是注意調節,該休息休息,該旅游旅游。本來也不為個什麼。史靜的三句話,其實是一個意思,說來說去,身體第一。

    可是文建國已經心無旁騖了,他的整個心思都在《古稀筆記》上。《思想者》成功了,它沒有一個字;文建國要碼出上百萬字,他能成功嗎?

    看看《思想者》,文建國看到的不是石膏塑像,也不是其雕塑家羅丹,而正是他文建國本人。是的,正是他自己。自己的思想,從未有過如此活躍,甚至還有點“深邃(自詡)”。

    在建國大腦里,整天徘徊著六十年來曾經共同生活、讀書、工作過的人們。他們有的死了,但畢竟曾經活著,有的仍然活著;有的還活著,但終究也要死去,有的已經死了。他想,無論是“死”,是“活”,《古稀筆記》里的人物必須是鮮活的。
第三部 第三十七章 文巽善九十大壽(一)
    父親九十大壽以後,母親很痛苦地先走了。母親一生善良,平和,與世無爭。由于疼痛,她神志不清,在經過一天一夜,以叫喊的形式表示了對人生的留戀,對死亡的抗爭以後,終于慢慢地沒有了聲息。 ——文建國寫作筆記摘錄

    建國和史靜年底從美國回來,正好趕上父親九十大壽的生日,這是母親與建國的約定。

    建國將文婕送給爺爺奶奶的禮品親手交給父母。父親特地查看了廠家,絕對不是“made in china”,才放心地收下。他不是瞧不起國貨,他瞧不起的是到國外買國貨,自己不知道,還自以為得意。後來他知道同樣的產品在國外買要便宜了許多,也就放棄了這一想法。話,可真不能說滿。

    文婕和維奇有一段專門給爺爺奶奶的講話錄像,文婕用的是英語,維奇則用中文,爺爺奶奶看了,滿心歡喜。

    蔣淑嫻的身體日漸衰敗。有一天,她傷感地對建國說,看來我要走在你父親的前面了,他一輩子養尊處優,最後一段時光要讓他吃吃苦頭呢。她擔心她走了以後,他文巽善的日子怎麼過?

    建國就安慰母親,爸爸比你大9歲,你走不了,他指望你服侍他一輩子呢。母親說,誰先走,誰享福。我讓了他一輩子了,這次我不讓他了。母親說的輕巧,好像還很幽默。可在建國听來,怎麼覺得她是話中有話,暗藏不祥之兆呢。

    文巽善的九十大壽,淑嫻堅持要辦,要大辦。喜宴是自家人,但一定要給倉巷所有人家散發壽桃。建國自然同意。整個倉巷,有誰不知道文宅大院呢?

    文巽善一貫不喜歡做生日,他說,閻王老爺本來不認識我,這一做,無非是通報我要來了。但這一次淑嫻不听他的,她和建國商量,這是我第一次,也許是最後一次為他做生日,一定要做。家里所有人都要到場,台灣你大姐一家能來最好。整個倉巷,每戶一只小壽碗,兩個大壽桃。用蔣淑嫻的話說,就是寧右淮澹 右患搖R換 思葉疾荒萇佟<嗆茫 饈親鋈俗鍪碌墓婢亍br />
    文巽善生日那一天,文宅大院煞是風光。蔣淑嫻本來是讓建國和史靜將壽碗和壽桃挨家挨戶送上門的,好多人家听說了,老的小的不請自到,原計劃的壽碗和壽桃翻番。文家人卻特別開心,還要陪著說客氣話。

    文巽善卻不聞不問,好像是另有一個與他毫不相干的人過生日。

    也許真的如母親所說,為父親做生日是最後一次了。建國說不清,為什麼我們這個大家庭在衰敗慘淡以後,仍然又恢復了些許風光。只是因為諸多原因,人丁不夠興旺。文建國的思想深處,還保留著傳統的老式想法呢。

    大姐懷琴因為身體欠佳,沒能回江州,她也已經是古稀老人。她的大兒子帶著她一個孫子來了,也算給了文巽善和淑嫻一絲安慰。

    二姐懷華六十有六,沒有人再和她談婚姻。她的精神很好,除了照應父母二人以外,還參加了志願者義工,經常到養老院服務,並且與養老院掛上鉤,等送走了父母,她就直接去養老院了。

    坊間傳聞,對養老院詬病實在是多,收費是一個方面的問題,它畢竟還是明碼標價,讓人難以接受的是服務質量和服務態度。文懷華對這一切皆不理會,她說,要以今天為他人真誠的服務,換取明日他人對自己的服務。不知道她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的,思想上有了轉變,居然產生了等價交換的想法。

    文懷祺去世以後,胡雅琴堅持不再婚,撫養著文斌和文婭。一雙兒女爭氣,文斌32歲,讀完博士,在高校任教;孫媳婦小王,小學老師,挺著個大肚子。文婭31歲,正奶著孩子呢,是個大胖小子;文婭的丈夫小張,公務員。

    建國本來是想邀請曉霞、強東和文婕來的,可他們人在美國,建國就沒有吱聲,免得他們又要破費。

    懷華帶著雅琴和史靜在淑嫻的指揮下,忙了一大桌子菜。大家都跟老爺子請過安了,來的,沒來的,文巽善也在腦海里統統走了一遍。

    他高興不起來,四個子女,沒有一家是全的,難道這就是人生,這就是生活?平時冷清慣了,也許還沒有思念懷琴和懷祺的由頭,今天可來的來了,就為懷琴和懷祺的缺席分外痛苦。

    他躲在房間里居然悄悄地落淚——他真的老了。

    建國進屋來陪他的時候,他又悄悄地抹去眼淚。

    像今天這樣的聚會,還是那次懷琴從台灣回來時有過一次。今後還有沒有?文巽善無奈地搖搖頭。“挽狂瀾于既倒,扶大廈之將傾”?

    建國陪著父親。在他印象里,今天是陪著父親時間最長的一次,這也是母親今天交給建國的唯一任務。父親的身板還好,只有耳朵已經不夠靈光。建國一句話往往要說三遍,外加比劃,父親才能明白個大概。但他的思維敏捷,秀才不出門,全知天下事。

    他與建國居然討論起“重慶打黑”。重慶除惡專項斗爭,抓獲涉黑涉惡人員數千人,凍結、扣押、查封涉案資產數十億。是好事,是壞事?這里面究竟有沒有背景?如果是真的,那重慶原來的領導干什麼去了,是否需要追究前任領導的責任?為什麼我們至今仍然喜歡用搞運動的形式來解決問題,有沒有擴大化?有沒有貓膩?為什麼不能按照法律,按照規矩辦事,非得把“黑”滋養到一定程度,才動用運動的形式來解決問題?中國還能搞運動嗎?

    “一個人身上出現了惡性腫瘤,還是早日切除的好吧?”他與建國商量,好像是在討論醫療方案。

    建國沒有想過類似的問題,但另有一點是想過的。“唱紅”和“打黑”,有沒有必要緊密聯系?“唱紅”,全國人民都來唱“同一首歌”,還有必要嗎?紅歌當然需要唱,但將唱紅歌作為主要的唯一的文藝表現形式,那不是又回到了“文革”?建國想,也許這是我從“文革”反思之中汲取的負面教訓吧?

    可父親卻說,天上如果有一顆星星突然發亮,並加速運行,那將預示著其生命周期快要終結了。人事與自然同理。

    建國望著父親,目瞪口呆,“他有所指嗎?他也沒有指,他也指不出所以然。”
第三部 第三十七章 文巽善九十大壽(二)
    父親還饒有興趣地與建國探討電視劇《潛伏》,這是建國完全沒有預料到的。父親對第20集里的余則成提出了質疑︰長期服務于軍統的進步青年余則成,對一個善良純情的少婦晚秋在自殺未遂後,動員她去延安說的一番話落入俗套,從而塑造一個“從身體到靈魂,都由組織代為保管”的“高大全”形象。

    父親在抽屜里翻了好長時間,摸出了一張字條,建國看到字條上寫著︰“那里有很多人都像我一樣,那是另一個世界,好地方,好風光,……你站在一列雄壯的隊伍里,邁著大步,高唱著戰歌,去改變整個中國,那是什麼氣勢?一個小小的余則成,就是路邊的一個送行者,你看見了他,他看見了你,我們揮揮手就過去了,再往前就是更有意義的生活。沮喪嗎?無非就是一個小布爾喬亞的無病呻吟,留念它就是一種高度近視。有時候看得遠一點,不就什麼都有了嗎,包括愛。”

    他問建國,這是余則成說的話嗎?不像。這是一個知識分子出身,並相當成熟的共產黨人才應該有的心理活動或言語。

    建國感到父親提出的問題很有點意思,父親倒好像才是應該說那種話的人。可惜,他是知識分子,不是共產黨人。

    建國問父親,這麼長的一段話,你是怎麼記下來的?父親說,我不也可以上網查閱麼。

    後來建國發現,父親特別喜歡諜戰片,對《暗算》之《听風》、《看風》和《捕風》如數家珍,只是在《暗算》以後,他雖然還在看諜戰片,但已經沒有精力與建國討論了。

    于蔣淑嫻來說,為文巽善做過了九十大壽,好像是完成了一項重大的歷史使命。她的脾氣逐漸反常,原來是一個那麼善良那麼賢慧那麼善解人意的老人,如今變得孩子似的,常常與巽善,與懷華吵架,發火,什麼看得都不順眼,家里天天雞犬不寧。

    她在單獨與建國相處時,建國認為她仍然是一位慈祥的母親。

    在春節後的某一天中午,懷華一個電話叫來了建國。建國以為是母親又在和懷華過不去了,丟下碗筷,匆匆趕回家。這才一天半沒有見面,母親的模樣讓他大吃一驚。

    前天晚上,母親交給建國幾張存折,告訴他密碼是建國身份證上哪幾位數,還有一個巧克力糖果盒子。巧克力糖果盒子有些年頭了,建國沒有看過。母親說,這個巧克力盒子是你父親的“百寶箱”,里面有幾根金條和一些他認為重要的東西。

    建國笑笑。母親問,你笑什麼?是有六根金條呢。你爸爸還說過,以前逃難,躲避戰火,你大媽媽就常常將金條戒指什麼的縫在抱在手上的毛娃鞋子里。

    她把巧克力糖果盒子遞給建國,說︰“你父親不希望別人動這個小盒子。你看好,還有你爸爸的封條呢。還是放在這里。”她把巧克力盒子收回,放在書櫥的一個角落。“記住,就在這里。”她又強調了一遍。

    “這巧克力盒子可是你爸爸當初送給我的第一盒巧克力哦!”

    “你不要笑,那時還沒有你呢。”母親滿臉的幸福。

    建國知道了,這是父親留學歸來,送給母親的第一件禮品,那時她的身份,是父親的內表妹,後來是建國同父異母哥哥姐姐的家庭教師。

    母親和建國嘮叨了半天,依依不舍。像建國下放時的分別,也像她和父親下放時與建國的分別。

    建國起身準備回家的時候,她和建國說了一句禿頭禿腦的話,“今後我不管你了。”她的神色黯然,吞吞吐吐,還有點含混不清,好像充滿著無奈和不舍。

    文建國當時沒有在意,自己已經是六十歲的人了,她老人家居然還要管?還要為不能管而遺憾?建國沒有意識到這竟然就是母親和他說的最後一句話。她把她的個性表達得淋灕盡致,一覽無余,很不情願地準備撒手了,從此不再管她的建國了。

    建國當時的興奮點停留在那個巧克力盒子上。既然父親稱之為“百寶箱”,自有他的道理。建國的小說創作正在四處搜集資料,編列提綱呢。

    母親的眼珠蠟黃,臉色蠟黃,全身蠟黃,黃得可怕,黃得不忍目睹。這才四十個小時沒有見面啊!母親坐在椅子上,全身不停地顫抖,誰也不理睬,其實她老人家已經說不出話來了。

    懷華告訴建國,母親早飯不吃,午飯也不吃。也不說話。

    建國見到母親的那一刻,就知道大事不妙了。這不是吃不吃飯的問題,他怪自己太大意了。僅僅從外表看,母親就已經病入膏肓。建國不加思索,立即將母親送醫院。

    醫生診斷蔣淑嫻肝膽癌晚期,並且責怪家屬太不關心老太太了。

    在醫院的半個月,雖然有掛水打針,淑嫻仍然右上腹疼痛,皮膚瘙癢,全身黃疸不退,且快速消瘦,形如骷髏,又極度痛苦。同時出現了全身衰竭等綜合征,機體處于嚴重的機能失調狀態,岌岌可危。

    建國將病情告知父親,父親讓建國抬母親回家。

    老年人講究一個壽終正寢,有病,那是沒有辦法的事情,能在親人面前閉上眼楮,走上最後的歸途,也算是一種莫大欣慰了。

    送回家?120救護車是搶救病人用的,“只進不出”。醫院表示無能為力。建國不解,這時也不是理論的時候,他通過朋友關系叫了“120”,送母親回家。

    後來建國遵從父親囑托和母親的遺願,在將母親的遺體轉交給醫院作解剖用的同時,向醫院、向“120”提出了一條合理化建議,打破救護車“只進不出”的規定,只要患者及其家屬有需要,只要不影響搶救其他病人,可以隨時出車,合理收費。從而打破了“只進不出”的規矩。醫院有人稱之為“蔣氏(淑嫻)條例”。
第三部 第三十七章 文巽善九十大壽(三)
    回家的第二天,也是母親的最後一天一夜,建國坐在母親床邊的一張小凳子上,父親就和衣睡在旁邊的躺椅上。母親一有動靜,父親也在躺椅上輾轉。一旦母親開始呻吟,父親就坐了起來。母親已經多日沒有進食進水,她的肚子發硬凸起。建國撫摸母親的肚子,母親即停止了呻吟。

    小時候自己哭鬧,母親也是這樣撫摸我的嗎?

    建國能夠意識到母親在自己雙手的撫摸下,得到心理和生理上的安慰,她呻吟的聲音慢慢變小,後來變沒了,她又進入了安睡的狀態。

    母親沒有了痛苦的呻吟,建國即停止了撫摸,繼續沖盹。

    母親又漸漸發聲呻吟,聲音越來越大。她痛苦地叫喊,撕心裂肺,像夢魘。建國驚醒,于是再次撫摸母親的肚子,母親的呻吟又逐漸消失,又進入睡眠狀態,如是循環往復。

    建國迷迷糊糊,時而睡,時而醒。睡的時候不實在;醒的時候不清醒。他不知道,這是不是一種輪回?是痛苦,是折磨,也是幸福。

    母親生育他的時候,一定也是一種折磨,是痛苦和幸福的交融。他的雙手撫摸母親的肚子,讓母親不再痛苦,減輕些折磨,于母親于建國都是一種幸福。雖然已經無法起死回生,但讓母親在生命旅途的最後一程,感覺兒子的存在,感覺兒子手掌的撫摩,她一定還是感覺到了與兒子心靈上的溝通,肯定也感覺到了幸福。

    但該來的還是要來,死亡的自然規律最是無情。

    文建國在陪伴母親最後一夜的時候想得很多。等我老了,等我行將就木的時候,文婕是不可能服侍我,給我送終了。即使她不出國,因為獨生子女政策形成的1加2加4模式,“1”往往是皇上,“2”則是大臣,“4”基本上就是僕人了。“2加4”服侍“1”好辦,大家開心。“1”慢慢長大,“2”和“4”充滿著希望。“1”沒有成人,“2”怎麼照顧“4”?“4”面臨著衰老和死亡,“2”和“1”不在身邊,“4”,情何以堪?

    當初實施計劃生育政策的時候,不知道有沒有人考慮幾十年以後,社會化服務的方案?再過10年、20年,我們這一輩人只有統統進養老院了,傳統的養兒防老的觀念將被徹底顛覆。進養老院也不是壞事,但是對企業退休人員而言,特別是先前的下崗職工,他們一般也交不起養老費用,再遇上病痛,那就是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了?

    母親去世以後,建國和史靜搬回文家大院,建國一有空閑就陪伴父親左右,父親更加沉默寡言。

    建國感覺父親突然間就衰老得厲害了。他與懷華,與史靜錙銖必較,飯爛了硬了,菜咸了淡了,就發脾氣,而且必拿淑嫻說事。說淑嫻的飯就不會這麼爛(硬),淑嫻的菜就不會這麼咸(淡)。

    建國在場還好點,就把老爺子哄哄,笑笑。如此一而再,再而三地一帶而過。懷華和史靜都暗自對建國發笑,建國則以苦笑回報。老小,老小。我們自己也有這一天呢。

    有時候,建國也跟父親玩點小神經,讀一首詩給他听。比如,“身與心俱病,容將力共衰。老來多健忘,唯不忘相思。”比如,“昔日戲言身後意,今朝都到眼前來。……誠知此恨人人有,貧賤夫妻百事哀。”他說,老爺子又在想念我媽媽了。他父親有時听到,有時听不到,但凡有建國在他身邊跟他說話,不管是否听得到,他就感覺人的精神有了狀態,就感覺到了滿意。

    那一陣子,建國還想到,幸虧“240計劃”沒有實現,否則于心不安。父母在,不遠游,游必有方。雖然那是一的提議,可自己並沒有提出異議。用江州話來說,多大的歲數了,還心血來潮?麻天木地的!建國知道自己雖然花甲,可還有一顆可以隨時躁動的心髒。不過那“240計劃”,委實也是無稽之談了。

    有人提出,做人要做有錢、有閑、有激情的“三有階級”。廖進軍可以說達到了“三有階級”的標準,可他的事情目前又懸著了。自己是不可能達到的了,即使有錢、有閑了,年齡則不饒人了,激情何在?“三有”境界,談何容易?真正達到這“三有階級”標準的人,為數不多。也不是有錢,或者有權,就能做到的。

    有一天文建國突然接到一把手談局長親自打來的電話,問建國老哥是否有空到機關坐坐?建國問,什麼情況,請領導直接吩咐。談局長說︰“來吧,我代你把茶泡好。有件事跟你商量商量。”

    談局長是自家機關副局長提拔的,比建國小幾歲,平時私交不錯。建國到基層任職,就是他一手拍板的。他認為按建國的年齡坐在處長的位置有點委屈,局長室有時也有點指揮不順。提拔副局長吧,又不可能,提拔到基層還算一種交待。只是他當時忽視了江中和一中的問題。建國在組織部提出了不同看法,他想想也怪自己,沒有事先與建國老兄通氣。這一晃自己也快到二線了。

    談局長見到文建國,一口一聲文老哥,敬煙敬茶,再另外撂了一包好煙給建國,然後開門見山,切入正題。

    他說,省廳有位老領導最近找到他,全省13個市,已經有8個市成立了陶行知研究會,我們江州也不能太落後了。我的想法是,我兼會長,領餃。你呢,老大哥,委屈你做個副會長,主持日常工作,再過兩年我退二線,我們就在一起玩玩。

    他說得很真誠,沒有客套,也沒有大道理,就是“玩玩”。

    領導的話說到如此地步,還真的不好推辭了。建國說︰“領導說話的藝術爐火純青,你讓我退休以後陪你‘玩玩’,我還就不能推辭了?一個‘玩’字,其實是工作的最高境界噢。”

    “哈哈,我要的就是這個效果。要人給人,要錢給錢。你放手干,我為你搞好後勤服務。”

    文建國笑笑說︰“那可是老爺子的理論呢,看來領導就是服務,還就是對頭的。”他又想到了一個段子,“一把手說一不二,二把手說二不一。三把手說三道四,四把手連說是是。”一把手說話就是硬氣,想辦,就拍板了。

    提到陶行知,文建國在第一時間里想到了李子媛。有個李子媛的學校放的樣子在那里,文建國也有底氣呢。學習陶行知,研究陶行知——文建國突然之間就有了新的工作方向和追求。

    史靜在李子媛的淳南鎮中心小學支教了一年,一年以後擔任不定期的指導老師,每個月跑個一、兩天。建國兼做司機及跟班,同時把淳南鎮中心小學也考察得一個透徹,不時地向子媛提出一些合理化建議。雙方像在走親戚,各得其所,樂此不疲。

    文建國與談局長握手成交。

    文建國主持陶行知研究會工作,可謂天時地利人和,同時讓他高興的是,“奔七”的十年,似乎有了新的興奮點。走動走動,可能會引發靈感,啟發思路,也可能給《古稀筆記》增加新的素材。
第三部 第三十八章 民國範兒人還在(一)
    母親走了以後,有老鄰居稱我母親為“民國範兒”。“民國範兒”這個詞,是否能用?我得掂量掂量。我寫下的文字,不會有人認為我是“民國”的孝子賢孫,“民國”的遺老遺少,或是為“民國”揚幡招魂吧?階級斗爭的那根弦,現在用不著繃得那麼緊了,可那根弦發出聲響的余音還在。——文建國寫作筆記摘錄

    等到文建國再次造訪淳南鎮中心小學的時候,他變換了角色。

    江州市陶行知研究會成立之前的一個周五下午,文建國陪同談局長考察淳南鎮中心小學。

    李子媛見建國舅舅帶著現任江州市教育局一把手駕到,異常興奮,來不及通知自己的局領導了,一個電話出去,就定下,今天晚上鎮黨委書記和分管副鎮長請客。

    談局長跟著李校長參觀校園大開眼界,興趣盎然。他沒有想到人家省城的基層鄉鎮小學竟然還有這麼轟轟烈烈開展學陶師陶研陶工作的,看來是江州落伍了。

    在教師辦公區域,談局長突然發現“史靜工作室”的掛牌。他問,史靜是什麼人?這個名字我怎麼覺得挺熟悉的。他發現建國不答話,卻是一個勁地笑,似乎明白了什麼。他說,是不是你文書記在干私活?

    李校長接過話頭,簡單地介紹了自己和建國書記的關系,再說“工作室”的來龍去脈。她對傷心的往事只字不提,只是強調文書記曾經做過自己的校長。

    “噢,看來,我讓你文書記做副會長,搞陶研會還算選對人了!”談局長說,“可不知道原來你早就‘暗渡陳倉’了。”

    “請談局長在適當的時間和場合嘉獎史靜老師,她是無私奉獻,不拿一分錢工資。”李校長既是提議,也有解釋。

    “那也不行,史老師吃里扒外,無私奉獻不在江州,跑到省城奉獻來了。回去要批評,要批評。連文書記一起批評。”談局長一本正經地說。

    “談局長,我看批評就算了吧,今天晚上我還請了省廳一個處長特地趕來陪您喝酒。他听說談局長您來了,一定要來。”

    “誰?”

    “馬上見面就知道了。”李子媛賣了一個關子。

    晚上的飯局自然是一場混戰,建國酒少話少,這是他自律的原則,不能喝酒的時候盡量少說話,免得引火燒身。有人說,酒品看人品,其實酒品與人品未必有必然的聯系,但酒桌上往往是官場上的一個縮影,卻是真的。

    談局長見到常處長十分興奮。鎮黨委書記的酒不能少,副鎮長的酒馬虎不得,常處長的酒等于是火上加油了。

    “你有這麼好的關系,為什麼沒有跟我說過。”他指的是常處長。常處長見了面,稱建國舅舅。談局長酒喝多了,責怪文書記。

    建國接過話頭也順便調侃了,“平時你哪有給我說話的機會,我也就是一個退休人員,‘玩玩’呢。”文書記是“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他用“玩玩”來搪塞領導。

    文建國後來發現“玩玩”二字在退休干部群里挺時髦的,它代表著老有所為、老有所樂的理念,是用最簡潔的措辭,代表了當下退休干部的一種生活心態。大家認為你是“玩玩”的,你還有必要“認真”嗎?

    “那你喝酒,喝酒!看著領導往死里喝,你也不救駕?”談局長繼續埋怨,喝酒喝到這個程度,就不管建國是不是老大哥了。君臣、父子、夫婦、兄弟、朋友,其實是有語言環境的。

    文建國退休之際,有了新的社會工作,日常生活增添了活力,雖然還不至于達到像民間俗語說的“退了再干,等于高干”的水準,但經濟上不無小補也是不爭的事實。文建國很滿意,也很珍惜,想想那些在企業退休的同學,這又是一份工資呢。

    文建國也是世俗之人,雖然他也想清高,可六十年來一直沒有能夠清高得起來,清高其實是要有資本的。最讓他開心的是,他發現陶研會工作給《古稀筆記》的最後十年增加不少新的素材,且來得全不費功夫。

    最近一個階段,母親去世帶來的陰影還常常縈繞在他的腦際。

    母親去世以後,文建國的手機里還貯存著她老人家的手機號碼。以前忙,不希望有母親的電話打擾,現在再看到母親的手機號碼,真的希望她能突然響起。他當然知道這是異想天開,可他真的忍不住往下想。想著,想著,他或悲或喜,或嗔或痴,滿腦子里盡是母親的音容笑貌。有時他在夢中會接到母親的電話,等到打開電燈,整個世界寂然無聲,手機也根本沒有絲毫動靜,文建國已經潸然。

    母親剛開始有手機的時候,像小孩子有了鐘愛的玩具愛不釋手,又像有了武器的戰士,精氣神凸顯。她動輒給建國發號施令,口吻毋庸置疑︰今天風大,多穿衣服;下雨了,路滑,走路小心;中午太陽大,你不要過來,晚上來吧。

    建國很煩,都五六十歲的人了,唉!

    有時母親在手機里說不清什麼,建國則心不在焉,習慣性地用“好”“我會的”“知道了”來允諾搪塞,完全是一派驢唇不對馬嘴。母親則會突然冒出一句,“你知道什麼?”搞得建國措手不及,嘴里打著哈哈,聲稱馬上就到,馬上就到。豈知她又說,我不是要你來,你給我好生听著……

    有時母親自己也煩手機,跟建國說,就听到你那邊嘟嘟隆隆的,也不知道說些什麼,趕明兒不用了。建國也就不無揶揄地說,那就不用吧,手機我代你暫時保管行嗎?她卻又說,有一個總比沒有好吧。她把手機匆匆塞進口袋,憨態可掬,生怕手機被建國沒收了。

    接听母親的手機是建國生活中的常態,是家常便飯。有時一听到母親的手機呼叫,建國就說,最高最新指示來了。有時建國心情欠佳,還真怕她的手機呼叫,可一摁下接听鍵,如果只听到那邊有聲響,卻听不到母親講話,建國的心跳頻率隨之提速,煞是忐忑,生怕那邊有個三長兩短,于是收起手機匆匆趕去。

    母親正悠閑自得,她滿心歡喜,問,來干什麼?打開她的手機,建國的號碼明白無誤。一而再,再而三。建國很想給她講講《狼來了》的故事,可是他不敢。
第三部 第三十八章 民國範兒人還在(二)
    父親看到建國與母親經常為手機產生摩擦,很開心,還嘲弄蔣淑嫻說,人老心不老。父親為自己從不用手機,省了多少麻煩事而感到驕傲。還說,天下本無事,庸人自擾之。我沒有手機多自在。後來父親的耳朵逐漸不靈光了,也就不再干涉他母子倆關于手機的那些個破事了。

    現在少了一個幾乎天天呼叫的號碼,建國起初感到從未有過的清靜,可很快又覺得缺少了什麼。冥冥之中,分明有母親手機的呼叫,他的第一反應,總是媽媽那邊又有什麼事了?拿起手機,卻闃寂無聲。噢,母親的電話是永遠不會來了。只可惜,她老人家沒有趕上手機可以視頻的年代,否則她可以和我什麼時候想見面就能見面的。

    在建國的記憶里,母親的形象最終定格在她參加建國小學同學聚會的那一次。一頭銀絲,滿臉褶皺,一身銀灰色的套裝,穿出了她原有的氣質,和她在建國小學同學面前永遠的慈祥與尊嚴。

    建國曾經與史靜調侃,我不是偉人,不是名人,否則的話,我寫一篇散文《母親的手機》肯定洛陽紙貴,或許可以放進教科書吧。

    史靜笑曰︰“那是肯定的,反正吹牛不用交稅的。不過寫進長篇是可以不問偉人和名人的。”史靜的言語有調侃,也很實在。她的第二句話,是在提醒建國。他望望史靜,能夠理解到史靜是在不斷地提醒他,你不是在創作長篇小說嗎?這是現成的素材呢。

    母親在七十歲以後連續兩次骨折,兩次臥床,對她的身心造成了極大的傷害。父親讓她堅決地辭去居民主任的職務。

    母親有了閑暇時間,開始對“阿彌陀佛”有了些許依戀,想做點什麼,又總是藏藏掖掖的,生怕影響到她的正面形象和建國的形象。

    母親年輕的時候心地平和,與人為善。她經常告誡建國的一句話就是,人生在世,做人第一。其他都是身外之物。

    無論是“文革”,還是之前的政治運動,她都能夠坦然面對,根本不在乎建國父親政治上的陰影。

    建國看過母親穿旗袍的照片,問她現在為什麼不穿了?她說,我想穿呢,又怕人家罵我“老妖精”。為了你,我還是不穿為好吧?兒子是公家人,千萬不可因為母親的穿著,影響了兒子的美好前程。她用的是商量的口吻,建國顯然是同意了她的看法。

    孫女文婕偶爾來江州小住,怎樣寫字,怎樣走路,怎樣坐椅子,她不厭其煩,反復糾正,直到滿意為止。

    她對文婕吃飯的吃相,右手怎麼拿筷子,拿筷子的幾根手指應該怎麼拿捏,左手怎麼端碗,她已經到了刻意關注的程度。

    “誰知盤是餐,粒粒皆辛苦”“一粥一飯,當思來之不易”的說教,演變為她和孫女的比賽,看誰吃得最干淨,讓爺爺獎勵。滿意了就是重賞。她知道目前獨生子女小皇上的地位,何況還有隔代親呢,她就想著法子來教育孫女。

    她給父親泡茶,一定要先用溫開水將茶葉小心地洗一遍,再過濾一遍。她說那茶葉上有灰塵,也不知道什麼人,用什麼手摸過了,有什麼蟲子爬過了。

    全家人吃飯,她是一定要等建國的父親動了第一筷,才招呼大家,吃吧,吃吧。她總是在最後動筷子,也一定是最後一個吃完。別人不喜歡吃的,她都“喜歡吃”。

    建國記得,家庭經濟困難的時候,常常喝兒粥,而搭配兒粥最常見的小菜,就是鹽水紅蘿卜干(胡蘿卜腌制而成)。

    她買回來以後,先用清水洗淨,用涼開水過濾一遍,再用白色瓷盤裝好。端上桌的紅蘿卜干,切成了透明的大小勻稱的薄片,滴上兩滴麻油,像真的干切火腿,色紅,味香,嫩而不膩,煞是誘人。母親從不說它是紅蘿卜干,一定是稱之為“火腿”。

    鹽水紅蘿卜干與真火腿在“色香味形”方面有得一拼,在營養成份上則風馬牛不相及,但其質地 脆的口感則是真火腿所沒有的。

    也許是畫餅充饑,望梅止渴吧,在那食品嚴重匱乏的年代,將鹽水胡蘿卜干調制得如此精致,且美其名曰“火腿”,可以達到一種心理上的滿足。建國則常常聯想到,火腿自然會有的,雞蛋、牛奶也會有的。因而,生活就充滿著希望。

    雖然吃的只是兒粥,但那盛粥的碗一定還是白底藍花的精致小碗。別人家用的山洪大碗,喝完了兒粥,可以先用舌頭舔,再用手指刮。一舔二刮,已經干淨,可生怕還有殘留,浪費了可惜,那就再倒點開水ww,灌到肚子里,不留下一絲痕跡。說可以不用洗碗了,毫不夸張。

    母親卻不允許建國效仿,叫他像父親那樣,用湯匙刮刮干淨也是一樣,最後再倒點開水涮涮喝掉。建國後來分析,如此斯文,其實只是文家人,餓肚子還沒有餓到那個程度而已。

    文建國偶爾也有用山洪大碗吃湯飯的時候,那是文建國餓極了。母親會適時地遞上沾著細鹽的一小撮葷油,讓他攪拌攪拌,再看著他殺饞,眼神里分明有些許愛憐和內疚。

    建國記得,讀小學二年級的時候,有一段時間家庭經濟遇到了困難,沒有了餅干糖果之類的點心。每天放學回家,建國總是能習慣性從碗廚子里摸出半截生山芋,或者一個生蘿卜。

    山芋和蘿卜已經洗得干干淨淨,不會沒有,也不可能多出來。正是饑腸轆轆時分,有了它,既果腹,又殺饞。

    山芋或粉(白心),或面(糖心),咬上一口,呷呷嘴巴,心滿意足。粉山芋肉色泛白,已有漿汁結晶,吃進嘴里木渣渣的,但耐咀嚼;面山芋則泛黃,脆生生的,口感微甜。

    如果是在冬天,山芋經過風干之後,那更是別有一番滋味,少了些許水分,少了丁點青澀,卻平添了一絲清冽爽口和甘甜。

    偶爾沒有山芋,就有蘿卜。蘿卜一般沒有辣嘴的,雖然蘿卜是開胃助消化的,但放學回家有點果腹的東西,腸胃里面不至于空落落的,感覺上總是心滿意足了。

    生山芋的滋味日積月累,給建國留下了難以抹去的印象。建國已經說不清有多少年了,反正放學回來第一要務就是直奔碗廚,每每手到擒來。現在回想起來,這半截山芋,是母親專門為他準備的,在那饑不擇食的年代,這半截生山芋,于身心健康長成非常有益。它告訴建國,知道你想吃,現在吃過了,沒有心思想了吧?該看書就看書,該做作業就做作業吧。
第三部 第三十八章 民國範兒人還在(三)
    山芋真正是個好東西!貧窮時當主食,富裕時作營養調劑。街頭巷尾,路邊的炕山芋,時時散發出誘人的香味,文建國即使不買,也會悄悄地嗅上一鼻,那感覺真的是挺美的。

    生活上步入小康以後,山芋從溫飽時期的粗糧和飼料演變為長壽食品,且有顯著的藥用功效,還有人告誡不要生吃,否則澱粉難以被消化。飯局上,上一盤五谷雜糧,其中必有山芋,還美其名曰“大豐收”,討個口彩,食客和老板共喜慶同吉利。造訪家在農村的師範同學,文建國每次總要討點山芋帶回來慢慢品嘗;退休以後,山芋成為雷打不動的早餐食品。但無論怎麼個吃法,做發糕、做蔥餅、做丁湯,煮、蒸、煎、羹,統統找不到當初啃生山芋的感覺。

    五十年過去了,文建國還常惦記著那半截生山芋的味道,一想到生山芋,就口生津液,充饑解饞的快感油然而生。于是他就切上一片、兩片、三片,慢慢咀嚼,像貴族享用上好的稀有食品,也不管它能否生吃。甜,或澀;粉,或面,那口感都是極好的!那山芋上有媽媽的味道。

    令文建國難以忘懷的還有,他兩次西藏支教,母親寄過四次“安豆頭”。第一、第二次,是幾個藏友搶著吃完的;第三次,有達瓦分享;第四次,他一個人吃,是滿滿的思念,是無窮無盡的思念。思念江南的母親,也思念雅魯藏布江里的達瓦。

    文建國的母親是從舊社會走出來的知識分子,知書達禮,心地善良,生性好強,里里外外一把手,在倉巷一帶有口皆碑。在她的身上,集中反映出小家碧玉的活絡和大家閨秀的端莊,上得了殿堂,下得了廚房。

    她退休以後又干了十幾年的居民工作。建國父親本來不同意,可老主任看中她的優勢——幾乎所有老鄰居中的適齡人,都做過她的學生,就極力向上級推薦,甚至找到了文建國,轉彎抹角地請他無論如何說服父親,同意母親“出山”(人家一眼就看出,是父親不願意)。

    蔣主任上任後善待所有的居民,童叟無欺,無論達官貴人,三教九流;她熟悉所有的住戶,如數家珍,無論深宅豪門、茅屋陋室。

    文宅大院卻打破了原有的寧靜,經常門庭若市,高朋與布衣共坐,鴻儒與白丁同行;鄰居街坊家長里短的,只要有她到場說話,那就是一言九鼎,問題迎刃而解。大家不喊她蔣主任,喊她蔣老師。蔣淑嫻也樂意,她也認為自己居民工作做得得心應手,有一大半得益于居民多為她的學生,及學生的孩子。

    母親走了以後,有老鄰居稱母親為“民國範兒”。建國笑笑,不置可否,內心還是很熨貼的。

    父親卻秉性難改,他像個大姑娘,只要有居民上門,他就永遠躲在自己房間里不出來,唯一的要求是,你蔣主任讓我衣來伸手,飯來張口,我也就能將就,就將就了。

    母親對建國說過,你看看你爸,衣來伸手,飯來張口。還將就了呢?好像他受了多大委屈似了?听她的語氣,就像一位慈愛的母親驕傲地向別人數落自己孩子的不是。

    建國評價父親,還是舊時傳統的一套,積習難改。他跟母親說,還不是這幾十年被你慣壞了。罷了罷了,萬事和為貴,只要您老兩口相安無事,就萬事大吉了。

    母親笑笑,自然無事。

    建國陪著母親走完人生最後一夜。在母親呻吟,乃至叫喊的同時,猜測著母親的瀕死體驗,又仿佛是與母親共同體驗死亡的威脅。

    小時候,家里老人去世,建國只是在父母的陪同下,向老人作禮節性的告別,沒有留下什麼具體的印象。

    建國第一次身臨死亡的現場,是天降橫禍,是達瓦在他的懷里依依不舍的訣別。那時的建國只是悲痛,永遠的無盡的悲痛。後來他想得多的是,為什麼死亡的不是自己,或者陪同達瓦坐在後排,共赴黃泉?自己如何向索朗縣長和柳院長交待?

    現在母親病入膏肓,回天乏術,自己眼睜睜地看著母親一步步踏上了黃泉路,喝了孟婆湯,走過了奈何橋,站在望鄉台上。母親站在望鄉台上留下的只是黯然回眸,然後就開始化做雲煙,縹緲散去。母親已經有好多天沒有睜開過眼楮了。建國回過頭來想想,自打母親說了“今後我不管你了”,自己就已經是一個“孤兒(雖然父親還在)”了。

    人的老死,病死,這是不可回避的自然規律。建國到了今天才真正開始了對死亡的思考。人死了,什麼也沒有了;或者說,就死者個體而言,什麼也不存在了。那麼,人活著的時候卻又非得有所追求嗎?是的,必須的!既有生物學上的需要,滿足生理的追求,又有社會學上的需要,滿足自我實現的追求。

    是時“神馬都是浮雲”成為風靡網絡的時髦語言,且甚囂塵上,並開始成為相當多的人一句頗具人生哲理的口頭禪。它雅俗共賞,不停地被用作調侃,甚至是教誨,抑或是牢騷。建國發現整個社會更加浮躁,更加地讓人莫名其妙,也就有了一種讓人產生虛無飄渺的感覺了。似乎真的就是一切皆如浮雲了。

    文建國想到先賢早有對“雲”的描述。清人張潮《幽夢影》語,雲之為物,或崔巍如山,或瀲灩如水,或如人,或如獸,或如鳥毳,或如魚鱗,故天下萬物皆可畫,惟雲不能畫。世所畫雲,乃強名耳。後有朱錫綬《幽夢續影》乃語,“雲之妙在不留(痕跡)”。

    那麼如此一來,簡單地概括就是,什麼都是浮雲,浮雲什麼都不是。雲,虛無縹緲海市蜃樓,說它是什麼,它就是什麼;說它什麼都不是,它就什麼也不是。

    也許是母親的逝世,讓建國感嘆並認可了“神馬都是浮雲”。但如果千篇一律,任何時間任何地點都是這麼一句話的話,那就什麼也不要做了?這是“真理向前一步就是謬誤”的詮釋嗎?

    文建國的擔心,純屬杞人憂天。“神馬都是浮雲”這句時髦用語本身,也是一語成讖,沒有幾年功夫,它就真的成為“浮雲”,風光不再,沒有人再多提起它了。

    建國本來還想在這上面做文章的,他笑自己敏感,也迂腐。萬事萬物,既是“浮雲”,又不是“浮雲”。一切看淡,不就得了。
第三部 第三十九章 行知真的很偉大(一)
    陶行知先生是偉大的。我通過李子媛的推介和自己的閱讀,實實在在地了解到陶先生的偉大。退休之後,我開始了新的工作。——文建國寫作筆記摘錄

    有了談局長的親自掛帥和支持,文建國走馬上任。

    教育條口的人鮮有不知道陶行知的,也能說得上陶先生語錄一二。但如果再深入進去,恐怕就知之不多了。文建國也是這樣,讀師專時,偶爾有所了解;從教以後,在上個世紀八十年代,也參加過一些教育工會組織的相關活動,後來是什麼原因讓學習陶行知的活動不了了之的,文建國說不出更多的道道。

    文建國找來有關先生的書,武裝頭腦。他向談局長提議,在江州市陶行知研究會成立大會上順便請李子媛校長開個講座。談局長立馬拍板,還不無惋惜地說,如果李校長那個小學是我的地盤,我就到她學校開會多好。文建國又提議,我們陶研會成立以後的第一個活動就去考察淳南鎮中心小學。“那當然,你不提出來,我還是要你帶人去的。”談局長似乎早有謀劃了。

    在江州市陶行知研究會成立大會結束必需的程序以後,李子媛校長作了題為《怎麼學習陶行知》的講座。

    新上任的江州市陶研會副會長文建國主持李子媛校長的講座。他說,今天我主持這個講座,根據李校長講座的題目,我就先說兩句。一說李子媛校長;二說陶行知先生。

    ——李子媛校長,曾經是我市十三中的老師,那時我正好是十三中的書記兼校長。可以說,我們今天在座的都是她的娘家人,我不想多介紹,因為在她的講座里,她總要說到她自己的,而且我更希望大家通過李校長的講座來認識李校長。

    ——至于陶行知先生,我想說的又很多,但我又考慮,我說得再多,也不如同志們自己去讀陶行知;我說得再多,也不如听听李子媛校長的講座。所以我也不想多說。但作為講座主持人,又不能不說說。我就說陶先生的一件事吧,看看是否能夠引起同志們的重視。

    66年前,即1944年——今天在座的一個都沒有出生呢,他在親自編寫的《育才學校手冊》中,闡述了“初級十六能”和“高級七常能”。其中“高級七常能”中的第一能,是“會開汽車”。

    同志們可以想一想,十年前,會開汽車,除了專職司機以外,恐怕還僅僅是一種時髦,到了今天則已經被公教人員和其他有經濟條件的人士廣泛接受,是一種必備技能了。有人曾經提出,今天現代人的三項必備技能是,開車、外語、計算機。這有什麼稀罕的呢!陶先生在我們還沒有出生的時候就提出來啦。我是否可以武斷地下結論,中國提出青少年學生學會開汽車,陶行知乃第一人!

    僅此一例,足以證明陶先生之偉大。先生的偉大,不是我能夠說得清,道得明的。我們還是听一听李子媛校長是怎麼說的吧。

    文建國的主持詞別具一格,提起了與會者的興趣。

    李子媛的開場白很直白,沒有大道理,沒有太多的客套話。她說,

    ——我是在鄉村長大的,我的父親,我的生母和養母都曾經做過鄉村小學老師,在我的生母交給我的遺物中,在他們保存的屈指可數的幾本小書之中,就有一本是《陶行知的故事》,另外還有一座陶行知先生的石膏像。耳濡目染,我從小就有了陶先生的概念。

    我曾經在你們的文副會長的學校做老師,由于個人的原因,我後來選擇回自己的老家任教。請允許我保留一點隱私,不再贅述。

    我從教20年,早期是下意識地,後來是有意識地按照陶先生的教導去教書去育人。自從做了小學校長之後,我就有了強烈的意識,自覺地將陶先生的教育思想作為我辦學的指導思想。

    當然萬萬不可忽視了當下的指導思想,萬變不離其宗,關鍵是如何結合,如何融會貫通,如何為我所用。

    第一個問題,是學什麼

    ——我們要學習陶先生的什麼呢?有人總結出,陶行知教育思想的精髓是為︰一個理論,三大原理,四種精神,五大主張,六大解放。“一三四五六”那是專門搞理論研究的人,侃侃而談的。你們記得住麼?我是記不住的。我要照著念才行,或者打出投影,你們一邊看,我一邊念(大多數與會者露出了會心的微笑)。

    ——我以為,陶行知教育思想的精髓可以用那十九句(即剛才說的一三四五六)理論里的一句話來概括,即“教人求真,學做真人”。其實就倆字,一個“人”字,一個“真”字。只要我們實實在在地做了一個人——一個真的人了,——活得像個人,說話做事像個人。教師,是教師的樣子,學生是學生的樣子;男人是個男人,女人是個女人。這,是不是就達到了教育的目的,這是否就是教育的精髓。當然,這是我個人的理解。

    文建國听到“男人”“女人”的話題,差點兒笑出聲來。因為在前一段時間,江州市級機關流傳過“男的不男人,女的不女人”的“流言蜚語”。這的確是個問題,男的不男,女的不女?再往下,呵呵,就不好延伸了。

    ——剛才文會長把“高級七常能”之一的“會開汽車”作為本次講座的引子,談到了陶先生的偉大,我完全贊同。實際上陶先生提出的“初級十六能”和“高級七常能”,不就是作為一個人,作為一個現代人,至所以是“人”,是“現代人”的必備條件麼?

    這麼簡單的道理,作為教育工作者的陶行知把它歸納提升了,而且具體化了,他就偉大了。問問我們的孩子,“初級十六能”有沒有過關?問問我們的老師,“高級七常能”有沒有過關?我們要向陶先生學什麼,不就是顯而易見的了嗎?

    ——我听說過一個故事,說的是一位讀下雙博士後的中年女子蘭某,因簽證過期被兩個美國警察押解遣返回國。
第三部 第三十九章 行知真的很偉大(二)
    故事說,神情恍惚的蘭某是在美國街頭流浪時被警察發現的。出現在北京邊檢總站的38歲的蘭某,一身黑色羽絨服從頭裹到腳,頭發稀疏泛白,蠟黃的臉上滿是皺紋。她沒帶行李,隨身只有一盒治療精神分裂的藥。

    她與父母相見,抱頭痛哭。這是多麼令人揪心的一幕!面對如此場景,也許泱泱大國十多億人口,不足為奇,我等小民咸吃蘿卜淡操心。但是,為人父母者設身處地想過沒有,你會抱著她痛哭嗎?接下來,你還會做什麼?那將是一個什麼樣的情境?真的是不堪設想!

    ——故事說,蘭某自幼好學,父母從不讓她干家務活,她的任務只有一個,讀書,讀書,再讀書。但就業後,她連連踫壁。

    有一次主管有意考查幾個外籍新人的社交能力,在餐會上給了每人一大份肉,讓他們吃完。其他幾個新人要麼與主管溝通,要麼請人一起分享,唯獨蘭某把盤子一推,說“我吃不下!”就沒有下文了。

    她接連失業,直到簽證已經過期,又沒有新公司可以繼續為她申請延期,也沒錢租住公寓,只得流浪街頭。她自己也說,除了學習,我什麼都不會——高度精準的概括。

    難道我們的教育至今還是“吃人的教育”麼?似乎誰也不願這麼說,不能一葉障目,以偏概全。那麼蘭某現象的根源又是什麼呢?

    她雖然是雙料博士,但她連做人的基本條件也不具備。她首先無法生存,那對做人的其他方面,還能再說什麼呢?有俗話說,寧生敗家子,不養蠢鈍兒。此話雖不無偏頗,但話糙理不糙,與“身體第一”的理念異曲同工。

    在這里,我們可以假設為,一個是蘭某,另一個是初中畢業生,以打工為生,歷盡艱辛,有丈夫有小孩,還有精力照顧父母。請問,我們選擇誰?答案是肯定的——雖然這樣的選擇有點“俗氣”,有點冷酷,雖然這樣的選擇只是“如果”。可是這個“如果”被你遇到了,你不這樣選擇?

    陶先生有一首小詩,“小學生,小學生,哪幾個是學生?”學生、學生——“學”是為了“生”。作為一個“人”,生活是第一位的,生活力是人生存的必要前提,那麼生活力的教育就有必要是教育的首位。如果不會生活,其他一切皆可免談。是不是這樣?

