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笨笨的姥爺
史靜老師的初中英語課堂教學是當時江州市區的一絕,她帶有舞蹈性質的肢體語言和表演性質的舞台形象,大有用武之地,別人無法模仿。她並非科班出身,當時的初中英語教學也只是“辦家家”。 ——文建國寫作筆記摘錄
史靜讀“紅師班”的第一天就被本班同學驕傲地冠以“校花”。以後同學們混熟了,談到史靜第一次走進教室的這一幕,有男生小兄弟自豪之至,驚為天人。還笑語文班、數學班,翻遍他們祖宗十八代也找不出這樣的女同學。嘖嘖,我們英語班好幸運哦!
再過若干年,同學聚會,史靜自然又是一番風韻,她雖然還只是一普通教師,但她的教育教學實績在全市範圍內早已有口皆碑,就是那些已經當上教研員,當上校級領導,以及已經改行當上公務員,且有一定領導身份的同學,也依然對她禮讓三分,但私下里又為她惋惜,怎麼就不找一個好男人把自己給嫁了呢?實在可惜,多好的資源,就這麼白白地荒廢了。
“紅師班”快畢業時候,史靜被江中校長看重,經試教,一切感覺很好,但年齡偏大是個問題,準確地說是大齡未婚的問題。結婚生育兩三年就沒有了,等她安定下來,三四年過去了。校長有點猶豫。
史靜知道後,主動請纓,表示可以暫時不考慮個人問題。暫時是多少時間?三五年之內吧。校長還算滿意。個人問題,大家都知道是什麼問題。史靜還沒有完全從與常副院長戀愛帶來的陰影之中走出來,對男性青年的挑剔達到了非常苛刻的程度。
市教育局在最後把關的時候,沒有同意,因為這種學歷在普教系統的頭牌學校實在是拿不出手,絕無先例。于是史靜走上了她的母校——紅旗初中的講台。對紅師班的學生來說,在一般初中任教已屬高就,能夠進入首屈一指的紅旗初中,當屬鳳毛麟角了。而紅旗初中讓江中挖去了一個“文革”前的本科生,算是交換了。
史靜當時的一個“暫時”,充其量只是她三、五年的承諾,而且是對江中的承諾(她並沒有進江中),可誰也沒有想到,她的這個“暫時”,幾乎是無限期的,最後幾乎就成為她職業生涯的終身寫照。真的是世事難料。
史靜,一個“紅師班”的畢業生被分配到了江州最好的初中(所謂最好,當時是指社會知名度大,生源好),可見她自有其過人之處。她的儀表自然不俗——師範生的外貌不一定要有多漂亮,但中看是起碼的,歪瓜裂棗的一般不宜。關鍵的是她的課上得非常漂亮,這比人長得漂亮更重要。
教導處主任安排她上初一兩個班,希望她能一帶三年,中途不換人(話中有話呢)。史靜笑笑,心想是否換人,是不以人的意志為轉移的,我這個年齡也許說換人就換人了,好在紅旗沒有像江中那樣要求她承諾。其實我也不想換人呢。這是史靜內心的真實想法。
史靜一走進課堂,就贏得學生高度認同,男生女生個個眼楮雪亮。不要小看了這些十三四的少男少女,眼楮賊毒。他們看老師,一看外表,二看談吐,三看態度。認可你了,听你的話;不認可你,對不起,等你過五關斬六將之後再說。
新來乍到的青年女教師鮮有不被弄哭的。一般說來,年輕女教師三年之內不在學生面前哭鼻子,才能算學徒滿師,具備了當好初中老師的基本素質。其他暫時免談。
史靜雖為女流,但她在自己的第一批學生面前驚艷亮相的印象何等了得︰其氣質氣度氣概,用當時學生的話說,蓋帽了!比比自家的姐姐,母親,甚至是周圍見到的女性親人,小學的女教師,紅旗的其他女教師,竟然找不出一個可以與史老師媲美的。男生看了傻眼,女生自嘆弗如。這課,就好上了。
史老師開始上課,口音宛如天籟,再加上她自然而然顯現出的舞蹈動作,一眼神,一手勢,一形體都是恰如其分地表達所授課程的內容,魅力無限,無時無刻不在吸引著學生的眼球,充分調動了學生學習外語的積極性,培養了學習外語的興趣和熱情。
史靜後來與文建國說過,上課與唱歌、跳舞一樣,不就是要吸引觀眾麼,如果你的唱歌、跳舞不受觀眾待見,那你還站在台上干什麼呢?
文建國認為這個比喻極是。
她又說,只是可惜了才做老師的那頭幾年,哪里是教英語,教材簡單且不說,領導不重視也不說,還要學習這個,批判那個,還得時時刻刻提防著外界的干擾,自己能夠站穩課堂,就算“阿彌陀佛”了。
其實也不盡然,她說的只是一般情況,她不在“一般”之列。因為她帶的第一屆學生雖然後來成才的不多——那是時代的困惑,在他們那一批學生身上開花結果只是奢望,但她已經播下了學習外語的種子。學生的孩子日後學習外語,往往听到父母的教導,咳,我們的英語老師那才叫個“蓋帽”呢(學生時代的語言他們都還記得)。要學外語,找江中的史老師(那時已調入江中),你們要稱史師爺才對。
父母說到最後,又覺得慚愧,有這麼好的老師,你自己怎麼就沒有讀個好好的大學呢?教育自己的孩子就顯得底氣不足了。中國人信奉的一句老話是,“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幸虧還有“青出于藍,而勝于藍”一說呢。否則在自己的孩子面前就不要開口了。
文建國曾經思考過,為什麼學生上課不听講?如果每位教師的課都上得像電影電視劇似的——他沒有好意思拿史靜的課作“喻體”——他們還不听講麼?原因究竟出在哪兒?
那一年(1973年)暑期,河南唐河縣馬振扶公社中學初中二年級15歲的女生張某某在期末考試英語考卷的背面寫道,“我是中國人,何必學外文,不會ABC,也當接班人,接好革命班,埋葬帝修反。”張某某寫後自覺無趣,便把卷子揉成一團,沒有交給老師。但有好事者將卷紙展平後交給了老師。張某某同學遭到老師批評後,自殺身亡。校長和班主任最後均被判處有期徒刑2年。
這里且不論“馬振扶事件”的是非,史靜和她的同事們自然不願成為張某某的老師,那是絕對的。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是年年底,北京又出了一個“黃某日記事件”。
正是乍暖還寒季節,教育戰線剛剛有點回暖的起色,卻又來了“二月春風似剪刀”(符合大自然規律)。教育戰線被這兩起事件一攪和(並非事件的當事人要攪和),階級斗爭和政治斗爭又有了新的抓手。
史靜和她的同事們也學習討論,會上的發言個個冠冕堂皇,與中央主要報紙的論調保持高度一致。普通民眾早就習慣“小報抄大報,大報抄梁效”了,而且這一習慣做法保持著很長很長一段時間。後來呢?後來也大致如此,因為“大報”總是正確的。
當時,或者說前一兩年,在批林批孔的主戰場上,那諸多專家學者的步調都是一致的,都是與主旋律一致的。那些像郭某人那樣的大文豪們也都這樣。該罵的時候,就罵,罵就罵得體無完膚;該捧的時候,就捧,捧就捧得至高無上。“墨索里尼總是有理”的戲言在民間具有廣泛的語境。
老師在年級組會上的討論往往千篇一律,輿論一律。那是有記錄,有領導與會,有案可稽的。會後的議論則莫衷一是,時有妙語橫空出世,調侃諷刺挖苦,說什麼的都有。
有一批中老年教師開會學習討論時,大多閉目養神,他們已經風光不再,他們已經是心理上失語者。有時有人會冷不丁地冒出一句“冷眼向洋看世界”的導師名句,他們用領袖的語錄為自己的“冷眼”辯護,你還能找茬兒嗎?可是,當一個社會,連讀書人也不願講話,不願意講心里話,那又意味著什麼呢?
不少老師縮手縮腳,不再願意管理學生,對學生的學習放任自流。何必呢?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得過且過吧。萬一,在我的學生中出現一個張某某,或者黃某,叫我情何以堪?我上有老下有小呢。
史靜老師心里相對平靜,因為她和學生的關系已經是好得不可再好了。課堂上的師生關系是試金石,能夠在課堂上把握住學生的,其他方面(學生管理)絕對沒有問題。
史靜老師在課堂里,猶如徜徉在藝術殿堂,那26個字母,那簡單的問候語,還有一些經典的政治口號,在她的教學中都顯得有聲有色。她自己首先陶醉于外國語言的氛圍里,然後她又享受著學生進入外語語境之後帶給她的快樂。她還主動介紹一點英語兒歌,這些兒歌沒有政治色彩,也不是靡靡之音。不知道那時的史靜是否有“綠色文學”的概念?因為她的課上得有趣,即使嚴重超標,學生也沒有感覺負擔。
好像一個優秀的廚師,食材雖然單一,但可以“一菜多吃”,吃出不同的花樣,吃出不同的口味,吃出不同的感覺,以達到不一樣的效果。史靜在初中英語教師的崗位上得心應手,輕松自如。
樹欲靜,而風不止。就在她自我感覺良好的時候,有另一種壓力撲面而來。
有同事向校領導反映,史靜哪里像個中學老師,她以為她還是演員呢,她身上的某些作派,說明她還是一個“戲子”。她的課上得越好,學生中毒越深。
這是別的班上的學生通過她的學生傳遞過來的閑言碎語。同事之間的傳聞就刻薄多了,也更加成人化了些。有些話語扯遠了,聯系上了黃副院長,那無疑于人身攻擊了。
在一次年級組教師討論會上,史靜要求發言,並開始“發飆”。“發飆”的形式是,她站起來(一般是坐著的)說話了。
她說,有少數女同胞喜歡在背後議論我,謝謝你們的關心。但我希望不要在學生面前對我說三道四,同時不要非議我的人格及其尊嚴。
她停下,環顧四周,繼續說,我更討厭個別男同胞竟也摻乎其中。老話說,三個女人一台戲,讓女人們唱唱戲也就罷了,這種戲男女合唱並不好听。且有失男人的性別優勢和尊嚴。
同時她還請各位同仁(無論你們哪一位)轉告某位校領導,當領導的理應要格外注重自己的身份,不能混同于普通老百姓,不要與大媽大嬸們一般見識,好自為之吧。
至于“戲子”一詞,她強調,還是少說為妙。
“戲子”一詞本身是蔑稱。說我,問題不大。但是,你們有沒有想過,還有哪些人當過“戲子”,你們是否是另有所指,要不要我跟你們上綱上線?“戲子”一詞豈能隨便亂說?
她講話的內容,“發飆”得讓人難以承受。
她說上述這番話的時候,臉上始終帶有笑意,笑得有些苦楚,有些蔑視,還有些讓人寒冷的感覺。特別是她關于“戲子”的說教,以毒攻毒,以子之矛,攻子之盾,極具殺傷力。
“戲子”,在那個年代是誰也惹不起的,而且這種有損人格的措辭本身也是拿不上台盤的。那些曾經說過她“戲子”的人,有個別膽小的,脊梁骨上竟然滋生出一股寒氣,想想都後怕。這“戲子”一詞,是自己能夠隨意亂說的麼?那是“大大野心家”才可以使用的語言,我等“小小老百姓”是萬萬使不得,使不得的。
辦公室里鴉雀無聲,真的,年級組開會,學校開會從來沒有如此安靜過。有人喘口氣,也是小心翼翼的,生怕驚擾了別人,生怕別人的眼光突然指向了自己。
至于說到今天會議的主題——史靜還沒有結束——我也借此機會說兩句。我不是幫什麼張某某,黃某們說話;當然,我也不願意責怪張某某、黃某們——十幾歲的小姑娘,她們懂什麼;我更不想附和什麼大道理,我只是想說自己的心里話。
師道尊嚴,師道尊嚴,有其師道,方有其尊嚴。只要我們像個老師,我們就應該得到尊嚴,就會得到尊嚴。尊嚴不是靠誰人所賜,也不怕被他人剝奪。尊嚴是一個人內心堅守的底線,只要我們堅守了這條底線,我們就有尊嚴。人人都應該有尊嚴,況為人師乎?
最後她用了一句英文結束,又解釋說,“每一個正直的人都應該維護自己的尊嚴。”這是法國啟蒙思想家盧梭的名言。
史靜的發言一鳴驚人,有理有節,或鋒芒畢露,或暗藏機鋒。
她說的那些事情,大家有所耳聞,換一個人早就暴跳如雷了,可她倒好,不但忍了好長時間,還不動聲色,面帶微笑,由近及遠,由表及里。放得下,拎得起,侃侃而談。女人、男人、領導,該刮的都刮到了,可又沒有指名道姓,並不得罪任何人。誰人不滿,誰人心里有鬼。心里有鬼的人,還就不敢表示絲毫的不滿。有平時同情、認可史靜老師的同事悄悄嘆曰,真乃大快人心啊!史老師不簡單,看來她的為人與她的課堂教學一樣,非一般人可以為之。
紅旗校園里街談巷議的市儈現象從此明顯減少,如果再踫上像史老師這樣的對手不留情面,那在紅旗可就不得混了。而史靜老師也獲得“冷美人”稱號。
“美人”是無疑的,一個“冷”字,卻有兩種詮釋。一冷,是由她那次發言而來的,她說得那許多令自己不快的事,卻不發火,不流淚(流淚應該是女人天性);二冷,是風華正茂的年齡,不談戀愛。她不冷,天下就沒有冷的人了。
不是史靜不想談戀愛,而實在是她至今還沒有遇到心中的白馬王子。本校就有幾位條件相當的男教師想與她建立男女朋友關系,可她把人家統統拒之千里之外。並不需要她明確表態,人家只要看出她的臉上分明寫著一個“冷”字,就自覺地望而卻步,不好意思開口了。
史靜在心里曾經給幾位男同胞作了梳理,或是“村夫”“市儈”習氣,或是家庭負擔重,或是學歷不高,或是長相不敢恭維,或是個性不投,或是口碑不佳,總之沒有一個滿意的。等她跨入三十歲的門檻時,本校已經沒有在年齡上可以與之匹配的男性同事了。
每天,史靜從家到學校,從學校回家,兩點一線,沒有發生一點艷遇什麼的可能。因為路途不遠,她喜歡步行,早出晚歸。但她偶爾也發現倉巷的人喜歡盯著她看。老鄰居了,那表情自然是友好的。第二次、第三次再發現,就覺得人家的眼神總有點兒異樣。再有兩次,在友好目光的注視下,她倒是覺得自己成了稀有動物了。
因為自己是稀有動物,所以人家看我的目光是異樣的眼神。她分不清因果關系,不去管它。那就改步行為騎車吧。騎車在倉巷里幾乎是一閃而過,那異樣的眼光,眼不看,心不煩。正好後來在她日程表上又增加一件大事——參加專科函授進修,時間正緊張著呢。她也就無暇顧及別人的眼光了。
自從恢復高考以後,不,準確地說,從知道恢復高考的時間表開始,從小學到高中的學校教育,就從放任自流的散養型,一夜之間轉變為揠苗助長的圈養型。排除政治因素外,誰優誰劣,那是專家研究的高尖端問題。紅旗作為重點初中,到這時候,這才恢復了其具有“重點”的真正含義。
史靜和全校四十歲以下的青年教師都必須在最短的時間內進修學歷,否則將被“清理門戶”。教師的學歷是硬杠子,是入門資格,也是一所學校師資水平的重要標志之一。
史靜同學函授兩年半,取得專科文憑,在紅旗已經獲得了合格的任職資格,但今後要再發展,還應取得本科文憑,她沒有忘記當年沒有被分配到江中的恥辱。她可以繼續申報本科函授,一蹴而就。可她另闢蹊徑,執意由函授改為自考。為什麼?因為函授太容易啦。
有的時候,她感到蠻好玩的。都是成熟的在職人員了,或身居一官半職,或孩子已經上學讀書,為了多考幾分,顯得在同學中間很有面子,可以沒有廉恥地向老師示好,不擇手段地獲取考試信息,然後死記硬背。
同學中的有些頭面人物,居然也真的比別人聰明,學習態度比別人認真,能夠深刻領會老師教學的真諦,考試成績總是遙遙領先。在職場上,他們是當官的;在考場上,他們的考試成績也是遙遙領先的。是的,一定成正比。
史靜感到好玩,但又不是可以隨便說說的表面現象,可以拿來調侃,可以相互開開玩笑。雖然她感到惡心,她真的不屑一顧,所以她鐵定了心思,不再與他們為伍。
好多同事對她的選擇不理解,只要你考取了(憑你不會考不取的),沒有拿不到文憑的(一般來說)。好好的百分百通過率,穩穩當當地拿本科文憑。你不要,非得搞個什麼自考?別出心裁。自考本科通過率只有10%左右。你不知道啊?有人提醒她。
史靜當然知道兩者的百分比。憑她的心性,她既然選擇了自考,要的就是這個效果,只有沖進百分之十的人才能享受拿文憑的真正喜悅。當然她沒有說,只是對好心的同事笑笑。不是嗎?你解釋什麼呢?就是你行,別人不行?蘿卜青菜各有所愛吧。
史靜不敢否認函授,她也沒有資格否認函授,但從內心來說,她不願苟同,與別人無關。她已經親身感受到那里面有幾多貓膩。
貓膩有多少,不好說。從上到下,從政府到個人,從教育行政部門到具體辦學單位,人人有責,個個沾光。所謂機會均等,利益均沾。
很快,在同等學歷的誘惑下,一大批,一大批的在職人員通過函授,或者通過成人高校(脫產、半脫產)拿到了文憑。至于後來還有相當多的干部在職取得碩士、博士學歷學位的,怎一個“混”字了得。
有些同學相見甚歡,頗為自豪得意。看看,我們耽擱了十年,這幾年不全補上了。還是改革開放政策好哇,要什麼文憑有什麼文憑!有人見了面還特別歡喜比較一下學歷文憑的層次,碩士的比本科,本科的比大專。其實比來比去,他們都是“克萊登大學”分校畢業的,與方鴻漸是校友吶。“嗤!”史靜往往一個鼻息了之。
那時文建國還沒有發明出“迪•音帕沃”一說,否則的話,她早該與文建國同學舉杯同慶了。不過她也很自豪,後來文建國說了“權力文憑”的意思,是由她歸納為“迪•音帕沃”的。
文建國說,版權歸你。史靜調侃說︰“我可不敢貪天功為己功。您不要客氣。您是內核,我只是包裝。”
“迪•音帕沃”之風,從上個世紀最後二十年開始,越演越烈,一直演繹到本世紀的第一個十年,一直到沒有文憑的領導干部越來越少止,才基本結束了批量生產。
至于個別“迪•音帕沃”文憑的生產,肯定還是會有的。時代在進步,但總有沉渣泛起的時候。
葛延生在市廣播站干得風生水起,業務水平首屈一指,又是公認的“台花”。更令人敬佩的是,她政治上的正直與敏銳。“四•五事件”之前,她已經坐穩江州廣播站首席主播了,江州人民三天听不到她的聲音,就有人打電話或寫信詢問她的下落。當年四月六日,她在直播時,擅自朗讀“天安門詩抄”,在江州老百姓當中,名聲鵲起。 ——文建國寫作筆記摘錄
“靈車漸漸地遠去了,最後消失在蒼茫的夜色中了。人們還是面向靈車開去的方向,靜靜地站著,站著,好像在等待周總理回來(《十里長街送總理》摘錄)”。
一九七六年清明節前,全國人民沉浸在懷念總理的氛圍之中,年初“十里長街送總理”的悲壯場面還在人們大腦里徘徊,一首小詩開始在全國流傳。
“欲悲聞鬼叫,我哭豺狼笑,灑淚祭雄杰,揚眉劍出鞘。” 這是一九七六年“四•五事件”前後在全國流傳甚廣的一首悼念周恩來總理的小詩。
據傳,江州第一張記錄這首小詩的信箋上有“yan sheng”的本人簽名。那是葛延生在北京當記者的大學同學在信中轉抄給她的。葛延生流傳出來的手抄詩用的是6B鉛筆,大氣粗獷而又不失端莊,最後那貌似洋文的手寫體“yan sheng于江州轉抄《北京來信》”的落款,龍飛鳳舞,一筆(氣)呵成。不了解行情的人一定認為這是一個男人的手跡。一個十分瀟灑,又十分有內涵的男人的手跡。
“yan sheng”手抄體一經問世,即在江州好評如潮。第二天,有文青(包括偽文青)們到廣播站,立等葛延生親自手抄的小詩,並以能夠得到葛延生的真跡而驕傲自豪。
更有甚者,在拿到小詩的同時,還要求能夠能夠聆听到“yan sheng”親口誦讀一遍。葛延生盛情難卻,朗誦了一遍。不承想,隨後而來的人沒有听到,于是要求再來一遍,結果是又來一遍,再來一遍。葛延生不厭其煩,一共誦讀了五遍。
廣播站的大院子里人頭攢動,水泄不通。王站長出面,疏散了人群。王副站長其實已有看法,這許多人圍著你葛延生,讓你風頭出盡,還影響廣播站的工作。不好。不好!
有人拿到“yan sheng”親筆抄錄的小詩而沾沾自喜,也以能夠在自己的朋友圈子里第一個發布轉抄的小詩而自豪。猶如後來一些喜歡在微信朋友圈子里及時發布信息的人,在第一時間里迫不及待地透露信息的機密性,從而達到展示自己某種能量的欲望,或者是達到某種存在感的滿足。
葛延生一時成為江州的風雲人物。除了那首膾炙人口的小詩之外,還有“yan sheng”體在那些日子里不斷推出新的詩詞。
——京城處處皆白花,風吹熱淚撒萬家。從今歲歲斷腸日,定是年年一月八。
——少壯扶老弱,街市倚欄桿。萬民敬肅哀泣,不知北風寒。慟悲震天撼地,靈車駛動何忍,軋碎我心肝。求阻擋不住,恨哉八寶山!
……
總之,“yan sheng”體越來越多,葛延生名氣越來越大。
王大站長不知是喜還是憂,同志們都知道,葛延生是她一手帶出來的接班人。好,是她的;孬,也是她的。按她以往的經驗,這人啊一旦張揚(有時未必是自己要張揚),早晚會有事找上門的。所謂“禍兮福所倚,福兮禍所伏。”
一把手站長已經與她打過招呼,站長沒有評論是非,只是要她關注一點葛延生同志。王站長心里有數,這時候叫她關注,不就說明一把手听說了什麼嗎。听說了什麼呢?一定是凶多吉少。否則為什麼要“關注”呢?
王站長對葛延生傳播紀念周總理的詩詞,應該無可指責,但對“黃浦江上有座橋,江橋腐朽已動搖。江橋搖,眼看要垮掉;請指示,是拆還是燒?”這樣的詩,公開用諧音攻擊現任中央領導人,其中還有第一夫人,王站長內心感到害怕,這似乎是冒犯了大忌。做這種事情得擔當何等風險,葛延生不會不知道。她的風險也就是我的風險,看來不出面規勸規勸,于情于理都無法交待了。
王站長請延生吃晚飯——跟這個丫頭談正事不能用正規的方式,否則她會有逆反情緒。她說有朋友送來兩條燒好了的河豚,你姨夫出差,今晚我們一人一條,瀟灑一回,殺殺饞。
葛延生說︰“不會是鴻門宴吧?”
“鬼丫頭,不要太精明。太精明了找不到婆家。”王站長說這話好像已經心虛了。
葛延生滿不在乎地說︰“當然,就是鴻門宴我也去!婆家不婆家另說。東風吹,戰鼓擂,……”
“好了,好了。我不跟你貧嘴,下午下班跟我一起走?”王站長顯然是不敢和她多惹。你才說一,她的二、三就跟著出來了。
到了王姨家,延生先問有沒有酒,要好酒。王姨本不想讓她喝酒的,女孩子家,喝什麼酒呢。
延生說,沒有酒,我就回家拿。王姨拿她沒法,只好拿出一瓶茅台。
這是你姨夫最後一瓶了,只許喝三兩,留一大半給你姨夫喝個三五天。延生知道不是王姨小氣,而是怕她喝多了耍酒瘋。但說是最後一瓶也是騙人呢。
延生反正跟王姨搞慣了,一邊開酒,一邊裝瘋賣傻地說︰“多留點給姨夫,我只要二兩就夠了。”
王姨說︰“這可是你自己說的噢。那你先倒二兩出來,剩下的我就先收起來了。”說著說著,手就伸過來了。
葛延生笑著別過胳膊說王姨︰“請客不作興這麼小氣巴啦的吧,過一天我送姨夫一箱,讓他老人家慢慢喝。不就是一個月多點的工資麼!”王姨無奈地搖搖頭。
延生見桌上有一包紅牡丹,也不打招呼,拆開,抽出一支點燃。她神態悠然,手指嫻熟。王姨真的後悔事先沒有把香煙收起來,不過收起來她自己有煙,這不是誰抽誰的煙的問題。
王姨早就想說教她抽煙的事情了,單憑這種表現,就可以給她上一課了。“你最好不要在公共場所抽煙,女孩子家,既抽煙又喝酒?真怕沒有男人喜歡呢。”王主任既是開玩笑,又是批評。
延生可不管她的嘮叨,已經喝了一盅,開始品嘗王姨才端上來的河豚。嗯,味道不錯,“河豚當是時,貴不數魚蝦。”如果天天有河豚吃,那是神仙過的日子。
“看把你美得,吃點蔬菜。”王姨端上來的是清水煮蘆蒿和蘆芽炒雞蛋。
“簍蒿滿地蘆芽短,正是河豚欲上時。”延生又冒出一句古詩。
“你的古詩詞可真多,都是學校教的?”王姨問。
“嘿嘿,旁門左道。”延生反倒謙虛起來。
她見王姨也開始吃河豚了,又說,河豚你比我吃得多,你可知道古人將河豚身上的哪一種內髒比作“西施乳”?西施乳的“乳”是指乳房,還是指乳汁?延生今天是有意拿王姨開涮了。反正沒有第三人在場。
“我可不懂你說的‘西施乳’,你個大姑娘家,出口就是乳房,乳汁的,羞不羞?”王站長以玩笑的形式,表達了反感的內容。
“這有什麼可羞的。是你沒有,還是我沒有?您是老古董了。你如果是唐宋時期的古董呢,恐怕還不合格,人家那時就比你現在還開放。”她自說自話,“不過你可能還真的不知道,我告訴你,這‘西施乳’呢,指的是雄性河豚的精巢。明明白白的是雄性精巢,為什麼又叫‘西施乳’呢?我想這也是古代文人想象力豐富,同時也說明這些個文人閑得無聊,生活奢侈,非要將雄性精巢比作雌性之‘乳’。說是乳吧,又不說清楚,究竟是乳房呢,還是乳汁呢?”
她望著自己盤中的“西施乳”大發感慨︰“古人的想象力超級豐富,外觀其狀像乳房,吮吸其肉似奶酪。故曰‘西施乳’也。”
“好了,好了。喝你的酒吧,沒有醉吧,還是倚酒三分醉?”王姨沒辦法,一邊搖頭,一邊咂嘴。她在思忖,“一個女孩子家,開口‘乳房’,閉口‘乳汁’,還不夠?這還又來了個‘精巢’?這話怎麼談呢?”
“讓我喝醉?早著呢!王姨,我敬您!”
王姨端起茶杯與她靠了一下,說︰“慢慢喝,喝好,不要喝倒。”
“哪能吶,王姨,您有什麼話就說吧,中午在家我已經把耳朵洗干淨了。是鴻門宴,是杯酒釋兵權,還是煮酒論英雄?听便。”延生吃得舒服,喝得舒服了。她反正死豬不怕開水燙,一副死皮賴臉的樣子。
“這個死丫頭冰雪聰明,就是不放在正道上。”王姨想說她不是正道吧,好像也不盡然。她對周總理的敬愛,對時下看不慣的現象咬牙切齒地憤恨和抨擊。王姨看看延生,真的讀不懂她。
“好的,那言歸正傳。”王姨本來還在考慮如何開口呢,她則主動找上門來了,看來她主觀上是願意听我教導的,但願無須多費口舌。
“今天找你來呢,主要還是,是如何正確對待詩詞手抄本的事情。”王站長一本正經地說。
延生故意擺出一副很天真的樣子,停下吃喝,等著領導的下文,可王站長不說了。“沒有啦?”延生以為王站長總得批評幾句吧,可她居然沒有了。
“我肯定會正確對待的,您放心。我知道您是我的直接領導,我的一言一行,您都要負責,我也要對您負責是吧?”她討好地向前湊了湊,好像表示對王站長的親近。
“周總理忍辱負重,鞠躬盡瘁,死而後已。是全國人民愛戴的好總理,也有相當的國際聲望。今年是他老人家的第一個清明節,人民群眾用各種方式表達對總理的哀思和紀念,我作為記者兼播音員,一定履行好職責。至于有一些文藝小青年,即簡稱‘文青’的,青蔥得可愛,但我對他們統統沒有興趣。可人家來了,我又不能趕他們走是吧?我建議請您領導發個話,讓傳達室看緊點,不要讓陌生人隨便進入。沒有特殊情況,就說我不在。”
延生嘰哩呱啦地說了一通,一邊說,一邊又酒喝得不停,煙抽得不息,好像一切都很在理,一切也很自然,根本就沒有她王站長的什麼事兒。
王站長暗暗叫苦,真拿她沒辦法。我這才說了一句,她就說了十句。而且她還主動拿出了解決問題的辦法,一切成竹在胸,一切都不是問題,只是別人在多事。
如果我和她只是純粹的領導與被領導的關系,如果她不是葛主任的女兒,我早就把她給轟走了,明天就下崗,滾蛋!可沒有如果啊,我和葛主任有著深厚的無產階級革命感情,我是她的姨!
她站起來拿著延生的茶杯斟水,其實是想臨時緩口氣,考慮考慮怎樣對付這個小祖宗。
延生卻不去考慮王姨的感受,她又興致勃勃地說起她京城的記者同學傳來的小道消息。昨天清明節,有多少人去了天安門廣場,今天天安門廣場有多少花圈,天安門廣場有多少警察,其中有多少是便衣警察。說完了,還即興朗誦了兩首小詩。
——一夜春風來,萬朵白花開。欲知人民心,且看英雄碑。
——天驚一聲雷,地傾絕其維。頓時九州寂,無語皆淚水。相告不成聲,欲言淚復垂。听時不敢信,信時心已碎。
她激情勃發,情真意切,也許是煙酒的作用,她嗓音有點沙啞,眼淚在眼框里打轉。
王站長不得不佩服她的朗誦給人以震撼。“欲言淚復垂”“信時心已碎”,王站長感覺自己的淚水已經下來了,她端著茶杯的手在顫抖。其實,她自己也想不通,省城、京城等大城市廣大群眾自發紀念周總理,局面可能有點紊亂,可為什麼沒有人因勢利導,好好地組織組織呢?既然王站長自己也想不通,這個話就更難談了。
屋子里一陣寂靜。
延生朗誦完畢,自己斟滿一杯酒,干了。她在撫慰自己的心情。又倒滿一杯,等著王站長發話。
王站長剛才听她講京城的信息時,已經找到了切入點,只是很快又被她的詩朗誦感動,此刻如果再不說,整個一台戲就讓她給攪黃了,于是她把茶杯遞給延生,說︰“警察的介入說明了什麼?我們江州公安局也在了解情況呢。今天我們站已經有警察來過了。”
“他們來干什麼?”葛延生還是很敏感地問。
“我還不太清楚。”王姨若有所思。
“難道他們反對紀念周總理?”葛延生已經上火了。
王姨說︰“不知道。”
“哼,人民警察為人民呢?”葛延生想到進軍不就是警察麼?哦,曾經的警察,趕明兒問問他。
王站長想想好笑,說她聰明吧,可竟是這等認知水平?這又說明她單純的一面。她斟酌再三,還是說了︰“不管怎麼說,自己注意一點。我們搞宣傳的,只能按照上級的統一口徑說話。否則不亂套了。”
“那黨性,良心何在?”葛延生問。
“听中央的就是黨性,听中央的就是良心。我們黨員沒有自己的黨性,沒有自己的良心。”王姨按照自己的認知水平,也是一般人的認知水平說了。
“是毛主席說的?還是黨章上說的?”葛延生生怕自己的理論水平不夠,好像是在誠心請教。
“不不,是我說的。也是一把手的意思。”王副站長沒轍了,搬出了一把手站長。
“王姨,你不要拿領導壓人好不好?”延生已經轉換了口吻。
“不是壓你,是關心你,愛護你。”王姨耐著性子好心勸告。
葛延生不領情,反唇相譏說︰“你們不是關心自己,愛護自己吧?”
“這丫頭,話,怎能這麼說呢!”王姨沒轍了。
“好好好!不說了。王姨喝酒喝酒!你呢,倒一點點,我連敬你三杯。”她也不管王姨是否願意,就在小碗里倒了小半杯酒遞給王姨,再在一個小碗里連倒了三小杯是自己的,杯子也不用了。“感情深,一口悶。”她一口頭干了,王姨也只得干杯了。
話說到這個份上,也只能按下暫停鍵了。
王姨起身,主動給延生倒了一杯酒,準備把剩下的酒收起來。
“王姨,不要小氣好不好?我還沒有喝好呢!”其實她已經差不多了,是故意與王姨撩騷。
王姨征求她的意見,“那就再倒一小杯?”
“哪像請客的樣子,沒勁。下次不來了。”可葛延生又故意生氣說。
“姑奶奶,我喊你姑奶奶好不好?明天你還要上早班呢!”
“沒事沒事,我今天就睡在王姨家。反正姨夫不在家。嘻嘻。明天早上請你給我準備一碗稀飯,兩只湯包,四分之一腐乳就行,牛奶雞蛋統統的不要。”延生當作在自己家里吩咐老媽子準備早飯了。
王姨哭笑不得,請她吃晚飯,她連第二天早餐的食譜都擬好了。
她們不知道的是,就在她們喝酒結束之後,天安門廣場已經有民兵、警察和北京衛戍部隊,帶著木棍,對留在廣場的群眾采取了行動,並逮捕了一些人。
延生這一夜睡得很不實在,一會兒是在江州全市人民紀念周總理的大型集會上,她組織的集體朗誦(她領誦)竟然帶動了全場近萬人的齊誦,她興奮異常;一會兒是警察同志等候在廣播站大門口,說是請她跟著走一趟;一會兒是站長親自(王姨怎麼沒有來)通知她,今天的直播改由“三山”同志。
等到第二天早晨王姨叫醒她的時候,她還問,怎麼我的鬧鐘沒有叫,你怎麼到我家來了?
那天早晨後來發生的事情,延生自己後來也說不清是怎麼一回事。不知是心血來潮,抑或還是在夢中,大概是有神靈指引吧,她鬼使神差一般,演繹了一場驚天地,泣鬼神的現場直播。
一曲《東方紅》之後,自然是“江州廣播站‘新聞早知道’現在由‘yan sheng’為您播報”,然後就是現場直播。那天當然也是這個程序。可是延生給听眾的感覺卻仿佛換了人似的,她用略有沙啞的聲音(听眾第一次發現她聲音的沙啞),開始了她“天安門詩抄”小詩四首的現場播報︰
——京城處處皆白花,風吹熱淚撒萬家。從今歲歲斷腸日,定是年年一月八。
——天驚一聲雷,地傾絕其維。頓時九州寂,無語皆淚水。相告不成聲,欲言淚復垂。听時不敢信,信時心已碎。
——黃浦江上有座橋,江橋腐朽已動搖。江橋搖,眼看要垮掉;請指示,是拆還是燒?
——欲悲聞鬼叫,我哭豺狼笑,灑淚祭雄杰,揚眉劍出鞘。
延生的誦讀,因為聲音的沙啞,滲透著幾分磁性和滄桑,將少女的溫柔和天真,母性的慈愛和牽掛,以及“詩抄”人的悲涼和苦楚發揮得淋灕盡致。絕大多數听眾拍手稱快,對“yan sheng”同志的崇拜,達到了一個無以復加的高度。
據有關當事人回憶,“yan sheng”誦讀的詩抄令人刻骨銘心,那是發自肺腑的吶喊,是激情燃燒的怒火,是奔騰四溢的岩漿。絕對是前無古人,後無來者的一次播音。
這可能與當時受眾群體的心情和所處的時代背景有關。
隨著“yan sheng”同志的播音正在進行和播音結束,葛延生萬萬沒有想到,一系列連鎖事件卻因她的播音而發生︰
早已習慣听她“新聞早知道”的父親,坐在沙發上心梗猝死,他抽的香煙差點引發火災;王副站長第一時間趕到廣播站,大發雷霆;有關監听部門越過部門首長,直接向地委書記報告;地委書記立馬召集宣傳部門、公安部門主要負責人開會;地委書記還親自打電話給葛副主任,卻無人接听;習慣听“新聞早知道”的同事們不約而同地提前上班,他們興奮,又有點莫名其妙的惴惴不安。
上午一上班,全市機關和各企事業單位,大凡關心國家大事的同志們都在討論今天的“新聞早知道”,後來又摻雜進天安門廣場出事了的新聞。
葛延生直播剛剛結束,就被王站長請到了辦公室。
剛才王站長一進廣播站就發火,傳達室的老頭看到害怕,說是這女人發火比男人更可怕,簡直就是母……(顯然他把“老虎”的話省略了)。
此刻肇事者就站在她面前,她的火氣卻小了許多,但對延生的態度還是相當嚴厲的。她的臉色發青,聲音雖然不高,語調卻在顫抖。“你可知道你捅出了多大的紕漏?你可知道問題的嚴重性有多大?你可知道在全市造成了多大影響?”一組排比,內容相近,口氣上卻步步升級,氣勢上令人生畏。總之一句話︰“葛延生,等著要你好看吧!”
葛延生是一臉的無故,她稀里糊涂地更改了播音內容,但她真的已經想不起來,自己為什麼更改,更改時自己是怎麼想的。是昨天晚上的煙酒作用?是昨天夜里睡眠不實在?還是自己的天性使然?反正說什麼都已經來不及了。她只記得那幾首小詩是自己脫口而出的,是背誦。沒有照著稿子讀,可能感情更充沛,效果更理想。
擅自變更播音內容就是瀆職行為,後果當然嚴重,更嚴重的是,她更改的內容在當時足以定她為“反革命罪”。這才是王站長發火的真正原因。
葛延生是“反革命”,她王副站長就是幫凶,起碼也“瀆職”成“罪”了。
過來人都知道,一九七六年的中國災難深重。三位偉人逝世,東北地區降落世界罕見的隕石雨,河北唐山大地震,“四人幫”下台。我個人在這一年也經歷了人生的一次重大考驗。——文建國寫作筆記摘錄
王姨正在推心置腹地數落著葛延生,葛家保姆,一個五十多歲的老年婦女哭哭啼啼地摸到了廣播站。
保姆的出現非同小可,沒有等她說清原委,王姨就先給醫院打了一個電話,然後拉上兩人就跑。進了家門發現葛主任手腳冰涼,已經沒有絲毫生命體征了。
據保姆敘述,葛主任今天和往常一樣,六點起床,出恭洗漱之後六點半鐘,抽煙喝茶听廣播。只要是姑娘的“新聞早知道”,他必听無疑。當時保姆正在廚房準備早餐,突然發現葛主任坐的沙發上不停地冒出異常青煙,跑過去一看,小半支香煙還在沙發上引發燃燒,她直接用手拍打——她把兩只手攤給延生和王姨看——再看看葛主任,已經叫不醒他了。她什麼也不敢動,打電話給延生,沒有人接。這才跌跌撞撞地跑到廣播站來了。
延生早已淚水漣漣,抱著王姨一籌莫展。
事後有法醫私下分析給王站長听(也是向地委書記匯報的情況),葛主任心梗猝死可能有以下幾個原因,一是原有高血壓;二是深夜接到過北京戰友的電話,知道了天安門廣場有清場行動;三是突然受到葛延生公開朗誦“詩抄”的刺激(當時還不知道是“擅自”)。當然,也許,可能,這些結論只是主觀判斷。但情況就是這個情況了。
法醫的鑒定報告上只有一句話,即高血壓引發心梗猝死。
廣播站里的同事們多數人並沒有直接看到王副站長發惱火的那一幕,卻很快了解到葛延生的父親,葛老爺子突然就走了。同志們一面感嘆人世無常,一面又對葛延生同志肅然起敬。也有消息靈通人士開始為葛延生的政治命運擔憂。一個上午,廣播站里人聲鼎沸,沒有片刻消停。
地委那邊因為半夜接到上頭的重要通知,比平時早了一個小時開會。從今天“新聞早知道”聯系天安門廣場事件,有人說,中央已經明確表示“四•五事件”是“反革命暴亂”,而我們江州卻有人為之唱贊歌,大有遙相呼應之勢,不可小覷。也有人說,同志們要丟掉幻想,準備戰斗。查查看,她葛延生除了他父親之外,還有沒有其他背景。還有人說,這位葛副主任也真的活得不耐煩了,地委書記的電話他也敢……(不接)。
這最後一位發言的人話沒有講完,忽然有秘書進來和地委書記耳語。書記臉色驟變,臉色鐵青。他宣布休會,請大家不要離開會場。
葛副主任突然死亡?地委書記了解了大概情況後重新開會,除了剛才的與會人員,又增加了葛副主任的秘書和廣播站站長,以及其他相關人員。
他親自宣布了葛副主任的死亡信息,為了安撫家屬,決定對葛延生暫停處理,但不得四處活動,由廣播站派人全天候陪同(實為監督),不可再有節外生枝的事情發生。等喪事辦完,由廣播站拿出處理決定,報地委宣傳部同意。
地委宣傳部部長,正是當年“三草譚”之一,時任宣傳部副部長的李榮林同志。看在與葛延生父親有著深厚的無產階級感情的份上,他認為葛延生不可能是“反革命”,我可以拿黨性擔保。葛延生同志嘛,基本素質是好的,水平也是有的,小青年好沖動,好感情用事。教育從嚴,處理從寬。再說啦,她的父親剛剛去世,也是為了革命事業兢兢業業奮斗了一生老同志,我們總得給死者一個面子吧?死者為大嘛。
李部長把這個意思給廣播站站長說了。領導發話了,站長心領神會,雖然他平時對葛延生同志的作派並不看好,但在政治問題上處理了自己的下屬,對自己未必有利,萬一有人追究領導責任,也不是王副站長一人能夠挑擔子的。城門失火,殃及池魚。
父親的逝世給葛延生帶來不盡的悲哀,她是家中的ど女,也是獨女,父親一直視她為掌上明珠。上面兩個哥哥,早已自立門戶,母親在兩年前病故,父女倆更是親密無間。父親一直牽掛延生的婚姻,可又真的舍不得她嫁人。
他常常問延生,你出嫁了,我怎麼辦?延生總是撒嬌,我不嫁人,我一輩子陪著老爸。父親卻又自言自語,不嫁人不好;不嫁人,那怎能成呢?如今陰陽兩隔,延生整天哭成一個淚人兒。喪事交由兄嫂全權處理,由組織處理。
當她私下里听法醫說的父親死亡原因後,悔恨交加,如果不是因為我,父親顯然不會突然死亡的。但她又相當地不服氣,紀念周總理何罪之有?天安門廣場犯得著那麼興師動眾嗎?說我工作上有瀆職錯誤,擅自更改播報內容,是可以接受的。年輕人犯點錯誤,如同孩子學會走路,沒有不跌跟頭的,爬起來再走就是了。不能因噎廢食了不是!但我的錯誤,僅僅是形式上的錯誤,至于說到播報內容,何錯之有?何錯之有!紀念總理,為總理背誦幾首小詩,何錯之有?總理的在天之靈如何安寧?
葛副主任的喪事結束,廣播站通知葛延生先在家休息,說是考慮到父親剛剛去世,怕影響了播音效果。站里的處理決定是,責令葛延生同志做檢查,暫停播音員職務,等待進一步處理,暫時不通知她本人。王副站長負有領導責任,先做了檢查。
葛延生作為播音員在“四•五事件”中像一顆流星,倏忽不見,(暫時)淡出了“江湖”。但她的“四•六直播”卻堪稱經典,堪稱絕唱,在江州廣播史上寫下無法抹掉的一筆。如果不是她父親的突然逝世淡化了組織對她的及時追究,如果沒有她父親的人脈關系,如果不是半年之後政治形勢的突然變化,葛延生同志的歷史都有可能改寫。
七六年真的是多事之秋。“四•五事件”搞得人們莫衷一是,七月初,德高望重,“德行與日月同輝”(胡耀邦語)的朱德總司令也撒手人寰。七月底唐山大地震,聯系到三月份的隕石雨,有人預言,今年還有大事發生,注定是一個不尋常的年份,凶多吉少。什麼大事?這,不好說!反正有大事發生。您,等著瞧好了。
吹牛不上稅,預測不收費。說說無關,關鍵的是人家並沒有說究竟有什麼大事,沒有違反哪家的王法。但說的人仍然小心翼翼,生怕被不相干的人听了去,也生怕圈子里有人做了“甫志高”。告你個聚眾造謠,煽風點火,蠱惑人心,破壞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的大好形勢的反革命之罪!吃不了,兜著走吧。
唐山大地震四十三天後,九月九日毛澤東主席逝世。
據說毛主席在與朱總司令最後一次見面時說過,“沒有朱哪有毛,朱毛,朱毛,朱在先嘛。”坊間視作這是毛主席對朱德同志的充分肯定,哪知道他老人家一語成讖,朱總司令逝世兩個月零三天,毛主席步其後塵,到馬克思那兒報到,全國人民沉浸在無限悲痛之中。
毛主席逝世,國人如喪考妣,何況個人崇拜早已無以復加,全國仿佛進入世界末日的倒計時。江州等地,雖然還在防震抗震期間,但悼念毛主席的活動沒有停止,也不會因為抗震救災而受到任何影響。因為這是壓倒一切的政治任務,高于個人生命,是至高無上的。
毛主席逝世不滿一個月,以其夫人為代表的“四人幫”覆滅。
有一種“尸骨未寒”的說法,是為“四人幫”唱挽歌的。但十年“文革”的中國顯然已經處于“沉舟側畔千帆過,病樹前頭萬木春”的新的歷史起點。老百姓盼望著“今日听君歌一曲,暫憑杯酒長精神。”迎來政通人和的社會新局面。那首打倒“四人幫”後第一流行金曲《祝酒歌》唱得好,“美酒飄香,啊!歌聲飛,朋友啊!請你干一杯,請你干一杯。勝利的十月永難忘,杯中灑滿幸福淚。”
唐山大地震以後,江南地區近期有地震發生可能的消息在江州城里不脛而走不翼而飛,一夜之間,大街小巷里防震棚星羅棋布。像倉巷那樣的街區,連小板車也無法通行。家家戶戶的大門旁邊,全都是防震棚。什麼市容,交通的,全不要考慮。保護生命是第一要務。
原先只要是侵佔了公共用地,心里總是不過意,如今是理所當然,名正言順。還有什麼事情比保命更重要的呢?又有誰敢打包票,說沒有地震。他地委書記,他地區革委會主任敢不敢說?過路的行人也能理解,自己家里不也這樣。雖然走一條小巷子七彎八拐的,自行車得推著走,但絕對沒有怨言。大家心里都明白著呢。
防震棚的搭建,簡單得不能再簡單,幾根毛竹,幾片蘆席,或麻袋,或草包,或馬糞紙、塑料紙,或破舊床單,外加鐵絲或麻繩,倚靠牆角或牆根,一蹴而就,唾手可得。但真的遇有大風大雨,防震棚也無濟于事。好的是,誰也不想打萬年樁,湊乎湊乎拉倒吧。
住在笤帚巷的朱武父母家和鄴花父母家的防震棚同時都搭建在自家門口的右手邊,這是可以拉開的最遠距離了。可朱武媽心里總不是個滋味,晚上睡在防震棚子里,仿佛可以看到對過那個小燒貨跟她那個老男人在打情罵俏,所以她對自己的男人下發了禁令,在防震棚里踫也不準踫自己一下,否則跟你沒完。
可孫女(老大)和三個孫子(老二、老三、老四)一來,爺爺奶奶的床上玩玩,外公外婆的床上蹭蹭;在奶奶家喊外婆,在外婆家喊奶奶。也就把朱武媽和鄴花媽拉近了許多。這奶奶和外婆,不看僧面看佛面,對第三代沒有不慣著的,何況孩子們叫得也沒有錯啊。時間一長,兩個親家母的隔閡自然就淡化了許多,兩個親家翁跟著起勁,抽煙喝酒就時常彼此不分了。
史靜家的防震棚雖然還比較正規,但她堅決不住。說是大姑娘(已經知道自己老大不小了)家住在露天(近似于露天)成何體統。我不怕死。她擱一張小床靠近家里的大飯桌。她說憑她的身手,一個“鯉魚打挺”,就鑽進桌肚子下面了,沒問題。
葛延生家,李部長家,王副站長家全部配備上了部隊統一供給的帳篷。
葛延生現在是一個人住在父親的房子里,雖然人家老百姓對軍用帳篷羨慕不已,她可不稀罕,再好也只是帳篷。她仍然睡在自己的閨房里。心想,果真來個唐山式的大地震,瞬間化為灰燼,也許是個很好的歸宿。
“四•五事件”以後,她一直沒有轉彎出來。廖進軍來了,她也沒有心情。
那次在廣播站參加“毛主席逝世追悼大會”現場電視轉播收看的現場,她哭了個天昏地暗。哀樂響起,她第一個失聲痛哭,時而嗚咽,時而哀嚎,眼淚鼻涕一把抓。她把父親去世時只是默默地流淚所積壓的內心需要迸發的吶喊,在此時此刻毫無顧忌地得以渲泄。王副站長在站長的暗示下,帶了兩個男同胞連推帶拖地將她架出了會場,又指派了兩名女同胞陪同。
有人說她是真情流露,有人說她是觸景生情,有人說她是借題發揮。反正她把憋在心里五個多月的怨氣、濁氣,一吐為快,反正她葛延生是一個敢愛敢恨,敢哭敢笑的真女子,非如此就不是她葛延生了。
那段時間,江州城里防震抗震熱火朝天,更多的人是一種從眾心里,反正人家這樣做了,我也做不會吃虧。萬一地震真的來了呢,不怕一萬,就怕萬一。小命要緊!在生與死的選擇上,誰也不敢含糊。
在農村的尤亞男此時已經是兩個孩子的母親。周總理的逝世她陪著掉眼淚,至于什麼“四•五事件”之類的,她就管不了那許多了。
唐山大地震的時候,她的整個心事都在孩子身上,氣氛最緊張的那幾個晚上,她和李一鳴輪流值班。毛主席逝世的時候,她摟著子媛和李尤,好好叫叫地大哭了一場,一邊哭,一邊數落。她的哭聲很大,大得讓人心痛;她的數落聲又很小,小得讓人听不清,生怕有所得罪。她數落的大概意思是,當初您老人家把我們送到了農村,現在您倒先走了,留下我們怎麼辦?我們的孩子又怎麼辦?誰來管我們?
文建國今年年初就已經由代課教師轉為民辦教師,他似乎看到了一絲希望,再努力下去,轉為公辦教師應該沒有問題。他還想起獨臂甦組長——如今公社黨委書記的話,“是金子總會發光的。”他從心底里感謝當地黨組織,感謝貧下中農沒有歧視知青,沒有歧視他這個“可教育好子女”。
付曉霞“社來社去”回來以後不久,個人的身份就由農民轉變為“參干”編制,並且當上了團結公社黨委委員兼公社團委書記,分管全公社文教衛工作和青年工作。文建國“代課”轉“民辦”,完全是由付曉霞一手操辦的,但她沒有在文建國面前透露半點消息。
周總理的逝世,讓文建國想得比較多的是,今後誰來當這個大管家?當今的中國,毛主席的地位不可動搖,也無法動搖。其他人呢?難說。從60年代的劉少奇,到文革中的林彪,再到後來居上的王洪文,都沒有周恩來總理做配角做得如此出神入化,而且總理的人格口碑,總理的鞠躬盡瘁,死而後已,總理的閱歷資格,根本就找不到第二人能替代。
他也曾經為那首後來名聲大振的小詩所感動,“欲悲聞鬼叫,我哭豺狼笑,灑淚祭雄杰,揚眉劍出鞘。”他下意識地感到,政治上應該有大事發生。如果說紀念總理,“灑淚祭雄杰”,那麼“揚眉劍出鞘”的出鞘之劍指向又是誰呢?文建國不得其解。
至于“四•五事件”什麼的,文建國和他的插友們知之甚少,偶爾回趟江州,也不想多走動,一般就是速去速回。等他們知道點什麼了的時候,那個消息已經遲到了,還有不少消息甚至是否定之否定之後的事情了。就像後來的微信,如果三天不看,那麼有可能看到的是,同一條信息,昨天的絕密,和今天的打假同時並存,且發布者為同一人。好像昨天是“四月一日”,但又怕玩笑開過分了,今天趕緊打招呼。可令人可惡的是,有些人整天吃飽了撐的,可以隨時過愚人節。
文建國想得很實際,這些消息不能當飯吃,也不可能為自己的表現加分。就連葛延生“四•六”直播那樣的重大的當地新聞,建國也是在很久之後才知道的。等他知道的時候,葛延生已經是“四•五”巾幗英雄了。再見到葛延生的時候,葛延生已經是瀟灑得一副好漢不提當年勇的模樣。
文建國完全相信,在認識的女性同學朋友中,“四•五”英雄,也只有葛延生具有可能。
付曉霞原本準備今年(一九七六年)夏天,推薦文建國上大學的,她相信自己完全有這個能量,起碼可以推薦一個中等師範,解決戶口編制問題。可是一項援藏支教的任務,打亂了她的美好規劃。
縣革會教育局五月初開會,下達了選派援藏教師支教的任務。領導開會嘴上說的是自願報名,私下里卻分別給有關公社領導做工作了。
縣里的分管書記對付曉霞說,你,付委員,可得帶頭完成任務哦。付曉霞理解領導說話的含意。自己是全縣所有公社黨委委員里為數不多的女性之一,且是最年輕的(沒有之一)。這是領導對自己的厚愛,自己不得辜負。
付曉霞回到村里,在知青宿舍里將“援藏支教兩年”隨意一說,立馬得到文建國的響應,“我去!”
這簡簡單單的兩個字對于曉霞來說,則不啻在後腦勺讓人給狠狠地敲了一棍,她甚至有了頭暈的感覺。
她知道文建國不是一個說話隨意的人,不是一個隨意心血來潮的人。全盤衡量,文建國只有“已婚”這一條件不符合——可這一條件,恰恰又是可以突破的。開會的時候領導口頭強調過,她記得清楚呢。
她有點後悔,還沒有向公社黨委匯報,就先犯自由主義?她怪自己,怎麼就沒有想到文建國可能會冒出這個想法呢?如果有了其他人先報名,工作全部落實好了,再告知文建國,不就什麼事情也沒有了。
可是付曉霞已經來不及後悔了。
“主動報名援藏支教兩年,真正動因是什麼?”當文建國第二天正式向學校遞交援藏支教申請書,申請書又在第一時間里轉交到付委員手上的時候,付曉霞請來了文建國,很嚴肅很認真地問文建國,而且是上級對下級的口吻,是一副公事公辦的腔調。
“這個狡猾的付曉霞,白紙黑字寫著,她不相信,還要口頭詢問。”文建國竟然一時語塞。文建國望望曉霞,她正偷偷地笑呢。她笑什麼呢?她笑文建國終于被她問住了?其實她笑得很苦澀。
“理由嘛,當然就是我在書面申請里寫的,怎麼,不相信申請書是我親自寫的?”文建國故意跟她邪乎上了。
“哪能吶,江州中學的高材生。我需要你說實話。”
實話就是,西藏是祖國的……。我主動報名援藏支教是為了……
“言不由衷!”付曉霞終于還是沒有忍住,撲哧一聲笑了出來,“請你不要把我當作公社黨委委員和團委書記,你把我看作你的朋友說說看吧。”
這倒真的讓文建國為難了,人家付曉霞把話說到這種份上,文建國再唱高調顯然就不近人情了。但這話怎麼說?既要讓曉霞相信,又要讓自己不違心。
當然在一般情況之下,用世俗的眼光來說,一曰看重了雙份工資。所謂重賞之下必有勇夫。文建國其時已經有了一份穩定的收入(雖然工資偏低),且沒有家庭負擔,再說那雙份工資也遠遠沒有達到“重賞”的分量,蠅頭微利不足以對他構成誘惑。
他理解那些後來成為他藏友們的老師,即使想借援藏支教的機會,來減輕家庭的經濟負擔也屬正常。作為一個男人,一個負責任的男人,將個人的志向抱負和國家需要、民族大義有機結合,主觀為自己,客觀為他人,不也很好嗎!
二曰撈取政治資本。要想有進步,總得在什麼方面作出犧牲。可他已經心灰意懶(政治上有沒有解凍那是後話),他不敢,也不願有非分之想。
三曰年輕麻木好表現。不知天高地厚,好高騖遠。自己二十有七,面對蝸角虛名,已經不會輕易沖動了。
至于他人,人各有志。雞子不尿尿,各有各的道;貓有貓道,狗有狗道,螃蟹還有橫行霸道。無論是物質刺激,抑或政治進步,通過正常渠道去追求,何錯之有?
諸如此類的想法,文建國認為基本正確。就世俗而言,不為升官,不為發財,到那鳥不拉屎,雞不下蛋的地方干什麼?
那麼文建國主動報名援藏支教到底是為了什麼?
上個世紀七十年代的西藏神奇,神秘,神聖,令人心馳神往,心曠神怡,氣爽神清。總之,好一個“神”字了得。可只有真正生活工作在西藏的時候,才能體會到西藏意味著什麼。汽車通過五道梁的時候,對長期生活在內地的人來說,無疑是一場生與死的考驗。我在五道梁的那個夜晚,已經“失憶”。——文建國寫作筆記摘錄
很少有人認為援藏者是有雄心壯志,報效祖國——但大會小會都是這樣說的,組織上是這樣說的,援藏者個人也多有如此之說。
文建國是既不肯定,也不否定。這時的文建國已經不在乎別人的說三道四,當然他也不願意對他人說三道四。反正他原來話就不多,一般不搭別人的腔,別人不會認為他不禮貌。沉默是金。習慣沉默的人少了不少麻煩。
說實話,建國對那些議論都不屑一听。官話、私話;大話、套話;內心話、實在話,都是些無可無不可的廢話。他也不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他的內心活動,可以概括為“燕雀安知鴻鵠之志”一句話。可這種話語也只能是放在心里,他知道自己也非陳勝吳廣之輩,沒有“舉大計”“死國”之雄心壯志。只是他始終還有一顆隨時可以躁動的心,總想做點什麼,表示點什麼,以此說明點什麼。
他還有一句難言之隱,卻是偏偏不能說與付曉霞听的,那就是如果再在目前的環境中生活工作下去,那就需要正經八百地與付曉霞戀愛結婚了。而付曉霞真的就是自己願意廝守終身的伴侶嗎?即使願意,那自己願意就在公社長期做一名民辦老師嗎?
說不清。他至今沒有認真考慮過。起碼是自己目前還沒有資格去正式考慮,一個前途未卜的男人,如果先考慮兒女私情,戀愛結婚的話,那是一種不負責的表現。
文建國萬萬沒有想到,正是他的援藏,給了付曉霞主動向他靠攏的機會。如果在男朋友(付曉霞已經定位)響應國家號召,奔向最艱苦的邊疆工作兩年(且兩年之中沒有見面的可能)的時間節點上,自己不能主動有所表示,則是太過于薄情寡義了。除非自己放棄?但,那是不可能的!那就必須乘勢而上了。
文建國煞是頭痛。付曉霞正眼睜睜地等著他回答呢,臉上還有些許笑意。
付曉霞認為自己拿捏住了文建國軟肋,她有一種勝利者的喜悅,可是轉念一想,要讓他援藏支教,內心深處又惴惴不安。
“跟她胡扯一通,說為了朝拜,為了散心,為了遺忘,為了裝逼,為了自虐。不行。我不能。”文建國也是因為面對的是付曉霞,才這麼痛苦地思索。換一個人,早就打哈哈了。隨便說個理由,搪塞一下就行。就是說為了升官或發財,那又咋樣?不行麼?不過,如果換一個人的話,也不會這麼逼他說真話的。
真話是什麼?文建國斟字酌句,很認真地想,很認真地說了︰“我入團困難,我參軍無門,我上大學無望,而今年連推薦上大學的機會也沒有看到。我的真心話是借此機會,闖蕩闖蕩,等于到邊疆當兩年兵(我一直想當兵的),是吧?再苦,再累,我也認了!”他念念不忘當兵的事情,他說話的態度好極了,似乎在與付曉霞商量。
不管付曉霞滿意不滿意,她知道,再逼也逼不出什麼名堂了。文建國下放幾年來,還沒有看過,他有這麼為難的。
付曉霞動了惻隱之心,在這個問題上算是放他一馬了吧。但她又提出新的問題,說︰“按規定援藏人員的婚姻狀況是‘已婚’。你好像還沒有結婚吧?”她說這話的口氣已經帶有開玩笑的意思了,可也真的是一個問題,一點也不好笑。
付曉霞在這之前曾在心里罵他不開竅。這一次,甚至有過“私”字一閃念,借此機會與他挑明關系,先領證,再結婚。否則你援藏支教不符合條件。但她又罵自己太齷齪,太卑鄙,太拆爛污,太下三爛了。當然她也只是想想而已,絕對不會這麼做的。
她感到自己很可笑,想起古文上的一句話,“挾天子以令諸侯”,莫非是自己愛得太深了麼?
“行不行,全在于你付委員一句話。”文建國見她口氣緩和,知道有戲了。
“我可不喜歡拍馬屁!”付曉霞與文建國說話已經很隨意了。
“我這不是拍馬屁,我是實事求是,或者是用拍馬屁的形式,表達內心世界的真實。”文建國跟她咬文嚼字。
“好吧,讓我再考慮考慮。”她真的需要再考慮考慮,她要考慮的不是文建國援藏條件夠不夠的問題——‘未婚’真的不是問題,而是……
江州火車站,紅旗招展,鑼鼓喧天。
文建國向縣教育局請了假,早幾天回到江州,然後在江州與江陽縣的同志們匯合,再然後就上車出發了。
這幾天,他一面整理行裝,一面算是向父母道別了。
父母沒有阻攔——阻攔有用嗎?只是關照他,第一是注意身體,第二還是注意身體。他們理解自己的孩子,個人大事從來無須父母煩心。建國不要他們到車站送行,下放那檔兒,他看了不少生死離別的場景,“執手相看淚眼,竟無語凝噎。”都是慘兮兮的,他不願意母親受到刺激,父親沒問題,他習慣做甩手掌櫃。
今天文建國隨著江陽縣援藏小組的同志一起上火車,別人家都有家屬送行,文建國顯得很孤獨,不過這倒也和他的個性吻合,他不喜歡張揚,尤其不喜歡在人多的場合張揚。
隨著上車時間的臨近,從候車室到站台,一邊是熱鬧的“公家”,在送勇士出征;一邊是淒切的“私家”,子離母別,夫離妻別,還有父離子別。
文建國一個人,自落得個清靜。其實在不遠處,在可視範圍內,他的父母一直尾隨著緩緩流動的人群,遠遠地眺望著建國。母親已經流淚,她的雙眼始終沒有離開建國的身影。父親雙眼泛紅。母親的手緊緊攥著父親的手,父親的手在微微地顫抖。
上了站台以後,付曉霞一直默默地注視著文建國的一舉一動。
她今天是代表團結公社前來送行的,她自嘲是假公濟私。她已經考慮好了,借今天這個機會,順便拜見一下文建國的父母,但她沒有見到兩位老人的蹤影。她正在猶豫,是否應該找建國問一聲?可她又問自己,我算是什麼人,真的就把自己當作領導來慰問家屬的?不是領導,你又是誰?她看看身邊帶著的旅行包,罷了罷了,不見面也好,反正一切都在那個旅行包里了。
有列車一聲長鳴,進站。熙熙攘攘的站台上突然就安靜了下來。
有縣領導反倒開始尋找付曉霞了。付曉霞則悄悄地站在遠處眺望,等到援藏的老師上了火車,付曉霞才露面,直接找到建國的車廂,向車廂內打探。
“文建國,文建國,快,你家領導找你!”車廂里傳來喊話聲。
這可是一語雙關的常用語,說者無意,听者有心。文建國一看是付曉霞,居然就滿臉通紅了。
付曉霞也面露羞色,卻悄聲嗔怪道︰“怎麼,我不是你的領導啊!”她遞上精心準備的旅行包,說,“喏,帶上!”
又是一聲汽笛長鳴,付曉霞卻再也忍不住了,動作迅速地勾住文建國的雙肩,他倆的額頭靠上了,也不過就是一瞬間,在場的江陽縣的人親眼目睹了這一對青年男女的感人的一幕。有人露出羨慕的眼神,有人鼓掌,有人起哄,吹響了口哨。
付曉霞的眼淚悄悄地盈溢,又悄悄地收起。
在汽笛長鳴聲中的離別,那種令人撕心裂肺的感覺,真的讓文建國一輩子難以忘懷。以後每每誦讀“汽笛一聲腸已斷,從此天涯孤旅”的時候,文建國自然回憶起第一次赴藏與曉霞分手的那一幕,同時不得不贊嘆毛澤東同志的偉大(那時《賀新郎》還沒有流傳)。
文建國的父母沒有看到剛才那動人的一幕,所有的車窗前都是人頭攢動,人聲鼎沸。文巽善和蔣淑嫻的手攥得更緊了,蔣淑嫻淚流滿面,就差哭出聲來。
火車一路北上。建國已經有十年沒有出過遠門了。他沒有心思欣賞祖國的大好山河,也沒有廣交朋友的雅興,他記掛著付曉霞的旅行包。
旅行包里面有五個小包裝,每個小包裝上還貼有序號。有點意思,像辦家家,也像有錦囊妙計。付曉霞的小資情調,贏得了文建國異常歡心。剛才曉霞主動和他額頭輕輕地一靠,似乎已經挑明了一切,這樣的禮節還需要解釋什麼麼?
文建國按序號打開,第一包,他聞到了是煙絲。打開小包裝,首先展現一張字條,字條上寫著︰“君(我)住長江頭,我(君)住長江尾。煙要少吸,最好不吸。我等你!”她把“我”和“君”顛倒了一下,基本上就是寫實了。一包“CAPTAIN BLACK(黑船長)”煙絲,這是自己日常抽的,另有兩盒“Virginia(維吉尼亞)”煙絲。“維吉尼亞”自己平時舍不得買,女朋友給買了。下意識之中,他已經稱曉霞為“女朋友”了。
第二、三、四個小包裹鼓鼓隆隆的,里面分別是小食品(包括花生、瓜子、大白兔奶糖),咸肉、香腸和六盒蔬菜罐頭。真是應有盡有,無微不至。每個小包裝里還分別有一張字條,字條上第一句愛情詩詞,分別是“生命誠可貴,愛情價更高。”“平生不會相思,才會相思,便害相思。”“願得一心人,白頭不相離。”然後又是一句關照的話,還有最後一句是相同的“我等你!”三個字。這個曉霞不厭其煩,居然連寫四句“我等你!”文建國為之心顫。
第五個包不大,疊得四角嶄方,摸上去軟軟的。打開一看,建國先是吃驚,後是感動。那是四條紅褲頭。字條上寫著“兩情若是久長時,又豈在朝朝暮暮。四條紅褲頭,兩條是七三年(你的本命年)買了準備送給你,可當時我終究沒有勇氣。今天再加兩條,兩年四條應該夠用了。如果你不要,請丟進雅魯藏布江就行了!”最後居然沒有“我等你!”三個字了。
如此看來她的意思是,話說到如此份上,等不等你,也不是我說得就算的,還要看人家願不願意讓你等了。所以我就不說了。你看著辦吧!
“請丟進雅魯藏布江就行了”,說得輕巧,淡淡一句,順便帶出,像個玩笑話。可正是這最後一句,柔中帶剛,剛柔相濟,是充滿著女性柔情蜜意,卻又是剛正不阿的最後通牒。這樣的禮品,非男女戀人(夫妻)不可為之。
建國露出一絲苦笑,匆匆將這一包裝收起,生怕別人看到,但內心則已認同了曉霞的示愛。“丟進雅魯藏布江”,是不可能的!
火車過了長江大橋,一路向北,再向西。建國的心情難以平靜,似鐵道兩旁的景象,或田園錦繡,或崇山峻嶺,或一馬平川,或大漠孤煙,或天高雲淡。他想得多的自然是曉霞的五張字條,曉霞如此待我,我沒有絲毫理由拒絕了。
這一次回江州向父母道別,母親輕描淡寫地問到有沒有女朋友,他一口否定。這才幾天的功夫,就來了個急轉彎,水到渠成了。好的是父母從來不干涉他的人生大事。
上次報名下放,沒有事先告知,這次援藏支教也沒有提前與父母商量。建國說不出理由,自己為什麼總是先斬後奏。說自己“不孝”吧,建國不承認,父母也沒有認為他“不孝”。只是他一想到這些事關前途的大事,會常常發出無厘頭的長嘆短息,似憂國憂民,似憫天憂人。也許父母知道無法給建國以幫助,也就絕不干涉他的所作所為。
若干年以後,母親告知建國,就在他援藏支教出發的那天,父親給建國的母親說,如果給建國一個良好的政治背景,建國可以成為一個很好的父母官。他心地善良,又有激情。不過這樣也好,大富大貴未必是好事。平平安安就好,平平安安就好。如今他已經二十大幾了,政治上沒有發展,工作上沒有著落。你我不要給建國添麻煩,盡我們可能,做好後勤保障服務就好。
父母下放三年多回到江州已經明顯出現老態,原先偌大的一個文宅大院,也呈頹敗之勢。
第一進還由父母住著,那後面的第二、第三進已經交公了。是父母自覺自願地交的,還是其他什麼情況,父母不願說,建國也不想搞清楚。交就交了吧,反正家里也不缺這幾間房子,只要人好好的就比什麼都好。老話說,“富不過三代”。
等到改革開放的時候,建國曾經琢磨過“富不過三代”這句話,這似乎是中國特有的“千年魔咒”,為什麼呢?可能是,也許是,大概是——變化太大太快了。建國也吃不準。至于是什麼“變化”,他沒有那種理論水平,他說不準,也說不清。那就不說,那是理論研究工作者的事情。
火車經過三夜兩天的長途跋涉到了甘肅柳園,藏友們下車休整一天,並改坐汽車。柳園到拉薩還有1846公里,那時的公路,那時的汽車,唉,怎麼說呢,一言難盡啊!
柳園是連接甘、青、新、藏四省區的陸路交通樞紐,其實也就是戈壁灘上的一個驛站。文建國和他的藏友們下了火車,就感覺到西部地區的曠野和荒涼。
天空一碧如洗,陽光很奢侈地籠罩著大地,天高氣爽,早晚溫差很大,而這時的江南正是一年之中最難過的酷熱暑天。
有人感覺到一個字,就是“爽”;有的人太“爽”了,開始口干舌燥,開始鼻腔流血。于是有人又開始擔心,這才到了甘肅,海拔才1800米,萬里長征還沒有正式起步呢,過幾天正式踏上青藏公路,海拔越來越高,那往後的日子怎麼過呢?
有帶隊的領導提醒︰吃飯不能飽,下車不能跑,睡覺枕頭高。那天領導說的時候,大家像听話的孩子,一個個背兒歌似的跟著哼了一遍,很好玩,就記住了。
在柳園,文建國給曉霞發出一張明信片︰付曉霞你好!你的禮物,我照單全收。隨後幾天我們將順道參觀游覽天下聞名的“敦煌石窟”“敦煌壁畫”和陽關、玉門關,然後正式踏上青藏公路。等到達目的地以後,再給你寫信。致禮!
明信片投入郵箱,建國想象,曉霞收到明信片的時候,肯定露出會心的微笑,甚至喜形于色。呵呵,“全單照收”。文建國已經被你的似水柔情所淹沒,繳械投降了。
兩部大客車從柳園出發,大家一邊適應高原生活,一邊游覽參觀敦煌莫高窟和漢長城邊陲陽關、玉門關。
對于莫高窟,大家都是門外漢,至于陽關和玉門關也僅僅是通過比較熟悉的“西出陽關無故人”和“春風不度玉門關”兩句古詩知曉的。
無論是陽關,還是玉門關,登高遠眺,精神不得不為之一振。大漠戈壁荒涼寂寞,卻也雄偉壯闊,好像自己的胸懷也隨之可以雄偉壯闊起來。“勸君更盡一杯酒”“羌笛何須怨楊柳”,那種豪邁蒼涼悲壯的恢弘雄放氣象,文建國難以想象難以抒懷。
援藏老師的車隊(其實也只有兩輛大客車),逐步向南偏西前行。
從格爾木、昆侖山、再到五道梁。從緯度上說,江南的老師從北緯31°N,北上至北緯40°50′N的柳園,現在則開始向北緯31°N回歸。橫向則從東經119°,跨越了25°經度,至東經94°。
記不清車子路上跑了幾天了,那天傍晚,有通知說,大家堅持一個晚上,就在車上過夜,連夜沖過“五道梁”,突破唐古拉山口,明天早晨就是雲開日出艷陽天了。
呵,看來今天夜里就是黎明前的黑暗了。听听,還是挺激動人心的,像進軍的號角,像勝利的號角。同志們沖啊!攻下城門,打進城去!
五道梁的海拔,在青藏公路線上不是最高,但綜合海拔、地勢、空氣、土壤、植被等諸多因素,其空氣中含氧量卻是最低,被認為是青藏線上最困難的地段,視為生命禁區,很容易發生“高反”。故有民謠曰,“到了五道梁,不認爹和娘。”
人算不如天算。本來援藏老師的車隊準備一鼓作氣沖過五道梁的,可文建國們坐的這第二輛車,偏偏就在這節骨眼上拋錨了。好的是不遠的地方就是兵站,只有先下車到兵站過夜休息了。
文建國一下車,即開始嘔吐,一步一步捱到土坑上,就沒有了知覺。他委實想不起來,那天自己是怎麼走到兵站,又是如何度過那一夜的?有沒有想到父母,有沒有想到付曉霞?一無所知,一片空白。
第二天早晨被叫醒,上車,出發。文建國想想都後怕,對人生,對人的生命有了新的感悟。
那一夜如果就這麼光榮了,算什麼呢?青藏線上從此多了一座墳塋,若干年後長滿荒草,再過若干年就是戈壁灘上一g土丘。關鍵的是還沒有為援藏支教作出貢獻,還沒有為藏漢友好關系的發展添磚加瓦,就這麼掛了?
這是文建國多慮了,後來他知道,這種現象只是身體健康的青年人正常的生理反應而已,屬于正常的“高反”,不足掛齒。否則的話,那光榮的人豈不就太多了。
就在文建國幾乎不省人事的當天夜里,有藏友的故事卻讓人感動著,文建國是在第二天听別人說的,也是听當事人自己吹牛吹的。
有位周姓體育老師,身體棒棒的,他一路上精神飽滿,上下車他幫著別人拎包(多數人怕動),不時地哼唱個《路邊的野花不要采》的小調,充滿著革命的樂觀主義精神。
第二部車子壞了以後,周老師奉命搭乘過路車輛,去追趕跑在前面的第一部車,再偕車返回,兩部車子的師傅一起將第二部車子修好。周老師幫著打下手,拿錘子遞板手,送茶點煙,忙得不亦樂乎,居然沒有絲毫的高原反應。等到車子修好了,兩部車子一同進發。
周老師在六十個藏友里面,一夜成名,名聲大噪。
當天夜里睡在兵站里的文建國們,則一個個像死豬,不知今昔是何年。以後有人到西藏旅游,說怎麼苦怎麼苦,文建國只是笑笑。我們援藏吃的苦,呵呵,現在的人是受不了的。不過,話又說回頭,現在的西藏也沒那麼苦了。但真正的苦,是高原反應,這又是無法改變的苦,是任何物質條件無法改變的苦。
以後文建國到西藏旅游,就曾經看到一個大姑娘剛剛下了飛機到了拉薩,躺在賓館大廳的沙發上肆無忌憚地大聲哭叫,我受不了了!我要回去!
要回去,也得等第二天的飛機啊?你就叫吧,其實越叫越難過,消耗氧氣啊。所以呢,不管援藏的同志是懷揣什麼目的,僅僅憑這一點——在高原缺氧的環境中,堅持兩年工作,所有的援藏人員都可以接受世界上最崇高的敬禮!
到達目的地以後,文建國算算,從在江州坐上火車算起,到到達援藏的學校,路途上前後一共折騰了29天。援藏24個月,這不已經去掉了二十四分之一了。
時間說快也快啊!
“不要總說窮結,窮結,使我思念窮結的姑娘。窮結的達瓦卓瑪,一雙眼楮情義長……”這是我在西藏山南地區窮結縣中學,學唱的唯一一首藏族民歌。西藏的兩年,讓我初步體會到生活的艱辛,讓我記住了達瓦卓瑪姑娘。——文建國寫作筆記摘錄
車子到了沱沱河。沱沱河的海拔雖然也有4500余米,但比起五道梁來,文建國的一口氣似乎已經喘了過來。從長江的下游到了長江發源地,心情油然欣喜,再聯想到曉霞抄寫給他的“長江頭”“長江尾”詩句,思念之情尤其強烈,不禁黯然傷神。
文建國這是第一次有了戀愛的感覺。戀愛真的很神奇,一個人的喜怒哀樂,很快地就與另外一個人掛上鉤,與一個原本沒有絲毫血緣關系的人,天然地形成同甘共苦的“命運共同體”。
就在文建國們穿越唐古拉山口,從青海進入西藏的時候,河北唐山發生了大地震。等他們幾天以後到了拉薩,才知道這足以讓大家震驚的消息。
剩余的路程一路無話,到了拉薩,參觀布達拉宮和大昭寺,藏友們當引以為自豪和驕傲。如果不是參加援藏支教,說是到西藏拉薩一游,參觀拉薩的布達拉宮和大昭寺,你做夢吧?一般人到西藏旅游,得推遲三十年。這可算是文建國們的一個意外收獲。
省教育廳領導在拉薩與援藏教師作別時,再次重申了援藏的組織紀律,這一次文建國特別留神有關支教人員為什麼要求已婚的條件。
領導在談到這一條件時,首先會心地笑了。大多藏友為過來之人,一個個心照不宣,也都笑了。
領導將《援藏教師十項規定》重申了一遍,其中第六條強調了“遵紀守法,執行‘三大紀律、八項注意’。作風要正派。……不在宿舍單獨與女教師、女學生談話;如有特殊情況,應把門窗打開。”等等。如有違反,予以批評教育,停職檢查,直至黨紀政紀處分。雲雲。
援藏老師們個個心領神會,有人放開嗓門,乘機放肆了一番。文建國和幾個未婚青年露出靦腆微笑,基本上也能理解領導強調的目的。
領導說到最後,臉色凝重,鄭重其事地特別強調,不許單獨與藏族女性交往,包括同事和學生。如果萬一需要單獨交往時,必須打開門窗。不管天氣有多寒冷,都必須打開門窗。這是作為政治紀律交待的(那時候,“政治”高于一切,其實後來也是,只是後來有些問題不再和“政治”掛鉤了,但一旦掛上鉤了,就是“天條”)。請注意,這不僅僅是男女關系的生活作風問題,而是民族關系的問題。所以這不是你個人的問題,而是我們援藏支教整個隊伍的問題,是關系到漢族和藏族的關系問題。
同志們想笑,又不太敢笑。已婚的“居士”們不免涌出些許酸楚,兩年的和尚生活,干熬呢。其實“已婚”政策未必就好,也許未婚青年更適合援藏。就像到部隊當兵,一般是十八歲的未婚青年,一個個單純得還不知道什麼是男歡女愛呢,特別是在上個世紀六七十年代,相對封閉的中國。
文建國和另外三人分配在山南地區“窮結”縣中學。
四十一歲的苟老師,按他的自我介紹,三個孩子,老婆在家務農,家庭經濟困難。雖然年齡已超標半年,但在他的懇切要求下,領導同意了他的援藏要求。
三十八歲的劉老師,老中師生,已有十八年教齡,本人喜歡詩歌散文。他的觀點是,有機會到世界屋脊走一走,還拿雙份工資,何樂而不為,也不枉此生。
與文建國同齡的楊老師,比文建國大兩個月,已經是孩子他爸了。他們三人都是江陽縣本地人。
窮結縣中,掛的是中學牌子,其實是九年一貫制學校。學生享受吃、住、醫三包待遇。縣城所在地就這麼一所學校。
“窮結”後來統一寫成了“瓊結”,一個“窮”字沒有人喜歡。這里是西藏古代文明的搖籃,藏民族的發祥地之一。
學校地處瓊結河畔,坐落在縣城的邊緣,大門外是山南地區澤當鎮通往瓊結縣的主干道,由沙石鋪就。道路的西邊是荒山禿嶺,東邊是農田水溝。遠處是山脈,連綿起伏。
縣城像西藏的其他縣城一樣,地廣人稀。麻雀雖小,五髒俱全。縣府大禮堂、機關、醫院、郵局、新華書店、百貨商店,應有盡有。
站在學校向南可以眺望藏王墓。那里有吐蕃王朝時期第29代贊普至第40代(末代)贊普、大臣及王妃的墓葬群,其中最為著名的是松贊干布墓。此墓封土結構較為復雜,由土、木、草、扁石構成,建築非常宏偉。
說到了松贊干布,文建國們自詡是文成公主娘家人,如今來走親串門,一下子就與當地藏族同胞的關系拉近了許多。
文建國他們一行四人在縣文教科田副科長的陪同下,來到了學校援藏老師的宿舍。宿舍和其他藏族老師的宿舍一樣,都是夯實的泥土牆壁,鐵皮屋頂。
剛剛安排停頓,校長扎西領著一位姑娘來訪,並且說是代表她的父親索郎縣長請援藏老師吃晚飯。
扎西校長介紹說,她叫達瓦卓瑪,達瓦,月亮;卓瑪,女神。我們學校三年前的畢業生,如今在成都師範學院讀書。校長開玩笑說,她見到你們就是見到親人解放軍格外親的感覺。今天晚上是索郎縣長親自為你們接風,到時候你們就知道了。
到時候知道什麼?扎西校長沒有說。
文建國看看達瓦,如果不是名字,說她是藏族姑娘,怎麼也不會相信。可建國也說不出來,她為什麼就不能是藏族姑娘?自己對藏民族又沒有研究,怎麼就可以說她不是藏族姑娘呢?
那時的達瓦卓瑪是一個天真純潔的少女。她十八、九歲,長得很美,美到什麼程度呢?總之她的一切都美吧。
她的身材、容貌,頭發、皮膚,舉手、投足。特別是她眼神里顯現出的一顰一笑。文建國想搜尋出天下最美麗的辭藻來形容比喻或擬人擬物來概括她的眼楮,搜腸刮肚,最後只能用“驚鴻一瞥”這一成語來概括(其他任何形容詞都不足以描述、刻畫)了,並冠以“達瓦的眼楮”,以示其獨特。
晚宴在縣府大禮堂一個隔間里,賓主入座,扎西校長一一介紹。
索郎縣長,達瓦的父親。他一表人才,整個兒一個藏族漢子,給人以不怒自威的感覺。
柳院長,索郎縣長的夫人,縣醫院院長,你們的漢族同胞,呵呵!當然就是達瓦的母親了。達瓦也喊她柳院長。
以後文建國問達瓦為什麼叫柳院長,而不喊媽媽,或者阿媽拉?
“這樣叫,有一種同志式的感覺,她就不好老是擺著母親的臉孔教訓我了。”達瓦調皮地笑著說。
柳院長大概四十不到的年齡,用風姿綽約形容一點也不過分。尤其是她的皮膚,怎麼在西藏的土地上,她還能保養得如此之好?文建國想到古書上讀過的,那可是用得上“吹彈得破”一詞了。
建國听著扎西繼續介紹,縣文教科李科長,山東煙台人。田副科長也是山東煙台人,你們都已經認識了。
至于達瓦,我也不介紹了。不過她還有一個小名,叫柳柳。
文建國盯著達瓦看,原來如此,達瓦是漢藏混血,他看看索郎縣長,再看看柳院長,理解了扎西校長說的“到時候你們就知道了”那句話,為什麼達瓦見到我們格外親了。如果按照文成公主來敘事的話,我們援藏老師就真的是達瓦的表親兄弟了。
援藏老師作自我介紹,文建國年齡最小,放最後。
人家說完了,文建國的眼神還在索郎縣長、柳院長和達瓦之間巡視,她的骨骼是父親給的,皮膚是母親給的,上帝將藏、漢人種的優點全部集中到達瓦一個人身上了。絕對一個仙女下凡呢!
喂,文建國,輪到你了。旁邊的楊老師提醒他,文建國搞了個大紅臉。
晚宴喝的是青稞酒,援藏老師一開始不習慣它的口味,有點酸,有點甜,還有點澀。可是喝著,喝著,也習慣了。也許是一路辛苦了,也許是第一次融入藏族同胞的生活,也許離開家鄉已經一個月,今天這樣的吃喝像回家了,雖然還有縣太爺在座,大家還是逐步放開了。在內地,他們四人都沒有與縣太爺同過桌。
喝酒的高潮出現在達瓦一邊唱著瓊結地方民歌,一邊每人敬上三碗青稞酒的時候。
“不要總說瓊結,瓊結,使我思念瓊結的姑娘。瓊結的達瓦卓瑪,一雙眼楮情義長……”達瓦一遍藏語,一遍漢語,一首歌喝完,四個人的酒正好敬結束。
達瓦唱歌敬酒的時候,舞姿的婀娜,膚如凝脂的臉孔上恰到好處地泛起了一抹酡紅,文建國雙眼已經看直了。當達瓦唱到文建國身邊的時候,文建國一改他人被動的應付狀態,主動敬了三碗。本來達瓦是要回敬三碗的,柳院長出面堅決制止了。
這辰光,四名援藏老師已經是個個出現窘態。晚宴結束的時候,柳院長叮囑了一名食堂員工照顧他們,陪著大家互相攙扶著回到宿舍。
四個藏友有兩間宿舍,第二天早晨陸續醒來,才發現四個人睡在一個房間,兩張床上。估計是昨天晚上回來後,說說話,一個個就倒下不省人事了。這青稞酒後勁大著呢。
“我們三個是過來之人,文建國,你未婚,說說看,昨天晚上你盯著人家達瓦姑娘看是什麼意思?”說話的是楊老師,乘著昨天晚上的酒意,說著酒話。
“我能有什麼意思呢?援藏的紀律又不是不知道,而且是政治紀律。像我這種愣頭青,什麼也不懂,就是看看而已。愛美之心人皆有之。”文建國不疼不癢地回答著。
“人家文建國不知道女人是什麼滋味,沒有經驗,怕不是你小楊有什麼想法吧?”苟老師接過話頭,他是組長,說話要公允。
“我有想法也沒用,家里有個母老虎呢。”楊老師調侃道。
劉老師打趣道︰“管她呢,將在外君命有所不受!”
“我真的不敢,要不——劉老師你去?”楊老師很認真地說。
劉老師看他那樣子好玩,他越是認真,說明他的用意越是歹毒,“我可不上你的圈套。小楊你要真有什麼想法呢,我們在江陽縣絕對為你保密。不過,君子動嘴不動手哦。紀律,政治紀律!”呵呵,大家一笑了之。
文建國本來還想順便對達瓦的美,給予真實的評價,沒有想到他們談到女人就這麼帶勁?這男人一結婚就俗不可耐了?這要給人家達瓦姑娘听到了算什麼呢?你們這些個漢族老師,說是來支教的,怕我們藏族孩子讓你們給教壞了呢。
文建國到底是未婚青年,還沒有完全融洽在成人生活圈子里。于是他找了一個借口,伸了一個懶腰,說,“我還想再睡一覺呢。苟組長,我們回自己的宿舍再睡一覺。”
其實他是想寫信了,在路上給曉霞寫了明信片,卻沒有寫給父母。昨天酒雖多了些,這一夜也睡得實在,旅途的疲勞已經蕩然無存。
離開學還有一段時間,四個援藏老師常常在縣城及其四周閑逛。大白天的,瓊結縣城里鮮有人來人往,上小學就學會的“熙熙攘攘”的形容詞,文建國在這兩年里一直沒有用得上。
學校大門正對過,一直到縣城向南,此起彼伏的是一組群山,山上光石嶙峋,只生有些許雜草。學校背面是一灘河谷,布滿了大大小小的水渠水池水塘,瓊結河主渠道河水清冽見底。學校的正南處是一片林卡,林卡里寂靜,荒蕪。
第一天他們去了藏王墓,以後他們也常去朝拜,應該求得1300余年前的姑老太爺,保佑我們兩年援藏生活、工作的平安和順利。
這天郵局關著大門,大家已經知道,郵局一周開兩天門,周二和周五。只有這兩天地區郵局才有郵車來送信,也才能將要發出的信件帶走。如果遇到不可抗拒的因素,就等下周同樣的時間。
同志們好像早有思想準備,並不報怨,但俏皮話還是有的,走到郵局門口,楊老師說,我們每周就等著“二、五”吧。
苟組長看看四周無人,才低聲告誡,不要亂說。古人說的“家書抵萬金”,不正是說書信來得不容易嗎?苟的話雖然牽強,倒也正對路子。大家無奈一笑。楊老師還繼續來個神經︰“報告組長,我不再亂說,也不再‘二五’了。”
新華書店里只有一個店員大嫂,沒有顧客,見有漢族老師光臨,異常熱情。後來文建國跟她混熟了,她能夠把整個書店交給文建國看門,好的是往往半天沒有一個人來,文建國埋頭看書就是了。
百貨商店里稍許有點人氣,裝潢簡陋,但商品稱得上琳瑯滿目,反正內地有的,這里都有,就連“大前門”都可有限度地敞開供應,不像內地還要“票”。除了苟組長之外,每人買了兩包。所謂的縣城實在沒有什麼值得逛的,那就在縣城外圍四處逛逛,人生地不熟的,也不敢跑遠,也沒有任何交通工具。
新學期開學在即,達瓦特地到學校與援藏老師道別。
她說兩年以後會回來當老師。等到明年暑假再來看大家。臨走之前,她有意無意地特地向文建國瞥了一眼,那眼神似乎格外地親切和溫柔。文建國不放心,低頭看看自己身上,並沒有發現什麼特別的地方。等他再看達瓦時,達瓦已經款款而去。
援藏老師的工作和生活逐漸步入正規。文建國的教學任務不重,一個初一班語文課,而且學生只有十多個。在內地時總認為藏族的孩子不如漢族的孩子聰明好學,這其實是一種極大的偏見,或者說是誤解。僅僅從語文教學來說,藏族孩子就很不簡單。
上了初中要學習三種語文——藏語文、漢語文和英語文。建國任教的初一學生的漢語水平,作為第二語言,比起漢族學生的第二語言英語,其水平絕對不是高出一個檔次的問題。
這些孩子能夠與漢族老師隨意對話,能夠寫出像模像樣的六百字的作文。而上個世紀七十年代在一般的縣城是找不到有如此英語水平的初一學生的。就是到了21世紀,在全民學外語的氛圍中,能夠用英文寫作文的初中一年級學生,也絕對是鳳毛麟角。
文建國常常反躬自問,我們對藏族究竟了解多少?藏族地區總體上在經濟建設和文明程度上落後于內地,其根本原因是什麼?可他又常常笑自己,自不量力。不就是支教兩年麼,兩年以後打道回府,誰還會到這兒來。僅僅是五道梁就讓人有了可能隨時光榮了的感覺,還有那些終年積雪的無人區,那些至今不通汽車的山區。
文建國他們不約而同地都具有臨時觀念,“拒絕”學習藏語。反正語言環境不成問題,藏族同事們的漢語言起碼也強于漢族老師的英語水平。遇到當地的老百姓,點頭微笑,拱手作揖都能理會,人民幣也認得,阿拉伯數字也沒有問題。
文建國曾經後悔,這兩年的時間沒有學習一丁點兒的藏語,與藏族同胞(本校藏族老師除外)只有意會,沒有言傳。兩年西藏白來了,那種臨時觀念是多麼地淺薄和可笑。
9月18日下午,援藏老師和全校師生一起參加了縣委縣府舉行的毛主席逝世追悼大會現場轉播的收听,深切感受到藏族同胞對毛主席的無限敬仰無限崇拜的階級感情。後來流行的一句“向毛保證”的口頭禪,文建國就是在西藏第一次听說,並學會使用的。
“向毛保證”就是“向神靈保證”。那我說的每一句話都絕對是真話。否則欺騙神靈是要遭受報應的。文建國沒有考證過“向毛保證”的出處,但他相信應該是藏民族的首創,因為他們在說這一句話的時候,態度極其認真和虔誠。
在後來不長的時間里,毛主席的“絕對權威”開始逐步淡化,以後“四個偉大”是誰呢?沒有毛主席,會有毛主席第二嗎?新的時代已經開始,可新的時代又是怎樣的一個時代?文建國一片茫然。
當天晚上文建國看到苟組長在寫入黨申請,苟組長說,化悲痛為力量,借此機會,我給組織打報告,也算完成多年的宿願。他問,文建國你呢?你打不打?
文建國知道,在進藏的路上,就有人提出了入黨申請,像戰爭年代的火線入黨。在這長途跋涉之中,在這生與死的考驗面前,向黨組織莊重地提出申請,他們的內心無疑充滿著激情,充滿著豪情和虔誠。
文建國知道,這,只屬于他人,暫時不屬于自己。雖然他內心是多麼地渴望,雖然他也是多麼地激情蕩漾。可是他沒有任何考慮。
在一個政黨的最高領袖逝世的時候,向組織提出申請,要求加入那位領袖領導過的政黨,這應該是一件極其莊重,給人以極其震撼的政治行為。
文建國不是沒有觸動,他是深藏不露。好似干渴的時候遇到了一股清泉,但他理智地知道,這股清泉目前還沒有輪到自己享用。于是他只能是舔舔嘴唇,甚至是背過身子,不讓別人看到自己舔嘴唇的樣子,他也不想看到別人享受清泉的樣子。
後來文建國讀朦朧詩代表人物北島的詩《回答》,“冰川紀過去了,為什麼到處都是冰凌?”他感嘆北島的想象力豐富。但是,冰凌不僅僅是出現在冰川紀,這是他的疏忽?或者說,自己不懂詩,這正是北島朦朧詩的魅力所在,其意象朦朧的藝術所在。
文建國真誠地祝福苟組長,你是組長,如果你能先解決組織問題,我們也許可以跟著一道進步。我個人等等再說。他拿出“大前門”,敬了一支給苟組長,苟組長想推辭,建國已經為他點燃了火柴。
文建國自己吸起了煙斗。他沒有向組長匯報自己的活思想。沒有必要與一個接觸不久的同志交心,另外自己對進步的追求,還遠遠沒有達到像藏族人對宗教的信仰那樣虔誠,這是他的自我反省。
兩人說著話,劉老師楊老師進來,听他們說的是入黨問題,有了十分興趣。楊老師說︰“有一個奇怪的現象,不知道你們注意了沒有。除了兩位隊長,好像黨員同志就沒有了。”
“這不奇怪,一是黨員數量少,二是黨員主要是起帶隊作用,六十個人有兩名黨員帶隊還不夠嗎?”劉老師說。
“你算了吧,哼,這說明黨的隊伍還不夠純潔,在需要犧牲個人利益的時候拈輕怕重。”楊老師表示反對。
那時候的援藏支教強調的是志願,也沒有升官進爵的待遇和許諾,所以在政治上也沒有太高的要求,只要是教師就行。這與後來的干部援藏援疆是兩個不同的概念。
“你說的也不完全對,援藏對我們個人和家庭來說,不無裨益。人家黨員同志見到利益就讓。”苟組長在維護組織的權威。
他的歸納,讓大家啼笑皆非。大家也不明白他的話里有沒有諷刺?但如果人家都爭著報名的話,肯定是黨員同志優先,他自己就沒得機會了,這也是事實。
援藏生活單調,正好給自己有了讀書和思考的時間。如果有誰看破紅塵的話,其實在西藏教書是一個不錯的選擇。這里遠離塵世,交通不便,加之那時通訊方式極少,與原先的朋友圈自然豎起了若干屏障。寂寞和煩悶卻難以排遣。——文建國寫作筆記摘錄
周二和周五是援藏老師收發信件的日子。四個藏友在郵局常常干等,往返郵局幾個來回,都是稀松平常事。每個人都希望在第一時間里拿到家里的來信。
文建國往來信件最頻繁,原因自然是他與曉霞正處于熱戀之中。用其他三人的話說,我們孩子都有了,無非是說說老人,談談孩子,而一提到老人和孩子卻盡是些讓人煩心的事,說多了吧,想吵架;要吵架又夠不著,干脆不說。唉,家家都有一本難念的經,還有,就是遠水解決不了近渴。建國,你沒有結婚,你是不知道哦。
文建國只有點點頭,笑笑,表示理解,也表示自己確實不知道。別人見他點頭,又說,你這是表示知道呢,還是不知道?
其實二十大幾的人了,哪有不知道的?只是他不想過多的介入他們那些俗不可耐的言談之中。文建國那時也不是沒有心思,但他不願意,不習慣袒露自己的心思。
曉霞的第一封來信就告訴建國,今年推薦工農兵大學生的工作已經開始,一切條件和方式不變,僅僅是入學時間推遲到明年春季——因為眾所周知的原因。如果你不走的話,應該說,還是有希望的。當然,曉霞也安慰他,“推薦上大學也不是唯一出路,那句話怎麼說來的啦——機會只垂青有準備的人。”
建國苦笑,我哪里需要你的安慰和教導呢。是的,不能說文建國內心沒有絲毫的波瀾,只是說聯想到“推薦”的可能性,而推薦不上的可能性也同樣存在。機遇與挫敗並存,希望與失望同在。
王勃《滕王閣序》真是一篇好文章,“落霞與孤鶩齊飛,秋水共長天一色。”成為千古經典名句,後人常常借用其句式,將一個事物並行不悖的兩種現象,反其意而用之,演繹為一對矛盾的兩個方面加以闡述,從不厚此薄彼,也無法判斷孰能勝出,最後無論是何種結果,說的話都對。
文建國退一步想,沒有推薦,也就沒有了挫敗和失望帶來的羞辱,那是心靈深處的一種酸楚,不提也罷。他在給曉霞的回信中,只有似是而非地一帶而過,那意思是說,沒有推薦也許更好。
曉霞的意思是,憑我目前在公社的能量,不敢說是三個指頭捏田螺,也是有了十之八九的把握。但她也沒有說與建國。她知道,建國不喜歡這一套。她只是再次後悔讓建國到西藏支教。後悔有什麼用呢,難道在這種大是大非問題上文建國會听她的?果真如此,他就不是文建國了;果真如此,也不是她喜歡的文建國了。
與父母的通信,建國堅持用毛筆,反正話也不多,一般兩頁,權當練字了。從父母的來信中,他知道了家里搭建了防震棚,整個江州城防震抗震搞得轟轟烈烈。
建國寫信關照父母,應該怎樣,應該如何,只恨自己不在家雲雲。父母沒有等到建國來信,就又有給建國的信發出了,等建國這邊再收到來信,再寫回信,一來二去,個把月就過去了。
建國的父母也像其他居民一樣,提心吊膽地生活了兩個月。建國與父母有四五封信的往來,後來天氣漸涼,地震的風聲也越來越小,地震也一直沒有動靜,防震抗災一事就慢慢煙消雲散,逐步恢復了生活的常態。
家里的信一般是母親執筆,父親偶爾會在信的最後,畫龍點楮,點評一二,說上二三;有時父親沒有話說,母親會溫情地,暖暖地添上一句,爸爸向你問好!
與曉霞的相互通信,兩個人都有一個預熱的過程,好像經人介紹剛剛認識一般,客客氣氣。曉霞那邊有說不完的工作,建國這邊有談不完的感慨。慢慢的,慢慢的,過了中秋,到了春節,悄悄話逐步升溫,雙方各自得寸進尺,你親我三分,我還你七分。終于有了一日不見,如隔三秋的感覺了。
其他三人和文建國一樣,都是第一次孤身一人在外過春節。“每逢佳節倍思親”,大家都有了唐朝大詩人王維的感覺,非“獨在異鄉為異客”之人,無以發出如此感嘆。王老先生,您真神了!一首七絕流傳一千二百余年,經久不衰。文建國估計,讀詩的,不讀詩的,“每逢佳節倍思親”,是每個人都能感受到的,尤其是獨身一人在外的人。那麼自己的大姐、二姐和大哥呢?
年三十晚上,四人合伙聚餐,一人出兩菜。建國出的“安豆頭”最受同志們青睞。“安豆頭”是母親特地從江州寄來的,可能它的寄費大于“安豆頭”本身的價格,可三十晚上在西藏能夠吃到它,卻不是其價格能夠表達其價值的。
“安豆頭”是大年三十晚上吃大餐的必備蔬菜之一,窮人家,富人家,唯“安豆頭”必不可少。無論貧窮或富有,家家戶戶首先祈求“平安”。
文建國驕傲,自己的母親在臘月初一日將其寄出,以確保大年三十前收到。母親為三十晚上準備“安豆頭”,是她的嗜好,只要是有子女不能回家過年三十,她一律寄上一份;回家過春節的,也每人準備一份,走的時候帶走。有母親的感覺真好。
大家對“安豆頭”贊不絕口。
“安豆頭”晶瑩剔透,碧綠粉嫩,縷縷熱氣中散發出團圓平安和吉祥的祝福。吃進嘴里,有股青絲味,甚至還有一絲淡淡的苦澀,可那里面有家鄉的味道,有母親的味道。此刻吃的不是蔬菜,吃的是一種心境,是一種人們對美好生活的向往和追求,是母愛向天下人的昭示。一搪瓷盆的“安豆頭”,第一個被吃了個精光,再吃其他蔬菜葷菜竟然索然無味。
苟、劉、楊三位異口同聲夸獎文建國有個好母親。
楊則開玩笑說,為什麼這個“安豆頭”不是你的付曉霞寄來的?他們已經知道了文建國的對象名叫付曉霞,還是公社干部。這一來就轉移話題了,大家一致要求文建國交待,這個戀愛是怎麼談的,要不要我們教教你?
過來人,窮鄉僻壤,大年三十,遠離家鄉,遠離親人,戀愛話題,這幾個關鍵詞讓同志們興趣倍增,用他們私下里的村話說,那就是看到老母豬眼楮都發亮呢,嘴上說說,起碼精神上是愉悅的。
劉老師催促文建國,你就說說吧,否則這個大年夜還真的有點難熬呢?可是文建國並不理睬他們,也不跟他們多話,只是自顧自地吃個不停,還很夸張地說,這個好吃,那個口味不錯。
半年相處下來,苟組長了解了文建國的個性,要想讓他坦白戀愛的經過,沒門!于是他只好先自我解嘲,拿自己開刀。過好大年夜,過好春節,過好整個寒假,也是身為組長的職責不是?
他說,我真羨慕你們小青年(他把劉、楊也包括進去了),會戀愛,哪像我,沒有戀愛就結婚,人沒有見過兩次,就上床。我們結婚就是沖著上床,沖著生兒子去的。不上床,不生兒子,結婚干什麼!
他的話太直白,逗得大家哈哈大笑。
苟組長則繼續說,我結婚以後也沒有戀愛,就會不停生毛娃。已經三個公雞頭子了,老婆還要生。說是差個女娃,品種不全。明天老了,沒有一件貼心的小棉襖。
苟組長說這一番話的意思,是抱怨,還是得意,很難說得清。
“知足了吧,你就。”劉老師接過話頭,“我家老婆生了兩個丫頭片子,讓她再生個男孩,可她體弱多病,這不,就不生了。我要像你有三個男孩,我做夢都笑醒了。管她戀愛不戀愛,管她人長得如何,會生孩子就行。燈一熄,往被子里一躬,漂亮不漂亮一個樣。那機器的性能功能不都一樣!”
“對!會生孩子就行,人長得怎樣只是另外一說。不是說嗎,這上了床,只要機器能夠正常轉運就行。”楊老師搶著說了,大家听他如此一說,又是一陣哈哈大笑,真是說得心坎里熱乎乎的。
文建國也有所領悟,也跟著笑。
楊老師繼續說,“你們吶,真是人心不足蛇吞象。我只有一個女孩,生出來就是,唉,生出來就是先天性心髒病。我就想存點錢,在她五歲之前把病治好。毛主席說了,時代不同了,男女都一樣。孩子健康比什麼都好。”說完他又轉向建國說︰“文建國,你說對不對?”
楊老師像擊鼓傳花,最後還是把花傳給了文建國。
文建國一未婚青年,他們談孩子,自己沒有發言權,見楊老師把花傳過來了,只有接住。說︰“各位老兄,大過年的,說點高興的事。我是最開心的,這一下子多了三個佷子,三個佷女。幸虧不在面前,否則我要掏六個紅包呢。我只有先敬酒了,趕明兒見到我佷子佷女,紅包肯定是不會少的。”
于是大家相約,回到江陽以後,我們四人是生死之交呢,一定要多走動走動。
這一來空氣里又充滿了節日的氛圍,喝酒,喝酒。楊老師唱起了《路邊的野花不要采》,“送你送到小村外,有句話兒要交代,雖然已經是百花開,路邊的野花,你不要采。”
“不采白不采。”劉老師跟著曲調唱了一句。
“記著我的情記著我的愛,記著有我天天在等待,我在等著你回來,千萬不要把我來忘懷。”
“來忘懷。”還是劉老師的聲音。
劉老師最後的唱和把原來的意思全弄反了。反了就反了,這時候要的就是這個效果。楊老師唱完了,他請每人表演一個節目。好歹大家都是老師出身,總可以表演一二。
劉老師講了一個帶色的笑話,苟組長唱了一段越劇,文建國用洞簫吹奏了一首《送別》。大家嘻嘻哈哈吃酒吃菜,快快樂樂地度過了大年三十。
假期里,校園里沒有學生,沒有工作,住校的藏族老師也回老家去了,校園里煞是冷清。轉眼就是第二學期了。
天有不測風雲,人有旦夕禍福。開學過後不久的一個周五上午,四個援藏老師正好都沒有課,約約伙伙到郵局。
郵局的頓珠局長(二三人的郵局,每個人都被援藏老師稱為局長)拉住了四個人,指著文建國問,你,為什麼姓文,不姓朱?
文建國還就一下子被問住了?楊老師卻發現了端倪,這小子,漢語學得不錯啊!他也不點破,讓頓珠繼續表演。頓珠見文老師沒有回過味來,指一人,說一人,“他姓苟;他,劉;他楊;你——應該姓朱!”
文建國這才有所領悟,這才是罵人不說粗話呢,他正要說話,苟組長已經搶先了︰“你,漢語,雅布(藏語,好的意思),雅布!”苟組長豎起大拇指,笑咪咪地稱贊頓珠。
楊老師一把抱住了頓珠打鬧起來,“你的,罵人!”。
“苟老師,苟老師,快,有你的電報。”有人大聲喊道。
這一聲叫喚非同小可。苟老師立馬斂起笑容,雙手接過電報。在那個年代,一般突然來了電報就沒有好事。文建國看到的是一雙顫抖的手。劉老師,楊老師也都緊盯著苟組長。
苟組長接過電報立馬就蒙了,電報透明紙下清清楚楚打印的五個鉛字︰“母病逝速回”。再打開電報,還是那五個字。
那是一種什麼樣的感覺呢?局外人無法解讀。
“速回”?怎麼回?哪天可以回?哪天可以到家?
苟老師,這還有你的信。又是一聲叫喚。
信是老婆來的,看看郵戳,十九天前發出的。妻子在請人代寫的信上說,母親突然病倒,住院治療等等。母親在信的最後附言,叫兒子在西藏安心工作,她很快會出院的。
他老婆的信在路上走了十九天,大概的路徑是,江陽縣——省城機場——成都機場——西藏機場——山南地區郵局——瓊結郵局。這還不是最慢的,如果遇到惡劣天氣,個把月的時間也不是不可能的。
苟組長一籌莫展,回去是不可能的。
“寄點錢回去吧。”文建國掏出七十元,楊老師五十,劉老師也掏了五十。大家無法安慰苟組長,也無法幫他想出立即回家的好辦法。大家都知道,回家奔喪是根本不可能的。
那時沒有便利的交通,沒有飛機,沒有火車,個人也沒有支付交通費用的能力,即使想聯系隊長請假,一時半刻還不知道上哪兒去找隊長。找到隊長,隊長也派不了飛機,有了飛機也買不起票。罷了,罷了。
文建國當時有點想不通,遇到諸如此類的事情究竟當如何處理,沒有預案,沒有報告的渠道。這就是,叫天不應,叫地不靈啊!那就是完全依靠人的精神力量,相信人的精神力量是無窮大的。
古代“丁憂”,子不奔父母喪,是為大不孝,朋友與之絕交,組織給予懲處。我們應該怎麼辦?
當天晚上文建國睡得不實在,屋頂上的鐵皮被高原上的風刮得響個不停,他知道苟組長一夜未眠。有兩次文建國起身陪著苟組長抽兩支煙再睡,等他一覺醒來,發現苟組長還在抽煙。第二天,苟組長就病倒了,發高燒,不思茶飯。
由于苟組長母親的病逝,大家的情緒受到了影響。有一段時間,時時處處遷就著他,生怕惹起他的痛苦。後來有在其他縣里的同志傳來消息說,有人後院起火,老婆在家讓別的男人給勾搭上了。隊長經請示省廳領導同意,讓他提前回家了。
他們三人覺得好笑,又覺得無聊。兩相對照,一時還真的難以判斷子丑寅卯,誰也無法說出究竟應該讓誰先返回內地。但在苟組長面前,他們一律閉口不言。
苟組長同志在援藏結束時,被評為援藏支教先進個人,並光榮地加入了中國共產黨。其優秀事跡之一,就是母親病逝,他堅守崗位,化悲痛為力量,出色地完成了援藏支教任務。
第二年暑假,達瓦前來串門,告訴文建國說,可能要恢復高考了,像我這樣的工農兵大學生以後可就不值錢了。她說得很動感情,感覺吃了大虧似的。
文建國說她得了便宜還賣乖。她一臉懵懂地問︰“此話怎講?”
文建國本來只是隨口一說,沒有想到她頂針,他只好盡量回避這一句俗語含有貶義的解釋,再補充說自己當初就是不能被推薦上大學,而跑來援藏支教的。你能夠到內地讀大學,真是前世修來的福分哦。
這一說,讓達瓦很開心,同時開始打探建國“不能被推薦上大學”的“隱私”,像一個低年級的小學生纏著老師講故事,非要文建國講講自己的故事,並且“向毛保證!”“我听了,不會到處亂講的。”
達瓦怎麼就意識到我會擔心她亂講的呢?莫非是心有靈犀一點通?文建國又笑自己,自作多情。看來還是言多必失,自己何必提到自己呢?他看看周圍的情況(沒有忘記組織紀律),自己這是在宿舍門口,還有苟組長進進出出,對方又是縣太爺的千金,說說也無妨。當然,不可否認的是,她的確是位令人心儀的好姑娘,賞心悅目是肯定的。
達瓦在與文建國的交談中,背誦了“這是革命的春天,這是人民的春天,這是科學的春天!讓我們張開雙臂,熱烈地擁抱這個春天吧!”同時她還不斷地冒出“倉央嘉措”的詩歌。
對于前者,文建國知道那是播音員代郭沫若在全國科學大會閉幕式上宣讀的《科學的春天》的講話稿結束語,在當時帶給人們的感覺,似乎就是寒冬正在過去,春天已經來臨。
文建國不得不佩服郭老的文采和激情,如果之前還沒有意識到“春天”來臨的話,現在是權威人士已經明確告知了。你,感覺到了沒有?文建國仿佛聞到了春天的味道,他有點兒“蠢蠢欲動”了,他想“張開雙臂”,但他還沒有找到擁抱的“對象”,或者說冬天的老棉襖還穿著,雙臂不容易張開。
那時候,文建國對郭沫若並不反感,感到他是一個人才,什麼時候,什麼事情,他都能寫詩作文,且才華橫溢,確實能夠鼓舞人心。像號角,像戰鼓。
對于達瓦提到的倉央嘉措的詩歌,文建國則是自嘆孤陋寡聞,一無所知。
幾年以後,當他準備第二次援藏時,他才有意識地尋找“倉央嘉措”(在這之前,他通過達瓦在信中的介紹略知一二),才發現在西藏竟然還有這麼一位才華出眾的“世間最美的情郎”,而且他竟然還是“六世達賴”。正如倉央嘉措自己所雲︰“住進布達拉宮,我是雪域最大的王。流浪在拉薩街頭,我是世間最美的情郎。”“布達拉宮的王”和“拉薩街頭的郎”,是不是正是有如此巨大的反差,造就出我們今天的倉央嘉措。
這年國慶節,文建國看到報紙上刊登的教育部九月份在北京召開全國高等學校招生工作會議的消息,停止了11年的全國高等院校招生考試即將恢復,以統一考試、擇優錄取的方式選拔人才上大學。
文建國又一次熱血沸騰。算算時間,援藏是明年7月份結束,不知道明年高考的時間是幾月?他能夠理解到中央的決策,這一次的“恢復”,決不可能是簡單的復制,其歷史意義在于“春天”的到來。
付曉霞是在听到廣播,再查看報紙後,第一時間向建國寫信報告恢復高考消息的。但寫信的時候,她總是感覺哪兒不對,在什麼地方被別住了,可一時又說不清楚。
等到第二天,再回味昨天寫信的感覺,她突然清醒過來了,讓建國參加高考,建國不就是斷了線的風箏?當然,她很理智,這根本不是我同意不同意的事情。風箏是否斷線不在于執線人的意願,而是風箏、線及風力等綜合因素所致。
文建國去年援藏之前,已經被提拔為學校教育組組長(教導主任)。像後來的干部援藏,只要是援藏就先提拔一級再說。其實當時文建國的被提拔,是校革會征求了公社黨委的意見,為了挽留他,不支持他援藏支教,希望他堅守崗位,以後挑更重要的擔子。後來卻有人議論,他文建國想當官,不提拔,就走了;等他決定走了,再提拔,他又不好意思留下來了。為這種無厘頭的民間傳聞,付曉霞同志好一陣子不愉快。好在文建國本人沒有听說,付曉霞也沒有告訴他。
曉霞其實還有一個重要的好消息,暫時不想告訴建國,她願意等事情辦成功了,給建國一個特大驚喜,也可以說作為自己準備的嫁妝。
作為“嫁妝”是她一廂情願的想法,與自己的身份不相吻合,萬萬說不得。既不能對別人說,更不能給建國說,但她正朝這個方向努力,估計成功率是很大的。
文建國最近一次收到家里的來信,是由父親親自執筆的,毫無疑問,談的是高考。
父親要建國把參加高考放在了今後一年,最多是兩年之內的頭等大事來抓。他言簡意賅,點到為止。最後是“媽媽代問好!”
光陰似箭,日月如梭——比喻時間流逝得非常快。援藏老師一般沒有人發出如此感慨,長期援藏的教師(西藏師資班畢業)整個精神狀態就是度日如年。我則是特例。因為我的日子很充實,特別是得知國家恢復高考制度以後,感到日子過得飛快,一年時間很快就沒了。——文建國寫作筆記摘錄
付曉霞給文建國準備的特大驚喜是幫他解決“民轉公”。那一年全公社有五個指標,付曉霞自然優先佔用一個,成為國家正式干部,同時提拔為公社黨委專職副書記,兼江陽縣團縣委副書記。至于文建國的指標,她對公社黨委甦書記說,舉賢不避親。文建國算一個。但希望書記不要把我和他的關系捅出去,也不要先告訴文建國本人。
指標給文建國的理由很簡單,就是當初面對援藏支教的任務,全公社的民辦教師只有他一個文建國報名,沒有任何可比性。不給文建國,給誰?甦書記認為她言之有理,非文建國莫屬。另外三人就由書記一人提名了。
可是建國的指標最後沒有兌現。紅頭文件已經到手了,縣里又收回。因為還是有人提出了質疑,“瓜田李下”,你付曉霞不承認是不行的,除非你公開否認與文建國的戀愛關系。
付曉霞好事多磨。要她否認與文建國的戀愛關系,那是不可能的。
這一切文建國均蒙在鼓里。他除了完成每天的工作任務外,就是帶上一杯茶,兩袋煙到林卡看書,只有在林卡里,他可以看到未來的前途,可以實現他的理想。
曉霞已經給他寄來不少復習資料,他捧著那些既熟悉又生疏的材料,五味雜陳。十一年了,人生有多少個十一年?文建國想想可笑,人家朱武和鄴花的孩子都上學讀書了,自己卻還在為所謂的前途瞎忙呼。你忙的什麼呢?
讀書于文建國並不生疏,書,是空氣,是陽光,是食物,是水。讀書是一種習慣,可那是生活的樂趣,是一種恬靜的生活習慣使然,沒有功利,沒有脅迫。可今天的讀書則充滿著一種無奈,無奈地讀著應該是十年前讀的書。為了某種理想,或者說,為了某種利己的欲望。
一開始,文建國感到那些復習資料索然無味,讀,不是;不讀,更不是。誠惶誠恐。他強迫自己,必須參加高考,必須考上大學。可是當時間跨入1978年的時候,他知道今年的高考又泡湯了。
兩年援藏支教生活結束,大家集中到地區行署招待所候機。
哪一天有飛機?不知道。那時還沒有民航,由駐藏部隊臨時調配軍用運輸機。坐飛機,所有的援藏老師都是黃花姑娘坐花轎,而且是軍機,回家以後還是有吹牛資本的。同志們興致勃勃,等著坐飛機吧。
多數同志兩年不曾見面,正好相互交流,還有好飯好菜伺候著,于是就干等唄。可又有誰知道,這一等就是五天。
同志們歸心似箭,援藏已經兩年,兩年的滋味有誰知道?等到第三天的時候,同志們心里就不安分了。
現在順利完成援藏任務,還要等到哪一天?快了,快了。究竟哪一天?不知道。總得給個時間吧?
兩位隊長很為難,難道他們自己不想回家?第五天,仍然沒有準信。這時候有人起哄,走——我們到地區行署上訪!問問到底哪一天讓我們回家?說走就走,兩位隊長想攔,也攔不住,只是嚴肅地關照︰“千萬,千萬,不要鬧事!”“兩年已經下來了,同志們啊,千萬千萬不能功虧一簣。”“大家听到了沒有?”
援藏老師沒有吭氣,當然他們也沒有鬧事,他們只是請地區行署給個說法,哪一天有飛機而已。五十余名援藏老師排著整齊的隊伍到行署討說法,安靜地坐在會議室恭候佳音。
地區行署主要領導高度重視,明確表示,今天先回招待所,明天肯定有說法。第二天說法就來了,明天的飛機飛成都,成都的火車到西安,西安的火車到甦南,一切安排就緒。預祝援藏教師旅途愉快,身體健康!
本來是興高采烈地踏上回家的旅途,沒有料到在集中候機的時候耽擱了七天,真的是無比掃興。對“嗟來之食”已然乏味,但不吃是不可能的。
文建國後來經常想到這一令人不快的經歷(自己已經是第二次上訪了),問題究竟出在哪兒?是真的飛機安排不過來呢,抑或是具體經辦人耍官僚?為什麼我們一上訪,第二天就有了明確答復?早一點明確,不是不需要上訪了嗎?早一點安排返程,還可以省下幾天的食宿。誰閑得無聊,在歸心似箭的辰光,無所事事地在招待所白白等了五天。
文建國以後進入教育局機關,遇到上訪人員,他總是習慣性地想到自己的上訪經歷,告誡自己一定要換位思考,如果對方是我,我會怎麼辦?一定要等到事情鬧得不可開交了,才解決嗎?
雖然是第一次坐飛機,上了天以後,文建國沒有更多的閑情逸致去欣賞大自然,他開始認真地回顧這兩年的援藏支教的生活。離開了,有一種眷戀,可真正要長期留下來,那又是不可能的。
整整兩年,如果不是因病住院,就沒有離開瓊結縣中學一步(形勢與條件限制)。教學任務不重,沒有什麼值得回味的。如果不是自己喜歡看書,如果沒有第二年的復習迎考,真正是閑得蛋疼。如何打發閑暇時光是個問題。
文建國所在的瓊結縣海拔只有3700米,低于西藏的平均海拔,也沒有大風大雪,氣候條件相對較好。而同一地區的浪卡子縣、錯那縣、錯美縣海拔均在4500米上下。瓊結沒有高寒缺氧之痛,亦無冰天雪地之虞,這也讓文建國沒有真正體驗到高寒地區生活的艱險,日常生活自然也就平和了許多。
除了四個一道支教的老鄉外,學校唯一的漢族同胞是湖南人,生物專業畢業的大學生顏老師。他當初讀的是援藏班,上大學的時候就簽訂好協議,畢業以後到西藏工作八年。他口口聲聲說,你們是“短期”,我是“長期”,甚至是“無期”(這里的“短期”“長期”“無期”是另有注解的)。因為八年以後回到內地是否有單位願意接收,還要打個問號,能否按期返回,又是一個問號。
第一年冬天,顏老師牽回來一頭老毛驢,說是花了五塊錢從藏族老鄉手上買的,藏族人不吃驢肉。他帶著楊老師和文建國在瓊結河邊宰殺了毛驢。
漢族人有俗語說,天上的龍肉,地上的驢肉。可見這驢肉味道鮮美是一定的。文建國也長了見識,畢竟驢子的身架骨比山羊高大得多,平時看過殺豬殺狗殺羊的。殺毛驢,還“助紂為虐”,文建國還真有點于心不忍了。
他佩服顏老師的“心狠手辣”,想到顏老師是學生物學的,可能與“庖丁解牛”有關。只見他三下五去二,就把毛驢擺平了,分解了。他和楊老師只需打個下手,幫助搬搬弄弄,清理清理就分得一堆驢肉。
這要是在內地,文建國情願不吃,也肯定不要這撿來的便宜,更不會主動參與這場殘忍的屠殺。可那時他做得卻自然而然,那驢肉又是多麼的噴香和可口。文建國他們返回內地的時候,顏老師已經回湖南休假,這一別也許就不會再見面了。
星期天,縣府食堂和學校食堂只開兩頓飯,藏族學生會主動在援藏老師的宿舍門口架起三塊石頭,撿些樹枝烤上幾個土豆送給援藏老師。土豆是孩子們從自己家里帶來的,文建國們吃得開心,而對藏族同事家里的糌粑和酥油茶卻始終沒有習慣。
同樣是在星期天,如果有幾天沒有吃到新鮮大白菜了,文建國就到縣府蔬菜大棚走一趟,和藏族老鄉要顆大白菜。當然,“大前門”是不能忘記帶上的。
文建國宿舍門口掛著學校分配的兩條羊腿,已經風干,落滿了灰塵,偶爾還有蟲子的蠕動,藏族同事來了,會用隨身攜帶的藏刀割下一塊嘗嘗味道。
文建國常去的林卡,人跡罕至,沒有想象中的浪漫,有的只是寧靜和寂寞。這正是文建國需要的環境和氛圍。
他每次進入林卡,首先先將“三十功名塵與土,八千里路雲和月。莫等閑,白了少年頭,空悲切。”連吼三遍,以壯聲威,給自己打氣。偶爾他也會引吭高歌,可唱到最後,似乎觸景生情,只留下望文生義,斷章取義的“空悲切”三個字在林卡里徘徊,又慢慢消失。尤其是在生病住院回到瓊結以後,那感覺尤甚。
那是第二年的春天,文建國因患急性病毒肝炎被送進地區人民醫院,檢查,住院,打針,掛水,吃藥,兩周後出院。沒有人探望,沒有人講話,沒有額外的營養補充。與父母通信,與曉霞通信,還封鎖消息,不敢透露絲毫信息,還如常報告。最後一句,一般還是“一切都好。勿念!”。那是一種什麼樣的孤獨和蒼涼?在江南沒有住過醫院,卻跑到西藏來住院了?文建國想到這里,脊背上還是一陣涼嗖嗖的感覺。
達瓦的出現,給文建國平淡無味的生活卻帶來了一次次生氣。他們返回內地前一天,達瓦前來道別。她已經從成都師大畢業在家等待分配。一進校門,就直接進入文建國的宿舍,好的是宿舍門反正是開著的,苟組長也在。
她說,文老師,我提一個要求,你同不同意?
文建國知道她可能要放出什麼ど蛾子了,這馬上就要分別了,也不會有什麼過分的事情吧(文建國想多了)?他望望苟組長,心想反正有你組長在呢。
他說,達瓦同志,你的要求合理,我不會不同意的。
“我不知道我的要求是否合理?”達瓦的眼楮里閃爍著狡黠。
文建國說︰“你先說說看吧。”
“好,我說了。”達瓦喧賓奪主,將掛在床邊上的洞簫拿了下來,遞給了文老師。“請你吹一首歌給我听。听藏族老師說,你的洞簫吹得很感人的。”
文建國雖然有點意外,但也很高興(全是沖著你達瓦的面子呢)。那好,吹什麼?《達瓦卓瑪》?
好!你吹我唱。這下子文建國想推辭也不行了,這不自投羅網麼,什麼不好吹,偏偏要吹個《達瓦卓瑪》?
曲調響起,達瓦唱了起來。文建國想到“小紅低唱我吹簫”那句小詩,有點小興奮,有點小激動,也有點小緊張。
歌聲一停下,達瓦就說︰“再來一首!”
“那是自然。”文建國似乎早有準備。
文建國調整了一下坐姿,又吹開了。
文建國這次吹的是李叔同的《送別》,這首充滿異國情調的旋律剛剛起聲,達瓦就仿佛進入了無我的境界,隨著曲調的感傷色彩和苦悶失望情緒,魂牽夢繞一般。
剛才第一首,文建國完全是為了迎合達瓦的,曲調歡快而又平緩,用洞簫演奏效果不好。
文建國也進入了無我狀態,他將他對西藏的感情,對達瓦的感情,通過一支洞簫淋灕盡致地表達出來了。
文建國吹奏完畢,達瓦還沉浸在讓人沉湎惦戀的惜別的旋律之中,旁邊有苟組長不緊不慢的掌聲,才讓她如夢初醒。
“不好意思。”達瓦感覺自己有點失態了,說,“這是我听到過的最最拿魂的一首曲調,“此曲只應天上有,人間能得幾回聞。”文老師,你把歌詞抄給我吧。”
文建國手書《送別——李叔同》,毛筆行楷。
達瓦又是一聲贊嘆,這是我見到過最好的毛筆字,括孤,書法家的除外。她又恢復了她天真活潑可愛的一面。
文建國說她俏皮!達瓦眨眨眼楮,笑得燦爛。
“你再吹一遍,我跟著唱。”達瓦得寸進尺了。
于是文建國吹,達瓦哼,她不是唱。
“文老師,你再來兩遍,我就會唱了。”
于是文建國只好再來兩遍,她真的就唱出來了。
長亭外,古道邊,芳草碧連天。 晚風拂柳笛聲殘,夕陽山外山。
天之涯,地之角,知交半零落; 一杯濁酒盡余歡,今宵別夢寒。
長亭外,古道邊,芳草碧連天。 問君此去幾時還,來時莫徘徊。
天之涯,地之角,知交半零落; 人生難得是歡聚,唯有別離多。
歌詞清新淡雅,情真意切,曲調婉轉流利,幽揚入妙。
達瓦第一遍唱得還有一些別扭,第二遍就唱出了對往事的懷念,抒發出與愛人分別時的纏綿,硬生生地營造出一種淒涼、悲傷的氣氛。她的眼圈里甚至呈現出模模糊糊的霧狀。
苟組長意味深長地望望這一對(他認為是一對了),心想,還好,馬上就分別了,如果時間再延長個半年,呵呵,說不定就有戲了。他當然不願意自己的組員有戲。幸虧這達瓦是在外地讀書,如果是同事,整日里在一起共事,哼!苟組長沒有了下文。那下文是無須交待的了。
達瓦與文建國臨分手時,從挎包里取出一個小包裝,說,我親手編織的羊毛背心,算是一種紀念。然後不由分說地塞進文建國的被子里。剛剛出去的苟組長正好返回,建國不好再羅嗦什麼。達瓦對文建國盈盈一笑,又朝苟組長打了一個招呼,轉身就走。
文建國跟著走出宿舍,達瓦回頭又是一個微笑,一雙多情的眼眸,呈現出的是無故、無奈和無邪。
“多情最是依稀見,任是一瞥也動人。”文建國居然打了一個寒顫。
文建國凝視著窗外,默默地哼唱著《送別》,藍天白雲,或碧空萬里,或白雲如織,或海市蜃樓,但每一處都閃爍著達瓦的身影,身影有點模糊,可那“達瓦的眼楮”則在向他召喚,讓他想立馬擁抱上達瓦,雖然他也想到這樣似乎有點不妥——按照援藏紀律和漢族人的禮節——可是對方顯然已經變成了曉霞,是曉霞,是兩年沒有見面的曉霞。他毫不猶豫地向前邁出了一步,他醒了。原來是飛機開始顛簸,準備著落了。
文建國援藏支教結束,從成都轉西安,火車先回江州。付曉霞在江陽車站等到了另外三人,雖然內心有所責備,但也不宜說出口,人家當然是先回家看望父母啦。
文建國內心也糾結過,但這也是沒有辦法的事,他也希望和曉霞早點見面呢。這正式戀愛以來,兩人光是在書信里談情說愛,情感與日俱增,七百多個日夜下來了,這不還有點隔靴搔癢的感覺?
昨天晚上吃飯的時候,建國跟父母打了招呼,說是明天先到單位報個到,然後再回來休假,陪你們的時間多著呢。他內心想的是,必須服從愛情的召喚了。
昨天夜里他睡得很實在,整整十個小時。他不知道母親夜里來看過他三趟。兒子回來了,她那顆懸浮了兩年的心髒終于平靜了下來。
文建國自從到公社中學教書,就住學校單身宿舍里了,上下班方便。曉霞反正經常在公社上班,見面也方便。
今天,他前腳跨進自己的宿舍,曉霞居然後腳就跟進來了,而且悄無聲息。他不知道曉霞是怎麼碼得這麼清楚的,但驚喜已經佔據了他的整個大腦。
其實這兩天付曉霞的整個心思都在他的身上。
昨天江陽縣教育局接回來三個人,她當時就很失落。想清楚了,也原諒了建國。今天午飯後,她碼準了江州路過團結公社車站長途汽車的時間,早早地候在車站旁邊的拐角處,盡量裝著沒事的樣子。她已經決定連續等三天,如果三天等他不到的話,哼哼,……
見到建國第一天就回來了,她很滿意。哼哼後面就沒有啦。
她尾隨著建國,她要給他一個驚喜,而這個驚喜一定是兩人單獨的場合。
曉霞隨手關門,建國已經從背後將她擁入懷里。兩個大男大女,幾十封信里也早就把擁抱接吻演繹過N次了。曉霞轉過身來,卿卿我我,熱乎得好一陣子,才脫開身子。兩人相互仔細地打量著,打量著,打量著,又不免纏綿起來。
曉霞首先報告好消息,我很快就要稱你文主任為文副校長了,新學期開學前宣布。哦,這是一條重大新聞。
建國說,這樣不好吧,我這個教導主任沒有做了幾天,就提拔副校長,有悖常理吧。
怎麼你在西藏不算你的任教時間嗎?算。那任職時間不一並計算了?
你呢,你自己呢?建國想到曉霞這兩年也應該有進步了。
我嘛,嘿嘿!我已經是正式的行政編制人員,從今以後,文建國同志,你要稱呼我為——付副書記。請注意,此“付”非彼“副”,彼“副”非此“付”。曉霞玩著毫無意義的繞口令,她這是興奮得就是想說話。
文建國剛剛想拿曉霞開玩笑,“付”“副”得正,省掉兩個付(副)字,簡稱書記多方便。
有人在院子里喊︰“請問文老師,付書記在嗎?”那是傳達室吳老頭的聲音。
付曉霞理理頭發立馬回答︰“在,我在呢!”
“哦,公社甦書記找你。”
“好的,我來了!”曉霞大聲答應著,又告訴建國,就是原來的獨臂甦組長。
建國陪著曉霞一道出了宿舍,甦書記已經快到門口了。
“甦書記,你好!”文建國趕緊迎上前去,先開口請教。
“怎麼,文老師援藏剛剛回來,就被付曉霞同志纏上做思想政治工作啦?”他見曉霞臉紅了,還舉了舉拳頭向他示威,越發開心了,“這麼大熱的天,也不知道打開門窗通通風透透氣?”
“甦書記,您老人家有什麼指示,我洗耳恭听呢。”曉霞知道不能再讓甦書記繼續說了,趕緊言歸正傳吧。
平時甦書記把曉霞看著晚輩,曉霞也挺尊重老革命的,但在私下里,就老的不老,少的不少了。
“我听說最近一個星期,我們的付書記每天來開門開窗通風,怎麼今天的門窗還沒有開呢?我今天是專程來看望援藏支教的文建國老師的,沒有想到的是,竟然有人捷足先登了。援藏兩年,不容易。我們這里呢,有同志整天在嘴上念叨著,還為你的‘民轉公’煩心,還逼得我說,非你文建國莫屬。雖然事情沒有成功,可人家是掏心掏肺地為你忙的。”
“甦書記,您違反了我們之間的約定,以後不睬您了。”曉霞似嗔似喜道。
“好啊,文老師你听到的,她說她不睬我了。我倒要看看,有哪個副書記不睬正書記的。你還沒有‘副’‘付’得正呢,想造反了不是?”
“甦書記,您進來喝口水吧?”文建國打著馬虎眼。
“好啊,文老師有水嗎?”甦書記顯然知道他沒有水,故意問。
文建國尷尬地搓搓手,那我請甦書記吃晚飯?文建國心想,馬上要提拔副校長了,剛剛援藏回來,請領導吃個飯總是應該的。
“算了吧,我看還是我請你吧,我代表公社黨委為援藏支教歸來的文建國同志接風。曉霞同志,你看行不行?”
“甦書記說行,在團結公社有人敢說不行嗎?”曉霞笑呵呵地說。
“你看,你看,文老師,江陽縣,現刮現。她付書記立馬就報復我了。好的,文老師,今晚我就單獨請你一個人,我有話要跟你說。別的誰也不請了。晚上六點半,機關食堂,不見不散。”
《論語》︰君子立長志,小人常立志。我大概算是“小人”,因為我“常立志”。習慣上,可能是從二十歲那年開始的吧,每年生日當天或前一天,只要人在江州,我都要在“江河匯”走一走,美其名曰,散步。其實是又一次對自己的人生進行反省和考問,再一次憧憬規劃美好的未來,以激勵自己不斷地向上長一點。——文建國寫作筆記摘錄
晚上,甦書記在公社食堂小餐廳請客,曉霞自然是不請自到。甦書記與她又是一番玩笑,反正她早已以文建國保護人自居,大言不慚地說︰“我來喝酒的目的,就是怕文建國同志被甦書記欺侮了。”
甦書記說︰“看看,還沒有進一個家門呢,就這麼護著文老師,明天結了婚,不知是老婆,還是老媽呢?”
付曉霞被羞得滿臉通紅,建國只是在一旁傻笑。
“關于文老師的情況,我就不多說了,反正有人會給你打小報告的。”甦書記繼續他的調侃。
付曉霞埋頭吃菜,偷偷地笑。是的,建國已經知道了“民轉公”沒有成功的原因。她並不擔心今後“民轉公”肯定是有機會的。
“但是,我還有一個不成熟的想法,”甦書記和文建國一邊踫杯,一邊湊近了建國,放低了聲音說,“還沒有提交黨委討論。”他有意停頓下來,裝著故意不讓付書記听到的樣子,曉霞還就真的停止了咀嚼,豎起了耳朵。
“文老師,早幾年你來上訪,我接待的。”甦書記卻轉移了話題“我呢,當時說的既是官話,也是實話。”
文建國見領導提到往事,已經不好意思了,點點頭。他想說……
可甦書記沒有讓他說,又敬一杯,才說︰“小文啊,社會是復雜的,說心里話,我這個老革命對一些事情也看不懂,只有跟著紅頭文件走。跟著紅頭文件走,錯了,是大家都錯了,從中央到基層都錯,罪不責眾。你如果頂著干,不錯,反潮流的英雄,可反潮流的代價實在是太大了。
解放以來,你們可以看到的,有多少紅頭文件是反反復復的。比如,單單說“文革”,一開始被打倒的不談。就說“文革”以來,紅得發紫,紫得發黑的又有多少?
建國,你是讀書人,懂得比我多。我們這些個沒有文化的,你說,不听上面的听誰的?”
曉霞知道甦書記已經喝得差不多了,他把文老師改稱小文,改稱為建國,又說這些牢騷話,說明他與我們不見外,但絕對不能讓甦書記喝倒了,建國當然也不能倒。她豎起耳朵,還在等著甦書記關于文建國的“一個不成熟的想法”呢。
甦書記沒有喝多,他是打心眼里喜歡這一對年輕人,自然而然地就將稱呼修改了,也借此機會說說心里話。
他拉了一把建國,近似于咬耳朵了︰“到公社做秘書怎麼樣?”
他這種說話的形式是故意逗逗曉霞的,但想法是真的。他從第一次接待文建國上訪,就認為他是一個好青年,不卑不亢。既勇于追求,又注意細節;既敢于上訪,又彬彬有禮。
“先做公社的行政秘書,等入黨之後做黨委秘書怎麼樣?”甦書記終于把話講完了。
文建國听了一愣,他望望付曉霞。
曉霞正一臉疑惑,她沒有听清甦書記的話,也沒有想到甦書記還真有事瞞著她呢,不過肯定不是壞事。
甦書記說,你望她干嘛,我問你呢。
文建國憨厚地笑笑,並不作答。
這一夜文建國徹底失眠了。做夢一般的變化,又是副校長,又是做秘書?他沒有就做秘書的事給予甦書記明確答復,甦書記叫他不要急于回答,考慮考慮。
文建國主要是考慮自己不是黨員,而且暫時還沒有想到主動要求入黨;其次,他擔心自己的個性在官場上混是否適應。要是談職業理想的話,文建國認為自己最適合的還是做教師,最好是大學教師,做學問,兩耳不聞窗外事。但自己沒有文憑,沒有學問。退而求其次,中學老師也不錯。
曉霞問他,做甦書記的秘書,你能適應嗎?其實她最擔心的是兩個人在一個機關工作不方便。再說了,非黨同志做領導秘書也不適合,黨內的事能不能讓他參與?這個甦書記怕不是真的喝多了信口開河吧?但她又想甦書記不是那樣的領導,那就是想讓建國突擊入黨?她沒有想到甦書記確實是已經有了兩步走的安排。
三十歲生日的前一天,文建國又習慣性地在江河匯散步。
江河匯是長江與運河的交匯處,一面是川流不息的揚子江夾江,一面是波瀾不驚的大運河,而這里正是其拐點。
早幾年到江河匯,他總是充滿著激情,對身後的大運河不屑一顧。始建于春秋戰國時期的京杭大運河,雖然歷史悠久,可它畢竟是人工所為,缺乏那種自由奔放,放蕩不羈,洶涌澎湃,一瀉千里的氣勢。如果說長江是一個偉男子的話,運河只是,只能是一個羸弱的小女子。
文建國意識到自己正站在人生的拐點處,是流進風平浪靜的運河,還是融入長江,匯入大海?“長風破浪會有時,直掛雲帆濟滄海。”乘風破浪,到達理想的彼岸。那是他追求的理想生活。但他更擔心自己的先天不足,已經“而立”之年,飯碗還不知道在哪?乘什麼風?破什麼浪?
西藏歸來已經上班一個月了,本來可以再多休假一個月的,想想已經任命了副校長,那就主動上班吧。這一次文建國國慶節回到江州,是要向父母公開與付曉霞的戀情,並確定婚期。曉霞明天到江州來拜見未來的公婆,雖說父母一般不干涉他的大政方針,但畢竟婚姻是人生的大事,萬一父母不喜歡曉霞,總是一個遺憾。
本學期開學前,他婉轉地向甦書記表達了還是願意留在學校工作的意思。
甦書記說,我不勉強,尊重你的選擇。他從內心感到,文老師這個人的基本素質是,不市儈,像個讀書人。讀書人就要像讀書人的樣子。這個世道讀書人並不多。如果讀了書,而不像讀書人,這個社會就更危險了。這與三十多年後出現的雷人段子,“流氓不可怕,就怕流氓有文化”的內涵,其實有著異曲同工之妙。不幸的事,甦書記的擔憂早已一語成讖,有文化的流氓較之社會底層的痞子式的流氓越來越多,且危害更大。
新學期開學,文建國就任團結中學副校長,有人不服氣,不就是援藏兩年,不就是和付書記談對象麼?
文建國多少也意識到同事們復雜的目光,他感覺到時時處處都有付曉霞的光環罩著,好像生活在她的陰影之中,那陰影以外的陽光不屬于自己,只屬于曉霞。
付曉霞的態度很灑脫,走自己的路,讓別人說去吧!
真的就在團結公社生活、發展和立根了?文建國的內心卻多有不甘。其實他的母親比他更不甘心。江陽再好,也只是一個縣城,未來的媳婦再好,也只是農村干部。
“三十而立”,我立了沒有,立在何處?
“三十功名塵與土,八千里路雲和月。”文建國第一次讀岳武穆的《滿江紅》,是在10歲的時候。那時他看到梁啟超《少年中國說》在文章最後“作者附識”上的引用,並雲“作者自六歲時即口授記憶”,可見自己已經遲了四年,他隨即向父親討要了《滿江紅•寫懷》。
岳飛沒有學成,沒有金戈鐵馬,沒有血戰沙場。夢里倒是有過一次,夢醒時分,自己就是一個逍遙派。“哀時客”也沒有學成,沒有讀書,沒有系統讀書。現在回想起來未免臉紅,荒唐!不知天高地厚,敢拿自己與堂堂“哀時客”作比較?難不成,自己還能寫出“《少年中國說(後)》”來?
就是遠赴西藏,高反之苦,旅途之苦,但兩年之中,大段時間也只是安安穩穩地在教室里上課,好像也是虛擲了兩年的光陰。
二十年來,他不僅是喜歡吟誦《滿江紅》,而且在最近十年,他尤其喜歡在確認“渺無人煙”的時候,引吭高歌“……莫等閑,白了少年頭,空悲切。”“……?待從頭、收拾舊山河,朝天闕。”
他曾反思過自己的這種封閉意識,為什麼只有在無人的情況下才能倚聲而歌,擲地有聲,壯士扼腕式地表達出滿腔熱血,英勇悲壯,氣蓋山河,精忠報國的凌雲壯志?最終的結論是,無他,個性使然。
今天他又自然而然地悲歌當泣了一回,他知道下次再到這江河匯來的時候,已經為人夫,甚至為人父了。今天就是對單身漢的告別!頗為悲壯。可是自己怎麼總是感覺到,只落得個英雄氣短的份兒?
曉霞到建國家,一切順當。父親對曉霞說,向你父母親問好,謝謝他們這些年來對建國的照顧。讓我們準備一下,下個星期讓你蔣阿姨到你家正式提親——他把自己撇到一邊,大男子主義十足——雖說你們年輕人不講究這一套,但規矩還是有的。
母親問︰“建國,你看如何?”建國自然一口答應,曉霞自然喜上眉梢。
建國陪同曉霞回團結公社,一路上恩恩愛愛。
建國、曉霞一出門,文巽善和蔣淑嫻就同時說開了曉霞。蔣淑嫻把曉霞夸得一朵花,原來她說的農村干部的意思,已經忘了。文巽善表示同意,但他還是和妻子說了一條保留意見,那就是曉霞比較強勢,本鄉本土的,時間長了,不知建國是否適應?
蔣淑嫻則認為人好就行,曉霞長得端正,大小還是個副書記,如果她強勢,只要建國讓她三分,跟著享福吧。唯一不足的是,建國什麼時候才可以回江州了?是不是更難了?
“你不懂!”文巽善嗆她說,“這男人不能受女人壓迫,中國傳統社會男尊女卑,一旦顛倒了,地動山搖。等建國生活穩定以後,他需要的是小鳥依人式的妻子。”
“和你一個德性,知子莫如父。”蔣淑嫻高興之余有了一絲絲的憂慮,她同意丈夫的觀念。
文建國和付曉霞的婚禮就在團結公社食堂舉行。
甦書記作為證婚人講話,他稱贊文建國老師和付曉霞同志舉辦了一個革命化的婚禮,沒有大吃大喝,沒有為婚禮請假,曉霞沒有伸手要彩禮。
曉霞知道自己的身份,更理解建國的個性,兩人把宴請的人數壓縮到不能再少的範圍。建國這邊除了父母,就是原來同一宿舍的三個知青和學校中層以上干部,曉霞那邊除了公社干部,就是不得不請的三姨娘六舅母們。
甦書記的證婚辭說到最後,突然嚴肅起來。他說,對年輕人的喜事,我是要提出告誡的——一場十分喜慶的婚宴,甦書記突然有什麼事情非說不可了,要作重要講話了?
曉霞和建國也一時愣在那里,不知道甦書記要作何指示。難道說今天的場合,也是你作“重要講話”的時間?
甦書記見全場肅靜,竊喜。他依然嚴肅地說︰“晚戀、晚婚,是不錯的,但今天我得向文建國老師和付曉霞同志嚴肅,認真,真誠地指出︰你們已經晚戀、晚婚,——晚育,是絕對——不應該的!”
甦書記右臂上的空袖子,正在有節奏地擺動著。
全場哄堂大笑,原來是甦書記玩的噱頭。
“大家伙,我說得對不對?”甦書記提高了嗓門,像是在作動員報告。
對!
好不好?
好!
要不要讓他們介紹介紹戀愛經過?
要!
婚禮上自然掀起了第一個高潮。
就在公社食堂歡聲雷動的同時,有一個人一直在食堂外徘徊,他就是劉二。
劉二,一直惦記著付曉霞,他也想努力改邪歸正,拉近自己與曉霞之間的差距,可他始終難以進入曉霞的法眼。他從內心也佩服文建國,可心里總不是個滋味。這個晚上他在食堂外轉了幾轉,看到食堂里燈火輝煌,听到食堂里歡聲笑語,實在是無聊之極。
劉二賭氣似地回到付家村,到小賣部賒了一瓶江陽燒酒回家。他一路上反反復復顛顛倒倒地哼唱著那麼幾句小調,“月兒彎彎照九州,幾家歡樂幾家愁。幾家夫婦同羅帳,幾個飄零在外頭?”他哼一句,喝一口,顛顛簸簸,跌跌撞撞。
婚禮上的第二波高潮是在新娘子向知青敬酒的時候出現的。
今天的金光輝、郝為民和小丁子打扮一新,個個都像新郎官。
他們一進公社大院的大門就吆喝著嫂子嫂子。他們說,我們想喊嫂子想了八年了,沒有敢喊。八年是什麼概念,日本鬼子都被趕出中國了。不“易容”啊,不“易容”!等我們真的可以叫嫂子的時候,這個文建國躲在公社不回我們知青宿舍了,可見這個文建國是一個何等重色輕友的家伙。嫂子,嫂子!你要防範一點,趕明兒他遇到比你更漂亮的姑娘,哼,說不準他把你休了,哈哈,這——是——不可能的!
建國和曉霞這時辰哪里還顧得上他們的玩笑,早就手拉手溜到一邊去了。
等三個知青見到建國父母時,他們卻又畢恭畢敬起來了,一一向建國父母問好,祝福!他們知道這可是文宅大院的真正主人,何況他們原先對文建國大哥就是很恭敬的。
嫂子前來敬酒,他們已經忘記了建國父母在場,開始花樣百出了。他們先是站在凳子上,由建國抱著曉霞依次點煙,一根火柴自然點不著,兩根火柴眼看就點著了,可又滅掉了,最後三根火柴馬馬虎虎過關吧。
“我們四個知青住在一間宿舍里,你付曉霞同志,為什麼看中了文建國,而不是看中我們另外三個當中的一個?”平時最不善于開玩笑的郝為民今天是第一個點煙,他悄悄地問曉霞,問得曉霞一陣臉紅。
金光輝則大張旗鼓,他揮舞著雙手,向全體來賓招搖,“公社黨委付書記由她愛人抱著,親自為我點煙!喂,大家看看怎麼樣?我牛不牛?”