    ——我順著文副會長的思路說,如果說“初級十六能”是為了讓人活著,那麼“高級七常能”就是為了讓人活得更好。至于什麼是“初級十六能”和什麼是“高級七常能”,我想是無須讓我解讀的了。

    ——說到這里,我還要順便說兩個笑話,一個說的是“初級十六能”里關于“會游泳”的問題;另一個說的是“高級七常能”里關于“會打字”的問題。

    笑話1︰有一篇《有人落水,年輕民警第一個下河》的報道說,警官石同志接到“有人落水”的報警,僅用3分鐘就趕到現場,並第一個下水救人。報道上有三個小標題,一曰︰不會水的警察第一個下河;二曰︰群眾稱贊民警是“最勇敢警察”;三曰︰做了警察該做的事。憑心而論,每每讀到舍己救人的英勇事跡,我都會肅然起敬,熱血沸騰,甚至也曾突發奇想,何時自己踫到,演繹一場“巾幗不讓須眉”的英雄創舉,也未嘗不可。但是,看到這一報道,我心情復雜,啼笑皆非。

    石警官明知自己不會游泳,仍然下水救人,因為他認為,“總要有人帶頭下去救人的”——我不下地獄誰下地獄。但是,一旦但是,就有問題來了——報道說,因為石警官不會水,後來參加救援的群眾不但要救落水者,還要救施救者石警官。本來救一人變成了救二人,豈非弄巧成拙,忙中添亂?用一句俗話說,那是“郭呆子幫忙越幫越忙”。更糟糕的是,與他一起前來救人的4名輔警居然也都不會水。呵呵,警察不會水,輔警要會水干啥!

    大家可以想象︰從公安派出所開出一輛警車,去拯救落水者。亮警燈鳴警笛,一路呼嘯。從接警到現場只用了3分鐘,那是何等威風,何等瀟灑,又是何等的令人敬佩!然而警車上的1名警察和4名輔警竟然都不會水,那又是何等無奈,何等荒唐,又是何等的不可思議。

    不會水?還不會什麼……這里無法推斷,也不能推斷。我作為一介公民,卻不免產生了聯想︰如果執行公務的人員這也不會,那也不會,那用納稅人的錢,橫豎養著你們這一干人等干嗎?

    在這里我不想責備石警官。“知其不可為而為之,聖人也”。作為一名人民警察見到人民群眾利益受到傷害,下意識的第一反應就是解救人民群眾于水火之中,此乃人民警察之天職。在場的群眾稱贊石警官是“最勇敢警察”。據說正是由于他第一個下水救人——榜樣的力量是無窮的,正是由于圍觀的群眾看到連救人的民警也在“慢慢下沉”,才有人大呼︰“會游泳的,趕快下去救人啊!”于是有群眾有保安跳入水中,救起了正在掙扎的石警官和輕生婦女。

    我希望石警官們會水。並非要求每個警察都是特工邦德,或者干脆就是齊天大聖孫行者,也遑論德智體全面發展的教育方針。單單作為現代社會的一個人,無論是生物學屬性仰或社會學屬性,恐怕都應該掌握包括游泳在內的一般生存技能吧?既是社會工作的需要,也是自我護佑,珍愛生命的需要。何況是身為警察的石警官呢?

    這里有一個衍生的話題,不會游泳的人是否可以入編警察?恕不在我的講座中交待。

    不會游泳的警察下水救人,勇氣可嘉嗎?警察做了“警察該做的事”,警察不做“警察該做的事”,警察要不要做“該做而不會做的事”?這不是繞口令,也不是腦筋急轉彎,當然也不是智力測試題。我只是聯想到了陶先生“初級十六能”的重要性。

    笑話2︰有一位國內還算知名的作家在一個雜志上,發表過一篇文章,文中寫道,“我不會唱歌,不會跳舞,不會打麻將玩撲克,不會喝酒不會抽煙,不會電腦打字,連在手機上儲存電話號碼也不會。”因此遇到了許多“尷尬”,因此承認自己是“半個文盲”。

    文章充滿情趣,文筆也很優美,可謂小品文上乘之作。即使是“尷尬”的糗事,也寫得挺好玩,挺幽默的——這就是大人物的好處,如果是草根,你不會那你只能做草根。

    我也笑話一句,“半文盲”也能成為作家?也能在省級作協佔有一席之地?
第三部 第三十九章 行知真的很偉大(三)
    這里且不論將唱歌跳舞,打麻將玩撲克,喝酒抽煙,撥弄手機等與電腦打字相提並論是否妥當。單說那些個人嗜好,會,並不下賤;不會,也未必高尚。

    東坡把酒問青天,魯迅嗜煙如命,托爾斯泰喜歡騎馬,卡夫卡喜愛收藏色情物品,村上春樹則是爵士樂發燒友等,這些大作家大文豪並沒有因為個人的嗜好而玷污其人品,反而越發鮮活。個人生活的模式,我以為,只要不違法亂紀就無可厚非。

    電腦打字雖是雕蟲小技,但它與今天的生活,特別是與一個作家的生活密切相關,而且我們根本無法想象和預測現代生活將會發生什麼變化,主動去適應,或者說更多地去適應,不為過吧?

    我再說得刻薄一點,電腦在我國開始普及是上個世紀九十年代初的事情,已經二十年。二十年前,那位作家正值不惑之年,你沒有學會,還沾沾自喜,固步自封?自絕于現代生活,還以此為榮?

    我無權反對作家用筆,而不用電腦寫作。據說有的作家手上有筆才有靈感,習慣了。但請這位大作家,不要作些不恰當的比喻好麼?請不要故弄玄虛,招搖張揚,打誑語什麼的好麼?請不要誤導我們的孩子好麼?

    陶先生早就將“會打字”,作為“高級七常能”第二技能了,你不會也就罷了,還能沾沾自喜嗎?

    ——這僅僅是笑話嗎,我讀了這兩篇文章之後是滿滿的苦澀。第一則笑話關系到人的生命;第二則笑話關系到人活得怎樣才能更高級一點。也許我的點評有失偏頗,但道理是不是就是這個道理?

    會場上偶有竊竊私語,文建國很滿意李子媛的講座效果,生動風趣,引人入勝。關鍵的是“真(實)”,是她個人的切身體會,充滿真情實感,接地氣,而又一針見血,針砭時弊。

    第二個問題是怎麼學。

    ——怎麼學,我想沒有,也不應該有統一的模式。我希望我們學校的做法能夠給予大家一點啟發。我前面說過,我將陶先生的教育思想作為我辦學的指導思想,先生的教育思想是否可以作為所有學校的辦學思想,或者說是“之一”,我不好說,也說不好,也不應該由我來說。我只能說說我的理解,我的做法。

    ——我的父親跟我說過,陶先生主動放棄優渥的條件和待遇,投身農村教育、農民教育、平民教育,真的是難能可貴。有沒有陶行知第二,我不知道。而我們本身就是以鄉村教育為飯碗的,既然是自己選中的職業,就堅持做下去吧。我不想說,我有多麼崇高的道德和情操,但我可以說,我對得起我手上的飯碗。

    ——以前我們知道白求恩,不遠萬里來到中國,幫助中國的抗日戰爭,做了一個高尚的,純粹的,有道德的,脫離了低級趣味的,有益于人民的人。我們還知道,“千古奇丐”武訓行乞辦學。

    每個人活著,總得有所追求,做一件什麼事情。如陶先生所說︰“人生為一大事來,做一大事去。”我們如果選擇了一項自己願意做的事情,就下決心把它做好。是不是最好,不好說。但我願意把它做得更好。是不是做了一件大事,也不好說,但只要這件事情是你願意做的,把它做好就行。

    ——我的學校無論是環境氛圍,還是教育教學工作,全都浸透了陶先生的教育思想。在我的學校,我的理念是,全身心地,全方位地學習陶行知。讓我們學校絕大多數老師自覺地運用陶先生的教育思想踐行于自己的教育教學工作,我也希望,把我的學生培養成為“小陶子”。可以讓行知精神,行知思想永遠薪火相傳。

    ……

    ——雖然我很希望有更多的教育同行成為我的“陶友”,但我只是一個鄉村小學校長,人微言輕,理當自爾。因為文副會長是我的前輩,又是我養母的小學同學。他的邀請,我不敢置若罔聞,所以就絮叨一通。如有不當之處,請大家批評、批判。有什麼問題可以當場提問,如果您的批評、批判措辭激烈的話,請和我私下溝通,給我一點面子?謝謝大家!謝謝文副會長!

    建國沒有想到子媛說話這麼風趣,站起來鼓掌,與會者也有人站起來鼓掌了,全場的人都站起來鼓掌。

    文建國最後作總結發言,他歸納了李子媛校長講座的要點二三,要求市陶研會的工作三四,最後他提出兩點想法(其實可以說是希望,但考慮到自己的身份,他還是用的想法一詞)。一是想,全市中小學能夠在更廣泛的範圍內開展學陶師陶研陶工作,重點是學陶和師陶,在可能的情況之下,搞一點研陶;二是想,江州市的陶研會工作剛剛起步,爭取全市的陶會工作,能夠在全省“後發先至”。

    對于文建國說的第二點想法,與會者多數露出會心的微笑,有幾個人笑出聲了,有個別人甚至笑得肆無忌憚——那是對領導官話套話大話的嘲弄。

    當時全市從上到下,人人都知道“後發先至”意味著什麼,“後發”是現狀,“先至”能否實現,另說——但笑的人很快就打住,看看主席台,看看四周,誰也不想做了典型,雖然今天坐在主席台上的“領導”,只是一個已經退休了的副處而已。

    文建國意識到會場上對他“後發先至”的說法有所嘲弄。他後悔自己信口開河了。

    自己並不是“後發先至”的擁躉,本來自己的意思也就是想嘲弄嘲弄的,結果卻真的成了官話套話大話。這對陶研會工作的推動和展開很是不利。于是他就第二點想法,用官話套話大話,重新進行了解釋。

    他說︰“會場上有人取笑我了,我就反省。剛才我說的第二點,應該這樣表達比較好︰江州陶研會工作要在局黨委的領導和指導下有長足的發展,爭取在全省陶會工作中取得一席之地。”

    可能是文建國的情緒太好了,一不留心,把平時用來調侃的語言作為講座的主持詞,似乎有點過分。會場上的情況則適得其反,一經解釋,會場上對他的“饒舌”,笑點高的同志居然也笑了。

    文建國這是越描越黑了。

    他後來反思,在這樣的大會上,自己如此說話,顯然是不夠慎重。當然,存在決定意識,在他的潛意識里,他對“後發先至”的說教很反感,本意也是想調侃一番的。有了這樣的意識,他就隨口一說了。
第三部 第四十章 建國子媛論學陶(一)
    對陶先生的評價,有毛澤東同志的“偉大的人民教育家”,宋慶齡先生的“萬世師表”,梁漱溟先生的“第一位的蓋世人物”,以及還有“當代孔夫子”雲雲。也許,正是諸多大人物對陶行知的鑒定,造就了後人對先生的“多重性”的看法。——文建國寫作筆記摘錄

    講座結束後,李子媛問文建國,最後結束的時候,會場上有許多人笑你的講話,是什麼意思?

    人老話多,這是我今天說話的敗筆?可能也不是,我是故意調侃的,表達了我內心的真實想法。

    文建國解釋說,我們江州目前有一個特殊的語境,市領導根據全市經濟發展的情況,用“後發先至”給全市干部打氣,結果成為一段笑料。唉,怎麼說呢?

    有人說,有涂脂抹粉之嫌疑;有人說,是恬不知恥之羞恥;有人說,反正喝水不硌牙,吹牛不上稅;也有人說,秘書出的餿主意,不怪領導;還有說得更難听的,真的就是把自己當作龜兔賽跑里的烏龜了。說人家兔子睡覺,人家兔子都是睡覺的?

    也許僅僅是一句措詞不當吧,不必較真。就像剛才我講話的第二一點,一時疏漏。心血來潮。但民間對領導的評價可就多了去了。

    文建國說著說著,書生氣又上來了,他感嘆了一句,理想很豐滿,現實很骨感。只怕是“後發”的現狀難以改變,“先至”是不可能。

    子媛知道與自己無關,也就放心了。至于領導平時是怎麼講的,不在我的書中交待。各地有各地的特色,反正無關乎我們學陶。

    文建國事先和子媛說好的,一定要留宿,晚上有談局長親自款待,第二天上午我和史靜陪你走走。子媛是恭敬不如從命,哪個領導款待無所謂,有你建國舅舅在,才是關鍵。

    晚上的飯局原來準備得很豐盛,但談局長突然還需要趕另外一個重要飯局,建國就作主簡化了不少,這樣更好,可以和子媛多說說話。文建國平時摳得很,公款私款都舍不得浪費。

    談局長剛坐下就先拿史靜開涮,說史老師牆內開花牆外香,你家文書記的保密工作也做得好。史靜只是矜持地笑笑,建國代史靜敬了滿滿兩杯酒。

    談局長離開飯局之後,建國他們就輕松自由多了。建國敬了子媛一杯酒,就宣布,下面吃酒吃菜均隨意。子媛說,好的,讓我先借花獻佛,我倒滿,敬舅舅舅母,然後隨意。

    自從文建國接受了組建陶研會工作,他一直在思考一個問題,且相當糾結。既然陶行知這麼偉大,為什麼在教育行政工作中卻難以體現行知教育思想,在相當多的學校甚至看不到陶行知的影子,陶行知到底怎麼樣?他把這個問題提出來問子媛。

    子媛說︰“建國舅舅提的問題太復雜太深奧,這哪是我一個鄉村小校長能夠回答的。”

    “我就是想听听你的看法,不全面,甚至不對路子也不要緊,我就是希望听到你原汁原味的想法。”建國的態度非常誠懇。

    “我反正隨便說,您文會長把關。”子媛客氣地說,“正好向您討教了。”

    ——按理說,有毛澤東同志的題詞,大家照辦就是了,但那時政權沒有更迭,陶行知是民主戰士,是中共統戰的重要對象。我認為,政治因素大于教育因素。後來建設新中國有很多更重要的工作要做,再說了我老是把你一個民主人士捧在一個至高無上的地位又算是什麼一回事呢?還有,那位極不受待見的梁漱溟先生,說陶行知是“第一位的蓋世人物”,你說就說吧,他居然還把毛澤東和周恩來排在第二第三位。他犯忌了,犯了“功高蓋主”之大忌。

    所以“中國最後一位大儒家”梁漱溟先生就成為一位長期沒有話語權,又是極喜說真話的社會賢達了。至于陶先生是否是“第一位”?其實又何必糾纏于此呢?

    ——再說,宋慶齡先生“萬世師表”的題詞,郭沫若先生“兩千年前孔仲尼,兩千年後陶行知”的題詞,在歷史上看,“萬世師表”是康熙皇帝親自寫了楷書的匾額,下詔掛在孔廟大成殿梁上的,哪是別人可以隨便一說,可以隨便一掛的。“文革”初期,孔府孔廟孔林均遭橫禍,後來又正好“批林批孔”,“孔子名高實秕糠”,孔老夫子又成為“喪家之犬”。那陶行知是什麼呢?而郭沫若呢,“文革”以後,在民間對他是貶多褒少,他的題詞很多人不願提及。總之圍繞陶行知,你看看,沒有安分的時候。陶先生本人是不是很無故很無奈?

    李子媛笑,笑得也很無奈。

    ——還有,陶行知曾經還是基督信徒,他自己就說過,“我是耶穌基督的跟隨者”,他的“愛滿天下”,發軔于耶穌“愛人如己”的教訓。他曾坦承“今生之唯一目的在于經由教育而非經由軍事革命創造一民主國家”,並且“深信,如無真正之公眾教育,真正之民國即不能存在。”他雖然是針對民國說的,但我們黨正是通過武裝斗爭奪取的政權,建立了人民共和國。所以我們在宣傳陶行知的時候就不得不有所保留。

    ——還有人對陶行知在曉莊拒絕與蔣介石見面一事津津樂道。殊不知,作為一個真正的民主戰士,具有自由主義思想,他不想見誰,就可以不見誰,絕非僅僅是對付蔣介石一人。在這方面,他的骨頭也是最硬的。當然對于國家當時的最高統帥,陶先生並不是一律排斥,他也接受過蔣介石的召見,也在國民政府任過職。在重慶,他創辦的育才學校也得到宋美齡個人的贊助,宋美齡也曾兩次宴請陶行知。任何一個人要想做點大事,自然離開不了當時政府的認可。如果他一直為政府所通緝的話,則一事無成。按照我們一般的認知水平,國民政府要真的拿你陶行知怎麼樣,還不就是怎麼樣嗎?

    ——總之,陶先生飽受爭議,多有褒貶。我們不能脫離歷史,孤立地評價一個偉大的歷史人物。因人廢言,或者因言廢人;一刀切,或者切一刀。不是流芳百世,就是遺臭萬年。這是我們社會的通病。

    李子媛說的,文建國都知道,可自己從來沒有聯系起來考慮,看來子媛的確是深入研究陶行知了。建國頻頻點頭。
第三部 第四十章 建國子媛論學陶(二)
    文建國說,我記得有人評價陶行知,就是一位人民的教育家,平民教育家。那正好符合毛澤東同志對他的評價,那我們就將他的教育思想拿來為我所用就是了。至于他的“民主”“自由”,可以在理論上另外研究,不影響我們對他教育思想的學習和實踐。

    “所言極是!”子媛感謝建國的歸納,敬酒。

    “但是,子媛,你不要忘了,在我國,政治是第一要務。”建國似乎又是在提醒她。

    “我好像剛才說多了,現在得歇息了。”子媛狡黠地笑笑說,“其實我是準備用沉默來表達,我對文會長扣我大帽子的反抗了。”

    史靜插話說︰“听你們說說歷史,也蠻有意思的,怎麼一說到當下就難以展開了?”

    “《愛蓮說》之蓮花,‘可遠觀而不可褻玩焉’,作一不恰當的比喻,歷史你盡管去說,但不要聯系現實。不管是有意,無意?否則的話,連遠觀也不行。”李子媛說了一句連文建國也吃驚的話。他聯想到尤亞男“屁”的議論,倒也息息相通。建國深感欣慰。

    第二天上午,文建國和史靜陪同子媛游覽浮玉山。

    浮玉山南岸已經像個景區的樣子了。

    子媛說,以前在江州工作的時候,曾經跟陶然來過,那時這里還是化工區,整日里灰霾籠罩(子媛說到陶然的時候,不經意地一帶而過),社會總還是在進步的。只是江對過兩個煙囪大煞風景,你們江州人也不堵得慌?

    “江州人堵得慌的豈止是兩個煙囪?還有大橋的冠名呢,老百姓有意見也沒用。你知道我給江州長江上第一座大橋起的什麼名字?”建國問子媛。

    史靜在一旁說,他又N瑟了,我耳朵上都生老繭啦。

    文建國還是很得意地說︰“我這一生中給文婕起名,給劉流劉暢起名,就這第三次‘冠名’了。但別人不認可我有冠名權。我只是自我感覺良好,私下里喊喊而已,就像老師在課堂上,突然有了靈感,即使下課鈴聲響起,也要把話講完。子媛,我考考你,看看你能不能說出它的出處?”

    “建國舅舅,您說,我試試看吧。”

    我給大橋起名曰︰“京瓜大橋”!建國自鳴得意。

    “京口瓜洲”,王安石《泊船瓜洲》︰“京口瓜洲一水間,鐘山只隔數重山。……”子媛不加思索,脫口而出。

    “好!不愧是江師大中文系的高材生。”建國贊揚道。

    史靜說︰“我看就叫‘傻瓜大橋’不就得了?保證什麼話都沒有了。我看啊,你們這些爭論大橋命名的人,其實就是大傻瓜一個。沒有發言權,卻熱衷妄議!”

    “子媛,你看,我剛剛有了一點冠名權的自豪感,又被你舅母反駁得體無完膚,傻瓜就傻瓜吧。”建國自我解嘲。

    三人上擺渡過江,“明明是過湖了,人們卻習慣說“過江”。這是否也是一種習慣思維?”建國的話今天可真多。他是怕冷落了子媛,也擔心子媛故地重游引發不開心。

    子媛正好也順著他的思路說︰“不過那時的夾江還真的有長江的味道,現在已經北湖了,水面平靜,即使打開閘門,它也不可能有原來長江的氣勢了。”

    “就像人老了,不可能氣盛如初。”建國說,“不過我這一輩子好像還沒有年輕氣盛的時候。你子媛可以慢慢地走到我們這個年齡,我和你史姨卻永遠回不到你的年齡了。”

    “不,建國舅舅,您是‘氣盛言宜’。您是用比較平和的方式表達您內心的激情和張力。不知者謂之迂,知之者謂之斂。”

    建國受到晚輩的尊重和理解,很是受用。他不能和子媛繼續討論了。史靜正看著他,那意思說,又可以N瑟了。

    下了渡船,進入浮玉山。子媛問“海不揚波(意為屹立江中,猶如鎮海之石)”石碑沒了?

    建國介紹說,以前一踏上浮玉山,就能看到明代書法家胡纘宗題寫的“海不揚波”搬遷了,古人的口氣不小,“清平世界”則是人們永遠期盼的。現在不是到處都在拆遷麼,它也在所難免。江改湖,已經無波可揚了,就只好把字碑搬家了。等會兒,你會看到的。建國開玩笑。

    他們一路走馬觀花,說著話,就已經轉到後山。建國又給子媛講述了蔣介石和宋美齡定情浮玉山的故事,他一邊說,一邊看看史靜,仿佛在啟發對方,這里也是他倆第一次攜手游玩的地方。

    史靜以矜持的一笑回答了建國,還給他眨眨眼。意思是我知道了。你不要開小差,怠慢了人家子媛。

    子媛當上校長以後,跑的碼頭也不少,她對江州這塊土地,對江州的山水愛恨交織,她的第一份工作,她的第一次戀情,她第一次與親人的生死離別,都在江州。

    從東峰沿山路拾級而上,就是主峰上的萬佛塔。塔下有院,院門兩側牆上分別嵌有“海不揚波”“中流砥柱”八個石刻大字。

    子媛笑著說,怪不得的,原來“海不揚波”搬家搬到山頂上來了。其實還是放在一進大門處的好,首先映入眼簾,給人以強烈的視覺沖擊,印象深刻,浮想聯翩。

    建國說,你說得對,這四個字放在水邊更容易激發人們的想象。放到山頂上了,除非滄海桑田,否則自然是“海不揚波”,沒有了它應有的意味了,肯定又是哪個領導拍了腦袋瓜子的。

    其實“海不揚波”在山腳下依然存在,只是有建築工地遮擋了。在山頂上出現,則為畫蛇添足。也許領導認為好東西要放在上面,可以讓人頂禮膜拜吧。

    登上七層塔頂,八面有景,憑欄遠眺,江天一色,盡收眼底。

    建國指著南岸說︰“那里原來是蘆葦灘,听老人說,早先的蘆葦灘面積大于沙家 蘆葦蕩,可惜了。尤亞男小時候在冬天經常來撿拾蘆柴,真沒有想到她一生坎坷。讀小學時,她心高氣傲,可又和男女同學玩得火熱。那時我們少年懵懂,少不更事,不知道關心他人。”

    “也怪我,沒有主動多和她聯系。上小學時,我們關系挺好的。”史靜不無遺憾地說。

    “也不能說怪誰。道不同,不相為謀。”子媛說,“史靜阿姨,那時你在文工團,她先是失學在家,後來上民辦,抬不起頭來。這是時代造成的。同時她也不主動聯系你,不也正說明她心高氣傲嗎?”

    “你們看,”子媛顯然不想讓建國和史靜停留在對往事的悲切、遺憾,甚至是內疚之中,她向西指著遠處說,“長江之水滾滾而來,到了這里分為三股水流,浮玉山在南側兩股水流之間,主流卻在北側遠處,再遠處,無論是向西,還是向東,都是雲霧繚繞。誰也說不準,那里現在有人在干什麼,今後將會發生什麼。我們就過好當下的日子,做好自己的事情就行了。”
第三部 第四十章 建國子媛論學陶(三)
    建國理解子媛的善解人意,也從如煙往事的窘境中清醒過來。他說︰“子媛說得對。逝者如斯。我們還是談談陶行知吧?子媛,你說說,為什麼學習陶行知沒有成為教育的主流?”

    “簡單地說,素質教育轟轟烈烈,升學教育扎扎實實。”子媛的回答,一言以蔽之。

    “這本身也是一句套話。”建國笑笑說,“具體說說。”

    “好,具體說說。”子媛說,“我認為陶先生的教育思想揭示了,人,生長生活的真諦。可是十年樹木,百年樹人。如果完全按照先生的思想來搞教育的話,小學六年,初中高中相加六年,那校長的在他的任期內,一般是看不到最終成果的。

    如果適應了應試教育,小學六年,培養了多少孩子考取了重點初中,初中三年考取了多少省重點高中,高中三年培養了多少清華北大,多少‘985’‘211’。這些都是校長,甚至是教育局局長的實績,就像衡量地方黨政領導,地區的GDP提高了多少。而在這背後,空氣質量指數,持續發展能力,老百姓的教育醫療養老,全然不顧。反正干個三五年,領導就輪崗,就提拔了。後來呢,後來怎樣?不在他的書中交待。”

    建國說︰“教育也一樣。”

    “是的,一樣。”子媛說的很平淡,似乎不足為奇,“只要不發生重大安全事故,教育只能首先考慮升學率。孩子身體素質怎樣,近視率多少,生活能力等等,都無從考核,或者說考核了,沒有決定性的權重。能將就的就將就,可忽視的就忽視。至于孩子以後的發展,那不是以後的事嗎,為什麼要我今天做?我今天做了,我對孩子以後負責了,那有誰對我的以後負責?有誰對我的今天負責?”

    建國想想也是。從政壇到教壇,大同小異,都是急功近利,不是當事人自己追求急功近利,而是體制制度逼得你急功近利。要麼,你就不干;要干,你就得這麼干。細想想,有些地方的學校已經被冠之以“高考工廠”了,除了升學率可以相對高一點,他們還能給孩子什麼?

    “那你為什麼能夠長期堅持貫徹陶先生的教育思想呢?”建國又問。

    ——我嘛,嗯,也許是在我做普通教師的時候就已經嘗到了學陶的甜頭,也許是我們鄉村小學沒有太大的干擾——包括學生家長的干擾,也許是陶先生曾經讓我“望死而生”,沒有等到別人太多的懷疑,我們的桃(陶)園已經開花結果了。其實學陶和抓教學質量並不矛盾,陶先生自己不就是一個留美海歸麼?我請史老師來上示範課,來擔任我們的指導老師,難道就影響我學陶了?

    ——陶先生的教學法誕生九十多年,他指出,“先生的責任不在教,而在教學,而在教學生學”。讓學生學會學習,學會讀書,這才是老師教學之根本。

    ——當下最重要的是學習陶先生的精神,對教育,對鄉村教育的獻身精神。我們仍然是一個農業大國,農村人口眾多,如果有千千萬萬個自覺獻身農村教育的老師,提高農民的素質,發展農村,整個國家的發展也就在其中了。現在農村的狀況令人擔憂,“386061部隊”留守,土地荒蕪。

    ——“捧著一顆心來,不帶半根草去。”並不是說在今天,我們不需要物質享有,而是說,我們在投身一項事業的時候,就是要全身心地追求事業的成功,不要患得患失。農村教師,城市教師,只要是選擇了教師職業,都可以提倡。其實在任何崗位,都值得提倡一種獻身精神,當官的更是如此。

    不過如今當官的口碑不佳,主要指的是貪腐,有針對縣處級,包括你文書記和我家常處長的那個段子,你知道的。你們從“文革”過來的人都熟悉這一句話,“衛星上天,紅旗落地”。這是毛澤東同志的一種擔心,當然不是必然。因為屬于“文革”語言,如今沒有人講,但希望不要變成現實。我們小老百姓,瞎操心。

    從談陶行知又談到政治,文建國雖然是和李子媛私下里說話,這一說,卻又說不下去了。

    史靜滿臉的譏笑,攤開雙手,表示你文書記又無語了吧。

    建國臉上堆滿了訕笑。

    史靜真的感到好笑,中國人所有的事情統統離不開政治,而真的要談政治,又不是那麼容易好談的。再說了,你老百姓談政治,又能談出什麼名堂?你有多少理論,有多少資料,有多大能耐?又有多少人願意听你扯淡?

    建國感覺有一個怪圈,轉啊轉的,又回到了原點?不對,也不盡然。應該說與子媛的討論以後,思路比較清晰了。作為教育工作者,我學陶師陶研陶的中心任務主要是扣住陶行知先生的教育思想這個關鍵。

    將陶行知作為一個歷史人物來研究,應該交給專門研究歷史的專家去。他對李子媛說︰“就目前的情況看,起碼的是,還沒有人對陶行知教育思想提出非議。我們教育上的學陶,也主要是圍繞先生的教育思想做文章,其他方面的研究,我個人認為可以淡化。”

    “可是,就是圍繞教育談陶行知,行情就被看好嗎?我看未必。”李子媛自問自答,“幼兒園比小學好,小學比初中好,到了普高就沒有了,職高好一點,因為它強調了動手能力。

    說到底,就是陶行知教育思想與應試教育究竟是一種什麼關系?普高階段,應試教育達到頂峰。三年幼兒教育,十二年基礎教育,最後都是為了高考。我小學教師,沒有資格就高考說三道四,沒有資格分析先生的教育思想與高考的關系。

    我希望有專家能夠研究出一個眉目。恐怕這是一個瓶頸。陶先生提倡平民教育,如今城市里是貴族教育、精英教育大行其道。就眼前而論,陶行知教育思想更適合幼兒園、小學,特別是農村幼兒園和小學。雖然我本人不以為然。”

    “土豪蛻變為貴族,得有一個長期的涅過程。”建國想得更遠,他笑笑。
第三部 第四十一章 文巽善與百寶箱(一)
    我的父親終于將“百寶箱”交給了我。那是我從書櫥的一個角落里拿出來,交到他手上,由他親手打開,他再交給我的。打開了“百寶箱”,父親的眼神里露出了一抹神秘光彩。——文建國寫作筆記摘錄

    那是一個很平常的夜晚,建國準備睡覺了,他習慣性地到父親房間看一眼,幫助父親喝點水,再解個手。自從母親去世以後,這是他的必修課。可是今天建國意外地發現父親躺在躺椅上,沒有睡在床上。

    文巽善听到動靜,睜開眼楮,居然讓建國給他點燃煙斗,精氣神那是少有的好。煙斗就是江中倪老師送給文建國的,很多年以前,父親看到以後,沒有作出任何解釋,即佔為己有。建國只好忍痛割愛。

    母親走了以後,沒有人代他裝煙斗,他自己弄,抖抖索索的,很不方便,煙絲弄得到處都是,于是他恢復紙煙,建國規定他一天三支,他也同意,偶爾會向建國申請第四支。

    煙斗卻經常在他手上把玩。建國以為他活動手指,也是蠻好。此刻已是夜深人靜,他提出抽一口煙斗。建國想,人老了,真的可憐。這個時間,他居然提出抽煙斗,應該有他的道理。

    建國在與父親相處的過程中從來不說二話,既然他開口了,照辦就是了。同樣的,建國開口說過了,做父親的也能照辦。也就是誰先開口,誰掌握主動權。他倆似乎有了某種默契,不再有父子之分。

    父親問,懷華睡了,史靜睡了?建國看看時鐘,已經過了十二點了。文巽善讓建國拿來百寶箱,他看看百寶箱上的封條,很滿意,文家人懂規矩。建國這才注意到封條上的時間,是母親去世前大約一個月的時候,後來沒有幾天,母親就發病住院了。看來父親一點兒也不糊涂,原來他這是在思念建國母親了?

    文巽善悉悉索索地打開百寶箱,建國首先看到的是一紙目錄,目錄的主體部分是父親用毛筆小楷書寫的。建國知道父親長期臨摹米芾行書,頗得真諦。父親在85歲以前用毛筆。目錄的下方還有“補記”,那是用的鋼筆,藍色墨水,筆跡貌似毛筆小楷,但已經沒有了米襄陽飄逸超邁的氣勢和沉著痛快的風格。

    建國對照目錄,一一取出“百寶”︰

    1、1949年10月1日、2日兩份泛黃的《人民日報》

    建國想到了“建國慶典”,也想到了自己的出生。在1日的報紙上,他真的就發現了父親的批注,“小兒與新生政權同時誕生,故取名‘建國’。”

    建國一陣感動,深情地望了父親一眼。

    2.父親的手抄本《少年中國說》

    難怪建國找不到了,原來是父親幫他收起來了。什麼時候收的?恐怕父、子都說不清了。建國十周歲那天認識了《少年中國說》,回想起來,用十歲時的記憶,建國最多也只記得“少年強則國強”一句話了。但這句話顯然是經典,無須解釋,也無須用其他語言來替代。建國無法判定自己的少年是否“強”?“少年”時似乎還可以,可少年以後就難說了。

    建國一聲嘆息,情不自禁。

    3.《一封給五十年後自己的信》

    這是建國在10歲生日那天,在父親的啟發下,自己寫給60歲的自己的。後來他完全忘掉了。現在回想,好像是有那麼一點印象。他在信里寫道,60歲的自己是中國人民解放軍的一名將軍(那時也說不清應該是少將還是什麼將了),自己有兒子二三,女兒二三。有子承父業的,是軍人;還有醫生和科學家。建國傷感,惘若有失。自己這五十多年,簡直就是白活了,父母親也沒有提醒過自己?提醒了,又能怎麼樣?

    建國滿面通紅,一臉羞赧。好像剛剛說了大話,現場就被戳穿了似的難堪。

    4、1966年5月17日《人民日報》

    這是一份有著套紅大字的重要文件——《通知——中國共產黨中央委員會(一九六六年五月十六日)》。建國記得它曾經陪伴自己兩年多的時間。上面的日期“五•一六”,則是一個讓他敏感的日子,像魔咒。有一批人莫名其妙地充當迷惑人的惡魔,在一段時間內整天叨咕著讓另一批人慘遭不幸的惡毒言語。

    可悲亦可笑的是“人”與“鬼”經常互換,昨日之鬼,今天變成了人;今天之人,明天可能就變成鬼。

    5、1979年1月1日《人民日報》

    《中華人民共和國全國人大常委會告台灣同胞書》躍然紙上。右上角有父親手書︰1992年3月17日懷琴回家探親。

    建國無法想像,父親在十三年前收集報紙的時候,是一種什麼樣的心情。

    6、文巽善和蔣淑嫻的書信各一封

    這是建國父母各自一封情書。當時他們共同生活在文宅大院里,卻用書信方式一錘定音了戀愛關系。

    建國讀得會心一笑,但考慮到“為尊者諱”“為長者諱”,具體內容就從略了。

    7、一張《遺體捐獻登記表》

    《遺體捐獻登記表》上的落款是文巽善和蔣淑嫻兩人。日期為母親逝世前三年。文建國已經為母親履行了承諾。

    建國想,父親要交待後事了?

    8.文巽善生平

    文巽善民國8年出生,5歲于老家讀私塾。12歲隨父親至江州讀書。18歲婚配張氏,赴美留學(19歲得長女懷琴)。22歲返回江州,隨父學做生意,25歲入職銀行。24歲,25歲得二女懷華,子懷祺。27歲張氏病故。29歲再婚,娶蔣淑嫻為妻。30歲得二子懷書(建國)。50歲全家(夫妻二人)下放(回祖籍老家)。53歲回原單位。60歲退休養老。

    9.金條六根

    六根金條由一塊紅綢布包裹著,還附有一張便條,注明這是某年某月某日為Mr.L購買藥品所剩,後因時局緊張,聯系中斷。代為保管。和六根金條放在一起的還有幾頁賬簿,上面全是藥名和金額。

    文建國發現了新大陸,請求父親說說這六根金條的故事。

    以前建國曾听母親轉述過,大媽媽在逃難時,將金條藏于哥哥姐姐的鞋底,只以為是家底厚實。今天看到金條,還有一紙說明,他不管此金條是否彼金條,但他認定這里肯定有故事。

    建國竊喜,小說素材,得來全不費功夫。

    文巽善欣然同意,叫建國再給他裝滿煙斗,他深深地吸了一口,緩緩地吐出,雙眼眯眯的,露出一絲得意——他今天賺到了。他很慢,但思路很清晰地開講了。

    建國听清了一大半,有一小半是他順理成章地粘接。
第三部 第四十一章 文巽善與百寶箱(二)
    ——抗戰勝利當年,即民國卅四年年初,銀行汪行長找到我,說他有一外甥,希望我能夠通過業務上的渠道購買一批當時政府規定的違禁藥品。我不知道干什麼用,但購買違禁藥品意味著什麼,也是無庸置喙的。那時我入職銀行不到一年,是通過你爺爺的關系,認識的汪行長,汪行長還算看重我,一開始就提攜我做了主管,還讓我加入了國民黨。你知道汪行長是什麼人?父親自問自答,他拿的是汪偽政府的薪水,干的是重慶的活,可他的外甥,卻是一個江北的代表。

    建國听到這里分明來了精神,他饒有興趣地問︰“這麼說,你們是兩國四方在周旋?你也曾經為共產黨做過事?”

    ——那當然,藥品是共產黨部隊所需要的。嗯,那位江北的代表的代號是“L”,我的代號是“T”。喏,就是它上面的兩個英文字母——他把煙斗反過來給建國看。後來在抗戰勝利的前夕,汪行長被重慶的人處決以後,我們就失去了聯系。

    建國的父親說到這里,有自豪有遺憾,但更多的是坦然,是一種滄海桑田過後的超然灑脫。這時,他居然讓建國再為他裝一斗煙絲。

    建國說,少吸點吧。建國裝滿煙絲,點燃,又猛地吸了幾口,才交給父親。文巽善接過煙斗才吸了兩口,就沒有了,只得作罷。今天他興趣盎然,煙斗吸得已經大大超量。他知道兒子也是為他好呢。

    建國已經將“L•T”煙斗與金條與抗戰,與國共兩黨的聯合抗戰,與那錯綜復雜的敵後地下工作畫上了等號。

    他望著父親,希望父親能夠再說點什麼,越詳細越好。可是父親已經露出倦意。建國看看時間,已經凌晨一點。

    ——在我百年以後,你代我把金條和煙斗交給江州歷史博物館,也許會有當事人發現了金條、煙斗和說明後,上報政府和你們的組織。那也算我功德圓滿了不是?

    文巽善說到最後,關照建國,無論生活如何困苦,金條是不可動用的,煙斗嗎,反正用不壞,而且越用越光亮。呵呵,那是代表著“Light&Truth”呢。

    建國考慮父親年紀大了,就打消了和父親繼續長談下去的想法。他站起來說,百寶箱就先放在你的床頭櫃上,明天我們繼續今天的話題。

    文巽善很滿意建國對待百寶箱的態度,他沒有對金條有絲毫的動心,而僅僅是關心我說的話題。

    第二天、第三天,建國和父親的話題始終圍繞著金條,藥品,煙斗,煙斗上的“L•T”,以及當時的人和事。慢慢地,在建國的腦海里形成了一個大致的輪廓。第四天,文建國就走訪了倪老師,通過對倪老師的走訪,居然又聯系上了秦老書記。

    倪老師告訴文建國,秦書記可能,只僅僅是可能,與“L•T”煙斗有關系,你可以試試,也許他正是你父親需要找的人呢。倪老師也顯得很興奮。

    文建國帶著煙斗,拜訪秦老書記。他將父親的煙斗,藥品,金條等情況,以及倪老師的提示說給秦書記。

    秦書記摩挲著煙斗,異常激動,一口咬定,情況就是這個情況了。然後他特地新拆開一包“中華”,將香煙碾碎,將煙絲裝進煙斗,滿滿的,點火,很滿足地狠狠地吸了一口,就陷入了深深的回憶。

    文建國確認了煙斗的來龍去脈。于是他決定,請秦老書記和倪老師來家里聚會。請自己的老領導和老師上門,必須有最高規格的接待。酒,必須是茅台,一瓶足矣;菜,量少,精致,花式必須多,建國還特地讓一幫他找了一位大廚。

    他聲稱,這是自己代表父親唯一一次精心策劃的請客。如今生活水平普遍提高了,有事基本上是上飯店,但建國強調,這次必須在家,在自己的家里,在老爺子自己的家里。為了增加喝酒的氛圍,還請了老孫校長,只可惜大哥懷祺不在了。建國悵然。

    進軍知道了以後,打電話罵建國,你個慫!這麼重要的家宴為什麼不請我廖進軍?還是不是兄弟?你父親還是不是我父親?好了,好了,我也不跟你 簟D闈 駝婊 沂奔洌 筆薄br />
    建國問什麼個說法。

    現在是什麼季節,那還要說嗎?你記好,你只要準備新鮮時蔬和少量新鮮豬肉,我讓飯店配送“長江三鮮”。說完,他就掛了。建國笑笑,這個家伙,省我兩個也好。

    上午九點準時,客人幾乎同時進入文宅大院。大家知道喝酒是肯定的,但主要是聚會說話,然後早點吃午飯,不影響午休。都是六十到九十的年齡,生活規律不想打亂。

    秦老書記享受副廳級離休干部待遇,今年已經八十有七了。倪老師比秦老書記小幾歲,高級教師退休。老孫校長算是最年輕的(建國夫婦、進軍夫婦除外),今年也七十大幾了。

    進軍一到場就提升了檔次,他帶來兩瓶“茅台部隊特供酒”,一條“九五至尊”香煙。

    他聲稱家里就只有兩瓶了,是戰友從人民大會堂搞來的,市場上的全是假酒,千萬不可相信。他也不說清市場上的假酒是指茅台,還是指“特供”。反正建國收藏的茅台沒有上桌。

    至于“九五至尊”,他說口味各人喜好不同,但出了那麼一個在主席台上露出“九五至尊”香煙,因N瑟而倒霉的“周九五”,“九五至尊”香煙的名氣大震。現在抽煙抽的是名氣,抽的是派頭,抽的是身價。

    大家團團圍著文老爺子問好,坐下喝茶。今天建國代老爺子請來的客人,人人都與江中有關。史靜,是江中的老師。廖進軍和一今天的身份是學生,他們顯然不敢放肆,畢恭畢敬地坐在一旁。

    進軍建議,先看看“百寶箱”,果真有金條?

    一嗆他,你只認識金條!進軍嘿嘿一笑,示意建國看看。

    “百寶箱”已經放在桌子上了,建國搓搓手,小心翼翼地一件一件地取了出來。

    百寶箱里的物件根據目錄列表是倒置的,就像一部長篇小說采用的倒敘,而里面最最值錢的東西是作者刻意安排,根據它原有的序列放在了底部,讓那扣人心弦的一幕最後揭曉,仿佛高潮終于到來,水落石出。既戛然而止,又余味無窮。
第三部 第四十一章 文巽善與百寶箱(三)
    金燦燦的金條出現在眼前的時候,大家有了片刻的沉默,仿佛沉浸于對故事情節的回味之中,久久不能釋懷。

    倪老師首先講述“L•T”煙斗的來源。

    關于“L•T”煙斗的來源,其實很簡單,我說出來可能讓大家大失所望。一句話,我是在地攤上淘來的。沒有曲折的情節,沒有復雜的背景。當時我看到這枚煙斗質地精致,且有“L•T”字母,因為我也是聖約翰大學的學生,第一眼就喜歡上了。後來,就是被關在“5•16”集中營的時候,我看文建國同學“孺子可教”,就送給他了。根本不知道這里面會有什麼故事,幸虧也是送給了建國同學,否則的話也沒有今天的故事了。

    倪老師早就恢復了一頭長發,只是如今他的頭發稀疏了,也全白了。他的頭發白得發亮,蓬松,柔軟,飄逸,有型有款,仍然能夠想象出他年輕時的風流倜儻。

    廖進軍對倪老師講的故事真的大失所望,他想,要是我的話無論如何也要編出一點什麼來才好呀!

    葛一見倪老師如此一說,思想上也就開起了小差,和史靜時斷時續地講著悄悄話。

    輪到秦書記講的時候,他先站起來,向文老爺子鞠了一躬,他說,我,中國共產黨當時在江北的新四軍派駐江州的聯絡員“L”,向“T”先生敬禮!這是一個遲到67年的敬禮。

    他說“L”、“T”是我和文老當時的代號,互稱“Mr.L”“Mr.T”。真實姓名相互都不知道,也不容許打听。

    文巽善拄著文明杖站起來回禮。

    秦書記扶著文巽善坐下後,自己也坐下說話了。

    ——自從建國老弟(他這里不論班輩了)將他了解到的情況告訴我以後,我就開始考慮,作為我,應該將這段歷史說出來,寫下來,以正視听。因為文老爺子長期戴著集體加入國民黨的帽子,而他的孩子也受到了不公正的待遇。當時文老的頂頭上司汪行長也是上海聖約翰大學的校友,是我黨江州聯絡站站長,用後來的話說,汪行長就是“三棲特工”。在抗戰勝利前夕,他突然被國民黨軍統以汪偽特工、漢奸的名義槍殺了。我和“Mr.T”的關系也隨之中斷。

    ——因為有汪行長的關系,我也曾經被嚴格審查。現在回過頭來看那段歷史,當時有多少熱血青年是沖著抗戰去的,是沖著正義和光明去的,我說不清。但我可以說,我尊敬的Mr.T就是這樣的一位青年。他在半年的時間里,為我新四軍搞到的藥品,所發揮的作用,恐怕不是用一個團,一個師的戰斗部隊的作用來衡量的。而且更加難能可貴的是,多余的六根金條,他居然還保存了67年。

    ——是的,我記得有這麼一回事。這說明文老爺子人品高尚。六根金條是有價的,但文巽善同志的品質是至高無上的。懷祺和建國兄弟倆頗具乃父風範。

    文巽善听到這里,老淚橫流。67年了,今天才有人對他的歷史,對他的人品說了一段褒獎的言辭。他又站起身,向秦書記鞠躬。

    廖進軍和葛一听得有一點味道了,和他們的父親在戰場上真槍實彈相比,這是又一條戰線上的斗爭,而且這條戰線上的斗爭可能更艱苦,不僅僅是要準備隨時付出生命,而且還有人格、心靈、精神上的折磨。進軍站起來一一敬煙點煙。一不好意思在長輩面前抽煙,她站到院子里偷偷過了一把癮。

    廖進軍問秦書記,您的煙斗是什麼時候遺失的?有什麼故事?

    ——唉,我也是一頭霧水呢。我要知道是怎麼遺失的倒好了,我肯定要追回頭的。你的問題就像媽媽問三歲的孩子,你今天怎麼又尿床了?好的是,它遺失的時間正好是在它完成了歷史使命以後。雖然可惜,但沒有影響工作,否則的話,我的錯誤就不可饒恕了。你們不知道,文老每次和我見面,還都要看看煙斗,即使我們已經見了N次面,他還是要看,要摸摸才放心。文老,您說是不是?

    文巽善听著他們的對話有點迷糊,沒有完全听清楚,只知道他們是在說自己,但肯定不是壞話,他也就稀里糊涂地應聲著,是的,是的。

    建國問父親,他們說的是什麼,你听得清楚?

    老爺子說,反正說的是煙斗吧,我耳朵已經不靈光了。他的回答引起一陣哄堂大笑。

    一則說,有些事情不清楚反而好,都說清楚了,就太真實了。留點空間讓建國進行文學加工。建國你說是不是?

    建國笑笑,沒有回答。自己雖然下了決心要寫小說,可現在八字還沒有一撇,不可聲張,更不可在前輩面前張揚。他說,菜都上桌了,怎麼樣,我們一邊喝酒,一邊說話。他征求秦書記的意見。

    這一天的酒宴,建國格外地重視,因為到場的全是自己的良師益友,而酒宴上所需的食材,只要是市場上難搞的,又都是進軍承包,費用全免。史靜說他是“假公濟私”。建國也承認,似乎就是這個意思了。還調侃,遇上這麼一個大老板,不吃也是白不吃。

    大家入座。建國再次隆重推出了廖進軍,他說︰“今天我以老父親的名義請幾位師長一聚,我的這位仁兄知道了以後,把我罵了一通,責怪我事先不請他,不跟他商量。今天呢,茅台是他的,‘九五至尊’是他的,這河豚、鰣魚和刀魚也是他的。我就提供了一個場所吧。當老板真好。唉,我都不好意思多說什麼了。如今這個社會,話語權是屬于老板的。進軍,你說說吧。”

    廖進軍笑笑說︰“馬上要開席了,建國先加了一點調料,可我覺得稍許酸了一點。有各位師長在座,我怎麼敢說呢?老爺子,您就宣布開喝吧,我的酒蟲子已經爬出來了。不過我還是要打個招呼,今天怠慢各位了,這‘長江三鮮’里的野生鰣魚已經絕跡,是人工繁殖的。這河豚和刀魚,絕對正宗,明年恐怕就更難見到了。如果有誰發現是假的,我去找他們!”他說的聲音又大又慢,而且始終是對著文老爺子說的,生怕他听不清楚。

    “好,好!這個進軍同志,我認識他也已經四十多年了,平時上門不多,可進了門,從來沒有見外過,就像回到他自己的家一樣。今兒我們國共兩黨聯合,吃他這個大戶。那就開始吧?”

    老爺子說得很慢,他望望秦書記,好像在征求秦書記的意見。
第三部 第四十二章 話國共把酒言歡(一)
    有關“國共”的話題,在文宅大院曾經是不成文的禁忌。那天,因為秦書記給文老爺子“平反”了,父親的心情極好,而且那天的話題“煙斗”“金條”本來就是國共兩黨共同抗戰的最好見證。民族利益高于一切。——文建國寫作筆記摘錄

    大家說話間,專職廚師已經擺上了鰣魚、刀魚和河豚。這是廖進軍的建議,都是上了歲數的人,先上“長江三鮮”,嘗嘗鮮,其他菜,可吃,可不吃。

    一悄悄對史靜說,我家那位又可N瑟了。

    史靜說,那當然,別人想N瑟還沒有資格呢。

    廖進軍果然開始講故事了。他先恭維了文老爺子兩句,說老爺子說話還蠻時髦的,又是“國共聯合”,又是“吃大戶”。大家嘻笑了一番。

    他回歸主題說,因為是建國兄請各位前輩,我就特地請人送來了這“長江三鮮”。口味自然不需要我多說什麼,但是你們不知道,漁民捕這三種魚用的卻是同一張網,雖然它們形狀體態大小各不相同。

    “那怎麼可能?”葛一表示不相信。

    廖進軍說︰“是的,我也不相信。但我听打漁人就是這麼說的。”

    漁民把漁網攔在江里,漁網像排球網,鰣魚頭小身子大,頭鑽過去後,身子就過不去了。這鰣魚只要向後一退,就能逃脫而去。但由于鰣魚愛惜魚鱗,死不後退,就被漁民捕獲了。

    刀魚看到鰣魚被捕後,就罵笨魚,向後退一下,不就行了嗎?于是刀魚穿過網眼後就迅速後退,結果兩邊的魚鰭卡在了網上,其實這時刀魚只要繼續向前就能穿網而去,但他吸取鰣魚被抓住的教訓,拼命後退,結果也被漁民捕獲。

    河豚看到他們被抓,心想你們都是笨魚,踫到漁網只要不前進也不後退,不就不被抓住了嗎?于是河豚踫到網後就拼命給自己打氣,把自己打得圓鼓鼓的,結果漂到江面上也被漁民輕而易舉地捕獲了。

    廖進軍的故事講完了,葛一將信將疑,她望著廖進軍,生怕有詐。廖進軍發現了她的疑惑,就說︰“葛延生同志,你不要望我,今天在座的是幾位德高望重的前輩,我可以騙你,我敢騙文老爺子和各位師長麼?”

    “我看諒你也不敢!”一的情緒已經完全放開了。

    進軍又對大家說︰“其實我也不是說魚笨,這是自然法則,魚本來就是要給人來吃的。有一句話說得好,再聰明的狐狸,也逃不過好獵手。”

    “廖老板說得好,自然法則,社會法則都有一定的規矩的,就像今天的聚會,歷史發展到今天,好多事情應該還原它的本來面貌,就還原了。”孫校長說。

    “孫校長的話頗有哲理,給我們點題了。”秦書記說,“文老,你說兩句,算是我們酒宴的正式致辭。”

    文老爺子神色悲愴,他顫顫悠悠地舉杯,說︰“因為這次聚會,我才知道在工作中提攜我的汪行長竟然是中共地下黨的聯絡站站長,也是我和秦書記聯絡的中介,可我一直以為他就是汪偽政權的一個銀行行長,從來沒有敢跟建國他們提起過。如果掛上汪偽,那是漢奸,罪加一等。來來來,第一杯酒,先敬汪行長!”

    “第二杯,敬秦書記,敬Mr.L!”

    秦書記站起來說︰“不可,不可。廖進軍同學,你看第二杯是不是大家共同敬一敬Mr.T和Mr.L了,當然Mr.L就是我了。”

    秦書記說話幽默,大家開開心心,喝了第二杯。

    “第三杯,我提議,敬倪老師!”秦書記喧賓奪主了,他說“如果沒有倪老師提供的煙斗,我和文老同志就是面對面,也不知道誰是誰。所以倪老師功不可沒!”酒過三巡,大家各自吃菜說話。

    文建國按照年齡順序,下位一個個地敬酒。

    建國敬倪老師酒,感謝倪老師的“白糖泡饅頭”,倪老師心頭一熱,跟建國踫了一個滿杯。

    敬孫校長時,難免神色黯然,兩人的同一話題,自然是懷祺大哥了,但今天老爺子高興,不宜多講。

    文老爺子顯然意猶未盡,他問秦書記︰“當年你江南江北來回跑,怕不怕?”

    “不怕是假的。但內心早有犧牲的準備,也就顧不了那許多了。”

    “你們共產黨人也真不容易,幾十人一個小組織,28年,竟然掌握了全國政權,四萬萬同胞心甘情願地听你們的話,跟你們走。”文老爺子說得很慢,越發顯得莊重。

    文老爺子和秦書記是今天的主角,其他人都注意听他們說話。

    秦老書記接過來說︰“是的是的。當年我們在隱秘戰線里出生入死,還有廖進軍葛一父母在戰場上浴血奮戰,都是為了建設一個新中國。而您文老爺子這一隱秘就隱秘了67年。不過我要給你提一條意見。”

    大家听秦書記這麼一說,都停下了筷子。

    秦書記見大家都停下來了,趕緊說︰“文老同志,從今以後,你不要說‘你們共產黨’,‘你們’‘怎麼的’,而要說‘我們共產黨’,‘我們’‘怎麼的’。來,我們一起敬敬文老同志!”建國將秦書記的話與父親復述了一遍。

    “不行不行!”文老爺子也有意見了,他說,“秦書記的批評,我接受,但他說話不嚴密。既然不說‘你們’了,現在‘你們’就不要敬我了,而是我們大家一起干一杯!怎麼樣?”

    “老爺子一點不糊涂呢!”廖進軍說話聲音小,不給老爺子听到,大家一笑,干杯!

    秦書記談興正濃,他問,我們江中的校訓,大家都記得吧?

    葛一反應最快,“一切為民族”!

    秦書記跟她示意,踫踫杯子。他接著說︰“當初我選擇到江中擔任支部書記,不能不說,多少是受到這句校訓的影響。

    ‘一切為民族’,我認為這句校訓實在是太經典了。還有什麼事情比民族的事情更大?我看是沒有了。任中敏老先生了不得,1930年代,那正是我們中華民族處于民族危亡的年代。他的歷史觀,他的前瞻性,令後人敬佩。”

    “‘一切為民族’永垂千古,流芳百世。”老孫校長說,前面他們談煙斗,自己是局外人,現在談校訓,談江中的校訓,自己是江中的退休老校長就當仁不讓了,“可惜我們以前,包括我在內,這方面的意識淡薄。什麼時候秦老書記領餃,召集幾個老同志做做文章,也好讓‘一切為民族’薪火相傳?”
第三部 第四十二章 話國共把酒言歡(二)
    “孫校長主意不錯,如果你們搞研究的話,我贊助!”廖進軍不忘自己的身份,他與孫校長的關系很好,當初孫校長在位的時候,幫他解決過不少困難。

    老孫校長說︰“那感情好!廖進軍同學沒有忘記母校。你進軍就是一直太低調。人家老板現在都叫企業家,有名氣的都弄個政協委員、人大代表當當,個別的還是市委委員。憑你的名氣不在他們之下,你為什麼不能干點正事?”

    “孫校長,他呀,王八敬神,擺不上桌。”葛一說到廖進軍就不客氣了。

    文建國說︰“不對,不對,廖進軍同志那是不屑一顧。他根本看不上那些個混吃漕糧的戶兒。除了市委委員他不行,其他的是他看不上。”文建國說的大實話,也給廖進軍爭了面子。

    “知我者,建國也。舉舉手,喝喝酒,拍拍手。還真不是我願意做的事兒。”進軍從不不在乎這個委員那個代表的,他提議喝酒喝酒。

    他端起滿滿的一杯酒,站到了建國父親身旁,對著他的耳朵,畢恭畢敬地說︰“老爺子,我敬您酒,祝您健康長壽!”

    老爺子想站起來,進軍摟著他,不讓他站,又代他端起酒杯,讓他的嘴唇僅僅沾上了酒就拿開了。老爺子受到這麼個禮遇很開心,說︰“進軍這小子就是討喜,比我家建國強多了。”

    進軍卻說︰“老爺子您又說錯話了。”這次他的聲音很大,又是對著老爺子耳朵說的。

    老爺子先是一蒙,轉而就說︰“我家的進軍就是討喜,比建國強多了。”

    廖進軍听了開懷大笑,再敬一杯。

    秦書記也單獨向文老敬酒,說“我相信我們的黨,我們的政府總有一天會全面正確評價正面戰場的,也會歷史地評價國民政府在抗戰中的作用的。”秦書記希望文老爺子長壽,說不準你老人家可以看到這一天的。

    他已經听說了,中央在紀念中國人民抗日戰爭勝利70周年的時候,將有重大的舉措,但由于沒有確切的消息來源,他就沒有多說什麼。作為一個老共產黨人,他的黨性原則性是非常強的。

    老爺子說︰“托您吉言。‘地無分南北,年無分老幼,無論何人,皆有守土抗戰之責任,皆應抱定犧牲一切之決心。’”

    建國听了,稍許一愣。他大概記得這是蔣介石的《廬山抗戰談話》的內容。他不知道今天在座的連自己一共是八個人,有幾個人知道這是蔣介石說的。可沒容他多想,倪老師已經說話了。

    “‘兄弟鬩于牆,外御其侮。’固然很好,可為什麼要有‘鬩于牆’呢?人們使用這一成語的時候,往往是為了強調一致對外,可是如果沒有‘兄弟鬩于牆’,遭受外侮的概率就要少得多。”倪老師好長時間沒有說話了,他問秦書記,“秦書記,您是老革命,您說說。我們為什麼要有‘兄弟鬩’呢?”

    “學生也有同感,秦書記,說說您的高見!”葛一緊跟著附和。

    “好啊,你們師生聯合,給我出難題?”秦書記望望各位,說,“我以為,十指連心,十根指頭還有長短。這是大自然賦予的。人與人之間哪有想法完全一樣的呢?我可回答不了你們的問題。”

    “秦老書記謙虛,其實您已經回答了。”文建國說,“我以為,我們既要寄希望于未來,又不能苛求于歷史。”大家都理解似地笑了。建國曉得自己說了一句正確的廢話。

    菜好,酒好,煙好,大家吃的喝的抽的開心,該講的主題已經講得差不多了。大家又自然而然地回到了好菜好酒好煙上來了。

    秦書記說︰“那個廖進軍啊,你一年的煙酒錢大概有多少消費?你起碼也是部級干部的待遇啦。我大小是副廳級待遇,就是中華煙,每天也要數著抽,想戒,沒有戒掉。真正的茅台吧,自己沒有那個消費水平,偶爾喝點吧,還不知道是真是假。”

    “我可不敢當,我就是一個個體戶,充其量也就是一個萬元戶吧。”進軍打著哈哈。

    “嗯,低調。低調好。我呢,房子有了,醫療不花錢。”秦書記哪會相信他的話呢,“你放心,我不會敲你竹桿的。”

    “秦書記,您有什麼需要,盡管說,學生鼎力相助。”

    秦書記笑笑,說︰“你看,露馬腳了吧,你個萬元戶,還是自己小康小康吧。”

    “人老了,醫療養老是一筆很大的開支。”倪老師接上了秦書記的話題,“離休干部的待遇是應該享受的,江山是你們打下的。再說一句不好听的話,離休干部是越來越少,財政負擔也應該越來越減輕才好。只是後來的干部也按照級別享受這個那個待遇,就顯得不那麼合理了。特別是在退休以後。在職的時候,還可以強調工作需要,退休以後繼續分為三六九等,這也算是中國特色?我看不是。說白了,‘官本位’根深蒂固,還是當官好啊。我們中學高級教師在工資水平上基本也靠得上副處,可真的能跟那些副處相比嗎?”

    倪老師的話顯然是牢騷,但他說的不錯。如果是底層勞動者,退休工資只有他的三分之一,那真的只能是糊口,再差的養老院也進不了,一遇有天災人禍,等于家破人亡了。

    以前有“養兒防老”一說,後來又批判了,改為“養兒防修”了。現在隨著獨生子女走上“舞台”,“養兒”究竟是為了什麼,已經不再討論。無論是什麼,就你一個,你就看著辦吧。以前將父母送進養老院,生怕別人說閑話,現在獨生子女的父母怕就怕進不了養老院,為什麼?退休工資不夠啊。

    建國想,像倪老師這樣的高級教師都有捉襟見肘的感覺,肯定家里還有“啃老族”,或者有病人,那也是沒辦法的事情。家里長期有個病人,病人痛苦是無疑的,全家的生活基本就沒有質量可言了。“啃老”固然不可取,“啃小”的日子可能更難過。真難啊!

    想到養老,建國自然想到了江陽的付老爺子,他老人家倒是富有遠見。不管他的初衷是什麼,隨著老齡化社會的形成,“養老”才是真正的朝陽產業。
第三部 第四十二章 話國共把酒言歡(三)
    三年以後,在百寶箱的目錄上,由文巽善授意,由建國執筆,增加了第10項,上書︰“中國人民抗日戰爭勝利70周年紀念章”一枚,同時說明,六根金條交給了江州市委統戰部,有江州博物館館長親自開具的收條一張。時間︰2015年9月3日晚。

    一周前,統戰部的一位杭處長與文建國聯系,告知要給文巽善同志頒發獎章,考慮到他老人家的年齡和身體狀況,我們部長帶隊上門親自頒發。

    建國煞是激動,比自己當初上大學、入黨、提干,都激動。雖然來遲了。

    建國不敢將統戰部的意思一下子全都告訴父親,每天擠牙膏似的,一點點透露給父親,好讓他有個思想準備,接受天上掉下來的餡餅。

    老爺子並不在意,只以為是抗戰勝利70周年了,兒子天天陪著自己溫習國家大事,他正開心得不能自已呢。

    建國跟史靜說過,老爺子已經把自己當作抗戰英雄了。

    自從三年前,文巽善與秦老書記見面以後,他就常常將抗戰的事掛在嘴邊,建國自然為他高興,即使嫌他說的太多,也是忍氣吞聲,規規矩矩,裝出求知欲很強的樣子,非常樂意地听他絮叨。

    那天(9月3日)上午,杭處長陪著市委統戰部一位楊姓副部長登門授勛,一同前來的還有秦老書記、倪老師,以及《江州日報》《晚報》和江州電視台、電台的記者,以及江州歷史博物館館長等。

    文宅大院一時熱鬧非凡。

    文巽善當天精神矍鑠,由建國攙扶著與楊副部長他們見面。

    楊部長幾乎是貼著他的耳朵和他說了,我們通過秦老書記的回憶和他的書面報告,了解了您老的情況,甄別了您老的身份,確認您——文巽善同志在抗戰時期最後一個階段,為中共新四軍在藥品采購方面,冒著生命危險,做了大量的工作,為抗戰勝利作出了極大貢獻。經中共江州市委研究,並向省委,向中央報告了有關情況,中央決定授予您“中國人民抗日戰爭勝利70周年紀念章”。

    文巽善自認為還是一個曾經滄海的老人,可如此排場,畢竟第一次。他對紀念章動過念頭,可那是奢望,就自動中止了。

    文巽善楊部長握手擁抱。七十年了,他像一個孩子遭受過母親無端埋怨,現在真相大白,現在他被母親攬入懷中,喜極而泣。記者的錄像和拍照抓住了這一特寫鏡頭。

    楊部長對著鏡頭發表了一番“重要講話”,他充分肯定了文巽善同志在抗戰中作出的重要貢獻,希望文巽善同志健康長壽,希望文家人,“發揚革命傳統,爭取更大光榮。”雲雲。

    文巽善讓建國捧出百寶箱,取出六根金條,親手遞交給楊部長,楊部長親手接過來,轉交給博物館館長收下,並現場開具收條。而那枚“L•T”煙斗,文老爺子要求暫時由自己保管使用,等到百年以後也可以由文建國交給博物館收藏。

    當天晚上的本地新聞里,文巽善接受紀念章的新聞是市委書記新聞以後的第一新聞。特別是文巽善喜極而泣的特寫鏡頭讓廣大受眾感嘆、唏噓不已。

    倉巷的人也為之自豪,常常有人拜訪文宅大院,以一睹文老爺子風采為快。好多年輕人以及新搬來的人,不知道在這名不見經傳的倉巷,還有這麼一位傳奇人物。這可是埋藏了七十年的國之瑰寶呢。

    文建國可真嫌煩了,但無奈,送往迎來,陪笑臉,陪客氣話,還有需要陪煙陪茶的。懷華和史靜都不喜歡應酬,她倆商量好了,所有的家務你建國就不要管了,你把老爺子陪好,把客人陪好。

    建國苦不堪言,名人不好做,年齡大了做名人更難。

    老爺子卻相當得意,且高興配合客人合影。現在人人手上都有照相機,個個都想與文老爺子合影。

    他一手扶著文明杖,一手端著煙斗,面帶微笑,聚目凝神,眺望遠方。那是相當有氣魄有魅力的。他是一位英雄,是被抹去歷史塵埃,而閃閃發光的抗戰英雄!

    文建國向葛一報怨,實在吃不消,浪費了我多少時間。

    一卻說,要不然,我來幫你接待?建國向她拱拱手,說,罷了罷了。你姑奶奶整天在我家,我得陪煙陪酒陪茶,整天陪著你吧。

    葛一哈哈大笑說︰“建國,你就不懂了吧。依我推測,你的小說也寫得不少了,你家老爺子的這件事,是絕好的素材。鄰居來訪,老的是什麼態度,小的是什麼想法,你知道麼?什麼是生活,什麼是素材,這就是啊。送上門的你不要?”

    建國經她提醒,好像是這麼回事,他望著一,希望一再說點什麼出來。

    “《岳陽樓記》讀過麼?”一問。

    “那自然,”建國隨即脫口而出,“‘慶歷四年春,滕子京謫守巴陵郡。越明年,政通人和,百廢具興。乃重修岳陽樓’。還有最著名的兩句,‘居廟堂之高則憂其民;處江湖之遠則憂其君。’‘先天下之憂而憂,後天下之樂而樂’。”

    一做了一個手勢,叫道︰“停,停!我不是听你背書的,我問你,範仲淹沒有上過岳陽樓,你不知道吧?”

    “這倒是第一次听說。”建國老實交待。

    “範仲淹僅僅憑著滕子京的一封來信和一幅《洞庭晚秋圖》就展開了想象的翅膀,寫下了千古美文。讓人身臨其境。他範仲淹是身臨其境,讀他文章的人也是身臨其境。從而讓‘岳陽樓’與‘黃鶴樓’‘滕王閣’齊名,並稱為‘江南三大名樓’。”

    “你想想,這文學的魅力有多大?所以呢,文學創作並非需要你每件事都親歷親為,只要你寫的文字,讓讀者相信就行。”一打開了話匣子,“剛才我就听到一個人說,倉巷的糧倉是寶,文老太爺也是寶。倉巷雙寶。怎麼樣?糧倉要保護,你父親也得保護!怎麼保護?只有把他老人家的故事寫下來,傳下去,就是最好的保護。”

    “是的,是的,老爺子獲得紀念章以後,問我,可以加入你們的組織麼?我當時沒有一丁點兒思想準備,就跟他打了馬虎眼。這個事倒可以做做文章呢。”建國覺得一說得有道理,點頭稱是。

    一見建國認可了,就繼續指導︰“要變被動為主動。一般的應付應付就行。一旦發現有靈感了,就得主動與對方深入探討,人家的態度,思想,甚至是口語化的語言。再特殊一點的,你還要好茶好煙招待,素材不就來了!”

    建國趕緊幫一點煙,一又說︰“範仲淹還有一句‘寧鳴而死,不默而生。’你知道麼?”

    文建國听得一愣,這個狡猾的一。
第三部 第四十三章 建國華劍話當年(一)
    與華劍相見,我們儼然一對老朋友。也許我對華劍從一開始知道他大名的時候,就天真地充滿著好感,煞是羨慕像華劍一樣的造反派領袖人物,是絕對的仰視。後來也確實沒有听說他個人有過什麼劣行。交朋友,個人品行是最重要的。——文建國寫作筆記摘錄

    文建國上網查了“寧鳴而死,不默而生。”出自範仲淹《靈烏賦》,不免又是一番感慨,範仲淹真士大夫也!                            

    在一次朋友聚會的飯局上,文建國見到了華劍。如果不是建國惦記著自己的小說,按他的個性,是不願意打擾華劍的,但為了自己的小說,他願意“委屈求全”,以“窮原竟委”,就主動套近乎了。

    文建國介紹了自己,亮出了文宅大院。

    華劍了解文懷祺,對文建國也听說一二,最重要的是他從小就知道文宅大院,認可文家在倉巷的口碑。華劍還主動問起文建國父母二老,還有大院里的池塘和白果樹。

    文建國放心了,老鄰居拉家常。他無法給華劍定位——為什麼要定位呢?只要是一個活生生的人就行。他決心潛入華劍內心世界,挖掘的素材越多越好。

    文建國以小弟自稱,頻繁地敬酒。華劍也為認識這麼一個過去的小鄰居而高興。他不知道文建國“心懷叵測”,心里盤算著“小九九”。

    華劍心想,人家也是禮賢下士了,于是有問必答。等到飯局結束,雙方已是相見恨晚。華劍以為遇到知己,不吐不快。他邀請建國換個地方喝茶,建國正求之不得,似乎神交已久。

    華劍退休後,在江州市機械協會擔任副理事長兼秘書長,繼續發揮余熱,家庭和睦,生活充實。平時沒人與他提及往事,他自己也早就“丟下包袱,輕裝上陣”了。

    想當初,一個叱 江州風雲的青年才俊,從天上突然掉到地下,對一個人的打擊,特別是對本人的心理傷害,其他人是無法感受的。華劍同志沒有倒下,且後來混得還算體面。這本身就說明,他本來就是一個人物,已經五十年了,也讓周圍的人不得小覷了他。歷史選擇了他,也拋棄了他,最終沒有忘記他。

    華劍現在講自己的故事,已經超然,仿佛是在講朋友的故事,講的是一個很久遠的故事。五十年了,也算久遠了吧。

    他說,“文革”初期,我被莫名其妙地“黃袍加身”,從本廠,到本系統,再到全市。如果說,我當年有自己的理想,或者叫個人欲望的話,那是能夠當上技術副廠長就心滿意足了,就算祖上燒過高香了。父母一無所有,帶著全家從甦北逃荒而來,在江州能夠安居樂業,不愁溫飽,還有什麼不滿意的呢?

    十年“文革”,我參加了三分之一的時間,倒有三分之二的時間是在為前面三分之一時間埋單,其實是不止。我究竟花了多少時間,為“文革”頭三年埋單,這個賬是算不清的。

    “文革”起始,有毛主席有黨中央號召,我們工人階級不听毛主席話?我們革命青年不听毛主席話?說是反對毛主席,反對黨中央,反對“文革”,那不早就被送上了另外一條不歸路了?

    “文革”中期和後期,也包括“文革”之前和之後,有多少反反復復的運動,人雲亦雲,反復無常。“建國老弟,你能解釋嗎?”

    華劍不需要文建國啟發,一坐下,就自動打開了話匣子。好像他們有約在先,今天晚上就是來一訴衷腸的。

    他的話不無埋怨,既是對“文革”,也是泛指。但他說的時候已經很平淡了,好像只是拉家常,是在講述隔壁老王的故事。

    服務生送來了四听啤酒,今天這種場合,繼續喝酒是必須的。華劍抬了抬酒杯,示意建國喝酒,兩人踫杯。

    華劍說,我唯一安慰的是,我沒有一條罪狀是出于私心雜念干過的什麼“壞事”。因而我問心無愧,沒有犯罪感,無須贖罪,活得坦然。就是那次“4•23”,我也只是負有領導責任。究竟有沒有人惡意策劃,是所謂革命激情的無限膨脹,還是革命小將無知無畏的沖動?是歷史的必然,還是有人在顛覆歷史?我也真的說不清楚。

    “元芳,怎麼看?”

    華劍將“建國兄”換成了網絡語言“元芳”。他這是在故意調侃了。是的,五十年前的事情了,真的想在建國面前一吐為快,就不需要太嚴肅太認真了不是?

    華劍說,我也常常反思“文革”,當然,我並不糾纏于我個人的得失。我這樣說,不是想以此來證明我的思想境界有多高尚,而是我認為,不值得去追究。個人的恩怨與國家的命運不可同日而語。可我真的沒有理論水平去解釋,我們所做過的一切。我想,你應該可以理解,這里的“我們”,指的是“誰們”。

    建國也調侃道,“我們”“誰們”,經你一強調,我倒懷疑你是“隔壁王二不曾偷”了。

    華劍大笑,自己干了一杯啤酒。他說︰“今天看到你,我突然想起一件往事,‘4•23’之後,你有沒有到過徐州,去找葛延生?”

    “好記性!”建國提了提酒杯,說,“你還不知道我和葛延生的關系吧?我向你坦白,我們是十分要好的男女同學關系。還有那個廖進軍,五十多年來,昨天和今天都有密切往來,可以說,是鐵哥們。”

    華劍听了,明顯地一怔。他真的不知道葛延生與文建國是一種什麼關系。他在把玩手上的啤酒听子,好像在掩飾什麼,擔心什麼,也在等待著什麼。

    文建國趕緊解釋說︰“你放心,我的為人,我們文家的為人,請你絕對放心。嘿嘿!我也開始吹牛說大話了?”建國再次打出了“文家”牌,他相信“文家”兩個字就是一塊金字招牌,它是無形的,在倉巷一帶,是挺值錢的。

    華劍還在盯著他看,似乎要想從文建國的臉上挖出讓人不放心的東西來,可是從文建國的面部表情來看,確實沒有東西可挖。華劍閱人無數,他相信自己的眼光。他終于點點頭,認可了文建國。

    “好,既然你與葛延生是好同學的關系,下面我就說說她。我也沒有什麼放心不放心的,四十多年前的事情了。今天我是不吐不快,一發不可收拾了。說錯了,請你原諒。”
第三部 第四十三章 建國華劍話當年(二)
    華劍又灌了一大口啤酒,開始講故事了。

    “我和葛延生,後來叫葛一的故事,人家總以為,我們肯定有一樁風流逸事。其實我是有‘逸事’,無‘風流’;只有其表,沒有其里。當然我並不後悔,因為我和葛延生分手是遲早的事,沒有真正行周公之禮,自然沒有留下孩子。對我們並非壞事。清清爽爽,省得多少麻煩。”

    “據說你曾經‘英雄救美’?”建國希望從華劍這里得到驗證。因為在他的小說里,那一章節是可以寫得十分精彩的。寫小說,讀小說的人都會對這種素材感興趣。沒辦法,這是人的天性,也是文學作品里必不可少的橋段。

    “是的,坦率地說,那是我自編自導自演的。”華劍雙眼里露出一絲狡黠。在他已經成為一個老人的面相里,這種眼光的出現,讓他年輕了不少。

    他解釋說,“那是我有意為自己做過的,唯一一件算得上荒唐的事。也是葛延生太吸引人了,且天天在一起工作。用現在的話說,她曾經是我心中的‘女神’。你說說看,有一位女神,整天在眼皮子底下晃來晃去的,你不想,還是男人嗎?”說到這里,他自己先笑了,為自己作為一個男人的坦率。但他隨即轉換了話題,“唉,現在美女遍地開花,並不是真的美女多得不可勝數,而是美女的叫喊聲此起彼伏,老的小的,只要是‘母的(此處無貶義)’都曰美女。你說這美女的稱呼膩不膩?”

    文建國陪著華劍很開心地笑。建國也一直討厭叫女人為美女,可如今“美女”作為一個詞匯,在國人生活中已經泛濫——是否成災不得而知。

    演藝圈美女如雲,大學校園美女如花,政壇上,美女廳局長、美女發言人、美女翻譯、美女記者如雨後春筍,廣告更是非美女莫屬。

    女人一旦被“美女”恭維,心里不無熨貼,好像真的增色了幾分。如果確實是美女,也就罷了。怕就怕,明明是歪瓜裂棗的,也冠之為“美女”,那其實是挺令人難堪的。喊的人和被喊的人都難堪,周圍听到的人也難堪。建國知道自己想多了,趕緊打住。

    華劍已經又說了,“當時我想得到她,又不願意來硬的,更不願意讓她有絲毫的傷害。經別人提示,只有采取計謀了。是‘陰謀’,不是‘陽謀’。呵呵,可她終究不是我的。後來想開了,幸虧我的計謀沒有最終得逞,否則後患無窮。就是這樣,我也不知道有沒有給她造成傷害,留下陰影?”

    “據我了解,心理傷害多少是有一點的,留給她的陰影不大,她是一個很灑脫的姑娘。”建國說,“而且如你所說,關鍵是沒有實質性的遺留問題,這個話就好說了。不是麼?”

    “她跟現在的丈夫廖老板恩恩怨怨幾十年,與我的事沒有關系吧?”

    華劍問這話的時候還有點拘謹,文建國看出了他的善良。

    “沒有。沒有絲毫關系。”建國說,“他倆都是很灑脫的。正是因為他們太灑脫了,年輕的時候率性而為,不計後果。現在不是‘夫倡婦隨’就是‘婦倡夫隨’。好著呢!”

    “那就好,那就好!”華劍吐出一口氣,好像可以徹底放心了,他又問︰“她與那位馬局長還有來往麼?”

    “基本沒有。當然因為有一個女兒,多少總有一點聯系。好在現在的人都放得開。”建國說到這里又笑了,也許他是想到了自己。

    “葛延生她恨我吧?”

    “這,我倒真的沒有听她說過。按她的個性,是不會的。因為她不是一個小雞肚腸的女人。她的性別給搞錯了。”

    “哦,呵呵呵!”華劍一開始沒有理解建國的話,後來悟出文建國是在開玩笑,他說,“嘿嘿,文書記也挺幽默的。你對‘文革’,對我,對我與葛延生的婚姻,是怎麼看的?”

    “但說無妨?”文建國既有征求意見的意思,也是自我解嘲(他骨子里也是好為人師的)。

    “但說無妨!”華劍肯定地說。

    文建國說︰“從主觀上說,從正面說,毛澤東同志為國家的前途和命運憂心忡忡,殫精竭慮,可能病急亂投醫。我這里主要指的是接班人問題。他老人家希望通過大亂達到大治,在他七十余歲的時候,還表達出“久有凌雲志,重上井岡山。”“可上九天攬月,可下五洋捉鱉,談笑凱歌還。世上無難事,只要肯登攀”的壯志雄心。可是年齡不饒人啊;從客觀說,社會主義制度還沒有一個科學完整的體制,也沒有可以照搬照抄的教條,如何交接班,是個大問題。後來的事情是,隔壁大鄰居有變化了;再後來,小鄰居世襲了。什麼是社會主義?你我說不清。政治體制改革更復雜更艱難,接班人問題最頭痛。”

    建國說得很謹慎,語速很慢,還不停地觀察華劍的態度。好像是斟字酌句,又好像是在觀察華劍的反應。可是,建國已經剎不住車了。他接著說︰“中國革命在戰爭年代有‘朱毛’一說。‘朱毛’是相互依附的,所謂皮之不存,毛將焉附是也。而和平年代,越來越多的出現兩位領袖人物相提並論的現象。是分庭抗禮,還是兩條路線、兩個司令部之爭?那時有一句經常引用的成語,‘臥榻之側,豈容他人鼾睡?’最為經典。我見過兩位領袖人物有七年同一天,出現在同一份報紙,同一頭版頭條上並列的照片。打個不確切的比喻,愛情上的‘七年之癢’拿來用在這里如何?按國人的傳統思維,于公于私,這都是不允許的。‘一山難容二虎’。‘七年之癢’至此結束。”

    “有人‘修養’還不到家。”華劍似乎是在不經意之間順便帶出了一句話,他的眼楮看著別處。文建國認為這句話很經典,莫非這就是悲劇的根源?

    今天面對江州“文革”史上的元老,文建國說話有點收不住了,好像是在彌補某種遺憾,又好像是對華劍掏心窩子說話的一種回報。他多次暗自揣度,如果沒有“灰色”影響,自己也是“文革”風雲人物嗎?答案應該是肯定的。

    後來文建國又反省自己,面對華劍這麼一個具有特殊身份的人,有必要這樣慷慨陳辭麼?可潑出去的水,是收不回的。交淺言深不可取,難道不可以通過言深來達到交深麼?
第三部 第四十三章 建國華劍話當年(三)
    華劍拿起建國面前的“中華”,抽出一支,嗅嗅,還是忍不住了,他點燃。他平時不抽煙,偶爾會弄一支玩玩。建國的話顯然讓他十分感興趣,他獲得了淋灕盡致的快感,這種快感,已經是幾十年沒有出現了,他點火的手指有點顫抖。

    建國繼續說︰“我這樣說,不知道對不對?既然社會主義道路沒有現成的路可走,就應該允許走錯路,就應該允許對前人走的路加以修正。在修正過程之中,構成系統理論和主張,從而形成了‘修正主義’。‘修正主義’一詞是專指國際共產主義運動中歪曲、篡改、否定馬克思主義的資產階級思潮,還是一個中性詞?我無法從‘詞源’‘詞根’上來闡述。我認為,如果搞科研做學問,總是受到意識形態的禁錮,與意識形態掛鉤,那麼這種科學研究就難以為繼了。”

    華劍完全沒有料到文建國竟有如此一說,不但深刻而且新穎。他說︰“科學研究應該無禁區,我現在多以機械研究為主,但說實話,有人談談社會科學,心情還是蠻舒暢的。說到‘文革’,不能不說到毛主席。那時我們這些勞動人民,絕對是誠心實意地擁護毛主席,擁護共產黨。說個人崇拜,要換個人,崇拜也崇拜不了,不崇拜毛主席崇拜誰呢?就是現在,我和那些上了歲數的普通老百姓在一起,你不要說,還就沒有一個不佩服毛主席的。真的有點意思。”

    他見啤酒快沒了,又叫服務生送上四听。他說︰“我說多了,班門弄斧。還是听听你的高見。”

    文建國听他言必毛主席,還是挺感動的。建國若有所思,這就是樸素的階級感情吧。我自己在多數語言場合,可是使用“毛澤東同志”的。

    他說︰“是的,對毛澤東同志的個人崇拜過分了,絕對崇拜會帶來什麼後果?是他個人提倡,默認的;還是被人利用,強加上給他的?我們老百姓說不清。但毛澤東的旗幟不能倒,可能又是目前中國人最能接受的大前提。我們不能讓‘文革’重演,我們要有黨的領導,但又要有‘民主’‘文明’‘自由’‘平等’。矛盾嗎?既矛盾,又不矛盾。‘從來就沒有什麼救世主,也不靠神仙皇帝!’普通老百姓是希望有救世主有神仙有皇帝的,當然皇帝必須是‘好皇帝’。這就是目前中國的文明程度所能達到的最佳平衡點。還是古人的中庸之道比較穩妥。操之過急,停滯不前都不行。難啊!呵呵,那就是探索一條適合中國自己的特色社會主義道路吧。既然是探索,那就不是十分清楚的。有可能摔跤,有可能走彎路,都不足為怪。”

    文建國說到這里,兩人一陣沉默,又相互笑笑。笑容是友好的,相互理解的,甚至是表達出了心靈上的和諧。

    “老兄不愧是基層黨務工作者。”華劍很是敬佩,由衷地稱贊。建國的話是他听到的最實在的,未必擺得上桌面,也未必有更多的理論支撐,但讓人听得舒服,感覺就是這麼回事。

    “那請你再說說對我個人的評價。”華劍說這句話的時候,態度謙虛得近于虔誠。

    “對你個人?嗯,”畢竟是要當面評價一個人,而且應該毫無保留的——既然說,就要說真話,否則就不要說。但他顯然還有顧慮。說不說?從他對華劍的了解,他可以說,他還真的沒有听說過華劍有什麼劣行,也就是說,他本質不差。

    文建國也點上一支煙,態度認真,像在給一個同志寫鑒定︰“‘文革’之初,你沒有什麼英雄創舉,就被推上了群眾領袖的位置,那是時勢造化。你乘勢而上,99%的人都會如此,一方面你在享受作為領袖人物的榮光,一方面你又忐忑不安,因為你畢竟來自于草根家庭。”

    他停了停,似乎在等待華劍的反應,可華劍只是笑笑。讓文建國很難判斷他此時是一種什麼樣的心理狀態。

    文建國接著說︰“你慢慢地適應了群眾領袖的角色,雖然沒有大富大貴,可畢竟習慣了在群眾運動中坐上主席台,有人前呼後擁,物質生活自然也比過去好了許多。陪伴父母的時間少了,但父母多了一些沒有血親關系的人的照顧。後來身邊多了一個叫葛延生的姑娘。葛姑娘曾經是‘江州一號公主’,僅憑她的這一光環,就不得不讓你心花怒放。沒有想到的是,她是一朵帶刺的玫瑰。”

    “五十年前你如果這樣說的話,我可能要跟你急。現在我早已心平氣和了。”華劍說的時候內心很平靜,沒有絲毫的漣漪。不可否認,文建國的分析一針見血,那位葛延生可真是“帶刺的玫瑰”呢。

    “是的,當局者迷。我與葛延生接觸相當多,我們相處得很好,那是一種同志兄弟式的情感。她可能會作為我選擇異性的參考,但我就是沒有將她作為我的戀愛對象來考慮。

    在別人看來,也許我放的是馬後炮,但我自己卻是一直放正了位置的。我始終認為‘紅旗口’與‘倉巷’,中間有一條不可逾越的鴻溝。五十前是這樣,再過五十年也還是這樣。即使可以一時得到滿足,但隨著時間的推移,那根深蒂固的觀念遲早要反映在日常生活中。

    當時你和葛一的婚姻,確實是遲斷不如早斷,真的不如假的。雖然你當時並不想早斷,並不想是假的。”

    建國停了停,好像還在猶豫,到底說不說,能不能說?但他還是說了,“別的,我什麼也不說了,我就一句話,你的父母與她的父母可能坐在一張桌子麼?”建國分析得頭頭是道,而最後一句,正是點到了華劍的痛點。其實在五十年前,他文建國究竟是怎麼想的,他自己說不清,華劍當然更是無從知道了。

    “謝謝你!我很高興你對我坦誠相待。”華劍說得很真誠,“你有機會——我說的是有機會的話,請你代我向葛延生同志問好。”

    文建國知道這里絕無邪念,他也真誠地答應了。

    文建國和華劍喝酒說話到深夜,兩人都有一種從來沒有過的爽。華劍得到了一位說“人話”的知己。建國自然也將華劍當作了知己,且為小說創作收集了不少素材。文建國甚至考慮,在小說的後記里是否要將華劍交待一筆?

    比如︰江州當年的“紅司令”華劍先生,早已走出了陰霾。他在繼續發揮余熱的同時,為本書的創作提供了不少第一手素材。特此鳴謝!
第三部 第四十四章 進軍真的進局子(一)
    進軍終于真正地進了一回局子。我想,局子里還真不知道是一種什麼情況?無產階級專政機關,不懂就不能瞎說,但小說寫到這里又不能不說了。為此,我專門咨詢過一位看守所所長,想用看過豬跑的感覺,來體味豬肉的味道。——文建國寫作筆記摘錄

    廖進軍在經過三年的等待之後,于2012年年底,還是進了局子。一告訴建國的時候,一臉的苦相。

    文建國擔心,廖進軍這一次恐怕是罪責難逃了。大形勢不同了,老虎蒼蠅一起打,如果他真的犯事,在江州,他是不是老虎難說?雖然他是體制外的,但如果沒有體制內的里應外合,內外勾結,老虎是肯定做不成的。不過建國也吃不準,這老虎和蒼蠅的區別是什麼?是本人的罪惡大小,還是社會地位高低?抑或兩者兼而有之?

    文建國與廖進軍的關系,平時可謂親密無間,可進軍的商業秘密,文建國知之甚少——就是一也從來不過問——甚至可以說是一無所知,而且從不給進軍增添任何麻煩。廖進軍給予建國物質上的享受待遇,則是別人(一除外)所沒有的。這是否是建國與進軍兩人從個性互補,相互信任到兄弟般的長期相處的重要因素?

    文建國沒有認真考慮過,反正從十三、四歲開始,這一處就處了五十年。

    廖進軍在2009年那一次被市檢察院王副檢約談,言歸正傳以後,他又主動按成本價出售了兩套房子給王副檢的親戚。當時他把這件事告訴了建國,建國認為王副檢已經算是比較清廉的干部了。

    進軍說,我這是保護領導,雖然對方不一定滿意,但對我又是十分地放心。逢年過節,給領導的孩子,領導孩子的孩子的“隨手禮(金)”,我是以不構成行賄為底線的。參加他們家里的紅白喜事,我應該是同檔次的老板中出手最小氣的。至于平時解決不了的經費,只要他們開口,拿來報銷,打入成本也是有的。廖進軍只是淡淡地一說。

    文建國平時听到的行情遠比進軍說的更復雜更刺激,上到一定層次的領導干部,那工資是不需要動的,不但是工資不動,而是收入成倍上番。所以領導干部的收入是無法公開的。一旦成為“死老虎”,其公開的家產則富可敵國。

    文建國考慮過這個問題,如果官員財產公開成為制度,應該可以降低“養虎為患”的可能。文建國無法在理論上說出官員財產必須公開的道理,更說不出不宜公開的道理,當然也說不出何時公開為宜的道理。有朋友笑他,好煩窮神。他也就一笑了之。

    即使那些成為“蒼蠅”的,也有一個長期孵化的過程。為什麼在“老虎”“蒼蠅”的形成過程中沒有人管,甚至一而再,再而三地得到提拔重用?建國想不通。

    廖進軍平時接觸的領導干部中,還沒有出現“死老虎”。“蒼蠅”倒有幾只,但那都是進軍平日里不屑一顧的貨色,雖然他與那些人也曾經有過親密往來。

    王副檢不久就被提拔為YZ市檢一把手,去年坐上了省高檢副檢察長的位置,但據說分管的工作比較清閑。領導干部一清閑,關心他的人卻開始不等閑了。關于他的舉報屢見不鮮,還有實名舉報的,時間不長,王檢就進去了。

    官場上正在勢頭上的人,從有權到無權(即使級別上提拔),往往預示著一個轉折點的到來。能夠經受住寂寞的,可以東山再起,否則就此作別江湖,或者東窗事發了。

    王檢年輕時也是一條漢子,在公檢法跌打滾爬,從普通民警到正廳,實屬不易。王檢進去以後,關于他的新聞一時滿城風雨,甚囂塵上。一是花邊新聞,說他的私生活頗具神奇色彩;二是賣官,且明碼標價。傳話的人津津樂道,听話的津津有味。那些曾經買官的人個個提心吊膽。好日子到頭了,一榮俱榮,一損俱損是謂普遍規律。

    早年听說王檢在到江州工作之前有一個做生意的汪姓情人(其容顏自不必細說),為他生了一個兒子。因為有了兒子,她死心塌地跟著王檢,並且善解人意地表示,這一輩子也不嫁人了,生是您王檢的人,死是您王檢的鬼。只要您感覺口渴了,我就是大王身旁的一汪清泉。隨時端起,隨時放下。

    汪姑娘說話柔情似水,王檢不能不有所愧疚。人家一黃花大姑娘為自己生了兒子,為了顧全我的身份、家庭和前程,心甘情願定位“二奶”,不求上位。我自然得對她好,再說不還有一個兒子嘛,對她好不就是對自己的兒子好嘛。于是只要小汪開口,王檢是有求必應。

    王檢的官,越做越大;小汪的生意,也越做越大。

    王檢從甦北到甦南,再從甦南到甦北,特別是在YZ市一把手檢察長的位子上的幾年,飛揚跋扈,忘乎所以。

    那個汪也越發得意,越發張揚。她打著王檢的旗號,進出轄市區檢察院,就像進出自家大門,搞得個日進斗金,盆滿缽溢。但這些事情都是你知我知天知地知,別人沒有真憑實據。造謠生事是要負法律責任的,何況“造謠”指向的目標是檢察長。但王檢察長與汪姑娘的情人關系似乎已經公開化,凡有井水處,皆說王汪情。

    那時候,官場上情人現象屢見不鮮,不足為奇,可謂紅旗彩旗同飄揚,夫人情人共進出。有段子配合說,小姐跟一年,奸情;三年,偷情;跟六十年,便成為千古愛情!

    進軍說,王檢從副檢到正檢,已經收不了手了。轄市區的一把手都寒他,轄市(區)的檢察長見他如見瘟神。當然也有一些心懷不軌的人主動迎合,投其所好。

    建國說,上帝要其滅亡,必先使其瘋狂。不過我有一點想不通,為什麼轄市(區)一把手都寒他?

    進軍笑而不語,笑建國迂,再解釋︰或下級服從上級,這是規矩,外加奴性沒有根本的蛻變;或他無惡不作,惹不起,躲得起;或本人屁股上不干淨,生怕領導不高興的時候,一不小心,看你不順眼,就拿你是問。請問,您,經得起“問”嗎?
第三部 第四十四章 進軍真的進局子(二)
    正是這個王檢被雙軌以後,第一個供出的竟然是廖進軍。

    既然是大老虎王檢有交待,不管三七二十一,先把那個廖進軍弄進來再說。王檢自以為聰明,反正廖進軍是江州最有名望的老板之一,供出廖進軍沒有人不相信。

    廖進軍所謂的行賄,卻真的只是小打小鬧,而且這等小打小鬧的事情對廖進軍來說,那是楊柳水大家灑灑的,說出來既沒有什麼大問題,也封住了大家的嘴。

    王檢以為深諳偵查與反偵查的手段,你們不過是班門弄斧而已。

    殊不知,組織上早已掌握了他的大量犯罪事實,在他被雙軌的同時,他的情人汪姑娘在第一時間已經開口交待了,他還被蒙在鼓里。至于廖進軍嘛,進來談談,也不會錯到哪里。

    王檢知道,既然進來了,估計出去也難。但他心存僥幸,避重就輕,避實就虛。遇到問題,繞著走,或者拒不開口。雖然偵查的同志都是外請的高手,但都是一個體制內的同志,對王檢沒有上太多的手段,雙方就這麼不痛不癢地孔帕恕br />
    據說,讓王檢精神全面崩潰的是,他的那個所謂的私生子的親子鑒定上的DNA,被認定為99.999999%的非親生血緣關系。

    “塔斯社”報道說,王檢如遇晴天霹靂,一瞬間呆若木雞,然後號啕大哭,繼而大笑。在後來的一段時間里,他整天呢呢喃喃自言自語。仔細傾听,猜測加分析,才知道他滿嘴說的是“紅顏禍水”四字。再後來,他就竹筒倒豆子,一粒子兒也不留了。

    可這時候,關于他兒子的DNA又爆出更加吸引眼球的新聞,所謂非親生血緣關系一說,乃是假的。說是審問他的人,不敢動用硬手段,就玩了軟手段。真的,假的,莫衷一是。一時間坊間傳聞沸沸揚揚,反正官方沒有表態是真是假。

    進軍進了看守所,雖說是在江州本地,雖說一進去就已經有人關照了,但號子就是號子,要想享清福,要想瀟灑,就不要進號子了。

    進軍原來知道,號子里有號長一說,號長的日子可能會好過一些。可進軍不願意做號長,到了看守所,又不是什麼光榮的地方,狗屁號長,誰願意當,誰當!他內心想的是,我不當這個鳥號長,我當初二十二、三歲的時候,野戰部隊的連長都沒有稀罕。我倒要看看,哪個鳥號長敢不听我的?哪個鳥號長敢在太歲頭上動土?

    廖進軍想錯了,“號長”一說,已經不知道是哪一年的老皇歷了。一名副所長帶著一名看守送廖進軍進了001監房,已經是給他面子的了。以前常听說有號長在監房里稱王稱霸,作威作福的日子早已一去不復返了。

    進軍的床鋪是預留的,那個預留的床鋪是人們(當然只是001監房里的人)認為最好的床鋪。沒有人說得清,這張床是看守所刻意留下的,還是這張床正好輪空了。反正16人的大通鋪,好,也好不到哪里去。用廖進軍後來的話說,那號子哪是人蹲的地方?