“十年啦,我天天尊稱建國大哥,建國大哥,今天才讓我揚眉吐氣一把!”小丁子倚小賣小,“今天,你,必須听我們的,否則,入洞房……呵呵,甭想。哈哈哈!”
三個人一一發表自己的高見,婚禮上的來賓也跟著鼓掌、叫喊、起哄。
點過煙了,敬酒。本來曉霞喝的是汽水,金光輝不依不饒,他把杯子遞過去,非要嫂子喝白酒。還揚言,不管嫂子今天有沒有特殊情況,這喜酒是必須要喝的。但他偷偷地向建國使了眼色,建國有數,叫曉霞喝吧,喝了吧。曉霞喝了,喝到口里,知道了知青兄弟還是善解人意的,那是涼白開。
第二個郝為民先打招呼在先,寧右淮で 右患遙 業牟豢剎緩取 br />
我最小,嫂子,你可不能欺負我小哦。小丁子最後也讓曉霞順利pass。
婚禮的尾聲是由文建國和付曉霞的合唱、對唱《夫妻雙雙把家還》。第三波高潮隨即掀起,全場跟著唱腔,有節奏地響起掌聲,金光輝他們三個知青搖搖晃晃地端著酒杯圍繞著新婚夫婦載歌載舞。
下放快十年了,他們被壓抑地太久太久。今天借著他們的老大新婚之際,盡情地發泄出他們心里的郁悶與不快,想想自己未來的生活和前途,真的有一種想哭的感覺,可是不能哭啊,要笑!哪怕是強顏歡笑。十年了,還有多少年?不知道,不知道啊……
劉二到家後,酒已經喝得大半,可他的大腦比什麼時候都清醒。他找出一把鐮刀,把刀鋒磨得吹毛斷發,削鐵如泥,然後就在自己左手的小拇指尖上活生生地削下一塊大小如豆的皮肉。
十指連心啊,他疼得放聲叫喊,再將剩下的小半瓶酒一邊喝兩口,一邊往小拇指上噴上一口。他一陣陣鬼哭狼嚎,慌慌忙忙找出布條,把手指包扎起來。他的手指剛剛包扎好,一不小心,踫翻了酒瓶。那酒啊,就汨汨地往外流了。
劉二手忙腳亂,急中生智,趴在地上吮吸。泥土地早已給踩得一個光亮板扎,一時滲透不了,劉二挽回了不少損失,也忘記了手指的疼痛。當他將地上的酒吮吸完了,竟然就趴在地上睡著了。
劉二一覺醒來,夜深人靜,寒氣逼人。他草草地收拾了一番,就悄悄地離開了自己的家,離開了付家村,離開了讓他心疼的付曉霞。
新婚夫婦的節目剛一結束,小丁子忽然哼出了《知青之歌》的曲調,這個曲調一出,就將知青帶回了現實。郝為民和金光輝隨即加入其中。
金光輝今年高考失誤,灰頭土臉的。特別令他煩惱的是他與小柴姑娘已經進入粘乎狀態,每天晚上兩人必須約會。
用小丁子的話說,宿舍外面一有口哨聲,金光輝立馬魂不附體,不一會兒就出門了,雖然每次口哨的聲音不同。
他們的約會一次也沒有被別人發現,但他們的約會又似乎成為村子里公開的秘密。所以準確的表述應該是,他們自己不知道,約會已經被人發現,還自以為天衣無縫呢。
郝為民和小丁子沒有勇氣參加高考,單等有上調指標,剛才他們借酒澆愁,主動出擊,喝了不少,眼看馬上曲終人散,心中的酸楚油然而生——他們沒有唱詞,只是哼著知青人人耳熟能詳的曲調,悲傷、低沉、渾厚,卻又是那麼聲嘶力竭的發出內心的吶喊。
哼著,哼著,三個大小伙子抱成一團,相擁而泣。有了酒精的刺激,他們實在是忍不住了。
文建國站在一旁手足無措,也有了想哭的感覺,他甚至覺得自己挺自私的。三個小兄弟,就不管他們了?難道自己真的就一輩子在團結公社了?建國想,哪天要回知青宿舍,陪他們三個好好喝一頓酒,不醉不歸。
當夜夫妻恩愛,溫柔鄉里多有說不盡的甜蜜與纏綿。
他倆的新房就在公社機關大院里,起居方便。一日三餐,有食堂,也有自己的小灶,生活愜意自不在話下。
第二天上午建國和曉霞送建國父母上了到江州的班車,各自上班。
有一天上午下班前,學校傳達室給文副校長送來一封山南地區教育局的信件,文建國陡然想起,可能是達瓦的信吧?回來已經四個月,竟然把達瓦給忘掉了。
拆開信封,抽出來的是一紙精致的信箋,粉紅色。展開,落款果然是達瓦。
抬頭是,文老師您好!隨即是正文,可正文的第一段像詩的格式,且用的是藏文,有八句。建國直接跳過去,往下讀。
達瓦在信里告訴文老師,上面的藏文是她翻譯的《送別(李叔同)》的歌詞。她現在已經分配在山南地區教育局工作,每天都唱《送別》,天天都有新感悟,只可惜沒有傾訴的對象,不知道自己的心得體會對不對?每每感嘆“人生難得是歡聚,唯有別離多。”多想能夠當面向文老師請教啊。等等。最後問文老師回到內地以後是否一切都順利?祝文老師“扎西德勒!”落款時間是11月12日周日,正是文建國結婚的那天。
文建國反復讀了三遍,越讀,心里越不是個滋味;越讀,越感到自己的身體在收縮。
他仰起頭,閉上眼楮,準備讓自己稍作平息,平靜平靜自己的心情,可他腦海里卻始終有一雙“達瓦的眼楮”。
上大學夢寐以求,我終于在結婚之後圓了大學夢,那大學校園不成體統,但在百廢待興的國度里,當事人無法苛求。我與曉霞的婚姻,隱隱約約之中打上了危機的烙印。雖然還不太明顯,但矛盾總是客觀存在著的。——文建國寫作筆記摘錄
文建國怎麼給達瓦回信?是一個問題。順著達瓦的思路回復,未免太傷感,且極容易引起誤會。輕描淡寫問個好,報個平安,似乎有點絕情,自己還穿著人家送的親手編織的羊毛背心,于情于理都說不過去。那麼如何才能折中,既有情有義,又恰到好處地表達“兄妹”感情和民族感情?文建國終于給自己找到了一個準確的定位。
自己已是過來之人,有紀律有道德,不可造次。可究竟如何寫信,他無從落筆,只有先擱下了。
有人說,文建國是一個完美的理想主義者。言下之意,一旦追求完美,往往一事無成。文建國有自知之明,基本認可,是自己青年時代的“灰色”人生使然。
他分析過自己,沒有追求“完美”的韌性,遇到困難,先找出妥協的理由,甚至事先就為自己的退路作了鋪墊。別人只以為他比同齡人成熟穩重,不知道他內心的怯懦。“完美”成了海市蜃樓,只在內心殘存著些許可憐巴巴的“理想”和“主義”。
建國要去看望知青兄弟,曉霞完全理解。現在四個人當中,就你一個人混得最好,你去是應該的,但是只準帶兩瓶洋河大曲,其他禮品能帶多少帶多少,盡量多帶一些。
這一次建國是沖著不醉不歸去的,洋河不讓多帶,還是很遺憾,但也很無奈。如果用“江陽老白干”作為補充也不是不可,但這種折扣一打,反而見外了。沒辦法,但願插友們能夠理解吧。這一結婚就有人管上了,而且管得也對。喝醉了總歸不好。
古代文人墨客有關醉酒的詩詞,建國總能吟誦一二,三四,可自己不能寫詩作詞,這酒看來是不能醉的。他們兄弟三人參加婚禮的時候,強顏歡笑,最後還是露出了狐狸尾巴。他們心里不痛快。可下放十年,有誰能夠痛快呢?就是我自己真的痛快了嗎?何況他們三個?
建國要慰問三個小兄弟,自己作為老大,不能把小兄弟們丟下不管。喝酒的時間是建國定的,今天只要他們準備一點湯啊水的,其他都由建國帶,也是事先說好的。
建國放下的酒只有兩瓶,讓他們掃興,可想想也是,真喝醉了也不是人過的日子。再看看其他食品可謂應有盡有,還有不少點心小吃,除了主打葷菜可以吃兩天,其他蔬菜什麼的,再混一個星期綽綽有余。建國怕負責任,推說一切東西都是曉霞準備的,包括酒。他特別強調了“酒”。
“還是嫂子好,嫂子想的周到,有個女人疼著愛著的確不錯。”金光輝半真半假地調侃著,“大家抓緊了,包括我在內,早點找個知冷知熱的老婆。”
小丁子卻明確告訴建國大哥,我們二嫂子也快進門了,快了快了。金光輝掄起胳膊,喝道︰“討打。”小丁子已經躲到建國大哥的身後。
喝酒之前,小丁子提議,我們還是先唱一唱《知青之歌》吧,那天人多,只是哼哼,還是出了洋相。他這一提議是為了彌補那天的不是。好!大家擊掌贊同。
“藍藍的天上,白雲在飛翔……憧憬的明天,相信吧,,一定會到來。”搪瓷盆,飯盒,茶缸,酒瓶全成了他們的打擊樂器,唱著唱著,一個個竟然淚流滿面。歌聲一停,大家先把第一杯酒一飲而盡。
就在這次喝酒的時候,金光輝向建國透露,全省增加招生計劃,由各地在今年年底補招一批大學生,雖說是地方糧票,但絕對享受同等待遇。他說自己從明天開始就回江州,認真復習,再考不上就不再做這個美夢了。付家村我也不回來了,到哪去,不知道。走哪兒,算哪兒。
听到這個消息,文建國精神為之一振,頓時感覺時來運轉了。他認為這才是他長期夢寐以求的機會來了。
回去跟曉霞一說,卻發現曉霞面部表情突然晴轉多雲了。他意識到曉霞的心理動態。這讀書人,一旦“中”了,今後的事情,是很難說的。但如果永遠不“中”的話,以後的事情,也是很難說的。兩難呢。
建國好像自言自語,又好像在與曉霞商量。先說,不一定能考上;又說,反正路途不遠,我們每個周末不是你來,就是我往;再說有機會你也可以調進江州城區嘛。
按他的想法,自己差不多已經算是江州城里人了。而正是這最後一點,其實是最犯忌的話。的確,曉霞立馬想到,你整個兒的目的還是為了回江州?你現在在江陽,已經成家了;立業嘛,也已經有了一個不錯的開頭。說來說去,還是想回江州。真沒意思。江州真的就比江陽好?
曉霞想,我在江陽發展得很好,為什麼要進江州城呢?兩人在江陽比翼齊飛,難道會比生活工作在江州城里差嗎?
曉霞想歸想,說歸說,建國堅持要考大學,她也不可能阻攔,還是盡她做妻子的責任和義務,全力支持,心里卻總歸不踏實。
第一不踏實的,是建國的“民轉公”問題沒有解決,曉霞認為這是自己差建國的,也是曉霞覺得說話不硬氣的地方,如果當時解決了,也許就不會有考大學的事了;第二個不踏實,是雙方的家庭住址(她僅僅歸納為住址)不同。老話說,不怕賊偷,就怕賊惦記。看來我的文建國同志在城市與農村的選擇上,始終是惦記著城市的家,他“賊心”不死呢。
男女雙方的結合,出生農村的這方,擔心被城市的那方瞧不起;城市這方,擔心農村那方(怕城市那方瞧不起)自卑。總之這城鄉差別,只要存在,其隔閡也是免不了的。本來一方水土養育一方人,有差別也並不奇怪。
這次文建國是鐵了心要上大學的,過了這個村,就沒有這個店。時不我待。這也是自己青春年少的最後一博了。建國又自嘲恬不知恥,就是三十歲的人,還“青春年少”呢?先復習備考,其他一切免談。
到第二年年初,建國如願以償,坐上了高校招生的加班車。
江州地區教育行政部門以江州師專名義招生,校名為“江州師專江州大專班”。辦學地點——倉巷的兩排小平房。那是敏成小學隔壁的一個破舊倉庫,早年是衙門的庫房,如今面貌煥然一新,搖身一變,成為高等學府。後來許多人就把這里戲稱為“倉大”。
一個“倉”字倒也是“實至名歸”,一是倉巷之“倉”;二是倉庫之“倉”。雖然校名普通,甚至土氣,但它畢竟是高等學府。
用當時招生負責人的話說,“倉大”“在江州教育史上可以說是一朵奇葩,盡管只生存兩年,好像‘曇花一現’,但她確實光輝過。她的價值不可低估,是我市自己辦的第一所大學。”
這批大專班學生1981年1月畢業,成為江州教育工作的一批有生力量,緩解了中學老師緊缺的狀況,一直到2010年前後才有人陸續退出教育教學崗位。
金光輝破釜沉舟,不辱使命,也考取了“江州大專班”,與文建國同班同學兩年。
金光輝收到“倉大”錄取通知書時,在付家村曾經引發了一場不大不小的風波,風波的焦點是金光輝是否應該將小柴姑娘給娶了。
十多年以後,有李春波自己作詞、作曲並演唱的民謠情歌《小芳》迅速紅遍全國的時候。有人曾經調侃“小芳”,讓人給忽悠了。
《小芳》里唱道,“在回城之前的那個晚上,你和我來到小河旁。”“謝謝你給我的愛,今生今世我不忘懷;謝謝你給我的溫柔,伴我度過那個年代。”那個年代是知青的年代,“小芳”是一位農村姑娘,“長得好看又善良,一雙美麗的大眼楮,辮子粗又長。”很顯然,“我(男知青)”在返城前的晚上,與“小芳”在小河旁約會,“小芳”給了“我的愛”,愛到了什麼程度?到了“今生今世我不忘懷”的程度。
金光輝和小柴姑娘究竟愛到了什麼程度,沒有人能夠說得清。反正最後是小柴姑娘沒有讓村里人繼續鬧下去。當事人說沒有事,其他人再說,就是多事了。
金光輝同志在文建國他們幾個插友里被問到與小柴姑娘的關系時,始終含糊其辭,不置可否。在《小芳》流行時,金光輝唱得最為動情卻是事實。有時候他獨自一人時唱,唱著,唱著,他就淚流滿面。青春歲月,“今生今世我不忘懷”。
“倉大”中文、數學和英語三個專業,百十來個人,男生多,女生少;年齡大的多,年齡小的少。每天有他們來來往往,成為倉巷這塊民宅集中區域的獨特風景。
學校就在文建國家門口,他在課間可以往返一個來回。這並不是建國向往的校園生活,這只是不得已而為之的選擇,只是一個知青,對國家戶口,對干部編制,對終身職業的必然追求。
文建國在團結公社的小日子過得不知道有多少人羨慕呢,可那並不是自己理想的生活,那僅僅是曉霞的生活。怎麼搞的?他居然把自己的生活和曉霞的生活分開說了?他下意識地意識到了這個問題。
建國到“倉大”報到前的最後一個晚上,兩人格外親昵。他們將爐火燒得旺旺的,宿舍里溫暖如春,每做一件事,兩人都是同時親力親為,舍不得有一時一刻的分離。夫倡婦隨,婦倡夫隨,整個兒的是零距離地相伴相隨。
建國甚至有了放棄大學名額的念頭。曉霞也想到是不是趕緊活動活動,調到江州城里算了,哪怕就是委屈自己,只做個機關小職員也行。他倆的表現一致,一面有說不盡的恩愛,一面是將心里話藏藏掖掖,誰也沒有和盤托出。想歸想,說不說卻是另一碼子事。
第二天早晨,建國一切準備就緒,曉霞在與建國擁抱的時候,拉著他的手放到自己的肚皮子上,建國誤解了她的意思,自然就在她的肚皮上揉一揉,摸一摸,然後順勢向里下滑,恨不能就此將她揉化了,帶到江州去。
曉霞卻阻止了他進一步動作,咬著他的耳朵說,快三個月了。
什麼三個月了?建國問。
你傻不傻啊?
呵呵,我要做爸爸了?
就沒有一點表示?
兩人又緊緊地擁吻在一起了。
曉霞真的舍不得他走,很想說,你就不要走了。
建國看著曉霞的嫵媚,很想說,我都舍不得走了(剛才曉霞拉手的那一動作,讓他差點想歪了)。
曉霞不想做拖男人後腿的女人,建國不想做被女人拴住的男人。他們又一次將想說的話——可能也可以當作玩笑話來說的——又咽回嗓門下邊去了。那就拜拜罷,反正沒有幾天就又見面了。
金光輝與文建國同學,兩人好得親密無間。
光輝以書法蓋帽,而左右同時開弓,就不僅僅是書法優劣的問題了。數學班、英語班的同學都見識過他“雙槍老太婆的槍法”,中文班以金光輝為榮,學中文的寫得一手好字,已經加分;而書法,那是藝術了;而他有“雙槍”,那他簡直就是身懷絕技了。
他亦洋洋自得,走在倉巷,進出校門,那感覺確實是極好的,不時地,他還吹響同樣也可稱之為絕技的口哨。不像在農村,為貧下中農年年寫對聯,也沒有哪個真心佩服你——小柴姑娘除外,寫過了就寫過了,有點瓜子花生什麼的就蠻好。只是到了第二年的年終,才又想起,要請那位金知青寫一幅對聯了。吹口哨,那更是只有小屁孩跟他玩玩的,成年人可沒有時間陪他干耗——當然又有小柴姑娘除外。
由于金光輝常常與文建國同步,所以全校同學很快也認識了文建國,並且知道他曾經援藏支教兩年,只是在農村還有一個妻子,雖然那個妻子已經是公社黨委副書記,人長得也挺漂亮,快要抱小孩了。“只是在農村”似乎已經給了一個很大前提;後一句“是公社黨委副書記”,稍加說明,還說得過去;“快要抱小孩了”,又有點惋惜?金光輝有一句沒一句,分了幾次才把同學們的議論完整地告訴了文建國。
文建國听了只是莞爾而笑,不置可否,算是知道了。
文建國心想,其他同學怎能知道的這麼完整,還不都是你光輝平時話多,有一句沒一句冒出去的。他也不好責怪光輝,人家沒有惡意。大男大女的談談人生,談談家庭也是人之常情,他的內心卻波瀾起伏。
幸虧沒有和光輝多說西藏生活,否則的話,達瓦,關于達瓦也是一道很有誘惑力的話題呢。想到達瓦,他得抓緊時間給達瓦回信了。
建國上大學,住在家里,他母親是頂頂開心的。出去了整整十年,其中還有兩年在西藏,做母親的整天懸著一顆心,生怕有什麼閃失發生。現在好了,天天看著兒子吃飯睡覺,天天看著兒子上學放學,好像兒子沒有長大,永遠是孩子。她常常想兒子畢業以後怎麼辦?不僅僅是留不留城的問題,還有媳婦,還有很快到來的孫子呢?
于是她又開始新的操心事了。這人啊,沒有安逸的時候。
文巽善說她杞人憂天。
她回話,人無遠慮,必有近憂。
你好煩神。
沒有我的好煩神,哪有你的不煩神。
文巽善一愣,這倒也是大實話,這三十年來,自己一直做甩手掌櫃,她里里外外一把手。他感激地看看蔣淑嫻,不再和她惹事生非了。
文巽善並不看好建國上的大學,沒有大樓是真的,有沒有大師,難說。幸好還套著江州師專的帽子。想想,只不過是中學教師緊缺,速成而已,無須過分苛求,也不得非議。罷了罷了。
建國已經失去了讀書的最佳時機,本來他不同意建國讀中文,可又想他這個年齡,即使學數學也鑽不到哪里去了。再說他大哥學的物理,鑽,倒是很鑽,可這一鑽,鑽到死胡同里去了,又有什麼用呢?他不怪自己的孩子,也不怪這個時代,只是誰遇上了,誰倒霉。
在大是大非問題上,他自有一本賬,所謂歷史潮流,順我者昌,逆我者亡。煩多了,是作無用功。天下本無事,庸人自擾之。
建國上學的開頭兩個月與曉霞兩邊跑得很歡心,很新鮮,你來我往,星期六下午趕車,星期天下午趕車,為的是做那一天一夜的夫妻。時間長了,新鮮勁頭過去了,再踫上刮風下雨什麼的,未免心生怨氣。
心里有了怨氣,好心情,變得不怎麼好了;差心情變得更差了。再後來,曉霞的肚子逐漸隆起,行動也不方便,那就由建國一個人跑吧。
每個星期往鄉下跑,蔣淑嫻心疼兒子,又想到孩子出生以後由誰帶?放鄉下吧,自己不願意;放城里吧,母親不開心。唉,兩難啊!
建國和母親經常交流,這種情況無法做到雙贏。最大的可能性,只能是服從孩子的母親,孩子也最需要母親。這一路走來,是建國無法事先考慮周全的。家家都有一本難念的經。建國小家庭的事也只有走一步算一步,指望著“車到山前必有路”。
等到孩子出生,建國的第一學年也快結束了。畢業以後怎麼辦?才是關鍵。暫時不去多煩。蔣淑嫻自己安慰自己。
建國每周跑團結公社,雖有夫妻團聚的喜悅,但看看曉霞挺著一個大肚子忙里忙外,再看看宿舍里沒有家的溫暖,想到曉霞平時孤苦伶仃地一人吃食堂,又很不過意。
曉霞卻說,沒事沒事,等我肚子再大一點,我讓我媽來照顧我。你呢,一心讀你的聖賢書吧。她其實還有話沒有說,硬憋住了,那就是,到時候你回來就行!明明知道建國不願意回來,自己再說,就沒有意思了。也是等到“船到橋頭自然直”吧。
曉霞越是知書識禮,建國越是心中有愧。早知道暫時不要小孩多好?可早知道,小孩子就不尿床了,哪來的早知道呢,哪有小孩子不尿床的呢。
第一學期七月初考試結束,建國等不及放暑假,就回到了團結公社。曉霞作為孕婦的最後兩個月,享受到建國盡心盡力,無微不至的關心體貼和照顧。在這兩個月的時間里,建國天天陪著曉霞散步,這是他們不是蜜月的蜜月。
每天傍晚,曉霞與建國手挽手到集鎮邊緣的一片楊樹林子里散步。這在農村是新鮮事兒,不光散步新鮮,青年男女手挽手更新鮮。
第一次出門時,建國還有些許不好意思攙手,可是曉霞卻不管,硬是套上去,不攙不行。我這個公社副書記都不害羞,你個城市人怕什麼?幾次下來就自然了,半個月以後,建國就主動了。習慣成自然,曉霞的肚子越來越大了,大得讓建國不得不小心翼翼地伺候在左右。不攙手,還就真的不行了。
散步時要通過集鎮的主要街道——團結大道,所以全公社的人都看到了。那是一道美麗的移動風景,對人們的視覺沖擊不啻當年比基尼的問世。曉霞挺著個大肚子,像個女皇,每天出巡。一路上不停地有人打招呼,付書記笑口常開,說說笑笑,揮揮手,煞是愜意。
楊樹林子里,夕陽晚照,有晚風拂面,有飛鳥歸巢。曉霞感覺幸福極了。等到天空快放黑了,他們就原路返回。
在自己家里,建國規定曉霞飯來張口,衣來伸手,說是彌補以前照顧不周的損失,讓曉霞盡情享受女皇般的待遇。只有一件事情,曉霞堅決不同意讓建國做,建國內心也不真的想做,城里男人都是不做的。那件事情就是痰盂必須由曉霞親自倒(因為大院子里有廁所,家里就沒有用馬桶),否則的話,就讓建國太沒面子了。曉霞快生養了,她母親前來照料,倒痰盂就成了她母親的任務。
上班時間,曉霞正常上班,她說自己沒那麼嬌氣,她母親生她的時候,差點就生在田里了。建國支持,活動活動最好。但如果需要下基層,建國則主動陪同,閑著也是閑著。等于搞了點社會調查。
全公社機關的人,公社所在集鎮上的所有的人都知道付書記的城里男人,對,就是文老師,不簡單,能文能武,能男能女。
特別是女同胞,看在眼里,記在心里,然後就嘀咕,哪像自家的臭男人,自己沒有鳥本事,只會打老婆。回家給自己的男人說了,男人一句話就把她沖得遠遠的,等哪天你坐上了公社副書記的位置,我肯定比文老師還文老師。那女人也就不再開口了。
女人們到了一起,嘴巴子自然閑不下來,對文老師贊不絕口,對付書記羨慕不已。
也有個別人總是認為葡萄是酸的,說,男人做這些事,有出息也不會大。還有人說,女人的位置比男人高,總不是個事。呵呵!女上男下,男下女上,不習慣,很不習慣。她說得很隱晦,一語雙關,引得眾人哈哈大笑,笑得很放肆。說的人,听的人也早已把自家男人不如文老師的不愉快忘得一干二淨了。
在我的小學同學當中,最苦命的當屬尤亞男。等我再見到她的時候,她已經是兩個孩子的母親。听她講那過去的事情,讓人潸然淚下。
——文建國寫作筆記摘錄
1981年知青開始大返城,尤亞男首批回到江州,回到倉巷。
那個暑假的一天,文建國在尤亞男家附近,見到她的時候大吃一驚。三十出頭的女子,怎麼說也應該是風韻猶存的吧——何況她原本長相就不差。如果不是尤亞男叫他——換一個男生,亞男就不主動叫了,他是不敢主動相認的。文建國與尤亞男,竟然是有十三年沒有見面了。
文建國首先反省,對尤亞男的情況一點兒都不知道,實在是太不應該了。他陪著尤亞男走到她家門口,尤亞男讓文建國進門坐坐。文建國說,過一天吧。他的意思是,做一個不速之客不妥當。文建國知道她家的情況,母親身體長期不好,弟媳婦與婆老太關系不和。
尤亞男說,我已經被招工進了江州麗華紡織廠,下個月就上班。她喊出丈夫介紹說,愛人李一鳴,做過農村代課教師,現在在江州找工作。
文建國又是一驚,愛人,老師?整個就是一個瘦瘦筋筋的農村老頭。多大歲數了?文建國暗自思忖。
亞男又向一鳴介紹,我的小學同學,老班長,文建國,現在也是老師。她指指門里,喏,兩個孩子,大的,姑娘;小的,男孩。文建國順著她指的方向瞄了一眼。
“這樣吧,我家去跟我媽講兩句話,關照一個事,馬上就來。”他一邊說,一邊轉身就走。見到尤亞男,他心里真的不是個滋味,他突然就意識到應該進去坐坐了。他相信尤亞男是真心邀請,絕不是假客氣。文建國轉了一個彎,買了兩個西瓜就回來了。尤亞男已經為他泡了一杯茶,她知道文建國說來,肯定會來的。果不其然。
“快叫建國舅舅!”尤亞男見文建國真的來了,滿心歡喜,讓兩個孩子規規矩矩地站在文建國面前喊人。
姑娘李子媛今年升初三。小的李尤,小名星星,今年小學畢業。建國听了,顯然是一愣,這時間不投呢。他看看姑娘,長得像李老師,再看看男孩,不像李老師,像尤亞男。兩個孩子的樣子很討喜,也不像農村的孩子。
尤亞男顯然注意到了文建國神色的變化,喊一鳴,你帶兩個孩子出去逛逛,熟悉熟悉周邊的環境。一鳴心里有數,知道她有話要和老同學老班長說說。文建國的大名,他听亞男提過多次,受她影響,他對文建國頗有好感。今天見了文建國,文質彬彬的樣子,是個城里讀書人的樣子,是個當老師的樣子。
李一鳴帶著兩孩子剛出門,尤亞男就流下了眼淚。她沒有理由非要和文建國講她的故事,她也沒有理由不向文建國講她的故事。她這是第一次有了與別人說說自己故事的欲望。
在文建國面前,她有一種不吐不快的感覺。說實話,如果剛才文建國真的不進來坐坐了,那他文建國就是瞧不起她,她今後就很難跟他說故事了。十三年沒有見面,見面了不想多說話,就說明了對方的薄情寡義。既然薄情寡義,那就沒有必要往來了。
現在文建國來家坐了,說明他還是一個原來就信任的老同學。反正她相信,在這個世界上唯一可以听自己講故事的,恐怕就只有文建國一人了。什麼原因?沒有原因。她憑自己的直覺,就是相信文建國。也許她早就等著與文建國一吐為快呢。
尤亞男講的時候聲音很小,有時候甚至沒有了嗓音,只是氣音,文建國幾乎是屏住氣,斷斷續續听完了她的訴說。
……
文建國和她一起痛苦,和她一起悲傷。聯想到自己在農村的生活,和尤亞男比較,就是天壤之別了。
說到那幾個犯罪分子,尤亞男一帶而過。他們數罪並罰,是在再次作案的時候被抓了個現行,原本指望主動交待,坦白從寬的。不曾想,在尤亞男事件里,他們不光是刑事犯罪,而且還是破壞了偉大領袖親自倡導的知青上山下鄉運動的政治犯罪。岳海罪大惡極,被槍斃了。其他幾個人分別判處了十年以上的有期徒刑。
岳海的父親岳書記原來已經提拔到縣委副書記的崗位,又發配回公社擔任了二把手。
尤亞男義憤填膺,提高了嗓門罵道,活該!罪有應得!死有余辜!蒼天有眼,上天有靈啊!
說到兩個孩子漸漸長大,她的心情才有所好轉。說到終于回城,重新有了生活的希望,雖然困難還很多,但我們總可以一步一步向前走的時候,文建國又看到了當年她剛剛轉學來敏成小學讀書時的樣子——那單純天真,那自信好勝,那心氣甚高。
老天爺也捉弄人呢,在所有的小學同學中,尤亞男父親的學問是最高的,可到目前為止,尤亞男是生活得最慘淡的,不僅僅是慘淡,而且還有世俗的羞辱,和對今後生活無窮無盡的擔憂。
文建國知道,知青大返城是去年才定下的大政方針。尤亞男第一批次就返城,而且帶著兩個孩子一起返城(李一鳴的戶口還在糾結之中),實屬不易(插友郝為民和丁準備喊了大半年了,還不見動靜)。那一定是岳海的父親岳書記良心發現,或者是怕影響到自己孫子的前程“做了一件好事”。文建國沒有把自己的猜測說出來,萬萬不可說,那是會影響尤亞男情緒的。
尤亞男認為這一切都是應該的,她還是那麼單純,孩子不跟母親跟誰,而且李一鳴的戶口也在努力爭取之中呢。
文建國問,孩子上學的問題解決沒有?
尤亞男這才第一次綻放出笑容。說到兩個孩子,是很光鮮的。大的通過考試,轉學到了紅旗中學,小的也考上了紅旗中學。
不靠關系,沒有金錢,能上紅旗。文建國為她感到欣慰。
臨走之前,文建國掏出二百元,交到尤亞男手上。
“剛進城,開銷大,先借給你,等你有了再還給我。”尤亞男見文建國主動說借,就默默收下,一句感謝的話也沒有說,眼楮卻又紅了。她無法不相信文建國的為人。
文建國也沒有多話,讓她多保重,培養好孩子。尤亞男沒有了“憤青”的影子,沒有了論述“屁”的激情。她需要的是家庭穩定和孩子健康成長。
尤亞男住在家里是臨時落腳,母親顯然不高興。
雖然她不滿意媳婦,但那是一家人,不給媳婦面子,還得看孫子的面子。如今女兒女婿加外孫外孫女一下子增加了四個人——而這四個人的組合,令人懷疑——亞男又肯說說清楚,究竟是哪碼對哪碼。
戶口簿子上,外孫女是1967年年底出生的,你個亞男根本還沒有下放呢?不說清楚,就不要住在家里,我這里不是招待所!大有“臥榻之側豈容他人鼾睡”的架勢。亞男則堅決不說。我沒有房子住,也不說。
母女倆感情原本就不深,亞男下放以後所發生的一切,母親一律不知,就連結婚生育這麼大的事,亞男也沒有與母親說過。亞男的意思是怕她人老話多,身體也不好,更怕她不認這個外孫女,就叫她不要多煩神,你如果相信你女兒,就不要多管多問,一切由我作主張羅。
做母親的怎能不明不白地多個外孫女呢?還有你們是怎麼結婚的,為什麼要嫁給李一鳴的?總得說說清楚是吧(母親的要求也不蠻)?于是母親下了最後通牒,一個月內,要麼說清楚,要麼搬出去住。
亞男吃了秤砣鐵了心,堅決不說。我走!當然,家里實在也太小了,走就走吧,不省這兩文了。
尤亞男打听到朱武鄴花家有多余的房子,找到老同學,一說就通,還不要房租,反正空著也是空著。
尤亞男卻堅持,房租必須交,真不要我交,我就不來了。
沒有兩天,尤亞男就搬家過去了,一切因陋就簡。
鄴花看到老同學下放後淪落到如此地步——看她那模樣,四十歲都有了,她同情心大發,支持了不少老舊物件。一切安頓好以後,鄴花聲明,三個月不要交房租。否則,請你現在就搬出去。
亞男見事情已經到了這個地步,就不好再謙讓了,連連感謝。兩個老同學歡歡喜喜,還準備哪天請文建國帶幾個同學過來小聚聚。
尤亞男主動找上門,鄴花內心很高興,說明我鄴花還是很有面子的。當年尤亞男是好學生,能文能武,男生女生通吃呢。
鄴花閑著不干事,只要亞男下班回家,她就過來陪著說話,幫著做事。開始數日,雙方圖個新鮮,十幾年沒有見面,有說不完的悄悄話。鄴花經常送點小菜過來,讓尤亞男確實感到同學之間的友誼和溫暖。
時間一長,鄴花總喜歡沒完沒了地打听她在農村的生活情況。讓她說說李一鳴,說說李子媛,說說李尤。而這正是亞男最最忌諱的話題,不僅僅是往事不堪回首,而是要為這個家保守住天機。
鄴花雖然還沒有像自己的母親那樣表示出什麼懷疑(誰知道她是怎麼想的呢),推論女兒的出生年月,可如果萬一哪天被她問漏了嘴(不是她說漏了嘴),豈不壞了天下大事。
有了這個想法,她對鄴花就開始提防著,一旦動了提防的念頭,在言語上未免開始對鄴花冷淡了許多。
鄴花似乎也意識到一點什麼,你看你已經窮(用一個窮字可以概括對方的整個人生狀態)到叮當響了,還擺出上小學時的高傲和冷漠?我那時學習成績不如你,參加活動不如你,個子沒有你高,可我長相並不差,我的臉模子並不比你差,現如今混得不比你差,有什麼了不起的,你?哼!
鄴花是這麼想的,但沒有敢說出來。如果一旦說出來的話,她知道,兩人的關系就徹底玩完。緊接著,那就必須說,請你立馬滾蛋,搬出去,滾你媽的蛋!鄴花想像著可能發生的場景,還把手臂真的伸了出去,再加上一句︰你他媽的,有多遠滾多遠!可是鄴花做不來,她內心深處,也還是與人為善的,而且她以亞男借宿她家感到榮耀。她瞧得起我,我就不可過分了。
鄴花這個人真不壞,頂多只是家長里短習慣了,市儈習氣重了點,沒有閑話說,難過。她又生怕被尤亞男瞧不起,只有沒話找話說。
有時鄴花看到亞男,熱情、主動迎上去,噓寒問暖。亞男也反饋給她熱情(只要不問我家的事就成),又主動問起她孩子的學習情況。
說起她自己的孩子,鄴花也很開心,就忘記了在心里多次演繹過的讓人家“滾”的場景,恨不能把心都掏給亞男才好。可亞男是不可能把心掏給鄴花的。
鄴花的孩子老大姑娘,今年14歲,後面三個公雞頭子,老二12歲,老三10歲,老四8歲,反正兩歲一個,人丁興旺。朱武本來還想要,可鄴花听說了,女人生育太多也不行(不生不行),會影響身體的,她就讓朱武斷了念頭。
在她這個年齡,有三兒一女的,除了她,笤帚巷沒有第二個,倉巷沒有,整個江州恐怕也沒有——起碼沒有听說過,她很滿意,很驕傲。四個孩子臉模子都像她,姑娘身材也像她;三個男孩身材像朱武。自己的生命力旺盛,遺傳因子強大的。對于這一點,她更滿意。
孩子的學習成績中等,偏上或偏下,比他們老子強多了。但跟亞男的兩個孩子一比,差距就出來了。亞男的孩子不但學習成績好,而且見人有禮貌,看到她一口一聲鄴阿姨。自家的孩子一個個都是放蕩不羈的,跟他們的老子是一副德性。四個孩子經常在外惹禍,回來一說,大事化小,小事化了。說歸說,怪歸怪,見到自己的孩子,沒有哪個不是喜歡得格嘍格嘍的。
尤亞男的兩個孩子,到江州城里上學不多時,已經跟城里的孩子融為一體。雖說是在農村長大,可他們本身學習成績好,就沒有人敢小瞧,而他們吃苦耐勞的精神,爬山走路的本領卻又是城里孩子所缺乏的。
孩子的老師在家訪過後說,孩子的父親是農村小知識分子,母親是下放知青,他們走過艱辛的生活歷程,而培養好孩子,讓孩子健康成長,正是他們的希望所在,甚至就是他們的精神支柱。失之東隅,收之桑榆。老天爺是公平的。
李一鳴找到了一所小學傳達室的工作,雖然工資不多,但畢竟是在學校工作;雖然是傳達室打雜,但接觸的人都是老師。他很滿意目前的處境,兢兢業業,勤勤懇懇,本本分分。
他平時的工作主要是接听電話,分發報紙和信件,有空再把學校大門里里外外打掃得干干淨淨,閑下來讀讀當天的報紙(還從未享受過讀當天報紙的待遇),如果不是工資偏低(比在鄉下拿工分強多了)的話,那是相當不錯的職業。
那次校長要在校門口黑板上出通知,有電話找校長,校長臨時丟下紙質通知。等校長回來時,她發現黑板上通知已經寫好了,不但字跡端正漂亮,還改正了一個別字。
校長問︰“誰寫的?”
李一鳴擔心寫得不好,不好意思地問,有哪兒寫錯了?是我寫的。對不起了。
“你寫的?嗯,那好吧,你傳達室不要干了。”
“怎麼了?”李一鳴以為闖禍了,臉色發白,他突然就感到四肢冰涼。
“跟我去上課,五年級語文代課,工資我想辦法,總得增加一些。”校長是個女的,快人快語。說得李一鳴心里一陣熱乎,他很深沉地嘆出一口氣,大腦里一陣空白。
校長又問了一些他的情況,原來如此。等你戶口問題解決了,先搞個民辦老師,有機會再轉正。嗯,不過你的文憑太低,先報名參加函授,混,也要代我混個中師文憑。
好人啊,校長是大個好人啊!李一鳴激動不已。回家說了,尤亞男歡天喜地,天上掉餡餅了。當天晚上全家加餐,“犒勞犒勞你們的爸爸!”亞男興奮無比,兩個孩子回來一個說一次,四個人吃晚飯,再說一次。比第一次找到看門房的工作還要高興。
尤亞男在麗華紡織廠當擋車工。麗華紡織廠在浮玉山的水之南,正是她早先撿拾蘆柴的地方。沒有想到,故地重游,人事變遷,滄海桑田。蘆柴灘的大部已經建成一座現代化的大型紡織廠,她自己也由一個不諳世事的撿蘆柴的小女生成為國營企業的正式職工。她睡覺做夢時,經常有人家送蘆柴給她,她就推掉,不要,不要。然後就笑醒了。現在燒的是蜂窩煤,也可以叫煤球,真正的煤球也已經被淘汰了。
紡織廠每天有廠車接送,雖然經常遇到三班倒的問題,但和當年背著蘆柴走個來回,那又是不可同日而語的。她有了好心情,苦點累點就不算什麼了。
車間里的勞動強度雖然沒有田間勞作的強度大,但它不像在田里干活可以有懈怠的時候,還有機器的轟鳴,整個人處于一種緊張麻木的下意識的被動狀態之中。正式獨擋一面的第一周,尤亞男忙得腰酸背痛,晚上睡覺,耳邊轟隆隆作響,做夢都是在車間里團團轉,轉得找不著北。
第二周她就習以為常了,比起那些二十歲上下的小姑娘,亞男的動作不比人家慢,加上工前準備充分,工後收拾及時,更關鍵的是她有精益求精的精神和吃苦耐勞的態度,她的工作很快得到工段長和車間主任的認可。
休息天在家,一鳴問,怎麼你的嗓門比過去大多了?
亞男就笑,開心地笑,“我也沒有辦法呢,”她放低了嗓門說,“你說噢,我每天在紡織機上講話,嗓音不大是听不到的。”
一鳴會意地笑笑,表示理解。回城半年,亞男一家安居樂業,過上了平平淡淡,卻也充滿幸福和睦的小市民生活。
第二年的下半年,郝為民和丁準備兩人也終于上調回城,分配到新建的江州鋼鐵廠工作。
當年的毛頭小伙子,變成了如今三十歲的光棍漢,找老婆是第一要務。他們自我調侃,干熬了十二年,快成精了。再找不到老婆,就成一坨爛泥,倒貼給人家,人家都嫌棄。那一代人大男大女,多得是。輪到自己頭上,不著急是不行的。
江州鋼鐵廠是江州新建的大型國營企業,產業工人,工資高,名聲大,按市里的發展規劃,要建成全省一流的鋼鐵企業,全市最大的國營企業。
建廠之初,除了從有關鋼鐵廠調來一批技術骨干、管理骨干外,新招進的新工人以下放知青為主體,他們在廣闊天地鍛煉過,能吃苦耐勞,也珍惜回城的機會。
能吃苦耐勞不假,現在願意不願意吃苦耐勞,則另當別論;至于珍惜機會,更是籌辦鋼鐵廠領導們的錯誤判斷,是一廂情願。我是否珍惜,與你鋼鐵廠有鳥關,難道你鋼鐵廠可以把我退回農村去?我每天來上班,就是不做事,你敢不發我工資?
不是知青硬要頂著干,而是青春期荒廢了,現在有太多太多的事情需要處理,也有太多太多的牢騷需要發泄。
鋼鐵廠就是知青大聚會的聚集地,郝為民和丁準備所在的班組清一色的男知青。建廠之初,工人以興建廠房為主要工作,進廠的前期他們就是土方隊,後期就是泥瓦匠小工。
土方工程量巨大,無技術可言。有工程師、技術員指導,知青們統統苦力的干活,等同于在農村河堤上挑土方,在河里 河泥。
他們的身份則“農轉工”了。身價提高,脾氣也隨之見漲,絕對不像在農村時的“變相勞改”,低三下四地接受貧下中農再教育。現在誰教育誰?我就是偉大的產業工人,誰教育誰?
產業工人是先進生產力的代表者,最富于組織性、紀律性和革命性,最能代表工人階級的特性,是工人階級的主力和骨干。知青們一夜之間從受教育者變成了領導階級,每個月還有三十好幾木克木克的現鈔。有錢了,生活安穩了,三十上下的男性青年沒有成家,沒有對象,其內心的躁動很容易就表現出來了。
工間休息的時候,除了牢騷怪話,就是帶色的笑話、故事。大家彼此彼此,雖然真槍實戰過的極少,但吹牛的本領卻是一個比一個大,生怕別人小瞧了自己,說自己不行。
有時候唱歌,一人起了頭,必定是全班人馬跟著吼,吼一遍不夠,再吼第二遍。至于吼的是什麼,並不重要,重要的是可以吼出聲來,吼過了,意氣風發,該干活的,就接著干活。
偶爾有女人經過,工友們會齊刷刷地行注目禮,只有等到沒有蹤影了,才禮畢。再對女人的長腿大胸議論一番,又拿昨天見到的和今天見到的相比較,只恨自己的班組怎麼連個女人也沒有,更恨自己怎麼就沒有一個屬于自己的女人呢?
下班以後,他們三五成群,喝酒、打牌、泡澡、溜彎,日子過得既瀟灑也乏味,常常直言不諱地感嘆,如果晚上睡覺的時候有個女人摟著,那才叫過癮呢。只慕鴛鴦不慕仙!得趕緊想想辦法,抓住青春的尾巴,堤內損失堤外補吧。
我的二姐懷華,是知青返城隊伍里的“大姐大”。政治上,工作上,她始終走在同齡人的前列,唯有在婚姻上遲遲沒有動靜。回城後,她為大齡青年男女做了不少紅娘(集體的,個別的),自己則終身未嫁。而她自己心中的苦楚,我是在若干年以後才知道的。——文建國寫作筆記摘錄
文建國的二姐文懷華隨著知青返城的大潮最後一批回到了江州。她已經是年近四十的老姑娘,尚未婚配。
繼母蔣淑嫻最為揪心,好像懷華不結婚,她有著不可推卸的責任。特別是當懷華表現出老姑娘特有的古怪脾氣的時候,蔣淑嫻說話做事都分外小心,生怕惹得“姑奶奶”的脾氣爆發。如果是親生的,好辦。是吵,是鬧,都不礙事,畢竟有血緣關系拴著呢。
1963年12月31日《新華日報》發表社論《走革命的道路,當革命的接班人——評知識青年董加耕建設社會主義新農村的理想和行動》。第二年,應屆高中畢業生文懷華,遠學邢燕子,近學董加耕,“身居茅屋,眼看全球,腳踩污泥,心懷天下。”她主動放棄高考要求下放到農場。
十年多來,她多次反思自己的行動,曾經有過可笑自己一時沖動的念頭,可並不後悔(後悔也沒用)。特別是在前十年,她充滿著生活的希望和激情。
年輕人沒有熱情,沒有沖動,那就不叫年輕人了。
因為有足夠的思想準備,在農場,她的表現得到領導和職工的一致好評,入黨,提干。雖說有其家庭出身陰影的影響,但她在當時的農場政委的理解和幫助下,恰到好處地處理了與父親的政治關系。
按她自己的話說,那就是政治上劃清界限,血緣上的父女關系無法撇清。我主動放棄高考,放棄舒適的家庭生活環境,到甦北農場參加勞動,就是宣告,在政治上與家庭的分道揚鑣,在生活上與工農大眾水乳交融的結合。有大規模的知識青年上山下鄉運動開始以後,她更加堅信了自己的選擇,沒有錯!
在農場的最後幾年,她已經被提拔為農場政治部主任,享受副場級待遇,是她所在農場擔任職務最高的知青,下一步就是副政委或者副場長了。也許正是她在政治上,職務上一直走在農友的前列,所以沒有相當的男性農友走進她的戀愛視線。近些年,有領導為她介紹老同志老干部,級別是蠻高的,可年齡太大,且以哺養前妻的孩子為唯一目的,讓她在思想上感情上無法接受。一而再,再而三,她慢慢地就成為農場的老大難,最終無人問津了。
近年來,知青大批返城,她抱著無可無不可的態度,抱著換一種生活的幻想,被潮流挾裹著,仿佛是很不情願地回到了江州,並被分配到麗華紡織廠。
在農場時是廣闊天地(這里僅指自然環境),到紡織廠就在紡織機旁邊來回走動,機器轟鳴。她想想都可怕,不是怕苦,在她的字典里,根本就沒有那個“苦”字。她是怕適應不了那樣的工作環境。
她報到的時候,被通知到廠長辦公室,說是高廠長召見。
高廠長是廠長黨委書記一肩挑,技術人員出身。全廠上千號的大姑娘小嫂子的,讓他罵,罵不得;打,打不得。有時真的讓他頭疼。在女人成堆的地方,沒有婦女干部是不行的。高廠長常常抱怨,三個女人一台戲,這幾百台戲,我早已看得眼花繚亂,我簡直受不了啦。
政工組組長看到文懷華的檔案材料,文革前的老知青,老高中畢業生,老黨員,農場政治部主任,立馬就向高領導匯報︰“發現了一個難得的人才。”“此人‘如何’‘如何’。”
高領導立馬就有了想法,先留廠工會,擬任廠工會專職副主席,條件成熟後補選,有可能進黨委班子,任副書記,兼工會主席。他對政工組長說,下次黨委會的時候,你匯報。
高廠長見到文懷華,一眼就認定自己的判斷沒有錯,有女干部的風采——第一次見領導一點兒不吃嫩,舉手投足又講究規範,長相端莊,齊耳短發,沒有任何修飾,與年齡相比,略顯老態(長期在甦北風吹日曬,沒有愛情滋潤),正符合他想象中的婦女干部、老大姐的形象。就她。定了!
文懷華听了竊喜,但她絕對不是一個得意忘形的主兒。她感謝廠長廠黨委書記的信任,但要求下到車間班組,學習一些基本的技術活,同時做好工會工作。文懷華絕對不是唱高調,既然領導信任,她就要不辱使命。
高領導見她如此表態,對她越發信任,叫來生產科科長,如此這般安排下去,又叫陪同談話的政工組組長把她送到工會。不,我親自送她到工會。
文懷華進廠第一天,順風順水,這是她不曾想到的,原來的顧慮一掃而光,興致勃勃,信心滿懷。由此看來,自己在農場的努力沒有白費。她更加堅信,只要听黨的話,努力工作,組織上是會善待每一個同志的。
在車間主任的隔間里,她見到了自己的跟班師傅尤亞男,兩人都覺得面熟,可就是不知道誰是誰。相互介紹之後,都很開心。世界這麼大,江州這麼小,而倉巷就更小了,何況還有一個文建國。
尤亞男對懷華先敬重三分,也異常開心。她是文建國的姐姐,有建國這樣的弟弟,姐姐自然不會差。在倉巷,文宅大院,文宅大院里的人,誰不知道,誰不信任?
懷華後來告訴建國,建國就把尤亞男的大致情況說了(關鍵的地方省略),請二姐多關照尤亞男,尤亞男真的不容易。
從此文懷華對尤亞男也更加關照三分。
文懷華拜尤亞男為師,很快也掌握了紡織女工的一些基本技藝,工會工作有空閑的時候,她就到尤亞男的班組參加勞動,既接觸了工人群眾,又可以讓尤亞男喘口氣。
在那個勞動光榮的年代,紡織女工是女孩子就業的一種不錯的選擇。1974年發行的第三套人民幣5角紙幣上就是紡織女工的圖像,就是以紡織車間為背景的。後來還有歌曲《金梭和銀梭》廣泛傳唱,這首歌幾乎成了所有紡織廠的廠歌。朱逢博的演唱真摯動人,輕松瀟灑,情感強烈,極富表現力和感染力,同時它借助于“金梭”“銀梭”的往返穿梭,表達出的日月如梭,光陰似箭,則激勵了更多青年男女熱愛生活、珍惜時間、奮發有為。
“金梭和銀梭日夜在穿梭,時光如流水督促你和我,年輕人別消磨,珍惜今天好日月好日月。”在平凡的勞動中,“看誰織出最美的生活”“織出青春最美的花朵”。
不知道其詞作者的靈感是否來源于紡織廠的紡織車間,但它卻真實地鼓舞著剛剛參加社會主義建設的新一代勞動者,鼓舞著那些剛剛從農村返回城市的下放女知青。至于紡織女工在車間操作時的辛苦卻完全忽略不計了。
紡織女工上班的時候全副武裝,一式的帽子,一式的工裝,一式的口罩,也許正是上班時受到的拘束太嚴格,下班的時候她們的服裝就有點肆意了,否則不足以平衡心理。
一大批女知青充實到麗華紡織廠以後,人數猛增,又都到了急于把自己嫁出去的年紀,比起那些在中學畢業直接進廠的小姑娘自然有過之而無不及。每每到了下班時分,五彩繽紛的服裝,時髦前衛的發型,青春靚麗的膚色,婀娜多姿的腳步,嗲聲嗲氣的嗓音,形成一道道美麗的風景線。
麗華紡織廠一天三個班次,無論白天或黑夜,總有大批男青年等候在工廠大門口。他們有的是接愛人接戀人下班的,有的是來看熱鬧飽眼福的,有的是來追逐目標的,還有社會上一些不三不四,被稱之為小痞子小紕漏的,是專門來獵艷的。
有一段時間,看“麗華美女”成為江州城內街談巷議的“花邊”話題,並因此而引發數起爭風吃醋的糾紛,引發嚴重的肢體沖突,打架斗毆,幸虧還沒有引發更加嚴重的惡性事件。
文懷華走馬上任工會專職副主席、兼任女工主任之後,她對工廠大門口的現象提心吊膽,生怕哪天鬧出大紕漏來。她和廠保衛干部商量,加強管理,派員巡視。這還不夠,治標不治本。
文副主席就主動出擊,與鋼鐵廠工會聯系,舉辦“周末舞會”,一邊出大男,一邊出大女。讓我們的名花早日有主,省得她們下班的時候,迫不及待地換掉工裝,打扮得花枝招展,招蜂惹蝶的。文懷華在鋼鐵廠工會辦公室開門見山,她的話,說得已經夠幽默的了。
人家鋼鐵廠那邊正是求之不得呢,這不正中下懷!
鋼鐵廠工會一位副主席,見文主席說話幽默,自己說話可就開始放肆了,他說︰“我們這邊大幾百號騷公雞正愁得不得地方泄(火)……”看到人家文主席已經沉下了臉孔,知道平時說慣了嘴,嚇得收回了最後一個字,趕緊打招呼,“不好意思,不好意思,對不起,我們大老粗說慣了,說慣了。”
人家可不知道她文副主席自己還是黃花閨女呢。
連續三場舞會下來,效果令人十分滿意。
紡織廠門口多了一些鋼鐵廠工人,不要看他們在建廠勞動中時常吊兒郎當,偷奸耍滑,可在對待戀愛婚姻的大事上卻是嚴肅認真的。他們在等待女友的過程中,自發結成鋼鐵工人同盟(沒有組織),自然而然地在紡織廠門口形成了一股凜然正氣,讓那些個來飽眼福、看西洋景的,讓那些個小痞子小紕漏們自覺無趣,竟然不敢再來騷擾了。這好像是料想不到的意外收獲。
廠保衛部門大大地松了一口氣,夸獎文主席“歪打正著”,要為文主席請功。文副主席不無自豪地說,這叫治根治本。她心里想的是,這是“歪打正著”嗎?你們怎麼沒有“歪打”來著?
鋼鐵廠的小伙子和紡織廠的大姑娘似乎就是戀愛婚姻生活中的絕配。男方一定是威武雄壯的鋼鐵漢子,女方一定是心靈手巧的縴弱女子,符合大眾化的審美觀念。兩邊互動得起勁,既提高了集體的凝聚力,帶動了生產勞動積極性的提高,又減少了日常糾紛(無事生非)。
鋼鐵廠那邊說,工人生產力提高了,平時說話文雅了許多;紡織廠這邊說,婆婆媽媽的事少了,沒有心思好管閑事了。
郝為民和丁準備第一時間里知道了紡織廠那邊的組織者是文主席,竟然就是建國大哥的二姐(文姓本來就不多),他倆碼準了時間,上文宅大院拜訪文二姐。
說起來也奇怪,郝為民和丁準備兩人遇到的問題竟然是同一個問題的兩個極端,其實也正符合,在男女戀愛與婚姻配對的問題上,常常是“一塊饅頭搭塊糕”之說。
小丁子看中的姑娘叫洪彩娣,有些古板,他用吃奶的勁兒追求,但對方始終不冷不熱;郝為民卻認為自己談的對象周靜宜,熱情有余,矜持不足,好像就等著他結婚了。
他倆向文主席請教,要不要繼續?其實是想讓二姐從中斡旋,看看還有什麼問題需要解決沒有?
文懷華好笑,怎麼這兩個個性相反的女孩正好就被我兄弟的兩個個性相對的插友踫上了?不是冤家不踫頭呢。
她開起玩笑,一個彩娣,一個靜宜,名不符實,讓她們先改名字,或者跟你倆的戀愛關系調一調,快的就快點,慢的就慢點。不大家都成了?丁準備和郝為民猛然一听,好像還就是這麼一回事呢,知道二姐是在說笑,也開心地一笑。奉承道,只要有領導答應出面,這八字已經有了一撇了。
文懷華答應幫他們了解了解情況,但你們自己也要反思,是否有做得不到位,或者做過頭的地方,過猶不及。
經二姐的點撥,兩人有所醒悟,互相為對方分析,並相互指責。
丁說郝,你個木頭,說起來比我大一歲,可到現在也不懂人事,大男大女的,人家等不及了,早點結婚不好嗎?萬一你把人家甩了,人家還得趕緊找下家不是?
郝說丁,你年紀小,不懂規矩,八字還沒一撇呢,就毛手毛腳的,把人家搞怕了吧?
二姐啼笑皆非,說,你倆難兄難弟,大哥不要說二哥,自己把自己的事管好!各自檢查自己。不過我看你們說得可能確實有道理,相互提醒也是必要的。過的呢,收斂收斂;不及的呢,放開放開。只要對方是你們認可的好姑娘,就下定決心追到手。也老大不小的了,機不可失,時不我待哦。
這一說,他們才為剛才的相互指責確實感到好笑。而懷華說到最後兩句的時候,卻突然神色黯然了。不過郝和丁都沒有發現,他們正沉浸在興奮之中,好像在二姐這里取得了解決愛情問題的良藥偏方。
文懷華自己的婚姻問題沒有解決,還在為他人作嫁衣,這內心的苦楚是一言難盡的。
文懷華忙得不亦樂乎,工會工作有聲有色。當年鋼鐵廠的男方和紡織廠的女方喜結良緣的達到三十對,還有十幾對正在婚禮的籌備之中。更重要的鋼鐵廠、紡織廠工人群眾生產氛圍得到了好轉。紡織廠全廠職工都知道,新來的工會文主席功不可沒。在年終的中層干部評優中,得票率遙遙領先。
高廠長也頗為自豪,沾沾自喜︰怎麼樣?我看上的干部不得錯的。主管局黨委也已經同意文懷華同志擔任廠黨委副書記兼廠工會主席。
文懷華看到一對對青年男女在她的幫助下,幸福地走進婚姻的殿堂,她充滿著成就感。回城以後,領導又給了她用武之地。只是想想自己,不惑之年了啊,人家的孩子上初中了(上高中的也有),自己還是孑然一身,形影相吊。每每夜深人靜的時候,她會深深地陷入無限的惆悵之中。
郝為民和小丁子在文二姐的指點下,順利地將意中人攬入懷中,兩人一合議,共同舉辦婚禮。婚禮當天,郝為民和小丁子一式一樣的深藏青呢子中山裝,黑皮鞋。文二姐做證婚人,雙方領導應邀參加,文建國夫婦和金光輝夫婦自然當仁不讓。
在那天的婚宴上,不但郝為民夫婦和小丁子夫婦誠心誠意地向大姐敬酒,鋼鐵廠和紡織廠兩邊的主要領導也誠心誠意地向她這位大紅娘敬酒,說她勝造七級浮屠,並祝福她早日找到如意郎君,喝她自己的喜酒。
領導的祝福消融了她長期雪藏在心靈底處的秘密,或者說解開了她塵封歷史往事的鎖鏈,或者說觸動了她的某根神經。文懷華一時喝得性起,轉守為攻,傻笑著提著紅酒瓶子逐個敬酒,有誰不喝,她就代喝。
建國發現情況不妙,和曉霞把她架著,躲到旁邊的貴賓室里休息去了。她根本沒有酒量,只是一時喝得興起,很快就雲里霧里了。
文懷華今天是在自己的婚禮現場,新郎就是他,他終于還是回來了!雖然已有多年沒有見面,可他的音容笑貌還是那麼堅毅,那麼靦腆,他瘦高個子,有點像大弟懷祺,也有點像小弟建國。
她嗔怪他,為什麼讓我等了這麼些年你才回來?“非要等我把婚禮籌辦好了,你,江州同志,才回來?”
她一會兒哭,一會兒笑。
是的,那個人就叫江州,和他出生、生活的城市是同一個名字。
那年江州和文懷華一同放棄了高考,一同奔赴甦北農場,誰也沒有約定,誰也沒有承諾。只是一個報名,另一個也報名了。他們懷揣著同一個夢想,坐上了同一條船,奔向了同一個彼岸。
時間不長,一個入黨了,另一個也入黨了;一個當上了男生排長,一個當上了女生排長。當排長,是同一天;入黨也是同一天。後來江州當連長,懷華當指導員也是同一天,雖然不是一個連隊。有人說他們是比翼齊飛,郎才女貌,天造一對,地設一雙。兩人听了都是會心地一笑,如果兩人同時在場,還不忘相互深情地對上一眼,千言萬語全在眼神之間傳遞了。
那一年的八月,就是他們三十歲的那一年,也是他們到農場的第十個年頭,在一個洪水爆發的傍晚,風雨如晦,整個農場響起了驚心動魄的警報聲。
穿著雨衣,渾身濕漉漉的江州急匆匆地跑到文懷華的辦公室打招呼,他站的地方已經有了一圈水漬。“農場東南方向的堤壩出現險情,有一段三十公尺的堤壩可能決堤。我們連隊為第一梯隊,馬上出發!”江州可能已經意識到了情況的危急,任務的特殊,否則他為什麼會來打招呼呢。
文懷華和江州四目對視,充滿著柔情,充滿著激情。十年了他倆還沒有過表白什麼,只是他倆在一起的時候,同時都有一種難以表述的愉悅。過往的一切,就在那瞬間一一重現。
文懷華突然上前給了江州一個擁抱,江州顯然還在向後退縮,他渾身上下全是水。
文懷華還是將江州抱得緊緊的,越抱越緊。江州身上的雨衣冰涼冰涼的,單薄的衣衫遮擋不住懷華滾熱的軀體,還有裸露的臂膀,她將臉龐貼上江州的臉面,冰涼冰涼的,多麼的愜意,多麼的難舍。
當江州意識到自己的退縮毫無意義的時候,他也緊緊地貼了上去,只恨不能融為一體。這是他們第一次,這是他們最後一次,也是唯一的一次相擁相吻。
警報聲再次響起,聲聲逼人。江州和懷華同時放開了對方,兩人的手臂都是張開著的,好像等待著再一次的擁抱,但他們只是留下深情的一瞥。江州“揮手自茲去”了。
江州這一去,竟然就沒有再回來。
江州帶領連隊上了堤壩,立下了“人在堤壩在,人在農場在”的莊重誓言。他率領半個連隊的職工跳進水里,築起了人牆,半個連隊的職工留在堤壩上拋草包壘石塊。
洪水肆虐,濁浪滔天,就在缺口的堤壩剛剛合攏的一瞬間,江州和兩個農友同時被洪水沖走了。
風越刮越猛,雨越下越大。
半個月以後,人們才在下游找到了江州他們三人的尸體。江州的尸體火化以後,被他的父母帶回江州安葬。懷華以後每次回江州總是在第一時間先去祭奠江州,然後再拜望江州的父母。
江州和另兩位農友被追授為革命烈士,農場有座衣冠冢,懷華每年兩次上墳掃墓,一次是清明,一次是江州犧牲的日子。
這一次返回江州的前一天,她又去上墳了,還好,她知道這只是一個形式,因為她今後距離江州更近了。她今天告別的不僅僅是江州的衣冠冢,她告別的也是她的青春、愛情和一種無法厘清的情結。快二十年,她做了一場夢,逗了一個大圈子,現在又回到原點……
她有時會後悔同意調回江州老家,為什麼就不能老死在農場呢?她自己也說不清楚。如果江州還在,就好了。
文懷華調回江州以後,長期伺候江州的父母,並最後為其父母送終。那是後話了。
文懷華已經安靜了下來,可不一會兒,她又吵著要喝酒,要和江州同志喝一個交杯酒。“干杯!江州,人呢?”“江州同志,人呢?喝酒!……”
文建國心如絞痛。
寫大哥文懷祺,首先想到魯迅先生“挈婦將雛鬢有絲”那一句小詩,以此引用來形容懷祺剛剛回江州時的情景,太形象,太逼真,太恰如其分了。至于魯迅《無題•七言律詩》中其他詩句,如“慣于長夜過春時”“城頭變幻大王旗”等,是否適宜,我還得推敲。——文建國寫作筆記摘錄
文懷祺回江州時,頗具戲劇性。
父親文巽善一個月前收到懷祺的信,知道他已經被江州中學接受,下學期任教,近期將擇日返回江州,希望父親給個暫棲之所。文巽善與蔣淑嫻、懷華商量,就在廂房擠一擠。懷華想把自己住的第一進的正房讓出來,蔣淑嫻考慮懷祺拖家帶口的,有兩個孩子折騰,還是住在廂房方便點,這事就定下了。
蔣淑嫻忙著整理廂房,三天之內,一切妥當。父親再寫信詢問,希望知道準確的歸程日期。那邊懷祺一時疏忽,反正還有一段時間打理,具體時間也不好確定,就沒有及時回信。等到返程日期敲定了,他再寫信告之。可是等他人到家了,信還沒有到。
那天傍晚,正好建國剛回家,與二姐,與父母在院子里吃晚飯。大家都很高興,說是懷祺快回來了。說著說著,父親又想到了只有懷琴一人還漂泊在外,且下落不明,甚是傷感。
大院門外突然有人敲門,還有孩子在喊,“爺爺,……”聲音小聲小氣,模模糊糊。建國听了,想當然地以為是叫花子在要飯,那省略號就是“給口飯吃吧。”他起身開門,手還在口袋里摸著幾個分幣。
大門一開,他吃驚不小。門口站著一男一女兩個成人,一男一女兩個小孩,身旁堆放著許多大包、小包。身後還跟著一群看熱鬧的婦女和小孩。文建國看那男人,立馬認出對方就是大哥懷祺,對方也趕緊叫那小男孩小女孩,快喊建國叔叔。男孩靦腆吃愣,倒是旁邊的小女孩先叫出了聲,嗲聲嗲氣的,煞是討人喜歡。
建國回頭大喊一聲,大哥回來了!敞開大門,先叫了一聲大嫂,就接過她身上的行李,再抱起女孩,一一讓進門來。
什麼時候到家也不先來封信?父親一家之長,還是不客氣地先責怪懷祺一句,他已經站起身來了。蔣淑嫻踫了他一下,意思是先不要說了。
她轉身對懷祺的妻子說,他大嫂,先洗把臉,路上辛苦了。又對懷祺說,今天就吃面條吧。建國,你去斬點鹽水鵝,幾塊素幾,二兩花生米。我再炒兩個蔬菜。“你,坐下。”她對巽善說,“陪著孫子孫女說說話。”蔣淑嫻一切安排妥當。
懷祺突然帶著媳婦和孫子孫女回來了,文巽善有點激動,他這是第一次見到媳婦和孫子孫女。他看看媳婦,長相端正,和照片上的一模一樣。嗯,這一點很讓他滿意。
一個人的長相是個性脾氣,甚至是心態的外在反映。文巽善知道她出身耕讀之家,只是在時代運轉到那個點上的時候,她的家庭破落,懷祺又正好遇上了她。懷祺不在乎她的農村戶口,我當然也不在乎。沒有工作,我貼錢養著,正好相夫教子呢。
他招呼兒媳,雅琴,你先歇著。等會兒,讓,讓你媽幫著整理。他斟酌詞句。淑嫻,請你先幫我把那三個紅包拿來。
他已經準備下了見面禮,雅琴的見面禮,包含多種內容,第一次見面(婚前、婚後)禮,婚禮所花費用,給他添了一對孫子孫女的喜錢。他跟淑嫻商量時,淑嫻說,怎麼給都不嫌多,只要媳婦人好,今後這個家就由她當了,我可以退休了。
孫子文斌、孫女文婭也都拿到了見面禮。
淑嫻也私下準備了紅包,她參照丈夫的數額打了個對半,以維護丈夫在家里的絕對權威。巽善見淑嫻也給了紅包,自然高興,大聲叫道,懷華、建國,佷子佷女第一次見面,你們也意思意思。
文斌和文婭一會兒功夫拿到四個紅包,一下子和家里的所有人都熟絡起來了,手里拿著紅包,進進出出,到處看新奇。
建國和大哥懷祺已經幾年不見,吃過晚飯,等大家都忙停當休息了,兄弟倆才自然坐在一塊,準備說說話了。
兩人大赤膊,大褲衩,一人一杯茶,一支煙,還有一把大芭蕉扇不停地搖晃著。懷祺的頭發黑白相間,臉頰上有了明顯的皺紋,裸露的上身盡是排骨,和建國坐在一塊倒像兩代人了。
父親走過來,遞給兄弟倆一人一包“大前門”,他拿起懷祺抽的“大豐收”,彈出一支點上,隨即嗆出聲來。呵呵,這麼厲害!少抽點,啊?少抽點。他進屋後,隨手將煙摁滅了。
淑嫻給他們送來水瓶,點燃了一盤蚊香,也是告誡,少抽點香煙。建國已經換上了煙斗,他抬了抬,意思是我這不是香煙。
淑嫻說,你這不是煙是什麼?詭辯!
71年年底,文懷祺從勞教農場出來,已經是二十七歲的大齡青年,檔案里還有懸而未決的疑似“反革命”的問題。好的是,保住了教師職業,有了一份工作。出來的當天,他就在勞教農場附近一個公社報到,然後就被分配到了一個初中辦學點上做老師。
在那樣的地理環境中,憑他的學識水平,校長讓他包攬了數理化的三科教學。一年後,他就成為全校除政治音樂體育美術之外的“全科輔導員”。“全科輔導員”是全校老師封的,因為單憑他江中高材生的功底,語文、外語、歷史、地理就可以通吃,何況還是在那“讀書無用”論盛行的校園里。但政治課,他不宜。他自己也極力推辭,說不懂。他也怕不要讓自己的“政治”,貽誤了孩子的“政治”。校長也默認他的“不懂”。
第二年,公社初中本部調他去,他就去了。第三年公社完中調他去,他也去了。他在公社完中認識了胡雅琴。
三十歲的光棍漢文懷祺老師,課上得漂亮,精心備課的筆記從來不看一眼,一支粉筆,把校長交給他上的任何課都上得異常出彩。全校老師都听過他的課。老師們津津樂道的是,下課鈴聲響了,他正好一整支粉筆用完。粉筆用到什麼程度?用到就像他抽煙抽到最後,不得不扔掉的煙屁股。
全校師生都知道,這個文老師是個怪人。還有令人驚奇的地方,那是指他在生活上的一塌胡涂,甚至可以說,是糟糕透頂。他工資的一半都買了香煙燒掉了。
香煙是他的至愛,上課進教室前抽一支,下課出教室後一支;飯前一支,飯後一支;睡覺前一支,睡醒後一支。至于其他時間,只要是在不影響他抽煙的時空里,他總是在抽。每每抽煙,他整個身心俱爽,如果閉上眼楮,那就有了神仙的感覺。不知道他是想將自己被煙霧吞噬了,還是想吞噬了空間的煙霧。
他的頭發是雞窩,胡子是雜草叢生,衣服上常常開縫,全年一雙解放鞋。有一次竟然出現一只鞋上有鞋帶,一只鞋上無鞋帶的怪事。
有同事發現了,向他指出來。他笑笑,先掏出香煙和火柴盒子,再不慌不忙地把散落在口袋里的火柴棒子裝進火柴盒子里,裝好了先點上一支煙,最後才摸出一根鞋帶。他嘴上叼著煙,嘟囔著“sorry”“sorry”,還告訴別人,鞋子剛洗過,鞋帶還沒有來得及穿上,就好像他是幫孩子穿鞋,忘了系鞋帶似的稀松。
建國不知道那時在大哥的生活里,存在多少有意對抗社會的意識,既然這個社會不承認我是好人,那我生活的好壞自然與這個社會無關——“好人的兒子一定是好人,賊的兒子就一定是賊。”在他的身上已經有了“賊”的烙印,于是他就故意地做出一個“賊”的樣子。至于上流社會里有多少拉貢納特(丑惡世界的衛道士)?他不管,他也管不了。
夜已深,有蟲子鳴叫,有蚊子飛舞,池塘里偶爾還有一聲蛙鳴(沒有“蛙聲一片”)。
“《拉茲之歌》會唱麼?”建國問。
“你怎麼突然問上這個?”懷祺對建國的提問很吃驚,但他還是很理解地回答了,“不但會唱,而且拉茲就是我,我就是拉茲。《拉茲之歌》還是我一段時期自我陶醉的催眠曲。”他隨口輕聲哼唱,聲音極低極低。
“到處流浪,哈……到處流浪,哈……命運伴我奔向遠方……我沒約會,也沒有人等我前往。”懷祺唱得很投入,他抽的“大豐收”居然還叼在嘴角。“到處流浪,命運雖如此淒慘,但我並沒有一點悲傷。一點也不值得悲傷,我忍受心中痛苦事,幸福地來歌唱,有誰能禁止我來歌唱?”
顯然,建國的問話,揭開了他心靈上的創傷,那里仍然在流血。
“命運啊,我的命運啊,我的星辰。請回答我,為什麼這樣殘酷作弄我?到處流浪……”他一邊唱,一邊流浪。像個“賊”,唯有煙頭上的一點火光照亮著他的內心世界。
建國不善于表達自己的情感,他在心里卻早已與懷祺同步了,建國把自己的感情主動與大哥感情融為一體,自從知道大哥沒有入團的原因以後,他非但不再責怪大哥,而是譴責自己少不更事。
半夜,父親起來解手,看到兄弟倆還坐在院子里,他也默默地坐下,抽了一支“大前門”——他不再抽“大豐收”了——又回屋去了。
文家大院里一片寂靜。
不一會兒,淑嫻端來兩碗綠豆湯,隨手帶來了建國的汗衫,又叫懷祺,去穿上衣服,說已經是立秋天氣了。綠豆湯是準備的第二天早餐,雖然還沒有到吃早餐的時候,但已經是第二天了。
兄弟倆徹夜長談,懷祺講的多,建國講的少。
建國大腦里漣漪不斷,思緒萬千,但他完全讓位給了懷祺。懷祺的故事是大風大浪,隨時有被顛覆的可能;自己的故事只是細風清流,偶爾遇到一塊隆起的石頭,拐個彎就過去了。
胡雅琴當時在公社完中的食堂打工,她比文懷祺小一歲,也是當地有名的老姑娘。她經常听別的老師議論文懷祺,把他看作一個怪人,除了香煙,他不食人間煙火。說到他的教學工作,一個個佩服得五體投地,她就留心看過他幾眼,的確是一副邋遢模樣。
胡雅琴的爺爺是晚清秀才,手上有大幾十畝地留給了她父親。她父親解放初被定為地主。她因為受不了同學的奚落和欺侮,讀書讀到高小畢業就不再上學了。她把爺爺留下的藏書自個兒讀得個遍,滿腦子的之乎者也,滿肚子的四書五經。談起文言文,她可以整段整段背誦。這些都是懷祺和她戀愛以後才發現的秘密。懷祺自嘆弗如,甘拜下風,不禁又對她高看了幾分。至于她一手漂亮的女紅,一手可口的飯菜,更是讓懷祺婚後得福不淺。
早幾年前,別人給她介紹對象,沒文化的,她看不上人家;有文化的,人家嫌她只是高小文化,再加上她的家庭出身問題,人家看她不起,甚至惟恐避之不及。後來,她干干脆脆掛上了“免談”牌子。老姑娘就老姑娘。怎麼啦?老姑娘不是人?