    那天廖進軍進入001監房,副所長剛剛離開,就有人就從背後老鷹抓小雞似地撲將過來,想給廖進軍一個下馬威。

    廖進軍感覺背後有了動靜,知道大事不妙,他先閃到一邊,再一個轉身,又在那人的後腦勺上一記劈掛掌,只見門面比廖進軍還寬出一圈的那個人,就扶著門框緩緩癱了下來。

    001監房里頓時鴉雀無聲,倏忽又掌聲四起。

    那個人是一個自稱不是號長的號長,外號叫蔣門神的蔣姓犯人。

    原來這蔣門神在家里是一霸,在社會上是一霸,進了看守所仍然想稱王稱霸。本來他指望弄個號長當當的,十多個人也可以讓他顯擺顯擺。如今沒有號長一說了,可他逞強好勝的本性一時難以改變。剛才副所長介紹說,那什麼進軍的,六十歲有余,還讓他睡最好的床位。不就是一個老頭子嗎?再看看他的塊頭,整整比自己小了一號,于是就發生了剛才那一幕。

    進軍雖然六十冒尖了,但身子骨還在那兒,江湖上的有關他的傳說還不絕于耳。

    等到蔣門神慢慢回過神來,掌聲也突然停下。剛才廖進軍的那一記劈掛掌,讓他知道了廖進軍的厲害。蔣門神遇到武松,不服不行。好漢不吃眼前虧,他爬到廖進軍的面前,自稱小蔣有眼無珠,望前輩原諒。

    進軍示意他站起來,望望小蔣,二十來歲的年齡,虎背熊腰,一臉的橫肉,就是那種肌肉發達,大腦簡單的戶兒。再看看他的眼神,似乎只有簡單,並無邪惡。問︰“你是號長?”

    這小蔣相當為難,是,也不是;不是,也是。怎麼回答都不是。但他料到廖進軍並無歹意,于是他含含糊糊地哼了一聲,好像是表達了在“是”與“不是”之間吧。

    進軍讓他說說清楚。

    他告訴進軍,現在不作興叫“號長”了。他又把為什麼不設號長的情況,簡單地敘述了幾句。

    進軍招手,讓他靠近。他雖然膽怯,生怕進軍再來一招,但他更怕自己不听話,仍然還得挨一招。也只有硬著頭皮靠近,再靠近。

    進軍與他耳語,“號長”請你當。你,不是號長的號長。但你得听我的!

    小蔣听得清楚,雙手一拱,當即就要下跪。進軍已經一手托起小蔣,向大家宣布,既然政府規定不準有號長,我們當然就得听政府的。但在我們內部,小蔣听我的,大家也要尊重小蔣。

    進軍這一著,既維護了政府的權威,又給了小蔣的面子。從此以後,001監房平安無事。小蔣對進軍是言听計從,後來他對進軍說,真的不知道我們這個小廟進來了大菩薩。否則的話,磕頭還來不及呢。

    于是進軍一進門就成了太上皇,比號長還號長,他“以夷制夷”,坐享其成。不過話又說回來了,那個小蔣也挺可憐的。這次他犯事兒,是事出有因。他幫別人打抱不平,傷了對方筋骨。對方的一個遠房親戚正是當地派出所所長,不問青紅皂白,先弄進局子再說。反正他平時劣跡斑斑,民憤極大,也是活該。

    進軍摸摸他的頭,笑著說,不打不成交,以後出去了找我。小蔣感恩戴德,狗熊脾氣自我消化了不少。後來大家都知道了廖進軍的身價,也感受到了他的為人,一個個真的就把他當作菩薩供了起來,可這時候廖進軍也快出去了。
第三部 第四十四章 進軍真的進局子(三)
    進軍在看守所里悠哉游哉。看守所在保證犯人安全的前提下,安排一些手工勞動,給犯人消磨時間。坐在他身旁的小蔣,第一天就請廖前輩假碼假碼地活動活動手指就行了。他說,您的產品任務已經分解。進軍並不怕勞動,只是那些小毛絨玩具小電器什麼的,讓他看著心煩。他手上下意識地翻轉著加工的物件,思想卻飛遠了。

    廖進軍從來不相信“坦白從寬”“抗拒從嚴”的“鬼話”,這類情況平時听得太多太多,而“坦白從寬,牢底坐穿;抗拒從嚴,回家過年。”則有許多經典案例讓進軍可以效仿。其實,並不是他廖進軍有多大能耐,而是他相信自己無罪。

    他堅持什麼也不說,什麼也不說,就什麼事情也沒有。即使是王檢將他第一個出賣了,他也不怪王檢。王檢已經怪可憐的了,不能雪上加霜,不能牆倒眾人推。人在做,天在看。各人各命。

    他算算江州已經出事的和曾經在江州工作,後來在外地出事的縣處級官員,可以說,每個人都和自己發生過聯系,沒有出事的則是更多。

    他與王檢這種來去的交往,充其量也就是中等偏上的水平。如果不是查他,王檢也不會找上門來買房子。這時廖進軍突然想起,三年前王檢找他談話,談的什麼鳥話,好像什麼實質性的問題也沒有,怎麼就被他拿捏住了呢,還被限制外出?唉,還不是怪自己屁股上總是有點不干不淨的,否則怕他個球!

    自己當時,或者事後,怎麼就沒有找大領導去問問情況的呢?是馬大哈,是懶得問,還是根本沒有想到問?現在馬後炮有啥鳥用!那個王檢後來又介紹兩個親戚,按照王檢定的價格拿走了兩套房子。自己經濟上的損失倒是事小,這不是把自己給當猴耍了?如此說來,他王檢也是罪有應得呢。TMD,你王檢也是活該!

    有一次建國問進軍,你在看守所里唱什麼歌?打听進軍在看守所的情況,建國從來不回避,進軍也不忌諱。

    唱“qi ”歌!廖進軍隨口一說。

    我問你們唱的是什麼“囚”歌?文建國仍然認真地問。

    廖進軍笑笑說,我說的是球毛“球”!

    兩人哈哈大笑,褲襠里放屁,兩叉了。

    建國听說過(僅僅是听說),有個地方囚犯唱紅歌,偏偏唱的還是《我們是共產主義接班人》,還有唱《爹親娘親不如毛主席親》的。

    “我們是共產主義接班人,繼承革命先輩的光榮傳統,愛祖國,愛人民,鮮艷的紅領巾飄揚在前胸。”

    “天大地大不如黨的恩情大,爹親娘親不如毛主席親。”

    真是這樣唱的話,那就太好玩了,那場面一定挺滑稽的。建國不相信,但願也只是謠傳。現在網絡上的東西太多,真假難辨。

    進軍說,監牢里唱紅歌,我也听說過,我也有意問過看守。

    可看守說,我們從來沒有組織囚犯唱紅歌。我說那人家CQ那邊是不是唱過?可那看守偏偏是個肉頭,他不陰不陽地說,等我有空的時候,我代你問問(聲音上揚)?哼,要是在外邊,有人敢用這種腔調跟我說話?

    文建國,你說,為了你那什麼《古稀筆記》,搞得我是不是忒沒面子?我好像早有先見之明,能問的都代你問了。你小說寫成了,在有關我的故事情節上要特別注明,此處由犯罪嫌疑人廖進軍本人提供素材,特此鳴謝!

    建國明明知道他這是在胡扯,是在編故事。他這個東西,是不可能關心這等事宜的,但建國還是連忙說︰“對不起,對不起!謝謝!謝謝!”建國點燃一支煙,還親自幫他叼在嘴上,算是打招呼了。

    一卻說,你也不要不相信。我們曾經做過的蠢事難道還少嗎?好多事情,做的時候沒有人認為蠢;或者說,有人認為蠢,卻不說(不想說、不敢說),讓其繼續蠢。讓蠢的人自己意識到,反省出蠢的時候,才能夠真正撥亂反正。如果當時有人逆反,將“蠢”說成“蠢”的話,那可能才是真正的蠢了。逆反的人也沒有好下場。雖然歷史總會回歸到它的本來面貌,可那些曾經逆反的人早就灰飛煙滅。再說,平時有幾個領導喜歡逆反的人?

    文建國同志,您說是不是?

    一歸納的現象,建國無法否認。他發現一現在說話的時候,態度上平和了許多,但話中有話,綿里藏針了。也許從憤青到憤老,表現形式應該有所變化吧。

    進軍的自尊心得到了滿足,他狠狠地吸了一口香煙說︰“在里面最難過的是沒煙抽,只能隨便摘一點樹葉子嚼嚼。出來以後,不但沒有戒煙,這煙癮反而更大了。

    那天從醫院出來,回看守所,我讓律師纏住兩個看守先不慌上車,獄警司機讓我躲在車里,偷偷摸摸地連續抽了三支煙。我從來沒有抽過這麼好抽的煙,抽得我雲里霧里,整個身子骨像散了架子似的舒坦。”

    “就為這三支煙,他後來讓人專程送給司機兩條軟中華呢。”一補充說。建國相信一的話,如果不感恩,他就不是廖進軍了。

    進軍在看守所里蹲了半個月的時候,律師就提出,廖進軍的高血壓已經到了臨界點,如果在羈押中發生生命危險,怎麼辦?

    所長同意先在看守所里看醫生,再到指定醫院復查。到定點醫院復查的時候,一早已恭候在門診部的某一個點上,與進軍打了一個“V”手勢。廖進軍會心一笑。

    進軍的血壓正常得很呢,他卻很配合醫生的問話,按照律師給他看的《常見病治療手冊》上的病理情況,一一答復。等到廖進軍由律師陪同著從醫生那兒出來的時候,一居然拋了一個飛吻。

    旁邊冒出來的建國和史靜看得哧哧地笑。進軍倒是沒有好意思用飛吻回禮,他只是用食指和中指往嘴唇上靠了兩靠,好像是在要香煙抽。律師佯裝不知,只是和兩位看守隨意地說著什麼。

    看守所醫生的診斷和指定醫院醫生的診斷大致相當,有醫生的簽名,有大紅印章。快滿二十天的時候,廖進軍就被取保就醫了。

    據廖進軍吹牛,他出來的時候,001號子里的小兄弟一個個依依不舍呢,我把手機號碼留給他們,勸他們好好改造,重新做人。以後出來了,如果沒有飯吃,找我,我幫你們安排工作。那個小蔣還真的擠出幾滴貓尿。

    文建國相信。

    葛一卻說,你一天到晚鬼話連篇的!這些人來了,可不能隨便進我的門的。

    進軍則說,都是我的難兄難弟,飯是有的,酒也是有的。至于其他嘛,全權由廖太太處置。怎麼樣?
第三部 第四十五章 文婕小說說愛情(一)
    文婕居然真的寫小說了。原來我只以為那是孩子的戲言,哪知道她“言必信,行必果”了。我為文婕自豪。——文建國寫作筆記摘錄          

    建國沒有想到文婕真的寫小說了。有一天他在郵箱里突然收到了文婕一個中篇小說和一個短篇小說。她沒有作任何說明,就是告知,是自己創作的小說,中、英文兩個版本。說是請父親斧正,請史老師雅正,但已經投稿(建國笑曰,虛情假意),即將刊出。另外還有女婿維奇和外孫文章(中文名)的漢語語音留言,她自己竟然沒有一句多余的話。哼!這丫頭,玩的什麼鬼花樣!

    建國沒有多加考慮,先看了再說。

    第一篇,《我老爸老媽的婚戀史》,建國僅僅看到題目,大腦真的轟得一響,這丫頭果真寫上了?他記得那是文婕18歲生日的那一天听她說的,只以為她是開玩笑,隨意一說,哪知道她“蓄謀已久”,居然真的拿出來了,而且第一句果然就是“我是一粒受精卵”。

    是的,建國記得她當時就是這麼說的,因為這句話太“出格”了,建國沒有忘記。無論是題目,還是開頭,顯然都是吸引眼球的。建國突然就冒出了“標題黨”一詞,不懂得謙虛,不懂得內斂,一味地只是將自己推銷出去。現在的孩子,真的讀不懂他們啦!

    文學創作常常有人拿自己的親娘老子開涮的,那種口吻,那種形式,建國平時是排斥的——不肖子孫!雖然只是虛構,可那語氣那口吻實在讓人受不了。現在輪到自己女兒“現身說法”了。

    建國搖搖頭,無可奈何。就像為自己的孩子把屎把尿,沒辦法。自屎不嫌臭,沒有嫌棄的時候。有沒有親情,感覺是不一樣的。

    建國產生出一種防範的念頭,你個鬼丫頭千萬不可過分放肆(在現實面前,他主動放寬了尺度),你屎啊尿的,也不能弄得到處都是吧?即使是文學創作,也不能作踐你自己的父母親,即便你已經是美國籍了,可你還是華人,你要對得起你姓“文”,對得起你的血脈,你的祖宗!

    建國往下看——小說的主人翁還就是以文建國、付曉霞為原型的,自然還有史靜、劉強東。

    故事的講述人是“我”,即她文婕自己。“我”敘述故事,“我”插科打渾,“我”調控著小說的情節,“我”安排著人物的走向。這個鬼丫頭,從精卵結合成為“受精卵”開始,就有了感覺,有了意識,有了思想。從“我”形成坯胎,到出生,成長,再到“我”結婚,生育,總而言之,她是從一個“受精卵”到成為一個“完整”的女人,從而對父母的婚戀有了一個系統的理智的認識。顯然“我”是因為有了切身休會,所以“我”的記敘、描述和刻畫可能是真實的。

    文建國自然沒有作為女人的體會,也沒有對女人進行過深入的研究,甚至從來沒有與曉霞討論過,女人在婚戀中的認知,而史靜又缺少懷孕生子的體驗。只有等以後有機會與曉霞慢慢討論丫頭的小說了。

    建國想到自己的《古稀筆記》也已經有了幾十萬字,如果拿來與文婕的文字比較,他擔心起自己的讀者群,可能也就僅僅局限于“共和國同齡人”了。不,那不行,“共和國同齡人”也有他們的孩子,他們的孩子會成為《古稀筆記》的讀者嗎?不知道。他有點忌妒起女兒的創作才能了,好像自己的自尊自信遭到了沉重打擊。

    建國將小說給史靜看,史靜中文英文都看了,哧哧地笑了半天,才對建國說︰“青出于藍而勝于藍。文婕這丫頭文筆真不錯,比你的,嗯,——更具有時代氣息。”她本來是想說,比你的強,話到了嘴邊就換了。此一時,彼一時也。既然是兩代人,其時代感自然不同。

    建國雖然已經暗自得意,卻故意不以為然地說︰“哼!不是我要跟自己的姑娘一爭高低,每個時代都有各自的氣息,只能說她的小說更具有當代的氣息。而我《古稀筆記》所要反映的是共和國七十年的氣息。”

    “你倒是要跟自己的姑娘爭風吃醋了?”史靜調侃道。

    “哪能呢?”建國說,“她寫得再好,也是我的女兒。我希望父以女為榮呢!等她成功了,無論人家說,文婕是文建國的女兒;還是說,文建國是文婕的老爸,反正父女關系是鐵定的。”

    文婕的第二篇小說是《一位老姑娘的情史》,小說是以她的姑媽文懷華為原型。建國一絲苦笑,真拿她沒辦法,寫了父母,再寫姑媽。她真是說得到,做得到。得罪父母也就罷了,得罪了姑媽,得罪了老姑娘的姑媽,那是何等了得!懷華豈能善罷干休?得暫時跟懷華保密才好。

    往下看,卻發現《情史》與《婚戀史》完全是兩個不同的基調。她把姑媽的愛情生活,寫出了一部傳奇,一部可歌可泣的愛情傳奇。他不知道這在現代生活中是否可以成為經典?用目前國內的話來說,充滿著滿滿的正能量。他估計懷華看了,是沒有問題的。至于懷華是否願意成為主角的原型,吃不準。

    《情史》更偏重于人物的心理刻畫,從女性的角度,將一個少女、大姑娘、老姑娘、老姑婆幾個階段的心理(每個階段都有懸念),刻畫得入木三分,但絕對沒有貶義,而是充滿著崇拜和同情,追求和失望,痛苦和遺憾。是贊歌,也是哀歌。給人以壓抑的感覺。

    《情史》對“姑媽”的描寫,既賦予了轟轟烈烈的時代大背景,又反映出一個女人人性的悲切淒涼,令人唏噓不已,潸然淚下。

    建國不知道文婕究竟在姑媽處討得多少“真經”,還是她一味地憑空想象?對于《婚戀史》,建國自信自己有評論的資格,你文婕再怎樣了解這個時代,也總不如我吧;對于《情史》,建國承認,因為全是女性的視覺,不敢多加指點。可是建國沒有在她對于“大時代”的描述中挑剔出半點不是,也沒有在她對女性人物的刻畫里找出一絲瑕疵。他想起文婕曾經對《刑場上的婚禮》提出的質疑,不得不感嘆,後生可畏。

    史靜讀了《婚戀史》以後,長時間地沒有說一句話,沉默得讓建國有點發怵。是史靜頗有同感,還是引發出她對過去老姑娘生活的回憶?應該是兩者兼而有之吧。
第三部 第四十五章 文婕小說說愛情(二)
    建國問史靜,怎麼了,文婕的第二篇怎樣?

    史靜的回答卻讓建國完全出乎意料。她說︰“你說你姑娘又沒有經歷過失戀,她的那些刻骨銘心的感覺從何而來?”是否是史靜聯系上了自己?少女——大姑娘——老姑娘——老姑婆這四個階段,史靜差一點就佔全了。她這是有感而發?建國听了,似有所思。

    建國不想讓史靜與她個人的經歷掛鉤,引發她的不愉快。他說︰“你不僅僅是在說文婕,也是在啟發我呢。是的,作者不是作品中的人物,但也是作品中的人物。”建國又自言自語地重復︰“作者不是作品中的人物,也是作品中的人物;是作品中的人物,也不是作品中的人物。經典,經典!”

    史靜看看建國,知道他又聯系上了自己的創作,也覺得有趣。她說︰“跟你姑娘比一比,同樣的題材,不一樣的體栽,看看誰寫得更有趣,更真實,更動人?”

    建國不想讓史靜聯系上她自己,可史靜毫不猶豫地將建國聯系上了,建國突然之間就有了壓力山大的感覺。

    和自己的女兒比拼?也不是比拼吧,把她的作品視作對自己的激勵,不,是相互激勵。她的小說只是中、短篇(寫好中、短篇也不易),一篇只是我《古稀筆記》的十幾分之一,百分之幾。建國冒出一陣亢奮,但做父親的尊嚴,讓他不願輕易地說,拿女兒做自己的人生標桿,那就暗暗較勁吧。

    文婕的兩篇小說,如果說第一篇是喜劇的話,第二篇則是悲劇了。第一篇是“婚戀史”;第二篇是“情史”,除了愛情,你文婕也就沒有其他素材可寫了?特別是第一篇以“一粒受精卵”的身份說話,建國作為一個老男人,是無論如何想不到的,想到了,也下不了筆;下筆寫了,也不好意思投稿——這,成何體統?

    歸根到底,文建國的觀念、思想是受到束縛和禁錮的。他沒有想過,是受到誰的束縛和禁錮,也許就是一種與生俱來的秉性。當然他更沒有想過,受到束縛和禁錮的,是他“個體”,還是群體?

    文婕的小說有多處提到人物的生肖屬相,但她說的是星座,她賦予每個人星座,再扣上星座的特征,頭頭是道,條分縷析。建國看得一頭霧水。越是想弄明白,越是頭昏腦脹。打開百度的“星座”,建國不得不承認,跟不上趟了,或者是說,自己知識結構本身淺薄匱乏。

    史靜對“星座”略知一二,批評他是老古董了,可以out了。建國則歸納為一代人就是一代人思維,大人和孩子的不同思維(他還把文婕視作孩子呢),老男人與小女人的不同思維。

    建國骨子里的男尊女卑,和父父子子的長幼序列讓他是不可能在女兒面前甘拜下風的。當然他又不得不承認,對于星座,自己確實一竅不通。

    其實星座本身也不是什麼新玩意、洋玩意,只是自己從來沒有當作一回事,好好深入進去,多學一點知識。即使不與生肖屬相掛鉤,它本身也是天文學的常識。比如杜甫《贈衛八處士》詩第一句雲︰“人生不相見,動如參與商。”“參”是獵戶座,“商”是天蠍座,沒有注解,沒有一定的天文知識,是讀不懂的,甚至一個“參”字都讀不準。慚愧,慚愧!

    文建國端正了心態,擺正了自己的位置,再讀文婕的小說,就發現文婕的文筆,特別是思路,能夠給自己以啟迪。他考慮應該及時地將已經寫出來的章節發給文婕,必須“不恥下問”,可能會幫助自己創作時拓寬思路。子曰︰“三人行,必有我師焉。擇其善者而從之,其不善者而改之。”建國釋然。

    文婕在美國的生活舒適而又忙碌,自從孩子文章出生以後,她對家庭,對父母,對長輩的依戀有了一種更加深刻的認知。有事沒事,與父親每周有一次視頻,就“遠在天邊,近在眼前”了。

    有時她用英文與史老師聊天,一陣鳥語,讓建國摸不著北。有時她還把建國和曉霞拉在一起群聊,飲食起居噓寒問暖一番。建國常常感嘆,世界變化如此之快之大。當年援藏支教,一封信件往返最少二十天,沒有電話可通。以後如果把自己與曉霞互通的情書交給文婕,鬼丫頭不知道又會放飛出什麼ど蛾子呢?再來一篇小說《父母的情書》?建國想到這里竟然是酸楚和欣喜交加了。

    如今有老人很是懷念過去“家書抵萬金”的感覺,可紙質家書作為一種交往的載體已經開始向歷史博物館邁進了。滄海桑田,不以人的意志為轉移。懷舊歸懷舊,該丟棄的只有丟棄了。就像有人提倡,家里沒用的東西,要及時清理,該送人的送人,該撂的撂,生活自然簡單舒適了許多,也就幸福了許多。可老年人丟棄廢舊物品時,總是掂量再三,撂,還是不撂?沒有辦法,固定思維使然。

    僅有的一個女兒常年生活在太平洋彼岸,生活在多種膚色的人群里,自己的外孫,是白皮膚藍眼楮。這是建國從前做夢也想不到的。雖然現在文婕的感覺甚好,無需做父親的有任何擔憂,可建國卻時常夢見文婕,時常回憶起文婕小時候的樣子,雖然共同生活的日子不多,可那也是自己曾經一口飯一口水,一把屎一把尿地親力親為過的。

    他偶爾和曉霞交流,曉霞說,那是你開始衰老了。曉霞又說,其實我也跟你一樣,常常想到文婕,但因為還有兩個小的磨人,可能反應要小得多。所以我听說你在寫小說,我很高興,不在乎你小說寫得怎麼樣,而是你有事可做,精神有所寄托。但要注意身體,不可太頂真。她的意思與史靜差不多。

    曉霞在與他說話的時候陪著小心,生怕他不快樂,自己是萬惡不赦的肇事者。

    文婕在又一次的視頻中,按照老媽的旨意,和老爸調侃起來,說老爸您就是“天秤座”——“天秤座”就是搖擺不定的秤子,表現其猶豫不決。建國想,你這是哪壺不開提哪壺,我煩的就是星座。

    老媽說您經常想我,想我怎麼辦呢?我每個月回中國一趟,還是您兩個月飛美國一趟。嗨,嗨,都是不可能的。老爸您放心,我在美國過得很好。想我了,就和我視頻,您外孫也經常念叨您啊,說姥爺做過校長,處長,書記。書記是多大的官啊?
第三部 第四十五章 文婕小說說愛情(三)
    本來文婕那邊準備了好多話要說的,可真正和老爸視頻,談到相互想念的話題,她也傷感起來。她不敢多說什麼,再說下去,自己就要落淚了,于是就跟老爸扯上小說創作。

    說到小說創作,建國也來了興趣,他已經有了足夠的“不恥下問”的思想準備。

    文婕說,從今天開始您就將每天寫的文稿發給我。對,我毫無保留,有什麼說什麼。說不定哪天我又可以攫取到您的靈感,讓我搶先又寫出兩個短篇來。

    建國則說,我發現我上當了,我又在給你提供靈感了。文婕那邊哈哈大笑。

    建國和女兒的一番視頻通話,心情好多了。但是他得寸進尺,心想,這要天天晚上回來吃晚飯才好呢。

    他想到文婕開始學爬的時候,爬的速度飛快,爬著爬著,她就站起來啦;站起來,她就開始會走啦;什麼時候會跑的?他沒有印象了。

    他又想到文婕出國前的那個夏天,到江州來跟著史靜強化英語,那是建國少有的一個快樂的夏季,每天可以看到文婕,也每天可以看到史靜。他感謝曉霞,說讓文婕學英語不假,但骨子里頭讓建國頻繁地跟史靜接觸,佔比的成色可能更重一些。史靜反正也願意,無論是前者,還是後者,她“稀里糊涂”統統照單全收,不管你文建國“一家三口”是否“居心叵測”,是否別有用心。

    文婕是文建國和史靜中間的潤滑劑,兩邊討好賣乖,有情報及時向母親報告。但她不知道史姨早就發覺了她的西洋景,只是好玩,並不戳穿。史靜對文婕是十分地歡喜,以後做她的後媽,沒有什麼不可,只是時機還不成熟。她對建國該熱就熱,該冷則冷。自己又不是三歲的孩子,哪有那麼好編排的?

    後來在史靜和建國的婚宴上,不用建國坦白,史靜就和盤兜出。她不咸不淡,不冷不熱,不真不假地對建國和曉霞說,那個暑假讓我輔導文婕的英語,曉霞導演的功底平平,一石二鳥顯而易見;紅娘這丫頭演技一般,表演不真實;張生呢,表現也不主動,連一句“月色溶溶夜,花陰寂寂春”的詩也沒有。

    曉霞先是吟吟而笑,然後又摟抱著史靜,兩人笑成一團。建國呢,則是一味地訕笑。

    建國沉浸在對甜蜜往事的回味之中,史靜問他,又想到了什麼好事?建國也從實招來,說,我在想文婕,就想到了她做紅娘做得不怎麼樣,如果不是崔鶯鶯“蘭閨久寂寞,無事度芳春”的話,亦難成眷屬。

    史靜咯咯地笑著說︰“我是白撿了一個好女兒。文婕還在美國為我打听,說是想想辦法,用高科技讓我生一個。等到我真的生氣了,罵她是不是不想為我養老送終了,她才作罷。這人老了,就想到孩子了,以前年輕氣盛,以為沒有孩子過得挺好的,多省事,為什麼非得結婚生孩子。可我這是在中國,我可不願意在生孩子的問題上成為一朵奇葩。再說了,現在有孩子的人家,最後沒有人送終的也有。不過這種話不宜我說。”

    “噢,她還有這一出,怎麼一直瞞著我的?”建國感到好笑,也笑罵道,“這鬼丫頭,就是腦子活,也不看看中國的國情,就是異想天開。難怪她開門見山,寫出‘我是一粒受精卵’來了。”

    “那還不是你遺傳得好,培養得好!”史靜調侃道。

    “是不是遺傳,我不知道。要說培養,天地良心,我想培養也是遠水救不了近火。如果按照我的培養,她應該是另外一種優秀了。”

    “你看你,蹬鼻子上臉的。你培養的都是優秀的?”

    “那是當然的,要想娶個優秀的女人做妻子,那男人首先就應該是優秀的。你知道嗎,有人說,外語女教師是婚配的最佳搭檔,但前提是男性必須是優秀的,而且一般也是優秀的。偶有誤上賊船的,也是心甘情願,或者被圖謀不軌了。”

    建國這一說,無形之中夸獎了史靜。可史靜並不領情,感嘆說︰“唉,人都老了,優秀不優秀也就無所謂了。到該走的時候就好好走,不要給文婕增添麻煩就好。”如此一說,史靜顯得格外傷感。

    建國不願讓史靜不快活,並不想和她討論“老”“死”話題,但話說到這個份上,刻意回避也不是個事,他只是說︰“快樂每一天,保持一個好心情。我們還要爭取夕陽紅呢。孩子們都大了,我們自然老了。你看我,三年前開始掉牙,第一顆下崗了,就有第二顆跟著蠢蠢欲動了,第三顆呢,也在心神不定了。就是骨牌效應,過不了幾年,就狗竇大開啦。”

    “你也不去看看醫生?明天我陪你去。”

    “不去,不去。我也有認識的醫生咨詢過,醫生開口就是一個字,‘拔’。說得鐵面無私,斬釘截鐵,听得令人生寒。好像听到的是‘殺無赦’‘格殺勿論’。人的恆牙是一次性資源,拔了就沒有了,醫生也不想想辦法,怎麼保留牙齒才是真本領。”

    “唉,你知道嗎?鯊魚的牙齒有5——6排,前排的牙齒一旦脫落,後排的牙齒自然前移,所以鯊魚在撕咬食物是何等的凶猛,你要是一條鯊魚就不要擔心牙齒的問題了。”史靜也跟建國開起了玩笑。

    “人如果有了鯊魚的牙齒,豈不太可怕了。那不真的會人食人呢?我們從小不注意對牙齒的保養,我們這一代人長身體的時候主要是解決溫飽問題,哪里會想到牙齒,有好多人家牙膏也用不起的,能用上點細鹽刷刷就不錯了。”

    建國一感嘆,就有了強烈的表現欲,他又說︰“現在條件好了,可牙齒的病根早就落下了。我這樣想噢,牙掉了,牙活了,說話不關風,吃東西不方便。這其實就是在提醒我,喂,你已經上了一定年紀了,話要少說,東西要少吃。這才是老年人應有的生活。

    如果換上一副好牙,以為自己還年輕呢,其實腸胃和思維都已經老化,跟不上趟了。好多病都是吃出來的,病從口入;說話不注意,禍從口出。如果始終有牙齒提醒自己,我看未必是壞事。不該吃的不吃,不該說的不說。免得在吃飯、說話的時候,垂涎閃舌,討人嫌,自己還不知道。”

    “固執己見。諱疾忌醫。歪理邪說。”史靜笑曰,“不過還算有自知之明。OK!”
第三部 第四十六章 孩子長大大人老(一)
    我們老了,孩子們長大了。就這麼平實無華的一句話,蘊含著多少不盡的淒涼,又寄托著多少無限的希望。——文建國寫作筆記摘錄

    “當你老了,頭發白了,睡意昏沉。

    當你老了,走不動了,爐火旁打盹。

    回憶青春,多少人曾愛你青春歡暢的時辰。

    愛慕你的美麗,假意或真心,只有一個人還愛你虔誠的靈魂,愛你蒼老的臉上的皺紋。”

    趙照的《當你老了》這首歌在2015年初適時推出,好像就是為共和國同齡人而創作的。當建國們開始“奔七”的時候,《當你老了》出現人們的耳畔。建國將心得說與史靜听,史靜卻轉身進了書房,不一會兒,她拿著一張A4紙開始朗讀。

    建國听不懂,只有個別的單詞,似曾相識。

    史靜讀的是英文,她解釋說,歌詞改編自十九世紀末,愛爾蘭詩人葉芝的詩歌《當你老了》(《When You Are Old》),我再用中文讀給你听——

    當你老了,頭發花白,睡意沉沉,

    倦坐在爐邊,取下這本書來,

    慢慢讀著,追夢當年的眼神,

    你那柔美的神采與深幽的暈影。

    多少人愛過你曇花一現的身影,

    愛過你的美貌,以虛偽或真情,

    惟獨一人曾愛你那朝聖者的心,

    愛你哀戚的臉上歲月的留痕。

    在爐罩邊低眉彎腰,

    憂戚沉思,喃喃而語,

    愛情是怎樣逝去,又怎樣步上群山,

    怎樣在繁星之間藏住了臉。

    “怎麼樣?”史靜朗讀結束,帶著一臉的天真和抑郁,問建國。

    “也許,這是人生最後階段一個最美麗的瞬間。夫復何求。”建國感嘆,充滿著詩意和愛意。

    史靜又問︰“是不是原版更有意味?”

    “是的。”建國接過稿紙,指指點點地說,“‘深幽的暈影’‘哀戚的臉上歲月的留痕’‘憂戚沉思,喃喃而語’,“當年的眼神”“曇花一現的身影”“朝聖者的心”,是更真實的寫照,讓人沉湎于小資情調,也更深沉,更有韻味。”

    “你不知道吧,因為詩人追求愛情終身不渝,但窮其一生也沒有得到他想得到的愛人。改編後的歌詞表現的則是‘夕陽紅’式的美麗。只有美麗,沒有其他。顯得單薄,它忽略了青壯年時代曾經的痛苦和不幸,坎坷和憂傷,絕望和怨恨。”史靜顯然更欣賞原版。“不過,”她又說了,“改編後更適合大眾口味和國情。”

    “葉芝先生如果還活著的話,就要抗議趙照侵犯版權了。我感謝趙照將這首歌帶給了我,更感謝你將原詩帶給了我。”建國說,“如果給原版配上曲譜,就是另外一種風格,可能更適合我的口味。”

    “你有些許詩人的氣質,卻缺乏詩人的激情和勇氣。正如你女兒對你的評價,“搖擺不定的秤子表現其猶豫不決”。如果當年你能夠寫出這樣的詩句送給我,不,只要你將這首詩抄送給我,我說不定早就投入你的懷抱了。”史靜說著說著,還真的做了一個投入的動作。

    她的動作很張揚,建國正想迎上前去,史靜已經將形體收回,各就各位了。

    “唉,書到用時方恨少。那時我只知‘若為自由故,兩者皆可拋。’”建國夸張地表示後悔,抒發感嘆,但他又責怪史靜,“你史靜當時為什麼不把這首詩主動介紹給我呢?只要你有那麼一丁點兒暗示,我就赴湯蹈火,在所不辭了。”

    “彼此,彼此吧。”史靜苦笑,表示“無可奈何花落去”了。

    一首在老年人當中開始走紅的歌,引發了建國和史靜的些許口水,說明他們已經在不知不覺之中,步入老年生活。在老年生活的圈子里,除了自己身體的保養,同時也喜歡“朝花夕拾”了。

    許多話題也悄然轉移到孩子身上,建國與曉霞,與進軍、一就時常談論起孩子,他們有時回避史靜,但也不刻意。

    一的孩子馬葛甦姍已經25歲,目前還沒有對上眼的男孩。一始終喊她的小名“八九”,但“八九”常常跟她頂嘴,說你再這樣喊,我就不睬你了。她認為這個名字叫得俗,又像是男孩的名字。我一個好端端的如花似玉的姑娘被你喊得汗毛直豎,你真討厭!

    女兒的抗議無效,一我行我素,理都不理,照喊不誤。我給你起名就是“為了忘卻的記念”,這是我保留的唯一權利了,無論怎麼,你都是我的孩子。甦姍也不會真的不睬她,她正在加拿大念書,以後就準備不回來啦。

    進軍的天、棣、仁、荷四個孩子個個都像進軍,特別是三個男孩,無論身坯,還是長相都是廖進軍小時候的模樣。每每看到四個孩子一刷水地站在他面前的時候,進軍往往忘乎所以,無論哪個孩子提出什麼要求,他都港口答應,但一轉眼瞄到延生的臉色,他又不動聲色地說,小事我不管,一切听你們大媽媽的安排。最後還強調,听大媽媽的話,跟共產黨走。

    後來孩子們慢慢習慣了,有事也不跟父親說。一本來就是一個拿得起、放得下的主兒,讀書時長期做過學生干部,如果不是仕途不順的話,她才沒有心事跟你們這幫小鬼玩呢。不過要真的玩你們,還不是小菜一碟嗎?

    建國曾經問過一,你有什麼道行,讓四個毛孩子服服帖帖的?

    一不無自豪地說,您不是曾經教導說,“擒賊先擒王”嗎。如果進軍不全權授權于我,我有天大的本事也無濟于事。他管大事,我管小事。可你知道的,家里無大事。嘿嘿,哈哈!

    一說的是大實話。進軍反正是甩手掌櫃,家里的一切事務皆由延生全權作主,進軍不得干涉。即使進軍有不同意見,也必須私下里與延生交流,不得在孩子們面前有哪怕是一丁點兒的不是。如果是親生父母,也許可以將就,但鑒于延生的特殊身份,那就必須在孩子們面前保持高度統一,樹立延生的絕對權威。

    一第一次正式出現在孩子們面前的時候,以大媽媽自稱。不是親生的,是事實,不要回避。她說,必須喊我媽媽,但也必須在前面加個“大”字,以示區別。一不願意喧賓奪主,更不想貪天功為已功。她認為權威來自于真實,否則只是空中樓閣。
第三部 第四十六章 孩子長大大人老(二)
    三個男孩在校讀書,一對他們基本上是放羊式管理,但學習成績必須達到良好要求,至于調皮搗蛋打架什麼的,她能不管就不管。她知道進軍小時候的德性,兒子像老子天經地義。他們在外面做了壞事從來不隱瞞,還主動匯報自己的不是。偶爾吃虧了,一還讓他們想方設法贏回來,但不準欺負女生,不準貪小便宜。在這個問題上,三個男孩挺佩服她的。

    一給他們上的第一堂“政治課”是灌輸母愛。母愛神聖、母愛第一、母愛不容冒犯。

    她要孩子們必須愛自己的母親——她不擔心孩子們不愛她。她認為這是做人的底線。有了這一底線,不愁他們不成人。她把話說到底了,你們如果不愛自己的母親,說是愛我。狗屁不通!我不相信!我也請你們不要愛我!

    她和孩子們說,你們的母親生育你們的時候,有三個月的時間,每頓飯吃過以後就要將剛剛吃下去的吐出來;肚子上就像綁上一只籃球,要綁10個月,最後的重量一般是增加6斤到9斤;在生出你們的那一刻,母親就是在通過鬼門關,好像接受皮鞭抽打48小時;生下你們以後,每天晚上睡覺的時候,平均兩小時起床一次,不是喂奶,就是換尿布。你們說,有沒有理由不愛自己的母親?

    你愛母親了,對其他女人就要學會尊重,你們愛不愛我,沒有關系。但我相信,愛母親的人是會尊重其他女人的。

    孩子們似懂非懂點點頭。大媽媽的話,他們認為是對的,何況還有大媽媽說話的氣勢。

    第二堂“政治課”,一更是別開生面,干什麼?學唱《三大紀律八項注意》。

    她說,你們的爺爺曾經是江州軍分區司令員,司令員有多大,指揮千軍萬馬呢。你們的父親在部隊做過偵察連連長(其實只是沒有上任的副連長),他的本領有多大,十個普通人近不了他的身。

    我呢,也當過兵,能夠當女兵的有幾個?夠神氣的吧。你們的奶奶也是當兵的,你們的大外公大外婆也是當兵的。

    一不是要吹牛,她是故意嚇唬嚇唬孩子,既要樹立自己的威信,也要讓他們知道自己家族的榮譽。而《三大紀律八項注意》就是部隊的歌,就是戰士的歌。當年討論八大軍區司令員對調的時候,毛主席親自指揮唱這首歌,還有誰敢不听指揮?

    唱歌教會了,然後一個個過堂。最後她問,對“三大紀律八項注意”有沒有不懂的?不要犯了自由主義以後,說我不懂。不懂,現在就問。

    當年15歲的廖天第一個舉手提問,“八項注意第七條,‘不調戲婦女’怎麼解釋?”

    一好笑,這小子,四個孩子當中對這一條最能理解的應該就是他了,可偏偏是他提出來不懂,故意為難我?但人家有理有節,不懂就問,還舉手了。

    一裝出很不在乎的樣子說︰“對你們而言,就是要尊重女生。尊重他人,本來就是應該的,對女生要格外尊重。在我們家里大家都要關心廖荷,她不但是女生,而且年齡最小。一句話,不尊重女生,是最最沒有出息的男生。我相信廖天、廖棣、廖仁都願意做最有出息的男生!”

    四個孩子都受到了鼓舞,剛剛10歲的廖荷听了這話,心里特別甜,喜滋滋將三個哥哥一一看過去,好像從此以後就有大媽媽給她撐腰了。

    “‘不打人罵人’,我很難做到,因為有時候是別人先打我、罵我的。”11歲的老三廖仁說。他正是開始長個子的時候,像一只好斗的公雞,平時打架是家常便飯,沒有消停的日子。

    “廖仁的問題提得好。”一先是一個鼓勵,她說,“我討厭罵人,討厭講粗話。誰有本事學會罵人不帶髒話,不帶粗話,我給誰獎勵。至于打人嘛,毛主席說過,‘人不犯我,我不犯人。’有時候打人是可以原諒的,這就是要看你有沒有道理?如果有道理的話,我會根據情況處理的。”

    “大媽媽,大媽媽,‘不虐待俘虜’,是什麼意思啊?”廖荷問得很天真很嗲氣,聲音響亮,她是真的不懂。

    “俘虜,就是投降了的壞人,虐待,就是欺負他。你們現在還不會遇到這種事情。但可以打比方的是,如果你打了人,人家又不還手,那你就不能再打他了。就是這個意思吧。”一用最簡單最形象的語言作出了解釋。

    當天晚上進軍回家以後,閉著眼楮,半躺在沙發上,有廖棣問老爸,《三大紀律八項注意》會唱麼?

    進軍眼楮也不睜,立馬哼起了“革命軍人個個要牢記……”三個兒子一個姑娘一起圍了上來放聲高唱,“三大紀律八項注意……”

    可愛的進軍同志越發得勁,聲音越唱越高,好像要和孩子比試,看看究竟誰的嗓門大。

    一同志突然就冒了出來,她打了一個休止符,孩子們的嗓音突然就吊在了“第五不許打人和罵人,軍閥作風……”上,不再下來,只听得進軍一個人的聲音,“堅決克服掉”。

    進軍莫名,不知道哪個環節出了劃子,可孩子們已經在大媽媽的指揮下,通通撲了上去,死命地壓住纏住進軍。進軍仍然閉著眼楮,一邊喊著我投降我投降,一邊又唱了起來,“第八不許虐待俘虜兵”“不許打罵不許搜腰包”。他的腔調已經完全走樣,怪聲怪氣的。孩子們一個個笑得上氣不接下氣,從他的身上紛紛滑下。這時候他卻突然起身,伸開臂膀,把孩子們全都摟進懷里,高呼“繳槍不殺!”

    建國了解了原委以後,問延生,“虧你想得出,有機會介紹你到小學應聘校長去?”

    “四個小毛孩已經讓我心力交瘁了,你還讓我活不活了?”延生口是心非,心里快活得散了板了。

    一的第三課,是老大廖天送上門的。他向大媽媽訴苦,說母親愛干淨,愛得讓人受不了了。請大媽媽幫助想想辦法,不要成為潔癖好不好?一心領神會,這小子怎麼就知道了“潔癖”?這趙妮的潔癖,放跑了丈夫,難道還要放跑兒子不成?這是萬萬不可的。她心里有數,讓廖天放心,我肯定幫你解決問題。

    那次她專程登門拜訪,動之以情,曉之以理。
第三部 第四十六章 孩子長大大人老(三)
    如果說女人有潔癖尚可原諒的話,那男人有了潔癖可真的無法過日子了。你要廖天今後打光棍?何況廖天的所謂不講衛生,盡是些雞毛蒜皮的小事,有些純屬小男孩的天性使然,你千萬千萬不能“貳過”了啊。

    趙妮臉面上有點放不下,但平時一的為人處事早已讓她無可挑剔,只有心悅誠服,同意按照一的指點,逐步改變。

    廖天從此對大媽媽言听計從。這老大帶了頭,下面的三個小嘍 歉排穆砥 估床患澳亍br />
    一的三板斧招招見血,沒有兩年,她把孩子們給治純了。再一年,老大參軍到部隊去了。最小的廖荷,也出落得成為一個亭亭玉立的大姑娘了。

    孩子們也習慣了大媽媽的教養,向她請安,向她匯報,特別是廖荷,還喜歡跟她說悄悄話,比馬葛甦姍還親。今年廖荷像她的三個哥哥一樣,也穿上了軍裝。一希望他們,不混出個人模狗樣的,就不要回來。四個孩子在部隊有事就跟大媽媽通電話,最後帶一句,代我向老爸問好!一往往把這句話給貪污了,小事不提,大事再與進軍商量。

    劉強東和付曉霞的雙胞胎劉流和劉暢,如今也已經有18歲了。他們泡在糖水里生長著。曉霞與建國談起小龍和小鳳,每每津津樂道(她在建國面前沒有絲毫的掩飾),為自己擺脫獨生子女家庭感到自豪,好像脫離苦海一般。建國也為她高興,雖然自己難免還有些許失落。他也注意到盡量不在史靜面前多談子女的事情。

    曉霞在教育孩子的問題上,始終注意保持貧下中農本色,沒有因為孩子的父親是大老板,而讓劉流和劉暢沾染上富二代,或土豪式的那些讓人們普遍詬病的習氣。當然,她教育孩子的方式,沒有一瀟灑。

    因為懷祺的早逝,建國對文斌和文婭最上心,可最讓人省心的偏偏就是這兩個孩子。用傳統的觀點看,文斌是文家的唯一的“種子選手”了,所以建國將他視為己出。以前年紀輕,又逢上獨生子女政策,家族、家庭、傳種接代、後繼有人什麼的,建國幾乎沒有考慮過。是不是時代淡化了他的家庭觀念?淡化了親情?建國無解。現在老之將至,死之將至,自己的女兒又不在身邊,而且關鍵的是國家的生育政策已經改變,建國有一天突然就想到了這個問題。這個問題一旦冒出了頭,他就格外地關心文斌生二胎的問題。

    文斌已經有一個女孩,建國準備主動找嫂子商量,讓文斌再生一個,理由是文家目前的現狀是三代單傳,更何況生育政策已經發生了變化。

    史靜笑他,老封建,沒有想到你還真的封建到家了。建國為自己辯護,我也不是絕對的封建,我就是想找出理由,讓文斌多生一個,獨生子女實在是太孤單了。

    史靜說︰“那你就讓文婕多生幾個唄。”

    “那是必須的。”建國蠻有把握地回答。

    “是否讓文婕的第二個孩子姓文呢?”史靜又說了。

    建國想了想否定了,“那不行,美國人起名應該有人家的規矩,就是中國人,我也不傾向采用兩個不同的姓氏。這不,兄弟姊妹本來會相處得很好,你姓氏不同,先造成了兄弟姐妹不是一家人的感覺。萬萬不行。像文章一樣,有個中文名就行,反正中文名都可以姓‘文’。”

    “你說文婕會再要孩子嗎?”史靜又問。

    “那是肯定的,不要我多說。可那是人家人,是美國人。萬一有哪天跟美國佬干仗的話?唉,不可思議,不可思議!”建國說不下去了。

    史靜剛準備駁斥他“人家人”的論調,重男輕女,又听他說是“美國人”,也就不再吱聲了。中國人,美國人,這里的話就難說了。

    胡雅琴是典型的賢妻良母,自從懷祺走了以後,她更是把整個心思放在兩個孩子身上,同時她也惦記著老爺子的日常起居,關心“姑老太”懷華的情緒。在建國母親病逝前後的那段時間里,她儼然以家長自居,家務事主動操辦,讓建國省心不少。

    建國跟她提起文斌生二胎的事情,她很開心,小叔子沒有見外。她請叔叔開導開導文斌,趁早生,趁我精力還跟得上。

    那天建國、史靜和進軍、一踫到一起,不知是誰先談起新出台的二胎政策。建國就對進軍開始了大肆攻擊,你一個廖進軍,生了四個孩子,你就和我們倉巷的朱武鄴花一樣。說來人家是在政策許可範圍,而你是頂風作案。說說看,你憑的什麼?孩子的戶口問題是怎麼解決的?

    廖進軍很自豪。他說,你提的問題,太小兒科了。他們現在是中國人民解放軍官兵,道理也很簡單,有孔方兄助力,什麼事情辦不好?什麼事情不能辦?你們說說看,這世界上有什麼事不需要孔方兄幫忙?沒有錢,是萬萬不能的。最後,我要強烈抗議,怎麼能拿我和那個自焚的人相比呢?

    進軍越說越得意,說我四個孩子就多啦,我還嫌少呢,加上甦姍和文婕也才六個,這真的要武力解放台灣的話,老子才能組織半個尖刀班,其中三個還是丫頭。同志們,到最後插上五星紅旗的時候,還是要刺刀見紅的。沒有人打個球?

    進軍這一扯,就扯遠了。廖進軍不愧為軍人家庭出身,軍人出身,說到孩子就想到打仗。本來他只是一句玩笑話,可卻引起別人的不同聯想。

    “進軍同志,你也不問問甦姍和文婕同意不同意你的方案?哼哼,到時候,甦姍和文婕還不知道站在哪一方呢?一個加拿大,一個美國,你這是組織聯合國軍嗎?”史靜沒有孩子,她說出的話格外冷靜,雖然她是笑著說的。

    一也不滿意,她說︰“加拿大一向是美國盟友,這仗誰跟誰打呀?你一天到晚就知道打仗?打你個球!”