文懷祺一日三餐全吃食堂,一人吃飽,全家不餓。他每次都是最後一個,拖拖拉拉,磨磨蹭蹭,不管菜好菜孬,打多打少,反正是顆粒不剩,湯水不留。每天只有胡雅琴等他。
天冷的時候,胡雅琴還將飯菜保溫著。他不來,她不走。這一來二去,別人看出了眉目。
校長知道以後,大喜。胡雅琴其實也是一個怪人,老姑娘鮮有不怪的不是?兩人正好見怪不怪,負負得正嘛。
胡雅琴與校長是出了“三服”的親戚關系,沒有校長的關系,她也不可能到學校食堂打工。校長听到同事們的議論之後,有心在吃飯的時候故意遲一點去,好“逮個現場”。
他逮到了兩次,確定他們是有點那個意思呢。第三次在現場,他直接挑明,“孤男寡女的,我當個紅娘怎麼樣?”校長發現雙方都還有點不好意思,他就干脆將他倆的手牽到一起啦。
“喏,這就成了你嫂子,還有你佷子佷女,今年一個四歲,一個快三歲了。”懷祺說得開心起來了,看來他對胡雅琴是十分滿意。建國在內心也對嫂子肅然起敬。
結婚以後,懷祺的生活舒適了許多,用同事的話說,現在像個人樣了。哦哦,我原來連人也不是哇?
胡雅琴不無戲謔地數落他,你哪是人?你是神呢!你看你噢,課上得第一,煙抽得第一,身上衣服邋遢得第一。說說看,全校老師誰人能夠比得上你的“三合一”?如果你是人,別人還是人嗎?
懷祺一邊咳嗽,一邊說。他說得開心,說得得意。他的煙抽得不停,茶也喝得不停。妻子的諷刺,在他听來,是對他的表彰,否則怎麼會嫁給他呢!
在恢復高考的那一年,文懷祺所帶的班有六個學生考上大學,打敗了所有的公社完中,按比例將縣二中也拋在後面。他全班學生的物理均分與縣中持平,其實是多出0.1分,縣文教局在公布成績的時候,為了維護縣中的面子,也是為了維護縣城家長的穩定,就抹掉了那0.1分,忽略不計了。
文懷祺在全縣名聲大噪,縣中通過縣文教局將文懷祺強行調入。調入縣中以後,全縣的狀元年年出在他的班上,有一年他的學生獲得全省狀元,全省物理最高分也被他的狀元所得。
省教研室教研員孫正才,甦南師大畢業,是懷祺高中同學,知道他的情況後,問他是否想回江州任教。這,不就回來了。懷祺說到這里,又興奮了,哈哈大笑。他顯然是想到了什麼特別有意思的事情。建國想到了,“是金子總會發光”的那句話。
懷祺說,我們縣局的一把手在局機關大會上鄭重宣布,省教研室孫正才為我縣最最最——不受歡迎的人,誰敢接待他,我就免誰的職。奶奶個熊!這個龜孫子!台下哄然大笑。他轉念一想,何不換種思維方式?于是他又說,他們甦南需要人才,我們甦北難道就,就不需要人才(原話是我們甦北難道就是後娘養的,懷祺意識到在家里不宜說親娘後娘)?今後你們有誰代我挖個文懷祺來,我把局長的位子讓你坐。有沒有想坐我位子的人?他這一吼,想的人也不敢說啊?
他想想還是不對。我實事求是地說,誰給我挖一個、兩個、三個文懷祺來,分管人事副局長的位子非他莫屬。他看看那位分管副局長,副局長顯得很配合,站起來大聲說,本人自願讓賢,虛席以待。
為了一個文懷祺,他說話當場改了兩遍,越說越靠譜了,但是最後那句話,還是華而不實。挖文懷祺來,到底是一個呢,還是兩個、三個才能換一個副局長的位子?
夜深人靜,懷祺興致正濃。建國今天才看到大哥其實也有高興的時候,他一高興也年輕了許多。但他的煙癮實在是太大了,一根接一根,火柴基本不用。建國陪著他也超常發揮了。
說到抽煙,自然無法回避那一段勞教生活。他說,回顧勞教生活,我心有余悸,似乎仍然在做噩夢。
剛開始勞教的時候,我一心只想逃跑。你說我一個堂堂正正的師範院校畢業生,這面子往哪擱?想不通啊!奇怪的是,軍代表王教導不知怎麼了解到我的想法。他勸我不要做無謂的犧牲,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他說,你逃跑,可能會被亂槍打死。真的,我不是嚇唬你,而且死無葬身之地。你算哪根蔥!啊?奇怪的是,他罵歸罵,居然遞給我一支“大豐收”,還親自給我點上。
在農場,勞動強度可以不談,肚子餓得前胸貼後背也可以不談,僅僅是二十多人的宿舍里,什麼人都有,什麼氣味都有,什麼話語都有。那哪是睡覺?那是精神折磨,是人性摧殘。第一個晚上我惡心了一夜。
白天勞動的時候,我常常看到河對岸,就是我們軍訓的同學,他們自由,陽光,朝氣,希望。原先我不以為然,還詛咒軍訓。如果沒有王教導,沒有“大豐收”,我真的想到過一死了之。向生而死,向死而生。想想也是,我算老幾?何必作無謂的犧牲呢。
唉,真可惜,後來中斷了與王教導的聯系。這“文革”捉弄人呢。等我混得出息了,我要去找王教導,是他給了我第二次生命。
說到抽煙,他說,有時候我一支煙不過癮,就兩支同時抽;有時候換煙嫌麻煩,就將三支煙先接上再點火。後來你嫂子說了我一次,還像個當老師的樣子麼?嘿嘿,不好意思了。
第二天建國要回江陽縣,他現在也是有孩子的人了,身不由己。
母親見他執意要走,又再次問他,什麼時候調回江州?二姐、大哥回來了,她自然想到建國的事。建國很怕她提起這樁事情,這種事情難道是三言兩語可以說得清的?他就跟大哥找話說。
母親明明知道他裝聾作啞,也只好隨他去了。她也明明知道問不出個名堂,可仍然要問,否則心里憋得慌呢。
第二天早上,文宅大院里歡聲笑語,其樂融融。姑子上班,叔叔回江陽,懷祺補覺,胡雅琴跟著蔣淑嫻里里外外轉了一圈,主要是看看廚房什麼的。她向蔣淑嫻提出,您和爺爺就帶著文斌、文婭玩玩。一日三餐先交給我吧,我本來一天要做幾十人的飯呢。
文懷祺在家里休息了一天,第三天上午到江中報到。能夠回母校教書,他有一種迫不及待的感覺。
假期里的江中一派生機,因為是暑假,有學生半天上課。文懷祺自投羅網,本來可以在正式開學前去報到的,他提前去了,就提前上班了。接待他的孫校長正是孫正才的親哥,孫校長沒有說開,文懷祺也沒有往這個方向想——讀書人在這方面確實有點木。一直到正式開學以後,他知道校長的大名叫孫正雄的時候,才聯想到同學孫正才,一切都明白了。
孫校長問他有什麼要求?文懷祺不好意思說。
孫校長說,只要我們能做到的事情,你盡管說。如果我們做不到的,也請你諒解。
“好吧,我,我愛人沒有工作,看看學校能不能找點事情給她做。”他說話支支吾吾的,沒有了上課時的精氣神。
孫校長說,好,這事我先答應下來,肯定有工作給她做,不過不一定是在本校,你看如何?
“謝謝,謝謝校長!不在本校更好。”文懷祺拱拱手。
孫校長遞給他紙筆,你把你愛人的情況寫一下,我今天下午就去落實,暑假以後讓你愛人上班。我知道你愛人還是農村戶口,這不要緊。好好干,等你作出了貢獻,你愛人的戶口可以“農轉非”的。
孫校長說話干脆利落,居然為懷祺愛人的工作打包票?還提醒他可以“農轉非”?文懷祺感恩戴德,如此知遇之恩,當結草餃環。
他想應該請校長抽一支香煙了,他後悔沒有把“大前門”帶在身上,“大豐收”拿出來是不是不太丟人了?想到香煙,孫校長已經撂過來一支“大前門”,還親自為他點火。
文懷祺猛猛地吸了一口,香煙燃燒了三分之一,他慢慢地吐出,舒心極了。
冰融雪化春來遲。是大哥文懷祺的真實寫照。大哥的腦袋瓜子特聰明,平時與人對話,他的思維總是跳躍性的。對方稍不注意,就跟不上他的思維節奏。不理解的人,則反過來懷疑他思維紊亂。——文建國寫作筆記摘錄
江州中學不需要全科式的教師,它已經集中了全市各學科的頂尖教師。文懷祺的任務就是兩個班,有時是三個班的物理教學,一個班的班主任。
他接手高三兩個班的物理以後,在年底高考一模考試中,他帶的兩個班物理均分高出其他班六分。第二學期,他成為江中物理教學的頭牌,並當上了物理教研組組長。在當年的高考中取得優異成績,物理均分取得全省重點中學前三的好成績。
文懷祺在江中任教一年,成績斐然,暑假里被提拔為教導處副主任,又一年,教務、政教分設,學校黨政兩個一把手意見統一,教務主任由文懷祺同志擔任比較合適。
在黨總支部討論干部人選的時候,有領導提出了不同看法,學校里有許多黨員同志,難道就沒有一個比他更合適的?于是他的入黨問題又被提出來了。
他為什麼不入黨,有沒有提出入黨申請?
他沒有寫過入黨申請。
他為什麼不要求入黨,是民主黨派麼?
不是。
我看教務主任的提拔要慎重,我們不能培養只看業務,不看政治的中層干部。畢竟我們是培養人的地方。雖說以前有一些政治口號喊得過頭了,但也不能不談政治是吧?學校畢竟還是黨的領導,校長室在黨支部領導下開展行政工作,而且黨是管干部的。
對文懷祺這位無根無底的外來戶,有領導說起話毫無忌憚,不管你的業務水平有多高,政治大方向是誰也惹不起的。
秦書記看看孫校長,意思是請你拿個主意。
秦書記還是原來的那位秦書記,文革十年,打倒之後重新啟用,從副職干起,再官復原位。本來組織部想調他到機關委以重任的,他說年齡大了,不想折騰了,我就在江中離休了。每天看著這些老師學生,我心里挺舒暢的。
孫校長知道秦書記反正是支持自己的,這黨政主要領導意見統一就好辦了。他來一個緩兵之計。這樣吧,剛才某人的意見也對,主要是我忽視了這方面的引導,要批評就批評我。大家看能不能這樣,教務主任暫時空缺,由副主任文懷祺同志主持工作,也算是對他的一個考驗、考察。
秦書記認為這個主意不錯,他說︰“大家看看還有沒有其他意見,沒有,舉手表決。好,全票通過。”
會後,秦書記向孫校長真誠地道歉,說,我早就應該重視文主任的入黨問題了。怪我怪我。他的工作我來做。
“沒事,真金不怕爐火煉。”孫校長正好借這個機會和秦書記通通氣,交交心了。他說,“文懷祺絕對是塊好材料,我比他大十歲,從年齡結構上說,最適合接我的班。”
秦書記說︰“可敬你孫校長有這樣的想法。我更是早就想退了,怎麼樣,我已經超期服役了,等你物色到滿意的副手,你黨政一肩挑?讓我早點休息算了。我兒子總跟我嘀咕,這麼大的年齡,還按時上下班。其實是想我照應孫子呢。”
“不要睬他!下次有機會我來熊他,問他還認不認這個母校?問他的兒子,你的孫子想不想上江中?”孫校長做過秦書記兒子的班主任,關系好著呢。
好,就交給你了。來來來,言歸正傳。至于文懷祺同志,我和他接觸過兩次,他的確聰明過人,思維敏捷,而又單純,可能是以前生活得比較封閉。在入黨的問題我曾經暗示過他,你知道他怎麼說?他說我連團員都不是,還入什麼黨呢?
孫校長接過話頭說︰“這不行,黨章上又沒有規定,沒有入團就不能入黨。這說明他有心理障礙。請您書記大人再好好開導開導他。
你不知道呢,听我弟弟說,他在農村中學的那辰光,生活上是一塌胡涂,就跟叫花子差不多。他除了上課什麼也不懂,結婚以後才有所好轉。
也許貧困的日子習慣了,無所追求,還戴著疑似反革命的帽子。現在政治上解凍了,他的家庭出身不算個問題,而且他戴的帽子正說明他在政治上有洞察力。像這樣的同志,組織問題要優先解決才好。”
“好的,有你支持,我看問題已經解決了。我原來只是想慢慢來,思想轉換有個過程。經你這麼一點撥,我心里有數了。看來你做書記也是塊好料子呢。”秦書記由衷地感嘆,又拉上自己的話題。
“又來了不是?我說您老同志要站好最後一班崗,把我們這些同志扶上馬再送一程好不好?我的書記同志!”
當時教育系統內有大書記小校長,或者大校長小書記一說(看誰的資格老或權力大),還有校長和書記是一張皮,還是兩張皮之分。
秦書記與孫校長兩人之間沒有大小之分,更沒有兩張皮之說。
秦書記老革命老資格,教育局一把手見到他都是畢恭畢敬的。
孫校長處處維護他的權威,秦書記也公開支持孫校長的工作,即使認為孫校長做得不夠妥當的,也是私下給他提醒,決不當場拆台。在系統內是“哥倆好,賽金寶”的典型。
孫校長年齡小資格嫩,有老前輩提攜,感覺更好一點,尊稱秦書記為老哥,但在公共場所一律稱秦書記。有熟悉他們關系的領導說他們會唱戲,表面上相敬如賓,私下里打得火熱。說不好听的話,就差共穿一條褲子了。他倆听了,並不解釋,一笑了之。
秦書記找文懷祺同志談話之前,做足了功課,先到教育局查閱檔案,把他的家私翻了個底朝天。再做筆記,列下談話提綱。他完全理解了文懷祺不問政治的原因。二十年,一個朝氣蓬勃的青年學生,被社會磨礪得成為一個整天叼著香煙,不拘小節,而又暮氣沉沉,老氣橫秋的中年。這是秦書記對他外在形象的描述,而他的內心世界究竟是怎樣的?秦書記一時還吃不準。
當年文懷祺學習成績優異,出類拔萃,完全是中科大(他自己報考的也是中科大)的料子,可是中科大非但沒有錄取,連二流的大學也不要。如今他學識淵博,授課精彩,這是一脈相承的。有一點是肯定的,他決不是一個“壞人”,另外一點也是肯定的,他是一個有才之人。現在到處都喊“不拘一格”,對文懷祺同志的提拔使用看來真的可以“不拘一格”了。
秦書記給了文懷祺同志基本定位,就想到一定要讓他為“我”所用。如果說,“萬馬齊喑究可哀”的時代曾經籠罩著他的前半生,那麼今天我就要以我的權威“降人才”了,讓他的後半生顯示其“人才”魅力,為江中發展,為江中再現輝煌,添光增彩。
秦書記信心滿懷,為了有一個良好的談話氛圍,已經準備戒煙的秦書記跟孫校長要了一包“大前門”,請來了文懷祺同志。秦書記主動發煙,主動為他點火,自己也點了一支。
文懷祺問︰“您老書記不是說要戒煙的嗎,怎麼又抽上了?”
秦書記說︰“戒是想戒了,這看到你了,我的煙癮又上來了。我這是找同志談話,想主動套個近乎。怎麼,不想給我面子?”
“呵呵,我要是有這個膽量,我就可以當書記了。”文懷祺說。
這兩個都是把真話當作玩笑話說了,可見他們的關系已經不一般了。
秦書記見已經有了一個良好的氛圍,就直奔主題了。他說︰“你什麼時候把‘入黨申請’交給我?”他認為一把手書記找教師談入黨問題,應該是所有被談對象求之不得的好事,不說感恩戴德,感激涕零,起碼口頭上也要表示感謝吧?
可文懷祺同志則表示,我還沒有想入黨呢。
秦書記一愣,這是他備課的時候沒有準備的議題。他心里雖然不快,但他立馬轉變了角色,和文懷祺拉起了家常。從愛人的工作談到孩子的上學;從父母的身體說到他文老師自己的身體,還毫不留情地批評,你看你,經常咳嗽,香煙還抽個不停,自己不知道愛惜自己的身體。身體是革命的本錢。他說著說著,又老生常談了。
他又拿出一支煙再主動陪文懷祺抽一支,然後就把剩下的香煙丟給了文主任,表示自己不再抽了。
看到文懷祺若有所思的樣子,秦書記又告誡自己,他是一個特殊的人才,不可用一般的思維方式,思想工作要慢慢來。首先,必須,務必,是談話不可出現僵局。
文懷祺也在想,秦書記放下身架,跟我這麼客氣也不容易,我說話不能過分。婉轉一點不好麼,人家秦書記是老革命呢。
兩人的談話扯到了如何當好一名好教師上,秦書記希望教師隊伍是一支學高為師,身正為範的隊伍,這就要求教師首先應該熱愛自己的職業和崗位,具有“捧著一顆心來,不帶半根草去”的職業道德,“蠟炬成灰淚始干”的思想境界。
可文懷祺卻說,我並不願意從事中學教師職業,說熱愛,我談不上。如果能夠讓我重新選擇,我肯定不會選擇做中學教師。現在我已經在這個崗位上了,我只是,只能是兢兢業業做好本職工作。就猶如做和尚撞鐘,既然做了和尚,就要撞鐘,就要把鐘撞響。你如果不想撞鐘,那你干脆不要做和尚。那麼如何才能把鐘撞響呢?那你就要考慮晴天和雨天的區別,冬天和夏天的區別。當然再往下說,就要知道為什麼是“晨鐘暮鼓”,而非晨鼓暮鐘,或既晨鐘也晨鼓,既暮鼓也暮鐘。這就叫知其然,知其所以然。如是,你當教書先生才不會“以其昏昏,使人昭昭”,誤人子弟。
秦書記鼓掌,說,你的“和尚撞鐘論”頗有新意。以前我總理解為“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鐘”是一種敷衍,是混日子。今天听君一席話,如醍醐灌頂。謝謝你,下次我講黨課的時候要用引到教材里去。你說的“晨鐘暮鼓”也啟發我,其實就是要實事求是,一切從實際出發。好!一並放進我的黨課材料。
“請書記大人千萬別說是我說的噢。”文懷祺放松了,又開起了玩笑。
秦書記見氛圍融洽,也很高興,又主動要煙抽。說︰“版權歸文懷祺同志所有。我會特別強調的。”
文懷祺說︰“書記您抽上癮了,前功盡棄,可不要怪是我培養你的噢。”
“沒事,憑我的工資,供你三個文懷祺抽煙沒問題。”秦書記故意答非所問,他是為了賣弄自己,引出了下面的話題(否則文懷祺不買賬)。
“你知道我的學歷嗎?”秦書記問。
“這個,‘小的’還真不知道。”文懷祺開始隨意了。
秦書記笑笑,“小的”,哼,你確實是“小的”。“你來江中也兩年多了,從來沒有听說過?”秦書記問。
文懷祺搖頭。
“不知道就對了,因為我在教師中沒有說過。學校里只有孫校長了解。現在我可以告訴你,我是解放前的高中文憑,聖約翰大學考取了,在報到的現場,被組織召回,跑地下交通了。甦南甦北兩邊跑。怎麼樣,我的文憑還可以麼?聖約翰大學和你的中科大可有一比?”
秦書記本不是吹牛張揚的人,今天為了使之臣服,動用了老本。
秦書記的這一著果然見效。文懷祺沒有想到秦書記居然還是具有聖約翰大學學籍的高材生?那可是“東方哈佛”呢!真人不露相,其他什麼也不要說了,就憑他“聖約翰”的牌子,不得不令人肅然起敬。可秦書記平時沒有一丁點兒吃老本的作派?他是在用他的歷史告誡我,山外有山,天外有天。
文懷祺主動站起來敬煙,點火。
下面,不管秦書記再說什麼,文懷祺均點頭稱是。
談話效果還不錯。打蛇打七寸,牽牛牽鼻子。秦書記也估計應該是水到渠成了。
秦書記把談話的情況和孫校長溝通,孫校長說,也只能這樣了,慢慢來,別著急。他沒有讓您老人家難堪就是很好的了。孫校長已經掌握了文懷祺的“德性”。
又一天,秦書記設計好了一場飯局,裝著偶然踫到文懷祺的樣子,怎麼還沒有下班啊,晚飯怎麼解決?走吧,跟我走。再把孫校長叫上,我請你們兩個喝兩口。我最近才知道,孫校長的弟弟和你是同學。秦書記說得輕描淡寫,真的就是拉家常,是順便。
小飯館在學校附近,老板認識是江中的校長、書記,特地安排了一個小包廂。文懷祺看得出來,老板與校長有默契,一切都不要關照。書記帶的茅台,書記說,前幾年人家送的時候是八塊,今年已經十二塊了。
十二元錢一瓶的茅台,文懷祺第一次喝,那口味一開始不習慣,兩杯以後就只有香味,不顧口味了。十二塊錢呢,一個月的生活費吶。文懷祺的每一口都很珍惜,他的酒量不大,因為抽煙的支出已經很大了,不能再把酒喝上癮,所以他自覺地排斥喝酒。
秦書記又提起文懷祺的入黨問題,孫校長問︰“還有什麼問題嗎?”
“正好,你說說他,他不要進步!”書記向校長眨眨眼楮,求援。
文懷祺突然意識到,這肯定是校長書記唱的雙簧。還喝領導的好酒,這怎麼好意思,這怎生了得?
“懷祺,你想不想我們江中有一個大的發展?”校長問。
文懷祺望望校長,再望望書記,不知道他們葫蘆里賣的什麼藥。
孫校長說︰“望我干什麼?毫無疑問,你是我們學校的人才,你是我手上的王牌。書記不培養你,培養誰?嗯!”
“听說你還不想當老師,不想當老師你到哪兒去。沒有地方去是吧?沒有地方去,就老老實實做一個好教師。個人服從組織,小家服從國家。我和書記商量過了,明天這個江中需要你接班,你代我趕緊解決組織問題。今天晚上回去寫申請,明天交給秦書記。要不要我代你寫?”
校長講話就是簡單,他不跟你繞彎子,帶有行政命令的口吻。最後一句話又是在開玩笑。文懷祺不吭聲,他在掂量校長說話的份量。
“來來來,文主任,我再敬你一杯酒。”書記端起酒杯說,“如果說,前面二十年組織上對你有虧欠,那已經是過去式了。要說虧欠,我這個老革命,當年腦袋別在褲腰帶子上,奔波于長江兩岸,“文革”中被批斗了幾年,總共冷落了十年,也不是人過的日子。一切向前看!是吧?”
“好了好了,不說了。我服了你們了。書記、校長一唱一和,跟我一平頭百姓斗嘴?沒意思沒意思!”文懷祺理解領導的用心良苦,兩年多相處下來,他跟校長、書記也混熟了,特別是與孫校長,因為有他兄弟的一層關系,有一種自然的親近,說話也就口無遮攔了。
“呦 ,你還有理了?”孫校長不真不假地笑罵,“瞧你這副德性,還真的翅膀硬了,本事見長了,竟敢拿書記校長一道開涮了?罰酒三杯!先敬書記三杯,再敬我三杯。”
文懷祺只得罰酒三杯,誰讓他拿校長書記一道開涮的。但他打了折扣,兩位領導一起敬了。當年文懷祺入黨,期末的時候,教務主任磨正,同時還兼任校長助理。
入黨以後,秦書記和他有過一次語重心長的談話,要求他在各方面嚴格要求自己,平時說話注意分寸,包括抽煙時要適當注意場合,在學生面前少抽煙(那時校園里還沒有提倡禁煙),不抽煙最好。
文懷祺自覺已是組織同志,面對秦書記代表組織的第一次談話,自己也嚴肅起來,不再推三阻四,不再嘻大六缸,還做了筆記。他雖然剛進門,可他知道組織有組織的規矩。即使思想上可以“流浪”,行為上可不能再去“流浪”了。
秦書記感覺良好,背後對孫校長說,看他那種突然認真的樣子,我還有點好笑,這入黨不入黨樣子就不同了。孺子可教。
孫校長笑笑,沒有說話。那是有我的教導在先呢,預防針我代你老書記打過了。否則他懂個屁!
在文懷祺入黨的支部大會前一天,孫校長給文懷祺上了一堂全面的政治生活課。孫校長首先問,入黨報告是你自己寫的麼?那就說明是你自願的。以後大腦里要多一根弦,不要忘記自己是組織同志就行了,該怎麼做,你是聰明人,具體的我不再多說。
文懷祺當了教務主任以後,堅持給自己排兩個高三班的物理課,有哪位老師嫌自己的課多了,看看文主任的課時,就免開尊口吧。
他認為只要是教師身份,就應該兼課。像孫校長就兼課,像秦書記是專職書記,他可以不兼課。他說這話的第二年,國家實行中小學教師教齡津貼制度,驗證了他的觀點,秦書記就不拿教齡津貼。
一開始發放教 津貼的時候,雖然最高只有十元人民幣,但工資佔比為10%,還是一筆可觀的數目(可惜的是後來沒有水漲船高)。
以後他評上省特級教師,也堅持同樣的觀點。特級教師,前提是教師,主語是教師,不上課,也算教師麼?
孫校長的弟弟孫正才為了迎接第一個教師節,準備在全省搞一場高中物理教師示範課大賽,他自然是看準了江中的文懷祺老師,有意把他向前推一推。
他首先和自己的老哥商量,兄弟倆一拍即合,賽場就放在江中,參賽老師的費用全包。全省各轄市(地區)各選派一名代表參賽。
示範課總分一百分,內容是上一節高三本學期課本上的任何一個章節(這是保底的),佔比40%;另外60%由三條題目組成,這三條題目的範圍是,整個中學階段的物理課本上任何一個章節,其中高中部分兩條,初中部分一條,現場抽題,抽到題目以後有15分鐘的準備時間,再進行每條題目分別為6分鐘的說課。
報名時間是本通知下發半個月之內,開賽時間是半個月之後,一個月之內的某一天,具體日期提前兩天另行通知。
大賽實行封閉式管理,在賽事結束之前,參賽老師不得與外界有任何聯系。各市可派觀摩教師10~15人,含領隊1人,雲雲。
大賽通知一經發出,全省所有高考科目的學科嘩然,中學物理界,仿佛面臨一場地震。听說過教師賽課,沒有听說有這麼賽課的。這可是硬踫硬的真功夫,是“赤膊上陣”,是“血與火”的考驗。
這場大賽,文懷祺毫無懸念地取得第一名。
就在文懷祺的事業開始蒸蒸日上的時候,文建國的家庭生活亮起了紅燈。後來文建國回憶起與付曉霞的愛情和婚姻經過,總是覺得在愛情之外還有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事理在暗中作祟。
是什麼呢?付曉霞在廣闊天地里,天高任鳥飛,大有作為。在文建國讀大學期間,也就是在她生育之後,她擔任了團結公社黨委書記(甦書記提拔為副縣長了),文建國總是有一種寄人籬下的感覺,似乎這婚姻是被付曉霞挾持的,自己甚至沒有一點主動意識。當然,他不否認自己還是愛著曉霞的。
我和付曉霞的故事一言難盡。我嘗試“魯迅式的解剖”,但先生學醫,學過解剖學,且解剖刀鋒利,我望塵莫及。我常常慶幸,幸虧這是小說,而非傳記。——文建國寫作筆記摘錄
文建國“倉大”畢業,是國家正式分配的大學生,他在快要畢業的時候入黨了,他沒有想到組織問題這麼順利就解決了。自己是否是依靠付曉霞的“紅色色素”給“漂紅”了?文建國想到這里,心里很不是個滋味。
文建國援藏歸來回到江陽縣團結公社中學,擔任副校長,人家說起來就是我們公社黨委書記的愛人(她的“付”姓總是被省略),團結中學的副校長。言下之意,呵呵,沒有書記哪有你文副校長——起碼他自己是這麼理解的——這讓他的自尊心受到了極大的傷害。
心理上有了障礙,再見到曉霞時,好像是見領導了。夫妻歡愛,多巴胺日漸缺乏,沒有激情,沒有歡愉,有的只是應付,是履行道德和義務使然。
付曉霞的心事全在工作上,在夫妻生活上,她也在應付著建國。她在大隊抓過計劃生育,知道女人不把男人喂飽了,那男人會出去找野食吃的,她處理過太多的這類事情。
人的精力畢竟有限,自從孩子早早斷奶以後,她是全縣公社黨委書記中唯一的女性。她早出晚歸,馬不停蹄,有時還要出差。特別是近年,社辦企業不斷擴大拓展,需要社會各界支持。甚至有不少客商听說公社一把手是年輕女性,還格外要求見見面,一睹風采。並揚言,見了一把手一切都好說。否則合同不簽,錢不給,貨不發。
已有多次了,人家見了她,當場兌現承諾,並無歹意。並且說,見了她的真容就放心了。年輕有為,今後會有更廣闊的合作空間。一來二去,只要有企業請,她就出面,感覺好透了。吃飯喝酒成為她工作內容的重要組成部分。有時她的工作內容就是喝酒,或者說,在喝酒的現場,就能把工作上的許多難題擺平。
付曉霞第一次出場喝酒,是公社所轄的最大企業“江陽家紡”公司的付總經理請客。這家公司集研發、生產、銷售為一體,以“床上四件套”為主打產品。對方的老板很干脆地對她說,你,付書記只要連喝三杯,我立馬簽字,合同生效。
付書記看看那杯子,一杯二兩,不吃菜,一口氣。她想想,豁出去了。僅僅這一紙合同,就可盡得180萬。“江陽家紡”今年其他什麼也不要做了,夠吃夠喝一年的了。
因為懷孕生育喂奶,付書記已經快有兩年時間遠離酒精了。今天她突然就生成了一股要喝酒的欲望。她知道現在企業發展離不開喝酒,“酒杯一端,政策放寬。”說的就是這個意思。同時也有剛剛上任一把手的意氣風發。“春風得意馬蹄疾,一日看盡長安花”。
“我喝。把合同準備好!”她說,“說話可算數?”
“我不簽,我這個。”對方窩起手指在酒桌上爬了兩爬,表示不簽合同,就是烏龜。
付書記皺了皺眉頭,端起杯子,一口氣連喝三杯。
對方環視了酒桌一圈,說,什麼是領導,這就是領導。有這樣爽氣的美女領導支持,我不跟你們合作,跟誰合作?來,我也三杯,表示對付書記的敬意。好,三杯。他向付書記亮亮杯底,又說,簽字。
簽了字,那180萬好像進了付書記的口袋,剛才喝下去的三杯酒喚醒了她喝酒的沖動。她來而不往非禮也,她跟董事長再踫一杯。
那一天,付曉霞是怎麼回家的,怎麼上床的,她第二天早晨怎麼想也想不起來。
母親告誡她,你不能這麼喝酒了,你知道你是怎麼回來的嗎?昨天晚上建國听到門口有動靜,他開門,你就順著門板倒進屋里來了。一股子酒味,母親夸張地嗅嗅鼻子。你聞聞,屋子里現在還有酒味。
他先把你吐得一塌胡涂的外衣脫掉,再抱你上床,再代你洗臉,再喂你糖開水。你啊,差點過去就不得過來了!你不為我考慮不要緊,你要為自己的孩子想想,為人家建國想想,人家建國也真不容易呢。
母親說得一驚一乍的,還不夠,又補充說,要是你爸,哼哼,早就一腳把我踢到門外去了。
你不要嚇唬我,我不是小孩了。曉霞嘴上硬,心里還是挺後怕的。
為什麼呢,因為自己大腦里,除了180萬,其他都是空白。早飯以後也不知道今天應該做什麼。不知道干什麼,就干干脆脆什麼也不做,今天就在家休息了。這也是當一把手的好處。
女兒文婕快滿周歲了,正在地上爬著,雖說有自己的母親幫著帶,曉霞沒有後顧之憂,但她也時常想著自己作為母親究竟盡了多少責任和義務。孩子斷奶以後,漸漸地就和自己變得生疏了,如果建國也在家,文婕是要爸爸,不要媽媽的。當然第一個親人是外婆。
文婕跟著外婆吃,跟著外婆睡,平時把屎把尿,洗澡哭鬧,都由外婆一人照應。建國回來就帶她出去玩,帶她見世面。
曉霞想抱抱文婕,可文婕不要她。她就翻出玩具和好吃的來引誘文婕,文婕仍然不睬她。她拿出的玩具和所謂好吃的,都是女兒平時玩過的,吃過的,沒有誘惑力。
曉霞是又好笑又好氣,這小丫頭才一歲,就這麼勢利?她又責怪自己,孩子懂什麼,還不是自己平時與她親近太少了。
中午建國回來,女兒一溜煙爬向父親,抱著父親的雙腿站起來,再向上爬。建國看到曉霞在家,感到吃驚,說今天的太陽從西邊出來了。再看看她,神色黯然。他一邊抱女兒,一邊問曉霞,怎麼了,身體不舒服?
“這個小東西在地上玩了兩個小時,就是不要我抱,你說氣人不氣人?”曉霞賭氣說。
“是嗎?來,文婕,叫媽媽,叫媽媽抱。”
奇跡發生了。文婕張開雙臂,迎向了媽媽。
曉霞感動得眼淚下來了,她迎上前去,一手托起文婕,一手卻摟上了建國,在她的記憶里,孩子生下來以後,這是三人第一次大團聚。
中飯、晚飯全家人吃得很溫馨,有文婕不停地調皮搗蛋,曉霞吃得很開心。文婕皮得越是出格,曉霞越是開心。
當天晚上文婕不肯跟母親睡覺,曉霞哼唱兒歌,撫摸全身,文婕在哭哭鬧鬧當中終于疲勞,睡著了。曉霞趕緊主動向似乎已經睡著的建國示愛,她沒有過渡,沒有鋪墊,好像差建國的太多了,再不償還,就沒有辦法償還了。
可是建國的性趣還沒有被調動起來,文婕已經驚醒了,她剛才小眯了片刻,醒來看看環境,不是原來的環境,身邊的人也不熟悉,于是就繼續哭哭鬧鬧,比剛才的更響更猛。
外婆實在是听不下去了,只有過來把文婕抱走。
曉霞無奈地看看建國,希望能夠得到他鼓勵,哪怕只是一種暗示也行。可建國無動于衷,他顯然是在責怪曉霞,你瞎折騰。一心不可二用,你以為你帶小婕睡一覺,感情就生出來啦?幸虧有外婆呢。
她也不怪建國,這不,不要說建國,我今天醞釀了一天的感情被這小東西折騰了半個時辰,已經索然無味。如果不是自己主動意思的,也當然早就沒了性趣,現在只是想努力挽回那麼一點點可憐的自尊,甚至就是想以此表示,今天不怪我,要怪就怪你那討厭的女兒。
“早點睡吧,明天上午第一節課是我的公開課,全公社的語文老師,中學的小學的,都來听課。”建國終于開口說話了。這是文建國“倉大”畢業以後第一節公開課。
曉霞覺得他不說話還好,也許還有挽回殘局的可能,此話一說,等于已經看到商家門口掛著一塊牌子,且大門已經關上,不敲它一個驚天動地,大門是不會開的。可自己是守法良民,不會無理取鬧的。
曉霞主動熄燈睡覺。她不能在關鍵的時候干擾他的工作,特別是公開課,關系到一個教師的總體形象,再說了,不也關系到我的形象?我付曉霞和我的愛人都不能被別人說三道四的。
建國半夜醒來小解,發現曉霞還在蠕動,似睡似醒。曉霞昨天喝高了,睡了一個實實在在的好覺,剛才她是誠心誠意地想彌補一下近一個時期對建國可能產生的冷落,建國沒有回應,她心有不甘。
建國回到床上將一只胳膊輕輕地習慣性地擱在曉霞身上,豈知她一個轉身緊緊地抱上了建國。原來曉霞一直沒有睡著,真的是不忍心打擾建國。此刻建國下意識地一個常規動作,立馬喚醒了她心里最原始的欲望,她不想再掩飾自己了。
說建國完全是一種下意識的舉動未必準確,睡了三、四個小時的覺,原來那種抵觸的,沒有感覺的,人為控制的情緒,已經替換成異性相吸的自然反應。
在曉霞已經有了主動表示的時候,自己還有點拿喬的作派,是否也太過分了?建國對曉霞突然的強烈的反應猶豫了片刻,即報以及時的回應。兩人老馬識途輕車熟路,相互努力提攜,以從未有過的速度攀登上一個新的高峰,一波又一波地沖向了高山之巔,而後又仿佛墜入萬丈深淵,但終究沒有落地,只是在下墜的過程中,不停地飄啊飄,穿雲過霧,似夢似幻。他們這一次酣暢淋灕地體驗到男女之愛無與倫比的快樂和神秘。
第二天早晨,建國享受到曉霞親自做的三枚糖水雞蛋的待遇。
他三個雞蛋,一口一個,狼吞虎咽,其他早飯已經來不及吃了,手上拿了一個饅頭出門而去。曉霞看出他匆匆忙忙的樣子,但精神是愉悅的。她對“愛情的力量是偉大的”這句話有了深刻的理解。建國出了曉霞的視野,曉霞方才回過神來。
付書記今天正常上班,情緒極好。早已有幾撥人馬恭候著,秘書安排一一見面,一一打發。最後進來的是付總經理。
秘書說,付總昨天來過了,安排了所有領導每人一套“床上四件套”。
秘書不是領導,付總沒有回避她,想必她享受到領導待遇了。付書記點點頭表示知道了。秘書給付總泡了茶就出去了。
付總見秘書出去了,從手提包里拿出一個用牛皮紙包扎得很緊致的小包裝說,按我們公司規定,您,我的本家書記應該享受一個點的報酬,另外我個人加了兩千,大外甥女滿周歲了,也算我這個老伯表示的一點意思。
“付總啊,按我們農村人的算法,您應該是我的伢叔,不是我姑娘的大伯,請不必客氣。”付書記笑呵呵地對他說,“企業賺點錢也不容易。再說了,你們把企業搞上去了,也算是我這個黨委書記的職責,是我的工作實績。反過來,我還要給你們發獎金呢。所以呢,這個,我不能收。”她把牛皮紙包推向付總。
付總笑眯眯地听她說,心里想的卻是,哪有不偷腥的貓?
付書記見他不吭聲,也不知道他想的什麼,送禮的人只有把禮送出去了,心里才踏實。但是你一旦踏實了,我自己就不踏實了。
她說︰“我再給你算筆賬吧。你說的一個點是一萬八吧,加兩千就是兩萬。按我今天的工資計,你已經把我今後二十年的工資和退休養老金全都給發了,你們是不是現在就想讓我提前騰出位子,回家養老了?我的接班人你們選好了沒有?”
她是故意好話壞說,正話反說,嚇唬嚇唬對方的。
付總連忙站起來要解釋,付書記根本不容他再說,拿出了書記的權威說︰“好了,好了,我也沒有時間與你多談。”付書記也站起來說,“至于‘四件套’嘛,我也就代表大家伙收下了,但下不為例。”為了緩和氣氛,她只有開玩笑地說︰“以後再喝酒,請事先準備好八人抬大轎,否則我是不會再出面的了。”
付總送禮沒有送出去,這是第一次。他是真心實意地代表企業表示感謝的,而且也符合企業內部規定。可看她那樣子絕不像唱高調。
付曉霞書記不貪的名聲和能夠喝酒的名聲同時在團結公社傳開。
一時間,凡有企業接待外地客商,都事先與付書記商定時間。付書記知道這樣不好,影響分管領導積極性,她有意識地推辭了幾次,但飯局效果不理想。以後只有連同分管領導一並參加。
第二年,公社工農業生產總值全縣排名第二,人均第一。付曉霞的目標是要達到雙第一。她心里想的是,等我把基礎打好了,以後就讓你們自個兒去搞吧。我老是這樣喝下去,也不是個事兒。
此話還就給她說中了。付書記天天喝酒(起碼是十之八九),終于引發了文建國總爆發。一個休息日,外婆帶著小婕出去玩了,建國有點粗暴地喊醒了還在睡懶覺的曉霞。曉霞昨天晚上又喝高了,又是被人送回來的。
建國是早有醞釀,第一次就算了,如今隔三差五地喝醉,成何體統?必須好好談一次。今天曉霞難得休息,而老的小的都不在家,正好是談話的好機會——選擇這種時間談話,看來他對其難度是有足夠思想準備的,否則小兩口關起門來說說悄悄話不就成了。
文建國怎麼也想不到,當年風華正茂的縣中高材生,如今整天混跡于酒桌,說起來還是全國政權最底一層黨委書記,難道這酒不喝,這書記就做不好了?而且這酒杯一端,全沒了一個女人家的樣子,成何體統?前面是因公,後面是因私。不管因公因私,沒有一個方面是對的。文建國理直氣壯。
文建國甚至想到,這要是在江州,讓父母看到兒媳天天這麼個玩命喝酒,恐怕早就要……建國一時還想不起父母會怎麼樣,但不能容忍是肯定的。一介女流,整天跟那些一張張市儈嘴臉的家伙喝酒,文家人怎麼可以是這個樣子?
只要是父親或者母親任何一人板起臉孔,說聲“成何體統!”那在文宅大院,就是天塌下來了。文建國無地自容,付曉霞就難以跨入文宅大院了。
後來文建國不斷強化,並認可了這一假設,可能這就是文家人根深蒂固的觀念意識,是文宅大院不成文的規矩,是文建國與付曉霞之間不可逾越的鴻溝。
曉霞昨天晚上又喝多了,今天休息,想多睡會兒,一周辛苦下來確實累得夠嗆。好不容易等到一個沒有事情的禮拜天,就多睡睡吧。
曉霞被建國很不客氣地喊醒,有點莫名其妙,“怎麼啦?今天我想多睡會兒呢,而且你干嘛這麼凶巴巴的樣子?”
“我想和你好好談談。”建國耐住性子說。
“談談就談談唄,要加上‘好好’兩個字干什麼?而且等我睡醒了再談也不成麼?”曉霞不理解,但心里有數,明顯的理不直,氣不壯。
建國說︰“不行,我等不及了。”
“噢,不過你今天的態度可是我從來沒有見過的。發生什麼重大事情了?”曉霞表示不明白,“天塌下來了?”
“是的,我無法忍受了!”建國已經怒火中燒。
“好的,你坐下說。”曉霞自己也坐了起來,她知道建國要發難了,她卻裝糊涂。
“我搞不懂,你這個當公社書記的,就是天天喝酒應酬?家務小孩你一樣也不管,這也罷了,因為有你母親大包大攬了。但你一個女人家,沒日沒夜地喝酒,平均每個星期要醉一、兩次,都要別人送回來,這成何體統?”建國越說越激烈,才不過說了兩句話,他的臉色都變了,真的很生氣。曉霞“成何體統”是關鍵詞。
曉霞知道建國有意見,而且意見不小。她也知道長此以往下去不是個事。等鄉辦企業步入軌道,情況應該可以好轉。可是她沒有想到建國的態度如此激烈,沒有想到他選擇的談話時間這麼不合時宜。
“不鳴則已,一鳴驚人”?這種場面在家里是第一次,雖然她在工作上是司空見慣的。她笑笑。
“笑什麼笑!這可笑嗎?”建國見她笑了,越發上火。還沒有容得曉霞開口解釋點什麼,建國卻已經大聲呵斥,像對待一個玩劣之徒。“不喝酒就辦不成事了!”“這個家你不想要就算了!也不要如此作踐自己!”“黨風政風都給你們這些人搞壞了!”建國的話有體己有體貼,也有上綱上線。
曉霞下意識地將臉龐伏在膝蓋上,她一時無法面對建國的指責。解釋什麼呢?一切解釋都是多余的,蒼白的。自己在這個問題確實做得不好。建國說的,沒有絲毫夸張。他的語氣咄咄逼人,讓人受不了,但他說的內容很實在,很具體。我有什麼辦法沒有呢?除了辭職,沒有更好的辦法。
“怎麼沒話了?理屈辭窮了?喝酒的勁頭哪去了?”文建國認為對方理虧,沒有話說了,自己越發得勁。
曉霞不想擴大事態,建國正在氣頭上,說什麼都無濟于事,最好就是冷處理。可這時候的建國像一只好斗的公雞,沒有對手上場了,也要矯首昂視一圈,宣示不戰而勝。
建國蓄意要挑起一場戰爭,以發泄因曉霞喝酒帶來的極度不滿,但曉霞沒有應戰。沒有應戰,是因為不想擴大戰火。建國則認為對方是對自己有意的冷漠,是不屑一顧,自尊心反而受到更大的傷害。
既然你不作回應,我也不願死皮賴臉,死纏爛打。那就你走你的陽關道,我過我的獨木橋吧。
曉霞想等他的氣消停消停再作理論,按當時的情景,自己百口難辯,而且本就不想爭辯。自己檢討是必須的,但酒還是要喝的。不是我要喝酒,而是人在江湖,身不由己。總不能辭職不干吧,那不是天大的笑話?只有盡量兩頭兼顧吧。如果男女雙方角色互換,情況可能會好得多,這是中國的傳統習慣使然。曉霞恨自己為什麼不是一個男兒,否則的話,哼,我天天喝醉,老婆反而認為我有本事,混得開。肯定把我伺候得舒舒服服的。
後來的一段時間里,曉霞似乎減少了喝酒應酬,也只是似乎而已。
兩人都在家吃晚飯的時候,曉霞的母親發現他們相互之間比原先更客氣更講究禮貌了——她不知道用“相敬如賓”“舉案齊眉”什麼的——但似乎又少了點什麼?
農村夫婦習慣打是親罵是愛,不打不罵才是怪。年輕的時候,曉霞她爸就經常有些惹草拈花的事情發生,一旦傳到她的耳朵里,那就是毫不客氣地一場狂風暴雨。晚上一上床,問題就沒了。第二天給人的感覺,就是昨天沒什麼事啊?自己和她爸還不是一輩子過下來了。難道城里人,讀書人都這樣?面子上都是客客氣氣的?你們不難過,我看得難過。
有一次她悄悄地問曉霞,你和建國之間怎麼越來越客氣了?
曉霞把她沖得遠遠的,你不懂,不要瞎說!
母親只得閉嘴。姑娘是公社書記,這個官何等了得?方圓多少里之內的土皇上呢。皇上歸皇上,可我還是皇太後呢。不過我這個皇太後沒有正式封號,她皇上是有紅頭文件的。
做母親的一會兒自我肯定,一會兒又自我否定。但她從此格外留心女兒和女婿的動靜,嘴上是不敢再“瞎說”了。
改革開放之初,曉霞和我,一個是弄潮兒,一個是旁觀者,這是我倆外在的區別。而在處理婚姻關系問題上,我和曉霞卻又驚人的相似,雙方都太理智,理智得有點冷。冷的時間長了,水管會爆裂嗎? ——文建國寫作筆記摘錄
事情終究在一天爆發了。這一天是曉霞回家以後主動點燃的引信,但事出有因,炸藥包是由建國準備的。再追根溯源的話,就剪不斷,理還亂了。
文建國又一次報名援藏支教,而且事先沒有與付曉霞商量。
剛才下班時間未到,曉霞就回來了。曉霞媽看看她的臉色,知道肯定有事,有大事了。這小夫妻倆不吵不鬧的,真不知道這小倆口日子是怎麼過的,這睡在一張床上難過不?她聳聳肩膀,又聳聳肩膀,好像那“難過”已經爬到自己身上來了。
曉霞進了自己的房間,房門 的一聲,她母親心驚肉跳。
當天下午付曉霞接到縣文教局局長打來電話,問她文建國又報名援藏支教了,你知道嗎?這一問,付曉霞明明白白听得清清楚楚,臉上頓時沒有了血色。可她還是忍不住反問了一句,你說什麼?對方重復一遍。她借口這邊聲音嘈雜,听不清,就匆忙掛上了電話,眼淚卻很不听話地撲索索地掉個不停。
這麼個天大的事,他,居然擅自作主報名了?去干什麼?第一次援藏,是我沒資格過問,所謂“名不正,則言不順”。這一次,我有權干涉了,你,居然神不知鬼不曉地報名了?兩個“居然”,表示了她的不可理喻。
她丟下電話就早早地回家,坐等建國下班。這也太不像話了!
援藏這麼一件大事,招呼不打,不商量,就報名,看來這婚姻是走到頭了?可老先生你有什麼話,你說就是了。她也怪自己太麻痹,自我感覺太好了。上次建國發火,沒有應戰,沒有解釋一句話。後來是一拖再拖,沒有及時溝通。如此一分析,她又沒有了底氣,認為責任倒是在自己一邊了。為什麼沒有主動與建國溝通呢?
等到建國到家,她倒沒有勇氣發火了。她像小媳婦,窩在那兒,只有垂淚的份兒。
建國回來,丈母娘只是知趣地挪挪嘴,示意那位姑奶奶在里面呢。
建國立馬意識到必須面對現實了。
這兩天他的日子也不好過,隨時準備和曉霞攤牌。因為沒有上級的明確答復,他也不想多事,萬一上級不同意呢,那不是自找麻煩?他知道這是自己引起的,因為他實在是太——太郁悶了。就像小孩子長期得不到的父母的寵愛,非得惹點麻煩,才能引起父母的重視。
今天上午,他親自跑到縣文教局將要求援藏支教的《申請書》交給了人事科長。有人主動報名,還是中共黨員,公社中學副校長?人事科長很高興,與他寒暄了好長時間,把該問的,不該問的,統統問了個遍。想必人事科長匯報局長之後,局長與付書記通報消息了。
大家是同僚,這付曉霞的丈夫跑去援藏支教,且還是第二次。文教局局長不能不感到奇怪。
人家感到奇怪,我也沒有辦法。反正紙是包不住火的,人家要怎麼想,是人家的事。建國事先做足了準備。為了打破目前婚姻中的僵局,只有一走了之。以後怎麼辦?胡蘿卜吃一段洗一段。否則我就要被憋死了。他想到的首先是自己不能被憋死——他自我解嘲,這是自我保護的一種本能。他根本不去體會曉霞的心理承受。他同時想到的還有“達瓦的眼楮”,這是一種下意識的反應。無論何時何地,只要涉及到西藏,他都會看到“達瓦的眼楮”。那是是一種純真,是一種無以抗拒的召喚。前者是生死存亡的現實抉擇,後者平添上浪漫的神奇的色彩。
女人的眼淚,有時是受到傷害而痛苦,有時是因為委屈而撒嬌,有時是遇到了問題而無奈,這時候的曉霞顯然是兼而有之。她知道建國進來了,反倒不哭了。
建國到了一杯水給她,她接過去喝了一口,臉上看不出有任何情緒化的傾向。也許是長期在基層領導崗位上的歷練,也許是她的文化素養,也許是,她知道該來的總歸是要來的。她沒有像其他女人那樣又哭又鬧,她冷靜得讓建國意外。雖然臉是板著的,但晚飯還是“親自”吃了。
晚飯後,曉霞示意外出散步。建國知道這是她應有的風格,大將風範,不在老人和孩子面前吵鬧。
來吧,天氣悶熱了多少時候了,暴風雨該來總是要來的。說“山雨欲來風滿樓”,也不盡然。有時天氣熱得令人窒息,突然爆炸似的,來一場狂風暴雨;有時氣流也會悄然改變運作方向,雨區轉移,不急不緩地順帶下起了牛毛細雨;或者也有可能,雨區轉移得一干二淨,不下雨了,陰轉多雲。建國總歸無法估量這雨究竟是下,還是不下?下,又能下多大,下多久?
兩人散步的形式已經生疏,回想起來上一次的散步,大約已經是三年前的事情了。那時的曉霞大腹便便,兩人手挽手,胳膊套著胳膊,行走在團結大道上,多麼幸福一對,多麼令人羨慕的一對。
那個夏日的傍晚,全集鎮人的眼球都聚焦在“我們的付書記”“我們的文老師”身上。人們的視線隨著他們的身影,該停止時停止,該移動時移動,一直目送他們的身影離開團結大道,拐上了一片楊樹林那邊的小路。真是夠浪漫的,我們農村人就從來沒有這個福氣。
今天的散步與三年前不同,那時是曬幸福。今天的散步,步履匆忙。曉霞後悔出來早了,團結大道兩旁的住家戶仍然盯著他們看,但看的感覺與三年前好像不同了,仿佛知道他們不是在散步,而是要去辦一件什麼緊急的事兒,是一件非辦不可的事兒。她想盡量讓自己微笑起來,可能那笑容不好看。
楊樹林還是那楊樹林,看不出是否茂密了點,也許他們根本也沒有仔細觀察欣賞的心境。三年前是滿腦子的喜悅,心思不在楊樹林;今天則是滿肚子的惆悵,心思仍然不在楊樹林。
“文建國你什麼意思?不和我商量就再次報名援藏支教,搞得我很被動。難道怕我阻止你不成?”曉霞的話一出口,她就對自己提出的問題感到害怕了。似乎問題的癥結所在,僅僅是在于他沒有和我商量,讓我沒了面子。如果商量了,我也會同意的?
心急吃不了熱豆腐。此話不假。說話不注意了,而且還直呼其名,熱戀以後,這是第一次在建國前面加上了姓氏。她有點後悔,有點後怕了。
文建國果然就是這樣理解的。讀書人容易頂針,喜歡抓住對方的話柄,攻其一點,不及其余。
建國本來以為她要大動干戈的,沒有想到她最大的不滿,竟然是事先沒有商量,建國前面還加上了“文”字。如此說來,只是形式問題,不涉及事情的本質。建國悄悄地緩了一口氣,覺得事情好辦多了,同時他又感覺到掠過了一絲悲涼。
正是初夏季節的下晚,太陽還沒有落下,如果說這里是樹蔭的話,那也應該是感覺到舒適和涼爽。明明是建國已經對愛情對婚姻產生了厭倦,可一旦發現對方並不在意自己感覺的時候,則倍感悲哀和淒涼了。
不是嗎?不是咬文嚼字,這一聲稱呼,讓他重新看看似乎已經變得生疏了的付曉霞(也加上姓氏),感覺自己已經低賤到只有仰視她的份上了。
我的去留,對她並不重要,重要的是我對她沒有給予應有的尊重而已?事情到了這個份上,問題也就好解決了。他雖然不滿意曉霞在這件事情上如此冷淡,他認為自己自作自受。
他很坦然地說︰“對不起,只是看到你實在是太忙了,不好意思打擾,我就先擅自報名了。我早就準備好,等你一有時間,就及時向你匯報。哪曉得有人先向你打小報告了。我向你檢討。”
建國故作輕松,一副公事公辦的口吻,就是下級向上級匯報,一份“遲到的匯報”。
這讓曉霞難以忍受。但她也在責怪自己,難道僅僅是沒有事先溝通的問題?如果事先商量了,自己真的會同意?可問題壞就壞在是自己剛才說漏嘴了。
“如果我不同意你去呢?”曉霞想用一種女人的天性來強行反對建國擅自作主的行為。這里有女人的柔情,也有霸道。
“你不會不同意的,你剛才不是說了嗎,我只是讓你被動了。我再次向你道歉。對不起,我不應該擅自報名援藏。書記同志。”建國最後的一聲稱呼,讓她內心打了一個寒顫,我倆真的就僅僅只剩下上下級關系了?
曉霞遇到了一個不可理喻的,令人感到棘手的下屬。他抓住了我說話的把柄——本質上沒有錯,是我能夠認可的;形式上錯了,沒有事先向我匯報——他已經向我賠禮道歉了,還不行麼?
是的,人家該認錯的地方已經認錯了,自己總不能抓住人家不放吧?曉霞知道建國的秉性,一旦認準了死理,就不會回頭。再糾纏于這個問題毫無意義。她問建國,為什麼要第二次援藏呢?
“必須回答嗎?”建國問。
“當然。”她的口氣不容置疑。
建國點上一支煙,吸掉了半支,才不緊不慢地說了︰“你平均每周有六天不在家吃飯,你沒有帶文婕玩過一個半天,你沒有絲毫的家庭生活的情趣。我想換一個環境,工作的和生活的。否則,我會憋出毛病來的,也許我太自私了點。”
建國並不隱瞞自己的觀點,他要換一個環境,既有工作環境,也有生活環境。他說得很坦然,很清楚。
建國說的一點也不蠻,曉霞也都知道。她也想盡快地改變生活的現狀,只是沒有意識到危機竟然來得這麼快,這麼突然,說來就來了。但可以肯定,他蓄謀已久,時機一旦成熟,即突然襲擊,讓我措手不及。
又過了兩天,曉霞得到內部消息,省教育廳很看好江州江陽的文建國,不但是第二次援藏支教,而且是中共黨員,是副校長,是老三屆,好像要讓他擔任隊長呢。
曉霞知道木已成舟。
晚上,建國果真主動向她報告,明天到省城,省廳一個副廳長找我談話,可能是讓我擔任全省第五批援藏教師的隊長,負責60名援藏教師在西藏兩年的工作和生活。他說得波瀾不驚,好像援藏兩年就是明天到省城走一趟,早點出去,晚點回來。
曉霞知道再沒有必要與他打口水仗了,只是心里的這一口氣咽不下去。
建國第二次進藏,火車坐到成都,由成都乘飛機飛抵地處山南地區的貢嘎機場,前來接機的是山南地區文教局的一名副局長和一名教育科副科長。
同志們剛剛步入出口大廳,一位漂亮無比的藏族姑娘翩然而至,迎上前來,給了走在第一個的文建國一款深情的擁抱。其他援藏教師以為這是藏族的風俗習慣,可他們等來的只是每人一條哈達。
後來有人跟文隊長開玩笑,問為什麼只有隊長享受藏族姑娘的擁抱待遇?文建國也半真不假地說,因為隊長只有一個啊。
文建國留在地區文教局協助工作,同時也方便到各個縣巡視,檢查,探望支教老師。達瓦同志負責文建國同志的全程陪同,順便也了解基層的情況,指導工作。
據說這是達瓦同志本人要求的,文隊長自然也應該配備一名本地同志作為聯絡員。文建國本來想要求換一名男同志,說是方便一點。可達瓦批評他是封建意識作怪,有什麼方便不方便的?何況我們已經是老關系了。你如果非要換一個人的話,那我永遠不會原諒你的。
達瓦說到最後很生氣,真的動了感情。
達瓦第一次看到江南省第五批支教老師的名單就欣喜若狂,第一個,文建國,還隊長呢。好個文老師,居然也不給我打個招呼?有意見歸有意見,文建國再次到來給她帶來的欣喜,意見就不是意見了。
整整四年沒有見面了,兩人的通信時斷時續。達瓦不斷地向文建國請教問題,不斷地抒發一個少女的情懷。信里有詩,有遠方,有夢想。文建國對她的問題是有問必答,但對她在感情方面的表達,若即若離,回信的措辭一定是非常慎重,非常嚴謹,生怕引起達瓦的誤會。
在文建國的想象中,他認為達瓦是一個文青,她來信所表達的一切,只是一個文青的浪漫、夢想和執著。他不否認自己喜歡達瓦,真的很喜歡。這第二次援藏的動機里究竟有多少成份,多大比例是屬于達瓦的,他說不清。但他始終惦記著達瓦,卻是不爭的事實。
他不懷疑自己對達瓦的喜歡,具有異性相吸的引力,但那又僅僅是一種近似于血緣關系的兄妹式的喜歡(那是給達瓦第一封回信時自覺的定位)。文建國的道德修養不足以讓他胡思亂想。父母沒有帶給自己一個小妹,他多次感嘆過,如果生活中多一個小妹,那生活一定是豐富多彩的。
想到達瓦,那是瓦藍瓦藍的天空上飄蕩著一片白雲的曠達,那是清澈的山澗里流淌著一股泉水的純潔,那是茂密的林卡里邊生長著一朵小花的孤獨。
可曠達、純潔和孤獨的達瓦和你文建國有什麼關系呢?文建國沒有繼續想下去。
文建國于達瓦的影響,首先源自于母系血緣的親近,她知道自己與文建國進一步發展男女之間的關系,是類似于空中樓閣式的海市蜃樓的幻想,可她就是願意接觸文建國——這也是沒辦法的事。
四年的分別,沒有阻礙她對建國的思念,在生活和工作中,每每遇有年齡相仿的男性青年出現,她首先想到文建國。文建國成為她與青年男子相處的參照物。較之文建國如何,是她衡量對方的標準。至今還沒有一個青年男子入她的法眼。
她的這點心思,文建國不知道,也沒有任何人知道。文建國第二次援藏,她主動向領導提出由她擔任聯絡員工作的冠冕堂皇的理由,是因為文建國同志曾經在瓊結縣支教兩年,兩人比較熟悉。
山南地區所在地澤當鎮的海拔高度在與瓊結基本持平,文建國沒有高反。當天下午整理好內務,達瓦陪同文建國在鎮子上轉了轉,本來達瓦想請建國吃晚飯的,考慮到他剛剛上高原的第一天,口味不佳,還是以睡覺休息為最重要,她就陪著文隊長在食堂隨便吃一點,讓他早點休息了。
第二天文建國要到澤當鎮完小看望援藏老師,達瓦自然開始了她的全程陪同。第三天,達瓦讓建國多休息半天,下午要了一部吉普,說是回瓊結。文建國顯得異常興奮,一路上與達瓦的對話沒完沒了。
從澤當到瓊結,仍舊是那條沙石路,山,還是那山;水,還是那水;青稞,還是那青稞。前後半個小時,顛顛簸簸一會兒就到了。
文建國要達瓦先帶他拜見一下縣太爺,說,帶了二斤家鄉上好的明前茶。達瓦也不客氣,說,茶葉肯定會收的,但他老人家現在不接見。晚上一頓青稞酒你是跑不掉了。哈哈哈!
文建國知道上了賊船了,罷了罷了,無非一個字,醉。還沒有喝酒呢,他就已經準備醉了。
學校還在暑假期間,校園里沒有人,吉普一直開到援藏老師宿舍門口,四名老師迎了出來,也是四個,都是建國一手劃分的。當初我們就是四個。文建國很開心,一一握手擁抱。
宿舍還是建國當初的宿舍,故地重游,文建國感慨萬分。
傍晚,文建國見到了索郎縣長和柳院長,送上茶葉,索郎縣長立馬叫柳院長收起來,收起來。柳院長解釋說,他就喜歡內地的茶葉,說是泡在杯子里,看看都舒服。
晚上的酒宴是六年前的重演。仍然有扎西校長作陪,但李、田兩位科長都回山東老家休假去了。本來按照慣例,支教老師到達的當晚就應該請吃了,是達瓦主動調節了時間,說是過兩天還有漢族同志來,兩場麥子一場打。
今天文建國坐在索郎縣長的右手,那是當年苟組長的位置。他像半個主人,招呼四個老師少喝點,這青稞酒口感蠻好,喝多了不得醒。他自己卻事先聲明,今天我不醉,索郎縣長是不會放過我的。來,尊敬的索郎縣長,我先敬您三碗!
一口菜沒有吃,建國先自喝了三碗。
好,多年不見,酒量見長。爽!索郎縣長陪了三碗,說,建國兄弟,我敬你三碗!
達瓦坐在建國旁邊,她越過文建國,搶過父親的酒碗,“什麼兄啊弟的,這酒還沒喝呢,你就開始說胡話了?為老不尊!”她很反感父親把輩分搞錯了(其他錯了不要緊)。達瓦和自己的母親使眼色,柳院長出面干涉了,“人家文隊長對你尊重,你倒得寸進尺了,你身體不好,喝多了我可不管噢。柳柳,替你爸換個小碗。”夫人是醫生,她的話還是管用的。
“養個女兒就是煩,今兒是你讓我請客的,要是我自己請的話,哼,你,還有你(他指指柳院長)統統的不要。兩個女人管我一個,我也是沒法子了。”索郎縣長對扎西校長說,“扎西,你代我多敬幾碗,反正最近放假,你,扎西,一醉方休。對,必須喝醉。不醉,說明你心不誠。”
扎西得令,開始敬酒,第一個敬文建國。士別三日,刮目相看。文老師,現在我要喊您文隊長了,我敬您也是三碗。然後我再敬其他老師每人三碗,你們統統隨意。
“扎西,你做好人是吧?”索郎縣長說,“你敬多少,他們也要喝多少,至于人家是否回敬,再說。”
“那好,文隊長,我先喝了。”扎西先喝了三碗。
達瓦卻在這時候拉著文建國站起來了,她跟建國眨眨眼,說,我已經四年沒有和你唱歌了,嗓子癢呢。文隊長,你那時不是最喜歡唱《達瓦卓瑪》麼,來,我們唱歌,為新來的援藏老師喝酒助興。
建國曉得達瓦的用意,他望著索郎縣長笑笑,意思是對不起了,是你姑娘拉我的。索郎縣長搖搖頭,表示對自己的姑娘沒有絲毫辦法。
達瓦哼了個起頭,她和建國,一個藏語,一個漢語唱起來了,“不要總說瓊結,瓊結,使我思念瓊結的姑娘。瓊結的達瓦卓瑪,一雙眼楮情義長……”在唱到“一雙眼楮”的時候,柳院長注意到了兩人深情的對望,她心里對柳柳有了一絲絲不安。
她記得當年自己和索郎搞到一塊兒的時候,索郎總是拉著她唱歌跳舞。這丫頭可不能把她父親的那一套學過來了?整個酒桌上,就她心神不定,一會兒盯著索郎,不要喝多了;一會兒看著柳柳,防止她與文隊長靠得太近。這青年男女靠近了,準沒好事(準有好事)。
一曲唱罷,扎西校長沒有忘記建國的三碗酒,但達瓦也已經給建國換上了小碗。可建國並不領情,每碗都是滿滿的,並不比大碗里的酒少多少。
文建國今天是鐵心搶著要喝醉了。誰敬酒,他就是滿滿三小碗。達瓦雖然多次暗示,他都沒有看見,或者說故意看不見。
當商品經濟大潮像泛濫的洪水鋪天蓋地而來的時候,面對浩浩湯湯,橫無際涯的商海,不少人思考過,我能否跳下去?絕大多數人留在岸上觀望。我的插友金光輝猶豫了一下,就跳下去了。有人為他高興,有人為他小試牛刀助威,有人為他丟棄斯文而惋惜。——文建國寫作筆記摘錄
金光輝“倉大”畢業以後,被分配到江州近郊的一所普通初中任教,學校好壞暫且不論,從農村到城市,從種田到教書,已經是一個質的飛躍。
他身穿體面的中山裝,每天騎著二八自行車早七晚七,穿梭于半個江州城,過著一種既安逸,又緊張;既平淡,又忙碌,不咸不淡,不痛不癢,溫飽不愁的日子。每每靜下心來,總是感覺缺少一點什麼。缺少什麼呢?歸根結底一個“錢”字。別的不談,第一年剛當教師,一輛二八自行車就花費了五個月工資。幸虧父母還有老本,在家吃飯不交錢。父母也是可憐見自己的兒子,三十出頭的人,娶個媳婦回來才是頭等大事。
“金錢不是萬能的,沒有金錢是萬萬不能的。”這一句世俗流行語,對富人和窮人,對權貴和百姓是一樣的絕對真理,無需講出更多的道理。只是此一時,或彼一時,強調側重點有所不同。有錢的時候,往往用前者告誡他人或自己;沒有錢的時候,常常用後者激勵自己或他人。呵呵,都對,道理都懂。
金光輝是一個比較務實的男人,他經常拿自己與郝為民和小丁子作比較。我多讀了兩年書,少拿了兩年工資不談,目前我們三人的工資基本持平,可他們每個月有勞保,有福利,有獎金,實際收入起碼比我高出一個人的生活費。三四年下來,結婚生子,還是窮光蛋。
說起來挺難為情的,金光輝戴的手套,老婆用的護膚品,不是郝為民的,就是小丁子的。再說勞動強度,他們干的是體力活,可上班時間,多數人是在逛膀子,一個個吊兒郎當的,吃飽了撐得慌,下班就是喝酒打牌帶小孩。而我呢,整天坐辦公室體面是體面,可夏天沒有風扇,冬天沒有火爐,還要備課寫教案批改作業,找學生談話,下班以後還得考慮第二天的教案準備好了沒有,學生的作業批改好了沒有,有沒有急需家訪的?
金光輝越想心里越不平衡,越想心里越不服氣,他把這些想法在辦公室里和同事說了,哪知道他一開口,辦公室里就炸開了鍋,好像大家都準備好了一堆干柴,就單單地缺少一點點火星子呢。
“不是麼?我老婆說,你們這些臭老九啊,還是臭老九。哪天才能不臭呢?”說話的甲老師是出得名的“氣(妻)管炎”,他一開口說話,就是老婆語錄。
“唉,搞導彈的不如賣茶葉蛋的,拿手術刀的不如拿剃頭刀的。這算什麼呢?”乙老師說得斯文,他只是問大家。
丙是個老夫子,他嘆了口氣,不無遺憾地說“‘九儒十丐’,原本以為只是戲謔之言,不想如今一語成讖。”
“古有‘士農工商’之排列,自有其道理,如是,則國泰民安,否則,嗯,呵,……”丁的後半句沒有說出口,讓別人自己去理解吧,這是他慣用的方法,嚴格地推敲,不好听的話,他沒有說。
“家有三斗糧,不當孩兒王。”金光輝歸納出同事的想法,他決心出去闖一闖,皇糧顯然是不宜丟下的,起碼是暫時不丟,必須留有後路。好在目前對教師隊伍的管理還不甚嚴格,是有意放一碼,還是根本就是沒有領導說得清?先不管它,能夠撈到一筆,算一筆。否則光靠兩個干工資不把人給憋死?
金光輝今天在辦公室里放風,也是有意試探試探同事們的心理,起碼的是,大家深有同感,只是誰也不願“置之死地而後生”。當然那是還沒有達到“死地”那個地步。也不怪大家,有誰不考慮留有一條後路呢?
第三天學校就傳出特大新聞,昨天晚上金光輝老師在南門外大街夜市上,擺地攤賣服裝了。
金光輝所在的辦公室里一個個正襟危坐,各干各的事,沒有人羅嗦,比平時還安靜。今天所有的同事都沒有心思做自己的事,坐在金光輝前面的,不時起身走動,為的是返回座位時,看上他一眼;坐在他身後的人眼楮瞟了上百次。
原來這小子早就有準備了,前天在辦公室燒火是故意的。唉,人啊?活得夠累的。
當天晚上有同事專程去南門外大街夜市察看,站得遠遠的,不讓金光輝發現,避免尷尬,難堪。
金光輝的攤位上人頭攢動,吆喝聲此起彼落,他的聲音很好听,江州口音的普通話,這在市場上就算是一腔純正的普通話,蓋過了旁邊所有攤位的吆喝,即使別人有喇叭,也沒有他來得響亮悅耳。
金光輝是豁出去了,第一個吃螃蟹的人,沒有幾分膽量,有誰敢擔著人民教師的身份,冒天下之大不韙的風險,做這等有傷斯文的事體?
金光輝白天正常上班,沒有人與他談晚上夜市的事情,好像別人都不知道,他自己當然也不想談。全校老師背後議論紛紛,說什麼的都有。有贊賞羨慕的,有擔心害怕的,也有認為不應該的。
還有一類人姿態比較高,認為知識分子應該守住最後的清貧,貧而樂道,才是真正之“樂道”,否則有辱斯文。不光是有辱他個人的斯文,而且是有辱學校的斯文,甚至就是有辱整個教師隊伍的斯文。
那麼應該怎麼辦呢?不知道,那是領導的事。也有人很高興,比金光輝還激動,還興奮。金光輝做了他們想做而不敢做的事,大快人心!是應該做出一點出格(那時“逆天”一詞沒有流行)的事情來,給上面施加施加壓力,否則認為我們教師太好說話了。看看上面怎麼處理吧。這些人希望事情搞大,把事情搞大,不是要對金光輝如何處理,他們和金光輝無冤無仇,只是想通過事情搞大,好有領導關心教師的清貧,關心教師的疾苦。
學校黨政領導班子听說了金老師的夜市行為,當天就召開了支部擴大會,沒有人懷疑這一傳說,不用調查,肯定是事實。但如何面對這一事實,卻是議而不決。
金老師的問題究竟是屬于什麼性質的問題,是否應該阻止,又怎樣在教師群體里說清此事?沒有一位領導能夠理直氣壯地表示堅決制止,或者干脆就是進行組織處理。
如今這個社會,新生事物令人目不暇接,眼花繚亂,看不懂的事太多了。全民經商,摸著石頭過河,時間就是金錢,白貓黑貓,誰是誰非,說不準。說不準的事情,不說最好。以不變應萬變。
這邊學校領導班子沒有一個明確的說法,議而不決;那邊同事又傳開了更開心的事情,說這金老師何等了得,好像金老師獲得大獎了。
臘月初八這天晚上,金光輝請了一個小兄弟幫他賣服裝,他自己鋪開紙張筆墨侍候。凡是買他服裝的,一律奉送一幅現場左右開弓而作的對聯(馬上要過春節了)。對聯的內容或由買主自定,或由他現場編排。他自己編排的,保證當天晚上沒有重復,如有雷同,當場退款,衣服和對聯免費贈送。這天晚上整個夜市為之瘋狂,有個別人甚至掏了買衣服的錢,只要對聯不要衣服,為的就是親眼見識一下,他是怎樣左右開弓的。
平時金老師是四個小時(從十九點到二十三點)收攤的,這一個晚上,他只花了兩小時就打道回府了,還把他準備貼上紙張筆墨的成本,也賺了回來。
一時間整個南門外大街夜市為之瘋狂,滿城風雨。那個姓金的老師,那春聯寫得絕對。蓋帽,蓋帽了!
金光輝暗自好笑,充其量只不過是在老師里面,他是下海第一人;在下海的老師里,他是“以字促銷”第一人,如此而已。其實在他的笑意里充滿著無奈和酸楚。我如果不是為生活所迫,我找這個苦吃干什麼?我出這個洋相干什麼?我TMD的發神經病了?
第二天有同事跟他求證,他笑笑,不置可否,越發顯示出他的謙虛和大度。金光輝啞巴吃黃蓮,有苦說不出。
一個月忙碌下來,算一算賬,略有小補,賺了個吆喝的辛苦錢。但卻斯文掃地,不僅在夜市上沒有了斯文,進貨談價格,與城管與稅務打交道,手提肩扛,汗流浹背的也必須少些斯文。你少了些斯文,別人反而對你客氣,你斯文多了,那就等著受氣吧。
金光輝已經摸索了不少行情,什麼老師不老師的,老師也要吃飯吧?你要是處處擺個教師爺的架子,恐怕是爺做不成,做孫子人家也不希罕。市場經濟就是憑真本事吃飯!誰願意整天跟一個酸不拉嘰的人打交道。
真正讓金光輝感到英雄氣短的,是回到學校,站在講台上,面對一群可愛的學生時,他才不得不考慮,到底要不要保留那一點可憐的斯文和自尊了?
已經有學生知道他下海賣服裝了,在他上課的教室里,在放學的路上,居然經常有“金老師的吆喝聲”時隱時現。想到這個事情,他就窩囊。還要不要為人師表了?賣服裝,怎麼就不能為人師表了?做老師的怎麼就不能在小商品市場佔有一席之地了?可是沒有人告訴他,到底孰是孰非。
為了在學生面前能夠保持一點自尊,也是為了防止領導找他談話,或可能對他進行的處理,他搜腸刮肚,他查閱報刊雜志,為自己下海經商尋找依據。
終于,他認真地預備下了托辭,這是可以隨時脫口而出的——嘗試下海的滋味,感受市場經濟的體會。毛澤東同志早在《實踐論》里不是說過嗎,“你要知道梨子的滋味,你就得變革梨子,親口吃一吃。”如此而已,如此而已。他為自己聰明和狡黠而興奮,就憑我還不算太低的智商,我就不信我發不了財。可是過後,他又戲謔地調侃自己,做了婊子,再為自己立個牌坊?那有怎樣,如今這樣的人多得去了!
寒假即將來臨,金光輝準備甩開膀子大干一場,親自到廣州進貨,把二道販子,甚至是三道販子賺的錢自己賺過來,親自做一回“倒爺”。
金光輝的老婆王英是幼兒園阿姨,當年推說身體有病,弟弟下放了,她就一直賴在城里。和金光輝結婚的時候,王英對金光輝還是十分滿意的,唯一不足的就是少了兩文錢。不過想想自身的條件,也就不敢苛刻。
她對丈夫放下知識分子的臭架子上夜市,給予了十二萬分的理解和支持,里里外外什麼神也不要光輝煩,每天晚上回來交兩個,就叩頭謝謝了。她還鼓勵光輝,什麼斯文不斯文的?等你成了萬元戶,哦呵,你就是爺,斯文的人跟著你打下手,你還要掂量掂量要不要呢。到那時候,所有斯文人都向你敬禮呢!
金光輝對王英的感覺還不錯,比起付家村的小柴姑娘,身材柔弱了一點,不過倒也符合他對女人的審美標準。居家過日子,時間處長了,他又覺得王英在好多方面不及小柴姑娘。
小柴姑娘在金光輝上大學以後,早早地嫁人了。金光輝心里有一股說不出的什麼味兒。他也慶幸在付家村的最後兩年有小柴姑娘陪伴,更慶幸的是,小柴姑娘沒有進城找過他一次(麻煩)。
在“倉大”讀書期間,他有什麼想法可以與文建國交流,畢業以後各奔東西,特別是建國二次進藏以後,他有什麼心思,只有悶在心里。對郝為民和小丁子,他只字不提。
學校黨支部和校長室對金光輝老師的行為至今沒有明確表態,反正就放寒假了,干脆等到新學期開學以後再說。至于怎麼說?也再說吧。
領導沒有發話,金光輝雖說準備好了托辭,內心還是忐忑,可實在又抵擋不了金錢的誘惑。
寒假第一天,金光輝即坐火車南下。他一路上盤算著如何找到介紹人介紹的賈老板,如何殺價,如何運輸,甚至如何數鈔票。第一次身懷這麼多現金出遠門,說不擔心是假的。他摸摸身上,再不動聲色地瞄了一眼頭頂上的行李箱,身子還正了正。
老婆小王怕他路上有閃失,現金放在兩處,行李箱里一半,身上塞了一半。現金有一半是借的,東挪西措,三年的工資吶。小王是對的,雞蛋不能放在一只籃子里。可他又嫌女人多話,還沒出門呢,說話不吉利。
車子到了上海,他吃了王英準備的午餐,有香腸,有牛肉,有面包,還有兩個茶雞蛋。窮家富路,他對這頓午餐很滿意。肚子飽了,頭腦就開始迷糊了,他告誡自己不要睡,但看看周圍的人色,並無歹意,也就放松了警惕。
他想著偉大的馬克思大概說過這樣的名言,有適當的利潤,大膽;有百分之五十的利潤,鋌而走險;有百分之一百的利潤,踐踏法律;有百分之三百的利潤,就敢犯任何罪行,甚至不怕被絞死。
我呢,不想被絞死,當然也不能犯罪。現在的形勢是可以打擦邊球。打擦邊球是可遇不可求的,那就必須大膽,賺個適當的利潤就行了。適當的利潤是多少呢?按照馬克思的賬算來,應該是低于百分之五十吧?因為我並沒有“鋌而走險”。四十,三十?都可以。最低三十,我這一趟跑下來就夠意思了。嗯,從這一點上來說,還是有文化的好,那些純粹依靠擺地攤吃飯的人是不懂馬克思的。
一年跑一趟,前前後後一個星期,全年不上班夠吃夠用了。兒子要買的玩具,老婆要買的衣服,父母的零用錢,呵呵,全都滿足了。我抽的香煙也可以換成“海鷗”,換成“大前門”了。想到抽煙,他醒來了,很愜意地點燃一支“飛馬”,“飛馬”有點苦澀,不像“海鷗”和“大前門”,那口感美妙無比。是的,人心不能太黑,人心不足,蛇吞象。
金光輝做著百分之三十利潤的美夢來到了廣州。
第二天,金光輝按圖索驥找到了賈老板。
賈老板,看樣子只有二十歲,為人熱情,一口一聲金大哥,或者金老師。一條金燦燦的大項鏈在他平板似的胸前晃來晃去。
金光輝看著那條金項鏈,愣了一下,這條項鏈要是我親手掛在老婆的脖子上,老婆要把我給愛死了,一定會愛得死去活來的。
王英是嘴一張——能說話會說話;手一雙——能做事會做事。就是在床上也是功夫了得,哪一次不是搞得轟轟烈烈的。光輝經常提醒她,動靜不要搞得太大。她不听,還怪光輝不懂享受夫妻生活,說來你還是讀書人,書都讀到哪去了。在外面在單位,你可以孔夫子,在床上你文皺皺的,你那東西還要它干什麼?
光輝想到老婆這話就想笑,一句民間俗語,被她一分為二,還瓖嵌得妥妥帖帖,且省略掉關鍵的刺眼的詞語,沒有刺眼的粗口。佩服,佩服!
賈老板見他盯著項鏈看,軋出苗頭,說︰“假的,假的,生意談好了,我送你一條給嫂子。”
假的,送我一條。看來真是假的,否則他怎能送我一條呢?這一條項鏈如果是真的話,該值多少錢啊?他想起莫泊桑的小說《項鏈》,那個可憐的瑪蒂爾德,辛辛苦苦忙碌了十年,才還上了一條以為是真的,其實是假的鑽石項鏈。嘖嘖,這賈老板說話實在,假的就是假的,不誑我。金光輝頓時對賈老板有了好感。他也暗自自豪,“莫泊桑的《項鏈》”,你懂麼?
賈老板請喝茶,那茶杯小得可憐,比喝酒的牛眼杯大不了多少,可那是喝酒。喝茶用這麼小的杯子,那要喝到猴年馬月?入鄉隨俗,金光輝不敢多言,問多了讓人笑話,鄉下人。
賈老板笑眯眯的,說話很好听,特別是尾音,總是拖得很長,聲調是平的,總是在與對方商量著說,令人很受用。
第三天下午,賈老板帶金光輝看貨,滿意以後,下單,打包,托運。兩大包服裝上了車。金光輝交錢,賈老板數也不數,說,相信你啦,金老師。
金光輝請賈老板喝茶,多點了一些點心,說是略表心意。我坐夜里的車子就返回了,有空到我們江州考察。
賈老板拿出三個包裝,一盒茶具,一袋烏龍茶,一條項鏈。金光輝滿心歡喜,這南方人就會做生意,賺了你的錢,讓你高高興興的。剛才賈老板結賬時,讓了一個點時,顯得很爽氣,說是希望長期合作。我讀書不多,但希望與你金大哥這樣的讀書人交朋友共事。一起發財啦,一起享福啦!
金光輝趾高氣昂地回到江州,雖然在返程的火車上,他只能以白面饅頭和蘿卜干打發。回到家,他把廣州之行的故事講給老婆听,茶具和烏龍茶交待給老婆,告訴她這個茶以後應該怎麼喝,先是如何洗杯子,再如何洗茶葉,最後才是淺斟慢酌。
小王嫌他羅嗦,不睬他,忙著燒飯,說你不要打擾,去把爐火燒旺點,把水壺蓋子打開濕潤濕潤空氣,晚上要讓你喝兩口呢。
金光輝心領神會,可仍然纏住老婆說東道西。這是光輝結婚以後跟老婆第一次分別,前後也就是六七天的時間,怎麼好像有說不完的話呢?“小別勝新婚”,此話不假。
晚上等到一切準備就緒,房間里沐浴著春天的氣息,上了床,光輝才在枕頭下摸出項鏈,給老婆戴上。光輝不說真假,老婆也不問真假,其實那是心照不宣的事情,只是圖個高興而已。
有了“金項鏈”的刺激(以假作真),兩人興奮無比,一番恩愛,一番雲雨;再一番恩愛,再一番雲雨。說是要把這幾天的損失給補回來。唉,春宵苦短呢。
過了幾天,廣州的貨到了。金光輝按照江州的行情,除了留下幾件做人情以外,當天以最低價全部出手給了二道販子。金光輝家門口進進出出的人川流不息,也有不少人是來看熱鬧的,看看別人怎麼發財,可以借鑒,說不準哪天自己發財呢。
帶著鈔票進來的是小商小販,一手交錢,一手交貨。大包小包地拿走了,前後一個時辰,貨沒了。
有周邊的鄰居想買一件兩件便宜貨,沒有了,對不起,只批發,不零售。整條倉巷為之轟動,說這金老師頭腦靈光,從夜市的小攤販子升格為倒爺了。這讀書人還就真行啊!
算算賬,挖掉所有開支,包括做人情的衣服,盡賺百分之三十三點三,人不知,鬼不覺,達到了預期目標。這一趟跑得值,以後也不要每天晚上出去吆喝了,在學生面前還可以保留一點自尊和斯文。
春節前幾天,金光輝馬不停蹄,拜訪先前借錢給他的親戚朋友,先說廣州之行的故事,再送上一件衣服表示感謝,然後還錢。還錢的時候多算上一個點的利息,對方開心。
金光輝說,說話算數,有借有還,下借不難。最後才說,我初三還要去一趟廣州,如果您的錢不急用的話呢,我初二再來跟您借錢。
“好!今天不急。好,新年快樂!新年發財啦!”金光輝滿口的賈老板腔調。他拱拱手,再見!
金光輝狼狽地從海里爬了出來,萎靡不振。壓得他難以振作的不僅僅是債務,更有心靈創傷——差別人的錢,還不上,這臉面上太過不去了。一個小知識分子,臉面往往比金錢更重要。這下子真的斯文掃地了。要做市場經濟的弄潮兒,僅僅憑勇氣,是遠遠不夠的。——文建國寫作筆記摘錄
金光輝明明是還想跟人家借錢,可他一副財大氣粗的樣子,不急著開口。別人在這檔口,已經嘗到了好處,吃下了定心丸。幾乎所有的人,當場就留下利息,把他上次借的錢,再如數借給他,還有人又數出同樣數額的票子加上,一並借出。
金光輝學著用廣州賈老板的話說︰“一起發財啦!一起享福啦!”口音腔調跟賈老板的一模一樣。說的人開心,听的人開心。有財發,誰不高興啊!
那些天,金光輝走到哪,他的口哨聲響到哪。
他的主打曲目,是既時髦又拿魂的南斯拉夫電影《橋》的插曲《啊,朋友再見》。這首原版為《再見了,姑娘》的意大利民歌,曲調豪放壯闊,而又委婉連綿,因為它寫的游擊隊,寫的反抗侵略者,同時也是寫給姑娘的。既革命又浪漫,這是最最符合當代青年人時尚的。
“那一天早晨,從夢中醒來,啊朋友再見吧、再見吧、再見吧!一天早晨,從夢中醒來,……”
金光輝似乎每天都是剛剛從夢中醒來,新的一天給他希望,給他激情。這首歌尤其適合在走路的行進中演奏,步伐伴隨著節奏,立馬變得輕松,快捷,愉快。“啊每當人們,從這里走過,啊朋友再見吧、再見吧、再見吧!每當人們從這里走過,都說多麼美麗的花。”金光輝不是在走路,他是在享受。享受著夢想,享受著發財的喜悅和姑娘的愛情。
大年三十的下午,金光輝再次點點鈔票,已經快要達到第一次的三倍了。他讓老婆再想想辦法。王英說,已經夠了,翻番就行了,不要太急,何況已經快三倍了。
光輝說,頭發長,見識短。三倍!他豎起三根指頭。這第二趟是第一趟的三倍,然後就到暑假再說了。
王英想想也對,三倍就三倍吧。她把一部分準備留一手的現金也統統拿出來交給了金光輝。
這個春節過得神清氣爽,正月初三下午,金光輝即出發再赴廣州。他要趁熱打鐵,再撈它一把,快去快回。他滿打滿算,可以在開學前一天回到江州。革命生產兩不誤。
金光輝第二次南下廣州,雄心勃勃。這次如果成功的話,可以過上三年好日子。到了廣州剛下火車,他發現隨身帶的皮夾子沒有了,這可惡的小偷!出師不利,他格外小心。雖然數額不大,只是隨身攜帶的零用錢,可也是血汗錢呢。他檢查了一下大額現金,謝天謝地,都還在呢。阿彌陀佛!
見到了賈老板,他忘記了被偷的不愉快,跟賈老板套起了近乎。
他把從江州帶來的土特產送給賈老板,順便介紹“江州三怪”︰香醋擺不壞、肴肉不當菜、面鍋里面煮鍋蓋。
賈老板問,香醋時間擺長了,也不發霉?肴肉不是菜,是什麼?面鍋里面煮鍋蓋,鍋蓋能吃麼?
金光輝開心得很,一一講解,並再三邀請賈老板到江州,只要在江州喝個早茶,請你喝一壺“金山翠芽”,就著香醋吃肴肉,再來一碗鍋蓋面,外加兩只蟹黃湯包,你就不再想吃午飯、晚飯的啦!
賈老板則說︰“你們江州人小氣的啦!喝了早茶,就沒有中飯、晚飯吃的啦!我還想喝酒呢,沒有酒喝的啦?”
金光輝听出了他的玩笑話,繼續加碼︰“不光是不想吃中飯和晚飯的啦,今後你任何地方的面條都不想吃的啦!”
金光輝說話的口音,已經越來越多地帶有粵語腔調了。
一回生,二回熟。這一次賈老板不僅僅是請他喝茶,而且還請他喝酒了。談到生意,其流程與第一次相同。
金光輝提出貨就不看了,反正我相信賈老板。我呢,要趕回去上班。他問賈老板,以後能不能從郵局匯款過來,也省得我來回奔波,也可以省兩個路費喝酒。
賈老板一口答應,應該的,互利互惠,這不,你金老師來了,我還要花時間陪你喝茶、喝酒的啦。
金光輝笑笑說,賈老板講話實在。今年暑假,你到我江州來,我請你喝我們江南的酒,“洋河大曲”喝過沒有?沒有。那酒好喝,也厲害。倒一點酒在桌子上,劃一根火柴,“哧”的一聲,酒,沒有的啦!不喝洋河,那哪算喝酒呢?
“好的啦,你金老師把酒準備好,我坐飛機去,第二天就可回來上班的啦。”賈老板顯得很開心很瀟灑。
“好,賈老板有氣魄,財大氣粗,坐飛機來喝酒,那我非得把你灌醉了不可。” 金光輝自然開心,生意上的搭檔這麼爽快,好日子在後頭呢。
金光輝來去匆匆,回到江州第三天,開學報到上班。
走進校門,他暗自得意,人不知,鬼不覺,一個寒假兩趟廣州。第一趟已經賺回了一年的工資,這第二趟是三年的工資。唉,唉,如果每個月一趟,不要一年就是“萬元戶”了?或者加大投資,一次就可以“萬元戶”了!他怪自己怎麼沒有早點想到“萬元戶”的。
王英倒是提過“萬元戶”話題的,只怪自己還是太保守。如果早有“萬元戶”作為目標追求,這不已經是“萬元戶”了,一旦是“萬元戶”,這人的精氣神肯定不一樣。
見到同事,大家互拜晚年。有人問他,春節在哪發財的?有人問他,一個寒假,夜市賺了多少?
寒假前大家刻意回避這個問題,利用春節的余興,問問無妨。中國人拜年不都是喜歡“恭喜發財”嗎。不管你金老師高不高興,此時不問,更待何時?
金老師也不直接回答,而是解釋說,夜市不好做,天寒地凍的。又說,沒有上夜市,人家家家戶戶歡天喜地地過春節,我再上夜市,不也太寒磣了不是?他的回答虛虛實實,沒有做夜市的買賣是真的,有沒有做其他發財的買賣,卻沒有明確。
本來春節後第一次見面,大家滿指望第一個吃螃蟹的人能夠帶給大家一點什麼新聞刺激的,可金光輝老師沒有興趣,這也屬個人隱私,又不是什麼光彩的事,不說也罷。
金光輝告誡自己,一定要沉得住氣,等到第二趟廣州之行銀貨兩訖,就可以吹牛了,到時候你們就看著我發財吧。
借著春節的喜氣,抽煙的老師掏出的香煙都是“大前門”及其以上等級的。金光輝也不例外,而且比平時要發得勤一些。
他努力克制內心的興奮,心里一直在想,再過兩天,三天,等我那批貨到手,呵呵,我就今非昔比了。到那時候我再告訴你們,春節我在哪發財的吧。不要說“大前門”了,我可以天天請你們抽“牡丹”呢。女同胞們,可以請你們天天吃“大白兔”啦!
第二天學生報到,相安無事。第三天,開始上課,家里也應該有貨來了,可是沒有。第四天也沒有,他開始變得六神無主,坐立不安了。第五天已經是惶惶不可終日了。
王英也估計到,可能情況不妙了。第一次托運回來的服裝,第三天就到貨了,可今天已經是第五天了,莫非是……她不敢想象。老婆安慰光輝,再等兩天看看吧?別急,別急。也許剛剛過的春節,人手緊張,交通繁忙。
她嘴上叫光輝不急,她自己其實已經急得茶飯不思了。
第六天,金光輝打長途電話,對方接通了電話就去找人,可一刻鐘以後,連找人的人也沒有蹤影了。長話白白地掛了一刻鐘,金光輝的長途話費算是打了水漂。第二天再打,干脆無人接听了。
這狗日的賈老板!這狗娘養的賈老板!賈老板啊,賈老板,你這不是要我的錢吶,你這是要我的命啊!
又是兩天下來了,還沒有消息。王英開始有了臉色,做飯做菜也沒有了心思,整夜整夜地失眠。
她這一失眠,就不停地有動靜。光輝其實也在失眠,但他不敢有所表示。這下好了,明擺著兩人都失眠了,不存在誰影響誰的問題了,大哥不怪二哥。
雖然還是相互摟抱著睡的,可那原始的欲望卻不再萌發,一個向右轉,另一個跟著向右轉;一個向左轉,另一個跟著向左轉,轉來轉去,滿腦子里盡是這筆貨款。再後來,一個向右轉,另一個干干脆脆保持著向左的方向了。
這筆價值金光輝九年工資的錢啊?這漫漫長夜比白天更難過,總不能出去夜游吧。這一天夜里,光輝實在熬不下去了,就爬起來抽煙。王英則正好借題發揮,把他罵了個狗血噴頭。
光輝自知理虧,可又覺得你女人家總不能這麼勢利吧?罵自己的丈夫像罵孩子似的。是的,貨款沒了,當初我賺了錢回來,看你那副德性的樣子,不是我想干什麼,你就讓我干什麼。不要說是下床抽煙了,就是我坐在床上抽煙,你不照樣給我點火?哼!這女人就是賤,認錢不認人的主兒!
十天過去了,半個月過去了,對方仍然沒有任何信息。火車站的貨運室,金光輝是上下午各跑一趟。說不定哪天來了呢?有時他還沒開口問呢,人家就說“沒來”。第三個字眼都懶得說,也省得你“請問”了。
一個月以後,紙終于包不住火了。借錢給金光輝的人開始上門打探消息了,沒有直接要還錢,但意思不就是那個意思!人家也等著發財呢。不發財問題也不大,但總不能血本無歸吧?
金光輝王英夫婦對人家好言相勸,說是再等等,貨物上可能出現了一點小小的麻煩。你們放心,貨一到,馬上還錢,利息加倍。“利息肯定加倍!”金光輝強調。
又是半個月過去了,債主們真的坐不住了,莫不是騙我們的錢吧?或者是他金光輝被騙了?不行,得問個清楚。到底是怎麼回事,起碼得說個明白是吧。
金光輝知道,這次肯定被騙了,奶奶個熊!下次我見到你狗日的賈老板非下了你半條腿不可!發火歸發火,眼前的事情怎麼解決?星期天下午,他主動找來了郝為民和小丁子商量,三人一致認定,對方是個騙子無疑了。
小丁子勸他,“還是先籌款還債吧。不要說廣州這麼遠,就是你光輝到了廣州,找到那個什麼賈老板真老板的,恐怕等不到你下人家的腿,人家就先下了你的腿了。”
金光輝想想也是,到了人家的地盤上,自己還能逞能麼?笑話!
“二哥不要急。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先想辦法還錢,能還多少是多少,不要把事情鬧大了,你好歹是人民教師,影響不好。”郝為民想得比較實在。
“唉,當初也怪我們不好,慫恿你下海發財。原指望你發財,我們跟著你沾光的。”小丁子說,“前面我借給你錢,你先不要考慮還不還了,我再給你三百,打發幾個是幾個。”
郝為民說︰“我也先湊個三百。你再拍個電報給建國,他在西藏拿的津貼多點,手頭比較寬裕。”
金光輝很感動,到底是插友。什麼是插友,插友就是為朋友兩肋插刀的朋友。
王英在旁邊听得也挺感動的,要留他們吃飯。
小丁子說︰“算了吧,今天讓光輝哥跟我們出去喝點小酒,也放松放松。我們男人在外混,跌爬滾打,也不容易是吧?”他一邊說著,一邊意味深長地望望王英。
他話中有話,肯定是光輝把對自己的不滿告訴他們了。不過想想也是,光輝拿回來的錢不全都上交“國庫”了,就是香煙檔次提高了,也是自己同意的。王英不好意思地笑笑,說,大兄弟們也不見外,我這心里急得已經六神無主了。“去吧,去吧!”她推著光輝往外走。她也想讓光輝散散心了。
三人走在路上,郝為民提議先發個電報給建國,晚上我回家寫信給他,向他詳細報告。
這個晚上光輝家里稍安,夫妻倆勉勉強強親熱了一回,也睡了一回沒有失眠的安穩覺。快兩個月了,真不是人過的日子。
第二天早晨,金光輝去上班,剛進學校大門,門口值班的老師通知他,要他到校長室找徐校長。
金光輝滿腹狐疑,估計不會有好事的。站在校長辦公室門口,他看到了校長室里站著幾個債主,心里就明白了,該來的,終于還是來了。
徐校長讓他進入隔間,金光輝搶先表態說︰“欠賬還錢,天經地義。只是沒有想到這麼快就搞到單位來了。徐校長,你放心,不要你做我的工作,我會處理好的。”
徐校長怎能放心呢,金老師,你說說情況吧。我什麼都不知道,怎麼能放心呢?
金老師只得如實一一招來,但他說得輕松,並保證盡快還錢。我行不更名,坐不改姓。最後才提出一個要求,如果,我說的是如果,學校財務上允許的話,我向學校也借個幾百,每個月扣我一半的工資。夜市也好,倒爺也罷,我金某人,從此金盆洗手。
事已至此,徐校長也沒有更好的辦法,陪著金老師到了外間,讓金老師表態。
金光輝是赤腳的不怕穿鞋的,事情已經犯下了,你們來鬧?我就怕你們了不成?可他並不想把事情鬧大,畢竟是在自己的單位,自己好歹是人民教師,自己的校長還在場。
他說︰“我沒有,也不可能有賴賬的想法。各位朋友,昨天晚上我已經籌集到一千多,剛才我也向校長開口了。只是還錢也要有個時間不是?當初我賺錢的時候,你們都說,錢放在我這兒放心,相信我金老師。這才遇到點困難,大家就一點面子也不把我?看來在“錢”字面前還是六親不認了。
好了,我也不多說什麼,反正是我借的錢,這個錢當然是由我還。請大家放心,從明天開始,我陸續還錢。等著急用的呢,先來。還不太急的呢,緩一步怎麼樣?落井下石,牆倒眾人推的事,大家都不會做的。只是有人急等著錢用,我完全理解。先謝謝你們了!”
他深深地向債主們鞠了一躬。金老師的話講得有理,有節,也有情。
多數人開始不好意思了。這,不是遠親就是近鄰,事情鬧到這個份上,臉上無光,也怪自己一時沖動,有個別人燒火,說是找他領導談談,大家就跟著來了。
校長看到大家不吱聲,知道這件事差不多了,這時候需要給對方一個台階下的。他說︰“大家都回吧,我相信金老師說話是算數的,以後有什麼問題還可以來找我,但只要派一個代表來說一聲就行了。我們做老師的,不會發生無理行為。我們學校是教書育人的地方,你們也不是來打狼,不需要這許多人,是吧?”
校長的最後一句話把大家說笑了。回吧。回吧!
來人走了以後,徐校長又和金老師推心置腹交流了一番,表示同情和理解,但對目前教師群體的清貧,無能為力。下海不下海暫時也說不清。
我一個當校長的,辦的是無限責任公司,從孩子踏上上學的路開始,我似乎就有了責任,可我的權力我的待遇呢?我的工資待遇和你們一樣,只是多了一點應酬,可以不時地在外面吃飯喝酒。我的教學業務原來也是很強的。現在呢,沒有時間上課了,整天忙的是與教學無關的雜事破事,還要到處求爹爹拜奶奶。為了學校的生存和發展,自己的專業荒廢了不談,還煙癮酒量越來越大了。
說到這里,他為金老師點上一支煙,還撂給金老師兩包“大前門”。
金光輝受寵若驚,听了徐校長的話感到慚愧,沒有想到校長也有他的難處,只知道當校長風光,典型的看人挑擔不吃力。
“你打一張借條,我批一下,先拿五百,每個月扣二十。我個人再借給你三百。”徐校長說。
“金光輝老師,振作振作精神。沒有什麼了不起的事,幾千塊錢就算交學費了。如今整個國家都在搞經濟建設,我個人不同意全民經商,但我也無權反對別人下海。你是繼續下海,還是回頭上岸,這是你自己的選擇。這個世界將會是越來越精彩,但也會越來越無奈。”徐校長最後作了歸納總結。
沒有兩天時間,建國寄回了六百,一共籌措了兩千,先解決了燃眉之急。金光輝心里不是個滋味,沒有發財,先背了一身債務,想想真窩囊啊!
可怪誰呢?誰也怪不上,如果不是心黑,第一次從廣州回來就不干,這小日子不過得有滋有味的?如果就在夜市上搞點小買賣,雖然辛苦,也不會有這麼沉重的包袱?如果當初不下海,雖然清貧,但也不會欠上一屁股債啊?
每每想到這些,他就心灰意懶,整天灰頭土臉的,讓人看得心疼。
又過了一周,有同事帶話,說徐校長有請。又“請”我了,我又有什麼事犯了?金光輝心里毛嘰毛嘰的,磨磨蹭蹭地捱到校長室。
徐校長先請他抽煙,也不說話,就盯著他看。
金光輝不知道校長什麼意思,還是那句老話,做賊的心虛。金光輝主動問︰“該不是又有人告我的狀了?”
“不是有人告狀,是我最近發現你老是萎頭塌腦的,我想給你開藥方,不知是否有效?”徐校長的話不無幽默。
金光輝松了一口氣,沒事就好。“唉,徐校長,您盡嚇唬我呢,只要是您老人家開的藥,哪怕是老鼠藥我都吃。”光輝口氣活躍了一些,他對徐校長已經是敬愛有加了,以前是敬而遠之。
“那好,我說啦,我看你目前做老師有點勉強,整天心不在焉的?”
金光輝心里有數,徐校長說得不錯,批評得對。不會停我的職吧?一停職,工資就要受到影響,那可是天災加人禍了。金光輝點點頭,承認“自己心里還有陰影。”
“那就暫時先不要上課了,免得誤人子弟,造成不良影響。”徐校長不動聲色地說。
“那,那我,我干什麼呢?”金光輝一緊張,說話也結巴了。
“先到校辦廠打雜,混混日子唄。”徐校長在觀察他的反應。
金光輝確實慌了神了,拿著茶杯的手已經顫抖起來。校長對自己的發落不是沒有道理。今年開學以來,自己在教學上根本沒有上過心。罪有應得,罪有應得。
徐校長接下來的話,讓金光輝好生感動,精神也為之一振。
徐校長說︰“我們學校的校辦廠目前也不景氣,我們支部行政研究過了,調你過去先任副廠長,三個月以後準備接班。你的意見如何?回家跟你愛人商量商量?”
“我行嗎?”金光輝戰戰兢兢地問,“我能行嗎?”
徐校長再給他點上一支煙,又給他茶杯續水,等他慢慢平靜下來了才說︰“我們相信你,你有下海的沖動,未必是壞事。你到校辦廠工作,每個月還多10塊錢補貼。希望你呢,不要辜負了組織的希望。只要經濟效益上去了,你的收入也會適當增加。當然,你的主要任務是為全校老師謀福利。我們也希望你,壞事變好事,吸取教訓,總結經驗。”
金光輝千恩萬謝,就差感激涕零,磕頭作揖了。
幾乎就在金光輝“辦家家(廖進軍語)”的同時,廖進軍也開始了他的下海生涯。他出手不凡(其實是有貴人相助),且一發不可收。他說我要麼不吃,要吃,就是法國大餐。廖進軍說這個大話的時候,已經在市場經濟的海洋里得心應手,有了一定的資產,也就有了吹牛的資本。——文建國寫作筆記摘錄
那次廖進軍轉身看著逐漸走遠的華劍,心里泛起陣陣漣漪。雖說沒有太大的沖擊,可總是樹欲靜而風不止。有一段時間,他會時不時地冒出華劍和延生一起生活的情景。那尷尬不尷尬?那難堪不難堪(這里的尷尬和難堪其實意思相近)?他希望以後還是不要再踫到華劍為好。不管他尷尬不尷尬,我總是有點難堪的。
他多次想象,華司令與延生婚後的生活一定是挺滑稽的,當然他實在也是不願意多想,這是人家的隱私,也是自己的隱痛。畢竟人家有過法律婚姻,畢竟是在一個屋檐下生活過的。
他了解延生的脾氣,也完全相信延生的解釋,可這孤男寡女生活在一個房間里,是什麼滋味?要我是怎麼也忍不住要做男人該做的,做男人愛做的事。他華司令難道真的是正人君子,柳下惠再世?一旦有了這個疑問,他在與延生相處時,就下意識的產生了某種隔閡。
廖進軍下放到江州重型機械廠保衛科,成了不是科長的科長。其實何止是科長,就是廠長見了他也是一副禮賢下士的模樣。他自己也認為這重型機械廠也只是暫棲之地。你好,我好,大家好,反正無關痛癢。時間一長,這不咸不淡的日子,他感到乏味,他那顆躁動的心理總是渴望著一點什麼。
說來也巧,那天下午工間操時間,一大幫子職工正在圍觀廖進軍健身。廖進軍突然來了興趣,他挑逗三名青工同時上場,再把他們同時撂倒,大家明明看到三個人都纏在他身上的,怎麼一眨眼的功夫,三個青工就突然趴下了。
“再增加一個?”有幾個人起哄。
廖進軍也不答話,只是把手一招,表示同意,“再增加一個。”
四個人商議一番,一擁而上,正好一人一條胳膊,一條腿。清清爽爽,一個不多,一個不少,大家都看到的。可轉眼之間,四個青工又都趴下了。
怎麼趴下的,不知道啊?大家驚嘆之間,圍觀的人群里已經步出一名解放軍軍官,他一邊鼓掌,一邊樂呵呵地向廖進軍走來。
來人的身坯比廖進軍略小一圈,可精氣神卻有過之而無不及。
廖進軍顯然一愣,卻又突然奔向前去,眼看雙方來了一個零距離的接觸,只見廖進軍抓住來人的雙肩,旋轉一圈,騰空拋出。
那位軍官顯然也非等閑之輩,只見他在空中旋轉了一圈,輕盈落地,再一個前滾翻,站穩。
“乖乖隆的(格)冬!”有人大叫。圍觀的人個個目瞪口呆,張口結舌。有人贊嘆雙方的好身手;有人驚呼,這廖進軍膽也太大了,怎麼一句話不說,竟敢和現役軍官動手了呢?
正在大家迷惑之間,廖進軍卻抱著那位軍官流下了眼淚,還在他的脊背上死命地捶打。來人只是在進軍的脊背上輕輕撫摸了幾下。
工友們顯然沒有料到,這廖進軍居然會在大庭廣眾之下,抱著一名軍人流淚。可見這男人不是不流淚,只是未到流淚時啊。
好一會兒功夫,廖進軍才放開對方,高舉雙手,向圍觀的職工深深一鞠躬,作出了解釋,“不好意思!我的連長,姓鄔。我們已經有十年沒有見面了。現在是鄔團長了。”他又和工友們抱抱拳,表示,打擾,打擾了!
全場的人鼓掌,算是對鄔團長的歡迎,也是對廖進軍的鼓勵。
“都是團長了,還這麼好的身手,部隊藏龍臥虎呢。這要是師長、軍長來了,不個個是梁山好漢?”不知誰的一句話,引得滿場大笑。
“外行,外行了不是?”工友們嘻嘻哈哈各自散去。
從第二天開始,一直有人在議論,這廖連長的武功如何如何“了得”,那鄔團長又如何如何“得了”?但有一個問題,工友們則爭論不休,廖連長和鄔團長究竟誰的武功更了得(更得了)?這個問題始終懸而未決。
重型機械廠為這事熱鬧了好一陣子,好多工人後悔那天不在現場。以後再見到廖進軍,沒有不畢恭畢敬的。
晚上喝酒,廖進軍首先抒發相思之苦,感嘆萬分。算算時間,如果沒有離開部隊的話,自己好歹也是個副營長了吧?
鄔團長問弟媳呢?怎麼不把小葛叫來?他與葛延生見過幾次面,知道這兩個年輕人曾經愛得死去活來的。
“唉,哪來的弟媳,她還在天上飄著吶。”進軍沒精打采地回答。
鄔團長卻嚴肅起來︰“還沒結婚啊?廖進軍,我可警告你啊,不可始亂終棄啊!”
“難說。”進軍苦笑著道,“但不知道是誰棄誰呢?”
“是嗎?那你請她來,我來問問。”鄔團長有點不放心了。
“我說團長大人,您來干什麼的?”廖進軍顯然不願多談葛延生。
“喝酒啊!”鄔團長說。
“就是,主題明確,喝酒。”進軍跟他踫踫杯子,一口一杯。鄔團長也是一杯一口。鄔團長已經換下了軍裝,今天晚上肯定是酒不醉人,人自醉了。
飯店老板認識進軍,看他請的客人自也氣度不凡,一人一瓶“茅台”,一包“紅牡丹”,既不相互斟酒,也不相互勸酒,那香煙也是各抽各的,可見這關系非同小可。
先上的是白汁河豚,一人一條。進軍並不介紹。
鄔團長問,“這是什麼魚?”
“口味怎麼樣?”廖進軍並不答腔,問。
“鮮!”
老板又送上來紅燒的,還是一人一條。鄔團長還是一個字,“鮮”!
進軍這才介紹說︰“這叫河豚,是長江中下游春季的特產,現在已是四月中旬,過了清明,其鮮其嫩已經不及清明前的了。因為有毒,有‘拼死吃河豚’之說,也增加了其神秘,越發搶手。下次偕夫人最好在三月底、三月中旬來江州,我再請你吃正宗的。”
兩人一邊喝酒一邊說著閑話。“今天一個旋轉,怎麼加了一個前滾翻?”進軍問。
“呵呵,年齡大了,不中用了。我今天要不來個前滾翻,就站不穩了。”鄔團長老實交待。
“官當大了,武功廢棄了?”廖進軍不無嘲弄地問。
“哪兒的話?團級干部不正是帶頭往死里沖的級別,我敢懈怠?”鄔團長顯然喝得性起,開始吹牛了,“不瞞老弟說,昨天在家跟老婆那個,一天三次。老婆說把我喂喂飽,免得在外看得眼饞。這不,一年多沒有見面,要麼餓得不知感覺,要麼撐得慌;要麼旱得口干舌燥,要麼澇得泛濫成災。沒辦法,沒辦法。今天凌晨的飛機,然後又是火車,坐得我腰酸背痛的,好不容易找到你,你卻給我一個下馬威?我能輸給你嗎?”鄔團長說這話的時候,一臉的驕傲,一臉的得意。
“哈哈,團長也好這口!”廖進軍開始戲弄首長了。
“什麼團長不團長的,團長也是人。你小子當初不也是連續作戰,還野戰。”鄔團長也不是好惹的,他揭老底了。
廖進軍挺自豪地說︰“我那時年輕啊!”
“哦,你以為我真老啦,我還是一頭虎呢!唉,說真的,你和葛延生到底怎麼樣了?”鄔團長還是惦記著葛延生。
“這小娘子,唉,不說也罷,現在是各忙各的,想得慌了就見個面,然後又是十天半月撈不著邊。關鍵的是我還在下放,前途未卜。”說起延生,廖進軍還是滿腦子的心思。
“那,你打算怎麼辦?”
“我正發著愁呢,我不能老是寄人籬下吧?”
“那是!我給你指一條路如何?成不成我沒把握。”
“你說!”
“我的老家在哪里?”
“你這不是廢話麼,你的老家在廣州。”
“廣州是什麼地方?”
“廣州是什麼地方?廣州是中國南方一個省的省會。”
“還有呢?”
“還有什麼?還有就是再過十年,人家都說,廣州是鄔司令的老家啊。”
“去去去,不跟你小子開玩笑。看來你這小子待在工廠里待呆了。”鄔團長說,“廣州是改革開放的前沿陣地——我實話告訴你吧,我老婆的收入是我這個當團長的五倍。不,是你父親廖司令的五倍。不不不,遠遠不止!你不信?”
鄔團長看進軍露出驚訝的神色,自斟自飲了一杯,又繼續說︰“她一個女人家,整天就坐在家里,一部電話,一切搞定。當然了,她有一個好爸爸。人家說起來是跟她做生意,其實還不是買她父親的面子。所以呢,她讓我在部隊繼續干,以求政治上的進步,旱澇保收。兩個人不要在一棵樹上吊死。我想想也是,她一個人能做的事,我攙和進去反而做不好。”
進軍被他說得心花怒放,搶著說︰“如此說來,我這個公安的身份也可以不要了,到廣州走一趟?”
“嘿,聰明!你這個家伙還是這樣,一點就通。”他端起酒杯和進軍踫了一下,兩人又是一飲而盡。
廖進軍嘿嘿笑了笑,有老領導表揚,心里還是挺舒暢的。
鄔團長卻話鋒一轉,“不過,你錯了。你的身份要不要,是以後再說的事。先到廣州走一趟,我看很有必要。喝過酒上你家,借老爺子的電話給我老婆掛一個,讓她接待你,不要兩趟,你,就是萬元戶。”鄔團長胸有成竹。
第二天,鄔團長急著要回部隊,進軍從禮貌的角度考慮,還是請來了延生。鄔團長見了葛延生,少不了的調侃了幾句。三個人中午少喝了點酒,就送鄔團長上了北上的火車。部隊什麼都不差,進軍還是讓他帶了兩箱二兩五裝的洋河,一箱送給蔡軍長(已經是軍長了)。
三天以後廖進軍到了廣州。80年代初的廣州,讓進軍眼花繚亂,這一比較,江州簡直就是農村了。
四月中下旬的廣州已經是夏季的感覺,鄔團長的夫人打扮得很年輕,看上去比延生年輕。延生在江州已經算是會打扮的女人了,可拿鄔團長夫人一比較,就有了差別。
進軍後來琢磨過這一問題,其實是鄔團長夫人會化妝,而且周圍的人都化妝,在那個群體中就難以區別了。延生平時只化淡妝,如果是濃妝的話,與周圍的環境就格格不入了。當然這只是他的感覺,既不好與鄔團長夫人講,也不能跟延生說。女人的妝扮只能褒,不可貶。否則的話,就得罪人了。
廖進軍一口一個團長夫人,或者嫂子。
她听得別扭,說,我姓白,名雲。你就叫我小白,或者就叫白雲好了。
廖進軍說,那不行,你比我大。
“我比你大嗎?我看上去有那麼大嗎?”白雲很認真地問。
“哦,不是不是。”進軍听出了言外之意,趕緊轉換口吻,“我那是尊稱。好,叫小白,叫小白好。小白配老鄔,少妻配老夫。顏色鮮明,經典搭配。老鄔好福氣,好福氣!”
這一說,小白開心了。這女人對年齡真的敏感呢。進軍卻想到鄔團長說的“一天三次”的那個意思,立馬就笑了,笑得很邪門。
小白望望他,不知道他為什麼笑?進軍立馬打住,立正敬禮。
“我帶你溜達半天,到處看看,以後說不準你要常來。我家老鄔說了,一切由我作主,你盡管拿貨,等你銷售結束,再把貨款打過來。另外就是代你挑一條連衣裙送給弟妹,別的什麼吃的喝的,都不要買。”
鄔團長說得實在,小白轉述得也實在,夫倡婦隨,想得真周到。
其實連衣裙是不需要的,鄔團長這叫多事。我這一趟廣州,延生不知道,這一來不就露餡了?可鄔團長好心好意的,自己不能點破,黃了人家的面子。
半天跑下來,進軍感到蠻累的,比在部隊訓練還累。可小白精神抖擻,看來女人逛街的本領的確不簡單。她穿著高跟鞋,腳也受得了?進軍沒有敢問。
小白將廖進軍送到賓館,遞給他一枚大信封,說,這是你要的貨物。哦,不對,是我擅自作主為你準備的貨物清單,一張飛機票。工作證帶了吧?好,馬上我走之後,你慢慢看,熟悉熟悉情況。明天早晨我的一個小妹來陪你喝早茶,然後送你上飛機。我明天要見幾個客戶,沒有時間送你。這是送給弟妹的連衣裙。就此作別。握手。拜拜!
小白的話言簡意賅,廖進軍好像是在接受首長的訓練指令,比TMD鄔連長的命令還要簡潔。
廖進軍簡直不能相信事情就此結束了?可白雲已經表示“就此作別”。不听主人安排,你能怎麼樣?難怪說“時間就是金錢,效率就是生命。”這廣州人這麼做事,不發財倒奇怪了。如果是鄔團長這樣的話,他就要抗議了。你不能走,你不請我喝酒,我請你喝酒不行麼?哪怕比試比試,誰輸誰請客?可對待白雲,他不敢有絲毫怠慢,還陪著近似于諂媚的笑臉。
進軍打開貨物清單,六頁紙,打字機打的。貨物全是江州平時听說的和看到的緊俏商品,除了服裝,還有小五金、小電器。清單上第一列是貨物名稱,第二列是出廠單價,第三列是數量,第四列是建議零售價,第五列是建議批發價,等等,清清爽爽,一目了然。
最後一行上多了一格差價,是壹萬貳仟玖佰元(12,900元)。就是說,我進軍只要把這筆貨物處理完畢,那零頭碎腦的,算是雜七雜八的開支,還多一個“草字頭(‘萬’繁體字‘ ’)”。白雲比狗日的鄔連長夠意思,一趟頭,就讓我成為萬元戶了。
進軍回到江州,不動聲色,先回廠里向廠長銷假,廠長問廣州怎麼樣,我讓你順便考察一下的,那邊的企業改革對我們可有借鑒作用?進軍哪有心思跟他扯淡,打了兩個哈哈,獨自外出轉悠去了。
三天以後,廣州的貨物來了,三個高一米、寬一米、長兩米的貨物箱。
進軍沒有見過這等架勢,心里發慌。想到一個“草字頭”外帶零頭,一疊疊“人民代表步出大會堂”(10元紙幣)和“煉鋼工人”(5元)堆放在床上,誘惑力實在又是大。他也只有硬著頭皮上,請來幾個小兄弟,好幾天忙乎,累得不思茶飯。
忙到最後一天,他沒有忘記給廠長送去一件衣服和若干小玩意兒。廠長見進軍有情有意,就關照他把出差的車費拿來報了。
進軍空手套白狼,他知道這一切全托鄔團長的福,給鄔團長打了電話報了喜;再給小白打電話,千恩萬謝。
小白卻說了,你,廖進軍同志,我看你就是一個做掌櫃的人,適合甩甩袖子,跟我家老鄔差不多,一個德行!
進軍笑笑,心想,我就不是掌櫃,也要學做掌櫃。他說︰“您這是夸我呢,還是損我呢?”
“是夸,是損?你們自個兒心里有數。這一次你旗開得勝,馬到成功,不要忘乎所以。要想搞大做強,萬里長征才走了第一步。我已經考慮好了,老鄔讓我繼續幫幫你。你看這樣如何?”她在電話里簡單地說了發展規劃,目前可以先掛個我公司分支機構的牌子,或者是聯絡站啦,分公司啦什麼的。駐江州辦事處,也可以,等等。等你財大氣粗的時候,你再獨立發展,雲雲。
廖進軍連忙說︰“听奶奶賞鍋巴,哦,不對,不對(他怕把小白叫老了,惹她不高興)。報告白雲同志︰我是一塊磚,哪兒需要哪兒搬。我,一切听您指揮,您指向哪,我打到哪,決不含糊!”
“進軍同志啊,我不跟你貧嘴。做生意不是你們部隊,喊喊口號,下級服從上級就行了的。這里的門道,我跟你三天三夜也說不完,得靠自己有那個悟性。今天先說到這兒,公司掛牌的事,你想好了,給我電話。”最後她又調侃了一句,“你說你怎麼跟我家老鄔一樣,要麼不說話;要說話,就是俏皮話,女人听了心里也挺舒服的。”
廖進軍本想回一句,還不都是你家老鄔帶出來的。可對方的電話已經掛上了。
小白的話掏心掏肺,廖進軍前思後想,主意基本定下。他請來延生,先討好地送上連衣裙,再讓她幫助參謀參謀,我這就正式下海了。
“唔,不錯,眼光不錯,什麼時候學會給女人買東西了。”延生看到連衣裙滿心喜歡,又不放心,擔心進軍的花花腸子。最近已經有風聞,說有小姑娘喜歡圍著他轉呢。
這女人就是敏感,難道一件連衣裙也得交待個來龍去脈?進軍故意不說是誰買的,他不希望讓她養成這種壞習慣,什麼事都要交待個娘家來,那難過的日子在後面呢。
進軍沒有直接回答她的問話,而是把近期的活動,就是從鄔團長來江州開始的,娓娓道來,最後還用手指頭捻了幾下,嘴上木克木克地念了兩聲。他打開衣櫥,喏,一個“草字頭”。他讓延生看。
延生果真看到里面堆滿了鈔票,問︰“要這麼些錢干什麼?”
“過日子啊,過好日子啊!”進軍得意地回答。
“你現在的工資不夠用?哼,你們男人啊,花花腸子的心思一觸即發。老話說,男人有錢就變壞。這絕對是顛撲不破的真理。”延生笑笑說。
“女人變壞就有錢。所以你不能有錢,我也不希望你有錢。”進軍接口令似地跟著說,“就讓我先有錢吧。我的錢,就是你的錢。”
“你這是強詞奪理,或者說是偷換概念。”延生的態度突然就生硬起來了。她顯然不願意進軍鑽到錢眼子里。
“誒,我說延生同志,你什麼時候能夠靜下心來,听我說說怎麼樣?”進軍似乎想緩和氣氛。
“有什麼好听的?我可不希望你整天吊兒郎當,像個二流子似的,好好的班不上,在外鬼混。我希望你好好表現,爭取早日回歸警隊,回歸公安處,那才是正道!我不習慣旁門左道,歪門邪道!”她越說越氣,一氣就口無遮攔了,“真不知道鄔團長來江州是為這事,什麼鄔團長、鳥團長的,早知道我還不見他了呢!”
“請你不要侮辱人好不好!”進軍也來火了,她竟然把鄔團長說成鳥團長,這還了得,想翻天了不成?鄔團長恩重如山呢。
“我侮辱他了,怎麼了?你告訴他去。就說我說的,你們兩個就是酒肉朋友,一對狐朋狗友!”
進軍見她越說越得勁,越說越離譜了,火爆脾氣也上來了,“你不要侮辱我的領導,我的戰友,我的事你不要管!”他的聲音可以震破屋頂,嚇了延生一跳。
延生也是個吃軟不吃硬的主兒,她扯著嗓子尖叫著,“不管就不管,你以為我希罕管你的屁事。沒門!”
“那就請便吧,葛主播。”進軍指著門,不無諷刺地表示。
“當然。”延生起身走人,走到門口,發現手上還拿著連衣裙,她頭也不回,向上向後一拋,“你愛給誰給誰吧,反正我不要了!”
“那我就送給別的姑娘啦!”進軍似乎已經冷靜了一些,還開了個玩笑。
“拜托啦,什麼時候請那位姑娘穿著連衣裙給我欣賞欣賞!”延生也像開玩笑,但她出門的時候,把門甩得響聲震天。
廖進軍找到了真正屬于自己的生活,從此,江州的商場上就有了關于他的傳說。而他和葛延生的關系卻越來越疏遠了。重慶姑娘程渝成為廖進軍人生中的一個重要過客。——文建國寫作筆記摘錄
進軍本來想听听延生的意見,其實也就是自己吃不準。雖然下海時髦,下海可以發財,但畢竟不是沒有風險。人們都說,一個成功的男人背後有一個偉大的女人。不管自己是否可以成功,也不管延生是否偉大,兩人商量商量總是有必要的。干,與不干,再說。
哪知道一個“成功(針尖)”,一個“偉大(麥芒)”,鬧得不歡而散。當延生摔門而出的時候,她把自己給關在了進軍的門外;進軍呢,也暫時懶得把門打開。
廖進軍借雞生蛋,其實不是他借,而是好戰友好弟兄送了他一簍子雞蛋。英雄不問出處,他有了第一桶金,就有膽量了。俗話說,人是英雄錢是膽。他也要做出點樣子給延生看看,不蒸饅頭爭口氣,我進軍到底是不是“二流子”?勝利者是無可指責的。只要我成功了,你葛延生就不敢小瞧了我!
他按照小白的指點,先掛牌︰廣州白雲發展有限公司駐江州辦事處,並自封主任。按照第一次買賣的套路,在一個月內他又進了兩次同樣的貨,因為手下雇了“馬仔”,也開出了工資,他君子動嘴不動手,也不出頭露面,真正做上了甩手掌櫃。
他每天上午坐在辦公室里抽煙喝茶,好像什麼事情也沒有發生;每天下午還要在廠里轉轉,假麻樂鬼地在廠區巡視一番。公安處的那份固定收入還沒有必要輕易丟掉,不拿白不拿,反正是老共的。
一個月之內,廖進軍淨得三萬人民幣,一輩子的工資都到手了。想想夢里都要笑醒。可沒有人分享,葛延生拂手而去,文建國遠在西藏。捧著這三萬元,無異于錦衣夜行。有錢了可以讓人快樂,但不等于快樂。進軍陷入了沉思之中。沉思的結果是逞強好勝,敢為人先的品性佔了上風,他想應該買一部摩托了,于是他就購買了江州市區第一部摩托。
有了摩托,他就又可以N瑟(延生語)了。說起廖進軍喜歡N瑟,這要從讀初中的時候說起。
上個世紀六十年代,普通的成年男子及男孩一般都穿著一種“元寶口”的布鞋。這種布鞋經濟實惠,又稱老人鞋。鞋底手工納成,硬朗厚實,鞋幫由黑布和襯布(糊骨子)合成,結實挺刮。
有一段時間,從京城流傳過來一種白底黑邦松緊口男式單鞋,式樣新穎,做工精細考究,男青年多以穿此為榮。也許這種鞋子能夠讓女孩子眼楮一亮,有人叫它“動情鞋”,並廣泛傳播。顧名思義,大概就是能夠讓女孩子動情的鞋子吧。
那時候廖進軍像多數“大院子女”一樣,喜歡穿軍裝,其實就是普通人家的孩子也是想穿軍裝的,所以也算不上N瑟。進軍的身材高大,穿上軍裝,再套上一雙軍用大頭皮鞋,那是挺拿魂的。
可是有一天,他穿著黃色呢子軍褲,腳上卻套著一雙“動情鞋”,那就顯得極為不倫不類了。同學們都笑話他,而他卻洋洋自得。以為人家吃不到葡萄說葡萄酸呢。
為這事,葛延生後來當面調侃過他幾次。
按照葛延生教他的穿著搭配,你黃呢子軍褲要麼配軍用大頭皮鞋,要麼配黑色元寶口布鞋,你懂麼?
“大頭皮鞋”,那是絕配,廖進軍自然懂,可那“黑色元寶口布鞋”算什麼呢?老土!你葛延生也不能耍我吧?
我說你不懂吧,你還不承認。你想想看,你父親,我父親,他們是不是經常套雙那種布鞋?舒服。老同志,老革命,想休閑休閑了,不就是這樣?
廖進軍想想也是,啞口無言。
葛延生說,你只知道N瑟,卻不知道怎麼N瑟。她繞來繞去,總歸是說,你廖進軍N瑟不要緊,要會N瑟才行。
廖進軍就煩她,問她,你三歲以前尿褲子麼?三歲以前尿褲子還有人說麼?這麼一來,廖進軍實際上等于承認了自己曾經的“N瑟”。只不過這個“N瑟”等于小孩三歲以前尿褲子而已,沒有什麼可笑的。
廖進軍第一部摩托是紅色“嘉陵70”,整車進口國內組裝,也算是進口產品了。他開的摩托從發動開始到剎車停止,整個動靜一定是最大的。比如起步,他一定要讓油門加得最大,等到轟鳴聲四起的時候,他才松開油門起步;比如要停車了,他也是開足馬力,到了停車的那個點上,才猛然剎車,那機車還在轟轟烈烈地吼叫著,他已經一個鷂子翻身——是正,是反,全在他下車的方向——瀟灑離開了。
他的摩托在馬路上行駛,已經是江州城區人人皆知的一道風景線,反正速度最快,聲音最響,頭盔和摩托是同一紅色的,非廖進軍莫屬。一條三公里直線距離的解放路,常常有一顆紅點子在任意穿梭,馬達轟鳴聲由遠而近,由近而遠。
別人想學他的樣子,可學不來。據說在江州市區最早玩摩托的一批人當中,除了廖進軍,其他人非死即傷,實在令人唏噓。那也算是為改革開放付出的學費,付出了血的代價。
80年代初,騎摩托是一件很“露臉”的活兒,回頭率相當高,那是一種身份的象征,堪比後來剛剛露面的寶馬。不少少豪,甚至大叔騎摩托的時候,不戴頭盔,一路張揚,生怕別人不識廬山真面貌。可出事的往往就是這些人物。
廖進軍也許是記住了葛延生關于“動情鞋”對他曾經“N瑟”的諷刺,也許是在部隊訓練時有一套嚴格管理科學規範的制度讓他受益,他雖然藝高人膽大,但戴頭盔是啟動摩托前的第一要務。
廖進軍也不是沒有遇到過險情,有一次他在後視鏡里發現一輛大卡車苗頭不對,歪歪扭扭地朝他追尾過來。他轟大油門,一把提起摩托,飛過了八十公分高的花壇,再跳下慢車道一個急剎。那輛大卡車果真沖上了路牙,撞散了花壇,趴窩了。
進軍哈哈大笑,他見自己的摩托踫翻了一個小販挑的水果,他掏出兩張十塊的遞給小販,一聲“對不起!”又是一陣轟鳴,絕塵而去,簡直N瑟透頂了。
有人說,小販子就掉翻了幾個水果在地上,他卻掏了二十塊錢,好人會有好報的。有人開玩笑,趕明兒你讓他把你給撞了,他把你當爹養著怎麼樣?
後來有玩摩托的人幫他吹牛,說他飛過了花壇的一個斜角,起碼也有八公尺。還有人專門拿了卷尺去測量那個花壇,一說是六點九公尺,一說是八點一公尺。把廖進軍摩托車騰飛花壇的故事,吹得牛B烘天的。最後歸納為一句話,躲過了一場災難,化險為夷,大難不死,必有後福。
廖進軍笑笑說,這句話,要得!
關于廖進軍騎摩托的一切傳聞到了葛延生那兒,她就是一句話,有了兩個臭錢,燒得慌,N瑟(又是“N瑟”)!
廖進軍有了兩個臭錢,為人又是那麼大氣,處事又是那麼豪爽,又沒有家室,自然就有小姑娘粘上來了(自然還有小伙子)。這一來不是一個、兩個,而是經常有五六個。這些小姑娘是怎麼走到一起來的,廖進軍不知道;這些小姑娘里經常換人,廖進軍也不知道。他也不想知道。反正現在改革開放了,什麼玩藝兒都有。
在這幾個姑娘里有一個好像與眾不同,她叫程渝,大概有1米65的個子,年齡也偏大點,一眼看上去,貌不驚人,除了個子不算矮。再仔細看,才發現她長得最端莊秀氣,也最穩重,一雙眼楮有點靈氣,有點憂郁。
她與廖進軍說話,眼瞼下垂,眼神怯怯的,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樣,讓廖進軍對她多了幾分憐憫。程渝給人一個總的感覺,就是很順眼,很乖巧,很得體,很舒服。其他幾個則整天瘋瘋顛顛,花枝招展的,有事沒事,就想往進軍身上蹭上幾蹭。
廖進軍投其所好,帶她們吃飯,喝酒,唱歌,跳舞,過了好一段時間的放浪形骸,樂不思蜀的生活。
廖進軍出門騎摩托,堅決做到,一個姑娘也不帶。五六個姑娘帶誰,也不好。當然,最關鍵的是,他不想騎車的時候分神,那可是要命的事。要命不怕,但一定要值。這是原則,這是底線。
時間一長,關于廖進軍同志在江湖上的傳說還是很傳神地傳開了。重型機械廠,市局警隊,地區公安處的同志們一時間議論紛紛,人人都知道他的故事,個個都說得有鼻子有眼楮的。
廖進軍同志做生意了,有錢了,招蜂惹蝶了。三句並列,內容上一層一層遞進。地區公安處難咎其責,是你們的人啊!重型機械廠有不可推卸的責任,你們對下放干部是怎麼管理的?只有市公安局是上有天頂著,下有地扛著,他們在中間可等著看笑話了。
廖進軍過著神仙般的日子。
程渝那姑娘,不光人長得得體,還十分地善解人意,廖進軍剛打瞌睡,她就送來了枕頭;一進門,就端上一杯茶;喝酒的時候,常常神不知鬼不覺地將酒換成了水遞給進軍。進軍往往回饋她友好的一笑,算是知道了。程渝從來不跟別的姑娘爭風吃醋,誰愛怎樣就怎樣。人多熱鬧的時候,她反而離得遠遠的,並且她裝得可能是什麼都沒看見,我只是我。
最近廖進軍也听到了一些風聲,組織要找他談話了,不能老是腳踩兩只船,吃著編制內的皇糧,賺著體制外的外塊。而且這外塊也太大了,大的嚇天。“溥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隨他是什麼人,不能沒了王法。恐怕他的好日子要到頭了。
事已至此,進軍也早作了準備。男子漢大丈夫能屈能伸。一不偷,二不搶。一不作,二不休。老子就一條道走到黑了!不就是一個月的幾十個大洋嗎?他打發走了七八個姑娘和小伙子,一個月就多出了二百個大洋。他僅僅留下了程渝和兩個馬仔。他見程渝不是偷奸耍滑的人,想讓她做內勤。她的家不在本地,也可以省掉三姨娘六舅母的麻煩。
程渝,重慶山里妹子。她的父親原來是成渝鐵路上的扳道工,有一份穩定的工作和不錯的收入,在程渝初中畢業那一年,因工傷不治身亡。留下了長年多病的妻子和程渝及四個弟弟。
程渝16歲出門闖蕩,如今已經是第八個年頭,她生活的目的很簡單,有一份穩定的收入,再嫁一個對她好的男人,自己可以每月寄一點錢回老家。廖進軍將她留下,並且正式開工資,她內心慶幸遇到了一個好人。
程渝寵辱不驚,做事更主動,更勤快,更周到了。她原來不是不主動,只是人多,有時輪不到她。留下的兩個馬仔,見其他姑娘被攆走了,就留下程渝一人,倒也乖巧,一口一聲程姐,叫得她感覺不自在。
廖進軍終于等到組織找他談話了,其實他天天準備著,辭職報告就放在口袋里,折痕已經很深了。他堅持不主動找組織,心想我還沒有那麼高尚,或者那麼下賤。我一定要讓你們找我,看看你們究竟怎麼說?找他談話的是地區公安處的一把手處長和一把手廠長。處長禮賢下士,親自到廠里來了。
進軍見了領導,並不寒喧,直接掏出《辭職報告》。
處長有點吃驚,反倒感覺有一點于心不忍了。多好的,多麼難得的一位警員,我怎麼沒有早點在他身上下點功夫呢?他看著《辭職報告》,看得很慢,其實他是在考慮對策。
他沉思了片刻,推翻了原來的主意,說,進軍同志,你能否再考慮考慮,或者,我們可以先保留你的編制,停發工資如何?等你……(他的意思是,只要你想回來,可以隨時回來)。
進軍听了領導的話有一絲絲感動,可又感覺有點味兒不正,你們早干什麼去了。“我不玩了,錐子沒有兩頭快。”廖進軍起身給兩位領導拱拱手說,“我看還是算了,謝謝兩位領導的好意。”說著,說著,他竟然就真的出門了。
進軍辭別了兩位領導,心里酸甜苦辣,悲壯,失落,興奮,感嘆,總的來說,多少還是有點酸不拉嘰的。從今以後,我就是一個沒有單位,沒有組織的人了?在那個年代,一個人沒有了組織,好像沒有了家。可他做事喜歡巷子里扛木頭,直來直去。沒有了,就沒有了。那個《國際歌》里怎麼唱的?“不要說我們一無所有,我們要做天下的主人。”
路過一家理發店,他突然就心血來潮。
“剃光,越光真好!”他對剃頭師傅說。
剃頭師傅說︰“多好的頭發,可惜,可惜了。”
“少廢話,剃光!刮亮!!給我刮個賊亮!!!”
廖進軍的臉板得挺嚇人的,沒有一絲絲笑意,沒有一句多余的話語。剃頭師傅不知道今天遇上什麼怪物了,不敢有一絲一毫的懈怠,也不再有多余的話語,只是兢兢業業在他的頭上臉上精益求精,刮得個賊亮。
真好!他看看鏡子里的光頭,整個模樣煥然一新。他給了雙份的錢,零頭也不要找了。
老爺子當年光頭,光著膀子打天下。我就不信在和平年代里,我就不能光著頭,闖出一番天地。他血脈里依然流淌著老爺子的熱血。
他本指望可以像老爺子那樣在疆場馳騁廝殺,可如今窩窩囊囊活了三十多年,一切還得從頭來。對的,從“頭”開始!“從頭越,蒼山如海,殘陽如血。”他渴望如海的蒼山,如血的殘陽。
廖進軍剃發明志,成為他生活圈子里的第一個光光頭,也是江州市區世俗社會里的第一個光光頭。從此往後,光頭成為他的一個經典標志,而且永遠保持著。按照葛延生的說法,他又多了一個可以“N瑟”的砝碼。
回到辦事處,他趕走了兩個“馬仔”,掛上了“暫停營業”的牌子,鎖上了門,轉身就拉住了程渝。
程渝莫名其妙。剛才廖進軍一進門,她就注意到了他的光頭,已經是大吃一驚。那時辰,年輕人不作興剃光頭,除了剛剛從“山上”下來的,也基本沒有光頭。此刻的廖進軍,滿臉鐵青,表情說不上是一種什麼樣的表情,痛苦,激動,酸楚,亢奮,什麼都是,什麼又都不是。
進軍卻什麼也不說,就開始脫程渝的衣服。
程渝在潛意識里知道遲早有這麼一天的,從廖進軍放走其他女孩子的那一刻,她就意識到,廖進軍的心地所屬。為什麼不呢?憑他廖進軍這樣的男人,居然身邊沒有一個真正的女人,這是極為不正常的,除非他不是一個正常的男人。
程渝已經是二十四五的大姑娘——在家鄉就是嫁不出去的老姑娘了。她也經常想象被男人愛的樣子,真不知道那是一種什麼滋味,應該是有著比自愉自樂更快活的滋味吧?要不這天下的男人和女人都盼望著有另一半。山里的小叔大嬸,城里的大男小女,不都是這樣。可今天這,這也太突然了吧?
她呆呆地看著進軍,早已沒有了思維。進軍額頭上的青筋暴起,兩只手腕上也是青筋暴起,他在全神貫注地脫她的衣服。
程渝現在應該怎麼做?是阻止拒絕他呢,還是主動迎合他?她不知道。他是一時興起呢,還是真的就是喜歡我?她也不知道。不過有一點,那是肯定的——他就是不喜歡我,我又能拿他怎樣呢?
廖進軍的動作有點粗魯,有點迫不及待,上衣解到一半,他開始用勁扯了,扯掉了紐扣,程渝反而笑了。她是一頭小羔羊,听任進軍將她的皮剝光,撫摸,親吻,揉捏,再把她抱在腿上。他自己就坐在一張椅子上。
程渝第一次有了男人的親近和愛撫(以前她是自覺地抵制和遠離),心靈上產生了強烈的獻身精神。她似懂非懂,在心里說,拿去吧,我的一切都是你的,你想怎樣就怎樣。我就是剛剛發酵好的面團,任由你揉捏打造。我的老板!她流淚了。她沒有任何思想準備。
程渝說不出是什麼感覺,本該有的不適,已經被羞澀和幸福所代替,甚至還真有了一點點愉悅。她望望進軍,不好意思地趴在他的肩膀上,不敢再看他一眼。
主動辭職給進軍帶來的不快,已經轉換成放縱式的發泄。他像一頭貪婪的狼,眼楮血紅,手腳痙攣,不停地擺弄著心愛的獵物,想吃,又舍不得一口吞下;慢慢地品嘗,又難以調控。只是感覺到一味的舒心和愜意。
程渝的血出來了,在進軍的大腿上四處彌漫,像溪流——山上從泉眼里汩汩而出的小溪;像花朵——山里快要綻放的小花。她知道女人的第一次血,對男人意味著什麼。程渝偷偷地看看進軍,進軍已經閉上了眼楮,嘴唇微微開啟著,臉上的肌肉是緊繃著的,洋溢著一股不易察覺的感覺,有痛苦,有滿足。
她想到家鄉老人說的話,女人身子里的血不干淨,弄在男人身上不吉利,晦氣。她想下來,離開進軍的身子。可進軍的兩條胳膊束縛著她,她一動,他就箍緊;她不動,他也放松。程渝大腦里一片空白,有隱隱作痛的感覺,但更多的則是幸福。
進軍回到自己家里的時候,已經很冷靜了。他和廣州的白雲通話,告訴她,自己已經破釜沉舟,請白雲繼續提攜。他問還有什麼生意可以做?
小白說︰“我們什麼都做,括弧,武器、毒品和人口除外。”
“那好,我碼碼江州的行情,以後我要搞大的,大一點的,我們這邊的物資你有什麼需要的,我也來想想辦法。好的。再談。”
第二天傍晚的時候,進軍又到了辦事處,其他人早就下班了,只有程渝一個人在準備晚飯,進軍拉上她就往外走,說出去吃。
吃飯的時候,進軍先喝酒,一瓶酒下去了半瓶,程渝堅決不讓喝了,說如果你再喝,我就先走了,我不管你好吧?
進軍居然還就真的不喝了。他自己也挺奇怪的,我怎麼就這麼快地听她擺布了?可听了她的話,自己居然還蠻順心的。
晚飯回來,進軍第一次關心起程渝的食宿。看看一個窄小的隔間,擱著一張折疊單人床,進軍感覺有點對不起她了。其實他是首先想到了他自己,太不方便了。當初怎麼就沒有考慮到呢?
換床吧,房間面積不夠。他搖搖頭,表示無奈,然後就半是調侃,半是挑逗地說,算了,算了,反正不是我睡在你的上面,就是你睡在我的上面,這張床夠用了。程渝就羞他,這一羞,兩個人自然就羞到一塊了,一上一下,顛鸞倒鳳。
兩人常常在辦事處幽會,進軍雖然可以很隨意,但起居條件太差,他想帶程渝回家,可程渝死活不肯。
“一天不明媒正娶,就一天不上門。”程渝說這話的時候帶著笑意,好像是玩笑話,但進軍還是看出她脾氣的執拗。
山里的妹子 脾氣上來了,九頭牛也甭想拉回頭。進軍笑笑,他倒也蠻喜歡她的 脾氣的。至于何時能夠“明媒正娶”,他還沒有考慮好呢。
我至今說不出“全民經商”的子丑寅卯,但我對這種做法始終充滿著“懷疑”。人人都去從商,工人不務工,農人不種田?按傳統觀念講,“士農工商”,是否有誤讀,且另當別論,但如果倒過來排列,或者將“商”拎到第一位來,可以嗎?——文建國寫作筆記摘錄
那辰光的倉巷就是商品經濟海洋的縮影。
金光輝發了一筆小財,在倉巷引起轟動,像一把火,點亮了倉巷小市民發財的美好前程。至于他第二筆生意滿盤皆輸,有人說,心不能太黑,有錢得慢慢賺;有人說教書先生,做生意還是不行;還有人說,發財不發財,一切皆是命。你看看!人家紅旗口的廖老板,摩托車騎得嗚嗚的,生意比金老師的大多了,人家怎麼不虧的?人比人氣死人。也有人說,紅旗口是紅旗口,倉巷是倉巷。兩塊地皮,兩重天呢。
真的是人嘴兩片皮,各說各有理。
就在金老師金盆洗手的同時,倉巷里一切具備做小生意條件的家庭卻在自家門口開張了。最簡單的辦法就是在家門口擱一張桌子,上面放有小商品的樣品若干,誰看中了什麼,就拿走,薄利多銷。一天下來,略有小補,混上當天的小菜錢,一般是沒有問題的——就跟後來傳說中的炒股一樣,只要你不想發大財,當天的小菜錢似乎是有把握的。
至于那些能夠當街叫賣,吆喝聲四起的,則肯定是生意做得比較大了,雖然還是小本經營。再做大一點的,就在倉巷菜場周邊的鬧市區,擱上兩塊、三塊案板(隨便什麼門板、木板),佔地面積有三四平米就夠了。
案板上的商品五花八門,但每樣只有一件,路人看中的東西,攤主立馬從身旁蛇皮袋子里掏出來。不夠,好,你等等,我馬上回家去拿。對,三、五分鐘,立等可取。保質保量,包退包換。不想要了?不要?不要,不要緊!買賣不成交情在。混個臉熟。下次來,下次來,歡迎下次光臨!
在倉巷的攤販中最引人注目的當數鄴花。
鄴花如今三十二三歲了,風韻猶存,正是青年婦女的大好時光。她每天把自己打扮得像個小姑娘,貌似二十四五的小媳婦。仔細端祥,就有點兒不協調了。她的攤位比別人的大,吆喝聲比別人的響,態度比別人更熱情,生意自然比別人做得多,做得大。倉巷的人都知道家門口塘的深淺,對她禮讓三分。
鄴花一家子在倉巷,除了孩子讀書不夠爭氣以外,其他方面樣樣佔先,穿靴戴帽總是走在時代潮流的前列。鄴花本人自不必交待,幾個孩子也是,就連朱武也讓鄴花打扮得煞是拉風。
有一段時間,朱武的服裝必備行頭是花格襯杉、喇叭褲,尖頭皮鞋。朱武自己並不看好,我就是一個樸樸實實的勞動人民,穿上這種衣服太顯眼,太出格。我不穿!
鄴花逼著他穿,他仍然不穿。你不穿是吧?你晚上不要上床!或者是你晚上睡隔壁房間——家里反正房間多。
朱武試過一次,不穿,就是不穿!
到了晚上,鄴花果真給他顏色看了。既然你不听我的,你就不要踫我,有多遠,滾多遠!你不滾是吧?你不滾,我滾!好吧?
鄴花主動到隔壁房間睡覺去了。門一閂,任你朱武怎麼敲門也不給面子,大凡遇到朱武不听話的時候,鄴花敲打他的這個辦法屢試不爽。
一天、兩天,朱武可以堅持,到了第三天,朱武就服軟了,也不是什麼光彩的事,為這等事情跟老婆鬧翻了,讓別人家看笑話。“老婆不讓上床(人家可不問為什麼)”,丟人丟大了。罷了,罷了,我穿還不行嗎?