    “難道台海問題非得動用武力嗎?”建國首先想到了大姐一家。

    進軍望望史靜,再望望延生,突然就醒悟了,他意識到這個問題十分棘手。仗是不能打的。雖然是玩笑話,這種玩笑不開也罷。他趕緊站起來聲明︰收回剛才的話。我們的國策是和平統一台灣。

    史靜一的話,引起建國的思慮。世界這麼大,世界這麼小。關系到中美之間的關系問題,不僅僅是我家文婕呢。大家都是玩笑話,萬一發生戰爭,就不好玩了。國家利益和家庭利益會發生沖突嗎?戰爭一旦成為現實,那真是太可怕了!他斂起了笑容。

    “武力威懾,不戰而勝,和平統一。”建國記得懷祺說過的話,他脫口而出。他自詡這是絕對真理,又做了和事佬。暗自得意。
第三部 第四十七章 建國再讀少年強(一)
    我一邊欣賞著葉芝的原詩《當你老了》,一邊又重拾《少年中國說》。《古稀筆記》正在進行時,我既要沉醉于對“少年”的回憶,更要煥發“少年”之激情。一如梁啟超先生所雲︰“老年人常思既往,少年人常思將來。”——文建國寫作筆記摘錄

    “這話要得!”進軍自我解嘲,“我一介武夫,听高參的。”

    一卻問︰“建國,你在竊喜。有什麼喜事,說出來也讓大家伙高興高興。”

    “我哪有什麼喜事。我是在笑進軍談到孩子就得勁的樣子,因為他最有發言權。我在想獨生子女政策完成了它的歷史使命,像歷史上的許多重大決策一樣,要留給歷史評分。

    中國人有人生三大悲一說,‘少年喪父,中年喪妻,晚年喪子。’最痛苦的當是那些‘失獨’家庭。現在雖說放開了生二胎,但仍然有不少獨生子女習慣了獨生子女的生活,讓他們生,他們還不生了呢。一個多好,‘三千寵愛在一身’。

    進軍同志,我說一句小氣的話,現在政策改了,你過去的罰款,還能不能拿回頭?”建國這分明是在挑逗他玩呢。

    “呵呵,我那不是罰款,是贊助。是自覺自願的贊助。”進軍故意大度大氣地說,說完了,他又表示不解,“誒,我說建國兄怎麼突然變得小氣了?”

    一有個想法急于表達,怕被進軍打岔了,趕緊說︰“我倒是想出了一個好辦法,凡是身體健康的適齡青年男女一律留有精子和卵子,等他們願意要小孩的時候再使之結合,同時也解決了‘失獨’家庭的問題。”

    “你怎麼不早點想出這個主意的呢?你看我們浪費了多少那個……什麼的?”進軍又搞笑了,“否則的話,不要說一個班了,就是一個排,一個連都有了。”

    一懟道︰“你就是狗嘴里吐不出象牙!”

    “嘖嘖嘖,”進軍作無奈狀,說,“狗咬呂洞賓,不識好人心。”

    “你們兩個,吵了五十多年了,還在吵?真的不是冤家不聚頭。我原來就話少,如今開始掉牙,常常感覺說話不關風,話就更少。你們怎麼還是風采不減當年呢?”建國調控氛圍,轉移視線了。

    “你其實是心理作用,或者是心里另有想法,用‘老掉牙’作托辭。你現在每天都在搞創作,不是‘說’,而是在寫,準確地表述應該是碼字,其實不還是‘說’的一種形式。”史靜也來趁火打劫湊熱鬧了。

    “對對對,你建國是否‘老掉牙’了,史大小姐最清楚。史老師您說是吧?”進軍說話一箭雙雕,其暗示的含義那是司馬昭之心。史靜臉上還真的配合出了些許色彩。

    一擔心史靜不適應進軍的言語,她轉移話題,問建國,哪個醫院的牙醫最好,我牙齒早就不安分了,掉了兩顆,是得整治整治呢。

    建國說,無可奉告。我一直是諱疾忌醫的。不過史靜有學生是牙醫,過一天讓她帶你去看看。

    建國對牙齒的戲言,其實說得挺心酸的。他的感嘆,是惆悵,是失落,難道真的就如韓愈老先生所雲“憶初落一時,但念豁可恥。及至落二三,始憂衰即死”?但他的內心又多有不甘,為什麼不能是“柳暗花明又一村”呢?是的,人的恆牙即使掉光了,只要大腦還靈光就行。腦死亡才是真正的死亡。建國又逐步擺脫了由于掉牙帶來的陰影。

    那次打開“百寶箱”以後,建國征得父親的同意,將《少年中國說》的手抄本拿了出來,作為座右銘。他想以“少年”自詡,不斷激勵自己,同時他也是寄希望自己的祖國能夠“美哉我少年中國,與天不老!”寄希望于青年一代“壯哉我中國少年,與國無疆!”

    他反思,為什麼才開始“老掉牙”就大驚小怪,就相信老韓同志的話“始憂衰即死”了。誠如梁先生所言,“老年人常多憂慮,少年人常好行樂。惟多憂也,故灰心;惟行樂也,故盛氣。”父親至今已經九十有六,如果有父親的長壽基因為參照,起碼還有三十年,一不小心,就可以看到共和國的百歲華誕了。想到這里,他的心情又豁然開朗。還是史靜的話說得好,不要老是用“老掉牙”作托辭,該怎麼活就怎麼活。建國想到自己既然經常翻閱朗讀《少年中國說》,何不活出個“少年”的樣子來?

    父親十歲時抄寫《少年中國說》,不知他受誰的影響。建國十歲時背誦《少年中國說》,乃是迫于父親的權威,懵懵懂懂,不求甚解。後來自己理解了多少?應用了多少?

    建國努力搜腸刮肚,想盡量多有一點回憶。

    他首先想到的是《少年中國說》最後一小節“‘三十功名塵與土,八千里路雲和月。莫等閑,白了少年頭,空悲切。’此岳武穆《滿江紅》詞句也”。建國記住了。他笑曰,這是歪打正著,因為岳飛的名氣在民間比梁啟超的大,因為後來,岳飛的《滿江紅》在同學群里膾炙人口。讀小學,讀初中時,別人說“岳飛”,說“鵬舉”,而建國始終說“岳武穆”,且以此為自豪,一副高深莫測的樣子。要問出處,那就是《少年中國說》。其實當時他只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再後來,他當然知道了那是皇帝給岳飛加封的謚號,也就不再刻意強調岳飛是岳武穆了。

    《少年中國說》究竟給了建國多大影響?其形式,氣勢恢弘;其內涵,發人深省。建國每讀一遍,都覺得自己是低賤的“小我”,想讓自己“大我”起來,可往往是越發感覺自已小得微不足道。“大我”很難,努力活成個“真我”,就可以算是頂天立地了。

    文章的第一句,即拿日本人說事,可見這日本與中國的確是難分難解(畢竟一衣帶水),又實在是不得小覷。果不其然,三十年以後,日本人就強佔我東北。梁啟超當初是否有預見不得而知。日本國在明治維新後雄起和“大清帝國”的衰敗則是不爭的事實。但梁先生堅信“有一少年中國在!”
第三部 第四十七章 建國再讀少年強(二)
    梁啟超認為,“吾中國者,前此尚未出現于世界,而今乃始萌芽雲爾。”建國驚出一身冷汗,上下五千年,非中國之中國?《少年中國說》發表之時,中國“乃始萌芽”。之前的中國,有史以來,只不過是一朝廷而已。“朝也者,一家之私產也。國也者,人民之公產也。”近代以來“十八省之土地財產,已為人懷中之肉;四百兆之父兄子弟,已為人注籍之奴,豈所謂‘老大嫁作商人婦’者耶?”“國為待死之國,一國之民為待死之民。”所謂中國,不可“朝廷”,而須“人民之公產”,方為“美哉我少年中國”!

    又一天,建國試著與一討論《少年中國說》。大凡涉及政治問題,他不願意拉進史靜,而進軍則是根本沒有興趣。他問一︰“中國,何時曰‘中國’?”

    “自從盤古開天地,三皇五帝夏商周。”一不加思索地回答,話才出口了,她又感到建國不應該問這麼簡單的問題,一定是他有了新的想法。她問建國,“看來你有逆天之問了?”

    “一就是一,而非延生。”建國手捧《少年中國說》說,“梁啟超先生1900年的時候說,中國‘乃始萌芽’,那麼中國何時為‘中國’?我從十歲開始背誦這篇文章,怎麼到了今天才有新的感悟了?”

    史靜說︰“你就是喜歡咬文嚼字!”

    “批評得對,我看也是!”一唯恐天下不亂,但她又表示贊同建國的說法,“以其昏昏,使人昭昭。我也還不知道‘中國’作為一個國家稱謂的起始時間。你說說看。”

    “據有關資料表明,辛亥革命以後,才把‘中國’作為‘中華民國’的簡稱,以前的‘中國’沒有專門指向。梁先生說的‘乃始萌芽’十分準確。”

    進軍嫌他們 簦 擔骸澳忝鞘淺員Х耍 諾沒擰;案忝撬盜耍 思依費O一鉤苑共唬俊br />
    “這你就不懂了,建國不是在寫小說嗎,他肯定是有的放矢。建國你說,你是為了解決什麼問題?”一認為,只有她是可以幫助建國探討問題的,史靜不行,進軍更是扯淡。

    “也不是有需要解決的問題,就是讀到這里有了新的想法。”建國也知道這個問題我等說不清楚。

    “你說的這篇文章我讀過,但我只記得一句話,‘少年強則國強’。對不對?”進軍也不甘落後,說了一句很上譜子的話。

    “少年智則國智,少年富則國富;少年強則國強,少年獨立則國獨立;少年自由則國自由;少年進步則國進步;少年勝于歐洲,則國勝于歐洲;少年雄于地球,則國雄于地球。”一背了一段,她望望進軍,故作得意狀,心想你背得出來麼?

    進軍知道她的想法,于是就說︰“看你N瑟的樣子,好像你就是那少年似的?唉,可惜啊,已經是老太婆了哦!”

    “老太婆又怎麼啦?誰還沒有一個老的時候。只要我們曾經‘少年’,就行。”一總歸不服進軍的奚落,她針鋒相對,“廖進軍,你哪天能把我剛才背誦的幾句話,一字不落地背出來,我就真佩服你了。”

    “那還不容易,不過那樣一來,江州人民住房的問題誰來解決?史靜同志,您說句公道話,我要不要背?”進軍在這種場合是不願意冷落史靜的。

    “我看是沒有必要了。您就‘安得廣廈千萬間,大庇天下寒士俱歡顏’吧。一,讓他蓋房子,我們讀書。趕明兒還讓建國給他打小工去。”史靜早已習慣了四人之間的調侃。

    “那不行,建國的小說不寫出來,什麼也不能干。我還等著一睹為快呢!”一好像突然想起了什麼,又說,“建國,寫到什麼時間段了?延生有沒有改名呢?”

    “快了快了。為了你的延生和一,讓我煞費苦心。一會兒是延生,一會兒是一;該延生時是延生,該一時是一。既要是你,又不是你;既要能反映大氣候大環境,又要刻畫你這麼個典型人物;既要反映你的真實世界,又要讓世界接受你。”建國顯然是在她身上動了不少心思,下了不少筆墨了。

    “嗯,不錯,我們的建國同志已經進入角色了。”一表示滿意。她接過建國手上的小冊子,問,“那你現在重讀《少年中國說》是為了什麼?”

    一就是一,建國感覺到她的敏感,他說︰“原來也不為什麼,只是重讀以後有了新的感悟。”

    “說來听听,也讓我們坐享其成。一定和小說有關。”一說。

    建國看了看進軍和史靜,表示征求意見。

    “我看可以,只是我進局子的事,不要把我寫得太丑陋,給我留一點面子噢。我听說過《丑陋的中國人》一書,听听這書名,我就一身雞皮疙瘩。‘丑陋的中國人’?別的國家就沒有丑陋之人?人都有丑陋的一面。偏偏用‘丑陋’二字給中國人冠名,何其毒也?何其毒也!歹怪還有人為其吹捧,說什麼出發點是好的,再好也不行。如同罵人,可以‘TMD’‘NMD’,但絕不可以‘WMD’!”

    “偉大的愛國主義者!”一不知道是贊美,是諷刺,是調侃?

    進軍不屑一顧,“我,‘進軍’,你,‘延生’,不都是為了我們偉大的中華民族?那個作者數典忘祖,妄自菲薄。不知道自己的祖籍在哪了。”

    “好!進軍,我真的很愛你!我要考慮是否將一改回延生?”

    “No!”進軍剛開口——延生又說︰“那是不可能的!”——“不能改,不可改。反正我叫你延生。建國,你說過了,我們喝酒。”

    “因為感覺老了,就經常想到兒時的事情,因為要寫小說,又不得不回憶兒時的事情,自然就重新拾起《少年中國說》。這一讀,就讀出味道了。

    追溯‘少年(或曰青年)說’,早在十九世紀三十年代,意大利愛國者瑪志尼就有‘少年意大利’一說,且‘少年’流行于西歐。如此說來,是梁啟超後來引進的。

    ‘使舉國之少年而果為少年也,則吾中國為未來之國,其進步未可量也。’中國是否發展進步,關鍵是看‘少年’能否真的是‘少年’。也就是進軍的那一句話,一背誦的那一段。最後方能‘美哉我少年中國,與天不老!壯哉我中國少年,與國無疆!’
第三部 第四十七章 建國再讀少年強(三)
    他在文章的最後,決定改‘哀時客’之號,而更名為‘少年中國之少年’。我現在重讀,才認為是否‘少年’,不應以年齡為鑒定,而是以人的精神狀態和心理為標準。他文章里引用西方諺語曰︰‘有三歲之翁,有百歲之童。’說的正是這個道理。

    我的理解怎樣,是否牽強?”

    建國一邊說,一邊不停地翻閱《少年中國說》。他今天顯得很興奮,好像真的就是一少年,他在宣讀一份宣言︰“以共產主義為目標的中國特色社會主義時至今日,在世界共運史上還正是一少年。甦聯夭折于1991年,從1922年甦聯成立起算,是69年,按1917年甦維埃政權建立時計,為74年。‘《牢不可破的聯盟》(甦聯國歌)’終究‘破’了。是‘內破’,是‘外破’,抑或是綜合因素的產物?那是共運史專家研究的事情,但于我‘少年中國’,則不可不謂前車之鑒。是否可以這樣說,甦聯,或俄羅斯,都是我們的先生。它告訴我們該做什麼,不該做什麼。”

    史靜說︰“他返老還童了。”

    “建國,你的小說不愁不成功!”一說。

    進軍說︰“就憑你這股‘少年’之精氣神,小說肯定成功。你放心,只要你寫出來,沒有出版社要,我代你自費出版。不就是幾個小錢的事嗎。出版以後,洛陽紙貴,讓那些出版社悔之莫及。”

    “但願如此。謝謝各位捧場!革命尚未成功,老夫正在努力!”

    其實建國從來沒有考慮出版經費的事,能用錢解決的問題,就不是問題。無論是進軍主動贊助,還是自己拿出兩年的退休工資,都是小事一樁。用進軍的口頭禪說,毛毛雨啦。關鍵問題是質量,是質量!不能賠了夫人又折兵,或只是浪得虛名。

    如今這個年齡,名和利都是過眼煙雲,活得自在最是重要,恬淡的生活才是當下最適宜的。只要每天活得實在,不感到空虛就行。如果要與“少年”掛鉤的話,那就回到童稚童真童趣,用少年的眼光看世界,用少年的大腦想世界,用少年的心態對待世界。該笑的時候笑,該哭的時候哭。笑與哭,都是痛快淋灕的。晚上睡個好覺,做個好夢,哪怕就是尿床,仍然哈哈!第二天,太陽又出來啦!

    建國好像在表決心,他高高地舉起手上的小冊子,似乎擺了一個造型。史靜譏笑他,造型不怎麼樣。還有就是人家早就無紙化辦公了,你手上的小冊子要換上手機更好。

    史靜是難得公開拿建國玩笑的,她這一說,把進軍和一都逗得哈哈大笑。

    一說︰“是的,是的。現在微信滿天飛。以前我們讀毛主席語錄,手不離、口不離,也沒有現在看微信厲害。以前吧,早請示,晚匯報,中午還得來一個對照。其實毛澤東同志本人是反對的。我認為那是有人借助鐘馗,或者是有人大腦糊涂。現在的人,則是自覺自願地時時刻刻看微信。坐車看,走路看,吃飯看,睡覺前看,醒來後看,跟人講話看,開會看,做報告的人也看(提綱就在手機上),沒有不看的時候。我不知道這些人做愛的時候看不看?”

    “嘿嘿,老土了吧!怎麼不看?有視頻啊,對照著做,那是何等刺激!”進軍借題發揮,又來勁了。

    “去去去!就你賊心不死!”一又把他又是沖得老遠的,其實話題是她自己先帶出來的。

    文建國的寫作漸入佳境,他現在除了每天晚上的《新聞聯播》,已經很少看電視了。

    這一天史靜拉他一起看“中央6台”的法國電影《愛》。史靜已經了解了電影的主題,跟他說,你好久沒有看電視了,也要調劑調劑,說不定會有新的啟發。

    《愛》講述了一對中產階級老年夫婦喬治和安妮的故事。

    他們年過八旬,都是有教養的退休音樂教師,居住在巴黎一個寬敞的公寓里,相親相愛,相敬如賓,過著體面且有尊嚴的生活。他們的女兒(獨生子女)也是一個音樂工作者,生活在國外。

    影片整體上運用的是現實主義手法,但卻賦予死亡以浪漫色彩。當喬治拿著枕頭捂向安妮後,他買回鮮花,經過水的浸潤撒向安妮的遺體;喬治在門廳里捉到一只鴿子並釋放了它——這一小細節說明他心地善良充滿著愛心。

    影片情節簡單,其基調,就是居家過日子的平淡和溫馨,只是出現了喬治將安妮致死的情節的時候,才突然將主題凸顯,讓觀眾猝不及防,甚至驚心動魄。

    影片突出了做人的體面和尊嚴。夫婦倆去欣賞音樂會,回家後要“來一杯”,談音樂,談文學,讀書,講故事。安妮在有音樂家學生拜訪時,不談自己的病痛,而談學生的成功及喜悅;喬治不願意女兒女婿來看望,因為女兒無法給予母親以更多的照顧,女兒的多次出現給父親的感覺只是增加了莫名的指責和尷尬;喬治將無視病人體面和尊嚴的護士堅決辭退等。

    影片以“成全”的方式為“愛”作出了詮釋。在喬治參加他人葬禮前後,病痛中的安妮不願意給丈夫增加負擔,想到了死亡。面對相冊,感嘆“生命是那麼漫長”,生不如死,于是絕食(水),並將口中的水,吐向喂水的喬治。

    已經難以承受(剛剛遭受被辭退護士的無端辱罵)的喬治給了妻子一個巴掌後,做起了噩夢。

    安妮不願上醫院,也不願到養老中心,雇佣關系的矛盾及其激化,成為喬治對妻子“成全”的燃爆點。有一天,在安妮不停地叫喚著“疼”的時候,喬治一邊溫柔地撫摸著她的手臂,一邊講述小時候的故事,安妮逐漸安靜下來,喬治卻用枕頭“成全”了妻子——或許,這就是影片想反映的一種“最佳選擇”?

    看完電影,史靜平靜地問建國︰“如果我是安妮,你會用喬治的方式成全我嗎?”

    建國無語,好長時間地無語。他甚至坐在史靜身旁抽了一支香煙,仍然是無語。他只是尷尬地苦笑。“最佳選擇”,是最佳嗎?

    史靜知道自己為難建國了,她也說不出,果真有那麼一天的話,自己究竟是希望建國選擇“是”,還是“否”?

    《愛》片給了建國無盡的切膚之痛,沉重冷酷壓抑無助煎熬惋惜恐懼相伴始終,但更多的是無奈和茫然。老之將至,死之將至,這是個問題。

    安妮在生命彌留之際發出語無倫次的“疼……”、“媽……”的呻吟和呼喚在耳際時隱時現,喬治身心交病伺候妻子的逄 岩允突場br />
    他想史靜內心里一定更加痛苦,因為建國是她的“唯一”。史靜認定的“最佳選擇”是“唯一”的嗎?如果是“唯一”,我忍心嗎?反之,我有勇氣要求她嗎?
第三部 第四十八章 微信熱鬧鬧幾許(一)
    手機微信以其微信的速度極速地擴展到我們生活的每一個角落。手機因其便捷的優勢,正在取代電腦,且成為人們隨身攜帶的錢袋子。我從開始時的抵觸,到後來被同化。但問號還沒有消除,作為技術,理應得以發展,作為人與人之間的交往手段,它出現泛濫之勢,煞是令人煩惱。原本已經浮躁的風氣,越發膨脹,讓人不得安生。——文建國寫作筆記摘錄

    第二天史靜和建國仍然在討論︰安妮是否真的希望一死了之?喬治真是因為“愛”而成全妻子嗎?

    影片沒有結論,留給觀眾評說。有評論說,穩定的婚姻各種各樣,彼此相愛、了解不稀奇,甚至未必重要,最難得的是成全。

    《愛》因其冷峻、真實的表達,而獲得了媒體不錯的評論——愛情的挽歌,用真實的老去、疾病和死亡,對愛情做了終極的考量和檢測。

    生,有尊嚴;死,有尊嚴。一個人從生到死都有尊嚴,應該是文明社會的衡量標準,也是人作為人的最高境界。人在瀕臨死亡階段,且必死無疑時,“死個痛快”——有尊嚴地死去,是否是“文明”的充分體現呢?  

    當人的生命最後一站徘徊逗留之時,一切關于衰老和死亡的豪言壯語,或美麗辭藻都極其蒼白。

    王蒙先生有文《內心安詳,從不荒涼》。怎樣才能做到“安詳”呢?從根本上說,認識並承認死亡是一種必然,直面人生,才能減少死亡過程的痛苦。如果能夠正確對待死亡,學會自我解脫,自我慰藉,並且主觀上願意自我“成全”,客觀上能夠接受“成全”,恐怕這也正是影片帶給觀眾的人生真諦。

    只是許多人在瀕死之際,已經沒有了作為正常人的意識。死亡無法回避,死亡的方式,也沒有讓死者個人選擇的余地。是否“安詳”,是否“荒涼”已經無以論述。

    建國與史靜的討論,終究無解。

    手機微信一經問世,即迅雷不及掩耳。如果哪個人對它充耳不聞的話,則out了。人,一旦被out了,則等于被關進了牢籠,或者流放到沒有任何信息的沙漠孤島。所以即使你不喜歡微信,也不得不接受它。有選擇地接受,是個人的權利。

    第一個玩微信,且玩得滴溜轉的是葛一。她還常常以導師自居,教進軍教建國教史靜。

    進軍沒有絲毫的閑情逸致。時髦的玩意,他已經沒有興趣爭當江州拿摩溫了。他就是一句話,有事,電話。但凡工作上的文件圖片資料,反正都有秘書隨時恭候著。

    有時候,進軍也蠻恨的。跟延生說話,延生的眼楮總是盯著手機屏幕,目不斜視。可她確實把進軍的話一字不落地听進去了,進軍還就不好多說什麼。就像老師站在講台上,看見學生心不在焉,于是就故意提問,學生對答如流,老師就不好再批評學生了。

    有人說過,微信里的信息99%的是無用的。就像你想安靜地呆在房間里,卻總是有人不停地敲門。打開門一看,呵呵,對不起,我敲錯了;或者只是一句簡單的可有可無的問候。人家充滿著熱情,見面問一聲,“吃過啦?”哪怕你是在趕赴廁所途中,但你總不能讓人家的熱臉貼你的冷屁股吧?雖然很是無聊,可嘴上還得應付著,“吃過了,吃過了。”可在這種情境下說到“吃”字,還真有點那個,那個什麼的?

    文建國最討厭的是晚上十二點以後,還有人發布沒有絲毫新聞價值的新聞,還自以為發現了新大陸,其實一文不值;或者早已是舊聞,發布者一定還洋洋自得。建國分明看到了對方一副“二”的嘴臉,一點不懂人情世故。不懂尊重別人,對他還有尊重的必要麼?

    還有,明明是兩個人的對話,卻要讓滿群的人都知道,索性在“公眾平台”發布,讓世界人民都知道也就罷了。當然啦,還有曬幸福的,自己有了一丁點開心的事,就要與他人共享,好像那氣魄與偉人有得一比,“天下者,我們的天下;國家者,我們的國家;社會者,我們的社會。我們不說,誰說?我們不干,誰干?”

    有喜歡灌水的人通過微信盡顯炫耀、顯擺、N瑟之能事,多數人是個性使然,與人品無關。有人說,一個人越是欠缺什麼,就越愛炫耀什麼。也有水母級別的人,希望別人與他一同灌水,而對長期潛水者頗有微詞。

    史靜對建國說,不要較真。看與不看,自己作主。

    建國說,我哪敢較真呢,我這就是隨口一說。有兩個群里的朋友已經說我清高了。我也不知道這清高是表揚,還是批評?

    “那就問問度娘唄。”史靜說。然後她又直接代表度娘說話了,“度娘說,此一時,彼一時也。”

    建國作無可奈何狀,史靜也還了他一個無可奈何的微笑。

    用進軍歸納的話說,微信之所以滿天飛,都是因為其價格低廉,甚至是不收費惹的禍。他反正是有名的大老板,說說無關。要是建國說了,人家就會諷刺,就你錢多。你錢多,那就請我們喝酒啊,我們會感激你的。

    一則是一味地說手機微信的好話,乖乖隆的咚,這才真的是“秀才不出門,全知天下事。”過去說,那是夸張,是吹牛,是瞎扯。

    更讓人莫衷一是的是,往往有同一條信息,造謠與闢謠同步,點贊與咒罵並存。或者是今天一邊倒,明天又倒向另一邊。或者在群里,剛剛有人發布一個嚴肅的話題,甚至是一個令人傷感的話題,又有他人喜氣洋洋冷不丁地拋出一枚向大家問候的圖片。建國想想,那前者不知是何滋味?那後者又是何用意?其實無論前者,還是後者,人家統統不在意的,只是你自己太頂真而已。

    文建國的同學群,有小學的初中的高中的師專的,還有黨校的。一般情況下,建國是潛水,甚至是長期潛水。一開始,他還看看帖子,時間一長,知道那些灌水的人其實挺無聊,後來看也不看,就直接刪了。小學同學圈子里有相互看不起的,就自立門戶,搞了三四個群,每個群還都拉進了建國和史靜。
第三部 第四十八章 微信熱鬧鬧幾許(二)
    本來建國還有一絲絲沖動,人家仍然稱呼你“老班長”呢,不能站出來說說話?可是仔細想想,小學畢業分手已經五十多年了,也早就不是一條街一個巷子的概念了,那誰還是誰啊?說你是班長,你是班長;說你不是班長,你就不是班長。不必在意的。

    還有一個黨校同學群,也不知道是誰得罪了誰,有一個頭面人物居然主動退群了,實在是忍無可忍了吧?不屑與他人為伍?建國想想好笑,都是奔七奔八的人,還像辦家家似的,或者說退休以後仍然具有領導人氣質,喜歡“我們不理睬他。人民委員斯大林”的句式。

    坦率地說,同窗情誼,成人以後,特別是工作以後的同學關系,“同學”只是一種表面上的形式。不要看“老同學”喊得熱乎,其實在大家的眼里,從同學的第一天開始,就有了三六九等之分,所謂同學也只是坐在同一個教室里“同”“學”了兩年。如果沒有利益關系上的互利互惠,此同學即非彼同學也。

    有一天,文建國突然悟出一個有趣的現象,小學同學群里雖然罵娘的不少,可他們一個個都健康地活著,多數人沒有什麼社會地位,經濟上也常常捉襟見肘,他們的喜怒哀樂全都率真地表現出來。如果說他們是市儈的話,其實所謂更高層次的同學里,並非沒有市儈,而是一種披著種種漂亮外衣的市儈,是讓別人無法說得清的市儈。

    人和人都一樣,都有凡夫俗子的一面。黨校同學里,有人進去了,有人病倒了,有人先走了,且平時沒有大面積的互動,見面能夠笑笑,打個哈哈就蠻不錯的了。大家的喜怒哀樂一般不會公開地表露,有幾個同學,出了這樣那樣的問題,而且都是經濟問題,不正是所謂的市儈麼?可能市儈也有“高級”“低級”之分吧?

    他把這個對比講給史靜听,史靜說︰“也許是巧合,不能成為普遍規律。”

    “同樣是在群里發微信,兩個群里的話題自然不同。這應該是規律了吧?”

    “屁股指揮腦袋。這可以是規律。”史靜說,“你不喜歡微信,怎麼今天又研究起微信了?”

    建國說︰“我沒有研究,我還沒有精力研究,只是突發奇想,想想好玩。嗯,下次小學同學聚會的時候,我說給大家听听,要好好珍惜同學之情,團結一致向前看。我好歹做了大家六年班長,請同學們給我一個面子吧!”

    “我看可以,到時候我這個班副也幫襯幫襯?”

    “夫倡婦隨?不不不,也可以由你先引出話題,我看還是婦倡夫隨吧。女士優先!”兩人相視一笑。

    如果說,微信上的99%可以不必在意的話,那另外的1%,則經常讓建國感到頭痛。說它是1%,只是說它的頻率,或者是次數。如果拿文字的數量來說的話,則往往超過那個99%的內容了。是多少,沒有統計。

    微信上有些文章是極好的,而且只有在微信上看得到,所以文建國又十分感謝微信。

    討論這“1%”的問題時,建國一般希望有一和進軍加入才更有興趣。一可以互動,有進軍在旁邊插科打諢可以激發靈感。

    那天,他們四人在一起喝茶,一提出了話題,她讓建國說說,對“望子成龍”的看法,因為她今天早晨看到了一個視頻,說的是一位全國著名學者慷慨激昂地反對“望子成龍”這一說。

    她不提視頻主講人是誰的,她就是想听听建國的“高見”。建國不知道她是在下套。

    “‘望子成龍’是一成語,它的意思很簡單,就是希望自己的孩子能在學業和事業上有成就。我認為很好啊。怎麼啦?你怎麼提出這麼個淺顯的問題。”建國一副教師爺的模樣。

    一笑了,一臉的狡黠。她在手機上點撥了幾下,建國和史靜的微信同時叫了。他們同時點擊,那位專家特有的嗓門同時扯開了。

    進軍不屑,但他也听出來是誰的聲音,哦,某某某,他說什麼?一豎起食指,讓人不要出聲。史靜是看新聞,看個稀奇就行了。建國看得極其認真,因為這段視頻與一剛才的提問肯定有關。

    某專家闡述“望子成人”觀點的視頻,憂國憂民,措辭犀利,旁征博引,有較強的感染力。其出發點,其論點,都可理解;但其運用的論證方法論,則不敢苟同。為什麼一定要讓“望子成人”和“望子成龍”相對立呢?建國看完了視頻,不加思索就說了。

    一說︰“你詳細地說說!”

    “啊呀,老夫子真的能磨蹭。”進軍似乎听出了一點門道。他說,“我為你點煙,你快說!”

    建國抽了一口煙說,那我就說說︰

    “望子成龍,是希望子女能在學業和事業上有所成就,或者更直接一點說,即能成為出類拔萃的人物。這,有什麼不好麼?是的,某專家說它不好,並將其與望子成人相對立,同時將‘望子成龍’‘望子成材’‘望子成器’一同槍斃了事,好不瀟灑!

    ‘龍’是我國古代傳說中能興雲作雨的神異動物,是中華民族的圖騰,也是老百姓心目中的吉祥物。龍文化已在中華民族傳統文化里不可或缺。‘望子成龍’寄托著中國人的家庭夢想,養兒初衷。如果非得推敲挑剔的話,至多也就是有些人盲目追求,好高騖遠罷了。完全沒有必要因噎廢食,一律封殺。

    否定望子成龍(材、器)的人說,龍是什麼?怪獸;材是什麼?木頭;器是什麼?東西。就是你要成怪獸、成木頭、成東西?

    呵呵,望文生義,大家犯了小兒科的錯誤。以此類推,相當多的漢語詞語無法使用了。如︰龍的傳人——怪獸的後代;天生我材必有用——有什麼用呢,可以當柴火燒;大器晚成——制作大的物件,需要長時間完成。如果真的扣字眼,真的不把“龍(材、器)”看作是人,而是‘怪獸(木頭、東西)’的話,那漢語詞匯的博大精深早已蕩然無存,有關部門有必要對漢語使用重新規範,一切修辭手法都要廢止,連歷史也要改寫。新興的網絡語言,更是大逆不道,統統禁止。

    我估猜,專家本意大概是想說‘望子成龍’業已泛濫,‘從上到下,從教育行政部門到家長,全都是望子成龍。’所以他以上帝自居,旗幟鮮明地反對‘望子成龍’。一聲棒喝,先把沉湎于望子成龍病態下的人們敲醒,讓其反省,再修正。
第三部 第四十八章 微信熱鬧鬧幾許(三)
    殊不知,話說過頭,有失偏頗。也許矯枉過正是一劑猛藥,有一定藥效,但矯枉過正的結果往往是從一個極端走向另一個極端。我們有太多的教訓,雖說我們走的路是前人沒有走過的,曲折難免。但歷史告誡我們,不能再有或左或右的折騰了。何況專家言論是負有社會責任的。

    我以為,望子成人與望子成龍非但不對立,且一脈相承,成人與成龍不可截然分開。作為人,當然首先要成人,但成龍,或成材,或成器,又何錯之有?

    人們當下望子成龍心切(欲速則不達),適當潑點冷水是可以的,但肯定望子成人,而否定望子成龍,這又何必?敢于否定,有資格否定望子成龍的人,其本人早已成龍(成材、成器)了。

    此專家本人就是‘人中之龍’,我是這麼認為的,多數人也是這麼認為的。你已經成龍,叫他人不要成龍。豈有此理?

    我們的教育評價目標當然不能以‘成王敗寇’為標準,但我堂堂中華難道就不需要拿更多的諾獎?作為科學家,作為文學家將拿諾獎作為個人的奮斗目標,難道應該遭到譴責?

    該專家本人是當代教育培養出來的佼佼者,身兼‘作家’‘學者’‘教育家(自稱教書匠)’數職,正是本體制培養的‘龍’呢,卻因‘望子成龍’一說,而徹底否定現行教育,‘是中國教育整個把人腦子搞壞了。中國教育和中國文化的問題一樣,是弱智化。’他這完全是妄自菲薄,自敗家門。按照他的思維邏輯,我倒也可以順便一問,‘你的腦子有沒有被搞壞?’

    教育有問題是肯定的(哪個國家,哪個行業沒有問題),但也不能把所有的問題都歸咎于教育。

    只要人類社會存在,‘望子成龍’的市場必將存在,全世界的父母概莫如是——將人心比己心。

    如果該專家運用自己的學識和影響力,站在家長角度,指出一味地追求‘望子成龍’之弊端,中肯地分析‘望子成人’與‘望子成龍’的內在關系,真誠表達需要大力倡導‘望子成人’的願望,說話時再心平氣和一點,效果應該是事半功倍的。而不是自以為是,語不驚人死不休,說話作文必須驚世駭俗,以顛覆傳統為快,否則就枉為專家學者了。”

    史靜給他斟茶,讓他留點話給別人說說。

    進軍笑曰︰“你看看,一段視頻,引發文老夫子的長篇大論。我真後悔,當年沒有推薦你擔任紅衛兵團宣傳部長。”

    “你算了吧。‘5•16’已經讓我難過了半年,要真是宣傳部長的話,像龔鳴那樣被折騰,我吃不消。不過話又說回來了,那句話是怎麼說的?……‘文王拘而演《周易》;仲尼厄而作《春秋》;屈原放逐,乃賦《離騷》’,他司馬遷自己則是宮而作《史記》。磨難也許是最好的學校,最好的老師,也是最好的創作素材。”

    “好!我好像今天才算看清了文建國的真實面目。史靜,你讓建國多受受罪,否則他寫不出好文章。”一打趣道。

    “那還不容易,承包所有的家務勞動,不準抽煙,就只兩條規定,文建國同志,你看好也不好?”史靜說。

    進軍說︰“你們不要欺人太甚,果真如此,我就每天到建國家上班,代他做家務。你史老師還要供吃供喝。”

    “一,我看那就算了吧,廖老板來了,我可服侍不起。他要求的檔次又高。”史靜對一說,說得尤其認真。

    進軍哈哈大笑。

    “好吧,我們言歸正傳。我以為,一般而言,能夠成龍者當然已經成人,但也有成龍者,演變為‘變色龍’的,而最終成蟲的,這還少嗎?他們實際上已經喪失了做人的資格。”一也開始了高談闊論。

    “對頭的。”建國顯然意猶未盡,他接著說,“‘成人’當然是必須的。做一個什麼樣的人呢?如那位專家本人所雲,第一真實,第二善良,第三健康,第四快樂,我贊同——雖然人微言輕。如果,在此基礎之上,每個人(非少數人)都享有‘成龍’的夢想,都平等地享有‘成龍’的可能,這不正是人所以為人——以人為本的最好回歸嗎?中華騰飛,指日可待!”

    “OK!”一與建國一唱一和,她說,“我看過一個大作家的文章,有異曲同工之妙。其一曰,‘如果人人都是撒切爾夫人,人人都是藝術家,這個世界將是多麼可怕!’其二曰,‘我反對要去做什麼家,你首先做人,做普通的人。’我這里也來說說‘如果’,如果沒有撒切爾夫人,沒有藝術家,每個人都是普通人,而沒有‘龍’,這個世界又將是多麼的乏味。其實,如果是不存在的,無論是他的‘如果’,還是我的‘如果’。”

    “一說得對!一般而言,反對做什麼家的人,他自己往往已經是什麼家了,否則他沒有資格說三道四,或者說了,人家也要譏笑他——吃不到葡萄,說葡萄酸。這就是世界的奇妙之處。

    個人的觀點不必強加于人,特別是當自己以為佔有道德制高點或輿論優勢的時候。不要以為自己是明星,就整天炒作自己。做學問的要甘心坐冷板凳。到處說話演講,遲早是要遭到受眾唾棄的。像那個到處兜售‘心靈雞湯’的,如今怎麼樣了!”

    建國說得差不多了,但意猶未盡,又補充一句,“無論是倉巷孩子家長,還是紅旗口孩子家長,都一樣,誰不想‘望子成龍’?”

    “我怎麼看怎麼听,你倆好像是在相互吹捧呢?你們再說,我和史靜就有意見了。”進軍听厭了,說起來沒完沒了的,他表示了反對。

    建國知道自己說多了,也只是說說而已。人家大名鼎鼎的專家對自己的論調,可能只是不屑,連表示嗤之以鼻也懶得表示,根本就不予理睬,也許根本就不知道,竟然有人唱反調。膽大妄為!

    其實建國想與一討論的話題還沒有開口呢。他在微信上經常看到一些有關政治有關歷史的大塊文章,煞是頭痛。

    史靜曾經說他,你不是一貫反對“輿論一律”的嗎?現在多元了,你又頭痛了?

    他卻認為“輿論一律”與強調“史實”是兩碼事。作為負責任的有關部門,應該對所有的信息給出“是”或“否”的答復才對。我等平頭百姓總還是相信正統渠道的來源,但前提是真實。

    一說建國迂腐,是完美的理想主義者。當然,一旦追求“完美”,那就難了。
第三部 第四十九章 紅旗口房價飆升(一)
    廖進軍又一次有驚無險,我為他高興。市場經濟究竟何時可以成熟起來,我是說不清的,我也沒有能力搗鼓什麼政治經濟學。如果我在小說創作時,能夠接觸一些皮毛,加以形象化的再創作,就謝天謝地了。可我總是感覺有些事情很難說清,細想一下,可能也無須我說清,我寫的不是百科全書,能夠反映某個方面的“真實”,足矣。——文建國寫作筆記摘錄

    廖進軍那次進了看守所,先是保外就醫,再一月,就真的出來了,而且同時解除了不得隨便離開江州的禁令。

    建國不得不佩服他的能量。而進軍則說,小意思。真男人必須具有三個元素,要飯、坐牢和離婚。我充其量才兌現了一個半。我離開真男人標準還差好遠呢。

    一罵他“德性!”並且提出警告,以後真的進去了,我必須劃清界限。只有徹底拜拜了。

    進軍則嘻皮笑臉地說︰“那感情好啊,你真舍得讓我再重新找一個?你要知道,在看守所里,看到老母豬,我的眼楮都發綠的。”

    “你又沒有看過郁達夫的小說,怎麼就知道眼楮是發綠的?”一跳躍性的思維,讓進軍一愣。

    進軍真的不知道郁達夫的小說,他說︰“我這不是小說,我說的是看守所的真實情況,是所有男人的真實反應。”

    “你,無可救藥!”一不想跟這個無賴扯淡,轉身不睬他了。

    文建國為了寫好《古稀筆記》,曾經動過念頭,什麼時候托托關系,到監獄,起碼也是到看守所,蹲上個把月,體驗體驗生活。

    史靜堅決不同意,甚至諷刺他,還真把自己當作一個大作家了?當然,關鍵的是建國自己沒有下決心,他一生本本分分,這人老了,倒想做出驚天動地的事來?恐怕其“劣根性”難以改變了。但他只是有賊心無賊膽,真做起來,就瞻前顧後了。

    史靜冷水一潑,他想到看守所蹲上一個月的想法,自然而然就泡湯了。好的是進軍從不忌諱,不怕他問看守所里面的情況,有問必答,還幫他分析,還主動坦白自己的心理動態。也算讓建國掌握了些許相關的皮毛。

    就在進軍蹲局子的二十天里,江州樓市風雲突變,原來一直比較平穩,緩慢上升的樓市價格突然飆升。

    廖進軍幸虧是從局子里及時出來了,因為江州的地皮一夜之間被炒得炙手可熱。越是價格高,賣方越是俏,所謂買漲不買跌是吧。

    進軍知道主城區的地皮即將告罄,這次地皮價格高得如此離譜,恐怕這就是“最後的晚餐”了。這政府也真就可以,哪怕寅吃卯糧,城市建設也要在本屆任上有一個飛躍發展。發展是硬道理嘛。

    這塊地皮就是進軍的老巢——紅旗口及其周邊地塊。這是市區最後一塊風水寶地。

    進軍出了看守所的當天,就有秘書送來了一份打印的微信——關于日本樓市的帖子給他看。標題是《450萬房子20年跌到3000塊還沒人要,慘烈的日本樓市經歷了什麼?》。不管真假,這標題是駭人听聞的。也是,如果不能吸引眼球,誰看?

    帖子說,“短短20多年過去,一套7500萬日元的房子貶值至5萬日元,降價幅度高達99.9%,算上資金成本,這套公寓倒賠了更多錢。”

    帖子最後分析說︰“反觀國內,一邊是可能與日本比擬的少子老齡化,一邊是火爆的房產市場,這確實是一個值得思考的現象。”

    進軍看了以後,也就是一句話,關鍵是如何把握節點。他不知道帖子上的內容是真是假,是否夸大其辭?是否烏龍?但他也認為帖子說得有道理。當物質條件極大豐富以後,生產過剩是必然。就像以前讀書的時候說,中國人很少喝到牛奶,資本主義國家傾倒牛奶。這里關鍵是如何把握過剩的時間節點。

    他知道,房價總歸有跌的時候,但什麼時候跌,卻不是一般人可以預測的。目前還沒有到跌的時候,地方政府仍然需要房地產的支撐。就像他在十年前曾經拿“無肩帶胸罩”來調侃的那樣。又是十多年過去了,“無肩帶胸罩”沒有一丁點要掉下來的意思,那位少女如今越發豐滿,像個貴婦人的樣子了。

    既然是“無肩帶胸罩”,有誰敢輕易地擅自觸踫?沒有王法,沒有天王老子了?至于再過若干年——這個若干是個位數,還是十位數,不知道——以後,掉下來應該是必然。是女人老了,萎縮干癟了;是太豐滿了,繃開了;或者應該說是周期性的循環吧——人的生長沒有周期,但事物的發展總是有周期的。

    進軍想,那到時已經不在我的書中交待了。按我的年齡,我也就是最後一搏了。然後金盆洗手,全身而退,頤養天年吧。

    他不喜歡微信,但他保留了一個段子,這段子似乎成了他的座右銘——拿沙特工資,住英國房子,用瑞典手機,戴瑞士手表,娶韓國女人,包日本二奶,做泰國按摩,開德國轎車,坐美國飛機,喝法國紅酒,吃澳洲海鮮,抽古巴雪茄,穿意大利皮鞋,看奧地利歌劇,買俄羅斯別墅,雇菲律賓女佣,配以色列保鏢,洗土耳其桑拿,當共產黨干部。

    廖進軍認為,這是有人表達對共產黨的不滿,拿共產黨的干部開涮。但共產黨里的確有些人不像話,害群之馬,一只老鼠壞一鍋湯。編微信的人,編得挺TMD像這麼回事,但是對不對,準不準,我不知道。有些現象是真的,也是無法回避的。

    有一次他與建國吹牛說,最後一句,其實是在我人生的起始階段,有過那麼一段經歷,正是那段經歷,讓我根正加苗紅,起碼保有不踩紅線的意識。段子編得不無夸張,是否心懷鬼胎,心懷叵測?這種段子只能出現在微信上,它也是絕大多數男人向往的一種生活。

    “建國,你想不想?”他突然發問。
第三部 第四十九章 紅旗口房價飆升(二)
    建國沒有回答,他的大腦里,已經把段子歸納為——某些領導干部把握專制權力,享受糜爛生活,披掛漂亮外衣(他刻意省略了“社會形態”的定語)。建國知道,不管進軍是有意,還是無意,他的問話都是套子。

    建國問他知道不知道,如今干部也不是那麼容易當的了,雖然不是人人都如履薄冰,如臨深淵,但日子確實不如以往舒服了。據說,現在不少干部“不作為”“少作為”“懶作為”,就是為了減少犯錯誤。他們不懂得“不作為、少作為、懶作為”本身就是一種瀆職。這說明目前干部的日子不好過。

    干部的日子不舒服,老百姓的日子是不是就好過了?也未必,這還需要經過一個時期的調整。包括你們這些大“資本家”,該賺的錢還是要讓你們賺的,但如何更加合理,更加規範地讓你們賺錢,恐怕也應該放上議事日程了。

    改革開放快四十年了,先富起來的人已經富起來了,怎麼讓老百姓也統統富起來,才是天道。目前全國還有幾千萬貧困人口,你一頓酒席就吃掉人家一家人全年的生活費用。富裕和貧窮並存,贊歌與咒罵同在。這是真實的寫照。

    進軍本來是要將建國一軍的,卻反被建國奚落了一通。他也不好硬逼著建國回答他的提問。真正耍嘴皮子的話,自己不是建國的對手。

    建國的話,道理不錯,但不能讓他全部接受。進軍譏笑他,天下就你個迂夫子憂國憂民。

    他告訴建國,這次紅旗口地皮的出售,讓人感到可怕的是,外地財團(購房團)大舉入侵。人家看好江州可能的發展趨勢,或者說一線、二線城市樓盤利潤的空間不大,只有到三線城市發展才有利可圖。

    可能是外地財團財大氣粗,可能是外來的和尚好念經,搞得江州本地的房產開發商緊張兮兮的。還有更可怕的是,你以為現在的干部就真的“不作為、少作為、懶作為”啦。我說一個細節給你听听,仍然有人作為的,但那是“胡作非為”,我知道了都可怕,還好沒有人找上我。听他說話的口氣,不知道是失落,還是慶幸。

    建國來了興趣,說不定又是我小說的絕好素材呢。“說吧,我先為你沖一杯咖啡。”

    進軍也許談興正濃,他攔住建國,還為建國點煙,說︰“你先坐下,听我把事情講完,再喝咖啡不遲。”

    我剛才說,由于外地財團的介入,已經引發房價暴漲,但還有更離奇的呢。是一個房屋中介老板告訴我的,還讓我保密。後來我又側面打听了兩個中介,大概證實了我已經曉得的來龍去脈。本來我對房價暴漲的原因也說不清,現在知道了。這貪官污吏也真是“野火燒不盡,春風吹又生”呢。

    建國插了一句,“那是有適宜的氣候,見風就長呢。”

    進軍的香煙抽得一根接一根,顯得很興奮。建國抽煙有所控制,但也是大大超標了,進軍披露的秘密,讓他心跳加速。他想不到現如今竟然還有人頂風上?這一些領導不怕成為老虎,或者說,成為老虎,而又不被發現,誘惑實在是太大。

    進軍降低了嗓音說︰“有幾個高檔樓盤——我是在打比方——喂,我是在打比方噢——通過房屋中介轉手,加價15%,而這15%是沒有賬目的。房屋中介自然是從中得利的,但少得可憐,然後某些人就提走大頭。這某些人是什麼人?你懂的。這里面的細節,我就不說了,說了你也不懂。”

    如果說,房屋中介的小老板糊涂,為了些許蠅頭微利,就違法違規。而提取大頭的人,則是鋌而走險了。事情一旦敗露,起碼是“無期”,就在大牢里養老送終吧。

    建國听了不寒而栗。真正是前“腐”後繼啊!他絕對想不到,在目前的大形勢下,某些領導干部(肯定有領導干部參與,沒有官商勾結,是不可能的)絲毫不收斂,將身家性命全押上去了。

    他想到一個段子,看來這種段子是以事實為依據的,絕非空穴來風。也像文學創作,可以夸張,也可以白描;可以寫照,也可以春秋;自然也有留白。

    段子的大意是說,某檢察院有一個年輕的女公務員寫了一份檢討書,檢討書上說,我是一名剛到檢察院工作不久的年輕公務員,由于工作經驗不足,犯下嚴重錯誤,造成市政府日常工作幾乎陷于停頓,現深刻檢討,並希望大家有所借鑒,汲取深刻的教訓!

    到底是什麼教訓呢?

    檢討書簡明扼要地敘述了事情的大概經過︰前天,我們檢察長接到通知說,中央電視台記者要來采訪我市廉政建設工作的先進典型,經市領導研究,選了幾個廉政建設方面比較好的主管局局長來參加座談會,檢察長要我通知一下。當時因為快下班了,所以我在通知各單位時說的比較簡單,電話里就只有一句話︰“請你們局長明天上午九點鐘準時到檢察院來一下。”讓她沒有想到的是,後果十分嚴重。

    國土局局長接到通知後當場大小便失禁,心髒病突發,不醒人事,被送往醫院搶救,至今尚未脫離危險;財政局局長當晚就跑到市反貪局自首了;教育局局長晚飯沒吃就帶著幾位骨干和知己,還有一個三八紅旗手一起失蹤了,據說今天有人在加拿大看到他們了;工商局局長連夜殺死情婦,他斷定︰肯定是這狗日的出賣了自己;衛生局局長服毒自殺,還留下檢舉別人的一張名單;公安局局長當晚在自己辦公室里飲彈自盡。死前給夫人留下的遺囑只有一句話︰我走了能保住一大批人,希望他們會關照我的家人。

    一時間全市滿城風雨,各部委辦局的工作陷入了癱瘓和混亂狀態。這慘痛的一切,都是因為我的工作方法簡單造成的。我痛定思痛,深感內疚,特做檢討。希望領導能再給我一次機會,以觀後效。

    想到這里,建國一臉苦笑,我們的干部如果如此草木皆兵,風聲鶴唳,那一切傳聞都有可能。可怕,真的很可怕。其實不斷有披露出老虎的猙獰,遠比這更可怕。

    建國沖泡了咖啡,再主動陪進軍抽煙,他想挖掘出一些細節。什麼“我是在打比方”,還強調兩遍。建國听了就是“不曾偷”那意思呢。可進軍突然就不說了,建國不想為難他,這種事情,說不清;說清了,又怎樣?不說,也罷,給我留下想象的空間,讓我去發揮吧。如果他說了,我只有按照他路子走,反而束縛了我的想象力。
第三部 第四十九章 紅旗口房價飆升(三)
    進軍是既得利益者,他可以少賺兩個,但打破平衡是另一碼子事了。俗話說,你好,我好,大家好。防人之心不可無,害人之心不可有。他一個商人,做到明哲保身,也已經很不容易了。

    “那你認為江州的房地產走向如何?”建國還是想多套點干貨出來,他旁敲側擊。

    進軍回答︰“憑我一個開發商,是沒有水平跟你說個道道出來的。據官方消息,是說要控制房價,還規定房價不得高于多少。你信嗎?我不信。如果你平時听到一點什麼信息的話,那都是瞎說。當然不排除‘瞎說’有時有可能歪打正著,‘瞎說’有時並非是‘瞎說’。我在房地產開發上所以賺了一點錢,無非是內部有人提供信息,我既是近水樓台先得月,也要常在水邊走,盡量少濕鞋。容易嗎?”

    “那當然不容易!”建國說,“要我一天也過不下去。”

    “那——是,所以呢,你吃皇糧,享清福,旱澇保收。只要自己不貪就行。我呢,我不去打拼,吃什麼喝什麼?我在你面前,在延生面前就是放松,再放松。尋求一種平衡,否則的話,我人不早就垮了?”

    “那你說說,這‘最後的晚餐’是吃,還是不吃?”建國問。

    “吃,是肯定的。事實上我已經吃了。吃過這頓晚餐,我就退出江湖。從此江州房地產沒有廖進軍,但一定還有他的傳說——那是必須的。”

    進軍說得瀟灑,最後一句話拉得夠長的了。他又補充說,“我就整天喝茶喝酒。建國,我一定是你的第一個讀者。我說的是完整版的《古稀筆記》,平時延生和史靜零打碎敲的,統統的不算!”

    說著說著,他控制不住自己,滿嘴跑馬了,“每平1500元,給中介5個點,75元,還有1425元,一套房子以平均100平計,就是14.25萬。一幢樓30層,180套,只要你經手一幢樓盤,轉手可得2,565萬。我用500萬打發所有的開支,各種各樣的費用,滿打滿算。盡得2,000萬。怎麼樣?干不干。”

    他突然算出這筆賬來,看似不著邊際,實際是有所指向。建國跟著他算賬,顯然算不贏,只听到進軍又說,“也不要包個整幢樓了,心不要太黑,兩人合伙包一幢吧。一人盡得一千萬。怎麼樣?”

    建國記住了,做一個買賣可盡得一千萬。而且是空手套白狼。呵呵,按我現在的工資計,一百年的退休工資啊,可以把牢底坐穿嗎?

    《把牢底坐穿》,本來是一首膾炙人口的不朽詩篇,“今天,我們坐牢了,坐牢又有什麼稀罕?為了免除下一代的苦難,我們願——願把這牢底坐穿!”多麼絕妙的諷刺啊,當年的作者,和今天的踐行者,都是為了下一代。所謂的“五子登科——車子、房子、票子、妻子、孩子五子俱全”,可以歸納為最後“一子”。

    如果每個官員的財產都能夠公開的話,這些人還有必要這麼貪麼?還貪得起來麼,為什麼不能公開呢?

    建國望望進軍,仿佛對他有了更深刻地了解。可愛的進軍同志,你能這樣認識當今的人和事,說明你把握住了底線。也不枉我們做了近六十年的朋友。

    文建國對在經濟上犯罪的人有一種不可言狀的鄙薄,認為那是“小人”,而對純粹在“政治”上“犯罪”的,卻有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遺憾。前者完全是為了一己之利,後者則可能存在思想、主義之爭,還有時代的變遷等諸多變幻的因素,兩者不可同日而語。當然,如果兩者結合,或互為狼狽,或助紂為虐,那就是十惡不赦了。

    江州房地產在一步跨了三個台階以後,出現了有價無市,買賣雙方停滯不前的狀況。大家都在看相,誰也不知道誰能堅持到最後。

    住房剛需的內涵,應該是以自住為條件。可是在現實生活中,居然改變了詞意,對于住房的剛性需求,竟然被度娘解釋成為,“就是大眾為了財產保值增值的一種投資手段,對于沒有更好投資渠道的中國來說,這是大多數民眾的唯一選擇。”住房是用來投資的,是剛需?文建國真的不懂何謂“剛需”,他為自己知識匱乏悲哀。

    如此解釋,是與非?建國無法認定。進軍則解釋為,是投資上的“剛需”。

    建國想想似乎也有道理,既然是“唯一選擇”,那它就是“剛需”,但從詞意上來說,它又違背“房子是用來住的”本義。對一個漢語詞語的解釋,也與時俱進了。也不奇怪,《現代漢語大辭典》不停地編纂,那是新生事物如雨後春筍,特別是網絡的出現,每年都有大量的語言新生,並被全民認可。即使是錯的,但因為多數人錯用,或者名人錯用,時間一長就賦予它正確的含義了。

    建國搖頭,默然。因為房子而發財的,而改變家庭經濟狀況的為數不少,買方賣方都發財了,雙贏?誰輸了呢?贏的錢是哪來的呢?建國顯然沒有這個腦袋來解釋。

    建國想到倉巷及周邊的居民住宅,大凡二十年左右的樓房,空關房大概達到了50%,三四十年前的簡易樓房,目前大都人去樓空。他問進軍︰“江州的空置房、空關房有多少?”

    “不知道。”進軍回答,“這個,大概,不需要你文老夫子煩神吧?”

    “我也不想煩神,可也許對我寫小說有用。”建國露出了懇求的神態。好像進軍明明知道,卻不願透露。

    “我真不曉得。那是統計部門的工作,我想他們一是沒有統計;二是有了統計也是絕密。一旦公布了,那房地產就沒戲啦。你信不信?”

    建國若有所思,突然他又笑了起來。

    進軍問,笑什麼?

    “呵呵,莫非是‘無肩帶胸罩’的女人永遠不老?”

    “哦!……哈哈!”進軍大笑,說,“我的文兄如今說話也學會帶‘色’字了!名言!經典!絕對的‘文氏’經典語錄!”

    建國學說了一個“簡明政治經濟學”的段子︰“什麼是經濟?經濟就是做蛋糕。什麼是政治?政治就是分蛋糕。什麼是制度?制度就是規定誰先拿,誰後拿;誰拿得多,誰拿得少;誰拿得好,誰拿得差。好制度︰分蛋糕的人最後拿蛋糕。壞制度︰分蛋糕的人先拿蛋糕。最壞的制度是分蛋糕的人先拿了,多拿了,還不讓人知道他們拿了多少。而宣傳就是要讓做蛋糕的人感謝分蛋糕的。”編段子的人說︰“能把經濟、政治、制度、宣傳,解釋得如此通俗易懂,大神也。”

    進軍則說︰“好、壞、最壞,你我處于哪一類?真正的大神,是能主宰分蛋糕的人。”

    建國望著進軍,若有所思,進軍似乎揭示了某種真諦。
第三部 第五十章 付祖仁落葉歸根(一)
    付祖仁的歸來給付家村帶來了小康,甚至可以說是現代化。有段子說,以前是窮人往外跑,現在是富人往外跑。我看也不盡然。不,也許是我根本不知道“窮”“富”的標準。——文建國寫作筆記摘錄

    付祖仁在米壽那年(2015年)的冬天,在付家村他自己的養老院里壽終正寢。在這之前,他已經將自家產業逐步移交給了劉強東、付曉霞,交給了付家村。他留下的唯一遺憾,就是沒有看到女兒付瑩瑩的病情好轉。

    最傷心的自然是付瑩瑩,她失去了唯一的親人,在這個世界上,她不知道自己還有什麼指望。

    付瑩瑩孤苦伶仃,整日里以淚洗面。

    付祖仁走了以後,劉強東和曉霞不顧付瑩瑩的反對,態度堅決地將她接到自己的家里精心照料。付瑩瑩嘴上說不同意,但內心還是接受了劉強東和付曉霞的好意。

    付曉霞雖然已經是六十大幾的老太婆了,可她從此沒有丟下付瑩瑩一步。付曉霞對劉強東說,我們對付瑩瑩不得有絲毫閃失!在別人听來,也許這僅僅是一句干巴巴的大話,可在以後的日子里,付瑩瑩雖然有幾次欲尋短見,但每每在最後一刻,想到了曉霞,想到了強東,又都主動放棄了。

    付曉霞對她的照料實在是無可挑剔。付瑩瑩想發火,想耍脾氣,看看曉霞一副低眉順眼的樣子,又只得將無明業火悄然撲滅。有時憋得慌,又不得不使一些小性子。像火山的岩漿逐步形成,進入岩漿庫,庫存滿溢,而不得不發。

    付瑩瑩小性子耍過了,心里舒坦了,就覺得對不起曉霞,再跟曉霞賠禮道歉。如是一而再,再而三。

    付曉霞能夠理解她心里的苦楚,就跟她開玩笑說,反正我早已把你當作姑奶奶了。你呢,也不要喊我大姐,就把我當作貼身丫環使喚可好?付瑩瑩就再次打招呼,一副啼笑皆非的模樣,煞是令人愛憐。

    曉霞當真就沒有絲毫的怨氣?非也。

    付曉霞背著付瑩瑩,背著劉強東流過幾次眼淚呢。她把自己的遭遇說給建國听。

    建國就勸她,大人有大量,將軍額上能跑馬,宰相肚里能撐船。還夸獎她是不為小家為大家。又調侃說,誰讓你們付家村出了這麼多能人呢!

    曉霞就生氣,說,早知道你這種態度,就不跟你說了,沒心沒肺的東西!

    建國則說,您放心,付瑩瑩怎麼對你的,您盡管拿來對我就是了。

    曉霞撲哧一笑,道,你這是在咒我呢,以後不跟你說了。過了一段時間,她在電話里又跟建國說了。不說,她憋得難過呢。

    付祖仁的陵墓就在養老院,莊重氣派。墓址是他老人家生前親自選定的,陵墓的大小格式及墓碑也都是他親自敲定的。墓碑上只有“付家村人付祖仁之墓”寥寥數字。在他陵墓的旁邊,他希望預留下一小塊基地,其用意是不言而喻的,強東曉霞當然照辦。

    因為付祖仁的出現,付家村由自然村升格為行政村,小魚吃大魚,替代了付圩村(付圩大隊),成為基層群眾性自治單位,並提前步入小康社會。每個家庭都有拿工資的人,包括“五保戶”家庭。

    劉強東代表付祖仁成為不是村委會主任的主任,不是黨委書記的書記(黨組織發展壯大,支部改委員會了)。一時間在付家村內外,出現了“听劉強東話,跟共產黨走”的民謠。顯然,在平時的工作中,劉強東和村黨委、村委會存在著有悖組織原則的現象。

    曉霞听說後,開始反思。心想“貓論”有廣泛的群眾基礎,那是不錯的。老百姓只認好生活,誰帶給他們幸福,他們就認誰說話。首先是物欲的滿足,至于其他,則免談,或慢慢談。中國目前的農村,解決溫飽,達到小康是最大的政治。

    曉霞作為一名老黨員,卻不能苟同如此說法。她悄悄地跟劉強東潑上了冷水,很嚴肅地指出,不可造次,不可得意忘形。你搞得好,可以稱之為企業家,是民企中的佼佼者。你搞得不好,或老百姓得不到實惠,或當地政府得不到實惠,可以罵你是“資本家”,或“喪家的資本家的乏走狗!”

    劉強東目瞪口呆。他不曉得曉霞第二句罵人的意思。其實曉霞也只是由“資本家”聯想到了過去讀過的一篇魯迅名篇的題目,順便拿來一說而已,沒有其他意思。真正要她解釋的話,一時也說不清楚。

    劉強東想的是,我不可能搞不好的。我想的是怎樣才能搞得更好?劉強東問︰“老班長,老書記,我可以加入你們的黨組織麼?”

    “可以!組織上肯定歡迎你這樣的能人。”曉霞不動聲色地回答,她好像早就料到劉強東遲早會提出這個問題的。

    劉強東喜形于色,欲言又止。曉霞卻冷不丁地又是一句,“但沒有必要。”曉霞的語調輕描淡寫,樣子很是正經,是劉強東害怕見到的,付班長對劉二說話的那麼一種神色。

    “我個人反對!致富了就要入黨,這與黨員同志帶頭致富是兩碼子事。我更討厭入黨就要當官,還要世襲!”

    劉強東想,不知道觸動了哪根神經,說話態度這麼嚴肅。劉強東懵了,再看曉霞一眼,他就意識到可能是自己冒失了。他立馬轉換了口吻,自覺地也是討好地與曉霞說︰“我本來也只是隨口一說,正好,你也把理論給我理論理論,也好讓我徹底斷了這個念想。”

    曉霞看他態度誠懇,也就說開了自己的想法。

    不否認你和付老爺子的能力和人品,但你們最大的優勢,是能夠拿出足夠的資金投入運作,加上先進的管理理念。而當時我們正需要引進外資,我們最缺乏的就是資金。不錯,你們為家鄉百姓做了不少好事實事,我們付家村已經名聞遐邇,不是全國也有半個中國了。

    我作為老黨員理應歡迎你加入我們的組織,而且在你的企業里本來就要建立健全黨的組織,但這並不是說你本人必須是中共黨員。從某種角度說,你的非黨身份可能更有利于你開展工作。

    我想你就做一個開明的資本家蠻好,以後在你的企業內部支持黨組織的工作,支持工會工作。至于付家村村委會的工作要少干預,不干預。村黨委的工作更是與你無關,因為你連黨員都不是。組織有組織的規矩。那類“听劉強東話,跟共產黨走”的話,我不希望听到。我的意思不知道說明白沒有?
第三部 第五十章 付祖仁落葉歸根(二)
    付曉霞說話的態度很謙虛,不是問劉強東听懂了沒有,而是說自己說清楚了沒有。

    “老班長就是老班長,老書記就是老書記,政治覺悟高。我只是頭腦一時發熱,有點想法就顛簸顛簸地向領導匯報了。反正你听黨的,我听你的。”劉強東在這等問題上從不與曉霞發生爭論,他相信曉霞一切都是為他好。他知道在政治上由曉霞把關,是非常必要的。在付家村,在江陽這塊土地上,如果少了曉霞的幫扶,可能就是另外一種情況了。

    付祖仁先生周年忌日,劉強東策劃了一場隆重的紀念儀式,有江陽市一位副市長蒞臨,有團結鎮領導班子和付家村村委會全體成員參加。儀式的主要內容有︰一是墓碑落成揭幕。碑文半文半白,對付祖仁以“鄉賢”相稱,落款為團結鎮政府暨付家村村委會。二是“付祖仁紀念館”開館。聘請付瑩瑩擔任首任館長,並負責編撰付家村養老院院史。劉強東的意思是讓付瑩瑩有點事情做做,體現其自我價值,免得她整天沉浸于悲痛之中。

    文建國和史靜受邀出席儀式,建國也不客氣,在電話里就和曉霞約定,帶上廖進軍和葛一一同前來。劉強東也很高興,先在金陵江陽賓館安排了兩個最好的房間。當天晚上回到江陽市區,自然是好酒好菜招待。今天完成了紀念儀式,給付老爺子一個圓滿的交待,看看付小姐的情緒似乎相當不錯,劉強東分外開心。

    建國來,他是一定要招待的,而建國帶來了廖進軍,算是同行,又是一個喝酒的人(跟建國喝酒沒勁),今天喝酒必須是不醉不歸了,何況已經好久沒有多喝了。

    劉強東是東道主,一番客氣話以後,他就對建國說,今天我陪好廖總,請曉霞陪好一,麻煩建國和史老師幫助張羅。如此安排,建國認為劉強東很知己,何況自已喝酒也確實不行。

    劉強東與廖進軍,曉霞與一,正是棋逢敵手,一端上杯子就難解難分。建國和史靜見他們來了興致,卻是格外地陪著小心。史靜反正不喝,建國是點到為止。曉霞心里有數,就讓建國少喝點吧,萬一都喝高了,那如何了得?有建國保持清醒,她也放心。

    四個六十大幾,七十歲的老人了,還是“酒逢知己千杯少”。廖進軍與劉強東兩個男人的原始本性一開始就暴露無遺,第一杯剛下肚,就擺出決一雌雄的架勢。

    劉強東說,酒啊,裝在瓶里像水,喝到肚里鬧鬼,說起話來走嘴,走起路來閃腿,半夜起來找水,早上起來後悔,中午端起酒杯還是很美!

    廖進軍接著說,人生一次不醉,則終生遺憾;人生經常大醉,則會遺恨終生!酒飲微曛,花看半開。

    “這兩個才剛剛喝了第一杯,就開始說酒話了。一,我們也喝。建國、史靜,你倆隨意。”曉霞也以主人的身份招呼客人。

    “那自然,酒水酒水,酒就是水,水就是酒。”一不甘落後,也開始說段子了,“你們听好,酒水一杯,水酒一杯,一杯酒水,一杯水酒。顛來倒去的,說的不就是一個意思。所以啊,酒就是水,水就是酒。一個字,‘喝’!”

    進軍說︰“延生,你說得對。理解萬歲!人在江湖走,不能離了酒。”他端著杯子與強東的踫了踫,又是一杯。

    “人在江湖飄,那能不喝高。”強東接上去說了,也是一杯。

    進軍又是一句,“男人不喝酒,枉在世上走。”他主動給自己斟酒,再給強東斟酒。“男人不喝酒,沒有好朋友。”仍然是強東接上去了,兩人的酒也干了。

    “好!夠爺們。”一看看建國,說,“我倒是真的想看看建國哪一天能夠開懷暢飲才好。史靜,你不喝酒,但不要管建國好不好?”

    “在喝酒的問題上,我是從來不管的,可他就是沒有那份福氣。”史靜笑著回答。

    “建國,你真的就不敢放肆一次?”一不依不饒,繼續挑逗。

    “一,來來來,我倆喝。他不行。”曉霞想做和事佬,還有今天喝酒的殘局等著建國收拾呢。

    “他真的不行!”史靜這一次接口令很及時。

    “他不行?”一本來可以趁著酒興倚風作邪,興風作浪,按照慣有的思路開玩笑了,前妻和後妻都說建國“不行”,可見是真的“不行”。但想到當事人雙方都在場,而且剛才史靜接口令很及時,可見人家不像自己總是往歪里想。一只得立馬調整思路,裝著很酸的樣子說,“建國真幸福,我家進軍,我都是鼓勵他喝,讓他喝高了,他就不煩我了。進軍,你說對不對?”

    進軍與強東正喝得起勁,猜拳猜得雲里霧里,不知道她在說什麼,也馬馬虎虎地應付了一句什麼。

    建國則站起來轉移話題了,他說,我,鄭重地告誡同志們︰“請注意,以前,你們的表現,我書中都有;今天你們的表現,我書中也將繼續有。不要怪我不提醒,也不要怪我筆下不留情。”

    “那感情好!要是你的小說能夠拍上電視劇,我們自己演自己,也弄個明星玩玩,豈不更加瀟灑!可惜我沒有劉曉慶的本事,我只能扮演後半生,前半生由我家甦姍扮演怎麼樣?”一拍手叫好,又說得煞有其事的。

    一的話,別人都沒有在意,只有建國听了心花怒放,他自斟自酌了一杯,好像先給自己獎勵了。

    兩個老男人喝酒的氣氛感染激勵著兩個老女人,她們好像也要比一比,巾幗不讓須眉。一和曉霞喝的是紅酒,她們估計今天兩個男人肯定是可狹耍 頤橋 艘步羲嫫 蟆︰煬坪榷嗔耍 贍蘢淼納畽炔槐勸拙撇睿  淼男翁 贍鼙冉餃拿韉恪  倉皇強贍塴D薔禿勸傘br />
    付祖仁走後的第一年,付瑩瑩堅持每天為父親上墳,雷打不動。曉霞拗不過她,只好開著車從市區到付家村陪著她到墳上轉一圈再回市區,算是今天的作業今天做,今日事今日畢了。

    曉霞雖不能理解,也有怨氣,但她早已橫下一條心,像是檢驗當年對待毛主席和中央文件精神的態度,理解的要執行,不理解的也要執行,毫不含糊。而付瑩瑩常常露出一絲不易被人察覺出的狡黠。
第三部 第五十章 付祖仁落葉歸根(三)
    曉霞圍繞著付瑩瑩身兼數職︰老媽子,就像過去小姐陪嫁的老佣人,生活上的一切瑣事悉數全包;小丫環,也是陪嫁帶過來的,付瑩瑩所有不愉快的言語,全都向她發作,無人替代;專職司機,只為付瑩瑩一人動車子,如果需要私自外出,肯定先打招呼;知心閨密,兩人無話不談,直言不諱,交流讀書心得,且頻繁互贈禮品;人生導師,曉霞經常開導付瑩瑩,但由于處境不同,曉霞只能適可而止。她知道,付瑩瑩需要時,是循循善誘的教導;不需要時,那是喋喋不休的聒噪。

    付祖仁忌日周年紀念儀式以後,付瑩瑩的情緒得到了緩解。她對曉霞說,今後我要把精力放在打理“紀念館”事務上,原先每天跑一趟付家村的,改為一周一次,也可以遙控指揮,偶爾有重要人物來訪,我會盡量安排在“法定時間”。這一年里,你也太辛苦了,謝謝你!她似乎意識到佔用了曉霞的大量時間,有點不好意思。

    曉霞滿心歡喜地說,只要你付大小姐高興就行,我絕對唯你馬首是瞻。付瑩瑩當即抱著曉霞好好叫叫地大哭了一場。這一哭,算是將父親離世以來的所有痛苦、迷茫、煩惱和顧慮隨著她大小姐的任性脾氣,一起拋向了九霄雲外。

    付瑩瑩從此好像變了另外一個人,在館長崗位上認真履職,在介紹她父親的時候,充滿著驕傲;在談到付家村未來的時候,充滿著希望。而在日常生活上,她卻再也沒有給曉霞增加任何麻煩,一口一聲曉霞姐曉霞姐地叫著,讓別人听了只有妒嫉的份兒。

    曉霞對強東說,謝天謝地,精誠所至,金石為開。付小姐終于開竅了!

    在曉霞的精心照料下,付瑩瑩活到了七十七歲,自然衰亡,不治而終。曉霞和強東以耄耋之年為她處理了後事,就安葬在付祖仁身旁。那是後話了。

    付家村養老院在江陽市在江州市已經成為養老院的首選,當然是在經濟條件許可的情況之下。省城也有不少人看中了,但畢竟離開自己的子女遠了點,使得有些人家望而輒止,但並不影響養老院的名聲廣泛傳播。

    按照付祖仁的經營理念,收費以普通公教人員退休工資的可控範圍(苦了一般企業的退休職工)為準,且絕對保證物有所值。他曾經和文建國討論過這個問題,建國認為也只有這樣了,又不是搞社會公益。至于付家村籍的人員養老費用則是另計,不在書中交待。

    建國知道,要想養老院條件好一點,收費自然高一點,沒有免費的午餐,天經地義。其實條件的好壞只是一個方面,關鍵問題是養老院能夠給老人多少親情?自己家里的親情享受不到,到了養老院難道就能享受?有人說,親情是你養我長大,我陪你變老。如果失去了這一層自然的親情關系,天下還有沒有親情?

    早幾年,建國受付祖仁的邀請前去“考察”,並和史靜小住數日。建國刻意用苛刻的眼光審視養老院的一切,似乎找不出任何瑕疵,但冷靜下來以後,卻又感到不是個滋味。“不是滋味”,是什麼滋味呢?

    後來,也就是兩年前,史靜的嫂子在江州的一個養老院突然身亡。那天早晨,史靜接到外甥子的報喪電話,由建國陪同趕到養老院時,只看到嫂子的遺體正在被送上殯儀車,半截在里,半截在外,外甥子一臉的無奈與淒涼。等他看到史靜了,才開始落淚。史靜亦淚如雨下。

    那一天,史靜特別地難過,嫂子就這麼悄無聲息地告別了人世。臨走之前,身邊沒有一個親人,她想到了什麼,她想和誰說話,她希望見到誰?這一切都沒有答案。她有一個兒子,尚且如此,我呢?我走的時候會是一種什麼樣的情境呢?如此說來,老夫妻倆,誰先走,誰幸福。于是她和建國經常談論死亡的問題。

    她對建國說,你愛我嗎?你願意永遠給我幸福嗎?那就讓我走在你的前面吧,請允許我的自私。雖說是玩笑話,可讓人听上去卻是異常傷感,慘兮兮,怪兮兮的。人到了這一地步,已經別無他求,惟求可能多一丁點兒的親情而已。

    建國只是無言以對,陪著不尷不尬的訕笑。

    養老院的生活,建國听到的絕大多數傳聞是,“不是人過的日子”。對于這種傳聞,建國不願相信,他把其產生的原因歸咎于剛剛進入老年社會,又是由多子女向獨生子女轉型的時期,等我進養老院的時候,無論是政府還是民間,一切都會慢慢好起來的。

    有老話說“老吾老,幼吾幼”。建國突然想到德國養老模式中的“儲蓄個人護理時間”計劃,既是為自己“儲蓄”,又能適度解決“佣工荒”問題,還培養了年輕人敬老養老的意識和能力,同時,也給“朝陽產業”注入新的活力。他想起懷華的義工,那是有先見之明的。趕明兒,請劉強東考慮考慮,能否嘗試嘗試。      

    建國問過史靜,你哥哥為什麼沒有要兩個或三個孩子。史靜說,哥哥嫂子他們在準備要二胎的時候,不知道是誰提出了“只生一個好”的口號,黨團員要帶頭,我哥哥就自覺不要啦。哥哥五年前因病先走之後,嫂子就一蹶不振了,外甥子又忙,還有一個女兒要照料,這樣的人口結構,只有讓老年人進養老院受委屈了。如果讓小的吃苦,老年人也于心不忍啊。

    有智者言,如果將人的出生到退休比作第一階段,退休以後為第二階段,瀕死之時為第三階段的話,儒家、道家和佛家的三種哲學觀點可以作為參考。

    儒家提倡入世,“不知老之將至”“生,亦我所欲也,義,亦我所欲也,二者不可得兼,舍生而取義者也。”

    道家提倡道法自然,超越生死,不知自己是人,抑或蝴蝶焉?

    佛家則“生固欣然,死亦無憾。”坦然地面對死亡。

    如此一說,建國思忖,我們正在從第二階段向第三階段移步,只有學習佛家,主動向佛家靠攏,坦然面對死亡。否則又能怎麼辦呢?

    史靜曾經听說,省城有個81歲獨居的老奶奶,留下“我于昨晚去世,走時心如止水”一紙遺言。當她被人發現時,已經是去世兩個月以後的事了。

    史靜敬佩老奶奶面對死亡的坦然,但一想到瀕臨死亡絕境的時候,身邊竟然沒有一個親人,沒有一個人,不禁毛骨悚然。
第三部 第五十一章 文巽善之通天眼(一)
    母親和我說過,你爸爸有“通天眼”,能看清天上地下之物。我其實是不相信的。可回味父親以前說過的話,又不得不佩服。形象一點說,也許他老人家真有“通天眼”吶。——文建國寫作筆記摘錄

    建國的母親走了以後,父親文巽善更多地依附于建國,不是需要他在穿衣吃飯上照應多少,而只是希望建國能夠陪他說說話;不是指望建國說多少話,而是希望建國能夠多多听他說話。他的耳朵不行,思維還可以,其口頭表達于建國而言,差強人意。只要見到建國,他的精氣神立馬增長三分。

    有一天,父親突然問建國,我們居住的小區屬于第幾網格?

    建國被他問得莫名其妙,問︰“什麼網格啊?是干什麼用的呢?”建國與父親的對話是極為恭敬的。

    父親告訴他,听說現在不叫居委會,而叫“網格”了。以前你母親做過一段時間的居委會主任,下面有若干個居民小組,給人以一個社區的感覺。如今的網格,就是將居民變成了放在貨架上的物品,擺放得整整齊齊,有誰挪動一下,清清楚楚?你,生活在網格里都不知道?

    建國還真的不知道,問史靜,史靜也沒有听說過。

    建國對他大聲說︰“我倒是知道朦朧詩派的詩人北島的一首詩,題目是《生活》,內容只有一個字︰‘網’。這是不是一首好詩?”

    父親說,我不跟你談詩。建國對父親的態度虔誠,但骨子里,還是想敷衍。他討了個沒趣。

    建國乖乖地上網,查閱“網格”一詞。

    以前有母親在,他可以不听父親的,反正有母親在中間周旋。母親走了以後,他對父親是言听計從,小事大事都依了父親,90多歲的人了,不依了他,還想干什麼?

    網,本意指捕捉魚鱉鳥獸的工具,泛指多孔而狀如網的東西;格是指劃分成的空欄和框子;社區管理網格化則是利用網格化GIS系統以三維地圖為展示形式,將社會網格化管理中整個轄區內的人、事、地、物、組織、單位信息直觀展現、智能分析,實現整個市、區和街道的資源、事件的統一管理。

    人,一個個鮮活的人,納入網格,給人以一種什麼感覺?人在網中已經是夠壓抑的了,還要分成格子盛著?看來父親對居民網格化一說頗有想法。“網格”用于居民管理,不知為何人創新?

    建國又順便查閱了北島的《生活》,本來詩的內涵極其豐富,讀者盡可展開想像的翅膀,去思考,去發揮,去演繹。可以說是對生活的嘲弄,也可以說鼓勵人們沖破束縛。可偏偏有編輯解釋說,一個人生活在網中,還要有積極的生活態度,尋找屬于自己的生活,追求生活的豐富多彩。這,豈不勉為其難。如果將你用“網”縛住,用“格”框住,不知你積極的生活態度又從何而來?

    作繭自縛的蠶如果不能化繭成蝶,不知是否可有其他活路?莫非編輯有先見之明,預測到人們將生活在“網”“格”之中?抑或編輯了解國情民俗,安慰人們在“網”“格”之中好生生活?

    建國想到有位大學者談“霧霾”,“天昏地暗一座北京城,能做的就是盡量不出門,不去跟它較勁。關上門窗,盡量不讓霧霾進到家里;打開空氣淨化器,盡量不讓霧霾進到肺里;如果這都沒用了,就只有憑自己的精神防護,不讓霧霾進到心里。”真的超然脫俗,只要心里不想,就萬事大吉。蠻有意思的,我人在網格,我心可飛翔?

    建國對“網格”不甚了了,于是他就開始注意留心社區宣傳欄。那天他與史靜散步,終于發現了他要找的內容,建國用手機拍照。

    史靜說︰“怎麼?想競聘上崗。憑你原來的人脈,做個不拿工資的社區主任,市委組織部要讓你當典型了。”

    “我嘛,跟不上趟了。”建國一面說笑,一面指給史靜看。

    社區網格搞得極全面,內容極豐富,可謂無所不包。住在這樣的網格里,幸福指數有幾何?不知道。也許穩定安全是第一要務吧。

    街道網格介紹︰網格連心,服務為先,多元聯動,協調發展。其中有六化融合,是謂網格化信息化群眾化精細化法治化社會化;有十個一級網格,十聯齊發,十個社區,十個服務辦公室(十全十美了);其和諧目標是︰安全,有序,包容;其實現的途徑為︰多元主體,多樣手段,多種協作,多方並存。等等。

    如此官樣化,八股化,統一化,格式化,創新者也不可不謂勞苦功高。如果光看宣傳材料,一個街道社區簡直是盡善盡美,雖然一個社區不如人意處還隨處可見。

    他把社區宣傳欄上看到的,說給父親听。心想,父親肯定是又有高見了。

    果不其然,父親是一通牢騷。網格化管理模式是可以的,也不僅僅是居民工作,但不能將居民定格在網格內。生活在網格里,給人以窒息的感覺。你說呢?今後我死了,可以不建墓穴,但千萬千萬不要把我放在網格子里。撒向大地或森林,大海或長江,北湖也行。給我一個可以讓靈魂自由飛翔的機會,起碼是在形式具有可能。

    建國回說,你想多了。

    他說,我也就是隨口一說。但你有機會可以向上面反映反映,“還是叫居民委員會好”——那口吻極像偉大領袖的“還是叫人民公社好”——突出“居民”二字,強調居民自治,以人為本嘛。

    建國滿口答應。心想,過兩天你就忘記了。以前父親有話,往往是通過母親轉達的,經過母親的過濾,早就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了。現在沒人听他說話,他難過。不過建國對父親的話總體上是信服的。

    母親曾經開玩笑說,你爸有通天眼呢。

    建國說,哪有這等事,充其量他的智商高一點,沒事讀讀書,琢磨琢磨,自然就說得準一點。現在建國為了寫《古稀筆記》,就將父親“通天眼”的本事梳理了一通。

    建國印象最深的是68年年底,也就是他下放前夕,父子倆有過一次長談。話題從建國的前途談起。父親堅信,下放,只是過渡,是權宜之計。肯定是過渡,所有的下放知青在農村一輩子,是不可能的。這不符合一個國家的發展方向。

    建國說,但願如此。
第三部 第五十一章 文巽善之通天眼(二)
    談到當時的國家形勢,父親說,一山不容二虎,除非一公一母。這是“生態位法則”。他說,早幾年,有若干年《人民日報》國慶當天的報紙同時刊登兩位領袖人物,這不好。不是說睡在我們身邊的赫魯曉夫嗎?“臥榻之側,豈容他人鼾睡。”這也不符合民間的傳統。“出頭的椽子先爛”“槍打出頭鳥”。所以呢,我希望你好自為之。

    建國當時不以為然,心里,兩條路線斗爭,兩個司令部斗爭,他怎麼能用這麼戲謔的口吻,用“格烏司原理”一帶而過,有點大逆不道呢?因為是自己的父親,建國當然不敢責問。後來建國看到的材料多了,又不得不佩服父親,不管怎麼說,多少有那麼點意思,但這不是黨史,充其量算野史吧。

    全家下放的時候,母親悲觀失望,他卻異常樂觀。說是正好讓我回老家省親,政府還把我吃住行安排好了,何樂不為呢!這是國家的權宜之計,或者說某種運動的需要,是某種運動的副產品。下放的兩年,他在老家一改在江州的生活模式,天天走門串戶,陪著有親的,沒親的農民兄弟抽煙喝酒吹牛,生活得極其快意。

    在對待建國入黨問題上,他要建國順其自然,向組織表示願望就好,但沒有必要在條件尚不成熟的時候,左一次右一次打報告,讓組織為難,自己也丟面子。

    中共的偉大,他在新中國成立之初已經得出結論︰從一個只有幾十人的政黨到奪取5.4167億人口大國的政權,只用了28年,是了不得的,是不得了的。這樣的政黨,相信她,不會有錯。

    在建國讀大學選擇學科的問題上,父親分析了建國和懷祺的區別,雖然表示惋惜,但也不勉強,尊重建國的選擇。

    對于建國的第一次婚姻,他更是預料到將來的歸宿,真的是所謂知子莫若父了。

    就連建國的兩位好朋友進軍和延生在各自成家以後,卻又粘粘乎乎時,他說過一句讓建國都很吃驚的話,“進軍和延生早晚是一家人。”

    建國後來轉述給進軍和一的時候,他倆連連高呼︰“文老爺子英明!”“文老爺子萬歲!”

    最讓父親得意的是,他得到了“中國人民抗日戰爭勝利70周年”紀念章,因為他早就悄悄地和建國說過,共產黨遲早會認可國民政府在抗戰中發揮了不可低估的作用。只要是為民族利益作出過貢獻的人,作為人民的政府總不會忘記的。

    在他老人家接受了紀念章以後的小半年里,他的精神狀態處于高度亢奮之中。似乎歷史總是驗證了他預測的正確。他看好當下社會的政通人和,看好領導人的天時地利人和,寄希望于建國一百年的時候,中華民族的偉大復興。

    有一天午休後,他知道史靜和懷華出門去了,他讓建國關上房門,說我們父子倆好好說說話。建國笑著對著他的耳朵說,難道我們平時沒有好好地說話?他說,你不懂。我的意思是,我倆在沒有外人干擾的時候說話,是不想讓別人听到。

    建國看他好像還挺嚴肅,也斂起了笑容,問,真的很神秘?地下工作?口氣依然是調侃式的。

    不知道父親有沒有听到,但他已經開口說起他想說的話了。我想問你,後X時代,你怎麼看?

    就在剛才父親說要好好說說話的時候,建國想到的是年齡大了,可能是交待後事,不會再冒出“百寶箱”什麼的吧?

    乖乖隆的個咚!建國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他充滿疑惑地望著父親。是的,他相信自己沒有听錯——換一個人肯定不知道他說的是什麼。

    說實話,建國也曾經有過若干回,有過“後X時代”的那麼一閃念,可往往沒有最終結論,就中止了思考,也沒有跟任何人探討過。也許這應該是學者、專家和智囊們考慮的問題。這是建國的慣性思維。

    建國起身泡茶,茶泡好了,再點上煙斗,先給父親抽了一口,只給他抽一口。可以做的,建國都做了,怎麼回答父親的問話,他還沒有想出來。

    父親說,你也不要跟我故意磨蹭,你不說,坐下來听我說。然後請你這個副處點評點評?父親說得客氣,還有玩笑性質。可建國認為這是一個極其嚴肅的話題,一點兒也不好笑,但他仍然干巴巴地笑了笑。

    父親不管他,又拿過煙斗吸了兩口,就開口了︰

    ——共和國也快七十年了,有苦難有輝煌。一艘巨輪在大海里航行,優秀的舵手是不能或缺的。當然舵手可以是一個人,也可以是一個群體。簡單說,就是一個領導集團。

    ——資本主義目前沒有日薄西山,共產主義歷經坎坷。中國日益強大,政治、經濟、國內外問題錯綜復雜。

    建國這次笑得很自然了,“日薄西山”這一詞匯太熟悉不過了。他是通過閱讀毛澤東同志《新民主主義論》知道的,後來又知道了它的出處。那一段,建國至今能背出來(要背書還是趁著年輕的好),“資本主義的思想體系和社會制度,已有一部分進了博物館(在甦聯);其余部分,也已‘日薄西山,氣息奄奄,人命危淺,朝不慮夕’,快進博物館了。惟獨共產主義的思想體系和社會制度,正以排山倒海之勢,雷霆萬鈞之力,磅礡于全世界,而葆其美妙之青春。”毛澤東的政論文章是何等氣魄!後來他的同學們,還常常拿“日薄西山,氣息奄奄,人命危淺,朝不慮夕”這一組詞開玩笑,比喻一個人,或者一件事快進博物館了,個個都是脫口而出,倒背如流。

    ——你笑什麼?我雖然不是共產黨,但我了解我們共產黨,相信我們共產黨,像秦老書記那樣的共產黨。我是在為我們黨考慮呢。一個執政黨怎樣才能鞏固執政地位?我四個孩子有三個是共產黨,而且都靠上了縣處級,也算是給我臉上增光呢。
第三部 第五十一章 文巽善之通天眼(三)
    自從那次秦老書記給他提了意見,他就將“你們”,換成了“我們”,而且他認為自己也有資格稱“我們”了。

    ——我希望我們能夠幸福一生,國家不要再有動亂,不要瞎折騰。只要共產黨始終堅持自己的宗旨,國家總會越來越好,越來越強大。民主和法治是一個社會發展的方向。對平民而言,一個好皇帝,勝過不成熟的民主社會,勝過在追求民主過程中付出的犧牲;而社會精英追求民主則是不畏犧牲的。這里的難點,或者說是平衡點,在于既要追求完美的民主政治,又要盡量減少為之付出的犧牲。

    父親的話在關鍵之處,戛然而止。

    是的,他點到為止。給建國留白,讓你自己去體會吧。他不懷疑建國的智商,特別是情商。建國不懷疑父親的誠意,也能夠理解父親的老道。雖然這僅僅是父子之間的交流。

    話說到最後,父親念念不忘台灣回歸,要建國準備準備,陪他到台灣走一走。懷琴在那兒生活了幾十年,無論是藍天籠罩,還是綠地當道,很難說誰對及早統一更加有利。但一個國家的強大與否,與統一密不可分。他還開了一個玩笑說,我們文宅大院是否完整,並不重要。但國家主權沒有歸屬,所謂的強大就無從談起。

    建國點頭表示同意。自己也想去看看,祖國的寶島,阿里山、日月潭,說了一輩子了,就是沒有機會一睹芳容。于是他就主動跟懷琴聯系。懷琴那邊立馬反饋,興師動眾,並表示一切費用全包。

    可惜的是,父親不久就發作了帕金森住院治療,他也不再提起台灣一游的話題。建國沒有了雅興,文巽善也就留下了終身遺憾。建國也有遺憾,他後悔,沒有將父親的入黨要求,通過一定的程序向組織匯報。不過這樣也好,建國反正不好張揚。

    文建國當天晚上記錄下自己的想法︰

    “國家要長治久安,要保持長盛不衰,取決于體制的科學性和先進性,而非個人權威。

    對‘文革’過來之人,已經沒有了個人崇拜可信,不要迷信任何人,不要相信‘一句頂一萬句’的妄語,不要回到‘三忠于’‘四無限’那種愚昧落後的狀態里生活。人是有思想有感情的,在一時一事上,可能會產生崇拜,每個人也有崇拜他人的權利,只是不要刻意地‘大書特書’‘大樹特樹’。‘書’‘樹’也是他人的權利,但願不要全民愚忠就好。

    希望中國的社會主義能夠在地球上創造奇跡,在踐行共產主義的道路上永遠處于不敗之地,走出一條中國特色的社會主義道路來。

    ‘從來就沒有什麼救世主,也不靠神仙皇帝!要創造人類的幸福,全靠我們自己!’”

    建國把父親與自己的對話,以及自己的想法說給一和進軍听。

    一似乎早有思考,她說︰“老爺子高瞻遠矚,想得更遠。我雖然受過委屈,但我願意我們父輩打下的江山永不變色,不斷地自我完善,以實現共產黨人的最終目標。”

    “你老夫子真是閑得蛋痛!沒事,跟我喝酒。只談風月,莫論國是好麼?”進軍顯然對他們的議論沒有興趣。

    一則拍手稱快,她先鄙夷地對進軍說︰“你談風月還談得起麼?也不看看自己多大周年了。你的,不行啦!”話沒說完,她就先咯咯地笑開了。

    進軍還沒有來得及揶揄她,她又對建國正經八百地說︰“我最近突然看到一個詞,叫‘甦綽定律’,我就上網查了查,說是統治者的秘籍,秘而不宣;也有人說是偽作。但被我看到了,就不管它是否是“秘籍”,是否是“偽作”,而是看到“甦綽定律”對統治者的作用,及其反作用。

    歷代統治者都沒有走出‘甦綽定律’的怪圈。玩弄權術,可以解決一時,甚至是一個周期內的問題。但終究因為心術不正,所以無法長久。我們有沒有‘甦綽定律’的困擾?

    按理說,以解放全人類為己任的共產黨人是不應該運用‘甦綽定律’的。你,我,我們生是黨的人,死是黨的鬼。我們當然要考慮黨的前途和命運,否則我們還是共產黨人麼?”

    一的話其實是很實在的,可從她嘴里冒出來,又好像是在開玩笑。建國只是一個勁兒地笑,並不接話,他知道進軍不會輕易吃癟的。

    “什麼行不行的?多麼嚴肅的話題,你怎麼就想歪了呢?”進軍果然反擊了(其實風月話題是他自己先說的),“就你是布爾什維克?人家文老爺子才是布爾什維克呢,真正的。呵呵,黨外。生姜老的辣。”進軍說過延生,又重點夸獎了文老爺子。

    一認可進軍對老爺子的評價,說︰“那是,建國,你不可否認,其實你的想法,老爺子早就想到了,只是他說一半留一半,既婉轉地表達了自己的意思,又激發了你的思維。有專家說什麼‘實現由革命黨到憲政黨的演進’‘憲政社會主義’‘新社會主義’,這一些我不懂,我只知道,一個社會要進步,需要領袖,需要領袖集團,更主要的是需要建立一種體制,一種科學民主的體制。沒有規矩,不成方圓。”

    建國實在是對這些理論問題沒有絲毫研究,也沒有這方面的理論素養,無法說清其所以然,所以就不說了。

    進軍越听越糊涂,憲政之類的,他基本上沒有接觸。他說︰“你們談的越來越深奧,我的不懂。其實老爺子想說什麼,你文建國也不要主觀臆斷,你葛延生更不要隨意附和建國。你這個人老是往政治上靠。你熱衷于政治,除了有那點個人原因之外,說明了你男性化的傾向。”他的話,還是有意無意地順帶吐槽了延生一下。

    “此話怎講?”一問。

    “這還不清楚嗎,有人說,女人的酥胸總是引人注目的。政治就像是女人的酥胸,是男人就喜歡政治。我真有點懷疑你的性別,起碼也是懷疑你的性別傾向了。”進軍半是認真,半是玩笑地說。

    “謝謝您的理解,廖同志!以後你我就以同志相稱?”一說完,自己又呵呵地笑了。

    “老爺子隨遇而安,處世有道。他沒有得意人生,也沒有經歷血風腥雨,一生悠哉游哉。這可正是他的智慧所在。”史靜見進軍、一又在扯淡了,就突然發話,像在總結文巽善的一生,她說,“老爺子活得瀟灑,是的。可他四個孩子的人生道路卻並不平坦,各有各的辛酸和苦楚。這人啊,一言難盡呢!”