當天晚上,臨睡覺之前,朱武把花格襯杉、喇叭褲全套上,在鄴花面前走一圈。鄴花看得眼楮一亮,還故作矜持狀,不好意思再看朱武第二眼。朱武心里有數,把鄴花往肩膀上一扛,就回到了主臥室。
從此以後,鄴花讓他穿什麼,他就穿什麼,樂得整天什麼事情也不管。他也是甩手掌櫃呢。
鄴花自有一套理論,穿靴戴帽給人第一印象,我們家也不是什麼貴族,不是什麼有權有勢的大戶人家,現在經濟上有了條件,就是要穿得時髦一點,不能讓人家小瞧了我們。你朱武是一家之主,你一出場就代表了我們朱家,就代表著朱家的女主人是個什麼樣的人。本來還有人想欺負你朱武的,看看你的穿戴,誰敢?一切皆在不言中。
“所以呢,你朱武站出去,不僅僅是你個人形象,你是代表著朱家形象,也代表著朱家女主人——我,鄴花的形象。知道麼?”
鄴花最後給朱武上綱上線歸納上了大道理。朱武心想,最後說到底,還是為了你自己,不過道理也不錯。穿什麼就由你定吧,反正我不煩你的窮神!
時間一長,鄴花在倉巷攤販中頗有名氣,她時常表現出一些欺行霸市的傾向性,多少也得罪了一些人。但誰也不否認,她待人客氣也是真的。太爺,奶奶,大大(男女不分),小哥,小妹的叫個不歇。嘴巴甜得,叫人家不搭她的腔,都感到難為情。
她的攤位上常常圍著一大群倉巷的三姨娘六舅母。走過路過,不要錯過。人來路往的就順便停下來看看,適合的就買了,在哪兒買,不是買。
有一個姓周的小商販,是個外來戶。初來乍到的時候,看好鄴花是一個人物,就想和她套近乎,大姐,大姐的叫得親熱。可鄴花看不上他,既是外來的,人長得也不咋樣,沒有心情與他往來。
周老板就懷恨在心,你狗眼看人低。他就一直在找茬子,想治理治理她,讓你識識相,也好讓大家有個公平競爭的機會。不是誰會吆喝,就是誰的生意做得大。
這一天下午,倉巷市場上突然來了幾個沒露過面的小伙子。他們一路逛過來,見到周老板還悄悄地眨眨眼楮,就直接圍上了鄴花的攤位。
鄴花看到的是三五成群的生臉,游手好閑的樣子,不像是逛地攤的,心里就有了幾分警惕。她顧不上招呼了,眼楮珠子滴溜溜地跟著那幾個人轉。可是轉到了這邊,轉不了那邊,她感到事情不妙。正在她左右為難的時候,那邊有人開口了,“怎麼沒有人招呼啊?”
“哦,來了來了。”鄴花趕緊上前照應。
“喲,小姑娘長得不丑嘛!”有人不三不四,嘻皮笑臉地挑逗著。
鄴花剛想發作,那邊又喊了︰“小姐,這個怎麼賣,多少錢一個?”一個小伙子提著一枚胸罩夸張地抖動著。
“這不是明擺著挑逗麼?”鄴花心想,這小嫩雞子玩到老娘頭上來了。
“嗨!你們買什麼?”鄴花心頭想的是,老娘做你們的老娘綽綽有余,你們一聲一個小姐,一口一個小姑娘,看來是成心要與我作對了不是?要打要罵,老娘今兒個就奉陪到底了!
“看看,看看。”那幾個小伙子搭訕著。
“那你們自己慢慢看吧。”鄴花已經表示出不耐煩的口氣了。
“不看了,不看了!稀奇巴啦的,我們走吧,這個老板娘態度不友好。我們換下家。”他們一邊說,一邊就走了。
鄴花望著他們勾肩搭背搖搖晃晃地逐漸走遠了,才突然意識到了什麼,她趕緊查看貨物,少了三個微型電動剃須刀,二把瑞士仿真軍刀,可能還有什麼?她想去追,可勢單力薄,且已經走遠,她只得忍氣吞聲,並不聲張。
晚上回家跟朱武說了,朱武並不責怪她(一般也不敢責怪她)。鄴花可惜剃須刀和仿真軍刀的損失,跟朱武嘰嘈了半天,朱武只是叫她不要怕,下次讓我發現了,看我怎麼來捶他們!
從第二天開始,每天上班時間,朱武不定時地出來溜達兩趟,遠遠地看著。鄴花看到朱武只是會心地一笑,並不相互招呼。攤位上沒有特殊動靜,幾天下來,朱武只當是偶爾踫上了幾個小痞子,也就不放在心上了。十天,半個月依舊平安無事。朱武放松警惕,鄴花也慢慢淡忘了。
又過了幾天,那幾個小紕漏再次光臨,還多了兩個,且直奔鄴花攤位。
來者不善,善者不來。
鄴花已經花容失色,她曉得這次絕對不是幾個小物件的問題了。可朱武已經有一個星期沒有來了,怎麼辦?好漢不吃眼前虧。她主動打招呼,這幾位小兄弟又來啦,這次要買什麼?我有新進的瑞士軍刀,是真正真的,不是仿真的。還有電動剃須刀,純進口的,韓國最新產品,質量上乘,價格公道。
來人听她提起這兩樣產品,心想這個女人鬼精,哪壺不開,提哪壺是吧。好吧,成全你!
一個說,我們今天想看看你的存貨,想多買幾樣。另一個說,打開蛇皮袋子,讓我們見識見識。好的話,我們全要了。這話沒有說完呢,這伙人也不等鄴花答話,已經一涌而上,擅自打開了蛇皮袋。
不遠處,那個周姓小老板一副幸災樂禍的樣子。
鄴花想護住蛇皮袋,可人家哪里容得上她插手,幾個小紕漏正怕她不動手呢,見她上來,一個個喜笑顏開,在她身上屁股上吃起豆腐,揩起油。推推搡搡,拉拉扯扯,踫踫撞撞。轉眼間,把個案板搞塌了,案板上的貨物四處開花。
這個時候的鄴花再神氣,再潑辣,也無濟于事了。她干脆躺倒在地,一邊鬼哭狼嚎,一邊在地上游動。她拿出了女人的看家本領。
還真不要說,她這一手立馬見效,對方一干人馬竟然束手無策,相互對望。不是麼,六七個大小伙子,對付一個婦道人家,而且這女人沒有絲毫的還手之力。
他們正在猶豫,不知道下一步怎麼辦?突然就沖過來一個壯碩漢子,來人正是朱武。他就近一拳打倒一個;再抓起一人衣領,順腿一勾,又撂倒一個;旁邊的人想跑,他腿一伸,又是一個狗吃屎。朱武很隨意,很輕松地放倒了三個。
這一幫子人馬本來沒有斗毆的準備,只是想撈兩個現的,哄哄事,給點顏色給她看看。誰也沒有想到半路殺出個程咬金,其勢洶洶,拳腳厲害,出手不凡,這一群人早就三魂丟了二魂,四處逃逸。
朱武沒有解恨,這還沒有動真格的呢,就沒了?他想追殺一二,但看看鄴花蓬頭垢面,衣服破損,春光乍泄,還睡在地上,不忍目睹,也就無心戀戰了。
鄴花突然間听不到動靜了,睜開眼楮一看,這才“哇”的一聲,真的哭了出來了。她眼淚鼻涕左一把右一把,話也說不上來了。
朱武看得心疼,知道她委屈受大了。他扶起鄴花,再脫下自己的上衣,把小娘子給裹了起來。
圍觀的人越聚越多,丟人現眼的,這不是看我家的笑話嗎?朱武對著眾人凶神惡煞地大吼一聲︰“看什麼看!”如同張飛長阪坡發了一聲“獅吼功”,嚇死夏侯杰,嚇退曹軍百萬。本來圍觀的人就是看笑話的居多,也有表示同情的,他這一聲吼叫,驚天動地,無疑斷絕了一些人的憐憫之意,大家一哄而散。尚有幾個平時和朱武鄴花走得比較近的老鄰居留下幫助整理貨物。
朱武把對方撂倒了三個,鄴花感到真正吃了大虧的還是自己,貨物的損失,可以暫且不計,可自己出的洋相糗大了,讓全倉巷的人都看了笑話。
鄴花在家歇了幾天,有幾個姐妹天天來拉家常,主要是告訴她倉巷市場上的情況,當天听到什麼,大家是怎麼議論的,那個姓周的老板有什麼反應,她已經開始懷疑姓周的了。其他人都是倉巷的,唯有這小子是外來戶,而且自己平時不愛搭理他,一定是得罪他了。日他娘的,老娘心里這口氣不出,死不瞑目!
朱武也已經和兩個弟弟講好,打虎親兄弟,上陣父子兵。你們嫂子被人欺了,就是我被人欺了,你們看著辦吧。
他兩個兄弟和朱武一樣長得五大三粗。老二說,我們姓朱的在倉巷沒有吃過人家的虧,老大你發話,要揪誰,揪誰。放誰的血,要放半斤決不放四兩。老三說,你大哥說怎樣就怎樣,絕對听你的!
揪誰呢,我在等你們嫂子發話呢。朱武沒有好意思說。他說,只要你們有這份心就行了,到時候我先動手,你們看情況說話。
一個星期過去了,鄴花還不能肯定對方是誰,但有一點是肯定的,她唯一不願意搭腔的只有姓周的。要不哪天你先試探試探?她對朱武說。她怕時間一長,黃花菜涼了。連自己都覺得沒味道了。
朱武想想也是,不能讓老婆就這麼白白地吃虧!自己還算是個男人麼?兩人商量,明天就去。由朱武旁敲側擊,敲山震虎,引蛇出洞,讓老婆察言觀色(老婆看人是一等),一經老婆示意,立馬沖了他的家,放了他的血。還省了兩個兄弟的事。
鄴花一星期沒有出門,這一天打扮一新,涂脂抹粉,領著朱武上了倉巷市場。有人老遠的就和他倆打招呼,鄴花笑嘻嘻地應酬著,並不多話。朱武則是黑著個臉,對他人視而不見。
他倆徑直上了周老板的攤位。在他們的身後竟然自發地跟著一批人馬,全是準備看熱鬧的。人家軋出了苗頭,看今兒個這陣勢,肯定有好戲看呢。
姓周的猛然看到朱武他倆站在自己面前,還是吃驚不小,下意識地打了一個寒顫。俗話說,為人不做虧心事,不怕半夜鬼敲門。他見鄴花滿臉堆笑,笑容可掬;朱武滿臉殺氣,令人生畏。一個紅臉,一個白臉最可怕,因為這說明他倆商定好了,糊弄不得,看來今天是凶多吉少,在劫難逃了。
朱武從屁股後面抽出雙節棍朝他的攤位一撂,甕聲甕氣地問︰“認識我麼?”
“久仰久仰。”周老板點頭哈腰。
“認識它麼?”朱武不動聲色,窩起嘴巴向雙節棍挪挪。
“二……二,雙——雙節棍。”周老板的底氣已經明顯不足了。
雙節棍的滋味雖然沒有嘗過,但誰不知道它的厲害?吃兩棍子倒是小事,皮爛骨裂,躺個百二十天的,站起來又是一條好漢。要是用那連接兩棍之間的鐵鏈在頸杠脖子了一夾,要你死,你就不要想活了。他望望朱武,望望鄴花,再望望圍觀的人群,不知所措。他的冷汗已經悄悄地出來了。
好漢不吃眼前虧,強龍壓不過地頭蛇。何況我不是好漢,更不是強龍。唉,我逞哪碼子強呢?原先也只是斗斗氣,沒有想到事情給鬧大了。可他朱武又是怎麼知道是我搞的鬼呢?他們應該沒有任何根據的。想到這里,他又出現了一點僥幸,是不是他們在詐唬我呢?
雙方出現了僵持局面,一派沉默。圍觀的人也沒有一絲聲息,一個個憋住氣,靜觀事態發展。
“怎麼了,是不是要我說出事情的真相啊?”朱武一邊說,一邊揮舞起雙節棍。雙節棍離開周老板的鼻尖子只有三公分,稍有大意,鼻子就玩完了。
周老板這下子吃不消了,他後退了一步,下跪,等著朱武發落。是打是罰,反正我認栽了。
“你這個慫,硬不起來啦?”鄴花上前一步給了周老板兩個耳括子。她見對方汗毛還沒有踫到一根就已經認慫了,不是他,是誰?眾人听了真切,也看了真切,幾道紅杠杠,眼看著就暄起來了。
“東西,留下。人,給我滾!”朱武右手拿著雙節棍,在左手腕上敲了敲。朱武見他沒有反應——不知道是嚇昏了,還是十分地不情願——就用雙節棍支起他的下巴,說:“喂,周老板,說你呢。東西留下,人,給我滾!”聲音仍然不大,但清清楚楚。
朱武此刻是勝者,勝者為王,勝者有勝者的氣魄。他今天的脾氣出奇的好,他可不願意像小娘們那樣撒潑。
這一次姓周的听清楚(想清楚)了,他躬著腰鑽出了人群,大氣不敢出,一溜煙地跑了,東西不要了,東西算什麼,小命要緊。
鄴花沒有想過要周老板留下東西,而朱武頭腦清醒得很,沒有想到這個夯貨一點也不夯呢,可是她嘴上還是嗔怪朱武,“你就這麼便宜他啦?他的耳刮子還欠幾個呢!”
“好了,好了。花兒,得饒人處且饒人。”朱武說得親切,充滿著勝利者的喜悅。他正暗自得意呢。他也說不清楚,怎麼突然就有了這麼一個念頭。
“喲,肉麻,肉麻!”圍觀的人听朱武叫得親切,也有人學舌,“花兒”“花兒”地叫得歡。大家看得出,今天他們贏了,開開玩笑,絕對沒問題。
朱武和鄴花咬耳朵,肯定是在講為什麼這麼做的道理。鄴花是第一次在朱武面前顯得多麼的乖巧,而且是當著眾人面。
旁邊的人看他們靠得很近,就是臉貼臉了,有人喊,“親一個,親一個!”
“親什麼親?家去跟你老媽子親去!”話才說出口,鄴花自己先笑了,心情好了,什麼話說出來都是好听的。
“來來來,案板上的東西,一人拿一件。我家老板說了,大家一起高興高興,以前多有得罪的地方,今後還請大家多多包涵!”鄴花就是一個老板娘,今天發財,就與人為善,廣種福田了。
多數人起哄,一人一樣,外塊,不拿白不拿。也有潔身自好的,悄悄地走人。人在做,天在看。不明不白的東西,不要為好。
鄴花和朱武得勝回朝,滿載而歸。在回家的路上,朱武背著一大包貨物,哼吱哼吱的,她就在旁邊打氣︰“好好表現,回家有好酒侍候!”
“酒後面是什麼?”朱武接上來問。
“‘九’後面是什麼?”鄴花深情地看著朱武,越看越英武,越看越喜歡,“你自己不知道?需要我教你麼?你個夯貨!”
那個晚上,鄴花自然是把朱武服侍得美美的了。
鄴花今天好像才第一次認識朱武,原來一直罵他夯貨的,剛才發現他的門道可精著呢。不聲不響地賺了一大筆,還在眾人面前落得一個大人情。
她想,自己那兩個嘴巴子倒是額外地賺到了。他姓周的活該!也實在是氣不過,打了就打了,早知道他這麼不經打,應該多甩幾下,不打白不打。她得意地哼哼兩聲,充滿著快意。
朱武今天也很得意,本來是想把周老板揍一頓了事的,不是斷胳膊就是斷腿,起碼也讓這小子面相破損,沒有什麼好客氣的!可是他一見那案板上的東西突然就來了靈感,改變了主意,再看看周老板那一副慫相,又動了惻隱之心。打一頓不能解決什麼問題,萬一打壞了,還不賠償?自己也是三十好幾的人了,不能老是沖沖殺殺的,不如撈個實惠,比什麼都強。
從此以後,鄴花的生意越做越火紅。
半年以後,鄴花喊,著實吃不消了。夏天驕陽似火,冬天寒風凜冽。她就跟朱武商量,考慮著家里的房子反正有的是,拿出一間置換,面積比對方的大出三倍,盤下一個小門面房。朱武自然沒有多話。
門面房就在倉巷菜場旁邊的十字路口,坐北朝南,人來人往。從此之後,鄴花就常常坐在門面房門口曬太陽,磕瓜子,瞎嚼蛆,看笑話,熱熱鬧鬧。夏天有風扇,冬天有火爐。小日子過得有滋有味,生意做得紅紅火火。
那次喝酒,我好像是故意喝醉的,只有喝醉,心里才痛快。是因為曉霞,還是因為達瓦?我不知道。達瓦的不幸遇難,是我終身的苦痛。她是在我的懷里飛上天國的。——文建國寫作筆記摘錄
青稞酒喝習慣了口感好,爽口,微甜微酸,喝的時候覺得爽,喝多了(因為“輕敵”),後勁上來了一樣,甚至比白酒醉得更深沉更長久,不容易恢復。
重返瓊結,文建國喝高了,一醉就是兩天。那次文建國做好了醉酒的準備,他早就想醉一次,想嘗嘗醉酒的滋味,也可以用醉酒作掩蓋,發泄一下自己平時不可輕易暴露的思想情緒。我又不是聖人,我也是一個有血有肉的凡人,我憑什麼就不能喝醉呢?
下意識里,他可能是想,你曉霞天天喝,常常醉,我難道就不能醉一次麼?“今朝有酒今日醉,明日愁來明日愁。”這是他作為一個三十出頭的男人,第一次有意識地放縱自己了。
喝酒之後的兩天,他沒有離開宿舍半步,渾身散了架子似,什麼也不想吃,什麼也不想做。老話說,借酒澆愁。原以為多喝點酒可以忘記憂愁的。其實不然。明朝李開先先生早就有話在先“只恁以酒澆愁,愁不能遣,而且日增。”文建國正是這樣,醉酒以後,他更是整天胡思亂想。
這次援藏,有離家出走的味道,其實也是他第一次援藏動機的延伸和拓展。他內心充滿著苦澀,卻又難以向外人道也。《傀儡家庭》里的娜拉作為一個不能自食其力的女人,她的出走,結局是可悲的。“不是墮落,就是回來”。那麼我的出走又意味著什麼呢?不知道。
文建國將出走前後的經過,認真地梳理一遍,發現越理越亂,非但沒有找到答案,且又徒增新的煩惱。他無法解釋,或者說,他沒有勇氣坦白,自己再次援藏與達瓦究竟有沒有關系?“是”或“否”?用一個字來了結。其實世界上的事情有時是無法用一個“是”或“否”能說得清楚的。
他記得達瓦與自己的通信,每次首頁的信箋上都有一首倉央嘉措情詩,一遍藏文,一遍漢文。正是達瓦的介紹,讓他知道了西藏還有倉央嘉措這麼一位向往自由和愛情,勇于追求真愛的曠世奇才。
身為第六世達賴喇嘛竟然被譽為“世間最美的情郎”。“喇嘛”“情郎”,這兩個單詞放在一個人身上是多麼的……文建國找不出一個適用的形容詞,但他感覺到這兩個單詞在倉央嘉措身上得到了完美的體現,似乎倉央嘉措本來就應該是這樣的。
在達瓦的影響下,他也能夠背誦幾首倉央嘉措情詩,這在當時的內地是十分罕見的。
——最好不相見,如此便可不相戀。最好不相知,如此便可不相思。
——夢淺情深, 不過去的河留給來生。
——回眸一笑嫣然嬌,斷魂飄搖上碧霄。願與卿卿兩相歡,不發毒誓不肯饒。
他最欣賞的是,“住進布達拉宮,我是雪域最大的王。流浪在拉薩街頭,我是世間最美的情郎。”真的是要多大氣魄,有多大氣魄;要多少瀟灑,就有多少瀟灑。可惜他只有望洋興嘆的份兒。雖然在內心他對達瓦抄錄給他的詩很珍惜,很贊賞,很認同,可他不敢在給達瓦的回信里表現出絲毫的“唱和”意識。
他自我調侃,我不可能“是雪域最大的王”,所以也不可能“是世間最美的情郎”。可這種話是萬萬不能說給達瓦的,否則那“口舌官司”將沒完沒了。他刻意回避著引發達瓦產生誤會的種種可能。他也告誡自己,不要自作多情,那只是達瓦同志作為一個藏族少女對美好愛情的憧憬而已。
達瓦每天來看他一次,幫他煮點稀飯,談談心。達瓦是不可能了解建國的心事的。她一來,宿舍里就充滿著達瓦的歡聲笑語,建國的心情隨之變得開朗。達瓦一走,文建國又陷入了沉思,甚至越發痛苦。
這沉思的內容有時就停留在剛剛離開的達瓦身上。達瓦是越來越美麗了,憑文建國的文學功底,他無法描述和刻畫達瓦的美麗。純粹借用前人的措辭,他擔心會玷污了達瓦在他心目中的形象。那就不要勉強地說出來,不要勉強地寫下來,就讓一個鮮活的達瓦,烙印在腦海里,定格在心靈上好了。
當然他還想到曉霞和寶貝女兒文婕。
為這次援藏,曉霞為建國準備了很多吃的,用的。這一切對建國來說,已經平淡無味,他認為是理所當然,完全沒有第一次援藏時的浪漫和欣喜。只是看到一本斯諾的《西行漫記》,建國才有了一絲絲感動,他仿佛可以看出曉霞花費了一番心思,是鼓勵他文建國可以有一個當代版的“西行漫記”?人家斯諾先生不遠萬里,從美國到中國,你文建國也僅僅是從甦南到西藏而已,這又是不可相提並論的。
文婕在與建國道別的時候,哭得很傷心,“爸爸”“爸爸”的叫喊聲撕心裂肺。建國心里很不是滋味,難道她小小年紀也能意識到這是一次較長時間的別離?事情輪到自己頭上,才有了切身感受。自己的父親生養了四個子女,四個孩子全在外面飛過了,而自己和大姐還在飛著,且大姐生死不明,那父親的感受是什麼呢?
想到曉霞的時候,則是痛苦與不解並存,到達目的地已經是第五天了,他的第一封信寫好,但還沒有發出。他不滿意已經寫在紙上的言語,詞不達意,或者是言不由衷。好的是在到了澤當的第二天,他就與曉霞通了電話(與第一次援藏時的待遇不同了),告知平安。這從禮節上說得過去了。可他怎麼僅僅是想到“禮節上說得過去了”呢?與妻子之間難道僅僅是用“禮節”一詞,就可以一帶而過的事?他為自己產生這樣的想法深感不安,這里面總有什麼地方不對勁了。
第一學期,建國在乃東縣中學兼課。乃東縣中學就在地區所在地澤當鎮,生活和工作輕松、便捷、安逸。
按照原訂工作計劃,從第二學期開始,文建國作為隊長要用一年的時間走遍所轄縣探望援藏老師。
山南地區有12個縣,除了乃東在地區所在地外,鄰近的扎囊縣、桑日縣和瓊結縣等,已經陸續去探望過了,三個邊境縣,也已經跑了錯那和洛扎兩個縣,只剩一個浪卡子縣和偏遠一點的曲松縣、加查縣、貢嘎縣、隆子縣、措美五個縣。
有達瓦陪同下鄉,行程輕松愉快。文建國後來回想起來,那相當于若干次免費旅游,只不過是條件相對艱苦而已。但在那時候,他已經享受到專車的待遇,艱苦不艱苦也就不值得一提了。
文建國在達瓦的陪同下,一路走馬觀花,遇山觀山,遇水賞水。達瓦是個不錯的導游,雖然好多地方她也是第一次去,但她做足了功課。比如到錯那縣,她就重點解說了倉央嘉措。在車上,她即興朗誦了幾首倉央嘉措的情詩。這里是倉央嘉措的故鄉,這一些情詩都是她曾經向文建國介紹過的。她還表示了對邊界糾紛的擔憂,當年的“克節朗戰役”,為中印邊境自衛還擊作戰全面勝利奠定了基礎,但邊界問題總是一個問題。
到了援藏老師所在的縣城中學,文建國與援藏老師談心、開會、听課,走訪了解情況。達瓦就到縣文教局順帶檢查工作。
文建國第一次援藏時就知道,在山南地區,是否是高寒縣之差別對內地人來說,相當于天壤之別了。他所在的瓊結縣,包括今天所在的地區行署所在地澤當,其他條件不談,僅僅是“高反”,一般人是能夠接受的,而那些4500公尺上下的區域,長期蹲下去,就是什麼活也不干,也是一種折磨,是對身體的一種傷害。
據在錯那縣支教的老師反映,那里的海拔近5000。環境惡劣、高寒缺氧、下雪跨度七個月、最低氣溫達零下三十多度、八}月吃不到綠色蔬菜。
有一位孫老師跟文隊長講了自己的故事。
一個人在距縣城一公里多的山坡下的學校支教,教室內空無一物,學生席地而坐,窗戶無玻璃,課堂里冷得發抖。他使用的黑板,是一塊粗糙的原生態木板。
後來他依靠當地駐軍,自己動手制作了黑板,窗戶配上玻璃,還建造了縣里唯一的一塊水泥籃球場。同時他還負責購置了縫紉機和理發工具,利用空余時間為師生和部隊戰士縫制衣被和理發。
他說,寒冷和食物的短缺都不怕,最難熬的是孤獨。第一年三個月的寒假,一人住在學校,沒有電,沒有烤火材料,沒有報紙,整天沒人說一句話,度日如年呢。
建國請他今年寒假到澤當來,我陪你。
他回答說,不啦,人在陣地在,不就是兩年嗎,還有一個寒假了。
多好的老師啊!訴苦歸訴苦,誰說不是充滿著革命的樂觀主義精神,誰說他們不是當代最可愛的人!
孫老師除了支教的本職工作,給學生上漢語課,培訓藏族教師的中學數學之外,還配合縣政府下鄉搞人口普查、落實生產責任制等。騎馬上路,一口雪,一口壓縮餅干,不但是艱辛,而且是路途險峻,時刻都有生命之虞,稍有不慎,就滾到山溝溝里玩完啦。他甚至還曾冒著生命危險,給一藏族學生輸血200毫升。
文建國在錯那縣多待了一天,還特地向他的校長兼支部書記建議學校黨支部優先解決孫老師的組織問題。他能夠理解,入黨對這些同志意味著什麼。
像錯那縣這種情況是特例,是唯一,建國沒有發現第二。像如此艱苦的生活和工作條件,非鋼鐵意志的人是無以勝任的。文建國自豪地為援藏教師的品格作出了定義。
轉眼已經到了6月,于文建國而言,那是一個黑色的6月。
那一次文建國和達瓦乘吉普車到浪卡子縣。司機是一位長得很壯實的,叫多吉的藏族小伙子,沉默寡言。不,也許是達瓦一直說著話,沒有給人家機會。車子從澤當跑出去個把小時,建國的高原反應又開始了。
浪卡子是文建國走訪的最後一個邊境縣,也是高寒縣。前面跑下來的感覺是,只要海拔到了4000米,文建國肯定有反應。達瓦笑他是“4000恐懼癥”。她說文隊長的腦袋比我的手表管用——她的手表有表示海拔的功能——我只要看文隊長臉上的表情,就知道我手表上指示針已經上了4000,已經多次了,誤差在30上下。
浪卡子縣是山南地區海拔最高的縣,平均海拔4500米,在這樣的海拔高度,援藏老師僅僅是生存著,就是了不起的奉獻,何況他們還工作著。從澤當到浪卡子縣距離230公里,途經羊卓雍措,簡稱“羊湖”,按照藏語的意思,就是“上面牧區的碧玉湖”。
被達瓦一說,文建國頭疼減輕了不少,也笑著調侃道,如果不是當隊長的話,我就還在瓊結蹲兩年,哪兒也不去,不受這個洋罪。
“我看我們文教局局長不歡迎你第三次來援藏了。”達瓦說。
“為什麼?”文建國不理解,以為她在批評自己叫苦了。
“你如果第三次再來的話,人家局長的位子不要讓給你了?”
“嘿嘿,那好,我向毛保證,我不來第三次了。”說話一開心,高原反應減輕了不少。他又想到,這樣說有點不妥,望望達瓦,還好。
多吉已經說話了,“我看啊,未必。有達瓦這樣的美女陪同,又能干,人又好,又至今沒有找到另一半呢。”他一邊說,一邊從後視鏡里看看坐在後排的文隊長和達瓦,生怕玩笑開過了頭,又說,“當然還有我,一個叫多吉的小師傅也是挺不錯的。”
文建國見他轉彎轉得快,無傷大雅,就順水推舟,轉換了話題,“多吉,你的名字在藏語里是什麼意思?”
“金剛。佛教里不是有四大金剛嗎?”
“那你是第幾金剛?”達瓦也插話上來了。剛才有可能引發的尷尬化為烏有。
“嗨,我哪知道我是第幾呢,我又不懂。我只知道四大金剛又稱四大天王,是很有本事的神。”
“今天中午,我想吃羊湖的裸鯉魚,看看你有沒有本事搞到?”達瓦很會做文章,用激將法鼓勵多吉準備午餐了。她知道裸鯉魚是羊湖的特產,由于羊湖湖沿有許多湖汊,蜿蜒伸進群山之中,湖中有20余個小島,島嶼上牧草肥美,當地的牧民們用牛皮船將牲畜送到島上放牧,在牲畜膘肥體壯的同時,湖水中浮游生物類繁多,為湖中魚群提供了豐富的食料,是一個天然的魚庫。這里裸鯉魚魚皮簿、肉嫩、味美,車子走到羊湖,不吃新鮮的裸鯉魚,對不起文隊長。
“向毛保證,今天肯定吃到裸鯉魚,而且就算我請客。這幾個月,我跟你們轉了不少地方,今天一定由我請客。”多吉說,“雖然我不吃魚,但我一定讓你和文隊長滿意。”
“好 ,有人搶著請客,不吃,白不吃了。”達瓦很得意,一句話,不但有魚吃,還有人請客了。
達瓦介紹,羊湖已經是浪卡子縣境內,它與雅魯藏布江只一山之隔,直線距離僅6公里。它是西藏高原上的“三大聖湖”之一。這時的文建國已經有了高原反應,顧不上“之二”“之三”了。至于其他的介紹,文建國左耳進,右耳出,迷迷糊糊的,只看到周圍四面群山環繞,湖光山色,景色如畫,宛如人間仙境。
達瓦正好在說,民間傳說,羊湖是天上一位仙女下凡變成的故事。建國看看湖水,一塵不染,藍得透明,藍得純淨,藍得讓人心顫。再看達瓦,他心里在說,你就是仙女下凡呢。
建國坐在車子里不想動,可多吉安排了午餐,而且是達瓦親自督辦的,不吃還就不行了。沒有口味也要吃。他知道一般的藏族同胞不吃魚,達瓦反正是例外。
兩條四五斤重的裸鯉魚被抹上了鹽巴在松枝上干烤,不一會兒,烤熟的裸鯉魚被多吉用藏刀肢解成幾大塊,捧給了達瓦和文建國,再分別遞給他們一人一根削掉皮的樹枝。文建國已經聞到了香味,而達瓦已經“開吃”了。
羊湖湖水清澈明淨,溫柔靚麗,寧靜聖潔。
“就永遠生活在羊湖湖畔,終身無憾。”達瓦眺望著遠處的山巒說,“文隊長,你願意嗎?”
文建國分明注意到她眼楮的余光掃描了過來,也許只是他自作多情,他佯裝沒有听到,眼楮盯著天上的白雲,好像全神貫注,又好像如醉如痴。
他看到了一幅山水人物畫︰湖光山色,藍天白雲,一位姑娘席地而坐,齊肩秀發,頸項上一圈墨紅的佛珠映襯著她皮膚的潔白光亮;她裸露出的一段縴細的手臂,和她手持的一桿樹枝一樣細膩白嫩;樹枝戳著一塊烤出晶瑩透亮魚油的微黃鮮嫩的魚肉,正在被她送往微微啟開著的朱唇皓齒。
文建國只會用《秀色可餐》來定位,他用上了書名號——他看到了一幅油畫,可惜自己不是畫家,也不是文學家,也沒有帶相機可以抓拍。他自己也同時微微張開著嘴巴,可他的眼楮已經定格,他拿著的魚塊,在手里的樹枝上微微顫動。
多吉的出現,打破了他的痴迷。文建國收回目光,向多吉笑笑,問,還有什麼好東西?
“還有一瓶酥油茶。”多吉抬抬手上拎著一個水瓶,他剛剛從老鄉那里打來的。
達瓦遞給多吉一盒餅干,問文建國,魚的味道怎麼樣?
文建國這才意識到,魚還沒有吃呢。他剛剛從先前的情境中走出來。既然是“秀色可餐”,他好像也已經吃過了。
到了浪卡子縣城,一切按部就班,在縣招待所住了兩宿。第三天6月24日星期五,返回澤當。
上車的時候,達瓦讓文隊長坐在前面,幫他將座椅放下,再為他系上安全帶,說,辛苦了兩天,睡一覺就到澤當了。我可不想看到你“4000恐懼癥”的樣子。
文建國不好意思地笑笑,接受了她的好意。多好的姑娘,善解人意,誰娶了她,是誰的福分呢。
昨天夜里下了場透雨,空氣格外清新。車子出了縣城,沿著盤山公路的沙石路面前行,只听到車輪與地面沙沙的摩擦聲。往來的車子不多,大地是安靜的。一路上,不停地下著零星小雨,前方山腰上,霧氣繚繞。
文建國想到這是在仙境里穿行,很想寫幾句詩什麼的,可一句也沒有想成,他就眯著了。眯著眯著,就開始了他的噩夢。
突然,車子一個急剎,他驚醒了。他看到多吉一個緊急右拐,他的身子隨之扭曲著,又看到多吉準備左拐的時候,他感到車子騰空了,翻滾了,他失去了知覺。
路邊的地基,經過大半夜雨水的浸透,已經出現了松軟下陷的險情,可正是在這個節骨眼上,多吉會車,右拐再左拐,沒有拐過去,滾下了山崖。
等文建國醒來的時候,他的意識也恢復了,他還躺在副駕駛的椅子上,車子左後傾,建國一動,車子就搖晃。多吉已經不知去向,他喊著“達瓦,達瓦!”後座上傳來了達瓦呢呢喃喃的聲音。
他小心翼翼地爬向後座,達瓦整個人已經離開了座位,而她的脖子卻擱在從窗外伸進車廂的石頭上,她的頭上臉上脖子上已經血肉模糊,血還在流,脖子上的佛珠不見了蹤影。
文建國掏出手帕想捂住她的傷口,但她出血的地方太多,建國脫下外衣,把該扎的地方統統扎起來,但鮮血還是像捂不住的泉眼,不停地向外浸淫,他束手無策。
“我冷,抱——我。”達瓦一邊呻吟,一邊抖抖索索地說。
“達瓦,堅持住,你不能睡覺。多吉肯定是找人求救去了。”建國抱著達瓦,擱在自己的身上,理理她的頭發說,“我唱歌給你听吧。”“不要總說窮結,窮結,使我思念窮結的姑娘。……”
唱得好听嗎?達瓦點頭,說,“送——別”。
建國唱︰“長亭外,古道邊,芳草碧連天。晚風拂柳笛聲殘,夕陽山外山。……”建國唱了第一節,唱不下去了,太傷感了,建國不能自已,淚流滿面。
“愛,愛你!”達瓦撫摸著建國臉頰上的淚水,將他的手放在自己的心髒部位,她的手掌了也覆蓋上了。
“達瓦,你一定要挺住,”建國幾乎一字一句地說,“等你把傷養好,我帶你到江南,到江州。還可以順便到上海,那是世界有名的大都市。我們那邊的風景也是很美的。”
“我再背倉央嘉措的詩給你听。听好哦,不要睡著了,我背錯了,你要指出來的。”建國強迫自己露出一絲微笑。“曾慮多情損梵行,入山又恐別傾城。世間安得雙全法,不負如來不負卿。”
可是,此刻的達瓦已經不能與他唱和了,她肯定知道自己快要不行了,她摁了摁建國的手背,一字一頓地說︰“建——國——吻……”不,她根本沒有聲音,只是嘴唇的一張一翕。
建國顯然愣了一下,但他還是讀懂了她的“唇語”,深情地吻了下去,達瓦已經沒有了氣息。文建國一時天昏地暗,也癱倒了下來,不省人事。
達瓦還在他的懷里。
達瓦走了,在西藏的最後一年里,我的靈魂似乎跟著她走了。我永遠記住了一首小詩《在那東山頂上》。——文建國寫作筆記摘錄
文建國心力交瘁在醫院躺了近一天一夜方才甦醒。他的身體並無大礙,只有些許皮外傷,可每每回想起那怵目驚心,慘不忍睹的車禍場景,就痛不欲生。
文建國大難不死,這個“不死”是達瓦所賜。可是,與其讓你達瓦死,還不如讓我建國死,或者干脆讓我和你一起死,不也就罷了!
既然已經車禍,兩個人一起死才是最理想的結局。也許上了天國,沒有人來區分我們誰是藏族,誰是漢族,沒有那許多條條框框的清規戒律。我們就是平平常常的一對,手攙手一道步入天國的青年男女。那多好!就是小時候母親帶他看的電影里唱的那樣,“彩虹萬里百花開,花間彩蝶成雙對。千年萬代分不開,梁山伯與祝英台。”
車子 轆到山腰,被幾塊大石頭阻擋住,石頭撞碎了窗子玻璃,撞擊著達瓦的頭顱,劃破了達瓦的頸項。達瓦不治身亡,身上還有多處骨折和扭傷。車子後座上,左右兩邊都有她的血跡,那串墨紅的佛珠散落在車廂里。難以想象,車子翻滾時,達瓦經歷了何等驚心動魄的痛苦和熬煎。
文建國的內心充滿了自責和內疚,不知道自己應該做什麼,應該怎麼做?他只是每天晚上睡覺前,一定站在室外,無論什麼天氣,下雨,下雪,刮風,他總要對著月亮升起的方向,誦讀倉央嘉措的情詩《在那東山頂上》。這是他自定的一堂晚課,自覺地接受遠在天國的達瓦給他的精神洗禮。每天一次,一次三遍,380個夜晚,從無間斷。夏秋冬春,一直到來年的夏天,援藏結束。
——在那東山頂上,升起了潔白的月亮,美麗姑娘的面容,浮現在我心上。
有時候他的誦讀會變成吟唱,還是那四句情詩。他自編自唱,唱到哪,編到哪;編到哪,唱到哪。雖然不著調,可他堅持著。
他期待著東山頂上出現達瓦的身影︰一彎新月是達瓦光彩秀長的眉毛,上弦月恰似達瓦的半身倩影,一輪滿月是達瓦明媚的臉龐。總之,達瓦就是心中的月亮,就是心中的女神。
文建國的誦讀或吟唱,是呻吟,是哀嚎;是空靈,是神秘;是高亢,是粗獷;是柔美,是細膩;是升華,是涅。一切都已時過境遷,有的只是物是人非的蒼涼和苦楚。
後來有張千一為《在那東山頂上》譜曲,並在歌壇上流行。對歌手的演唱,文建國不以為然,感覺那歌聲缺乏韻味,缺乏倉央嘉措來自高原的曠遠的深沉的空靈境界。
援藏的最後一年,文建國作為一隊之長,他堅持跑完了12個縣。他已經沒有了“4000恐懼癥”,只有達瓦遇難的陰影始終徘徊在他的腦海里,讓他在剩下的旅程中索然無味,沒有歡樂,沒有那種心有靈犀的感覺。一切都是例行公事,一切都是公事公辦。
遇有同樣的事情,他首先想到如果是達瓦,她會怎麼處理?再坐吉普,他會關照每個人,一定要系上安全帶,後排的也要系!否則堅決不能開車。了解他的人,會心一笑;不了解他的人,說這個文隊長有點迂腐。
多吉常常是默默地一絲苦笑。他也悔恨,如果那天讓達瓦系上安全帶,事情就會好得多。坐在後座也要系上安全帶,也成為多吉的一條“清規戒律”,否則他堅決不開車。
到了第二年6月24日達瓦周年忌日這一天,文建國跟局領導仍然要了多吉的車子,開到拉薩市南郊拉薩河雅魯藏布江江口,他讓多吉留在車上,自己手持洞簫,獨自一人走向水邊。
一年前的今天,早晨還和達瓦在一起吃早飯,然後有說有笑地坐在多吉開的吉普上,怎麼不到一個時辰就陰陽兩隔了呢?達瓦的音容笑貌歷歷在目,尤其是那幅《秀色可餐》的山水人物畫,此刻又呈現在眼前。達瓦,我的達瓦!我怎麼就不能對你再好一點呢?如果我當時回應了你,願意“永遠生活在羊湖湖畔”,那會怎麼樣呢?揪心的痛!
他坐在一塊石板上吹奏洞簫,洞簫上系著一方白色手帕在隨風飄蕩。第一首《達瓦卓瑪》,三遍;第二首《送別》,三遍。建國已經淚流滿面,渾身發寒似的收縮著。本來他還想去拜望索郎縣長和柳院長的,但這一天,他實在是沒有這個勇氣了。就是在平時,他也沒有勇氣向別人打听兩位老人的情況。
文建國憋屈了一年的淚水,像拉薩河水,像雅魯藏布江水不停地流淌。
文建國把洞簫緩緩地放入雅魯藏布江,他跪向洞簫漂流的方向,看著洞簫一轉眼就沒有了蹤影,白色手帕也只是閃現了一下。他磕了三個頭,祈禱著洞簫能夠漂流到達瓦的身邊,永遠陪伴著她,給她伴奏《達瓦卓瑪》,伴奏《送別》。
文建國從此不再有洞簫。
文建國剛剛起身,發現多吉也跪下磕了三個頭。
多吉不知道文隊長今天來干什麼,看他帶著一根棍子(不知道那是什麼),不放心,就一直尾隨著文建國。剛才他听到,看到文隊長的所作所為,突然就想到去年的今天,他全明白了。
那天是他開著車子來送達瓦最後一程的,達瓦火化以後,就是從這里走進了雅魯藏布江。可憐了有情有義的文隊長,達瓦在天之靈會感到欣慰的,你有一位漢族漢子愛著你。文隊長真的很愛你的,我已經看出苗頭,但我不理解,你們為什麼就不能想愛就愛呢?
文建國很快就得回江州了,要不要去探望達瓦的父母?他很是糾結。去吧,尷尬的局面怎麼收拾,不去吧,與情與理都無法交待。這一次他找來了多吉,與他商量,請他出主意。
多吉說,我也不懂。要不問問前輩?文建國不想擴大影響,還是請多吉陪同,要打要罰,就硬著頭皮,听任達瓦父母的處置吧。否則我怎麼忍心回內地呢?他請多吉幫助購置了禮品,在返回內地的前兩天到瓊結負荊請罪。
在瓊結,在達瓦家里,文建國一見到了柳院長,即長跪不起。柳院長卻抱住文建國哭得淚人一般。這種場面建國哪里經歷過,想想和達瓦生前的交往,悲從中來,無以復加。幸虧還有多吉在旁不停地勸解。
告別之前,文建國將事先寫好的內地的地址交給柳院長,請她和索郎縣長在方便的時候來家里坐坐,長住,短住,一切听便。
柳院長拿出一個捆扎得嚴嚴實實的小紙盒,關照文建國,這是達瓦的遺物。我的眼淚已經流光了。可能由你保存是最適合的。
文建國不便打探,知道肯定與自己有關,只有先收下。索郎縣長到拉薩開會去了,不能見面。建國說不清,是有幸,還是不幸?臨走時,建國主動擁抱了柳院長,兩人無聲抽泣。這一別,真的不知猴年馬月能夠再次相見?
當天晚上,建國打開了達瓦的遺物——五本《達瓦日記》。柳院長交給我,自有她的道理。建國讀了個通宵。
日記是從1976年8月7日(星期六)開始的,是用漢語寫的。她在第一篇日記里寫道︰
——今天見到了從江南來的四名援藏老師,那個最年輕的文建國老師溫文爾雅,像個大哥哥。他個子挺高,長相端莊,說話得體。為什麼我沒有這樣一位大哥呢?晚上父親請援藏老師喝酒,我唱了《達瓦卓瑪》。已經有好長時間不唱歌了。
本來已經中斷了的日記,怎麼今天突然有了繼續寫日記的沖動?說不清。“恰似東山山上月,輕輕走出最高峰(倉央嘉措)。”呵呵,跟著感覺走吧。不要問為什麼。
1976/9/1星期三——馬上要開學了,今天去向援藏老師道別。特別關注到文老師,多看了他一眼,他就露出窘相,特別有趣,特別可愛,特別有意思。怎麼跟一個姑娘家講話,臉就紅了呢?
1977/2/17星期四(除夕)——大雪封路,沒有回瓊結。學校為我們藏族同學過大年。菜肴很豐富,有人搞來了青稞酒,我們一邊喝酒,一邊載歌載舞。我怎麼突然就想到了在瓊結過大年的援藏老師,他們也是有家不能歸呢。那個文建國文老師還好嗎?
1977/7/31星期日——今天和文老師學了一個詞,“得了便宜還賣乖”。他羨慕我工農兵學員的身份,他當年則名落孫山。他是一個有故事的人(我猜的),我與他會有故事嗎?不知道。但他竟然連“倉央嘉措”是誰都不知道,看來我應該多向他宣傳普及。既然是來援藏的,就應該多了解了解我們西藏的歷史和文化才好。
1978/7/17星期一(這一天的日記里面夾著一頁信箋,打開一看,正是文建國自己的手筆。信箋和她這一本日記本一樣,已經泛黃。建國又看到了“達瓦的眼楮”,有些調皮,有些狡黠,還充滿著愛意)。
她在日記中寫道——下午去和援藏老師道別,建國(她第一次將文老師寫成了建國)用洞簫吹奏了李叔同的《送別》,和他不知道“倉央嘉措”一樣,我對李叔同也是一片空白。
李叔同的《送別》,讓我傷感。與建國臨別之際,他為什麼吹奏這麼一首小詩呢?難道他和我一樣傷感?真是“人生難得是歡聚,唯有別離多”啊!“問君此去幾時還,來時莫徘徊。”建國,建國,你以後還能再來西藏嗎?如果你能再來西藏,我又會怎樣呢?不管怎樣,我希望能夠再見到你,如果我到內地一定會去找你的。
1978/11/12星期日——今天第一次冒昧給建國寫信發信。不知道他回到家鄉一切可好?每天都哼唱《送別》,看來我與《送別》是難分難解了。思念的感覺也與日俱增。可是我為什麼思念?有結果麼?我知道這樣不妥,可我無法不去思念!我怎麼就不能忘掉他?難道這是人們常說的“一見鐘情”?可能只是我的“單相思”吧?
1978/12/11星期一——給建國的第一封信已經一個月了,還沒有收到他的回信。昨天在家問柳院長,我的民族那一欄可不可以更改?她問改成什麼?我說漢族。她罵我異想天開。其實改與不改,又有什麼呢?我又問,援藏教師怎麼有那麼多的清規戒律?這樣不能,那樣不能?她說我小孩子家不懂。咳,我已經快20歲了。哼!柳院長你自己,好了瘡疤忘了痛。你20歲的時候不已經嫁給我爸爸了?
——注︰文建國也是夠狠心的了,第一封回信拖到第二年年初。他這是有意地冷淡達瓦,在不得不回信的時候才勉強應付,可寫起信來,卻又流露出真情實感,無法掩飾自己對達瓦的好感,然而他又必須檢點,這就讓他的信,“心緒萬端書兩紙,欲封重讀意遲遲”了。
1979/4/2星期一——今天一上班即拿到建國的來信。建國,你也太懶了一點吧?難道男人都應該懶一點的,就像老爸在家,什麼事情也不做,一切都由柳院長伺候得好好的。
你結婚了,不管怎麼說,我還得祝福你——其實我是一言難盡呢。知道你上大學了,我更得祝福你。我能理解,你一直為不能上大學而苦惱。現在你終于如願以償了。可我等了你四個月才有來信,原本預期可以“白日放歌須縱酒”的感覺沒了,有的只是“結盡同心締盡緣,此生雖短意纏綿(倉央嘉措)”。
——注︰達瓦日記中為收到建國的信而表現出的悵然若失,在給建國的回信里早已袒露心跡,讓建國曾經苦悶過好長時間,但他也沒有更好的辦法,哪怕給一點說明也好,只有在回信時更加謹慎,逐詞逐句推敲,生怕有所閃失。除了談工作談學習,談內地發生的變化以外,絕不涉及個人感情問題,絕不越雷池半步。這是他給自己定下的規矩。即使是談到倉央嘉措的情詩,也是就詩談詩,適可而止。而在達瓦的日記卻可以看出她對建國這種處理辦法有所不滿。
1980/7/6星期日——最近總有人給我介紹對象,可我總是上不了心。只要看過去一眼,就決定了我的態度,而這看一眼的同時總是出現了建國的形象。是我犯傻麼?還是冥冥之中有建國在作祟呢(笑)?沒辦法。我該恨你,還是該明確地表示我愛你?
1980/8/17星期日——今天是七夕節,“恨人間、會少離多,萬古千秋今夕。”又見了幾個男人,或沒你高,或沒你白,或沒你文雅,或沒你勻稱。不要開口說話,我就判斷不如你了。算了吧,我不想再見任何人了。但願夢中與你相見。“但曾相見便相知,相見何如不見時?安得與君相訣絕,免教辛苦作相思(倉央嘉措)。”那麼,我的個人問題最終應該如何處理呢?我家的柳院長逼得可緊呢。
1982/6/22星期二——又是整整四個月沒有收到建國的來信,可今天看到了自治區教育廳轉發的江南省教育廳援藏支教的文件,竟然見到了文建國的大名,排第一個,支教隊隊長。好個建國,原來近期不通信竟是為了給我一個驚喜?誰要你的驚喜呢!你來了又能說明什麼呢?“至誠皈命喇嘛前,大道明明為我宣。無奈此心狂未歇,歸來仍到那人邊(倉央嘉措)。”
1982/7/22星期四——30天的時間,援藏老師的接收、接待任務全部安排完畢。我本來對建國的奢望(什麼奢望?不知道),已經準備讓它自行泯滅,可偏偏他又出現了。他還來干什麼呢,難道他真的是為了獻身西藏的教育?不可思議,令人費解。但是,我為什麼又特別興奮呢?一想到能夠再次見到建國,我就莫名地激動,緊張。“與卿再世相逢日,玉樹臨風一少年”?
1982/7/23星期五凌晨——睡不著,早早地起床了。我從來不失眠。可是,建國啊建國,你來干什麼?你知道麼,這一個月,我天天失眠,天天想到見到你的那一刻。起床,到機場。
1982/7/23星期五——接到建國,我情不自禁地給了他一個擁抱。後來我听他的同事們議論,當時所以沒有起哄,是以為我會按照藏族人的習慣,給他們每個人一個擁抱。哼哼,想得美!我們藏族人沒有這個習慣。四年沒見,建國幾乎沒有變樣,倒是更有男人味了,而我恐怕已經老了不少了吧?
1982/7/26星期一凌晨——昨天下午陪建國回瓊結。沒有想到晚上喝酒的時候,讓他喝多了。不,看他那樣子,是他自己想把自己灌醉的。為什麼會這樣呢?我陪了他大半夜,直到他呼吸平穩了,我才敢離開他的宿舍。我也兩天沒有睡好覺了,補一覺,傍晚再去看他。建國啊建國,你何必折騰自己呢?以後我可不會讓你喝醉酒了。
1982/8/2星期一——每次和建國單獨在一起時,他都若即若離的。昨天在瓊結,乘柳院長建軍節過得高興,我又和她提起更改民族一事,她罵我瘋了!她叫我不要飛蛾撲火!呵呵,其實她的擔心是多余的,我只不過是找一個人說說心里話而已,找你柳院長說說知心話而已。我是理智的,那個建國比我還理智,理智得近于冷酷。哼!
1983/2/13星期日、大年初一——現在是凌晨一點,建國回他自己的宿舍去了。我恨自己為什麼就下不了決心讓他留下來。我很想請他留下來,就不要走了吧,話到了嘴邊又咽了回去。看他一副謙謙君子的樣子,我終究沒有發出邀請。我準備了四菜一湯,請他吃團圓飯,他帶來了四個菜。他說,在內地,這個晚上是全家人的大團圓,謝謝你能夠邀請我吃“年夜飯”。他客氣得我都不好意思了。
前天他問我為什麼不回瓊結,我告訴他,父母在成都療養,明天晚上請你吃年夜飯。
今天第一次吃到“安豆頭”。他說是他母親從江州寄來的,是大年三十晚上必須上桌的一道菜。第一次援藏,就寄過兩回。他說,吃“安豆頭”吃的是它的寓意,為的是一年到頭平平安安。我很享受這兩人世界,我喝了不少酒,也希望他能盡量多喝一點(有悖初心),可他堅持“點到為止”。說,意思意思就可以了。我說,那我爸第二次請你喝酒的時候,你為什麼要喝那麼多呢?他卻故意扯上了其他話題。他也很狡猾呢。
——注︰建國看到這里,唉聲嘆氣,那天晚上已經有了些許曖昧的氛圍,我單獨和她在她的宿舍吃飯,違反了紀律規定,所以我心理上是有負擔的,但又不願意拒絕她的邀請。可是如果知道後來會發生車禍,我就是觸犯天條,被押送回內地,我也會留下來的。那就沒有後來的浪卡子之行,也就沒有了車禍。有時候生活的軌跡稍微改變一點方向,後面的歷史就會重新改寫。
1983/5/17星期二——陪建國到錯那縣。錯那平均海拔在4000米以上,建國一路上沒精打采。我發現只要上了4000米左右,他就焉了。這也是沒辦法的事。錯那是倉央嘉措的故鄉,我在與他通信時陸續介紹過倉央嘉措,主要是他的情詩,估計他也不可能記得多少。我對他拷問了一番,真的是沒有留下太多的印象。但他自豪地背誦了“住進布達拉宮,我是雪域最大的王。流浪在拉薩街頭,我是世間最美的情郎。”雖然只有四句,我已經十分滿意。可他又說,我不可能“是雪域最大的王”,不可能“是世間最美的情郎”。他坦率得讓我十分掃興,是不是,你放在心里不就得了?建國,你可能成不了“最大的王”,可你為什麼不能成為“最美的情郎”?用你們漢族人罵人的話說,你真不是個東西!呵呵,真好玩!本來人就不是東西嘛。這是罵人,還是夸人呢?
——注︰親愛的達瓦!我對你說︰我不是個東西,我是個東西,我真的只是一個東西!
1983/6/22星期三——今天在羊湖,吃裸鯉魚。有一瞬間,我發現建國在發呆,呆得可愛。他是在看我嗎?還是在想什麼?如果我和他就生活在羊湖湖畔,對,就只有我倆,那會是一種什麼樣的生活情景?那是一個什麼樣的世界?捕魚打獵耕種,再生一大群孩子,日出而作,日入而息。怡然自樂,此生此世,夫復何求。
我有一種快意,也有一種悵然。真是一對矛盾!
“手寫瑤箋被雨淋,模糊點畫費探尋。縱然滅卻書中字,難滅情人一片心(倉央嘉措)。”
——這是達瓦日記的絕筆。文建國沒有想到達瓦鐘情到如此地步。他心里一陣陣地絞痛,心撕肺裂。如果早知道她有這種想法,我願意嗎?我敢作敢為嗎?可這一切已經沒有了“如果”。
五本《日記》讀完了,文建國像害了一場重感冒,渾身酸疼,四肢乏力,更讓他受不了的是心靈上的煎熬。
西藏,山南,澤當,瓊結,羊卓雍措,雅魯藏布江,我還會再來嗎?
在西藏的最後兩天里,文建國的思緒總是在達瓦的日記里徘徊,一會兒是達瓦的眼楮,一會兒是倉央嘉措的詩篇,還有《達瓦卓瑪》《送別》總是在耳邊響起,稍不留神,他就又哼出了《在那東山頂上》,是誦讀,抑或吟唱。
我離開了那個令人傷心,而又是令人魂牽夢繞的地方。生活還得
繼續,我終于回到了江州。——文建國寫作筆記摘錄
返回江州的時候,文建國把所有能夠托運的行李打包托運了,唯有達瓦的五本《日記》,他是隨身攜帶——並被他永久地妥善保存著。
“思君憶君,魂牽夢縈。”文建國帶著萬分遺憾離開了西藏。在以後生活的日子里,在好長時間里,達瓦都是他對女孩子評價的坐標。
那時教師援藏,兩年完全是實打實的,中途一般不得返回,主要原因是交通不便,鮮有飛機,沒有火車。
如今援藏,不可說想回家就回家,但可以說,想回家就有辦法回家。鮮有在西藏兩年不回家的。據說有些干部被領導選中,到西藏工作,如喪考妣。像孔繁森這樣的優秀典型,實在也是少之又少了。孔繁森所以是孔繁森。
文建國回到江陽家里,女兒文婕大有“笑問客從何處來”的意味。無論外婆怎麼說,她只是躲得遠遠的,眨巴眨巴著一雙大眼楮,十分好奇地盯著爸爸看,但就是堅決不肯叫爸爸。
文建國心里不舒服,可是跟小孩子又理論不得。家里應該有我的照片,做母親的怎麼不教教她呢?可見心里根本沒有我了。心里有了隔閡,沒有問題也會產生問題。
晚上曉霞到家,讓文婕叫爸爸,女兒仍然不叫,做母親的也沒有好臉色,就熊女兒,甚至要打女兒。
建國心里的想法又冒出來了,跟小孩子計較什麼?兩年了,你平時不教?這個時候干著急,拿孩子發什麼火?剛剛到家。還沒有享受到絲毫的親情,就搞得雞犬不寧!建國索然無味。
晚上曉霞讓建國早點上床休息,文婕不讓,說這是我媽媽的床,不是你的床,我今天要跟媽媽睡覺(原來跟外婆睡)。建國當然大人不記小人過,只得再陪他玩耍,再多拿幾樣禮品出來,再讓她和爸爸媽媽三人一起睡。文婕才逐步安靜下來,慢慢適應了,還听了三個故事,勉強容納下了這個突然冒出來的爸爸。
等到文婕睡熟,曉霞把他交給外婆,于是有了二人世界。
應該是“小別勝新婚”的,可這一別兩年,則是“大別生距離”了?建國和曉霞只是按照常規,履行夫婦義務,履行周公之禮,全沒了一絲一毫的欣喜。其實是雙方各自心生塊壘,影響了情趣。
文建國是陰影難消,總覺得對不起達瓦。雖然在達瓦周年忌日的時候,他已經到拉薩河雅魯藏布江口,祭奠了達瓦,並且讓達瓦有洞簫作伴,但那僅僅是自己給自己心靈上的一絲安慰。
在西藏最後一年里,他甚至想到過,如果第二次赴藏,自己仍然單身的話,情況可能有所改變。為了達瓦,他可以申請終身留在西藏支教,然後娶達瓦為妻。當然必須嚴格履行組織程序,逐級上報審批,甚至會有一個漫長的等待過程。可是有長江和喜馬拉雅山脈作證,天地可鑒,終究會成全了一對漢藏神仙眷侶的。
“結盡同心締盡緣,此生雖短意纏綿,與卿再世相逢日,玉樹臨風一少年。”文建國早已走神,他想到了倉央嘉措的詩。
付曉霞是疑竇重重,兩年來建國來信甚少,暫且不論,信的內容無非是例行公事,敷衍了事,完全不像他第一次援藏時的甜言蜜語,一日不見,如隔三秋。他究竟怎麼了?整整兩年沒有在一起親熱了,可以親熱了,卻親熱不起來了。不過想到文婕不肯叫爸爸,她感到這是自己的不對。怎麼就忽視了呢?為什麼不事先教好呢?平時文婕的小嘴巴甜著呢。
建國在江陽家里小住了三天,整天跟文婕廝混,終于可以連拐帶騙地帶著她回江州了,他長長地喘了一口氣,似乎帶著文婕回江州才是真正的目的。
文婕也是一個討喜的孩子,當天就和爺爺奶奶混了個透熟。文家的人沒有不怕老爺子的,唯有她敢在老虎嘴巴上摸須——爺爺的胡子。爺爺假裝哼一聲,文婕準定哼三聲。老爺子情不自禁,笑得很開心,開心得前所未有;文婕必定犯傻似的笑個不停,引得老爺子再笑,笑得合不攏嘴巴。
“到底是你文家的人哦,”奶奶打趣道,“你看,只要你放下你的臭架子,享受天倫之樂,孩子們要多親,有多親。”
拋開孫女不談,做母親的,她放在建國身上的那一顆心卻始終沒有回到應有的位置。只要一有機會,她就對建國說,你還是想想辦法早點回江州吧,江陽雖然不遠,但總不如在自己家里。母親認為自己蹲的地方才是家。建國不願拂了母親的一片心意,每次都只是笑笑,也不明確表態。其實建國心里亂得很,他何嘗不想回江州?
建國想回江州,並不是真的因為母親的原因,他對父母是可以兼顧的,雖然不方便,但畢竟只是一個小時的路程(交通越來越便捷了)。他在江陽,在團結公社,總不是個滋味。
以前是有家庭的負面影響,有個“灰色”的陰影罩著,像二十年以後,頻頻出現的“陰霾”令人生厭。現在則是多了一頂“紅色”的華蓋,反而更不自在,感覺上還是被陰影罩著。如果這“紅色華蓋”與生俱來,倒也罷了,像廖進軍,像葛延生,那多瀟灑!
如何與曉霞攤牌是一個難題,老拖著不解決,也不是個辦法。文建國先找到省廳領導,領導說了,這個問題好解決,你先把你愛人的工作做好,根據你的情況,調回江州應該沒有問題。
建國考慮了與曉霞談話的幾套方案,再一一否定,在這個事關家庭走向的重大問題上,要想讓曉霞讓步,幾乎沒有可能。那只有各走各的路了?按照文建國的傳統思路,這又是一個相當于決策“生”與“死”的問題了。
當時的農村,正值“社改鄉”之際,付曉霞面臨著新的工作,新的改革,新的發展思路,正忙得不亦樂乎。沒有心思想到建國的事,更沒有想到建國利用第二次援藏支教的人脈關系,動用到省教育廳了。
文建國單等曉霞松口,就可以領到回江州的通行證了,他幾次要開口說話,都被曉霞友好地岔開,在曉霞的潛意識里,似乎只要意識到建國需要認真地談事情,恐怕都是“凶多吉少”,既然是“凶多吉少”,那就不談為妙。
建國則考慮到暑假不把這事辦了,一拖就又是一年,萬一這位還算熟悉的領導發生變化了,再找其他領導,又是難上加難了。于是他向曉霞發出了最後“通牒”,必須坐下來,談談我倆的事。
曉霞見他態度如此強硬,知道拖也拖不過去了,再說了,目前的家庭生活實在也了無樂趣。建國說,見她整天忙,就不忍心打擾她;曉霞說,見建國總是尬三尬四的,提不起興趣。如此一來,雙方都自覺地,知趣地井水不犯河水。看來是應該好好談談了。談就談吧,時間是曉霞定的。
那天他們沒有再到楊樹林子里面去,是沒有了雅興,還是認為沒有了必要?
那天晚上雙方在“正式談判”前先約定,談什麼都可以,但必須是不吵不鬧。既然談,就得認真,像一對合作伙伴共謀發展大計,利益均等。兩人都是知書識禮的人,起碼也是要面子的人,本來雙方都生怕對方不理智,不是鬧得魚死網破,就是吵得不可開交,所以做好了最壞打算,哪怕是最後不歡而散。沒有想到雙方禮尚往來,你讓我半斤,我讓你八兩。建國調動的事情在家庭內部就算談妥了。
其結果其實很簡單,曉霞同意建國調回江州,以後怎麼說,以後再說。
曉霞說︰“我不同意你走,你堅決要走,我只得成全你,否則就要鬧翻。這是我不願意看到的。”
“當然,我也不願擴大事態,滿城風雨,與你與我都沒有意思。”建國說,“我先回江州,看以後各自的發展情況再說。”
小孩呢,小孩怎麼說?兩人商定,文婕先由婆婆帶著,明年上學明年再議。是的呀,姓“資”姓“社”的問題都可以暫時擱置,還有什麼問題不能先擱一擱再說呢?胡蘿卜洗一段吃一段。
當時江州地區和江州市的撤地設市的行政機構改革正在進行時,新成立的江州市行政機構需要充實大批工作人員,文建國同志是省教育廳推薦的干部,江州市教育局調檔閱檔,符合任職條件,他的哥哥文懷祺還是江州中學的副校長,學校也不要去了,就先留教育局辦公室。
曉霞沒有想到建國順風順水進了機關,也為他高興。她認為機關與基層單位相比,總是不會差的。文建國則真的無所謂,做個堂堂正正的教師有什麼不好?本來有個暑假,可以休息到八月底的,接到報到通知,第二天上班,正等著人用呢。
建國沒有二話,先把工作干起來。在衙門里當差,先皂隸,再衙役頭目,又有多大意思呢?這個文建國要多迂有多迂,別人家削尖腦袋要往機關鑽,他卻清高得看不起機關。準確地說,是怕自己不能適應機關生活。
廖進軍知道文建國終于調回江州,要為他接風,讓他叫上金光輝、郝為民、小丁子喝酒,文建國自然不客氣。
廖進軍已經有了大老板的派頭,隨身帶了一個小跟班,在醉仙樓酒店要了一個包廂。十多年過去了,進軍和建國的插友也成為朋友,而且有了這幾個插友喝酒才熱鬧。
開始喝酒,大家彬彬有禮,先祝賀文建國調回到江州,但免不了要問嫂子是怎麼同意的,人家夫妻分居,辭掉工作也要團聚,你們可好?
人多,文建國不好多說,只是打馬虎眼。
廖進軍見狀,知道建國不想說,就轉移話題,首先拿金光輝開涮,“怎麼嗆了幾口水就爬上岸了?想不想跟我干?”
“發財誰不想,但要辭職,我目前還沒有那個勇氣。”金光輝心有余悸,“我還是吃安穩飯比較適合。”其實要不要跟著進軍干,他早就想過了,當初自己生意全賠,就想到過,要不要找廖進軍幫忙,但他還是忍住了。自己與進軍畢竟不是直接的關系,而且他是“大院子女”,萬一有個什麼事的話,我算老幾?
酒過三巡,興致高漲。小丁子請廖老板說說發財的感覺,金光輝和郝為民起哄,要的,要的。
廖進軍看看建國,說︰“那我就把最近兩年的情況跟各位匯報匯報?”
“看你說話的腔調,就是假謙虛。”建國知道不讓他吹牛,他憋得慌,這個酒喝得難過,“你不是匯報,你是傳經送寶。等明兒我學會了,也去發財。”
“你呀,讀書人,手把手教你發財,你都不會。”廖進軍敬大家一杯,開始傳經送寶了。
——這做什麼事,都得講究個天時地利人和。這天時嘛,大家也都知道,改革開放是大背景,至于地利、人和,你們也差不多都清楚了。我一開始憑著鄔團長的指點,在他夫人白雲的指導下,挖得了第一桶金,我就不再羅嗦。
——後來仍然是在白雲的指導下,我除了“武器、毒品和人口”不做,什麼都做。當然啦,我一出場,人家說,這是廖司令的公子,于是一路綠燈。現在呢,已經不要扛我老爺子的牌子了,要鋼鐵有鋼鐵,要水泥有水泥。像浙江義烏的那些小玩意兒我也不做了,太瑣碎,太麻煩。我要麼不干,要干就干大的,干一筆是一筆。
——我最近正在考慮如何打出自己的旗號了,那個(廣州白雲發展有限公司駐江州)辦事處不夠氣魄,不夠響亮。建國,你幫我想想,取個什麼名字好?
文建國從內心抵觸目前社會上的官倒現象。“紅頂商人”“權力介入市場”,這里面的貓膩是可想而知的。進軍在廣州那邊的白雲什麼的,應該是典型。可他實在說不出個所以然來。權力,可以在市場上兌換多少黃金白銀?經濟改革與政治改革是一種什麼關系?不可否認,一旦離開了“天時地利人和”,人,是否還具有原來的立足之地?面對可愛的廖進軍,他收起自己的聯想。
“你一頓酒就想打發我?知識也太不值錢了!”建國開起了玩笑。
“那好辦,名字取得好,算你一成。”廖進軍反正財大氣粗。
“這個可以考慮,知識不僅是力量,我要讓知識成為金錢。”文建國興致很高的樣子。
“好,此話有理,符合商品經濟的發展規律。”廖進軍一口答應,“說吧,起什麼名字好?”
“我說了。”文建國故意賣卷關子。
“當然。”廖進軍不咸不淡地回說。
“一成?”文建國又羅嗦一句。
“當然。誒!等等。”廖進軍突然要變卦似的說,“我說你今天怎麼是一副見錢眼開的樣子?不像你文建國了?”廖進軍故意夸大其詞地說。
“那當然,不是市場經濟嗎?沒有一點經濟頭腦怎麼在社會上混飯吃!”文建國笑了,一副成竹在胸的樣子。
文建國早就曉得“辦事處”只是一個權宜之策,時間一長,非得重新冠名。他想到廖進軍前面去了,進軍就是一個做老板的料子,而且他早就猜到,更名的時候,進軍肯定要問他。果不其然,被他猜中了。他並不理會進軍的話,就直接說了︰“中國•江南萬象發展有限公司。”
酒桌上竟然一陣沉默,進軍發了一圈“大前門”,火都點好了,居然還在沉默。顯然大家都重視冠名問題,比小孩子起名重要多了。
“萬象”,老撾的首都叫萬象,跟老撾沒有關系吧?小丁子人小嘴快,不過他也抓住了關鍵詞。
“去去去!沒有半毛錢的關系。”金光輝一臉的不屑,他畢竟是建國讀中文的同學,既然建國答案拿出來了,那他應該拿出“所以然”,否則這同學也白做了,還學中文的呢。
他說,“中國•江南”自不必多言,雖然大,正因為大,可以一勞永逸。關鍵的是“萬象”二字。
——“萬象”,有點意思。森羅萬象和萬象森羅其實和包羅萬象是同一個意思。“萬象”源于“包羅萬象”,其寓意不要多解釋了。這是其一。第二,“萬象”是指宇宙內外一切事物或景象。廖老板自己不是也說,除了“武器、毒品和人口”不做,什麼都做,其“萬象”足以窺見一斑。第三,還有一個詞是“萬象更新”,雖然是“萬象”了,今天的“萬象”不等于明天的“萬象”,自然得有一個更新發展的過程。
金光輝侃侃而談,建國以頜首微笑作答。
廖進軍見建國表態了,先自我陶醉,“好!‘廣州白雲發展有限公司駐江州辦事處’今天正式更名為‘中國•江南萬象發展有限公司’。通過。鼓掌!”
酒足飯飽,建國的三個插友自覺地先走一步,他們知道,進軍與建國一定有話要私下里說的。
確實,進軍今天就是想搞清楚,你建國一人回江州是怎麼回事?他還沒有開口,建國倒先問他了,听說你搞了一個大姑娘?
“嘖嘖嘖,我說你,什麼時候說話也變得這麼俗氣了?‘搞’,多難听?我規規矩矩的‘廣州白雲發展有限公司駐江州辦事處’主任,哦,不對不對,我,堂堂正正的‘中國•江南萬象發展有限公司’董事長兼總經理,正在與一女孩子談戀愛,很快就請你喝喜酒了。”
“這麼快?是不是先上車後買票?”建國毫不客氣地問。
“嘿,什麼事還能瞞過你。你等等,我打個電話。”
建國窮追不舍,“給誰的電話?那麼你和延生就真的沒戲了?”
“沒戲,她的個性太強,我受不了。再說我倆都是火爆脾氣,一點火星就能引發世界大戰,不適合不適合。喂,我正要問你呢,你回江州,嫂子會真心同意?不會是發生什麼感情危機了吧?”
建國自己倒了一小杯酒一飲而盡。
“怎麼,被我說中了。你呀,還不是大男子主義,歸付書記領導,受不了吧?我看她人蠻好的。”進軍反過來勸說建國了。
“我沒說她人不好。”建國嘆了一口氣說,“一言難盡。”
建國將兩人的現狀說給進軍听。進軍感嘆,你們的脾氣真好,都接近分居了,居然沒有一句高言。分一半給我和延生,不就什麼事也沒有了。
正說話間,有一位姑娘敲門進來。進軍笑笑,讓她先請教文老師。
她就是程渝姑娘。
“哦,程渝姑娘,進軍正夸你呢。”
程渝第一次見到文建國,有些靦腆,眼楮瞟了進軍一眼,有嗔怪意,眼神里則顯現出幾多溫柔。但文建國的大名,她早有耳聞。進軍在她面前不但經常提起文建國,就是說叨葛延生也不回避。
文建國又多看了程渝兩眼,可以說,她長相比較養眼,應該屬于那種小家碧玉型的,從個性上說,是適合進軍的。只是可惜了延生。今天進軍特地讓她來見面,是對建國的尊重,也是對程渝的認可。至于葛延生,那就是沒戲了?
“你先回去吧,我和建國還要說會兒話,今天我不過去了。早點睡覺。”進軍說。
程渝走了,建國拿進軍開心,“什麼時候學會對女孩子溫柔了?早點對延生這樣,延生也不會不睬你的。”
“她呀,不騎上我的脖子灑尿就不錯了。不談她不談她。”進軍見建國對程渝滿意,很高興,又說,“我听說,西藏的女孩子還是挺開放的,什麼達瓦啊,央金、格桑啊等等。你兩次進藏,一共四年,就沒有踫上一個滿意的?”
建國听他說達瓦,以為他知道了什麼,再听他繼續說,那完全是一個巧合,也就放心了。
關于達瓦,建國實在不願向任何人敘述,生怕玷污了她的在天之靈。達瓦是聖潔的,容不得任何人對她有絲毫的褻瀆。但進軍既然問到了,就不能一味地回避,回避了就是隔壁王二不曾偷了。
他向進軍解釋,我們援藏有嚴格的紀律,有賊心沒賊膽。就是因為有了嚴格的紀律,所以與藏族女同胞很少接觸。至于藏族女孩子是否開放,還真的回答不了你呢。
建國心里裝著達瓦,自然也就裝著西藏,對西藏,對西藏女孩子的流言蜚語自然有了抵觸。他不願意跟著別人瞎扯淡。
他話鋒一轉,還是繞到了進軍身上,“程渝可能是你需要的那種類型的女人,但我仍然為延生感到可惜。”
“我知道是很可惜的,門當戶對多好,可她的脾氣實在讓人受不了。”進軍不無遺憾地說。他自己也是一直為此感到惋惜的。
文建國回到江州,正好住在大哥原來住的廂房間里。懷祺已經住進了新分配的教工宿舍,房子雖然不大,但生活設施齊全,一家人其樂融融。
母親見建國回家,了了一樁心事,但不免又為建國今後的家庭生活發愁。正值壯年,從同居到分居,時間長了總歸不是個事兒。可建國沒有興趣與母親敞開思想談自己的小家庭,母親只有不停地自個兒嘮叨。
建國開始在市教育局機關過著按部就班(早八晚六)的平淡生活。隔一周必須回江陽一次。不看僧面,看佛面,文婕還在那兒呢。
尤亞男回到江州穩定下來不久,事情又來了。她可真是“時運不濟,命途多舛”。好一個苦命的女人。——文建國寫作筆記摘錄
尤亞男在麗華紡織廠干得挺歡,有時上夜班,家里家外,全由李一鳴一人操持。亞男心里特別過意不去,但沒有更好的辦法。只是在休息的日子里給予一鳴更多的關心和照顧。
女兒李子媛考入江中,偏重文科。用江州人的話說,一只腳已經跨進了大學的門坎了。兒子李尤已經初二,品學兼優,對自然科學更有興趣,他尤其喜歡天文,甚至到了痴迷的程度。
看著一對兒女健康成長,是一鳴和亞男最大的安慰,苦點累點根本沒有二話可說。兩人省吃儉用,對兒女學校的要求,對孩子學習上的要求,則有求必應,讓他們有體面地生活著。
表面上看上去,李子媛和李尤和別人家的孩子沒有區別,如果拿鄰居作對比的話,只能說他倆的衣服沒有朱武鄴花家的孩子穿得那麼光鮮花俏。好的是他們一家從來不和人家比,大人小孩都一個樣。
真正是應了那句老話,家家都有一本難念的經。
李子媛和李尤在學習上太自覺了,自覺得讓父母擔心他們的身體。李子媛還算好,父母說一句,她听一句。偶爾耍個賴皮,也是嘻皮賴臉的,似乎在和父母逗樂子呢。她總是強調笨鳥先飛。再說,她可就說到父親頭上去了,我要不鳴則已,“一鳴”驚人。怎麼樣?一副讓人喜讓人愛的模樣。三人嘻嘻哈哈,什麼問題也沒有了。
父母對待李尤,則是軟的不行,硬的舍不得。李尤性格內向,偶爾還有一點小古怪。李尤上了初中以後,父母對他甚至不曾有過一句高言。
李尤看課外書籍的時候,特別是在他鑽研天文學的時候,更是不得打擾。誰打擾,跟誰急。有兩次搞得一鳴和亞男下不了台,還是姐姐子媛和稀泥,兩邊說好話,勉勉強強解了圍。
從此以後,父母要察言觀色,在不經意之間注意調節他的休息和放松,還得買通子媛,讓子媛在中間做好人斡旋。
亞男私下里與一鳴嘀咕,這麼個年齡,陷入天文學而不能自拔,不知可喜可悲?一鳴讓她不要多想,說孩子的成長,主要是順其自然,關鍵的時刻,父母注意點撥。我們多多關注他成長過程中的節點,及時提醒。
話說得不錯,可李尤生長的節點在哪,他又能怎樣提醒,李一鳴一片茫然。有時他也反躬自問,難道我和李尤之間缺少天然的父子關聯?天地可鑒,日月可表。我可是從把他留下的那一刻起,就沒有心存二意。但這個問題顯然與亞男不適合討論。
想到這里,他不無歉疚地對亞男說,看來我要給李尤更多的父愛才行。
“你已經做得很好,我沒有絲毫責怪你的意思。”亞男怕他自責,趕緊安慰他,“我們今後多注意方式方法吧。”
這是一個星期天。天氣晴朗,亞男輪休,她進進出出忙里忙外,乘著與一鳴同一天休息,把幾床被子換洗一下。亞男從家里到水井來回了幾趟,發現一個奇怪的情況。
有一位老人,大約是六十歲的模樣,人長得還周正,戴著一頂灰色的帆布鴨舌帽,席地坐在離她家十多公尺開外的地方,每每望著尤亞男進出,當亞男注意看他的時候,他就低下頭。
尤亞男對這個人似曾相識,可一時想不起來在哪見過。她就問一鳴,那個人怎麼老坐在那,干什麼的,要飯的?不像,衣服穿得不像。
一鳴回她,不管他。如果是要飯的,就給他幾分錢。上個星期天就坐在那兒了,以前沒有看過。
也許是女人心細,也許是第六感覺提醒了她,亞男再次經過他的身旁,走了三步猛然回頭。那個老男人顯然驚慌失措,立馬收回盯著亞男背影的目光,還壓了一壓帽舌,起身,向相反的方向走開了。
可正是他主動的回避,起身離開的身影,暴露了他的身份。
此人何許人也?尤亞男一下子蒙了,站在那發怔了半天,再尋找那人,已經不見了蹤影。
這一天剩下來的光陰對尤亞男是一種煎熬。她精神恍惚,萎靡不振,一會兒發冷,手腳冰涼;一會兒發熱,煩躁不安。
一鳴發現她坐又不是,站又不是;忙也不是,閑也不是。問她怎麼啦?她只是呆呆地搖頭,什麼也不說。
那天夜里,亞男又看到了滿天的星星。
平時,她從不仰望天空,天空上仿佛有一個令人恐怖的黑洞,一不小心,就有可能被黑洞隨時吸收了進去,還會“嗖”的一聲,人就沒了。那聲音很怪異,讓人听了,毛骨悚然。不去看它,不去想它,它就不存在了。
今天晚上她戰戰兢兢地抬著頭,看了。又是一個沒有月亮的夜空,滿天的星星。小李尤喜歡看星星,他為什麼喜歡星星呢?難道是因為他的小名叫星星?我為什麼要叫他星星呢?
為了不讓自己害怕,她用雙手捂住心髒部位,害怕自己一不小心,心髒會蹦了出去。她的目光在天空掃瞄,有的星星亮,有的星星暗;有的地方群星薈萃,有的地方寥若晨星。
她慢慢地向遠方看過去,西方烏雲密布的天際,突然正張開一個大口子,里面黑黝黝的,看不到盡頭。洞口閃爍著光怪陸離,又很強烈的光線,隨之而來的是一種傳說中的龍卷風,橫臥著旋轉著,將她裹挾進了黑洞。
她掙扎著,卻被捆綁住了手腳。她死命地掙扎,嗓子里不斷發出嗚鳴聲,無助而淒涼。
一鳴被驚醒了,他把亞男的雙手從胸口拿了下來,看到她滿眼淚痕,再把她緩緩地摟進懷里。亞男也醒了,她抱了抱一鳴,蜷縮進了一鳴的懷里,仍然在流淚。剛才那陣龍卷風真的是太可怕了。
第二天上班,尤亞男心事重重,心不在焉。那龍卷風,那黑洞,那詭異的光線。直到她左手的拇指和食指被機器切掉了三分之一,她也不知道疼痛,不知道叫喊,真的不知道這究竟是怎麼回事兒,就工傷殘疾了。
一鳴判斷事情的起因緣于那個“要飯的老男人”,但他無法理解一個“要飯的老男人”和亞男有什麼瓜葛。從來沒有听亞男說起過,也不曾發現過。
亞男自己不說,一鳴也就不好問。他充分相信亞男,亞男不是一個生活隨意的女人。一鳴不斷地挖掘自己記憶中的生活片斷,不放過任何的蛛絲馬跡,但他委實沒有關于那個“要飯的老男人”的蛛絲馬跡。表面上他還得裝著什麼事情也不想,盡心盡責地照顧好亞男的生活起居。可偏偏就是在發現“要飯的老男人”的第二天,亞男傷殘了。他不得不聯系起來想了。
亞男因公致殘以後,不能再在一線上班,不僅僅是少了獎金,關鍵的是少了幾分被他人尊重的感覺。她感到被他人瞧不起了。本來因為老男人的事情,情緒就極不穩定,這下便更加低沉。無論是空閑,還是忙碌,那個老男人的幻影就像一個幽靈,揮之不去。白天有,夜晚更甚。
文懷華曾經找她談心,希望她不要因為工傷,不要因為不在一線而消沉。尤亞男只是淡淡地笑笑,並不作解釋,或者點點頭,表示知道了,謝謝領導關心。
那個老男人,過一段時間就會出現在尤亞男家附近。他現在不再坐在尤亞男家的門口了,他毫無規律地在倉巷附近神出鬼沒地游蕩,找人說話,好像在寒暄,又好像在詢問什麼。
他一旦看到尤亞男便回避,轉過身去;看到一鳴則裝著若無其事的樣子,井水不犯河水一般。
尤亞男已經在考慮對策了。可她冥思苦想,絞盡腦汁,也拿不出絲毫辦法。一鳴則靜觀亞男的動態,不能讓亞男再受到傷害和刺激,是他堅守的底線。只要是為了亞男,他干什麼,都在所不惜,堅決不能讓亞男再受到任何傷害。
終于有一天,亞男主動和一鳴攤牌,她把這個老男人的來龍去脈告訴了一鳴。再不說的話,她自己就支撐不了了,她的精神已經到了崩潰的邊緣。果然,她一開口,好像就松了一口氣,心里坦然多了。是的,一鳴當初能夠接受李尤,他就可以接受有關李尤的一切。
被一鳴稱之為“要飯的老男人”,原來是岳海之父岳書記,正是李尤的嫡親爺爺。
一鳴听了大驚失色,他頓時覺得手腳冰涼,呼吸急促,難怪讓亞男如此寢食難安。這個可惡的家伙!他罵的是岳海,還是岳海的父親?他自己也不知道。
岳書記已經不是當年的書記了,他退休賦閑。想當年,他在公社在縣里是何等的威風。組織上念他是解放初參加革命的老干部,在兒子岳海作惡多端的問題上也沒有直接參與,但由于岳海民憤極大,組織上還是把他從縣委副書記的崗位上,發配回原公社擔任了二把手。
知青返城開始的時候,他動用原先的人脈,將尤亞男一家第一批從農村送回了城市。是為了贖罪,抑或是為了孫子?最近兩年他思兒思孫心切,幾經周折,找到了尤亞男的家,終于見到了日思夜盼的孫子。
岳書記在尤亞男家門口“恭候”多時了。他先是認定了尤亞男,他第一眼就認出了差點成為自己的媳婦,後來仍然是孫子他媽媽的尤亞男。他根據自己掌握的情況,在尤亞男一家進進出出的時間里,他確定了李一鳴,也確定了李尤,還有一個小姑娘,他也肯定就是李一嗚前妻的孩子李子媛了。
李尤像他爸。岳書記看到這個小男孩的時候,同樣也是第一眼就確認了李尤。也許這是人的天性,是本能。李尤是從岳海模子里倒出來的,跟岳海一模一樣,身坯,行走,動作,還有眼神。但他還不放心,經多次確認,還是第一眼看得不錯,根本無須第二眼。
人啊,真他媽的怪了,第一眼就不錯!老天爺啊,你沒有斷我岳家的後啊!
岳海的事情敗露以後,岳書記也後悔,可覆水難收,如果不是他自己認識態度較好,他就會被一擼到底。
岳書記享受著降了級別的皇糧,整個岳家已經破碎支離。岳海的奶奶在岳海正式被逮捕以後,就氣絕身亡。岳海的母親在辦理了岳海後事以後,留下與岳海同穴的遺言,選擇了喝農藥自殺。
岳海的兩個姐姐想把父親接過去生活,可是岳書記堅決不同意,他要一個人獨自生活,為的是來去自由,來無影,去無蹤。他要去尋找自己的孫子,在自己家和孫子家之間自由自在地往返。
岳書記每次看到孫子李尤,每次都有沖動,都恨不能立馬上前,抱著孫子。可畢竟這里面有著不堪回首,不可告人的往事。他常常暗自嘆息,老淚橫流,但也不敢貿然行事。壞了尤亞男的生活事小,壞了李尤的前程,則罪不可赦。兒子已經沒有了,孫子不能再沒有了。斷子絕孫那是祖宗八代所不能容忍的。
岳書記的母親和老婆走了以後,他就將李尤視作他的唯一,是他得以生存下去的唯一的精神支柱。他看到李尤等于看到了岳海,就是小時候的岳海。小時候的岳海和現在的李尤一模一樣。他已經說不清楚,岳海是什麼時候發生的變化,是怎麼變壞(他承認)的?
他跟蹤李尤上學放學,就像他偶爾接送岳海小時候小學放學一樣。
有時他到學校門口等李尤放學,在放學的時候,有時是幾個,有時是幾十個,甚至上百個學生蜂涌而出的時候,他都能一眼找到李尤。見到李尤時,他不回避,直魯魯地盯著李尤看。
有時他會尾隨李尤到家,見李尤進了家門,再訕訕而去。
孫子笑,他也笑;孫子沒有笑臉,他心里也發悶。自己的親孫子,唯一的親孫子,相見不能相識,對他也是天大的折磨和煎熬。這是老天爺的報應。他認了。他也不認。他相信總有一天,祖孫相認。皇天不負有心人!
尤亞男在廠里的工作不上不下的,而她是個好強的女人,要干就必須干得最出色,不出色就不要干。她不願受人照顧,讓人家因為自己手指的殘疾而同情而可憐。
李一鳴的教師職業,也因為戶口問題長期得不到解決,而根本無望。
既然兩人的工作皆不如人意,不如快刀斬亂麻,自斷後路,破釜沉舟,置于死地而後生。
亞男與一鳴商量,辭職!兩人都辭職,我就不信憑自己的雙手撐不起四個人的一個家。倉巷許多人家小生意做得風生水起的,我就不信,我們就干不過人家?
“干什麼呢?”一鳴問。
亞男胸有成竹地說︰“鍋蓋面。我們自己做老板。”
尤亞男生活在江州的時間不算長,可她向一鳴介紹江州的鍋蓋面,還是有滋有味,挺像那麼一回事的。
亞男說︰“我注意過附近幾家面店,成本很低,收益卻可觀。江州人的早飯喜歡吃個面條,尤以上班族中的青壯年男人居多。豐儉由人,各取所需。經濟、實惠又耐餓。如果多花幾塊錢,配上葷菜澆頭,那是連午飯都可以省下的,而且這些吃面的人也不像平時菜市場上買菜的大媽那麼斤斤計較。只要口味好,吃得舒服,顧客大多是大大咧咧的。如果我們經營有方,我相信,我們是可以發財的。如果發財不可打包票,維持家庭生計是絕對沒有問題的。”
亞男說的蠻有把握的,應該真的可以吧!一鳴想。
亞男繼續給一嗚打氣︰“現在有這麼好的政策,憑什麼人家能發財,我們怎麼就不能發財?”
“好!听你的!”一鳴在江州兩眼一摸黑,說不上話,而且他也相信亞男是個能干的女人。
江州鍋蓋面名氣的確很大。人家能夠干得紅紅火火的,我們怎麼就不能了!說干就干。李一鳴反正是臨時工,說不干就不干了。尤亞男需要辦理辭職手續。
尤亞男向廠里提出辭職申請,廠長派文懷華先來了解情況,做做工作,希望慎重。國營大企業,人家想進,還進不來呢。
尤亞男辭職態度堅決。
文懷華想了一個折中的辦法,因情況特殊,停薪留職怎麼樣?
尤亞男說,不干,我要的就是辭職,我還需要一筆資金呢。
差多少?文懷華問。
我算過賬了,正好是那筆辭職費。
文懷華說,知道了。我來代你辦吧。你的手續什麼的,我代你辦,代你跑,辭職費我過一天帶給你。你忙你的鍋蓋面去吧。
亞男萬分感謝。
文懷華當時吃不準政策,她掏出自己的錢先給亞男,說是辭職費,而實際上她為尤亞男辦理了停薪留職,算是為亞男留了一條後路。萬一自主創業失敗了,還有可端的飯碗。
她把自己的想法做法告訴了建國。建國笑曰,阿彌陀佛!
文建國去見尤亞男,問有什麼需要幫忙的,對大姐懷華的想法做法只字不提。
尤亞男說︰“我不敢麻煩你,你倒送上門了。我正好想听听你的意見。”
“假客氣了是吧?你都定好了。怎麼樣,哪天開張?”文建國跟她說起了玩笑。
“哪里,亡羊補牢。請你幫我起個名號,寫個名號如何?”尤亞男快人快語,一邊和建國說話,一邊又叫上了,一鳴,上茶,上好茶。
文建國看著高興。看來亞男的情緒不錯,人逢喜事精神爽,已經有老板娘的味兒了。
“老板娘,你看就叫‘江州亞男面館’如何?”建國已經叫她老板娘了。
尤亞男第一次听到有人喊自己老板娘,還有點不習慣,臉都紅了,問︰“還真叫老板娘了?”
“難道不是嗎?”文建國沒有開玩笑的意思。
“是,好!是!”尤亞男越發興奮,“怎麼樣?文建國,留下來陪我家一鳴喝點小酒,我家一鳴已經好長時間沒有喝酒了。”
這個尤亞男真的很會說話。她不是說,為了留住文建國,請你喝酒,讓一鳴陪你。她是把你文建國當作自己人,請你來陪一鳴喝酒。你,文建國,喝,還是不喝?
文建國听話听音,這是尤亞男誠心挽留文建國吃飯喝酒的語言技巧。嗯,像個老板娘的作派。建國再推的話,就拂了亞男的面子了。“好的,但有一個要求,不準出門買菜了,有什麼吃什麼。白酒,最多二兩。”
“江州亞男面館?”亞男見建國坐下了,她也坐下,談起了正事,“用上‘江州’太大了吧?”
“你怕它大嗎?你不準備將來發展擴大嗎?”文建國反問,態度認真。
“那是。那為什麼用‘亞男’不用‘一鳴’呢?”尤亞男又問。
“我是這樣想的噢,”文建國說,“一鳴,亞男?‘一鳴’這個詞出現的頻率比較高,而張揚。而‘亞男’除了人名——特指女性人名外,沒有其他意思,而你正好是江州人。飯店面館的名號女性化,更容易讓客人接受。在外吃飯,在外吃早飯,江州早晨吃面條的人,絕對是男性多于女性。是不是?”
“文建國說的有道理,就用‘亞男’!”一鳴表示同意。他根本不在乎用誰的名號。
“江州亞男面館”開張的當天,文建國親自坐鎮,請來了二十人,說是不花錢,老板娘是小學同學,請客,大家來嘗嘗口味,吃得好,今後常來。
據說江州的“鍋蓋面”有一個美麗的傳說。
那是清朝乾隆年間,山東有戶張姓人家,夫妻感情很好。丈夫時常犯病,胃口不開。有一天,妻子將面條下到鍋里,出去挑水,回來遲了,面湯溢了出來。她連忙掀起鍋蓋,將湯罐里的水往面鍋里澆,一不小心,順手把杉木的湯罐蓋子踫進鍋里。
面條下好後,丈夫覺得今天的面條既爽口又適味,還要再吃。妻子多了一個心眼,有意再用湯罐蓋子放在面鍋里,蓋在面條上煮給丈夫吃。
丈夫身體調養好以後,到江南訪友,長期未歸。妻子思念丈夫,趕去江南尋找。她的丈夫到江南訪友未著,流落在江州。妻子一時沒有找到丈夫,正在江州一家面店里做伙計。
于是,無巧不成書了。
丈夫在一家面店吃面,遇到了妻子。兩人一合計,既然江州人這麼愛吃面條,索性就不回山東老家,他們開了一家“張氏面店”。張氏面店下面條的面鍋里,那是一定一定要漂浮著一枚杉木小鍋蓋的。
話說乾隆下江南至江州,身著便服,一路尋至名氣最大的“張氏面店”。面條既有勁道,又軟硬適中,還有一股子令人垂涎欲滴的清香。吃完面條,乾隆贊不絕口,“不爛不硬,噴香爽口!”
沒想到,乾隆皇帝一邊說,一邊走進了廚房,發現柴火燒的大鐵鍋里,面湯沸騰,而且上面還漂浮著一枚小鍋蓋。面鍋里開水翻滾,杉木鍋蓋漂浮在沸水之上,不管大鍋里的面湯如何翻滾,都被杉木小鍋蓋壓住,隱約之中,一股杉木清香味彌漫廚房。
乾隆皇帝雅興大發,隨即筆墨伺候,題寫“張氏鍋蓋面”五個大字,而其中“鍋蓋”二字又小了三號,以示鍋蓋之小。
從此之後,“張氏鍋蓋面”成為江州一絕,並發揚光大,世代流傳。整個江州城里吃鍋蓋面成風。
我不適應在機關工作,送往迎來,唯上是從。而做一名普通教師卻有著相對獨立和自由的時空。可一旦大小是個教師隊伍里的“官”了,其獨立和自由卻又相對受到更多的限制。——文建國寫作筆記摘錄
文建國回到江州的第二年年初,全國人大常委會通過了國務院關于建立教師節的議案,決定將每年的9月10日定為教師節。
文建國並不是對教師節感興趣,而是通過這件事又引發了當教師的念頭。過一個節很簡單,無非是節日之前熱鬧幾天,引發從上到下的高度重視。過節的人可伺機自我陶醉幾天,其他群體對過節的人也施予特定的尊重。或慰問,以精神鼓勵為主,順帶物質施舍;或解決某些懸而未決的問題。
在文建國的意識里,給某一特殊群體過節,正說明這一群體到了需要被重視,應該被重視的時候了。而能夠享受節日的職業群體,往往就是必須引起社會關注的弱勢群體。通過過節這一形式,暫時回歸其應有的位置,沒有什麼值得特別高興之處。天天過節是不可能的,真正沒有群體節日的人,想過節是天天可以過的。
文建國找到人事科鄭科長,表達了自己到學校教書的心願。鄭科長不解,一個書呆子來了。因為是機關內部同志的調動問題,鄭科長隨即向分管領導李局長匯報,李局長透露了即將提拔文建國同志擔任辦公室副主任的情況。讓鄭科長看看,他小文同志能不能暫時不要到學校。
文建國分析了辦公室一正一副兩位主任的現狀,現任副主任是中文本科出身,長期搞文字工作。如果自己任副主任,只能接替目前正主任分管的工作,那就是整天忙于局機關各項瑣碎事務,開會布置會場,會後招待吃飯,派遣車輛,衛生保潔,那就真的是“先皂隸,再衙役頭目”了。雖說宰相門前七品官,可我自視不是當官的料。罷了罷了,我只適合做教師。
他的潛意識里是如果能夠搞文字工作還差不多,可自己的學歷資歷不如他人。一句話,走人。當然他不敢說出,“此處不留爺,自有留爺處”的大話。他只是再次表達當教師的心願。
是年暑假,文建國如願以償,走上了教師崗位。而讓他沒有想到的是組織上居然讓他這個農村初中的副校長擔任紅旗中學黨支部書記兼副校長。文建國頗為忐忑,何德何能,擔任如此重任?紅旗不但是自己的母校,而且是重點初中。
文建國在新學期正式開學前兩天到紅旗報到,在操場上第一個見到的,居然就是久違了的史靜同學。
歷史真的會開玩笑,二十多年前的少男少女如今開始奔四(十)了,若干年後的第一次見面。他們沒有驚喜,沒有過分的熱情,也沒有虛偽的客套,好像大家都知道,世界那麼大,江州這麼小。你們年輕的時候出去轉啊轉的,總有一天要轉回來的。果然,今天你們回來了,你們又見面了。原先是遠在天邊,這一下子又近在眼前了。
史靜已經知道文建國要來學校擔任書記兼副校長,見了面自然也不客氣了︰“文書記好,文副校長好!本人熱烈歡迎您來紅旗加強領導!”這是老同學的話,第一次見面客客氣氣的話語里面分明充滿著調侃;當然也是老同學友好的表示,叫換一個人是不敢和領導這樣說話的。
文建國一時語塞。他忙得竟然沒有時間想起史靜就在這里任教。否則的話,無論如何應該先去拜訪一下,不也順便了解了解紅旗的情況了。這是自己的失誤。他也沒有想到是在這麼一種情境下與史靜第一次見面。
史靜伸手等著和他握手,可文建國一時走神了,就在剛才與史靜猛然相見的瞬間,他其實想得很多很多,最多的還是自責,怎麼就把史靜給忘了呢?
校長室的門開著,文建國敲門示意,董校長抬起頭來,一看是文書記來了,便露出很夸張的笑臉,站起來,作鼓掌狀,大聲說︰“歡迎文書記來紅旗加強領導!”文建國听了一愣,與史靜的話如出一轍。看來這一定是董校長自己的語錄了。
董校長比文建國大一轉,正值壯年,工作干得紅火,紅旗又是全市知名初中,干部、老板、知識分子,總之一切有頭有臉的人,以及想成為有頭有臉的人,全都為子女選擇這個學校讀書。
老百姓可以不知道教育局局長是誰,但一定知道紅旗中學的董校長。董校長也到處吃香的,喝辣的,學校內外已經頗有微辭。
董校長原來常常跟領導喊,黨政一肩挑,忙得吃不消。其實是他對黨務工作不重視,務虛的會議多。等到局黨委真的下了他的書記職務,他又感到失落。
他原先的想法是選派一名副書記,最好就在本校提拔一名副書記負責黨務工作,那對他黨政一把手的位置沒有任何影響,學校還是他一人說得算。
現在好了,文書記來了,還兼副校長,這可是與他平起平坐的副校長了,不但削弱了他的權力,而且讓他受到了制衡。所以在昨天全體教師大會上,他就順便發過兩句牢騷,“加強領導”雲雲。
抽煙,喝茶。董校長先遞煙,再泡茶。
兩人原來就熟悉,董校長早先也跟文書記開過玩笑,拉過家常。說在機關悶得慌,怎麼樣,到我那里先弄個副校長干干,我老牛,你小牛,以後這一把手還不就是你的了。現在文書記果真來了,他後悔,都怪自己多話。不光副校長了,還正書記。是來加強領導、保障、監督的了。
文書記掏出介紹信,恭恭敬敬地遞給董校長,請董校長多關照。
哈哈,董校長笑得爽朗,今後還不知道誰關照誰呢?你,小我十二歲,正好一轉。單憑這一點,你就可以關照我十二年,這是起碼的;騎驢的話,二寸半的條子,喏,就這個,他拿起剛剛放下的介紹信晃晃,說叫你走,你就得走。不還是那句話嘛,說你行,你就行,不行也行;說你不行,你就不行,行也不行。
文建國回敬了一支煙,並幫他點火。其實文建國是想緩和一下節奏,我這才禮節性地表示自己的態度,他就扯上太多,看來是得注意他的情緒呢。
原先說好是一把手甦局長親自送他上任的,正好市里臨時有會,甦局長說等明天吧。建國問,我能不能打破常規,一個領導也不送,我自己去,難道還會丟了身價。甦局長說要不讓李局長代我送。李局長說,不行,不行。一把手上任,必須是一把手親自送。
文建國又強調了一句,還是我自己去吧。
好!我們就打破一次常規試試看。甦局長拍板決定了。
“甦老板怎麼沒有來?”董校長問。他感到奇怪,一把手上任應該是上級機關一把手親自送的。今天文書記上任,甦一把沒有送,說明了什麼呢?
“甦局長臨時到市里參加一個什麼會了。他說,你自己去,董校長是老資格校長,他什麼都懂,知道怎麼接待你。”文建國第一句是實話,第二句是臨時冒出來的。他知道董校長不會也不敢去核對,平時這些校長在甦局長面前畢恭畢敬,放屁都得忍一忍。蒙一次沒關系,又不是原則問題,而且也給董校長帶了高帽子。
“那當然。”董校長說,“你的辦公室已經準備好,就在我隔壁,我們有事好走動,好商量。請文書記今後不要客氣,你是來加強領導的,掌握政治大方向的,還要多多監督我的行政工作。”
董校長給文書記續水時又說︰“你老兄在江中干得不錯,改天我請你兄弟倆喝酒,我們紅旗每年向江中輸送的初中生最多,其實應該讓他請我才是。”
文建國笑笑,沒有多言。
一刻鐘以後,學校中層以上干部集中在小會議室與文書記見面,見甦局長沒有來,私下里開始議論。怎麼“甦一把”不來?看來對文書記不重視?我們學校可經不起“‘輸’一把”了哦。
董校長宣讀了市教育局黨委文件,然後對文書記的到來表示歡迎,最後還特別說明了甦局長沒有來的原因,然後請文書記講話。
文建國回到母校任職,第一件大事就是組織慶祝第一個教師節,他正好假公濟私,走訪了幾位自己的老師,也了解了學校的一些情況。
他第一個拜訪了史靜,是登門拜訪。
小學同學見面,多有感慨,一個喊史靜,一個喊文建國,完全拋開了在單位里的假客氣。喝茶說話,你一言,我一語,各自斷斷續續地介紹了一些自己的基本情況。
文建國了解到不少普通老師對學校發展的看法,談到即將到來的教師節——畢竟是第一個教師節,文建國問教師對教師節的態度如何?
史靜說,別人我不知道(她不屑知道),我只知道自己沒有絲毫興趣,又不是孩子,更談不上什麼興奮欣喜了。她說,有沒有教師節,對我來說都一樣。我不會因為有了教師節而更加熱愛教師職業,也不會沒有教師節而放棄教師職業。我不知道喜從何來?你這個當書記的,要把握好尺度,不要大吹大擂,夜郎自大。當然我從來就沒有妄自菲薄。呵呵。
史靜說的話滴水不漏。
“好,英雄所見略同。”文建國听了很受用,不過他並沒有說出口。他說︰“我對教師節的看法是……不過作為支部書記,有些話在私下里說說無妨,但在公眾面前,請不要忘記我是基層支部書記。請史靜同學理解。理解萬歲。”
“這算不算虛偽?”史靜毫不留情,像個老同學說的話。
“也不能這麼概括,這樣評價有失偏頗。”文建國說,“現有體制下,人具有多面性,說話做事得體,但不要違背了自己做人的原則和底線。”
史靜沒有再說什麼,兩人相視一笑,算是相互理解了?
文建國冒出了“心心相印”這麼一個詞,但她不知道史靜到底是什麼想法。
史靜送文建國出門,文建國又關心地問起她個人生活。
史靜反問︰“領導干部關心群眾生活?”
文建國無奈地搖搖頭說︰“好心當作驢肝肺了。”
“那你呢?”史靜笑笑,又問一句。
文建國沉默了片刻說,隨緣——吧……
“隨緣——吧”——“。”“?”“!”史靜的大腦里逐一出現了三個標點,但她吃不準用哪一個。史靜笑了,她對文建國模稜兩可的表態,吃不透,是勸我隨緣呢,還是說他自己隨緣?
第一個教師節,紅旗中學像其他學校一樣,歡天喜地,召開了慶祝教師節座談會,會上發放了獎金,表彰了優秀教師。
有能力的學校大張旗鼓地接收,甚至搜羅社會各界的贊助費,上級政府的、企事業單位的、社團組織的、個人的,只要送來,學校就收下。贊助和接受贊助,成為落實“人民教育人民辦”口號最實惠最受歡迎的應景之舉。
學校的座談會由文書記主持,可能是受到史靜的影響,他的調子不高,比較務實,無論是主持詞,還是最後的總結,都顯得平淡,但又句句說到普通教師心里。
紅旗的老師從此有了一個感覺,文書記與董校長風格不同,風格不同的結果是什麼?有可能步調不一致。步調不一致帶來的後果是什麼,政出多門。更有少數老師發現了兩位主要領導不是同路人的端倪。
座談會上發言的老師基本上按照事先寫好的稿子照本宣科,感謝黨和國家設立教師節,也希望黨和國家今後能夠更多地關心教師,特別是中小學教師。我們自己也應該更加加強師德修養,為人師表,為培養社會主義的建設者和接班人貢獻力量。
文建國從老師的發言中看出大多數教師的欣喜,寄希望通過設立教師節,從而促進教育事業有更大的發展。當然,首先的,主要的,是寄希望教師的經濟待遇能夠有較大幅度的提高。真正讓教師職業成為太陽底下最光輝的職業。
文建國心想,我們的教師還是夠單純的,對自己從事的職業很看重,是對的,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狀元。如果僅僅強調,特別強調某種職業的重要性,其實是不符合社會發展實際的。把教師職業不可或缺地抬得太高,寄希望于畢其功于一役,大幅度地單獨提高教師的待遇是不可能的,也是不可取的。
那時還沒有“忽悠”一詞的流行。後來文建國認為,作為一個人的存在,既不能“被忽悠”,更不能自己“忽悠”自己。
文建國當時作為基層黨組織的書記,沒有本事將自己的心里話和盤托出,既能讓大家接受,又符合上級要求。他只是在主持和總結座談會的言語間,低調再低調。來日方長,節日年年慶祝。
座談會最後,他婉轉地表達了在座談會上照著稿子讀,是不可取的意思,當然他沒有明確否定這一做法,因為,今天的座談會是當時的董校長董書記早在暑期前就布置落實的。同時他也知道,他所經歷的大多座談會,無不照本宣科。我文建國有何能耐反對這種形式。
“你們看,文書記在最後總結的時候,對董校長的高談闊論一句也不重復,一句也不肯定,只是肯定了規範管理、加強隊伍建設和提高教師福利待遇的幾條具體的措施。依我看,董校長不會听不出來。”有人在小範圍里這樣評價,說完了還“嘖嘖”“哼哼”了兩聲,以示感嘆或疑慮。
也有人表示不滿,“哥倆不和的話,我們學校的發展可就成問題 5絞焙蛩 橋吶鈉 勺呷耍 苡跋斕氖牆淌 脫 ! br />
還有人表示︰“文書記講話也太低調了,低調得有點老氣橫秋。哪像四十歲不到的人啊。缺乏激情。”
文書記知道後開始反思,我一來反倒產生了矛盾,這就是說,我是矛盾的主要方面了?不至于吧?少說話,少表態是必要的,但在應該講話的時候,不講心里話,而是順著官話、大話、套話、假話的毛抹,這不強人所難嗎?
有一天,文書記下班稍早,他有意早一點,好候著史靜下班同路,听听史靜的意見。
史靜坦言,矛盾遲早是要暴露的,只是在什麼時候,在什麼事情上引發而已。
“你的話充滿哲理,但我一頭霧水,我和誰有什麼矛盾?”
“不是說你們個人之間有什麼矛盾,而是說學校工作上存在的問題,就像癤子長熟了,總有破頭的一天。”史靜打了一個比方,“也許癤子長不大,自生自滅,無須大驚小怪。”
文建國問︰“那究竟有什麼問題?你說給我听听。”
“你們領導的事,不說為妙。當然我一介平民,也不可能知道什麼。”史靜輕描淡寫,隨手關上了大門。
文建國心想,我又不是一個惹事生非的人。我是書記,學校有什麼問題,不是我的事,也是我的事。別人還沒有發生什麼事呢,他文書記自己已經有事了。
那天,他的確是有意等候史靜一起下班的,順路,講講話。平時他一般下班很遲,其他老師看到了,就成了文書記經常等著史老師一起下班一起壓馬路。他倆是小學同學,一同住在倉巷。而且,而且一個是老姑娘,一個是長期分居,不等于是孤男寡女麼?孤男寡女,呵呵,孤男寡女啊……
說到孤男寡女,下面不說了。不說了,最狠,讓別人自個兒理解,自個兒去猜吧。言下之意,你曉得的,只要是孤男寡女在一起,就必然產生化學反應,攪和成桃色,進而成為新聞。這不是天經地義,順理成章的嘛。
明明才第一次,怎麼就成“經常”了?
文書記的第二件事是,一來就要求上課。董校長作了讓步,說就上一個班的政治課吧,那意思就是,意思意思。可文書記堅持上一個班的語文課,說語文是本專業,我不願放棄自己的專業。
董校長下不了台。按你文書記的意思,我姓董的就是主動放棄本專業的?想當初,我董某人在江州初中物理界有名的時候,江州高中物理界還沒有你老兄文懷祺呢。
文書記一時間還蒙在鼓里,忙得津津有味,每天必定有一次主動到董校長那邊抽支煙,交流交流學校的情況。
董校長以禮相待,再還上一支煙。
文書記到局里開會,回來的第一時間肯定向董校長“匯報”,包括在機關听到什麼新聞也說與董校長听,以供參考。
文書記自覺地把自己放在二把手的位置上,他認為自己做得夠好的了。中小學黨政領導分設,往往就形成這麼一種格局,校長是真正的一把手,書記在名義上同為一把,實際上是二把,或者再遇到強勢的有權的副校長,書記有可能降格到三、四把手。
文書記沒有爭權奪利的欲望,或者說,不屑于爭權奪利;或者說,他還沒有嘗到權利帶來的好處。
大約在期中前後,他見到史靜,感到她有了些許冷淡。文建國和她說話的時候,她愛理不理,眼神游離,似乎文書記是一個瘟神,惟恐避之不及。文建國蹊蹺,但他猜測,史靜肯定是听到了什麼“閑言碎語”。所謂“街談巷議”“流言蜚語”“風言風語”“耳食之言”“三人成虎”“眾口鑠金”“曾參殺人”也。文建國一下子囊括了若干近義詞。
直到有一天文建國偶爾踫到了江中的孫校長,孫校長因為和文懷祺的關系,提醒文建國。新到一個單位,注意人際關系。孫校長的話讓建國覺得很體己。他也是第一次听到別人當面和他這樣說話。
文建國誠懇地說,請孫校長指點迷津。
“我听說,”孫校長頓了頓說,“你堅持上語文課,為學校主要領導干部作出了表率,也得罪了一些極力逃避上課的領導。你因為長期分居,要處理好與女教師接觸的分寸。我相信你的道德品質,但別有用心的人,或者是閑得無聊的人會沒話找話說的。”
“孫校長,謝謝你的提醒。怪不到的,我校有一位老師和我是小學同學,現在還是老姑娘,突然對我冷淡了。我就估計她是听到什麼言語了。人言可畏,人言可畏。”文建國回答得很坦然。
“你說的那位老師叫史靜吧?”孫校長問。
文建國奇怪,“你連名字都曉得啦?”
“那是,當年如果不是學歷不夠,哪里輪得到紅旗呢,不過那時我不是校長。她今年教初幾?”孫校長又問。
“初三。”
“正好!怎麼樣,回去跟董校長商量商量,干干脆脆把史靜老師給我江中得了。”孫校長顯然早有打算了。
“這倒也不借。也不要讓我去商量了,您孫大校長直接找他,比我傳話更好。”文建國想的是,借此機會成全史靜,也免得在與她的關系問題上讓人日久生疑。文建國征求意見似地望著孫校長。
“也是。好了,我也就听說了這兩句新聞,全轉告給你了。我也給你兩句話,第一句,該堅持的堅持;第二句話,該注意的注意。”
孫校長的話,像前輩像領導,既貼心,又語重心長。他是大哥的大哥,是大哥的領導。建國感到欣慰。
史靜從文工團轉業當中學教師,是極佳的選擇。我認為知性女性的職業綜合考量,以教師為最優。後來看過一篇文章《有一種人生贏家叫英語老師》,這里面可能有英語女教師自詡之嫌,但我還是眼楮為之一亮,多好的文章啊,我寫不出來。——文建國寫作筆記摘錄
孫校長回到學校,跟文副校長商量以後,第二天就約紅旗的董校長吃飯,說是我和文校長一起請你和文書記吃飯,也算他們文家兄弟跟你打招呼了,怎麼樣,這個面子給不給?
“您孫大校長請客,我敢不給面子?”董校長夸大其詞地答應。
“好!董校長爽快!那就明天。”孫校長趕緊定日子了。
董校長說︰“明天不行,我已經有飯局了。”
“那你定,你說哪天就哪天。”孫校長誠心誠意。
董校長有點猶豫地說︰“今天晚上怎麼樣?”董校長說了就後悔,好像自己急乎乎地要吃這頓飯了。
“今天晚上?”孫校長那邊是真的猶豫了一下,“好,今晚就今晚,只要你董校長高興。請你通知文書記,今天晚上六點半,老地方,不見不散。”今天晚上孫校長原來是有飯局的,但為了表示誠心請董校長,只有自己另外想辦法打招呼了。
有孫校長請客,董校長還是挺開心的,平時兩人在招生時互有照顧,心照不宣。再說了孫校長畢竟是重點高中的校長,是市管干部,與甦一把平級,常常列席局黨委會呢。在圈子內部不是流行這樣一句話麼,要成事,也許我不能保證;要壞事,則是輕而易舉的。在江州教育,除了甦一把,就數他姓孫的最牛了。是的,他比其他局領導都牛。
晚上喝酒,酒桌上放著一人一包“紅牡丹”,孫校長又拆了一包,放在一只酒杯里,算是公用。四個人坐下,主要听孫校長和董校長相互調侃相互諷刺相互打擊,又相互吹捧。文家兄弟倆略顯木訥,又都是從外地調入的,涉水不深,只是陪著得體的微笑。
董校長首先表示,文書記第一天報到,我就說好了,要請他文家兄弟喝酒,沒有想到最近一直是窮忙,讓孫大校長捷足先登了。慚愧慚愧!我先借花獻佛,文家兄弟,今天我就不客氣了,用孫校長的酒先連敬三杯。
“什麼孫校長的酒?我的酒不就是你的酒,說錯了,罰酒三杯。敬過文家兄弟,再敬我三杯。”孫校長趁火打劫。
“我不敬你,你要敬我才對。你說說看,你們每年培養的高材生、尖子生,有多少是我給你們的?噢,最後都成了你們的功勞。你們被表彰,上台領獎。想過沒有,那獎金那獎杯的份量有多少應該是屬于我紅旗的?我跟你來個釜底抽薪,你領個屁的獎!”
孫校長說︰“那是自然,這是今天請你喝酒的第二層意思。”
“你不敬我酒,哼,今年我向一中傾斜。喏,拐一拐就過去啦。”董校長貪天功為己功,說話一點也不含糊,他還真的將手腕子彎了彎,好像優等生就從江中到了一中了。
“你小子沒良心了是吧?有哪一年我們喝慶功酒的時候,不是請你上坐?那,下次領獎的時候請你上台?”
“哦喲喂,你不要折損我了。甦一把問,你是哪根蔥啊?你代我回答啊!你孫大校長放寬心吧,我不會‘摘桃子’的。”
這個喝酒的人就是話多,這兩個人唇槍舌劍了一番,好像忘記了文家兄弟的存在。還好,時間不長,終于言歸正傳了。
董校長喝得酒酣耳熱,忘乎所以。他說,今天都不是外人,我要先敬文書記一杯,說一句話,他放下筷子,好像很慎重地說︰“文書記有個小學同學,括弧,女性,人長得漂亮,在我們學校教英語。最近有不少同事們在傳聞,說文書記與她走了近了些。不管這件事是真是假,有群眾說閑話,總不利于我們干部成長。文書記,你要注意點。我敬你一杯,算是跟你打招呼了。”他與文建國踫杯,喝酒。
文建國听了笑笑,心想董校長倒也實在,但如果沒有孫校長昨天與他交心,今天直接從董校長嘴里說出來,還是叫人有點尷尬的。他說︰“謝謝董校長提醒。有則改之,無則加勉。”
孫校長正愁著開不了口呢,這個董校長送貨上門來了。他問︰“這個女老師是不是叫史靜?”
“嘿,你怎麼知道的?”董校長感到吃驚。
“沒有不透風的牆嘛。據說十年前,因為學歷問題沒能進江中,現在她的學歷都解決了吧,听說還是自考本科,這可是很硬邦很實在的學歷呢。怎麼樣?董校長忍痛割愛,把史老師送給我們江中。”孫校長逮著機會了,沒有片刻消閑,立馬突出主題。
“咳,我這是自投羅網啊?”董校長很後悔提起這一話題。
孫校長趁熱打鐵︰“不是說初中不重要,而是要給人才進一步發展的機會。當然啦,也有市里的個別領導和我提起過——他在編故事了——希望我們江中能夠給史靜老師提供高中的舞台。怎麼樣?董校長成全成全我們吧?”孫校長說得很誠懇,那求賢若渴的樣子讓人感動。
孫校長懇求的口吻,又抬出了市領導。董校長听了有些心動。再想想,這個史老師平時也挺清高的,不像別的老師見到校長那樣隨和,看不到她也罷。好教師都是一茬一茬的,像割韭菜。不過總不能輕而易舉地送給孫校長吧。
孫校長知道他在動歪腦筋,這事情已經成了一半。他說,我連敬你三杯,你還有什麼條件也提出來,能答應的,我現在就拍板。
“今年給我再增加三個。”董校長伸出三根手指。他說的是江中暑期招生時,孫校長私下里可以解決的指標。
“你沒有良心是不是?哪一年不是你董校長要幾個就幾個。”
“嘿嘿。”董校長得意地笑了。確實,只要是董校長真心需要解決的,孫校長沒有不給面子的,只不過借此一說,加深一點印象而已。
“那我們就說定了。寒假前調人,辦手續。”孫校長怕董校長反悔,立馬就要敲定。
董校長卻乘機拿喬,“心急吃不了熱豆腐,你孫校長太急了不行,起碼等到明年暑假吧。”
“那不好吧,萬一你董校長提拔高就了,我找誰說話去?”孫校長盡揀漂亮的話說。
“孫校長不是拿我開涮吧,我也不想提拔了。哪能跟你比呢,正處,市管干部。哪天您高升了,不要忘記提攜提攜小的,我就磕頭謝謝了。不過,即使托您吉言,這不還有文書記在嗎?”
孫校長不擔心文書記,他說︰“書記歸書記,在這種問題上,一定是你董校長說得算!不要跟我打太極。”
“那這樣吧,手續照辦,人呢,等到暑假再走,起碼是讓史老師送走她手上的這兩個班,她正好是初三。這也是人之常情吧。否則我的學生家長鬧起事來,不好交待啊。”董校長知道悔不過去了,只好拋出了底線。
孫校長嘴上罵“你死精,精到家了。”心里其實已經相當滿意了,故意作無可奈何狀,“我真算服了你了。依你的,寒假辦手續,暑假調動。我仍然要敬你三杯!”
寒假第一天下午,史靜辦好調入江中手續,拎了一些水果上了文宅大院,這是她成年以後第一次到文家。她順便拜訪了蔣老師,主要是想與文書記作一次長談。
昨天董校長親自通知她,明天到江中報到辦手續,你就是江中的人了,下學期仍然在紅旗上班,代我把這屆初三好好送走。
調到江中,這是她夢寐以求的事情,但事情來得太突然,她隱約感到,可能與文建國有一種什麼關聯,是什麼關聯,她說不清。
文建國就說︰“說不清就不要說,反正到江中是你的初心,這不是了卻了你十年前的心願?”
那也是,世界上的事情不需要件件都清楚。世界之大,宇宙之大,百分之九十九點九都與某個人無關,過好自己的日子即可。
文建國和史靜說到紅旗和江中的區別,並各自說了一些閑話。在談到單身現狀時,史靜引用了諾貝爾文學獎得主愛爾蘭劇作家蕭伯納的一句話來調侃︰“想結婚的就去結婚,想單身的就維持單身,反正到最後你們都要後悔。”
文建國沒有听說過,突然就“噢”了一聲,似乎頗有感觸。
史靜又說︰“‘什麼是離婚的主要原因?結婚。’這是愛爾蘭作家王爾德說的,是不是很精闢,很無奈,也很殘酷?”
文建國沒有與一個女性談過這樣的話題,他總是在斟字酌句,想要有一個完美的答案,但他知道自己在這方面的知識很貧乏。于是他就轉移大方向,問︰“那你到底是怎麼一回事呢?”
“我嘛,我是在適合的時間和適合的地點沒有遇上適合的對象。按照你上次的說法,‘隨緣’,一切隨緣吧。緣分不到,一切枉然;緣分來了,想躲也躲不了。你說呢,我的書記同志。”史靜是用文建國的“矛”來戳文建國的“盾”了。
沒有想到史靜把矛頭對準了自己。這個史靜肯定讀了不少外文原版書,這些名人語錄自己壓根兒就沒有听說過。士別三日,當刮目相看。這二十年,她的內涵和外貌一並成熟了。
文建國心里泛起些許漣漪,他正想再說點什麼的時候,母親的聲音從前面傳來,“建國,曉霞來了!”
建國不免一怔,這曉霞來得可真是時候。本來他也願意與史靜作一番長談的,曉霞突然駕到,顯然是攪黃了他的打算。
建國將曉霞迎了進來,曉霞也是一怔,建國房間里竟然還有一位美人兒。在曉霞看來,史靜真的可以稱之為大美人了。
建國作介紹,我愛人,江陽團結公社付曉霞正書記;史靜老師,同事,兼小學同學,兼街坊。文建國故作輕松,盡量把對雙方的介紹說得風趣點。
史靜看到付曉霞進來,知道這是女主人了,心里也是一怔(三個人竟然都是“一怔”)。心想,今天來的真不是時候,本來是想多談談的。真的,在小學同學中能夠深入談話的不多。文建國愛人的長相不錯,雖然皮膚不算白——當然也不黑,但保養得還比較細膩,體態豐滿,精力充沛,工作中生活中肯定都是一把好手,在農村基層女干部中應該是佼佼者了。
付曉霞見到的史老師是一位知性女性,舉止優雅。她已經站了起來,不卑不亢。她一件銀灰色的外套,一條顏色清淡,略有鮮艷條紋的絲巾襯托出她的高貴(看得出外套和圍巾的質地是十分講究的),她的直筒褲,高跟鞋,襯托出身材的修長。關鍵的是,在于她渾身散發出成熟女性的氣質給人以不可等閑視之的感覺。
平時在團結公社絕對是看不到的。就是在江陽縣,也少見。可惜她也是三十好幾的人了,否則用亭亭玉立來形容絕對恰當——她以為亭亭玉立用來形容青春少女為好。付曉霞最後的結論似乎有了一點酸味。
文建國介紹之後,史靜主動寒喧了幾句,即向付曉霞告辭了。
付曉霞是來參加市委召開的三級干部會的,今天下午報到住江州賓館,看到史靜,她對自己今晚住在建國這里,發生了動搖。
在女人的頭腦里,是容不下另一個女人在自己男人那里有絲毫位置的,特別是對形象氣質不亞于自己的女人,有一種天然的防範。她不好說什麼,人家又沒有干什麼,但心里總歸不是個滋味。于是她坐了一會兒,象征性地喝了一點茶,吃了一點點心,也告辭了。
曉霞特別強調會議上有紀律,一律住在賓館。
建國雖然還有點舍不得讓她走,但有關工作上的事,他是從來不干涉的。建國讓她會議結束時,在家里住一晚。曉霞不置可否。
第二年暑期,史靜到江中上班,任教高一兩個班。
第一天上高中的課,文副校長沒有打招呼,在史老師進教室前,就已經坐在了教室的最後面,同時有一位教務副主任和七八位英語老師陪同,陣容強大。省重點就是省重點。
史老師與文校長點頭微笑,開始上課。
下課以後,史老師請文校長點評,文校長說,我要連听三節,你的課表我有了,明天見。
連續三天,文校長果然在同一教室,同一座位上坐了三節課。
陪同听課的英語老師有一半換了人。其他老師听說了,都有點不寒而栗。乖乖隆的冬,這個文校長對新來的老師也太苛刻了吧。听一節課就算了,意思意思也好,給個下馬威也罷。這連听三節,心理素質稍許差一點的,簡直要被他逼瘋了不可。
史老師似乎越戰越勇,連續三節課,一堂比一堂精彩(听課老師語)。听課的老師說,第一節還有初中課堂的痕跡,甚至還有“辦家家”的元素,第二節就明顯減少了,而第三節課則完全“高中化”了。
史老師似乎正是用這種漸進的方式,帶領她的學生一步步進入了高中生所必需的學習氛圍,而不僅僅是滿足于感官上的輕松和快樂。
有老師調侃文校長,是不是有您的指點?
文校長否認。他說,我不知道,我們約好三節課後點評的。
第三天下午的點評會,學校全體英語老師參加。文校長請史老師先說說三節課的設計。
史老師忐忑不安,畢竟是第一次在高中上課,而且是省重點高中,不知道他文校長和其他英語老師會怎麼評價,自己能否勝任高中的教學,她心理根本沒有底。她說︰
——開學前半個月,我開始備課,我主要考慮如何在教學上適應學生,適應高中教學要求。一句話,因“生”制宜,自然過渡。以前我听過高中老師的課,總感覺與我們初中完全是兩碼事。我沒有資格否認現行的高中教學模式,可我又不能完全按初中教學的模式來上課。我就琢磨,如何將二者結合。讓高一新生有一個逐步適應的過程,而且必須是最快的適應。
——我長期在初中任教,我感謝江中對我的信任。至于說到三節課的設計,我是這麼考慮的︰我自認為我在初中教學還算是可以的,無論是對教材的把握,還是教學方法、教學經驗。到了江中,我教的兩個班,一共有九個學生是紅旗的,我初三教過的就有五個。雖然才是高一的學生,我發現他們整整比兩個月前就大了一圈。我還想,兩個月沒有見,他們真的就長得這麼快?其實未必。更主要是他們進入高中,而且是省重點高中,他們在心理上、心智上有了一個飛躍。
——文校長要我談談三節課的設計,我還真沒有準備好,根本沒有系統地考慮。第一節課,文校長突然襲擊,帶了一大幫老師。課後我向文校長請教,哪知他不理睬我(大家都笑了),說是要連听三節。幸虧我的神經沒有問題。但我還是情不自禁地嘆了一口氣,“乖乖隆的個冬!省重點,名不虛傳。”
說到這里,史老師自己也笑了。文校長也露出一絲笑容。他認為這是史老師在緊張之中有意加上去的調侃,既放松了自己,也調節了點評的氛圍。
——後來第二節、第三節我也就糊里糊涂地上下來了。請文校長和各位老師多指教,我是江中的新手,問題肯定有不少。剛才會前我特地把耳朵清理了一下,請領導和各位同仁多多指教。
史靜以俏皮話結束了發言。可見她不吃愣,甚至還充滿了自信,也不像她表面上給人以“冷”的感覺。
文校長在教學上是全能,即語數外、理化生、政史地,甚至于音體美,每門學科,他都自有一套獨特的思考,那是因為他的初、高中接受的全面教育,加之他本來具有學習核物理科學的智商,只要他鑽進去了,沒有他不會的。學校里任何學科的老師都寒他。
文校長請大家接著發言,每個人說兩句,一句“好話”,一句“壞話”,當然壞話越多越好。他的要求很直白,大家也習慣了。
多數人的發言是肯定史老師上的課一堂好于一堂。
大家早就听說,史老師在紅旗初中英語課上得漂亮,現在眼見為實,確實漂亮。可那一套在高中不行(內心瞧不起初中),但他們並不直接說第一節課不行。看樣子,史老師是有發展前途的,沒有必要把人給得罪了。
文校長最後總結講話,他居然提出某個句式的語法和某個詞的發音值得商榷。“當然,”他說,“我是外行,只能是提出來商榷,供你參考。”他看到史老師的臉紅了,又說,“也許是我根本不懂,會後我們再交流。
但是,三節課,我總體上十分滿意。剛才有老師說了,一節比一節好,如果倒過來說呢,就是一節比一節差。是嗎?”
在座的老師全都笑開了,“你們,狡猾狡猾的。可你們全錯了!”文校長這一說,會場上寂靜無聲,“你們大多數人,只知道我們的學生是高中生,是江州市區的高材生,而偏偏忽視了他們兩個月前還是初中生。
史靜老師的三節課,如果是有意識地統籌安排,我認為這是高一年級最佳的備課方案之一。我完全同意她的指導思想——因‘生’制宜,自然過渡。這,給了我一個啟發,如何抓好初、高中的餃接。我將向孫校長建議,以後每年教高一的老師,需要下到初中學校了解初中的教學。
比如說,用兩周時間去听課,甚至去上課。去開老師座談會和學生座談會。
同理,我也要向市教研室建議,做好小升初教學的餃接工作;同理,小學的,初中的老師要到初中和高中見習,了解上一個學段的教學情況。其實,我記得,‘文革’前就是這麼做的。”
文校長點了一支煙,繼續說︰
“第二點,如果史老師的課可以成為一種模式的話,我們也不要拘泥于這一模式。
我將一、二、三節課分別用‘1’‘2’‘3’來代替,那我們對高一新生開始的一到三節課,甚至是一到五、六節課的備課、上課的模式是否可以概括為︰‘1、1’‘2、2’‘3’;或者是‘1’‘2、2、2’‘3’;也有可能是‘1、1、1’‘2’‘3’?總之,是要根據自己學生的實際情況,因地制宜,因人而異,沒有統一模式。
最後一點,我們大家要向史老師學習的,就是上課要有激情。大家前兩年都看過日本電視劇《排球女將》是吧,小鹿純子的‘晴空霹靂’‘旋轉日月’‘幻影旋風’需要的不僅僅是技術,更是一種精神狀態。也就是我說的激情。
我們中國女排也正是有了這種精神狀態,有了這種精氣神才能夠站在最高的領獎台上。無論是在球場上,還是在課堂上,都要有一種忘我的精神狀態,用老師的精神狀態,去感染學生精神狀態。
如果我們每一節課——他強調說,每一節課——都能拿出‘排球女將’的精神,拿出‘中國女排’的精神,我們不愁課上不好,也不愁學生學不好。我們江中的學生學不好,江州城里還有學得好的學生麼?”
中小學學生的家教問題是一個令學校和教育主管部門頭痛的問題。我認為除了強調教師職業道德之外,教育主管部門和學校對教師的管理才是關鍵。而怎麼管理並不是一份紅頭文件就能解決的,它與整個社會風氣密切相關,與整個社會分配有關。在一個崇尚“銅臭”的社會里,非要某一種職業特別的高尚,是不可能的。更不是一刀切,或者切一刀就可以解決問題的。——文建國寫作筆記摘錄
史靜老師在江中任教伊始,連發三槍。這三槍不能斷裂開來看,必須連貫起來考核評價,絕對是上乘之作。
文校長點評結束,史靜悄悄地松了一口氣,可她這一口氣還沒有完全吐出,文校長又說話了,各位老師,我請人準備了一份小測驗的試卷(其實是他自己準備的),僅僅是圍繞高一英語前三課的內容檢測一下學生學習的情況。預計考試標準時間是十五分鐘,快的十分鐘。來,四位監考老師,考完後,還回到這里來。其他老師用20分鐘批改。史老師,你就坐在這里,我們講講話。
與會老師面面相覷,沒有想到他文校長還有這一著,又是一次突然襲擊,襲擊對象雖然是學生,但目標針對的仍然是史靜老師。這是把史老師放在火上烤呢。
史老師也是一片茫然,這個文校長做事也真的做絕了。可他做錯了什麼沒有?沒有。史靜一聲嘆息。是的呀,教學效果,用學生的成績說話。老師在課堂上講得再漂亮,學生的成績一塌胡涂,能說明什麼呢?
20分鐘後,監考老師回來,又是20分鐘,結果出來了。史靜是在等待法院的判決。你文校長就快點宣讀吧,我的媽呀!我的心髒承受不了。
史靜臉上紅一陣白一陣,雖然她臉上還有笑容。過後有人說,文校長真的磨死人了,人家史老師那臉上的笑啊,比哭難看。
“好!”文校長先點燃一支煙,抽了兩口,撂出兩支給抽煙的老師,又猛吸了一口煙才說,“99個同學,優秀81人,佔比81.81%;良好和合格18人,佔比18.18%;不及格1人,佔比0.99%。”
大家鼓掌,史靜卻產生了一絲眩暈,這時她的笑已經放開了,很燦爛,笑得有點不知所措,不再是剛才那種僵化的讓人感到要哭的笑了。但很快,她控制了自己的情緒,恢復到一種矜持的微笑,那是很得體,很高貴,也很微妙的微笑。
文校長問︰“查查看那位不及格的同學叫什麼名字?這位同學離及格線相差多遠?”
“叫達鵬。差31分。”
“達鵬。”文校長記得這個名字,這是一個“招呼生”“特招生”“贊助生”“三合一的照顧生”。其贊助的經費破江中歷史記錄。
當時看到他的中考成績,文校長就冒火,他很想拒絕,可孫校長跟他交待了來龍去脈,還是收下吧。收下就收下了,名字也記住了。
什麼“大鵬”,干脆叫“小鳥”不就得了,文校長只是想想而已,沒有說出口。有什麼辦法呢,教育還得靠“人民”的施舍呢。真的把“大鵬”叫著“小鳥”的話,那是有悖師德的。
“哪來的‘大鵬’,不就是一只‘小鳥’嘛!”還是有老師代他說出來了。文校長不置可否,大家都笑了。
他沒有笑,史老師也沒有笑。好像別人笑的是我自家的孩子,我怎麼可能笑得出來呢?
說到達鵬,史老師記得是一個長得很帥氣的小伙子,而且上史老師的課特認真(她對學生的情況還沒有全面了解),但是在第二節課上,史老師發現他的眼神不對勁,盯著史老師看得眼楮都直了。史老師就請他回答問題,可他說沒有听清楚,請史老師再說一遍。所以她記住了達鵬。
文校長撢撢手上的考試成績,說︰“好了,我現在正式向史老師表示衷心地祝賀和感謝!各位老師今天也辛苦了,謝謝大家!結束。哦,我順便關照一聲,關于‘大鵬’‘小鳥’什麼的,出了會議室的門就不得亂說。”他終于露出了微笑。
史靜想到如果不是達鵬,那才叫圓滿了呢。不過太圓滿了也不行,留點遺憾也好。
這個達鵬,人高馬大,估計全校的學生數他身高第一、塊頭第一、體重第一,全年級他的年齡最大(五年級讀兩年,初二讀兩年)。他父親是“最先富起來”的人之一,江州排到前十的大老板。
達鵬到了初三畢業,父母說他開竅了,知道要讀書了,但是基礎太差,年齡又偏大,怎麼辦?父親降格以求,只要求他把外語讀好,將來出國。
達鵬想想也是,總得有一個強項,否則父親的錢再多,也經不住坐吃山空啊。達鵬目標明確了,也願意努力了。第一次上史老師的課,他就被史老師吸引了,按他自己的說法,讀書十一年,從來沒有這麼認真過。他還有話不敢說出來,我從未遇到過能夠讓我對上眼的女生,我見到史老師有了來電的感覺(絕對秘密)。
第一次小測驗,他倒數第一,是情理之中的事,他說才開始,還有三年,實在不行再多讀一年。他請老爸出面,請家教,從ABC補起,就請史老師,別人我不要。他還特地強調,我,只要史老師!
他老爸的意思是,先請一名初中老師。達鵬說,史老師原來就是初中老師,全市第一塊牌子,今年才教高中的。
老爸听听也有道理,請就請吧。反正這小子只要是升學考試的學科,從小學三年級開始,沒有不請的。可效果不敢恭維,不過以前都是父母逼他學,這次是他自己要學的,太陽從西邊出來了。呵呵,話又說回來了,有錢不在孩子上花,花在哪呢。家里現在什麼也不缺,缺的就是達鵬的學習成績。
那天達老板到江中按程序先找到班主任,再找史老師。他沒有想到史老師竟然是如此年輕漂亮,但顯然有點冷。他沒有好意思先開口,只是表示來看看達鵬的學習情況。
史老師見家長主動關心孩子的英語學習,有點高興。她首先匯報了第一次小測驗的情況,兩個班優秀多少,良好及格多少,唯有一個學生是不及格。史老師接下來的話應該是“這一個人就是貴公子。”她在猶豫,話,能不能這樣說?
達老板已經開口了,“史老師,您不用說了,此人非我家達鵬莫屬。”
“呵呵,”史老師也笑了,“那您達老板貴有自知之明呢。”史老師是笑著說的,話音里卻無意之中帶刺了。
“那自然,知子莫若父嘛。”達老板為人精明,也大氣。只要是對孩子成長有益,他都認。就像他做生意,只要賺錢,你要打他耳光,他把臉迎上去,打完左邊的,再把右邊送過去。何況是為了自己的孩子呢。
一陣沉默。
史老師內心不願意和這些家長多搭訕,所以態度上總體是冷淡的。
達老板顯然不在乎,他向史老師請教。“史老師,我家達鵬要想高中畢業都困難,根據他的實際情況,我只想讓他把英語學好,今後送他出國。反正我們家長盡自己的努力,給他提供後勤保障,是否成人就看他自己的造化了。”
達老板的話倒也實事求是,合情合理,史老師還听得進。但他的外語可能學得好嗎?不知道。她問︰“有什麼具體打算呢?”
“就想代他請一位英語老師。”達老板說過了,盯著看史老師的反應。
“那你們就請吧。他的底子太差,是應該補補課的。”史老師說。
“那就請您,您,您——看行嗎?”達老板小心翼翼,聲音不大,居然有點抖抖索索的。他心里在罵,這個小兔崽子,讓我在老師面前低三下四的!
“請我?”史老師心想,他這個水平還用得著我來輔導嗎?她說,“哦,我沒有思想準備。”
達老板趕緊站起身來說︰“史老師,您考慮考慮。報酬從優。過一天我听您回話。我有個應酬,先走一步,先走一步。”他怕史老師當面拒絕,就急匆匆地走了——這就是當老板的精明之處,不容對方否決,不讓對方把話說死。過頭話說出來,讓人家再收回就難了。
他轉了一個彎,出現在孫校長的辦公室。他見沒有其他人,就徑直拿出兩條煙放進書櫥。嘴上說著“公用,公用。”又掏出一包煙撂給孫校長,再親自為孫校長點上一支。
孫校長感嘆,生意人做這種事情如行雲流水,自然而然,明明是送禮了,卻不提一個“送”字,而且還強調是“公用”。看在達老板是有史以來,最大贊助商的份上,孫校長不能不對他客氣。
請坐,泡茶。呵,喝的茶葉其實也是這位達老板的,頂尖的“金山翠芽”,明前的。
孫校長落座問︰“什麼情況?”
“怎麼,沒情況就不能看看您孫大校長了?”達老板神情自若。
孫校長也不客氣,“少來。無事不登三寶殿。說吧。”
“沒事,沒事。剛才我拜訪了兒子達鵬的班主任和英語老師,想請史老師課外輔導。孫校長,將來我兒子英語學好了,到美國去投靠你家公子,可不能不睬我哦?”
達老板扯淡,主題提出後,先談孫校長高興自豪的事情,就是那種先灌迷魂湯,再辦正事的意思。
迷魂湯似酒非酒,有咸酸苦辛甘五味。達老板知道孫校長習慣“甘”之味。達老板所以能在商場上混個名堂來,與他善于灌迷魂湯不無關系。
孫校長也不咸不淡,不真不假地應酬著,“你放心,前三天的食宿我兒子還是有能力承擔的。第四天開始,請你家的那個什麼達鵬的自謀出路。”
“好!那我們就一言為定。不過,”達老板故作為難狀,吞吞吐吐地說,“我兒子的英語太差,怎麼出國呢?剛才我跟史老師提出請她輔導,她不置可否。我就趕緊溜出來,向您孫大校長求援來了。”
“我校長不支持老師搞家教。”孫校長一口回絕。
“我這不是‘家教’,我這是‘課後輔導’。”達老板先倒打一釘耙,強調說,“哪有老師看到學生成績落後,不提供幫助的?你還省江中呢?”
“你可不要給我添亂噢!”孫校長怕他胡來。
“哪能呢?孫校長,您看,我是那種人嗎?”達老板笑得近似于諂媚。
孫校長望望他,好像在考察他是否是添亂的主兒,然後才點點頭,慢慢地說︰“那倒也是。我先問問情況吧。”
“好,不打擾,不打擾。再見,再見!”達老板見好就收,起身走人。不要看孫校長輕描淡寫的“問問情況”,還拖著一個“吧”字,達老板心里有數得很,大領導講話哪能隨隨便便的。就是“丁是丁,卯是卯”的話,說話也是常常留有余地的。
有孫校長出面,史老師勉強答應,但必須約法三章。
請來達老板,叫來達鵬,三對六面,君子協議︰一是史老師教的高一課程,每次考試不低于及格分數線——所以用“及格”,而不用60分,是因為有時試卷總分是120分;二是每學期兩本初中教材,且考試不低于85分,用三學期時間完成初中三年的課程;三是輔導只在辦公室,其他地方一律不去;四是如有一次不達標,或犯規,即中止課後輔導。
史老師以為自己提出的要求夠苛刻的了,她把達鵬往梁山上逼,至于是不是上得了梁山,那是你達鵬自己的事。我剛到江中,還沒有站穩腳跟。不要壞了我的名聲。
達鵬一口表示願意,且信誓旦旦保證,“改邪歸正”“洗心革面”“重新做人”。達老板高興極了,要請史老師吃飯。
“不吃。”史老師回答得干脆。
“我請孫校長請你。”達老板一扛出孫校長,就後悔。
史老師望望達老板,卻說︰“誰請也不吃。”
達老板見史老師態度如此強硬,不敢再羅嗦,只好自己找台階下了。他一邊說,一邊拉著達鵬趕緊離開,“那好吧,以後再說,以後再說。有情後補,有情後補!”
從此,達鵬像換了一個人似的,關于英語學習的字條、手冊整天不離手,嘴里不是喃喃自語,就是振振有辭。他十分感激史老師給的機會,每天下午放學後,他都跑辦公室找史老師,一天不落。
初中第一冊測試和期中考試,達鵬的成績一個差1分,一個差2分。史老師悄悄帶過,沒有聲張,給了他面子,並鼓勵他再接再厲。原來史老師有故意刁難的意思,看到他成績果真上來了又滿心歡喜,就放他一馬了。
初中第二冊測試和期末考試,他的成績竟然分別超出2分和3分。史老師開始相信,奇跡是可能發生的了。更讓人匪夷所思的是,達鵬其他學科的考試成績居然也在上升,雖然還是班上最後一名,但與其他同學的成績相比,差距有了明顯縮小的趨向。班主任經常在史老師面前表揚達鵬。
放寒假的前一天,達鵬找到史老師,說,寒假我還想請史老師輔導,史老師您有時間沒有?
史老師還真沒有想到達鵬同學竟然這麼認真,這麼上勁?她問︰“你是怎麼考慮的?”
“我想一個寒假把第三冊解決多少是多少。”達鵬的意思很清楚,他說,“爭取在高一第二學期,含暑假,啃掉初中六冊書。”
史老師看了看達鵬,又一次發現他的眼神直了。
史老師內心有種微妙的波動,這小家伙看人的眼神不對,不會另有圖謀吧?他又有什麼可圖的呢?沒有。他在跟你說話,不看你難道看別人?自己不要神經質,先就事論事再說。何況他的學習成績進步是明擺著的。白貓黑貓,抓住老鼠才是好貓。鄧老爺子的話用在這兒十分貼切。再說,也許真的能產生奇跡呢!史老師也想呢。
“那就每周一、三、五下午三點到我辦公室。年三十到初七除外。整個寒假二十一天,這麼一算,大概只有六七次輔導時間。”史靜想想自己反正也沒事,就爽快地一口氣說出了安排。她真的希望出現奇跡了。
達鵬很興奮,他很想與史老師拍個手,以示約定,但史老師顯然沒有一丁點兒拍手的意思,他只得收斂起自己的奢望,訕然一笑。
當天下午達老板又坐在孫校長辦公室了。
他說兒子取得的進步,不光英語進步,其他學科也進步,真的是祖墳上冒青煙了。他把史老師夸成了一枝花,說達鵬這小兔崽子,讀書讀了十一年,偏偏這第十二年的時候遇到了他喜歡的老師了。
“孫校長,您說怪不怪?”達老板是真的不可思議。
孫校長沒有想到史老師有這等能耐,有家長表揚自己的老師自然開心,“說吧,準備怎麼感謝史老師?”
孫校長不見外,知道他肯定會有所表示的。
“孫校長,您真聰明。不虧是重點高中的一把手。”他掏出一個信封,放在孫校長面前。
“多少?”
“一千。”
“給我的?”
“給你你也不會要。給史老師的報酬,請您轉交。”
“其他老師的呢?”
“嘿嘿,我請達鵬的所有任課老師吃飯,馬上要過春節了,我再給每人準備一份小禮品。”達老板顯然有所準備了。
孫校長掂掂信封,說︰“一千塊。你知道這代表什麼嗎?”
“什麼意思?”達老板不解其意。
孫校長說︰“一千塊,就是史老師的全年工資。我下學期放史老師的假,讓她全心全意地輔導你家兒子?”
達老板明明知道孫校長這是開玩笑的話,但他還是很認真地說︰“孫校長不能這樣開玩笑的。我這不就是表示一點意思嘛。”
“我的意思是少了,應該給所有的任課老師,每人少說也應該弄個八百六百吧?”
“唉,我也是量入為出吧,我的錢也是辛苦錢呢,等我發大財了,我肯定兌現,包括您孫大校長。”
“那你干脆就把江中買下來,辦個私立高中。你想發多少獎金是你的事。但現在不行。至于請老師吃飯嘛,我真的需要考慮考慮。”孫校長把信封撂回頭。
孫校長動真格的,達老板也真沒辦法。
可是孫校長能夠動真格的嗎?孫校長想起“文革”之初的流行語,“清水衙門水不清”。好像一開始就是用來說教育的。如今,呵呵,憑著自己的閱歷,已經找不出一家了,市場經濟的大潮無縫不鑽,無孔不入,哪有什麼“清水衙門”呢?
孫校長記得第一次與達老板相識是在教育口的頂頭上司,市委常委、組織部隋部長牽頭的飯局上。達老板與隋部長稱兄道弟,平時一本正經道貌岸然的隋部長在達老板面前沒有絲毫的官架子。
他倆一唱一和,亦莊亦諧,亦雅亦俗,那是孫校長第一次感覺到,官場商場已經是一家人了。也就是在那次飯局上,達鵬被內定為“三合一”的招生對象,達老板十分豪爽地贊助了一大筆資金,現場開具了支票,擺上桌面。讓你孫校長有話好說啊!