    屋子里頓時安靜下來,大家都在回味史靜的話。

    “哦喲喂,我听說過媳婦恭維公老頭子的話,沒有听過像史靜這樣恭維文老爺子的。史靜,你去當面恭維恭維,老爺子一開心,肯定還有六根金條留給你了。”一突然又嘲諷開了。

    “去去去,快七十的人了,別為老不尊的!”史靜笑罵。

    一瀟灑地哈哈大笑。
第三部 第五十二章 文巽善駕鶴西去(一)
    父親走得安詳。如果三年前,他沒有獲得“中國人民抗日戰爭勝利70周年”紀念章,是否會走得如此安詳?如果那枚紀念章早已頒發,也許他老人家的歷史,以及我們家庭的歷史,都可以改寫。——文建國寫作筆記摘錄

    建國的父親文巽善走得突然,卻又是十分的安詳。正是驗證了那句俗語,“意料之外,情理之中”。

    那天晚上,建國準備睡覺了,他習慣性地問父親還有什麼需要。文巽善示意建國抱他上床,他睡在躺椅上已經有一個星期了。睡躺椅是他自己的主張,為的是讓建國和佣工照料他的時候更方便一點。

    父親自從三年前患上帕金森之後,精神狀態急轉直下,且日漸消瘦,如今已經骨瘦如柴。三天前,建國要送他上醫院,他堅決不肯,斷斷續續地表達出,不要折騰,讓我壽終正寢的意思。

    建國抱起父親,就像以前大家唱得挺歡的那句,“它輕輕地一抓就起來!”想到這兒,建國感到好笑,感到一絲淒涼,又覺得有點不恭,趕緊斂起笑容。

    父親的帕金森來得突然,其實並非突然,而是建國平時照料不周,觀察不夠導致的結果。父親在醫院住了小半年,佣工換了六個,最後一個佣工,父親和建國感覺不錯,可以長期雇佣,就加了工錢帶回家來了。

    如何聘請服侍老人、病人的佣工,現在是城里人頭痛的一件大事。能夠和平共處,就十分不錯了。建國相信好人有好報,這最後一位佣工確實不錯。佣工姓付,比建國小十歲。他兒子在江州工作,本來接他來是養老的,可他耐不住寂寞,非得找點事情做做,也幫兒子減輕經濟負擔。

    建國稱呼他付師傅,私下里卻以兄弟相稱。听付師傅的口音,估計是江陽人。建國和他一交流,居然正是與文建國當年下放的團結公社比鄰鄉鎮人氏。山不轉,水轉。付師傅大概知道團結公社付圩村,還有一個付家村的情況,因為同是“付”姓,因為那個付家村是一個遠近聞名的小康村,居然還吞並了付圩村,還有那個聞名遐邇的“東方拂曉,霞光萬丈”的廣告語。

    建國笑笑,就此打住。他可不想讓自己成為人們街談巷議的主角。建國已經對付師傅產生了一種自然的親近。

    主人對佣人有了親近感,佣人對主人就容易上感情了。既然建國以兄弟相稱,那麼服侍老爺子就是服侍父親了。將心比心,付師傅對這份差事就更加上心。偶爾遇到老爺子有不滿意的時候,他不管自己是對是錯,先賠禮道歉,哄得老爺子開心。再有不協調的時候,他跟建國私下溝通,讓建國勸勸老爺子。建國一手托兩家,其他病人及家屬都羨慕老爺子好福氣,兩個兒子多孝順,尤其是小的,沒日沒夜地哄老爺子開心。建國也不解釋。

    後來付師傅的孫子上幼兒園,建國出面托人幫助“擇園”。付師傅對老爺子對建國兄感恩戴德,對史靜和懷華也都畢恭畢敬的。不光是服侍老爺子了,文宅大院里的重活髒活,他都搶著做。

    建國將父親抱到床上,發現父親的褲子又尿濕了。他老人家堅持不穿尿不濕,那鼓鼓隆隆的,很不舒服。後來他勉強同意用上了尿不濕墊子。建國只有依他。已經是人生的最後一站,一切隨他了。

    建國拿了干淨褲子想為父親換下,可剛剛把父親的屁股微微抬起,父親卻搖手,好像是說,不要了;又像是在跟他道別,“揮手自茲去”了。建國看到他瘦骨嶙峋的手臂剛剛抬起,就突然落下。他意識到父親真就走了,趕緊給父親換上干淨短褲,抽出尿不濕墊子,再手忙腳亂地將掛有“中國人民抗日戰爭勝利70周年”紀念章的西裝為父親穿上。

    西裝是父親與母親結婚時,母親親自為他訂做的。這件西裝比建國的年齡整整大了一個年頭,現在父親穿上的西裝,顯然是不合身的。母親曾經特地關照過建國,以後要讓你爸爸穿這一身西裝來見我。建國看看這式樣,摸摸這質地,他能理解母親的良苦用心,露出會心地一笑,有點苦澀,有點無奈。母親在天堂等著穿西裝的父親呢。

    文巽善的生命體征果真就慢慢地平靜地消失了,享年100歲。建國看看掛鐘,凌晨零點59分。

    建國也是七十歲的人了,身體還算硬朗。但沒日沒夜地與垂死的老人相伴,雖然沒有多少體力活,時間一長,體力精力也已經極大地透支。此刻父親永遠地睡著了,建國沒有絲毫遺憾。

    更深夜半的,他沒有打擾付師傅,因為他也不想折騰了。他所有的牽掛,好像也隨著他的父親一並去了。他和衣倒在父親身邊,很快就進入了夢鄉。

    父親一生幾乎不苟言笑,只是到了建國母親為他做九十壽辰的那天晚宴以後,仿佛被哪位神仙點中了某個穴位,突然打開了話匣子,並且一發不可收拾,好像要把九十年的故事匆匆講完。後來,他常常一個人悄悄地把玩那枚紀念章,會露出滿意的微笑,笑得像個孩子。最近三年,他開始口齒不清,邏輯紊亂,說話就更少了。他偶爾說話,咿啊呀哈的,只有建國一人听得懂,還有一半是連蒙帶猜的。

    文建國,一介書生——這是他給自己的定位。“百無一用是書生”,那是作者的解嘲、是憤懣,是呼號,是一種感情歇斯底里的發泄。他想,拿來為我所用,正好,真好!

    他又想到了那句名言,那句青年時代常常用來激勵自己的名言,“當他回首往事的時候,他不會因虛度年華而悔恨,也不會因碌碌無為而羞恥。”《古稀筆記》完稿後,又能做什麼?建國似乎又面臨了一個轉折點。先忙出版,這是應該的,可這也是建國最頭痛的地方。
第三部 第五十二章 文巽善駕鶴西去(二)
    《古稀筆記》是否具有很好的質量,是否具有社會價值?自己說得沒有用,是否動用市場運作,那是要花錢,要求人的。一想到市場,建國就感到頭痛,好像他這一輩子不食人間煙火,從根本上與市場無緣。

    一般而言,那些個有頭有臉的人物打小就一定會有許許多多的奇聞逸事發生,長大了必然驚天動地一番,甚至于在他們出生時就有天兆異象,或昭示著真龍天子的出現,或暗示著奇才天才的孕育,或五百年前從石頭縫子里一蹦而出,或……,起碼也有岳鵬舉刺字,司馬光砸缸,孫康映雪讀書之類。

    我文建國就是一凡夫俗子,如果現在即可蓋棺定論的話,那就是︰文建國——信仰共產主義(別人信嗎,別人嘲笑我嗎),少兒時代熱情,青年時代迷茫,中年時代冷峻,老年時代通透。順便搞個墓志銘的話,可擬︰我是誰並不重要。認識我的人很多;認識我的人很少。反正,這個世界我走過一遭。

    本來,他還想擴展潤飾,憑自己的文采是可以做到的。說到自己的文采,他對創作小說也就特別上心了。于是,他又听到了父親的嘮叨,他覺得悅耳動听,那感覺,那意境是極好的。或泉水叮咚或高山瀑布;或鋼琴交響樂或小提琴獨奏曲;或北風呼嘯寒風凜冽;或春回大地艷陽普照;或陽春白雪;或下里巴人。總之,“世事洞明皆學問,人情練達即文章。”能夠把自己的故事、听到的故事和自己想說的話寫下來,再加上“小說家言”就是了。

    睡夢中,建國不知道有幾次想到了小說創作。“小說家言”讓他一陣激動,醒了。這一覺,雖然只有四個多小時,但已經是近年來第一次享受到的奢侈。父親走了,就躺在旁邊呢。他甚至還笑笑,竟然是睡在死人的身邊,而沒有絲毫地害怕和厭惡,也許這就是親情,就是血緣吧。

    文宅大院子里已經少了一條曾經鮮活的生命,晨曦照舊照了進來。

    今天睡在建國書房里的,是那個趕也趕不走的廖進軍,他的呼嚕聲高一聲低一聲地傳過來,頗有節奏,好像整個文家大院子是他包下來的了。建國笑了笑,進軍打呼嚕的節奏相當的和諧,他換了一個姿勢,居然又蒙了一個回籠覺,這才起身洗漱,很淡定地開始報喪。

    他叫醒了懷華,再給大姐懷琴發出了微信。

    三年前大姐最後一次回家探親,79歲的大姐在臨返台灣的那一刻,父親突然老淚縱橫。他這是第一次在自己的子女面前落淚,可能父親已有預感,這是最後一次見面了。他覺得在四個子女中,最對不起的就是懷琴。如果她的母親當時還在的話,他想她可能不會輕易離家出走的。雖說現在兩岸往來方便多了,可是在心里,總是橫亙著一條無邊無垠的海峽,那不是一句“兩岸一家親”,就可以解決問題的。

    大院門楣上的“光榮人家”的榮耀和《中國人民志願軍軍歌》的激昂,曾經也激動過他的心靈。沒有兩年,懷琴杳無音信,給他帶來了長期的不安、歉疚和拷問。雖然在表面上,他波瀾不驚。

    懷琴欲哭無淚,那天,她知道就是生離死別了,“誰解鄉愁問寒暖,此心不盡總難休。”她不敢多看父親一眼,她在心里已經默默地道別過了,是永遠的道別。

    自從余光中的《鄉愁》問世以後,她就不再讀其他詩歌了,“鄉愁是一方矮矮的墳墓,我在外頭,母親在里頭。”“鄉愁是一灣淺淺的海峽,我在這頭,大陸在那頭。”作者為什麼要這樣寫呢?懷琴每次讀《鄉愁》,都是一次心靈的撞擊,或熱淚盈眶,或涕泗流漣;或欲罷不能,或不忍卒讀。真正是撕心裂肺,痛不欲生。

    建國一通視頻電話打完,若干微信發出後,讓付師傅打開大院大門,幾乎就在大門敞開的同時,史靜和一就最先進來了。不一會兒,喪葬一條龍服務的也來了,服務很簡單,只是布置了一下靈堂,交待了一下禮節。

    昨天晚上進軍說,老爺子快了。他請史靜跟延生回去,自己堅決不走,他說陪建國喝點紅酒好睡覺。建國的感覺甚好,就憑進軍這一番言語,不是兄弟勝似兄弟。多一個大男人睡在家里,讓建國心里安穩了許多。

    一徑直去了書房,廖進軍“濤聲依舊”,一將他直接拖了起來。進軍迷迷糊糊地說,老爺子走了?一問,你怎麼知道的?我剛剛做夢做到了。算你聰明!

    建國、史靜和二姐懷華,還有胡雅琴帶著文斌、文婭和全家一起站在文巽善的遺體前進香,向老爺子三鞠躬。

    進軍和一也鄭重地行禮。

    文懷華坐在客廳,她有著“拿摩溫”似的威嚴,她的衣著得體,頭發全白,梳理得一絲不苟,她一面接受著晚輩的問候,一面用一雙還是很有靈動的雙眼,看著建國他們忙碌。她滿臉的神色是冷冷的,讓人望而生畏。好的是她並不指手畫腳,建國能夠理解一個老姑娘的心態,不和她計較,還主動示意史靜為她續水斟茶。

    懷華已經計劃好了,等父親的喪事忙完,她就上養老院去了。

    懷華長期以來,對進軍和一總是離湯隔水的。她內心很是反感這一對活寶(懷華對他們的稱呼)的作派,但也從來沒有與建國說過,因為建國與進軍與一的關系太密切了。她不能說,不敢說。

    她曾經暗示史靜要與他人保持一定的距離。史靜謝謝二姐的關照,就把她的意思冷藏了,何況二姐並沒有明確的指向。自從建國的母親去世以後,懷華儼然是一家之主了。史靜並不想得罪“姑老太”,對她禮讓有加。

    進軍和一對她敬而遠之,除了必要的禮節之外,就當她不存在罷了。他們也不與建國、史靜討論對二姐的態度,也不計較她的古怪秉性,在敬重她的同時,也有點兒憐憫,大家心知肚明就好。

    建國按照父親的遺囑,一切從簡。沒有播放哀樂,也沒有播放其他人家喜歡播放的電影《怒潮》插曲《送別》,而是播放的《漁光曲》。

    一台老式唱機,聲音調到了在室內安靜的時候,剛剛可以听到的程度,听到的人,心弦無不為之顫動。
第三部 第五十二章 文巽善駕鶴西去(三)
    史靜、一和進軍都感到驚奇,他們熟悉這首上個世紀三十年代的影片同名主題歌。如果這時不算是哀樂,一早就放聲高歌,史靜也會跟著低吟淺唱了。

    進軍問,這是老爺子的遺囑?

    建國回答,是的。他問進軍,怎麼樣?

    “真的服了你父子倆了!”進軍肅然起敬,心想全天下也只有你文家這麼做了。

    建國說︰“這是父親特地關照好的,他只喜歡《漁光曲》。”

    建國今天听到的《漁光曲》,曲調甚是淒婉憂傷壓抑,而舒緩抒情。建國受到父親的影響,對《漁光曲》也情有獨鐘。那是在曠遠的海面上,表露出的一絲哀愁和壓抑。建國每次聆听或輕吟,都仿佛置身于海上顛簸起伏的小漁船上,讓他感覺著,自己似乎正在期盼著什麼,是風平浪靜,抑或暴風驟雨?他說不清,自己究竟是喜歡風平浪靜,還是暴風驟雨?

    建國曾經听到過用《漁光曲》的曲調譜寫的新歌詞,歌詞是很好的,但用上《漁光曲》的曲調,則頓時感覺丟分不少。好像那首歌的歌詞丟分了,也讓《漁光曲》曲調跟著丟分。為什麼會出現這樣的想法,建國不懂音樂,自然也說不清楚。

    按照文巽善的遺願,他和建國的母親一樣,遺體捐贈給醫院。

    上午九點二十分,120救護車來了,圍觀的鄰居已經是第二次看見文家大院出現了同樣的情況。圍觀的鄰居很多,他們平時難得一見文老爺子,對他傳奇的故事耳熟能詳。今天他百歲高齡壽終正寢,前來文家大院吊唁的人絡繹不絕,一時人滿為患。半個時辰以後,才輪到醫務人員舉行了一個簡單的接受儀式。

    醫生和護士圍繞著文巽善的遺體默哀,三鞠躬之後,市紅十字會的代表向文建國頒發了榮譽證書,又與之寒暄一番,才小心翼翼地抬著文巽善上車走了。

    建國將《漁光曲》音量調大,調到最大,讓父親在《漁光曲》的樂曲聲中悠然地永遠地離開文宅大院,逐漸遠去。

    建國知道,父親沒有死,他只是調換了一個可能是永久居住的寓所,並且有母親相伴,只是不再回到文宅大院了。

    建國的父母將遺體雙雙捐贈給醫院,讓建國不得不認真地思考對待自己百年以後的事情,他為自己的父母驕傲。父母的做法,顯然啟發了他。他曾經想問清楚父母為什麼要捐贈遺體,又覺得自己可能是多此一舉。自己照此辦理,就是最大的理解和支持。

    父母都已經走了,文建國未免就對死亡多了一些認識。除非為了職責為了信仰為了自由,可鞠躬盡瘁死而後已,可勇赴疆場馬革裹尸,可面對死亡放聲大笑。一般人都希望長生不老,講究無疾而終壽終正寢。

    據史料載,多有皇帝老兒尋求丹藥,且前赴後繼。就連知道“企不死而乃速得死”,位居唐宋八大家之首的韓愈到了晚年,竟也相信丹藥可以使人長生,終因口服金丹,中毒而亡。可見這長生不老對人的誘惑是何等了得。

    自然規律有生有死,天子與庶人同理。明末清初學者程允升有書雲︰“福壽康寧,固人之所同欲;死亡疾病,亦人所不能無。”人可以有良好的願望,追求幸福長壽健康安寧,又要正視現實,淡泊疾病和死亡的到來。

    有部紀錄片《英國百萬人觀看大叔安樂死》,講述了英國一個叫Simon的57歲大叔,在得了絕癥後到瑞士進行安樂死的整個過程。報道說,無數的人又在開始深思“安樂死”這個話題。直播死亡過程,圍觀者都會感到心慌和恐懼,但很高興當事人是坦然而幸福的,連死神都是溫柔地牽著他的手離開的吧。

    父親的喪事辦完不久,他和史靜商量之後,也一同到市紅十字會辦理了捐贈遺體的登記手續。

    史靜附加兩個要求,兩人的骨灰混合放進同一骨灰盒。這樣的話,我們,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建國欣然同意。第二個要求——史靜說——如果可以實施安樂死的話,我希望我倆在具備條件的情況下,手挽手地一同走向天堂。

    史靜知道建國豁達,但畢竟是第一次談論如此話題,她眼巴巴地注視著建國。

    建國笑曰,畢竟是文宅大院的媳婦,青出于藍而勝于藍了。OK!我們不是在謀劃死亡,我們是在籌辦一次浪漫旅行。

    他們在遺體捐贈登記表上特別注明,請市紅十字會屆時尊重個人遺願,在政策、條件允許的情況下幫助執行。同時他們給文婕寫下遺囑,將《遺囑》和《遺體捐獻卡》一並保存。

    進軍听說以後,笑罵︰“就你們這些個讀書人事多。建國秉承父志也就罷了,你史靜也是瞎起哄,搞得淒淒慘慘切切的。滿世界的,就你們的感情是天下無雙?是不是要我搞個授牌儀式?”

    “授什麼牌?”建國不解其意,問。

    “天下第一情種啊!”進軍若無其事地說。

    “我看不必了,‘天下’二字留給你和一吧,我們用‘江州’就夠了。”史靜極其認真地說。

    “我看可以!”建國說完,哈哈大笑。

    一則是口無遮攔,她說︰“你們的婚姻才有幾個時辰?我真懷疑你們早就暗渡陳倉了。建國,你老實交待,你和史靜究竟是什麼時候勾搭上的?”

    建國說︰“早知道你們這種態度,我就不告訴你們了,原來還想讓你們跟我們學的,也不枉做了一輩子朋友。不跟你們說了,道不同不相為謀。罷了罷了。”他只是笑笑,不作解釋。

    “一同志、進軍同志,話到了你們嘴里怎麼就變得這麼難听?愛情不分時間長短,不分年齡大小。難道愛情就要像你們那樣,分分合合,吵吵鬧鬧,哭哭啼啼,嘻嘻哈哈,才值得大書特書?”

    史靜第一次對一和進軍的言語反唇相譏。平時她像個乖乖女,不會,也不屑與一他們一爭高低。這一次她好像在宣示自己的愛情,理直氣壯,情深意篤。說罷,還向建國送去深情款款的一瞥。

    “阿喲喂,我的媽呀!史靜這一媚眼拋得,嘖嘖,讓我怎麼感覺渾身冷嗖嗖的。”進軍極度夸張地說,“延生,你看看,你什麼時候能夠像史老師愛建國那樣愛我?哈哈,我睡覺都要笑醒了。”

    “‘你問我愛你有多深’‘月亮代表我的心’。”延生不是說,而是唱出來的。

    這一來,史靜倒反而有點不好意思了,她說︰“唉,老都老了,哪有什麼愛不愛的。如果有來世的話,我一定早早地嫁給建國,他下放我下放,他援藏我援藏。我只是想不要太孤單了。否則的話,你們想想,在那種渺無人煙的山坡上,或是陰森可怖的大殿里……唉,那可都是野鬼孤魂啊!”她感嘆,好像已經身臨其境,然後又突然問一句︰“一,你不怕麼?”

    “誒,唉唉,史靜,史靜,打住!這話多晦氣。我呸!我呸呸呸!”一呸了一陣子以後,趕緊點上一支煙,深深地吸了兩口,再快速地吐出。
第三部 第五十三章 行知路上知與行(一)
    “知者行之始,行者知之成”與“行是知之始,知是行之成”,“知行合一”與“行知合一”的區別,有理論工作者去研究,學陶師陶任重道遠。陶行知無疑是當代教育的一面大旗,也許我們永遠在路上。——文建國寫作筆記摘錄

    文建國準備徹底告老還鄉了,因為退休以後擔任社會職務,一般以七十歲為線,建國不願打破“一般”的規矩。因為他認為自己也就是一般的人,一般的干部,還是以“一般”為規矩、為標桿才好。雖然他還有點依依不舍,特別是還有讓他牽掛著的李子媛。學陶師陶落地生根,還有很長的路要走。他相信李子媛會繼續走在行知路上的。

    建國常常在思考,陶行知究竟是一個什麼樣的人?我們究竟應該怎樣學習陶行知?

    有人提出過,“兩千年前孔仲尼,兩千年後陶行知。”顯然,我們對待陶行知,並沒有達到那種“言必孔子”的地步,也不可能在世界各地建立“行知學院”。是舍近求遠,是這句話的首創者權威不夠,抑或二者並不等同?可能都有點吧。但無論如何,陶行知先生是個人物。

    他15歲削發明志,他在學校宿舍牆上,揮筆寫下了“我是一個中國人,應該為中國做出一些貢獻來”的豪言壯語;三年的課程兩年學完,並以優異成績畢業;17歲時,考入了杭州廣濟醫學堂,他本想通過學醫來解除廣大勞動人民的病痛,實現自己報效國家的志向。但是,這所教會學校歧視非入教的學生,他不願意自己的思想受外國人隨意擺布,入學僅三天,他即憤而退學。他赴美留學,先是在伊利諾大學學市政,半年後便毅然轉學哥倫比亞大學,因為他認識到學市政只能做官,不能救國。1926年,他在南京神策門外老山腳下的小莊創建了一所鄉村師範學校,自任校長,還改“小莊”地名為“曉莊”,取日出而作之意。李公樸、聞一多遭暗殺後,听說特務已經把他列為下一個對象,他馬上表示“我等著第三槍”。

    建國準備有機會與李子媛再次好好探討一下陶行知,也算給自己的工作作一個了結,從此之後正式告別社會工作,正經八百地享受退休生活,南山品茶了。至于是否繼續文學創作,則要看《古稀筆記》成功與否。

    文建國從事陶研會工作十年,沒有听到有誰否定行知教育思想的——如今私下里否定大人物的議論實在是太多太多了——但是在培養學生的問題上,離開行知先生的思想和精神又實在是太遠太遠。從培養目標上說,有好多相近相似的地方。特別是幼兒園和小學低年級的生活即教育,即使不與陶行知掛鉤,也搞得挺熱乎的。到了小學高年級和初中、高中,就難說了。在具體措施上,在輿論宣傳上有時候相差甚遠,或者說,越來越鮮有人提及陶先生的精神和教育思想。

    “捧著一顆心來,不帶半根草去。”“千教萬教教人求真,千學萬學學做真人。”這一類精神層面的要求,不僅僅是針對教師和學生的——或者說陶先生是有所指的,但因為他是一個教書匠,只能拿老師和學生說事。其實對黨員干部來說,是十分貼切的,但整天拿一個民主人士的話來說事,又難免有些尷尬。

    就像“先天下之憂而憂,後天下之樂而樂”那句名言,它不是馬恩列斯毛的,也不是共產黨內的哪位領袖的,而是一千年前的封建士大夫的。如果時刻掛在嘴邊又成何體統。即使引用,也要加上“……範仲淹尚能怎麼說,我們共產黨人更應該怎麼……”的句式,共產黨人應該是道德最高尚,思想最先進,節操最崇高的。

    還有陶先生的“愛滿天下”,你一個民主人士的“愛”,來之何方,又施予何人?不過這一句口號式的名言倒是挺符合從教人員的,教師愛學生,往往是教師成為一個好教師的前提。

    總之,建國有一系列的問題準備向李子媛請教。五年前,史靜的“支教”徹底結束了,也想去看看子媛(建國和子媛在全省“陶園”活動時經常見面)。

    李子媛讓建國舅舅史靜舅母周末來。只要是建國去,她總要安排已經升任為副廳長的愛人作陪。子媛給他長期灌輸,建國舅舅是娘家唯一一個不是親人勝似親人的人。常副廳長愛屋及烏,見到建國舅舅比見到省委組織部部長還恭敬。

    建國要求,一是不用公款;二是除了常廳長,不請他人作陪。建國的意思主要是說說話,有其他人參加,就成了主要是喝酒了。“我討厭喝酒。”為了表示心誠,他最後強調了一句。子媛遵旨,她知道建國舅舅說的是真心話。

    小雪過後的一個雙休日,正是江南的初冬季節,十月小陽春。建國和史靜上午開車到了淳南鎮,中午就在子媛家吃飯,常遠也早早地恭候。李子媛的女兒常今年小學二年級,她外公外婆叫得親熱。常勝已經在上海讀大學,今年讀碩了。

    固城湖的大閘蟹是常遠帶來的。進入農歷十月以後,螃蟹性腺成熟,肉豐滿,公蟹母蟹各具特色。每人兩只,一公一母。常廳長沒有口福,他是痛風患者,“三高”也全佔了。

    建國開玩笑說,如今當官的小毛小病太多。現在人們的健康意識強烈,每次坐下來喝酒,沒有遇到過,說是什麼毛病也沒有的領導干部。

    常廳長承認,情況就是這個情況。人活在世上,該吃多少,該喝多少,都是有定量的,超過了,身體就發出警告,請不要再吃再喝了。

    子媛笑道︰“要我說,‘八項規定’來得太遲,自己又不知道自律。你應該向建國舅舅學習,吃喝控制得多好。七十歲的人了,什麼都不高。”子媛甚至還狠狠地瞪了他一眼。

    “我是職務不高,社會地位不高,工資不高,所謂‘三不高’是也。”建國自我調侃地說,“‘八項規定’內涵豐富,公款消費與公與私都是遺害無窮。”

    常廳長笑笑說︰“所謂‘三高’和‘三不高’並不完全成正比,關鍵的是要有自我保護意識,還有就是要有獨立的人格意識。有時領導讓你喝,你不得不喝,慢慢習慣了,自己就想喝了。其實也跟吸食毒品一樣,有癮呢。幸虧‘八項規定’還算及時,再發展下去,家破人亡,國破黨亡。”
第三部 第五十三章 行知路上知與行(二)
    史靜听得懂,可她還是打趣道︰“你們黨員干部,包括已經退休的,打啞語呢。我一個非黨非干的普通教師怎麼感覺是在听天書啊。”

    “史老師大智若愚,故意裝糊涂。”常廳長也湊趣說。

    “那是當然,我家史姨如果糊涂,還能在省重點成為翹楚!還能被我建國舅舅看上!”子媛不無自豪地說。

    子媛這一說,讓建國不自在了,他說︰“子媛,我們言歸正傳。因為我快到齡了,準備畫句號了。有些事情我想搞搞清楚。你說,我們陶研會的旗子到底能打多久?實話實說。”

    “‘紅旗到底打多久?’曾經是歷史上的一個疑案。不是專門研究黨史的人說不清。一件事到底能夠做到何種地步,自然也是以事實來說話的。”子媛說,“要我說,我可不管你們社團的研究,我更關心的是在我的學校,如何‘學陶’‘師陶’,至于‘研陶’嘛,更多的是專家的事。”

    建國想想,她說的倒也實在,現在好多“研究”都在普通中小學甚至幼兒園落地推廣,還要打造研究型的校園,好像掛上“研究”“科研”“課題”,立馬就提升了檔次,好像人人都可以稱之為學者了。不少老師對滿課時,對班主任工作能推則推,這就本末倒置了。就像有些“特級教師”,一旦取得了名號,似乎就改變了身份,只享受“特級”待遇,就不再做“教師”的事情。

    子媛一邊招呼大家吃螃蟹,一邊繼續說︰

    “現在研究會、協會已經泛濫,阿貓阿狗都可以。依附于官方的這個會那個會,無非是讓一些老干部退下來之後,老有所樂,老有所為,繼續利用原有的‘余威’,延續做領導做干部的體面。

    如果利用他們的資源為人民服務,也是好事。怕就怕——呵呵,你懂的。大多數普通老百姓退休以後除了忙孫子,就是男人泡在牌桌上,女人舞在廣場上。我不同意‘中國式大爺’‘中國式大媽’一說,可事實往往又是如此。

    更有甚者,有的人明明可以裸退,享受清福了,還非得再次登台亮相,來個華麗轉身。如果是重操舊業,做點自己原來熟悉的工作也就罷了,我擔心的是,有些人已經身披虎皮了,還得扯上時髦的大旗。

    陶行知先生是大人物,是旗幟,是招牌。此話怎講?比如說,先生是民主人士,是教育家,大凡以陶為旗號,掛牌的,或者有興趣的,也應該多少與陶先生有些許瓜葛吧。現在倒好,突然有一天,發現了某人與陶行知先生根本風馬牛不相及,竟也掛上了“陶”字頭餃。有些個社團協會基金會的,有多少是掛羊頭賣狗肉的?我不知道,所以也不敢妄加評論。我只想強調,既然打上‘陶’的旗號,就應該圍繞陶先生、陶先生的教育思想做點事。否則,你什麼不好干,非得扯上陶行知干嗎?”

    文建國知道她有所指,那是微信上的新聞。他搖搖頭,協會、基金會往往是官場延伸,如果內涵能夠相通,也就罷了,怕就怕是賣狗皮膏藥的。

    “恕我冒昧地問一句,建國舅舅,您可以不回答。你們有多少研究成果?當然我知道你們的工作重點主要是陶行知實驗學校建設,也就是放在學陶、師陶上面。那與‘研究’何干?呵呵。”

    子媛突然轉換話題,建國措手不及,汗顏。他控制不讓子媛發覺,畢竟是長幼有別。他端起酒杯,為子媛叫好,敬酒!

    子媛笑呵呵地說︰“如有冒犯,請建國舅舅原諒小的不是!”

    “即使我臉紅出汗也屬正常,但你絕對放心,我要的就是真話。”建國干脆挑明了說,“真話有時讓人不舒服,但無論如何要有讓人說真話的場合。”

    “臉紅是精神煥發,出汗是排毒。”史靜調侃道。

    子媛發覺常遠在跟她眨眼,她卻說︰“我建國舅舅出點汗,可以多喝一點酒,臉紅也不要緊。今天是在我家里,放開喝!當然我們按照您的建議,以說話為主,是吧?”她既調皮又討好地說。

    建國、史靜、常遠都笑了。說起來,子媛已經是五十歲的人,可她在建國面前依然以小姑娘自居,就像晚輩在長輩面前撒嬌,反正是童言無忌嘛。

    常遠說︰“子媛,你不讓建國舅舅多吃點,還要听你作報告?”

    “你錯了,我這是投其所好呢。不信?你問問建國舅舅。”她笑吟吟地又遞了一只螃蟹給建國。

    “是的,是的。你說的越多,我越開心。”建國說,“子媛你談談陶行知的‘真’”。

    “陶先生的兩句話很簡單,‘千教萬教教人求真,千學萬學學做真人。’可世界上最難做到的就是這兩句話。”她搖搖頭,好像很難回答,但她還是說了。

    ——我曾經參加過一次“行知伴我成長論壇”舉辦的開放式沙龍,台上七八人,台下五六百人。主持人問話很刁鑽,他問,在座的,包括台上的和台下的,沒有說過假話,沒有做過假材料,沒有報過假數據的,請舉手。

    我不談在這樣的大庭廣眾之下有沒有必要這樣問,問的效果是什麼,有了答案怎麼反饋。我想說,主持人能夠得到真實的答案嗎?面對答案——不論真假,主持人的歸納總結能到位嗎?主持人本人就是一位絕對只說真話,不說假話的人?所以,對于“無解”的問題最好不要提問。

    ——一般人,一般情況下,應該說真話,但是有關政治,有關國家民族利益,恐怕也是難以用“真話”來作為衡量標準的。電影《周恩來的四個晝夜》,講述了在三年自然災害時期,周總理到革命老區搞調研,延安人不說真話,是為了不給毛主席添堵。“善意的謊言”是屬于真話還是假話?

    文建國最近才看到的一條舊聞,說是河北省青龍縣縣城距唐山市僅115公里,但在唐山大地震中,這個縣47萬人沒有一個死亡。1996年7月,唐山大地震20周年之際,聯合國代表科爾向時任縣委書記冉廣岐頒發紀念章時問他,你這里能做的,唐山為什麼不能?“訓練有素”的冉廣岐回答說,唐山跟青龍二者沒有可比性。冉廣岐20年後仍然被“不宜作公開的宣傳報道”。
第三部 第五十三章 行知路上知與行(三)
    ——現在真話少,假話多。我的真話是,比如黨內生活,認真扎實過好“三會一課”就行。明明有規矩,不按規矩辦事,還非得不停地創造出一些新名詞?有些同志習慣于搞運動的思維,似乎有創新,有開拓精神,可以重用。“太陽之下,本無新事。”我的真話能夠在公開場合討論嗎?常副廳長,大領導,請您告訴我,能不能說?

    文建國在一瞬間冒出了“文革遺風”一詞,可又覺得不貼切,那是什麼呢?

    “能說,則說;不能說,則不說。”常副廳長笑笑說。

    建國也笑,他的回答絕妙,天衣無縫。

    “詭辯!你這不是真話,也不是假話,是空話、大話、廢話。是偷換概念!”她對建國舅舅說,“以前你們‘斗私批修’‘狠斗私字一閃念’,那一定很有趣吧?我不知道,過去的你們和今天的我們區別之所在?”

    ——再說陶先生的“一顆心”“半根草”,他是對教育說的,他自己也在努力踐行,這是無上崇高的思想境界。這可以是做老師,做干部的努力方向——能成為努力方向就很不錯了。可你們看看,教師隊伍里固然是存在著這樣那樣的問題,可干部隊伍呢,如果按比例計算,誰的犯罪率高?這還要我說嗎!很難想象,干部隊伍經常出紕漏,而一味地要求其他人員遵紀守法,我看是行不通的。

    ——就像我們有些家長,孩子在家做作業,他邀請幾個人在家打麻將,還不停地吆五喝六,這讓孩子怎麼好好讀書啊?我在為教師辯護,請不要把我看成是縱容老師違反師德哦。

    ——回到建國舅舅的話題,我的這些真話,也不一定需要在公開場合講,或者根本就沒有我講真話的場合。

    李子媛講得多好啊!

    她自斟自酌了一小杯酒,算是自我獎勵了。建國也主動倒了一杯,主動陪她。

    建國內心感覺得到她三十年前憤青的影子,作為她曾經的輔導員,現在的愛人,常副廳長此刻又有什麼感想呢?

    建國想問,又不想問。算了,沒有必要了。領導干部在群眾面前表現得含蓄內斂一些,完全可以理解。建國雖然意猶未盡,但還是繞開了話題。他說︰“子媛,退二線以後準備干什麼?”

    “哦,你可能還不知道吧,退二線的概念最近開始淡化了,原來的規定可能要修改,修改到什麼年齡,現在還不知道。而且女教師有高級職稱的可以延遲到六十歲退休。這一來,到我退休,還有十年呢。說繼續干吧,確實很累;說不干吧,又舍不得離開崗位。要想把學陶師陶能夠成為真正的校園文化,而且不會因人而異,還有很長的路要走。”

    她指指常遠又說,“喏,這位大領導想我早點退,就可以住到省城去了,但他又讓我自己決定。是不是和現在好多崗位上的干部一樣,明明有想法,就是不主動作為,一面要創新,一面怕犯錯誤。不表態不做事,就不犯錯誤了?”

    常遠嘿嘿地笑了。

    “你看,不打自招了吧?”子媛又說,“你曉得的,我的陶行知情結。而一所學校的校園文化與校長是分不開的。就像好多地方主官,新到任的往往要將前任的推翻,以示自己的政績。

    我退二線以後不怕單純的上課,我害怕後任推翻我的校園文化,而且就在我眼皮子底下,我還得認真完成一個普通教師的工作,這讓我情何以堪?每每想到這一點,我也就願意五十五歲退休算了。老話說,眼不見,心不煩。”

    “嗯,有道理。另外,常遠也需要人照顧,雖然距離不遠,但總是心掛兩頭的。”建國幫著領導說話了,但他不習慣尊稱,覺得還是直呼其名更親切一點,畢竟晚了一輩呢。

    “好,還是建國舅舅說得好!”常遠有了興趣,端起酒杯敬酒說,“剛才你們只顧說話,既不吃菜,又不喝酒。建國舅舅善解人意,我敬你一個滿杯!”

    ——我看到我的老師和學生能夠按照陶先生‘健康的體魄,農人的身手,科學的頭腦,藝術的興味,改革社會的精神’的教導成長,我認為我這一輩子值了。我自己似乎也達到了‘為一大事來,成一大事去’的境界。

    ——如果說,非得全面評價陶行知,讓我找出一點負面影響的話,那就是他的‘平民教育’。

    子媛停了停,建國舅舅果真凝了神,她笑了。她玩了一個小小的伎倆,繼續說︰“市場經濟以後,人人都在追求做貴族,起碼也想弄個土豪做做。而陶行知偏偏具有‘平民教育’的理念,所以他也就不那麼受待見了。

    比如先生提倡的‘農夫的身手’,所謂的精英是看不上的。其實,就是‘農夫的身手’也是隨著現代化發展而發展的。以前只需要使用釘耙鋤頭,如今需要掌握機械,甚至是駕駛飛機,或者操作無人機。哪來的負面影響呢?問題是看你如何理解,不可脫離實際。

    陶先生是第一個讓學生掌握開汽車技能的老師,這在七十年之前的中國,簡直就是異想天開,僅憑這一點,有誰能說,陶先生不現代化?沒有開創精神?不是偉大的教育家?”

    建國听著她的解釋,笑了,笑得很爽。子媛用的是先抑後揚的手法,最後三問,令人無可辯駁。

    “呵呵,事實上也沒有人明目張膽地否定陶先生,反對陶先生教育思想。頂多是,學起來不那麼帶勁而已,或者事不關己。因為陶先生沒有教我們怎麼應付高考,而我們教育的興奮點就在高考上。每年的高考期間,整個普教,不,是整個社會都像打了雞血一樣。到那時候,還有誰想起陶行知?就是你江州市陶研會在那一段時間里,也要讓步,少發聲,不要干擾了教育行政部門的常規工作中心工作重要工作。我想,這就是陶行知先生唯一的負面影響了。”

    李子媛說完了,她和建國,和史靜,也和常遠踫杯。她見沒人作聲,就有點疑惑,問︰“怎麼了?我說的不對。我一直以為,我的難能可貴之處,在于我堅持學陶,且沒有任何功利色彩。”子媛自我肯定,一點兒也不謙虛。

    “不,你說的很對。你的難能可貴之處,不僅僅是不帶有任何功利色彩地堅持學陶,還在于你對陶行知,對陶行知研究有著獨特見解。”文建國自己斟滿酒杯,向子媛敬酒。子媛也將自己的杯子再次斟滿,與建國舅舅一飲而盡。
第三部 第五十四章 人生百態誰有知(一)
    本章的故事只能算是《古稀筆記》的兩段插曲,它的人物和事件與《古稀筆記》的寫作本來沒有關系,但是,寫出來之後,我發現它為當今的社會現象作了一個必要的“注腳”,也是我們的生活背景吧。當年“開學第一課”,也是人生百態里的一朵奇葩。——文建國寫作筆記摘錄

    有一天上午,一沒有事先打招呼就興致勃勃地到了建國家,對建國說,其實我和進軍的故事還真不算什麼故事,我說兩個小故事給你听听,絕對真人真事。

    昨天晚上我的一位吳姓記者朋友說的,都是他的親身經歷。現在我就很巴結地向文老夫子匯報來了。

    第一個故事情節簡單,內涵豐富。

    若干年前的一個晚上,他(吳記者)在省城機場撿到一部手機,是當時的最新隻果款式(還沒有微信功能),他的第一反應就是,手機的主人,非富即貴。他很好奇,打開一看,好多省內名流,還有全國名流。他說給我听的時候,特地強調,請讓我用“名流”代替那些大名鼎鼎的人物。

    手機里的短信內容,有的不堪入目,有的驚心動魄,有的發人深省,只要有一定的文學素養,能夠將那些內容編輯成文,加以演繹推理修飾,就是現代版本的《官場現形記》。從短信的字里行間,他基本能夠判斷出主人何許人也了。

    他憑著職業敏感,不敢輕易撥出電話,就先回江州了。到家以後,他夜不能寐,同時也擔心主人焦急,他就用自己的手機撥了一個自己不熟悉的名字的電話。但無人接听。他又嘗試了幾個,還是一樣。他想著,干脆將手機卡毀掉,把手機扔掉,就當什麼事情也沒有發生過。正在他猶豫不決的時候,有人打電話進來了,是一個座機電話(他估計是公用電話)。他立馬接了,對方說話的口吻很客氣,開口即問,你有什麼要求?對方也不多話,只是希望能夠早點將手機歸還,並表示定有重謝。

    吳記者自然具有起碼的公民道德,按規定的時間,規定的地點把手機寄出。本來事情也可以至此結束,對方不守信用,他也奈何不得,何況他不想觸踫對方的哪根神經,也不想得到對方的什麼重謝。

    他知道,如今這個社會,有些人是紅道白道黃道黑道通吃,他是不願意拿身家性命開玩笑的。就像後來那個什麼宮廷秘事,英國人N被GKL搞死,外人不知道他究竟是怎麼死的?如果不是後來的事情敗露,那一條人命在某些人的手里不就是一只螞蟻一根小草嗎?

    可對方偏偏是守信用的人,三天之後,他收到一套精致禮品——宜興紫砂壺和茶杯,落款不詳。他上網一查,嘿嘿,出手不凡啊,價值起碼五萬。他將禮品精心收藏,不敢示人。

    後來的事情大家都知道啦,那位手機的主人就是Y某某,副省級官員,落馬了。

    說到此人落馬,還有一個連環故事。之前,Y某某將自己的第一搭檔送進了號子。其實這個搭檔本來也是有背景的,據說事發以後,搭檔的泰山大人“上京城告御狀”,這一告,就讓Y某某和他的前任搭檔成為同牢獄友啦。

    建國听了,大概知道了一點來龍去脈,此人被稱之為“SZ殺手”。如今的官員究竟貪腐到何種程度,貪腐官員究竟是一個什麼範圍的群體,他們之間有著怎樣千絲萬縷的聯系,他們心狠手辣到何種程度?

    建國陷入沉思。按他的生活範疇和習慣思維,他是讀不懂官場生態的。他望望一,無言以對。

    一也不管他,還有第二個故事要講呢。

    她說,第二個故事復雜了許多,為了敘述方便,我用Z某和K某代表兩位主角,肯定是男女兩個主角了。這個故事,我听了以後大有感觸,我想你建國需要素材,我就多問了一些細節,現在和盤托出。如果你不信,過一天我帶你親自去拜訪那位吳記者。

    “怎麼,史靜呢?茶,上茶,上好茶!”她似乎受到了冷落。

    “對不起,她不知道您姑奶奶駕到,出去買點東西,馬上就回來。”建國和她也不客氣,只听得她快人快語,像機關槍似的,幾梭子掃射,建國並不在意。

    “什麼茶?”

    “隨便。你懂的。”

    建國遞上一支煙,說,“不急不急,今天的水還沒開呢。”

    故事的開頭,富有戲劇性(為了敘述方便,在這里忽略一,讓吳記者直接講話),吳記者說︰

    ——有一天,我接到一個陌生電話,對方自稱是K某(女),K某先作自我介紹,中共黨員,某某單位中層干部,高級職稱。顯然是讓我放心,不是騙子。然後再確定我的身份︰實名是某某,筆名是某某。若干年前曾經為我的丈夫Z某寫過一篇報道,文章的題目是《……》。

    我一听對上號了,那是一篇“遵命文學”,滿滿的正能量,發表在《江州日報》。報道寫的是Z某在工作上,在社會活動中的突出表現,也是一篇傳記。

    對方說,約我見面,談談Z某現在的表現。她與Z某已經離婚,就是想找我說說話,讓我了解Z某何許人也,當然不是要追究我文章的責任,主要是心里難過,不吐不快,並且讓我不要怕。

    我當記者的,有新聞找上門了,豈能推辭?何況見面地點是她的單位。我當時是這樣考慮的,一是我的職業讓我很想听听對方到底說什麼“新聞(我意識到是新聞了)”;二是我以前畢竟寫過她丈夫的文章,有著某種關聯;三是作為一個有責任心的公民,听另一個公民說事兒,也是應該的。否則的話,路上遇到跌倒的老人,不更是沒人攙扶了。

    第一眼見到K某,頗有好感——我是用一個成熟男人的眼光來看對方的——她五十出頭的年紀,身材依然窈窕,衣著清爽,快人快語,說話(寒暄)做事(泡茶)都很得體。我心想,Z某艷福不淺,生在福中不知福。Z某本人其貌不揚,我知道的。

    剛剛落坐,K某口未啟,淚先流。她首先給Z某定性,是個下三爛,是個臭流氓,荒淫無恥。流氓不可怕,就怕流氓有文化。

    Z某有高級職稱,有一定的社會兼職,也算個小小的社會名流吧。
第三部 第五十四章 人生百態誰有知(二)
    故事是倒敘,K某與Z某離婚。離婚的導火線,是某一天,K某在Z某的公文包里突然發現了“Viagra(偉哥)”和治療“AIDS(艾滋病)”的藥,原本處于風雨飄搖之中的婚姻,必然徹底破裂。

    由于是K某提出離婚的,Z某獅子大開口,漫天要價。K某一時糊涂,只要離婚,盡量滿足對方。她當時因為手上的現金不夠,就打了欠條,只要送走瘟神,就阿彌陀佛了。

    離婚之後,K某才發現自己真是氣昏頭了,虧大了,整個兒就是一個二姑娘倒貼。于是K某就想追回頭,欠款也不給了。如Z某不同意,則將對方送上道德法庭,讓他身敗名裂,遺臭萬年。

    K某和Z某都是二婚,K某原婚配留有一女,Z某有一子。Z某大K某十歲,用K某的話說,他娶我,他虧麼?住我的房子,居家過日子用我的工資,他虧麼?他的西裝襯衫T恤,都是我為他買,他虧麼?連續三個反詰句,表明Z某不虧,虧的是她K某。

    K某如泣如訴,但沒有怨婦式的歇斯底里,情緒把控得恰到好處,就是一位白領在向知己傾吐不幸。

    我無法猜測他們二婚之初的甜蜜,以及婚後十五年的恩恩怨怨,一如歌曲《糊涂的愛》里所唱的“愛有幾分能說清楚,還有幾分是糊里又糊涂。情有幾分是溫存,還有幾分是澀澀的酸楚。”如果我原先與她熟悉的話,可能我可以與她互動,了解更多的來龍去脈。當時我只能是听她說,她說的是在離婚前兩年,和離婚後的一年里,她發現Z某的種種不是。

    Z某與K某協議離婚的前夕,正好到齡辦理了退休手續,這讓他擺脫了組織的束縛,更加肆無忌憚。沒有多時,他就在江陽市與一孀居富婆同居。富婆有別墅,有資產。

    人家所謂吃軟飯的男人知道天高地厚,知道投其所好,知道不出錢但要出力,而Z某無賴的本性很快就暴露無遺,不但好吃懶做,還想將自己的名字加到對方房產證上去,所以時間不長,就被那富婆趕出來了,一時成為喪家之犬。

    K某說到這里,才第一次露出笑意,好像Z某遭到報應。K某自己喝茶,然後又開始了她的敘述。

    離婚以後,K某翻閱了Z某還沒有來得及搬走的日記、通訊錄等,我的聯系方式就是這樣發現的,所以她找到了我。當然更主要的是她居然發現了Z某齷齪的“淫史記錄”。

    她慶幸已經離婚了,但也十分地後怕,居然與這個畜生同床共枕了十五年。她無法相信,一個生在新社會,長在紅旗下的高級知識分子,一個具有諸多光環的專家竟能如此不堪。所幸的是,她沒有被查出毛病。

    在“淫史記錄”上,K某一共發現有“二三十個”“三四十個”(均為K某語,不知是二三十,還是三四十)有兩性關系的女性名錄及其Z某與她們的故事。

    所謂故事也就是某年某月某日在某地見面,見面時做了什麼。做了什麼?無非是西門慶做的那些齷齪的事兒。因為Z某工作的流動性比較大,這就給他提供了到處播撒情種的可能。像馬季相聲說的,天天晚上入洞房,村村都有丈母娘。

    至于細節嗎,我不想多說,我也說不出口。

    當然,所有人的姓名,都是用字母代替。K某居然用刑偵的手段一一破解,對照正常的通訊錄,得以一一對號入座。無論是她破解的細節,還是Z某的情愛細節,她都沒有說,我也沒有打探。她說她準備寫書了,就是“地攤文學”的那一種。到時候還要請我幫忙。

    我不置可否,內心想的是,真有水平寫出來,也未必不可。至于是否“地攤”,再說。

    她說,她唯一欣慰的是,Z某沒有將魔爪伸向自己的女兒,否則的話,必將同歸于盡。現在她希望,將Z某的丑惡面目公布于世,同時奪回自己的經濟損失。

    我說,當初的離婚協議是有法律效用的。我問她,你怎麼才能挽回經濟損失呢?

    她說,Z某的律師通知我,某月某日必須還錢(有欠條為證)。我不還,讓他告我。我在打官司的時候可以揭露他的丑陋嘴臉,讓他無地自容,讓他首先輸在道德法庭上,讓他生不如死。

    我說事情沒有這麼簡單吧。萬一對方就不要臉了,就撕破臉皮,你怎麼辦?或者往好里想,那筆錢,他就不要了。畢竟夫妻一場,你還準備揭露批判嗎?

    K某一時無語,顯然她在權衡利益得失,孰重孰輕。“也許,我可以不再追究。”過了一會兒,她悠悠地說。有點無奈,有點如釋重負。

    當年乾隆皇帝下江南,登高遠眺,看到長江里船只來來往往,那有多麼繁華,問金山寺一高僧,“這一天到底要過多少條船啊?”高僧回答乾隆︰“只有兩條船。一條為‘名’,一條為‘利’。”“天下熙熙皆為利來,天下攘攘皆為利往。”呵呵,經典啊!

    一轉述的故事講完了,問︰“是否比我和進軍的故事更精彩?當然少了細節。你就用‘框框框’代替吧。”

    建國望著一,一時語塞。

    有可比性麼?他在想,進軍和一的故事發生自己身邊,確有其事,是愛情,是男人與女人之間的生活浪花,也有波瀾起伏。如果說作為小說素材的話,Z某與他“二三十個”“三四十個”的情人關系,近者可比已經披露出來的某些腐敗官員,遠者可比西門慶。說有些色情色彩濃厚的文學作品深刻地揭露了什麼,反映了什麼,那其實也只是一家之言。

    魯迅先生說《紅樓夢》,經學家看見《易》,道學家看見淫,才子看見纏綿,革命家看見排滿,流言家看見宮闈秘事!也就是一千個人有一千個哈姆雷特。

    “我這個故事都沒有敢跟進軍說,生怕他會N瑟。”一突然又說,“他會說,怎麼樣,我——廖進軍同志,還是一個好男人!”

    “怎麼,進軍是個好男人不好麼?”建國故意問。

    “哪里,不是這個意思。如果他真的像Z某那樣,我早就讓他有多遠滾多遠了。嘿嘿!”一說過了,才發現建國是在和她開玩笑。

    “說實話,這個故事,我听了還是很吃驚的,在我們這種三線城市,在當事人有一份體面、穩定工作,有榮譽、有光環的情況下,還發生這樣的故事,叫我真的不敢想象。”建國感嘆道。
第三部 第五十四章 人生百態誰有知(三)
    “不要說你不相信,連我也不敢相信。”一的意思,她就是應該比建國更開放才對路子的,“不過,話又說回來了,建國夫子,大千世界,什麼事情不可能發生呢?你說說看,前天的開學第一課,那是什麼玩意?那種男生,如果是我兒子、我孫子,哼!我的巴掌早就上去了。”

    “英雄所見略同。”一這一說,建國立馬表示贊同。

    前天晚上,全國開學第一課的節目才剛剛開始,一就給建國撥來視頻,開口就是粗話,“都TMD什麼玩意?這是全國——第一——課嗎?”“你們在看電視嗎?”“央視就這水平,還是你們教育部的水平?”她有意強調了“全國”“第一”。如果不是“全國”,不是“第一”,她也許還懶得追究呢。

    當時建國和史靜也在看,一一陣嘰里呱啦,無疑是激發起了建國的思維,他隨口便說,“安能辨我是雌雄。”

    一可能是一時沒有听清楚,問,“你說什麼?”

    “我說,安能辨我是雌雄?”

    “哦,哈哈哈!”對方傳來爽朗的笑聲。

    這邊史靜接過手機,還沒有說話呢,那邊視頻里也換人了,進軍也正好搶過手機來,看也沒看,先罵了起來︰“一個個慫樣鳥相,是男人還是女人啊?”

    “進軍老兄,請您文明用語好不好?”史靜控制自己不要笑出來,故意冷冷地說。

    “哦,對不起,對不起!不知道是您史大小姐,我以為是建國老兄呢。反正建國也在旁听著,史老師,你說這男不男,女不女的算什麼東西?您當老師的,看了惡心不?”進軍見是史靜,口吻立即變文明了。

    史靜說︰“進軍高見,一高見!”

    “我明明听到是男生的聲音,怎麼突然轉換頻道了?”進軍見史靜沒有不高興,又調侃了。

    建國已經接過手機了,說︰“不正是說雌雄難辨嗎?進軍兄,你也不要說,當年你不也留過一段時間的叔叔阿姨頭嗎?彼此彼此。”

    “不對,不對。”進軍反駁說,“我們當年是瞎胡鬧,是好玩,是時髦,是為主流社會所否定的。所以啊,後來我改邪歸正,光光頭,充滿著雄性氣息,滿滿的正能量。現在這是怎麼啦,上央視,還上課,還第一課,那全社會提倡什麼鼓勵什麼不是不言而喻的麼?這才是真正的瞎胡鬧呢!”

    進軍越說越來勁,三句不離本行,“以後打起仗來,還有人上戰場嗎?建國,你們教育怎麼啦?”

    “謝謝您的抬舉!”建國反應迅速。

    “我抬舉你什麼了?”

    “你們教育啊。”

    “是的,你們教育,你是教育一分子,你們之中當然包括你,你還不承認?”

    “謝謝!承你的情,那我就說兩句吧。”建國也不再客氣,他說,“教育的問題,不是教育的問題——我這樣說,說得清楚嗎?”

    “可以,猛地一听,有點彎彎繞。但我知道你的意思。就像你平時常說的那樣,社會問題,不是社會的問題;闖紅燈問題,不是闖紅燈的問題;孩子作業多的問題,不是作業多的問題。嗨,我早已習慣你說話的句式了。”

    “知我者,進軍也。”

    “少來,你想說什麼就說吧,延生也在听著呢。”

    “人生百態,社會萬象。奇怪嗎?也不奇怪。偌大的世界真正是無奇不有。不是有人說過嗎,狗咬人不奇怪,人咬狗才奇怪。這是出現在央視,全國人民關注的輿論焦點,且有奇葩綻放,那麼在日常生活中,盡可憑空想象好了。想有什麼奇葩,就有什麼奇葩。

    遲到,這要放在老師頭上,上課遲到就是責任事故。還遲到15分鐘?當你是平常播放連續劇呢。這是上課,上課就得遵守上課的規矩。我想這可能不是教育部的問題,他們都是當老師的出身,一般不會遲到。

    還有平時的少兒足球廣告,模特也是油頭粉面的,難怪中國男足老是沖不出去,廣告上那些孩子能夠沖出亞洲,走向世界嗎?踢足球的人都像你廖進軍就好了,赤腳爬天,牛逼哄哄,怎能不沖向世界?”

    那邊進軍听了早就不耐煩了,他也不怕建國生氣,說︰“文老夫子,再說,你就是對牛彈琴了。我是牛固然不好,但你看錯了對象,也說明你老師當得不怎麼樣。再說,那赤腳爬天的糗事,您還記得?”

    進軍在那邊笑得很是爽朗。

    正好史靜給建國端來了一杯茶,他也趁機下台說︰“我說得口干舌燥,史靜的茶來了,我也不想對牛彈琴了。”

    此刻一又說到了“第一課”,文建國恨得咬牙切齒,他接著說︰

    “對于前天晚上的第一課嘛,我自然看不慣那些‘娘炮’們,但對所謂的‘娘炮’個人,也不必過多指責,四個‘娘炮’的開場唱跳,還有18歲的青年打個雞蛋也說,‘我害怕’,裝模作樣的。

    至于是否稱之為‘少年偶像標桿’‘有思想的青年領袖’,我看可以和‘娘炮’一詞一樣對待——另說。因為我看到的是‘細腰寬肩的好身材’‘稜角分明的臉龐’‘可萌可帥的表現力令人驚艷’‘ 精致的五官(報評)’。我不感冒。

    應該受到指責的是教育主管部門和央視。給孩子們上課,起碼得有個老師的樣子,而不是一味追求明星效應。從小就被灌輸明星理念,商女只知後庭花,少年何以強?

    網上有人提出,‘課比天大’。上課遲到,還有什麼事情不能遲到?有人評論說,‘播了半天廣告,教會了孩子,再大的事也可以遲到!大一點的孩子就知道,播放廣告賺錢。就知道了為了錢,祖國的未來都可以出賣,還有啥子不能賣?’如此評論是否有點過激?我不管。但很犀利,很可怕,不知道是否能夠觸動某些人的神經。

    還有張杰唱《少年中國說》,‘少年自有少年狂’,不知出于何處?我懷疑自己的記憶能力,搞得我原文求證。人家梁老先生原文里,通篇就沒有一個‘狂’字。再上網查找,原來是張冠李戴。編歌的人也是胡扯淡,那是容易誤人子弟的。你憑什麼‘狂’?現在是該‘狂’的人不‘狂’,不該‘狂’的人瞎‘狂’,有人‘狂’得過分。

    我看這幫子導演和編劇,不知是無知,還是心懷叵測?”

    葛一一邊注意听,一邊使勁地壞笑。心想,這個迂夫子“憤老”起來,一點不比我差呢。

    她最後奉承建國,“不感冒”一詞用得挺時髦的。
第三部 第五十五章 大結局古稀收官(一)
    《古稀筆記》應該收官了,我希望這是一個“沒有結局的結局”,因為我還有激情和夢想。——文建國寫作筆記摘錄

    這一天是八月初十,建國生日,按民間說法,就是七十大壽,跨入古稀了。從過生日到過壽,是一個質的飛躍。建國想想,這不還有了一絲絲悲涼。他請進軍和一到家里來坐坐,避口不提過壽二字。進軍不會想到是他過生日,離國慶節還有12天呢。

    四個人剛坐下,建國就挑起了話題,“一天等于二十年”,大家都不陌生吧?今天,我們是否看到了真正的“一天等于二十年”。

    “那當然,不過那時我們都還小。但也不能不說,中國共產黨人的氣魄之大。”一知道建國又要做文章了,她說,“說吧,需要我提供什麼素材?”

    “一天等于二十年,共產主義在眼前。”“讓高山低頭,叫河水讓路。”一時間,中國人是何等的氣魄。有關資料顯示,一、“一天等于二十年”是馬克思提出的;二、在我國大躍進時期的“一天等于二十年”,中國社會主義對資本主義的趕超,脫離了實際。

    史靜說︰“這個話題他已經琢磨好幾天了,就等著你們來呢。”

    “我說你老夫子,有時真夠煩人的你,一天到晚研究問題、討論主義,累不累?”進軍問。

    “元芳,怎麼看?”建國故意不睬進軍,不無幽默地對一說。

    一裝糊涂,她問進軍︰“誰是元芳?”

    進軍還真不知道他們說的是什麼意思,他問建國,元芳是誰?我只認小芳,不認元芳。

    建國說,我問誰,誰就是元芳啊。

    進軍一臉木然,他曉得自己又被他們玩了。他說︰“那你問我啊,我就是元芳。”

    “你不是元芳,你是大呆鵝!”一又在揶揄他了。

    正在這時史靜端來咖啡,招呼進軍,夸獎他送的咖啡豆有多好,就轉移了他的注意力。

    建國和一已經就“一天等于二十年”的論題討論開了。

    一說︰“其實我們可以不問出處,英雄是不問出處的。只看這句口號是否有用,是否證實了它的可能。”

    “我查了有關資料,有專家說,這句話,存在‘科學’和‘空想’之分。也有專家認為是‘寫照’和‘願望’之分。我沒有能力研究,也沒有水平可以說,是共產主義能夠帶來‘一天等于二十年’,還是‘一天等于二十年’了,才可實現共產主義。我只是想說,自然科學的發展,真的讓我看到了‘一天等于二十年’的可能。我今天之所以提出這個問題,是看到如今世界發展實在是太快太快了。”建國說,“因為某一天,我們會發現某項科學發明的產生,的確是一天等于二十年,甚至是三十年,但不要忘記,它是整個人類科學發展的結晶,所以,既是‘一天等于二十年’,又不是‘一天等于二十年’。”

    “嗯,有點意思。你建國有想法,卻繞著彎子,兜著圈子說話?”一感到建國話中有話,但自己一時還沒有理出頭緒,建國的意思好像是說的因果關系。但誰因誰果,還是互為因果?

    “我並不是繞彎子,兜圈子。我即使繞彎子,兜圈子也用不著在你們面前這樣吧。”建國說,“我不是理論工作者,我是真的說不清楚。”

    “說不清楚就別說。你就說說,你的小說是怎麼寫的吧。不要彎彎繞了。”進軍就是干脆,在他看來,想到什麼就說什麼。生活本來很簡單,該說就說,該愛就愛,該恨就恨。多爽!世界的復雜性,就是你們讀書人給鬧的。

    “是的,在文學創作中,我們不談純理論的理論。只要用形象化的語言反映真實的生活就行。不講大道理。”一顯然對理論也不感興趣,她和進軍保持一致了。

    “就是啊。”史靜給一和建國一人遞了一杯咖啡說,“我讓他不要鑽死胡同。他說,不是鑽死胡同,是要把一些問題搞清楚。畢竟文學的政治色彩是不得不考慮的。”

    “那也難怪,我們文建國同志是副處級黨務工作者,不忘初心,不辱使命。”一的話里分明有諷刺。

    “是,也不是。”建國可不管他們的態度,他說,“唉,反正我也說不清。這個問題的起因是,我注意到了太多的高科技發展的信息,真的,假的,也許都有。但已經成為現實的太多,所以我也是突然想到了‘一天等于二十年’的命題,于是就想梳理梳理。然後就可以放進《古稀筆記》啦。”

    “建國,你說,不要受我們的干擾。你先把高科技有可能的發展說給我們听听。”一知道他肯定是為了小說創作。听史靜說,建國快要走火入魔了,一本百萬字的小說拿出來也確實不容易。

    好,我說。人們已經看見的我就不說了,我說一說在未來的十年,或者說是不遠的將來,可能出現的情況。

    “坐在家里,一個電話出去,什麼都可以坐享其成。快遞小哥滿天飛,你要什麼就有什麼。餐飲外賣自不必多說,其他什麼,只要你想要的,立馬就可以兌現。

    汽車將跟手機一樣,成為改變我們生活的移動智能終端。你坐在汽車上想到哪兒到哪兒,自然是無人駕駛,對著屏幕下指令就行。動嘴不動手。

    高鐵時速,從350公里提高到1000公里。如果說,古人驚嘆“千里江陵一日還”,是夸張,是對某種心境進行刻畫的話,那麼今天卻成為現實。“千里江陵一日還”就不成為值得炫耀的經典名句了,後來的人再讀這句詩的時候,就會說,那有什麼了不起?我一天繞個地球跑一圈都是平常稀松事。

    多麼美好的生活,人類自然也想延長壽命,于是就有科學家從尿液里找到了“長生不老”的奧秘。“返老還童”指日可待。不過如果每個人都可以不死的話,又違反了自然規律,那地球又會變成什麼樣子,我還沒有想好。”

    建國說到這兒,停了停,好像他不是在考慮小說,而是為整個人類發展操心呢。
第三部 第五十五章 大結局古稀收官(二)
    進軍打趣道︰“唉,我說文老夫子,如果真有‘長生不老’‘返老還童’什麼的,你可要第一個通知我噢,近水樓台先得月嘛。”

    “看你那模樣,就是一副奸商嘴臉。真的有了那種可能,你只能排在最後,士農工商。”一說得很干脆,她肯定把自己歸類到‘士’的階層了。

    “差矣差矣,現在市場經濟,沒有‘商’成麼?我不跟你計較,用實力說話。”進軍說得很過癮,喝口咖啡又說,“以前說是‘無商不活’,那個‘活’,只是靈活的活,活絡的活,盤活的活。現在已經賦予新的含義,是死活的活,存活的活,度活的活。請大家想想,沒有商,還能生活麼?”

    “廖兄所言極是。今天的社會,少了商,就無法生活了。一,你們也不要爭了,還是听我言歸正傳吧。”建國和稀泥,他還有好多話沒有說呢。

    再比如︰

    “我曾經讀過人工智能機器人的“九歌”,以“早春”為關鍵詞創作一首古詩,詩曰︰‘早春江上雨初晴,楊柳絲絲夾岸鶯。畫舫煙波雙槳急,小橋風浪一帆輕。’不知道的人是不是可以認為這是一首沒有讀過的唐詩?

    寫小說的時候,智能電腦可以根據作者提供的素材,盡情地演繹,又詳略得當,而且絕不重復,一如宋玉之描繪美女‘增之一分則太長,減之一分則太短’。

    小說脫稿了,想寫一篇後記。智能電腦會根據‘後記’二字,根據小說創作的背景,時間、經過、主要內容,甚至是你的思想動態,立馬完成了一篇後記。

    早晨起床時,想對旁邊的愛人說一聲早安。“小愛同學”已經為你開口了,‘親愛的,早上好!今天立冬,窗外正淅淅瀝瀝下著今年第一場冬雨。天氣偏涼,請增加一件羊毛衫。祝您今天有個好心情!’

    喝酒,也可以調控。經過智能電腦的人臉識別以後,它立馬可以告知某人︰根據你的酒量,你可以喝多少;根據你的身體狀況,今天可以喝多少。如果某人今天心里有事,或喜或悲,誠心買醉,那就簽下了生死狀,與他人無關。喝酒可以詩百篇,對酒當歌,人生幾何;喝酒可以盡興,莫使金樽空對月;喝酒可以傷感,舉杯消愁愁更愁。而這一切皆與酒精含量的多少相關,但智能電腦早已分擔了你的快樂或憂傷,你喝多喝少,與你可能創作的詩詞、小說、文章等等無關,只要你大腦里有那麼一閃念,它已經將你想要的文字碼出來了。唐詩宋詞什麼的就不稀奇了。”

    “那沒意思,沒意思!那人還是人嗎?怕只怕,哼哼,天天跟智能電腦打交道,自己遲早也被同化,成為不是機器人的機器人了。太無聊——透頂了!”談到喝酒,進軍發了一通牢騷,又回到了他的習慣思維上,“是不是我想和延生那個,那個什麼的,家里的智能電腦也知道?這樣說來,也是蠻有意思的。不過,如果它發出警告,今天不宜,現在不行!那多掃興,沒意思沒意思!”

    建國曰︰“錯也,錯也。一旦機器人發展到如此檔次,一定是已經具備了人類的情感和思維。只要是人類可能想到的,機器人肯定也想到了。到那時,不管是延生,還是一,統統比不上機器人了。你進軍有所需要……”

    一心花怒放,她搶著說︰“機器人說,今天讓延生休息,我代她上崗。哈哈!”

    建國本來也是心血來潮,想跟進軍胡扯一番的。哪知被一搶先了,他只有故作幸災樂禍狀。

    一又一本正經說︰“進軍同志,此事已經對你影響無多,你還記得“北湖1號”上說的話麼?”

    “什麼話?”

    “就是五十、六十、七十歲什麼的。”

    “哦,呵呵!不說了。那位李某人已經走了,他走得太早了。真是可惜了他。中國從此少了一位能夠讓我真心佩服的文人。”

    “有意思,沒意思,你都得接受現實。”一借機會又開始教訓進軍了,“想當年,第一個大哥大,第一輛摩托,第一部汽車,如今卻不肯玩微信?我看你干脆換個‘老人機’算了。”

    “好漢不提當年勇。當年是當年,今天是今天。我已經過了時髦的年齡。建國,是吧,听說你的手機玩得也不如史靜?”進軍早就習慣了延生的奚落,他當然也不願意老是被奚落,他轉換話題說,“我們還是關心關心建國的《古稀筆記》吧。”

    建國的《古稀筆記》從時間的縱向發展說,已經開始收尾了。收尾這個詞,太土,已經很少有人用了。用個什麼詞呢?現在多數場合多數人都借用上了圍棋術語“收官”。建國于是將最後兩章視為“收官之戰”,時髦高雅,是否能夠“完美收官”,就看最後沖刺了?

    建國記得自己前面說過,“良好的開端是成功的一半”,現在卻得說“行百里者半九十”了。中國的語言實在是太豐富了,太絕妙了,這咋說咋有理。前者給予鼓勵,後者給予提醒。明明是兩個差距很大的時間節點,道理卻是一個道理。

    他說,該說的故事已經說完了,現在“收官”了。建國將大致的情況向進軍、一作了“匯報”。

    進軍說︰“出版的事情你就不要煩了,我全包。”

    進軍大包大攬的,建國不好表示反對,他笑笑不置可否。進軍則認為,建國是默認了。

    一則認為,出版一事現在談,還為時過早,我們要幫助建國拿出第二稿,甚至第三稿。有大家說,“好文章是改出來的”,當然是指你建國自己修改,不過我們是高參,也功不可沒。

    “你一豈止是高參,你就是作者之一,沒有你提供的故事,沒有你的思想,《古稀筆記》也難以成稿。”建國說。

    一听了很高興,劈口就問︰“真的,假的?”

    “我已經考慮,要在後記里怎麼表示鳴謝了。”建國真誠地表示。

    “打住,打住。千萬不可。我可不願有對號入座的嫌疑。”一一臉嚴肅的樣子,她說,“還有,我對你的所謂‘春秋筆法’很有意見,是不是把書名干脆改為《古稀春秋》得了?”

    “你說的這個問題,我也考慮過,不瞞你說,我曾經定書名為《古稀春秋》,後來想我用“春秋”太大了。“筆記體小說”介于隨筆和小說之間,我看我的“古稀”有點像,當然是否完全符合“筆記體小說”的概念,我沒有把握。我只是借用‘筆記’二字,是否“筆記體”,交由他人批評。我只是將想說的故事記下來,且盡量‘真實’,有人願意看就行,形式應該服從內容。”

    “至于是否‘春秋’,並不是要在書名上體現,它是一種表現手法,如果你認為有‘春秋’味道了,我就覺得我的《古稀筆記》成功了。‘《頌》詩早已拍馬,《春秋》已經隱瞞’。簡單說,《古稀筆記》就是七十年歲月的記錄,復雜點說,是有保留的,寫出七十年歲月的演繹。至于是否“春秋”?不敢高攀。知我者《春秋》,罪我者《春秋》。
第三部 第五十五章 大結局古稀收官(三)
    我在主觀上是願意盡量能夠表達出葛一同志的思想的,因為她是我生活圈子里和進軍一樣,是最最鮮活的人,有故事的人,我只是寫出她的故事而已。從作者的視覺出發,可能會表示出一定的傾向性,有理解,有同情,有疑惑。因為我對事實實在是說不出一個子丑寅卯,那是史學家的事,也許還是史學家五十年、一百年以後的事。也許你可以等到‘解密’那一天吧。”

    建國顯然是對“春秋”作了一點研究的,一自己對“春秋”,則不甚了了,雖然她對建國的說教並不認同,但建國的最後一句話還是給了她些許安慰。她心里,深藏著不曾被完全打開的“潘多拉盒子”,希望還是有的。她不再作聲了。

    建國讀到過一首小詩《一切都準時》,偶爾听說到,就查閱了。

    網上說這首詩很紅火,但他就記住了一句,“在命運為你安排的屬于自己的時區里,一切都準時。”它似乎充滿了哲理,也勵志,卻也不乏宿命。

    當生活充滿陽光的時候,有可能遇到不測風雲;當道路坎坷泥濘的時候,有可能前面就是康莊大道。該什麼時候到,就什麼時候到,一切都安排好了。可是準時到來的“準時”為何時,到來的究竟是什麼?誰也沒有告訴你,而只是事後才明白一切。

    如果拿此一說,來作為對文學創作方法的詮釋,卻是完全正確的。無論是故事情節的發展,抑或是人物的演變,每個人,每件事都是在一定的時空里,該出現時,則必須出現。作者應該是“一切都準時”的主宰,是作品的上帝。

    建國認為該寫的故事已經寫完了,現在就是想听听葛一同志和廖進軍同志,以及史靜的意見,是否還有補充,是否還有所得罪?

    進軍一听又有了話題,他說︰“文兄,有這麼征求意見的麼,不擺上一桌酒,你能听到真話?哼!你要是只想听到奉承的話,我現在就可以說了。”

    “老話說,吃人家的嘴短,拿人家的手軟。這個酒,我是不能請的,你喝多了盡挑我喜歡听的話說。我得先听你說說我小說的毛病,你毛病挑得越多,我酒提供得越多。否則,沒戲。”建國立馬回答道。

    一則玩了個折中,她說︰“這樣吧,建國,現在呢,你立馬準備,我們一邊喝酒,一邊提意見。酒喝好了,意見也提完了。一舉兩得。史老師,您的態度是?”

    史靜笑笑,走到旁邊的小餐廳門邊,拉開了拉門說︰“我的態度在這里。我見到過蹭飯蹭酒的,沒有見到像你們夫妻這樣蹭酒蹭飯的。來吧!”

    “我的個乖乖,早有準備了。建國,你讓我多不好意思。”進軍看到桌子上擺著六個冷盤,又說,“冷盤有四個就夠了。史靜,其他菜也少點。”

    “虛情假意的,你真的不好意思就別吃!建國,我們先喝,讓那個不好意思的人服務。”一已經拿上了酒杯。

    “人家建國哪會像你一樣?史靜,酒呢?桌上只有菜沒有酒。”進軍跨進了餐廳,立馬對史靜喊著。

    “無酒不成席,”史靜拿了一瓶茅台進來,說,“你們三人喝一瓶,夠了吧?”

    “無色人漸稀,無財誰早起,無氣被人欺。”進軍說,“先不要定量,一定量,就沒興趣了。”

    一搶過話頭說︰“就是就是。史靜,你把床鋪準備好,大不了我們今兒就不走了。”

    “酒是穿腸毒藥。飲酒不醉最為高。進軍半斤,一三兩,建國二兩。正好。或者建國一兩五,進軍五兩五。”史靜一邊斟酒一邊說。

    “那不行,按比例建國多吃多佔了,我不虧了?”進軍好像受了天大的委屈。

    一可不管他們斗嘴,史靜剛剛把斟滿酒的杯子遞給她,她就先干了。她想的是,真想多喝,還怕建國沒有酒?她有滿肚子的話要說,很想讓建國通過文學作品替她“鼓嚨胡”,可一時不知道從哪兒說好。她又端起酒杯,敬建國,欲言又止。

    建國善解人意,和她說︰“說吧,想說什麼就說什麼。怎麼寫,是我的事。”

    “也好,不管說的是否有用,我說出來心里舒服。”她朝史靜一笑,好像要請史靜理解。她說,“我和進軍的故事,你寫得馬馬虎虎。我看就那樣了,再寫深寫透就成地攤文學了。但對我的政治態度政治觀點,我總認為是不尷不尬,半遮半掩,不痛不癢的。雖然你剛才已經安慰了我,但我還是希望作者有更明確的態度,更愛憎分明的立場。”

    建國沒有表態,一的要求讓他為難。建國在她說的政治問題上已經頗費心機了,可她仍然不滿意。建國默默地喝了一口酒,一時想不出該怎麼回答。

    “實在為難就算了。”一有點勉強地說。

    “一,你看這樣好不好?有關章節,你我再討論一次,我們一起推敲,我認為可以,就按照你的意見修改。我認為不行,我再跟你解釋為什麼。”

    “那,那也只好這樣了。”一好似無可奈何,但決定權在建國,他是作者。

    “一,我敬你一杯。我敬佩你的執著,認可你的思想深度,也欣賞你的豁達。至于在文字上如何表達,我相信我們可以達成共識的。”建國好像不忍心讓她勉強,只有安慰她了。

    “我看啊,行了。建國,你不要睬她,其實她早就放下了,她的日子比誰過得都瀟灑,她只是嘴上不服這口氣。”進軍在旁邊一直認真地听,看看不會有什麼結果了,才說話。

    “你喝你的酒,你又不是我肚子里的蛔蟲,你咋知道我瀟灑不瀟灑?”一又把進軍沖得老遠的,她接著說,“如果不是那件事,我起碼也弄個副局長退休。我,革命聖地延安出生,共和國同齡人,中共黨員,我也許還做著美夢呢。我也想為社會多作貢獻。可是我荒廢了三十年,起碼是十五年的光陰。唉,一言難盡啊!”

    一又自斟自飲了一杯,一臉悵然。
第三部 第五十六章 古稀古稀話未來(一)
    有哲人說,我知道自己無知。我說,正因為我無知,我才寫出了《古稀筆記》。大千世界,芸芸眾生。一個人不可能全知全覺。我願意通過小說創作,用共和國同齡人七十年的生活,探索共和國七十年的歷史。“吾道不孤”。如果說,能夠帶給讀者些許回味和思考,將是本書的最大收獲。——文建國寫作筆記摘錄                            

    《古稀筆記》脫稿。凡百萬余字,一百六十八章。一想到可能到來的“巨著”面世,文建國興奮不已,寢食無思。

    呵呵!不飛則已,一飛沖天;不鳴則已,一鳴驚人。不就是這個意思嗎。雖然文建國還不知道自己到底能否“沖天”“驚人”,但作為一個讀書人,能夠拿出一本自己寫的書,不能不說,心潮澎湃,思緒萬千。

    他又想起當年“倉大”第一節寫作課時的情境。四十年了,他到今天才體會到文學創作給自己帶來的無窮快感。像手扶著縴縴細腰的新婚妻子,像手捧著才出產房的嬰兒,像手攙著一同走向落日余輝的老伴,甚至就是與史靜相擁于病床,攜手共赴靈魂永遠歸宿的天堂。

    當然,他也有足夠的思想準備,如果不能出版,那只有很無奈地偃旗息鼓。但退休十年,生活充實,還參與了一定的社會工作,也算沒有虛擲年華,且身體依然健康,這一切足矣。

    想到最後,他又笑自己懦弱的個性一覽無余,做事說話總是留有三分余地,習慣自己給自己尋找退路。《古稀筆記》收官在即,“古稀”之後干什麼呢?他又多愁善感起來。

    唐朝詩人杜甫活了五十八歲,感嘆“人生七十古來稀”,明朝畫家唐寅只活了五十四歲,他卻填《七十詞》嘆曰︰“人生七十古稀,我年七十為奇。前十年幼小,後十年衰老,中間止有五十年,一半又在夜里過了,算來止有二十五年在世,受盡多少奔波煩惱。”由此可見,七十歲既“稀”又“奇”。誠乃“對酒當歌,人生幾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

    近些年來,建國身邊的人格外地重視對身體保養,一個個都希望自己是長命百歲,或者干脆長生不老。保健養生成為人們日常見面時,特別重要的話題。一句“多保重!”一如過去“吃過啦”的問候,勝過千言萬語。建國說不清,是自己步入了老年而有了這樣的語境,還是所有的人都提高了對生命的認識,格外珍惜今天的幸福?

    2018年的最後一天,建國和史靜主動約上進軍和一,說是到金山走走。建國強調不開車,不打的,嘗試嘗試那種謂之“慢生活”的生活。

    好一個“慢”字,一切從緩,生活狀態要慢,年齡增長的速度要慢。想想明天就正式跨入“古稀”年頭了,文建國很難形容自己究竟是一種什麼心情?他莫非是想拿慢生活來延緩步入“古稀”的歲月?哦呵,那是不可能的。

    四人約好一起乘公交。一老實交待,在江州已經幾十年沒有坐過公交了,嘗試一下,感覺一定還是不錯的。她對公交站台上電子顯示屏很感興趣,她說在外地還沒有見過,江州做得全國領先。

    上了公交,她就是天外來客。史靜不停地跟她介紹,剛才上車的時候,我代你和進軍每人投幣一塊錢,我和建國刷的“老年優惠卡”,只要二毛五,以六十到七十周歲為界。明年我們就可以完全免費,享受“老年卡”了。你和進軍反正是大款,平時也不乘公交。

    一說,我幸虧沒有辦卡,那叫聲多難听,人沒有老呢,倒先被它叫老了。

    史靜吟吟地笑著說︰“我們反正小老百姓一枚,它要叫,我也沒辦法。我在晚報上看過一篇小品文,專談江州公交,談‘優惠卡’。”

    一說︰“哦,我知道,我好像也听誰說過一個笑話。說有一個剛剛退休的老頭,曾經還是不大不小的領導,以前都有專車接送。他第一次使用公交IC卡,他的卡一靠上去,即有‘老年優惠卡’之鳴叫。這剛退休,專車變公交,原本心情就不咋的,又被硬生生地套上了一塊‘老頭子’的牌子,面部表情立馬多雲並轉陰。

    ‘老頭子’環顧四周,極不自在,似乎在眾目睽睽之下,瞬間就從原本呼風喚雨的壯年,立地搖身一變,成老人了。幸好他還有一定的社會公德,沒有跳下公交。但他發誓,從此不再乘公交,或者乘公交就投幣,或者辦一張普通IC卡。”

    “是的,公交卡有普通優惠卡A卡,5折優惠;有60-69周歲老年人優惠卡K卡,2.5折優惠;有70周歲以上老年人免費卡L卡;還有D卡、G卡、J卡等等。”史靜一一介紹。

    進軍听了直搖頭,他的意思是,這多麻煩。他是第一次听說,又覺得蠻好玩的。

    建國曾經琢磨,這人老了不願被稱之為老,一如“嘴上沒毛,辦事不牢”的毛頭小子,不願被他人小瞧了年齡。長者不願喊老,幼者不願叫小,人之常情是也。其實,長者也曾小過,幼者自然而老。想想紀曉嵐回敬乾隆皇上“老頭子”的戲言煞是精闢。長者盡可釋然,甚至快慰。至于是否叫“老年人優惠卡”,倒也可以商榷。

    史靜說︰“據說早先上海公交讀卡機更絕,70周歲以上老者可持‘敬老服務卡’免費乘車,讀卡機回應為‘老人卡,零元’。嘖嘖,不但‘老人’,還‘零元’。豈不更傷自尊?”

    一笑出了聲,說︰“明兒我也辦個老年卡,不要錢。一上車,卡一叫,不是立馬有人讓座位了嗎?”

    建國听了想笑,如果不是車上人多,就要調侃她了,“這位姑奶奶的精神好著呢,請大家就不要讓座了。”

    年輕的上班族在上班高峰時,一听到“老年優惠卡”、“老年卡”就發毛。你說這高峰期間,你老頭老太也來湊啥子熱鬧?你有事,什麼時間做不好,非得在擁擠的時間加入擁擠的隊伍參加擁擠的競爭?踫了,撞了,如何是好?

    老年人也強調老年人的難處,孫子女上學放學時間,是我能定的麼?此時不擠公交,你代我接送啊?誰願意高峰期間擠公交?
第三部 第五十六章 古稀古稀話未來(二)
    建國還听說,手持“老年卡”,一卡走天下。坐上一小時公交車,到郊區買菜。還有實在無聊的時候,就坐公交兜圈子,興許踫上個熟人,正好拉呱,一分錢不花,游遍江州城。還有老朋友拉拉呱,多實惠多愜意啊!

    四個人到了金山公園門口,才放下公交卡的話題,又扯上了公園免票的話題。

    “60歲以上不要錢。”進軍說,“人老了就不值錢了,一文不值?”

    建國感嘆,走到哪,都是人老了的話題。

    老了就老了吧,自然規律。他歸納段子上說的話,“正部副部,退下來一起散步。”再看看他們三人,多少有了點惆悵(其實是他先自惆悵了)。

    一卻正笑得邪門,她想到了那個只可意會不可言傳的段子,“歲月是把殺豬刀,紫了葡萄,黑了木耳,軟了香蕉。”露出一絲苦笑。

    這一天他們四個人在金山公園里真的就是慢生活了。想動了,就走走;想歇了,就坐坐,一切隨意。一個人提出建議,其他三人附和。建國本來準備中午喝點小酒的,結果是一提議吃點小吃,那就吃小吃;吃了一家再吃一家,感覺甚好。

    史靜提議劃船,那就劃船吧。同樣是劃船,與十年前北湖劃船大相徑庭,少了歡快和激情。畢竟又過去了十年,而且正是走向明顯衰老的十年。建國想到了,他不想掃興,所以就不提。別人有沒有想到,他不知道。說不定大家都想到了,都不願意提及。

    建國還想到了《240麗江行動計劃》,真荒唐!幸好沒去成。十年,父母雙親都走了。文建國又是一陣惆悵。

    傍晚回家以後,建國問史靜,今天劃船的時候,是否想到了十年前在北湖劃船?

    史靜說,想到的啊。本來我就是想重溫舊夢的,可突然發現氣氛不對勁。十年前,我是跳到小劃子上的;十年前,我們唱“蕩起雙槳”;十年前,我們還有青春的影子。你還想送我們紅領巾!如今則是“日薄西山”,至于哪天“氣息奄奄”?不敢想象,不敢想象。

    “建國,我想過的,誰走在前面,誰享福。那剩下的一個人,最後的日子是很難熬的。請允許我自私,讓我走在你的前面吧。”

    建國想,這是史靜第二次提出懇求了。唉,真的老了。

    宏觀上,老齡事業是“健康中國”宏偉藍圖里不可或缺的版塊;微觀上,對我們個人來說,一旦家里有了失能、半失能老人,或者自己成為那樣的老人,求生不能,求死不得,我們如何面對?這是個問題。

    建國後悔,說這個話題晦氣。雖然自詡為唯物主義者,但晦氣的話還是不說為妙。他讓史靜歇息,不要太疲勞了,中午吃的雜,晚上就喝點稀飯好了。

    已是子時,建國沒有絲毫睡意。他從來不失眠的,可今天,他的《古稀筆記》第一稿即將完稿之際,他處于下意識的亢奮之中。他坐在書房的電腦上,緊張地思考,這最後的結尾究竟應該怎麼交待?

    按常規思維,按語文課作品分析,按作文寫作要求,一是《古稀筆記》主要人物即將統統跨入“古稀”; 二是《古稀筆記》的歷史背景也即將迎來建國七十大慶。一就是二,二也就是一,兩者是可以合二為一的。簡單地說,《古稀筆記》該結束了。可他總是覺得意猶未盡,“七十而從心所欲,不逾矩”,那就隨遇而安,順其自然吧,是否“逾矩”?應由讀者批評。

    四個人在金山閑逛了一天,就把這一天所見所聞所思所想所說的內容如實地記載下來,突出一個“慢”字,作為最後章節,可以麼?

    從一開始上公交,就扯上了“老人”話題,真是上什麼山,唱什麼歌。不服老,還就不行了。人生無常,誰也不知道,明天和意外哪個先來。但請菩薩保佑吧。不是一直有人說,金山菩薩是很靈的嗎?

    進入金山公園的第一要務,是在江天寺山門敬香。進軍就是一副大款作派,他敬香一定是十三炷,那是功德圓滿的高香;一敬三炷;史靜敬三支。別人燒香的時候,文建國在一旁默默地看著,不開玩笑,不說閑話,從內心以示敬重。

    建國這一生在旅游景點僅僅敬過一次香,三炷。那是在山東曲阜孔廟,敬給孔老夫子的。孔老夫子是文曲星下凡,冥冥之中,孔老夫子是否暗示過文建國可以搞點文學創作?

    在古法海洞洞口,進軍和延生爭執。一說︰“白娘子為了追求自由和幸福,勇于和法海斗法,最後被鎮壓在雷峰塔下,實在是可憐。最可惡的就是法海,一個老和尚煩人家青年男女之事干嘛?吃飽了,撐的!”

    “法海自有法海的道理。他是為了許仙好。”進軍說。

    “好個屁!”一說話很嗆人,“如果真是那樣的話,他最後也不會落到躲在蟹殼里的下場了。活該!”

    建國插話說︰“法海是封建統治者衛道士,統治者需要法海;絕大多數人說法海多事,許仙白娘子的婚姻與他何干?所以魯迅說,雷峰塔終究是要倒掉的。”

    “我看你是小說寫得走火入魔了,這話說出來真真假假,正正反反,讓人猜謎語呢。”一眨巴眨巴眼楮,猜不透建國是幫著誰說話,她回懟建國。

    ……

    建國把今天的事情梳理了一遍,記下。

    香煙抽了不少,先把煙蒂處理掉,太多了,史靜要講話的。再沖上一杯咖啡,再點上一支煙。瞌睡還是泰山壓頂似地壓將下來。有那麼一瞬間,他還在想,泰山壓頂不彎腰與瞌睡如山倒,究竟誰更厲害,更真實?可沒有一會兒,他已經在大床上睡著了。

    在國慶七十周年的那一天,建國和史靜邀請進軍、一,還有曉霞、強東來家里聚一聚。根據人臉識別技術,每個人都有了酒量的科學依據,還有可以超標的限度,就連史靜也被告知,可以喝一兩上好的紅酒,正好一和曉霞都帶來了進口高檔紅酒。
第三部 第五十六章 古稀古稀話未來(三)
    長篇小說《古稀筆記》已于2019年9月1日正式出版銷售,在江州新華書店發行。第一版三千冊,是進軍主動掏的腰包。

    建國說是自負盈虧,不就兩年工資麼?可進軍幾乎要和他翻臉,問他還是不是朋友,快六十年的朋友?你應該主動說,咳!廖兄,出版事宜交由你全權處理,贏利算我建國的,虧損是你進軍的!

    建國無奈,否則的話,進軍與他“割袍斷義”。

    劉強東知道以後,責怪曉霞沒有及時掌握情報,他把我這個曾經的情敵寫得入木三分,又很得體。小說出版費用應該由我承擔才好。

    2029年國慶節,曉霞和強東作東,請建國、史靜和進軍、一到江陽小聚。以前出門一般是進軍親自駕車,他說別人開車,他坐在車上害怕。如今出門的工具,是輛會飛的無人駕駛汽車。車牌是“FL00001”(F代表“飛”),又是江州“拿摩溫”,進軍在江州又有了江湖上的感覺,拉風了一年的時間。

    “FL00001”是一個舒適的移動包廂,沒有方向盤、剎車、儀表盤,只有一個屏幕,一切皆由“北斗”安排。一在手機上設計好程序,告知汽車什麼時間開始啟動,去哪里,該飛的時候它會飛,原本一小時的車程30分鐘就到了,還包括啟動和停車的時間。

    曉霞的手機上顯現出“FL00001”啟動的信息,她剛剛將水果準備好,茶泡好,“FL00001”已經停靠在強東別墅的大院子里了。

    時間到了2049年。呵呵,建國和史靜還活著,進軍和一,曉霞和強東也都活著,且一個個身體健康,都像七十歲的樣子。至于他們的孩子們,當然也一個個挺好的。原因嘛,就是中國科學家率先從人的尿液里找到了“長生不老”基因,經過科學提煉,再返回人體。據說這種基因,只產生在向善向上的人的軀體里。

    地球村已經人滿為患,聯合國正在實施第一批居民移居距離地球31光年的“地球Ⅱ”計劃,預計明年(2050年)將獲得成功。廖進軍和劉強東已經申報第一批移民,不是全國第一,但起碼是江州第一。

    這年國慶日,共和國百歲生日。前一天晚上十點,文婕打來視頻,說是率全家老小20余人(文婕早已當上奶奶)回國參加百年慶典,剛剛上了“美中”號海底隧道飛行列車,第二天凌晨到上海,然後轉高鐵,中午到家吃午飯。請老爸多做幾樣好吃的。

    這種超高溫磁懸浮列車,時速2000公里,通過太平洋海底隧道也就是2個多小時。

    中國已經是世界一流強國,中國人均收入進入世界前四十名。世界上各個國家淡化了意識形態之爭,各國人民選擇走自己的路,中國特色的道路也越走越輝煌。地球,越來越像個“地球村”。

    ……

    建國一夢醒來,“不知今夕是何年”?

    床上沒有史靜,他意識到剛才發生的一幕幕,都是在夢里。他煞是興奮,要趕緊將夢境在電腦上補記下來。做夢這玩意兒,時間一長就不靈光了。自己又沒有絕頂聰明,鮮有腦洞大開的時候。“好記性,不如爛筆頭。”說的就是這個道理。

    正是一年之中最寒冷的季節,才早上五點,她史靜清大老早地跑哪去了?建國在客廳,廚房,衛生間,掃一眼,都沒有。另一個房間門是開著的,顯然也沒有。推開書房門,書房里地暖開得足足的,溫暖如春。史靜坐在電腦上。

    建國看到電腦上有兩個版塊,左邊的是建國昨天晚上已經寫好的《古稀筆記》最後一章“古稀古稀話未來”中的“白娘子和許仙”部分,右邊的是洋文。建國屏氣凝神,站在她的背後,看她碼字。

    史靜的身材還是那麼窈窕,坐在那里,身腰挺直;手指依然縴細,在鍵盤上移動顫抖,她盲打的速度,像她跳舞時的旋轉,建國看得眼花繚亂。只是她的頭發和建國一樣,幾乎全白了。白是白了,可頗有光澤——也許只是建國的心理作用,情人眼里出西施——雖然有點零亂,卻也平添上女人的幾分嫵媚。從背後看,如果將白發換做黑發的話,那是根本猜不出史靜的實際年齡的。

    史靜在建國推開書房門的時候,已經意識到他進來了。史靜竊喜,暗自得意。《古稀筆記》英文翻譯稿也快完稿了,她一直沒有告訴建國,為的是給他一個驚喜,同時也給一和進軍一個驚喜。

    史靜在建國的小說寫到一半的時候,就開始將建國寫出的章節轉換成英文。她是第一讀者,她覺得自己不懂文學,更不懂文學創作,但是讀了上章就想讀下章,那是一種心理生理的自然需求,像每天要吃飯要睡覺一樣。

    《古稀筆記》的可讀性,比起一些電視連續劇強了許多——她不敢有更多的比較。《古稀筆記》能否出版?不知道。而翻譯《古稀筆記》,她根本沒有出版打算,權作對建國精神上的支持,表達出精神上的交融,也算給自己練筆。拳不離手,曲不離口。

    讀了《古稀筆記》,她對建國有了更深層次的了解。言為心聲,文如其人。她願意回到年少懵懂的青蔥歲月,剛剛讀初中,情竇初開。文工團就不去了,與建國一起讀高中;下放,心甘情願;援藏,義不容辭。反正一句話,兩人攜手同行,不離不棄,同甘共苦。自己的孫子也該讀中學了吧?想到最後,她有了一絲絲的淒楚。

    建國很感動,古稀之年而有《古稀筆記》,且有史靜“紅袖添香”,今生今世夫復何求!他緊緊擁抱著史靜。

    史靜回過頭來,故作“小鳥依人”狀。建國笑史靜矯情,也笑自己多情。可惜都已老了,但他依然有了一絲絲感動,在他與史靜一番“耳鬢廝磨”(此處用這兩個成語,委實也太矯情了,可建國一時又沒有想出更適合的)之後,他聯想到了股神巴菲特說過︰“60多年來,我都是跳著踏舞去工作。因為我很喜歡自己在做的事,我覺得自己太幸運了。”建國也覺得自己是幸運的。他感到自己實實在在地存活著,跳踏舞是不可能的。中國人內斂,文建國尤甚。可他仍然有沖動。

    2019年的第一縷晨曦已經悄悄地抹上了史靜的臉頰,建國呀開窗子一條縫,一股清冽的空氣擠了進來。

    昨天夜里,江州下了2018年冬季的第一場大雪,滿世界晶瑩剔透,潔白無瑕。大雪覆蓋的下面有丑惡有骯髒,有平淡有世俗,也有希望和夢想。文建國深深地一吸一呼,精神格外矍鑠。

    近十年來,《古稀筆記》創作已經成為文建國生活的必需,是他生命得以延續的載體。卡夫卡在日記中寫過 “我內心有個龐大的世界,不通過文學途徑把它引發出來,我就要撕裂了!”文建國沒有如此強烈的沖動,但沒有了文學創作,他不知道自己還能做點什麼?《古稀筆記》脫稿以後,必須尋找下一個讓生命得以繼續激情燃燒的載體。

    文建國看著史靜,看著看著,史靜已經年輕了許多,五十歲,三十歲。不!那是她在紅旗中學舞台上跳著“北風吹”的時候。

    文建國腦洞大開,他突然意識到“我是誰”了︰我就是文建國,文建國就是我;別人用這個符號叫我,我知道這個符號代表我。他風輕雲淡說出一句連自己都感到吃驚的話,那就以此作為《古稀筆記》之結束語吧︰“人生之快意,莫過于——做愛做的事。”            

    二一九年一月一日凌晨第一稿于鎮江北水關

    二二年六月一日凌晨第二稿于鎮江江河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