是否答應達老板的飯局,是個問題。吃吧,很無聊,而且帶著一群老師,成何體統;不吃吧,又擔心隋部長還要出面,那不是自找麻煩?還落下個話柄,非得領導出面。
其實有時是得有領導出面,領導出面了,就是領導的事,沒有辦法。但領導出面,還有一群普通教師參加,那夾在中間的日子更加難過。那就先拖一拖再說吧。
一拖,剛放假,學校的事情沒有處理好;二拖,快過年了,哪家沒有一點家務。這一拖就過年了,過年期間走親訪友的,人不齊。讓達老板知難而退。
人家只知道當校長神氣,幾乎每天都有飯局,就不知道有些飯能吃,有些飯不能吃。但拖到什麼程度,確實是個問題,萬一隋部長出面了怎麼辦?隋部長出面了,你有什麼理由推托,真的除非是拿出省教育廳的開會通知才行。即使是市局的通知,他也能給甦一把打電話代你請假。那就讓甦局長難堪了。
孫校長做事認真,如何應付吃飯的問題,他想好了對策。達老板年底也忙,沒有時間跟孫校長磨蹭。還在孫校長猶豫不決的時候,達老板撥通了一個電話,不一會兒,手下的人送來了年貨,全校教職工每人一份,按每人40塊錢計。他自己甩甩袖子走人了。
相當于人均半個月工資?孫校長剛想跟他開個玩笑什麼的,“有錢就是瀟灑啊!”他人已經走遠了。
一、三、五下午三點,史老師準時到辦公室,而達鵬同學早已恭候在辦公室門口。兩次下來,史老師也提前到達,第四次又是達鵬先到。
史老師笑笑,她對達鵬的做法有點感動,孺子可教。但這不是比賽誰先到的問題,春節以前還有兩次,她就不提前了,自己準時準點為好。
春節以後上班,同事們都知道,年前多發的年貨是托史老師的福。有人問史老師,年貨拿了多少?史老師說和大家一樣啊。不可能吧,人家達老板重點是感謝你呢!
什麼達老板不達老板的,我不知道你們說的什麼。
真不知道?
當然。
于是有人告訴她事情的來龍去脈。
她說,你們啊真呆,我如果另外拿,還有必要給你們嗎?
大家想想可能也對,我們都是托史老師的福。謝謝啦!
在機關工作的小車司機曾經是一個特殊的群體。按其職業分類,是司機,是普通勞動者;按其社會活動能量分,他們往往無所不能。其身價猶如綁在螃蟹身上的草繩,螃蟹是什麼價,草繩亦跟著叨光了。
——文建國寫作筆記摘錄
史老師不願意讓家長吃請,是她打心眼里瞧不起這類暴發戶,但她嘴上從來不說。一說得罪的人就多了,甚至包括校領導們。
“人民教育人民辦”呢。她體諒校領導為了學校的生存和發展,不把對外交道打好,不用談發展,有時連生存都困難。既然是市場經濟了,就得按市場經濟規律辦事。什麼規律?教師不懂,校長們懂的也不多,那就摸著石頭過河唄。至于石頭是否摸得著,那不是老百姓操心的事。
這些問題是用不著史老師考慮的,因為她也不懂。她只是熱愛教師職業,憑教師的良心做事。
到了高一結束的時候,達鵬的初中英語補習快完成五冊了。達鵬洋洋自得,史老師信心倍增。達鵬提出暑假必須一鼓作氣了,史老師滿臉微笑答應,她已經充滿了信心,一定讓英語教學在達鵬身上產生奇跡。
暑假第一次輔導,達鵬遲到了一分鐘。
他在校門口看到史老師來了,飛奔著跑到馬路對過,買了三支最好的雪糕,再飛奔著跑進學校,在門口沒有忘記送一支給傳達。他見史老師樂意接受他的雪糕,開心得自己忘記吃了。他對自己的做法很得意。以後兩次,達鵬如法炮制。三次以後,史老師堅決制止了,嚴肅地指出,如果再買,你就不要來了。
辦公室里一台電扇不急不緩地吹著,正是大伏天氣。上次輔導結束前,史老師說最近太熱,我們就停兩次吧。達鵬說,天大熱,人大干。只要你史老師來,我肯定來。史老師反倒覺得是自己拖欠學生的了。那好,堅持堅持,勝利在望了。
8月底,暑假的最後一天,史老師安排達鵬初中英語中考,去年的今年的中考試卷各一份。快要結束時,她逛到校外,買了兩份雪糕。她今天是要犒勞自己的學生,慶祝補課順利結束。達鵬提前一學期完成預定目標,史老師想知道他真正的動力是什麼?平時又是怎樣刻苦鑽研的。
達鵬卻低著腦袋不肯說,但他又不忍放棄對史老師表白的機會,他說,我用英語寫給你吧,就算是一篇小作文?
史老師開心地笑了。好吧,就算加試,20分。不計時。
達鵬有時寫得很流暢,平時在心里反復醞釀了多少遍了,他也不記得了;有時寫得很慢,要將平時的想法轉換成英文,還是有一定難度的。在他沉思的時候,他會盯著史老師看。這時候的史老師已經不那麼討厭他的眼神了,一個英俊強壯聰明的大小伙子,看就看唄。我又不是雪糕,看不化的。
史老師心里嘀咕著,這小東西玩什麼鬼花樣。看他那麼認真、那麼緊張,不要影響了他。史老師起身踱步到室外。
半小時以後,達鵬交給史老師一張紙,他的臉上漲得通紅,鞠了一躬,沒有留下半句言語,匆匆而別。
史老師只是掃了一眼,自己的臉也紅了,隨即又爽朗地笑開了。反正沒人,她索性放聲地笑開了,笑得眼淚出來了,還在笑。
史靜今年已經38周歲了,竟然還是第一次看到一個小男生——不,應該說是“男性”——用以後的話說,是“小鮮肉”寫給自己的充滿愛意的文字,而且還是英文。
達鵬的英語有了長足的進步,她相信這就是“‘愛情’的力量!”雖然自己目前還遠離愛情,她也相信達鵬也沒有陷入“愛情的泥潭”而不可自拔。
開學第一天,達老板打來電話喜氣洋洋向孫校長報喜,說這次非請史老師不可了,如果您認為我請客真的有不妥的話,我也只有請隋部長出面了。我知道,你們這些讀書人生怕我們這些渾身充滿著銅臭的人污染了你們高貴的靈魂。可現在商品經濟,沒有錢是萬萬不能的。怎麼樣?孫校長,就算我求求你了好吧?
達老板軟硬兼施,真真假假,反正這個客他是請定了。
孫校長說,我正在開會,我知道了,我來問一下。
孫校長嘴上敷衍,心里卻真的重視起來了,真要隋部長出面就難堪了。想到馬上就是教師節,孫校長又主動給達老板電話,看看如何通融通融,能不能……
他說,達老板,教師節就要到了,你看……
達老板何等精明之人,不等孫校長說完,就搶先說了︰“孫大校長,我這次可不做楊柳水大家撒撒的傻事了,重點是史老師和班主任,其次是達鵬的其他任課老師。”
“他奶奶的,這個達老板太狡猾了!”孫校長放下電話罵娘。罵歸罵,這飯還是得吃。
飯局放在教師節第二天,達老板的開場白說,教師節大家忙,我來給各位老師補過教師節。衷心感謝,特別感謝班主任和史老師在我孩子身上的費心。當然啦,孫校長和文校長也一並感謝!說完還深深地一鞠躬——達老板這個禮節也是夠到位的了。
我今天還帶來一位客人,他,王國慶,隋部長的書記,人稱“隋部長的影子”——達老板指指王國慶,王國慶站起來跟大家拱手示意。
隋部長也是大忙人,今天晚上本來要親自來的,臨時被市委書記請走了。他就把車子交給我了。唉,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哦!
達老板說得很動感情,好像這當官的,都是沒有辦法的事,他在為隋部長抱不平。其實誰都知道,他是拉大旗作虎皮的。
王國慶听說達老板請江中的校長老師,主要請史靜老師,就跟達老板胡吹海侃上了。
史靜,小學同學,初中同學,大美人,至今未婚,舞蹈演員出身,初中英語教得全市一流的牛B,可望而不可及。你達老板不是看上她了吧?說,老實交待!
呵呵,你小子小瞧我了不是,我是那種人嗎?告訴你,她是達鵬的老師,初中英語自然沒得話說,人家現在是高中英語了,也是一流。你還不知道吧?
此刻王國慶正在與史老師套近乎,他一邊抽煙,一邊說著隋部長人如何,達老板人怎樣。史靜則心靜如水,微笑著听王國慶吹牛。
隋部長如何,達老板怎樣,跟我有關系嗎?真是的!這是她的心理活動。
王國慶有老同學(且是今天的主角)陪著,感覺輕松多了。否則在今天的場合,他還是有點兒尷尬的。
王國慶和史靜約好,以後有機會,我請幾個小學同學聚聚,但你和文建國是一定要參加的。男生班長女生班長缺一不可。
王國慶瀟灑地發出邀請,史靜矜持地答應。
王國慶,隋部長的司機,自認為也算是半個成功人士。
老話說的好,“水漲船高”“宰相門前七品官”。他雖然還沒有一官半職,但隋部長已經放話了,好好干,總會有安排的。其實他知道,不安排更好,一旦有安排了,就說明自己年齡大了,快被淘汰了。再給領導開車,安全系數就有問題了。
領導認你曾經鞍前馬後,沒有功勞有苦勞,(充其量)安排個副科,你就歇歇吧。至于副科是“職”,還是“級”就難說了。情況就這個情況。
工資肯定可以加一點的,那是對外塊的損失給予適當的彌補。如今,雖說什麼“長”也不是,但因為跟著的是常委部長(而且是管干部的),哪個部委辦局的一把手見了面不客客氣氣的?我相當于“無冕之王”吧。
不服氣?不服氣我可以在領導面前讒你一把,吃不了,兜著走。你不知道嗎,人家稱我是什麼?稱我是“部長的影子”“部長的管家”“不是部長的部長”“地下部長”。其實呢,我什麼都不是。就是一個車夫。場面上說得好听,“書記”。哈哈!
王國慶把平時想到的,揀能說的說了。
跟史老師吹得差不多了,他要先敬孫校長的酒了,雖然孩子上學的事不愁,但做人這面子不能不把。他與孫校長見過幾次面,但畢竟身份懸殊,一般情況下還不敢造次。
他敬文校長的酒是重點,他不是喊文校長,而是請教為大哥。
文校長與他不熟悉,眉宇之間表露出明顯的問號。
王國慶自然不會吃愣,怎麼樣,貴人多忘事了吧。我是倉巷的老鄰居,現在搬走了。我還是建國的同班同學。喏,還有史老師,我們小學一個班。
文校長這時才有了笑臉,他可不管你是何方神仙,也許你扛的招牌越大,他對你越冷淡。既然是兄弟的同學,還是街坊,這就拉近關系了。
“哦,那,王兄在哪高就?”文校長問。
王國慶听了,明顯一愣。文校長不明就里,顯然剛才達老板的介紹,他也沒有听到。幸虧有史老師在旁邊解圍,“文校長,剛才達老板說話你沒有注意。”
“他說什麼了?”文校長是真的沒有注意听。
“哈哈,你文校長真有意思,王國慶是隋部長的書記。我們以前都是鄰居,是同學。”
“哦,失敬,失敬。王書記,王書記你好,你好!”他主動與王國慶握手。
王國慶看過書呆子的,沒有看過文校長這種書呆子。
王國慶的臉色有點難看。文校長的木訥讓人很難理解,特別是他叫的那聲“王書記”,樣子特真誠,但听上去,怎麼讓人就覺得,特諷刺。我哪里是什麼“書記”呢?我要真是書記就好了。
站在一旁的史老師意識到氛圍不對,打起了圓場。王國慶,你今天見識到文建國的大哥了吧?他呀,比文建國還迂。整天只知道語數外理化生政史地音體美,或者沉浸于他自己的大腦思維里。凡是沒有明確與他講話的,他一律听不到。你如果與他講話,他又能超越正常思維,你說到一,他想到了三,等到他問你問題的時候,他已經想到五了。
“文校長,您該罰酒了。”她面對面地跟文校長說,還眨眨眼。
“我罰酒,罰酒。”文校長顯然已經意識到哪兒出問題了,答應罰酒,表明他主觀上並不想得罪他人。他完全相信史老師。
王國慶臉上陰轉多雲,飯局結束的時候,他還問史老師,那個文大哥是真的還是假的?王國慶心里還有疙瘩呢。如果不是老班長文建國夾在中間,他可能不會善罷干休的。
說起王國慶,那真是代表著一種奇怪的社會現象。是不是中國特色,不得而知。
隋部長是江州城區第一任區委書記,第二任江州市委組織部長,是一位“老革命”。1949年,江州解放前夕他開始跑“交通”,那時他才17歲。
他平時衣著樸素,一身中山裝,永遠穿著一雙圓冒口的老式步鞋,這在已經改革開放的時代,顯得有些過時了。
可他想想,自己也沒有兩年可以干了,算了,還是保留一點老本色,一桿子到底吧。再說西裝那玩意兒,穿得也不舒服,還要配皮鞋,配領帶。配就配罷,又不是沒有,可領帶一扎,說話難過;皮鞋一穿,走路難過。要多不自在,就有多不自在。
“老革命”的 脾氣上來了,所有需要西裝領帶的場合,他一律不去。有時有上級領導參加的活動,他同樣穿著中山裝。他說,看看那些大熱天還要佩戴領帶的青年干部,這不是死要面子,活受罪嘛,何苦來哉?
有一次是什麼重要的外事活動,賓館的服務生就是不讓他進。不讓進?對,不讓進!那鄧小平來了,你讓不讓進?小平同志來了肯定進。小平同志可是從來不穿西裝的噢。小平歸小平,你又不是小平。好的,不讓進,我就回家了。他果真就回家了,王國慶要代他找領導,他還把王國慶臭罵了一頓。
王國慶和他相反,那是什麼新潮穿什麼,一年四季,皮鞋擦得賊亮,西裝褲子筆挺。
有時王國慶不注意,走路走到隋部長的前頭去了,人家外人看這一老年一壯年兩個人,呵呵,情況就反過來了。前面是位甩大袖子的大公子,後面跟著個資深老管家。
一旦王國慶意識到情況不妙的時候,立馬跑步(還有點軍人作風)到隋部長的身後。隋部長也就笑罵,別他媽的給我裝模作樣,我就是你的跟班不就得了!
只要是隋部長罵人,不管真的假的,王國慶一律笑容可掬,憨厚得讓隋部長決不忍心罵出第二句。而且他罵你,是看得起你;罵你,就是把你當自家人了!
王國慶說話算數,一個半月以後,他特地找到文建國,請建國招呼幾個小學同學吃飯。沒事,聚聚而已。時間就定在本周五,因為隋部長出去開會了,不在家。建國知道他混得不錯,起碼是他這個“假書記”混得比我這個“真書記”吃香。
吃飯那天晚上,建國為國慶請來了史靜、尤亞男、朱武、鄴花、金基鳴、趙祥和孫來喜計七人,10個位子,九個人,留一余地。正好王國慶他一個同事最後要來一下。
王國慶滿意,說老班長做事就是叫人放心,二十多年過去了還是這樣。表揚了班長,也抬高了自己的身價。他請建國坐主席,自己坐副主席,也是結賬(那時大家還不說是埋單)的位子。既恭維了老班長,又突出了自己的重要性。位子坐定,服務小姐每人發了一包“大前門”,兩瓶二兩五裝的洋河。這架勢這檔次,多數人沒有見過。
朱武拿起香煙就要拆,鄴花拍了他的手。王國慶正好遞煙過來,“大將”同志,當年的“二將”先敬你一支煙,桌上有散的,那一包你裝口袋里。朱武不客氣,點點頭,笑笑,把煙灌進口袋。鄴花又拍了他一下。她的意思是,灌進口袋也不要灌得這麼快是吧。
尤亞男顯得有點憔悴,她在與史靜說著悄悄話。
金基鳴、趙祥和孫來喜三位“親兄弟”不時地逗弄著鄴花說話,他們三人加起來,也未必是鄴花的對手。鄴花在倉巷一帶唇槍舌劍無人不知,無人不曉。
平時金基鳴們單個地見到她往往繞道而行,今天老同學聚會才敢與她開開心,調戲調戲。本來他們以為三人挑逗她一個是不成問題的(朱武不計),哪知道還是被鄴花同學搞得一愣一愣的,葷的素的,品種齊全。你想說,又不好意思說的,她已經說得一套一套的了。
大凡在社會上混的中年婦女,要論嘴皮子的功夫,絕對可以一對三(男)。
金基鳴、趙祥和孫來喜也只好自我解嘲,三個人,一人一句。“如今是陰盛陽衰,看看中國女排,再看看中國男足。”“罷了罷了。鄴花同學,你對我們客氣一點,好不好?”“鄴花同學,我們今後再也不敢欺侮朱武了。”
鄴花贏了也不讓人。“切!”她說,“你們敢欺侮他?哼,他一個人就能把你們三個掄扁了。不信?不信,可以試試看嘛!”朱武在一旁傻笑,他知道同學們在故意挑逗鄴花。他們一般也不會欺負鄴花的,我家鄴花不欺負他們就不錯了。
王國慶一身行頭很是時髦光鮮,頭發打理得油光可鑒。女同學鄴花的服裝可以與他媲美,但男女有別,又沒有可比性。
鄴花今天特地換上了紅裙子,去年有電影《街上流行紅裙子》放映以後,她仿照電影里的式樣做了兩身。可是鄴花穿紅裙子的樣子不咋樣,洋不洋,土不土的;富不富,窮不窮的。一句話,就是不協調。土豪的衣著打扮一般都不協調,那時的鄴花算不上是土豪,大概可以算上個準土豪吧。
現在金基鳴、趙祥和孫來喜三個正是在拿她的紅裙子說事。
趙祥說︰“紅裙子提高了女性的——性吸引力。”鄴花听了,居然臉都紅了,也許趙祥說到她心里去了,也許他的話就是一種刻意的挑逗。
孫來喜對趙祥說︰“你不要這麼赤果果(裸裸)的好不好!你看人家鄴花,臉都被你說紅了。”
“不這麼說,要怎麼說,你教我?”趙祥問。
孫來喜說︰“紅裙子充滿張力,充滿能量,它能引發男人對裙子的關注,從而關注穿裙子的女人。”
“脫裙子放屁,多此一舉。”金基鳴在旁邊插話道,“一樣,一樣。還不如趙祥說的富于哲理。”
“你們說的都不在行,應該這樣說,突然時髦起來的紅裙子,代表著一個社會的解凍和開放。”這是王國慶的見解,“不信,你們可以請教老班長。”
坐下不久,文建國就發現應該讓王國慶自己坐主席才對,為什麼?因為整個飯桌上的話題,都是由他引發的,他掌握著發言的主動權。每樣菜端上以後,他必然介紹一番,再請建國先動筷子,還強調老班長不動,誰也不能先吃。文建國被奉承得左右不是。
其他時間就听王國慶介紹機關的情況,且言必隋部長,或者是其他部委辦局的一把手。多數同學不斷附和,听得津津有味。
文建國把在座的同學一看,還真不要說,在機關工作的就他一人。文建國記得國慶原本不是一個多話的人,怎麼機關一蹲,話就多了呢?
最後一道大菜是螃蟹。王國慶說︰“今天的螃蟹是長江里的,自從改革開放以後,江蟹越來越珍貴。進入農歷九月,雌蟹性腺成熟,肉豐滿。所以我讓老板娘全上母的,男生女生每人一只,女同學不要有意見,因為這時候的公蟹不如母蟹好吃。”
文建國看看黃澄澄的螃蟹,個個飽滿,只只新鮮。心想這頓飯比我們學校平時請客花費的還要多得多,由此得出結論,王國慶的能量非同一般。
螃蟹是用很結實的呢絨繩捆綁的,文建國解開螃蟹後,掂掂繩子的分量,不輕。那時還沒有“繩子綁在螃蟹身上就是螃蟹的價值”一說,或者已經有了,建國不知道。他只是隱約感到,你王國慶這麼大方,不就是因為你是為隋部長開車的麼。如果這根繩子綁的是大白菜,就不值錢,現在它綁的是螃蟹,這個價格就是翻番的翻番的翻番了。有想法歸有想法,螃蟹的味道的確不錯。他踫了踫坐在他右手的史靜,悄悄地問,這根繩子值多少錢?
史靜心領神會,也悄悄地回答他,大約十分之二個螃蟹,不過解下來之後就不值錢了。文建國會心地一笑,心里十分熨帖。
“你們兄弟倆一個德性。”史靜嗔怪地補了一句。
文建國問︰“此話怎講?”
“過一天我說給你听。”史靜望著王國慶方向說話,好像是在自言自語。文建國心里有數,肯定是與王國慶有關了,就不再多言。
這一頓聚餐同學們吃得開心,因為是公款,吃得沒有負擔,大家好吃好喝著。好像王國慶請客並沒有落個人情。
尤亞男與史靜相談甚歡,她倆的友誼,在尤亞男返城之後就延續上了,只是生活上的差距無法改觀,生活質量無法相提並論,他倆也就無法像兩小無猜時那麼親密。
今天她們有一個共同話題,那就是尤亞男的兩個孩子。只要說到孩子,尤亞男就興奮,就驕傲,話也多了一點。不過她也是小心翼翼的,生怕觸動了史靜的哪根神經。
唉,人啊,天下沒有十全十美的事!
一次改革,一場地震,一出活報劇(應時性、時事性)。中小學教師職稱制度的改革,沒有像企業體制改革那麼傷筋動骨,它只是在個人榮譽,工資待遇上有所變化。但事凡關系個人的切身利益,總會引發一些人的創作、表演欲望。人生如戲,戲如人生。——文建國寫作筆記摘錄
新學期開學第一天,達鵬在史老師的課上低眉垂眼,神情恍惚,沒有了往日的歡快勁兒。史老師有所感觸,這個小家伙顯然還有思想包袱。下午放學時,她找到達鵬說︰“你的小作文我看了,寫得不錯!”
“真的假的?”達鵬抬起頭,眼楮里露出了爽朗天真的欣喜,先前的忐忑一掃而光。
“老師像在跟你開玩笑嗎?”史老師依舊一副嚴肅的樣子,不過她看出了達鵬的純真。純真,就說明他還是一個大男孩。她不願意就此扼殺一個青少年懵懂的愛情願景——就是“愛情”又怎麼啦?
她看看四周,確定沒人,才繼續說︰“我說的‘不錯’,僅僅是指作文的篇章結構、語法、邏輯和文字。就內容來說,你目前是完全不適合的。當然,如果你能注明一下,是‘文學創作’,我倒是很欣賞你的創作才能的。”
達鵬渾身緊繃著的肌肉有了些許放松,他仍然不放心,偷偷地瞟了一眼史老師。還好,她一邊的嘴角微微上翹,自然地流露出的,是一種善意的笑意,即使還有一點兒嘲弄的意味,那也是友好的表示。“史老師裝糊涂,她偷換概念,讓我體面地下台了?”達鵬是這麼理解的,他笑了——很舒心的樣子,有點兒放肆,有點兒狡黠。
小家伙察言觀色,調皮的馬腳終于露出了。
史老師總歸是要師道尊嚴的。她說,我贈送給你一句話︰“大道理不說,只說小道理。那就是一切圍繞高考,健康成長。听到沒有!”
史老師最後一句加重了語氣,好像是在和達鵬有了師生關系以後,第一次如此嚴肅地給予了嚴厲的批評。她是在表達原諒的同時,給予了訓斥或告誡,決不能讓他有任何幻想。
“謝謝史老師!”達鵬如釋重負,與史老師玩了一個鬼臉,一蹦三跳,沒影子了。
到底還只是一個孩子。史老師望著達鵬離去的方向,放下心來。
史靜自以為對待達鵬的問題處理得極其漂亮,既保護了達鵬,保護了一個大男孩的天性和自尊,又教育了他,作為一名高中生應該具有的人生方向。自己沒有大驚小怪,更沒有興師動眾。老師和學生的隱私都得到保護,一切教育教學工作如常。
她不知道的是,她的同事早已有議論,且甚囂塵上了。
同一年級組,同一教研組和其他一些喜歡多事的老師,經常用一種奇怪的眼光看她,有時搞得她莫名其妙,是自己剛剛說錯了什麼,做錯了什麼?沒有啊,什麼也沒發生。
人家怎麼看你,那是人家的隱私,又不能問人家。
剛才的那一幕,也被他人抓到了把柄。
不是嗎?說是課外輔導已經結束了,還單獨叫來談話?今天才是開學第一天呢!那個達鵬,歡天喜地的樣子;那個史老師又矜持,又是很有竊喜的味道。
“沒有好處會這麼賣力?你會嗎?”
“听說他們互相請吃雪糕呢。”
“人啊,在什麼時候做什麼事,你說這個史老師怎麼就不結婚呢?”
更有難听的呢,“那麼熱的天氣,孤男寡女獨處一室,露胳膊露腿的,看在眼里,饞在心里。誰知道會發生什麼?”
“一個是未婚老姑娘,風韻猶存,她哪像快40的人哦;一個是壯實小伙子,青春勃發,身體早熟得厲害。沒有故事,鬼才信呢!”
風聲是同時傳到孫校長和文副校長那里的。孫校長大發雷霆,要排查,看看究竟是誰在制造謠言?文校長大罵無聊,無聊透頂!
職稱改革才開始,人事糾紛就出來了。這肯定與職稱評審推薦的事情有關,競爭對手少一個好一個。
孫校長認為事情與自己有關,是自己讓史老師輔導達鵬的,否則也不會有這樣的事情發生。
文校長認為事情跟自己相關,如果不是動員史靜破格申報中學高級教師,也許就不會成為眾矢之的的。這麼優秀的女教師,不能讓她受到流言蜚語的中傷。兩年之後,她肯定是我的一張王牌。
孫校長和文校長商量,主動找史老師談話,做做她的思想工作,征求征求她的意見,看看怎麼處理為好。但兩個老男人(他們自稱)找一個老姑娘談這等事體似乎不適合,肯定不適合。他們共同想到了請工會婦女主任出面。
孫校長當時已經兼任總支書記,通過這件事,他想到這麼大的一所學校,校級領導中沒有一位女同志委實是一種缺陷。即使自己做專職書記了,有個女領導肯定是方便的(後來江中長期配備了一名女同志擔任專職副書記)。
婦女主任當天下班後就找史靜談話,還讓孫校長在辦公室候著,說,有問題隨時報告。孫校長居然也就不敢離開辦公室。他感嘆,這女人的事,就是麻煩。
哪知道沒有一刻鐘,婦女主任就風風火火地跑來報告,沒事,沒事,人家史老師心態比你們當校長的好。
“她怎麼說?”孫校長急乎乎地問。
“史老師說,我很高興證明了自己的魅力尚存,為什麼老頭子能找小姑娘,我這個大媽為什麼不能找小伙子呢?”婦女主任很神氣地報告說。
孫校長臉色大變,“什麼?你說——她說什麼?”
“開玩笑,開玩笑的。孫校長,對不起,對不起,開玩笑的。”婦女主任趕緊糾正,她看孫校長的臉色,意識到這種玩笑開不得,開不得了。她趕緊說,“我說的是過程,結果不是這樣的。”
“哦喲,我的姑奶奶,你把我的心髒病嚇出來了。”他點燃一顆煙,又好氣又好笑,讓主任坐下慢慢說。
“不坐了,不坐了。史老師讓我轉告你孫校長,歸納起來就三句話。她說,第一、既然選擇了單身就不怕別人說三道四;其次、謝謝校長的關心;其三嗎,此風不可長。三句話,就三句話。”
“完了?”孫校長不放心,仍然追問了一句。
“完了。”婦女主任也不敢多話了。
那天晚上回家以後,史靜心情難以平靜。
她本來完全沒有當回事,不就是小把戲鬧得玩玩的,怎麼能當真呢?沒想到驚動校長了?
達鵬的小作文,就算是情書吧,那又怎麼樣?他寫不寫情書是他的自由;我接受不接受情書,是我的自由。幸虧還沒有別人知道有“情書”呢,否則的話,整個學校就是一場地震,天翻地覆了。
她回味“情書”里的關鍵詞︰母親、姐姐,美麗、溫柔,特別是形體動作可人;激情、激勵,憧憬、希望,讓我充滿著讀書的欲望和喜悅。明明就是一份表達情竇初開的情書,卻居然沒有一個“愛”字,雖然可以讀出些許狹隘的“愛”字的曖昧。算他聰明,算他費了一番心思。
我不但不責怪他,我還應該感謝他。是他讓我看到自身價值的存在,我作為“老姑娘”魅力的存在。我驕傲。但是學校同事的非議和校長對非議的重視,卻讓她心煩意亂了。真的是“世上本無事,庸人自擾之。”當然她自己已經不會像早幾年前在紅旗中學那樣“發飆”了。因為這件事,事關學生的成長,即使我不在乎,但萬萬不可影響了達鵬。一個孩子讀書可以不行,但身心健康不能不行!
她決定最好的辦法就是“不給臉”,冷處理。
可每每想到這件事情,就像看到蒼蠅爬上自己的碗筷,心里總不是個事兒。這些人素養怎麼這麼差勁呢?還為人師表嗎?
當時中國的意識形態、思維習慣滯留在當時的那個時空里——長期因襲下來的是崇尚“男大女小”。歷來只听說有老夫少妻,鮮有少夫老妻的(以前的童養媳也只是大幾歲,並早已被歷史所淘汰)。前者天經地義,後者大逆不道。說到底,其實還是男尊女卑的觀念在作祟。史靜不可能冒天下之大不韙,做出驚天駭世的事情。也不是“不可能”,也不是“沒有勇氣”,而是囿于那個時空,她無法做出像別人想象的那些事情。
整整30年以後,中國人認識了法國的馬克龍。
在中學讀書時的馬克龍與比自己大24的女教師相愛。後來,他成為法國總統,那位女教師自然成為第一夫人。這是發生在法國,發生在崇尚自由的法國。而這時的中國經過近四十年的改革和開放,也早已見怪不怪了,不但高興地接受了馬克龍及其夫人,並且為之點贊。
有人調侃,說教師的偉大,慧眼識英雄,培養了一位總統。但在中國,這種事情是不可能的。
如果馬克龍當總統的事,早出現30年,史靜的事,即使是真的,可能也就不算個事兒了。說不準有人可以添油加醋曰,中國的馬克龍即將誕生。可當時的中國,那個事兒如果是真的,其唯一的結果就是無法收拾。身敗名裂事小,家破人亡是完全有可能的。
後來史靜把這件事說給文建國听。
文建國一時心血來潮,說,那是的,在西方發達國家,尤其是法國,這是一個典型的追求“自由、平等、博愛”的國家。法國國歌《馬賽曲》就被稱之為“自由的贊歌”,可見這“自由”在法國人的心目中是何等的崇高,何等的神聖,何等的偉大。而我們總是被太多的禁錮束縛住手腳,久而久之,連靈魂也習慣于被禁錮了。一旦沒有了禁錮,倒不知如何是好?長期關在籠子里的小鳥,它的翅膀已經失去了飛翔的功能,同時也失去了心靈的自由。
說到最後,建國還不忘調侃史靜︰“只是可惜了你史靜,沒有出生在法國,否則的話,不但可以培養出總統,就是自己競選總統也不是不可能的。”
“哈哈!可惜,真是可惜!投胎投錯了。”史靜也連連嘆息,好像挺有那麼一回事兒的。
當時的史靜對照《職稱評審條例》,中學一級教師沒問題,閉著眼楮上。高級,則懸了,無所謂啦,過日子不差那幾個工資。我一個人吃飽,全家不餓。只是文校長動員她申報高級,她才覺得不是不可以一試。
她好笑有的老師,為了職稱,或上竄下跳,或挑撥離間,或厚此薄彼,或偽裝積極,或討好獻媚,或欺上瞞下,或勾心斗角,或拉攏腐蝕,總之洋相盡出。
史靜給自己早早定位,得之不喜,失之不憂。同時希望別人不要把眼楮盯著我史靜,不要往我身上潑髒水,讓我安安分分過日子。
文副校長是江中職稱領導小組和推薦評審小組的副組長,按他的意見是極力推薦史靜老師破格上高級,也在全市放個響炮竹,像江中這樣的學校不放(炮竹),還有哪個學校有資格放?
孫校長作為組長同意他的觀點,但有擔心,他擔心群眾意見。他請文校長關注動態,一定要吃得準,拿得穩。
民意測評,史靜得票率進入前17名,高級指標是19個,她入圍了。但民意測評不是決定因素,經過一系列程序,最後是學校評審小組的推薦,領導小組的同意才行。她評審小組的得票率是12/15,有1票棄權,2票反對;領導小組的得票率是9/11,從理論上說,是通過了,可以上報。但在實際操作中,這就懸了。
孫校長吃不準,與市局職改辦商量,職改辦的意思是,第一批最好是資歷硬,沒有任何可以質疑的老師先上。要堅持正確導向,樹立正確的標桿。中小學教師第一次評職稱,過去欠賬太多,首先照顧老教師,照顧“文革”前的本科畢業生,以穩定為大局。雲雲。
文校長無語,他對“正確導向”頗有質疑,什麼叫“正確導向”?還歷史的欠賬是“正確導向”;照顧老教師,是“正確導向”。也許是吧,他說不清。他對孫校長說,我先來做做史老師的工作,請她讓一讓。做不通,你再找她。
江中的首次“職改”和全市教育系統一樣,沒有出現大的風浪,平平穩穩。這是所有領導最希望看到的結局。
來年春天緊急著推薦評審第二批,還是文校長把史靜的職稱問題提上了議事日程。孫校長也認為這一次應該有把握了。學校領導小組的得票率也達到了10/11,雖然還有遺憾,但不能強求。無記名投票,不好查,不該查,不能查。
學校把材料上報市局職改辦以後的第三天,孫校長接到電話,請親自來一趟。孫校長預感,肯定沒有好事。
果不其然,職改辦主任遞給他一封“群眾來信”,信封和信紙是紅旗中學的,內容卻是關于江中史靜老師的。信的標題駭人听聞——如此女人,破格晉升高級教師,情何以堪。事情從史靜在紅旗的傳聞談起,以在江中的傳聞為主要內容,最後提出一、二、三等幾個問題,請職改辦調查,並要求分別在紅旗和江中通過正常的公開的渠道作出解釋。如果局職改辦感到為難,我們將保留繼續向市職改辦和省廳職改辦反映問題的權利雲雲。署名︰看著辦。
孫校長讓復印一份,帶回了學校。他和文校長關在辦公室兩個小時沒有出門。兩位校長一致認為,肯定是有人惡搞。
查,不是不可查。問題的關鍵是,如果你一查,鬧得個滿城風雨,不正中(惡搞人)下懷。女人的聲譽,可是比生命更值錢啊。用十年前的行話說,我們不能做“親者痛,仇者快”的事。
請公安部門查?沒有產生嚴重後果,沒有產生惡劣影響,公安部門犯得著為你查嗎?
兩個校長水喝得一瓶,煙抽得一包,似乎,好像,也許,可能,最後統一的想法,唯一的辦法,覺得還是以“冷處理”為上策。那就是寧願得罪老實人,也不能得罪小人;得罪小人,有可能更加傷害了老實人。不管這一邏輯是否成立,往往事實就是如此。
世面上有一句行話,叫“老實人吃虧”。雖然另外也有“這種人的吃虧在于不老實”的偉大教導。但在一般情況下,老實人往往總是吃虧的,起碼也是老實人吃虧在前的,也許老實人是一輩子吃虧的。那也是沒辦法的事。
這一次是孫、文兩位校長一起親自找史老師談話,這是對史老師的高度重視和高度尊重,也是一種沒有退路的談話形式。
他們完全相信“群眾來信”上面說的話,是無稽之談,但為了防止節外生枝,為了學校的穩定,為了首次職改的順利展開,他們對“群眾來信”只字不提,不得讓史靜老師產生絲毫的精神負擔,他們只是懇請史靜老師再次“高風亮節”,再次受委屈了。
兩位校長約史靜談話的前一天晚上,懷祺叫建國晚上來家里喝酒,其實他心里一直為史靜的事過意不去。原本史靜沒有想破格申報,是文懷祺鼓動的,結果好事沒有辦成,還惹得一身騷氣。他想通過建國了解一些情況,分析分析究竟是怎麼一回事,再就是請建國方便的時候和史靜打個招呼。他本來想請史老師也來的,但建國堅決不同意。
懷祺想想也是,兄弟倆喝酒請史靜來,那算哪碼呢?兄弟倆單獨喝酒,這還是第一次,嫂子胡雅琴知道兄弟倆有話說,帶著文斌和文婭草草吃完晚飯離開了桌子。
兄弟如此親近,已經說不清是哪年的事情了,不免感慨萬分。社會變化如此之快,如此之大,始料未及。三杯酒下肚,建國說︰“不是喊我來共商國是的吧?”
“那當然。‘國是’是你我煩的神嗎?”懷祺說,“但也是很重要的事。”懷祺把知道的有關史靜的情況平鋪直敘,沒有一點隱瞞,和盤托出。建國說,前面的事都听說了,只是群眾來信和來信可能造成的後果還不知道。
“為什麼是紅旗的信紙和信封呢?難道是紅旗的老師所為?”建國問。
懷祺舉舉杯子自己咪了一口,他曉得建國喝酒不如自己,就不管他了,“這就是我想與你討論的關鍵問題。”
懷祺等著建國的下文,可他又等不及建國的反應了,“你看噢,這里有兩種可能,一是江中的人找來紅旗的信紙和信封,轉移視線,以回避江中人的身份;二是寫信的人就是紅旗的人,本來就與史靜有隔閡有齟齬,容不得別人的進步,或者說得更露骨一點,是借此報復,以泄私憤。”
“那你怎麼看,是一,還是二?”建國問。
“依我看是二。”懷祺毫不忌諱。
建國笑了,說︰“你可不要把壞事推到我們學校。”
“不是我推,你看呢,史靜到江中兩年未滿,和別人沒有矛盾。而且,不瞞你老弟說,職改辦給我校的指標,是大大傾斜的,我們省重點當然是沾光的。在指標上基本沒有矛盾。沒有矛盾,有誰犯得上做這種齷齪的事,不共戴天的事?充其量平時說說閑話,發發牢騷也就罷了。”
“你不是胳膊肘子往里拐吧?”建國一邊敬懷祺酒,一邊說。
“今天是你我親兄弟二人,我有必要嗎?”
“那倒也是,不過都習慣了,屁股指揮腦袋。”
“我可不是只有屁股,沒有腦袋的人。”懷祺自豪地說,“有時我就在想,如果我的腦袋稍微再笨一點,可能日子會過得舒坦一點。哪像現在,天天有煩不了的窮神。唉,董校長這個人怎麼樣?”他一個急轉彎,轉移了話題。
“就這樣。”建國隨口一說。
“就這樣是咋樣?”
“還好吧。”
“我怎麼听說,他處處提防著你呢?”
“這是體制造成的,校長、書記兩張皮。家家都有一本難念的經。”
“你是他的潛在威脅,你知道嗎?”
“理解。”
“我听說,他以前有四朵金花?”
“那是平時的玩笑話,有幾個中青年女教師與他走得近了些。這不是人之常情嗎。”
“有史靜嗎?”
“沒有。”
“為什麼沒有?”
“史靜不是那種隨意的人。”建國和懷祺一答一問,簡要快捷。
突然,建國意識到什麼,由答變成了問,“什麼意思,你難道懷疑是……”
“你敏感了吧?我懷疑是誰了嗎?”懷祺笑了笑說,“你說,他有四朵金花,為什麼偏偏最漂亮的史靜不在其中。我們的語言習慣是‘五朵金花’,差一朵,令人遺憾,令人遺憾。”
懷祺自言自語,他其實已經不打自招了,“是的,我懷疑那個誰了?在問題沒有弄清之前,包括你,我,任何人都可以是懷疑對象。可善良的人在諸如此類的事情上往往是束手無策的。答案也許永遠沒有。”
從內心來說,建國對所有非議史靜的人都很感冒。在他的心目中,史靜就像一座聖潔的雪山,不是朝聖者是不可攀登的;不是心誠的朝聖者,不想五體投地朝聖的朝聖者,最好也不要攀登。
他同時想到了達瓦。史靜與達瓦,可以媲美,無論是形象抑或氣質,雖然她們的個性不完全相同,一個內向,一個外向。
文建國是朝聖者嗎?是與不是,他現在還不是考慮的時候。
1988年年初,廖進軍在江州市區第一個使用手提電話(大磚頭),被冠以“大哥大”的美名。此後若干年,提起江州市區的“大哥大”,非他莫屬。廖進軍與程渝的“婚禮”,以及程渝的“葬禮”幾乎是同時舉行的,這在江州大地上無疑是驚世駭俗之舉,廖進軍成為名副其實的“大哥大”。——文建國寫作筆記摘錄
廖進軍在江州第一個用上了“大哥大”。不知道是誰起的頭,有人干脆就叫進軍為“大哥大”了。
“大哥”是尊稱,“大哥大”就是“大哥”的“大哥”。廖進軍在江州的地位可以想象。名稱雖然俗了點,但在江湖上混,管他什麼“俗”不“俗”的,叫得響,叫得讓人知道它的意思就行。何況進軍的作派往往又是俗中見雅,比如他手提電話的尾數是“6789”,三十年過去了,最早玩手機的人沒有人不知道“6789”是誰的。
當時有不少人以知道進軍手提電話的號碼而自豪。你看看,這種號碼,你讓他不順都不可能。真的比自己擁有這一號碼還開心。
還有人說得就刻薄了,那些“6666”“8888”“9999”的,是不是有點兒俗啊?是不是典型的暴發戶心理?說這話的人都是進軍的粉絲。有不少人已經是廖進軍的連續二代(摩托和手提電話)粉絲了。
有了手提電話,進軍的形象好像在一夜之間陡然有了改變。騎摩托的風風火火(摩托還是要騎的)作派,已經在悄然改變。他的摩托不再那麼快,也不再那麼響了。下車的時候,他不再飛,不再跳,似乎一夜之間長成為一個一手“大哥大”,一手公文包,頗有儒家風範的大老板了。
當然,他的“中國•江南萬象發展有限公司”董事長、總經理廖進軍的名片,還是逢人就發。對尚不太熟悉的人,他最歡喜解釋的是“進軍”二字的由來,听的人無不肅然起敬。天下是其父輩們提著腦袋打下的,紅二代們今天有權有錢那是天經地義的,是無可厚非的。
“中國•江南萬象發展有限公司”正式掛牌的同時,程渝被任命為公司辦公室主任,成為廖進軍名副其實的內當家。她這個主任頭餃其重要性不言而喻,因為公司的正式員工,除了廖進軍,就只有程渝和一名會計。
按照文建國給他和程渝下的定義,他們是先上車後買票。進軍記得,現在已經到了必須買票的時候了。他也想盡快把喜事辦了,好讓程渝名正言順地跟著他打拼,一門心思地把公司做大做強。自己的年齡也不小了,該有自己的孩子了。
後來他曾經說過,也不知道自己怎麼就在不知不覺之中,感覺到程渝是他生命中不可或缺的組成部分了。無論是生活上,還是工作上。
程渝在多數情況下,扮演的自然是夫倡婦隨的角色,可是又常常出現這樣的情況,一旦有程渝提出了不同看法,而事後卻往往證明程渝是正確的。廖進軍對程渝就更加有了某種程度上的依賴。于是進軍就抓緊落實,籌辦婚禮了。他要把婚禮做得江州第一,等于是給公司做一次廣告。
大概是在公司掛牌以後三個月的事情吧,廖進軍帶著婚禮的方案準備與程渝敲定。他進了公司的大門,卻發現程渝還沒有起床,這是從來不曾有過的事,一種不祥的預感頓時籠罩心頭。
程渝的上衣已經套上,倚靠在床頭,臉色煞白,沒有一絲血色,一副慵懶的表情,說話有氣無力。進軍意識到她這是病了,且病得不輕。進軍說,上醫院?程渝點點頭,淚水已經情不自禁地流下來了。
經過半天的檢查,主治醫生告訴進軍,一個好消息,是你的愛人懷孕了;一個壞消息,是她可能患有宮頸癌Ⅲ期,需要進一步確診。因為有了壞消息,好消息也變成了壞消息,因為它增加了問題的嚴重性和復雜性。
廖進軍如遇晴天霹靂,大驚失色。他問醫生怎麼辦?
醫生小心翼翼地問︰“要孩子,還是要大人?”
“當然是大人!”進軍的回答不容置疑。他望望醫生,懷疑他的智商,怎麼能夠問出了這等愚昧的問題。
“死馬當作活馬醫,孩子不保。立即轉院上海。”主治醫生是江州婦科權威,一言九鼎。可是程渝已是病入膏肓,上海也回天乏術了。
好一個有情有義的廖進軍,在程渝轉院到上海之前,就先領取了他和程渝的結婚證書,交給程渝,放在她的枕頭下面。無論是到上海治療,還是回到江州住到進軍家里休養,那兩本大紅色的結婚證書都在她的枕頭下。同時進軍還讓程渝的大兄弟程昆來到江州,並與程渝約定,程昆從此就是我公司的辦公室副主任,你放心養病。
三個月以後的一天晚上,程渝已經氣息奄奄,醫院的主治大夫被廖進軍請在家里隨時準備急診,各種搶救設備,一應俱全。
進軍請來建國告知,並請建國主政,舉辦婚禮,同時要做好舉辦葬禮的準備,全權拜托,悉听尊便。外部所需事宜已經全部落實好,只等一個電話即可到位。他把“大哥大”交給建國,一切拜托,拜托了!
文建國看了一眼程渝,就知道大事不妙了。可以判斷,進軍並非聳人听聞。
最近一個階段,建國沒有听說進軍要有什麼大動作,現在見進軍如此交待,這一驚,非同小可,知道只有按他的意思辦了,一切言語都是多余的,內心卻不得不佩服,進軍做人做事,講情講義達到了極致。
令文建國糾結不安的是要不要通知葛延生?思前慮後,他還是決定通知延生,也不必和進軍打招呼。至于延生是什麼態度,他也管不了那許多了。
程渝化了個淡妝,穿上結婚禮服,坐在床上,進軍給她帶上婚戒,她的臉色上還是有了少婦的些許紅暈。她強打起精神,露出微笑,與進軍拍了結婚照。等進軍扶著她,將她躺下時,她竟然悄悄地永遠地閉上了眼楮,香消玉隕了。她的眼角流出了眼淚,並且沒有再次睜開。廖進軍知道,她走了,永遠地走了。
廖進軍戴上了黑袖章,文建國戴上了黑袖章,屋內屋外的人全都戴上了黑袖章。
葛延生第二次接到文建國的電話立馬就來了。她戴著帽子、墨鏡和其他人一樣默哀鞠躬。只是走到文建國身邊的時候,她才將墨鏡往下趿 胛慕 亟渙髁艘桓鱍凵瘢 頹娜煥肴ャ br />
文建國看到,葛延生的眼楮是紅腫的,那眼神里的淒婉,令人心碎。
第五天早晨出殯,廖進軍住的軍區宿舍附近人山人海,交通為之堵塞。凡是認識廖進軍的人,听說他在程渝臨終之前與她舉行了婚禮,無不為之動容。多數人是自發前來送程渝一程的。當然,看熱鬧的人也為數不少,他們要看看,這個能夠為自己心愛的人婚禮、葬禮一塊舉辦的男人究竟何許人也。
在那一段時間里,廖進軍成為江州民間首席新聞人物。
出殯的隊伍走得很慢,因為人太多,廖進軍沒有安排足夠的車輛,于是廖進軍下車帶頭步行,送葬隊伍里有汽車,有自行車,有步行,前前後後拉得有半里路長。文建國陪著廖進軍走在隊伍的最前列,還得不停地前後關照,盡量不影響交通。
火化前,廖進軍低下頭,在程渝的前額上作了一個停留,一揮手,從此世上再無程渝。
這一次程渝的葬禮,文建國也跟著出名了,不少認識文建國的人多方打探,希望能夠從他的嘴里挖出更多的茶余飯後的笑料談資,但建國一律緘口不言。
他沒有說出口的是,廖進軍已經夠痛苦的了,你們不能再往傷口上撒鹽了。但他還是主動找到葛延生,把自己知道的情況說與延生听,至于延生應該怎麼應對,他不管。
葛延生沒有說一句話,也沒有問一句話,整個過程,她只是默默地流淚。文建國第一次看到葛延生小女子的模樣。
葛延生也參加了葬禮的全過程,但她始終沒有露面,只是跟著散落的人群。她的心情極其痛苦,極其復雜,又極其矛盾。可她又實在理不出一絲頭緒。
葬禮以後的頭幾天,文建國每天下班後去陪進軍。進軍也要建國最近天天晚上來喝酒,“陪我喝酒,我悶得慌。”
在進軍家門口一家小飯店一個小小的隔間里,進軍一端起酒杯,就開始說程渝,說到程渝,他就流淚。他喝酒,流淚,說程渝;說程渝,流淚,喝酒。每每搞得建國心里酸酸的,時常陪著他落淚。
第一次陪同的晚上,進軍剛剛落淚,建國突然就想起了遠在天國的達瓦,痛苦異常。他好想唱唱《在那東山頂上》那首情歌。
她程渝被愛過了,葬禮又被進軍搞得如此風光。而達瓦呢,我的達瓦呢,竟然沒有見她最後一面,沒有向她表示過一丁點兒的愛意,她就永遠地離開了?
他陪同進軍一起喝酒,一起流淚。進軍在不停地說,他在稀里糊涂地听。他甚至在想,你進軍還可以喝醉酒,講故事?可我文建國內心的痛苦跟誰講?當天晚上,他倆都喝醉了。
建國又回到了西藏,在瓊結,在澤當,在羊湖湖畔,在拉薩河雅魯藏布江江口,無論在哪,他都哼唱著《達瓦卓瑪》,哼唱著《送別》,走到哪,哼唱到哪。可是無論他走到哪兒,都有達瓦的聲音,“住在布達拉宮,他是雪域之王。流浪在拉薩街頭,他是世間最美的情郎。”那不是倉央嘉措的詩,那是達瓦的深情呼喚,是建國心底發出的歇斯底里的唱和。可是建國找不到達瓦的人影,他四處尋覓,才在遙遠的天國里,隱隱約約地看到了“達瓦的眼楮”。
飯店老板和服務員都認識廖進軍,他們佩服這樣的男人,他們願意為這樣的男人服務。建國和進軍是第二天早晨五點鐘離開飯店的。
晚上進軍和建國又來了,店老板悄悄地對建國說,你們要少喝酒多吃菜,我不敢對他講,听說您就是紅旗的書記,您看,……
文建國敬煙,打招呼,請老板放心,再也不會了。
今天一個白天,建國長時間坐在辦公室里自我反省,陪同進軍喝酒,自己憑什麼要喝醉?喝醉了又能咋樣(我對達瓦的感情只能是放在心里,永遠地放在心里)?而且還是在公共場所。
今天晚上他控制酒量的意識十分強烈,一再告誡,堅決不可多喝,一個人喝醉,已經很麻煩,而且我的任務只是陪同,還要保證不讓進軍出紕漏,至于是否能夠控制他少喝酒,那是不敢保證的。
今天是店老板親自為他們調整的菜肴,一開始為他們上了甜湯和點心,老板笑容可掬,自己端菜上桌,講兩句閑話,敬一支香煙。建國理解老板的用心,想打打岔,不要老是說些不痛快的事。
可三次一來,進軍嫌煩了,問建國,這個老板怎麼老是晃來晃去的,怕我賴賬嗎?
建國一臉的苦笑說,你就是生怕別人看不起你,你堂堂的萬象董事長兼總經理,人家又不是不知道。我來問問他是怎麼回事。
建國出去又打招呼了。他絕對不能讓進軍開口,他的狗熊脾氣一出來,就不可收拾。把老板的好心當作驢肝肺,那不就難堪了?
進軍又開始講程渝了。建國知道的,不知道的;昨天講的,沒有講的,反正進軍想到哪,就講到哪。
——進軍對程渝沒有結婚不肯進他的家門尤其贊賞,說是如果換作她人,早就迫不及待地要進門,要名分,要房子,要錢了。
建國背了一句古詩,“妾身未分明,何以拜姑嫜?”又解釋說,古代婚禮,女子嫁給丈夫三天,這三天里要祭告祖廟,上墳祭祀,才能叫做成婚。婚禮既成,名分始定。現在沒有這麼講究了,以領取《結婚證書》為準。可見程渝這姑娘還真是一個本分善良傳統的姑娘呢。她寧願自己受委屈,也不向你提出任何要求,但又堅持自己的底線。這樣的女子現在還真就難找了。
——我沒有給程渝過過一天好日子,等她進門的時候,她已經不能吃,不能喝,不能穿戴了。可她對我則是百依百順,從來沒有一句高言,生活上的事,更是事事想到我的前頭,一切我想到的,她都準備得好好的。這樣的女人到哪里去找啊!我怎麼不早點和她結婚呢?早結婚,也許她就沒有這個毛病了。進軍後悔萬分,淚水已經干涸,可他的眼神……建國沒有辦法表達了。
建國說,你不要過分自責,世事難料。程渝這姑娘是很不錯,既有農村女孩子的勤勞和質樸,又有城市姑娘的形象和素質,關鍵的是她和你對路子。江州有句老話,一塊饅頭搭塊糕。呵呵,過日子與談戀愛完全是兩碼子事。
建國是不是有感而發,或者是想到了進軍和延生的情況?想到了自己和曉霞的情況?自己的事,他顯然不願說,說進軍和延生的事,顯然不是時候,他不能繼續演繹下去,就此打住。
果然,進軍望了他好長時間,好像希望他繼續說。就是說說你建國和曉霞也無妨。
建國問,盯著我看干什麼?你繼續說,我听著呢。
進軍一絲苦笑,他就繼續說。
——最近我天天做噩夢,我反省,是我做了什麼壞事,老天爺報應來了?可我並沒有做過什麼壞事呀?
“你做沒做過壞事我知道。”
“你呢,不要多想,後面的日子還長著呢。”
建國有一句,沒一句地搭訕著。
——程渝少兒時期的家境還是不錯的,可自從她父親因工傷死亡以後,家庭的重擔全壓在她的身上,平時攢下的一點錢,都寄回去給母親治病,給兄弟上學。自己省吃儉用,有病也不去醫院。唉,還是我對她關心不夠,賺了那麼多的錢,又有什麼用呢?如果早發現早治療,說不定還是有救的。
說著說著,他的眼淚又流下來了。
進軍流淚,建國就很想陪著他痛痛快快地哭一場才好,可建國不能。今天他自我控制的意識很強烈。這是在飯店。
——不怕你建國笑話,程渝知道我經常出去喝酒瀟灑,你知道她在我的包里放的什麼?想想看,放開來想,怎麼想都不為過。
進軍又換了一個話題。
“放什麼呢?你沒有病,不需要放藥;你身上有錢,不怕你餓肚子;你平時不看書,不會放一本什麼經典著作。有什麼好放的呢?”建國也根本猜不出包里應該放什麼。听進軍的口吻,好像他輕松了一些。
——是的,沒有人可以想象得到。
——我告訴你,她放的是避孕套。就在我與她“那個”的第三天,她就把我管起來了,可現在沒有人管我了。
進軍又流淚了,哭得像一個沒娘的孩子,今後沒人管了。
——她跟我說過,說好听一點,你們男人在外闖天下,英雄愛美女的事,是經常發生的。說難听一點的,是可以想象得到你們那些酒肉朋友在外面鬼混時可能會做什麼。做什麼,對你們這類人已經不是很重要了,關鍵要保護自己。如果說我有私心的話,那就是保護了你,就等于保護了我自己。
建國目瞪口呆,真的八輩子做夢也想不到。這程渝的社會經驗是不是,太,太足了?可她的做法,對一個整天在外有可能鬼混的男人來說,是不是又很得體,很實際,理念既科學,還很超前?
程渝這姑娘既有傳統觀念,不管男人在外面的事;又有現代生活的理念,有些事做就做了,但不能一失足成千古恨。
後來,文建國在學校考慮如何對青少年進行青春期教育的時候,還時常想到程渝的這一段話,可謂至理名言了,這是一切在外可能鬼混的男人,必須遵守的底線。但他實在拿不準,與青少年進行青春期教育究竟應該如何拿捏。這是中國教育的盲區,不要說是和孩子談,就是成人也鮮有正視的。
——你說,有這樣的女人在家里等著你回來,我還能在外面鬼混嗎?從此以後,我包里就一直帶著那玩意兒。不是備用,我肯定不會用的,而是我一看到它,我就想到程渝。一想到程渝,你說我還會對那些小姐有興趣嗎?跟你實話實說,自打程渝跟了我,我連與小姐摟摟抱抱的事都沒有了。什麼歌舞廳,什麼洗浴中心,我是常去,誰想瀟灑誰去瀟灑,我負責埋單總可以了吧。
建國默默地點頭,不可小覷了程渝這山里姑娘,也不可小瞧了廖進軍的自控能力。
——她說,她要給我生一堆男娃子、女娃子,最好是有一個班,起碼也要半個班,兩個戰斗小組。我說,計劃生育抓得緊吶。她說沒事,生下來先偷偷送到老家山里去。我要讓我母親的身體趕緊好起來,她可會帶娃子呢。那里天高皇帝遠,山高路險,沒人管。等他們長大一些了,再接到江州來上學讀書。你不用怕,我們那里哪家不是五個六個的。如果家家都是獨生子女,誰來養老?誰去當兵,誰去保家衛國?我說,沒有戶口怎麼辦?她說,戶口問題總會解決的,國家也不可能讓許多人永遠沒有戶口。你說對不對?
“建國,你說她說的話,是不是也蠻有道理的?”進軍說說話,心里舒服多了,畢竟今天是第二天了。
文建國說起來已經是黨的基層支部書記,可從來沒有想過這麼“深奧”的問題,反正上面怎麼說的,就怎麼執行,自個兒還要帶頭,起模範表率作用。要真的論個理的話,憑自己的理論水平也無法否定程渝的說法。那只有請專家,請制定政策的人去解釋罷。
建國點點頭,算是認可了進軍對程渝的肯定。
——她說,我還是要盡量讀點書的,以後生娃子,不管是男娃是女娃,我不能讓他們說,母親是個不讀書的人。將來他們要讀大學,在外做大事,總得給我寫信吧。還有,你的生意越做越大,賬目也越來越多,我總得看得懂吧。我其實原來成績是很好的,但生活所迫。唉,父親死得太早了。否則,憑他的收入,我們在山里讀書是絕對沒有問題的。不過現在這樣也是挺好的。
——說著說著,她又靦腆了,似乎怪自己話多了,就依偎進我的懷里不再吭聲,好像希望得到我的諒解。其實我是不會怪她話多的,因為她的話,句句在理,更關鍵的是,她總是在我願意听她講話的時候才講話。
廖進軍顯然想起了他和程渝的幸福往事,那是一個怎樣的小女人啊!進軍眼楮里終于有了些許光彩,但很快又被淚水代替。
“物是人非事事休,欲語淚先流。”文建國感嘆,看來程渝已經融化到進軍的血液里了,進軍言必“她說”。
“她說”,對進軍就是至理名言,就是最高指示,在進軍的生活中已經留下了許多難以磨滅的烙印。
不是嗎?從男人在外瀟灑和生娃子,到自己讀書和娃子讀書。她都有自己的獨特見解,有美好的憧憬。
進軍對他人的言語從來沒有這麼重視過。他與葛延生見面,不是吵就是鬧,不見面吧,卻又是思又是念。他們天生就是一對冤家。
“江州亞男面館”逐漸有了起色,尤亞男家里的經濟條件有了明顯好轉,可李尤卻突然發生意外。對別人,這是敲響了警鐘,對尤亞男而言,她听到的是喪鐘,讓剛剛可以喘口氣的亞男,從此在身上綁上炸藥包,隨時有發生爆炸的危險。——文建國寫作筆記摘錄
“江州亞男面館”開業不到半年,已經租賃了寬大的門面房,搬到了倉巷主干道上。老板娘待人熱情,善解人意,客人有賓至如歸的感覺。味道還是那個味道,但座位寬敞,桌面清爽,且還保持著價廉物美的優勢。生意越發紅火。
不光是附近的居民前來照顧生意,而是常常有人遠道而來,還有一些家在附近,或者單位在附近的常客,甚至包月。
包月者可以享受隨到隨吃的待遇,且星期天免費。工作日時間,上班時拐個彎,熟門熟路的,坐下來就吃,吃過了,嘴一抹就走,好生愜意。
包月者往往都是些甩手掌櫃的主兒,有時帶來個巴朋友,老板娘也不另外收費,包月的人感覺挺有面子。
有人向廖進軍推薦“江州亞男面館”,又說在倉巷,他就讓建國請客吃一次嘗嘗味道。
文建國先夸下海口,免費。再把尤亞男的情況向進軍作了介紹。進軍吃過了,贊不絕口,丟下一千塊現金,說是包年,多退少補。他這一大老板的作派,尤亞男又驚又喜,又感嘆,自己還能算作老板麼?
文建國心里有數,他這是變相資助呢。
後來廖進軍凡有外地朋友來了,早餐就去“亞男面館”,自己卻沒有時間天天光臨,早晨還想睡個懶覺。
李子媛考取了江南師範學院中文專業,四年以後就是正牌的中學語文老師。李一鳴和尤亞男都很開心,總算了了一樁心事。
弟弟李尤也表示祝賀,女生讀個師範本科,應該是挺不錯的。不過李尤想,自己高考的理想學校絕對不是一般的師範,而是國內一流的高校,不是清華,就是北大,或者金陵大學。金陵大學必須是天文學系。金陵大學天文學專業是全國本專業的翹楚。我要上,就上最好的。當然,他沒有好意思說出來,不能不給姐姐留面子。做人要低調,不可張揚。
李子媛接到入學通知書的那一天,李尤在學校天文館里一直工作(他認為是工作)到學校熄燈時間,才不得不回家。兩年以後就看自己的了,上大學絕對沒問題,關鍵在于讀理想的大學、理想的專業還不可掉以輕心。回到自己的小房間,他繼續工作,窗外的晨曦已經讓電燈光線淡化了許多,他才似睡似醒地趴在桌子上眯著了。
他迎著冉冉升起的太陽或跳躍或騰飛,速度快極了,就在太陽剛剛蹦出地平線的那一剎那,他墜入進了地平線,那里到處是星星。
他問右側的星子,我從哪來?他問左側的星子,我到哪去?他又問迎面而來的星子,我是誰?奇怪的是星子們都約好了似的,只是笑眯眯很神秘地和他眨眨眼,似乎在測試他的智商,等待他自己尋求答案。
一鳴和亞男商量,子媛也算成人了,帶她到她母親的墳上看看去吧。十七年了,是給女兒一個交待的時候了。本來他們還在為是否帶李尤一同前往而糾結,後來子媛定下的時間與李尤參加學校夏令營(住校)的時間沖突,那正好可以先暫時瞞著他了。
亞男和一鳴再三強調,你有把握保證子媛的情緒不會受到影響?
一鳴估計問題不大,但絕對把握,他不敢說。亞男想想也是,子媛的與李尤的事,性質是根本不同的,應該不會有大事發生,也許壞事變成好事。這孩子懂事多了,再瞞下去,就是對她不負責任。
最近,子媛見父親連續兩次外出兩天,她問母親,大伏天的,面館又忙,爸爸老是出去忙什麼了?亞男跟她打著馬虎,說有你在家幫忙,你爸爸出去處理一點事,你以後就知道了。子媛也就不再追問。
剛剛立秋的天氣,他們三人回到了淳水縣,又轉鄉鎮的班車,再下車步行,朝李家坳村走去。
正值口干舌燥之際,三個人已經進入村口的一爿竹林之中。一鳴領路,子媛居中,亞男壓陣。
清風徐來,竹影婆娑,斑駁陸離,陰氣襲人。遠處有斑鳩孤苦的鳴叫聲不時傳來,小路的兩旁不時冒出雜草叢生的墳頭。子媛只知道父母帶她回老家看看,但她看到父母從出門上車開始,一路上都是一臉嚴肅的樣子,又感覺不對頭。子媛是第一次發現父母的神情甚至有點冷峻,她幾次想問,都沒有敢開口。
一鳴領著母女倆來到一座新墳前,三人還未站定,子媛已經撲上了墓碑,亞男這才看到墓碑上袁方的照片。
子媛到底年輕,她看到一座新墳,新的墓碑,墓碑上的一幀小照,臉龐清秀,扎著兩條辮子,還有“袁方之墓”四個大字,左下角鐫刻著“夫 李一鳴 女 李子媛補立”。既然是自己的母親,那就沒有二話可說了。剛才進入竹林,她就預感事情不妙,這陰森森的,到處都是孤魂野鬼。她就格外地留心,沒有想到,自己的親生母親竟然一個人孤憐憐地躺在這里。
一鳴跪下,亞男也跪下了。
一鳴開始敘述袁方的故事。
他講自己與下放知青袁方的相識相戀相愛,講生下子媛後的欣喜,講尤亞男與一家人的友情,講袁方先救他人的孩子,再救子媛,後溺水而亡。最後又講到子媛如何認亞男為母。
一鳴如泣如訴,17年來的郁悶愁苦得到一次徹底地渲泄。
子媛先是無聲地抽泣,最後終于失聲痛哭。亞男上前拉住她,她又抱著亞男一邊哭,一邊叫媽。
亞男也在哭,而且哭得更加淒慘。她哭袁方,更是哭自己。袁方的不幸,終于有女兒來哭了,而自己的不幸卻可能永遠是一個謎,只有在自己的心里流淚流血!
一鳴把袁方的故事說完了,拉著子媛,三個人重新在袁方的墓前跪下,上香祭奠。
一鳴拿出袁方的遺物︰一本楊沫的《青春之歌》、一本馬卡連柯的《教育詩》、一本父母合作的《<教育詩>精彩片斷摘抄》和一本《陶行知的故事》。他交給子媛,說,你考取師範學院,那是蒼天有眼,老天垂憐,也實現了你母親的遺願。當年她留下的遺物,除了幾件衣服,就是這幾樣。
一鳴說著說著,又像變戲法似的摸出了一把二胡。幾經調試後,終于出現了一段和諧的過門。
他說,你母親平時最喜歡哼唱《五月的鮮花》。這是你母親跟著我二胡伴唱的第一首歌。後來我每次拉二胡,第一首曲子必定是《五月的鮮花》。你母親走了以後,我就沒有動過二胡,今天我特地帶來了,給你母親拉上一曲。
亞男輕輕地跟著哼唱。子媛顯然受到了感染,她那時還不會唱,但又覺得那曲調是那樣的熟悉,是從遙遠的天國傳來的天籟之音,是從娘胎里帶出來,天生的。從此,她就愛上了《五月的鮮花》,每每唱起這首歌,她就分外地動感情。
子媛上墳回來以後,真的懂事了許多。一鳴很是欣慰,亞男自然也開心,只是每每看到李尤,心里的郁悶卻怎麼也排解不了。子媛的身世與李尤的身世,不可同日而語啊。
李尤知道姐姐快要到省城上大學去了,他請姐姐幫個忙。子媛問什麼事?他說你答應了,我才能告訴你。子媛打包票,我肯定幫忙,你是我弟弟,我只有你一個親弟弟——子媛話里有話了。
李尤卻又說,算了算了。子媛打破沙鍋問到底了,非要他說,並且保證,就是我不上大學也會幫你忙的。你再不說,我就不睬你了!
我想買一台天文鏡,“天狼天文望遠鏡——吞噬者”。李尤和姐姐吐出了心里話。子媛認為價格確實高了一點,擔心父母難以接受。
李尤既然開口了,就不想收回。他就纏上姐姐,姐姐長,姐姐短,好話丑話說盡,就是要姐姐游說父母。
子媛也是被弟弟逼得過不去了,換一個角度想問題,這是好事。李尤說不準今後就是搞天文的料子。雖然錢多了一些,但目前家里的經濟已經大有好轉,父母對我們兩個孩子的要求,只要合情合理,基本上是百依百順,應該問題不大。于是她瞅準了一個時間開口了。
那天面館的早市已經快要結束了,子媛跑去幫忙,說是再過幾天我就上大學去了,實在不忍心父母大人整天忙碌。
亞男听了子媛的話,知道這丫頭有事相求了,也就不客氣地說︰“有屁就放,不要你郭呆子幫忙(郭呆子幫忙,越幫越忙)。”從李家坳村回來後,母女倆關系得到了升華,有時是母女,有時又像姊妹。一鳴看在眼里,喜在心上。
“哦喲喂,不做事吧,說我懶;幫你做吧,倒罵我郭呆子。唉,算了算了。”子媛好像受了多大委屈似的說,“那,我,就先回去了。”
亞男故意不睬她,果然,子媛又不走了。她又換了一招,轉過身來問︰“媽,以後我嫁出去了,你想不想我?”
“不想,不想。嫁出去的姑娘,潑出去的水。想了也沒用。”
“那到底是想呢,還是不想?”子媛今天是故意逗弄母親了。
這一問倒也把亞男給問住了,想了沒用,不是不想,她轉而問子媛︰“那你先說說看,你想不想我和你爸?”
“想與不想?嗯,這是個問題。”子媛故作深沉。
“去去去!不要在這耽擱我的時間,我忙著呢。”亞男這才發現子媛是在找樂子呢。
“媽,我知道你忙,我就是來幫忙的,等我們忙過了,我再跟你說話吧。”子媛是真心來討好,來幫忙的。
“哼哼!”亞男哼了兩聲,坐下來說,“你一進門我就知道你有屁要放。說吧,你不說,我可就真的不理你了噢。”
子媛抱上亞男,在她耳邊悄悄說。
亞男表情豐富,或皺眉,或疑惑,或舒坦,最後又點頭。
這一幕正好被一鳴看到,他快活地參與進來︰“哦喲,耳語,不讓我听到?”
“一鳴,你過來商量個事。”亞男說,“子媛代李尤要錢,要買什麼天文鏡,大概需要……”
“要錢的事我不管,我們家一切由你作主。子媛,你跟你媽說就行了。”
“媽說要跟你商量呢。”子媛說。
“領導說行就行,不行,也行。”一鳴來了句時髦用語。三個人都笑了。
其實亞男心里一開始就同意了。前一陣子,李尤不辭而別(僅給姐姐留有一字條),自費參加了在北京大學舉行的“第十四屆國際青年天文學家講習班”——不知他哪來的錢出門的。講習班組織者被他的精神感動,破例免費向他提供了七天的食宿。
李尤雖然平安回來了,亞男還是暗暗叫屈,我的小祖宗,你可不能這樣折磨我啊!
在李尤住的小隔間里,張貼著世界著名天文學家的畫像,鋪天蓋地。每天睡覺前起床後,他都會虔誠地面對著波蘭的哥白尼、意大利的伽利略、德國的開普勒、英國的哈雷、法國的梅西耶、美國的埃德溫•哈勃,還有印度裔美籍甦布拉馬尼揚•錢德拉塞卡等人,念叨一遍。
睡覺前念一遍,心靜如水;起床後念一遍,激情蕩漾。
有了天文望遠鏡以後,他每天的生活里,又多了一項工作,就是虔誠至致地將天文鏡對準那幾位天文學家的畫像拉近了仔細觀摩。
他們或嚴肅,或慈祥,或沉思,或遐想。當鏡頭無意之中掃描到書桌上自己的小照也被漸漸放大放亮,並且終于和各位前輩平起平坐起來,他異常滿意。他的願望就是,有一天他終于和各位大師平起平坐了。
新學期開學的第一天第一節課是數學課,李尤卻不進教室,他在校園里閑逛,悠閑自得。數學課是他最不歡喜听的課,題目都會做,還要再听一遍,再做一遍。小時候吃飯,明明吃飽了,媽媽總是說,再吃一點,再吃一點。老師和家長都是一個心態,把我們當作“填鴨”。
數學老師在黑板上解題能力是一流的,速度快,邏輯性強,可謂滴水不漏,就連標點符號也精雕細刻,寫得極工整,一筆一劃,一點一圈都是印刷體,都是從模子里分揀出來的鉛字。但數學老師的授課藝術卻不敢恭維,有時候讓人越听越糊涂,睡覺吧,卻又感到老師的公鴨嗓子極其刺耳。
李尤正站在一顆老銀杏樹下,尋找“知——了——知——了” 的出處。他尋思著,如何尋著知了的鳴叫聲找到它的蹤跡。
小時候,父親曾經帶著他用一支長竹竿裹上面筋粘知了,那是很有意思的,和魯迅筆下的“還有斑蝥,倘若用手指按住它的脊梁,便會啪的一聲,從後竅噴出一陣煙霧”一樣有意思。只是魯迅是名人是大家,他講的故事別人都記住了,粘知了的故事卻沒有廣為流傳。
進城以後,李尤一直沒有時間再玩過知了,對知了的聒噪也很反感。今天他對知了的鳴叫並不煩惱,起碼感覺到知了的鳴叫,比數學老師的講課自然動听,而且格外地渴望親手捉到一只知了,那就可以實物研究一下它的身體器官結構了。
不知道李尤在這兒站了多少時間,考慮了幾種研究方案,直到知了從其體內直腸噴射出來的液體灑滿了他的一臉一身的時候,才發現分管教學的文副校長站在他的身後,竟也享受到了同樣待遇。
李尤抹抹臉和正在抹臉的文校長相互尷尬地一笑,趕緊離開。
文校長的眼光一直跟蹤著他的背影進了教學樓。文校長很喜歡李尤,不光是他的成績優秀,還因為他是倉巷的小街坊,是建國同學的兒子。听說他對天文學已經達到了痴迷的程度,所以一直想找個機會和李尤同學單獨談談心——小孩子痴迷某種科學,既是好事,也容易走火入魔——只是切入點還沒有找到。
他知道,對這樣的孩子拿捏不準,談話只能是適得其反。懷祺想的是,我已經夠聰明的了,可我不敢怠慢了這位小鄰居。
站在教室門口的李尤喊了報告,老師沒有理睬;再喊報告,老師好像還是沒有听見。李尤好似掉進冰窖,渾身冰涼,卻滿臉漲得通紅。
李尤正轉身準備離開,老師卻開口了,“進來進來!”他看看手表,臉色難看,開始發威︰“遲到25分鐘,這個課還怎麼上?以後有誰不願听我的課,可以請假,但不要遲到!成績好也不行!”
李尤低著頭走進教室,他感覺到脊梁骨冰涼冰涼的。因為公鴨嗓子刺耳的同時,一定還有無情的眼光伴隨。
數學老師繼續講課,李尤听到的分明還是“知——了——知——了”的鳴叫。怎麼剛才還是悅耳動听的,進了教室就變成了dB(分貝)很高很刺耳的噪音?
“不準遲到”是泛指,“成績好也不行”就是特指了。他從來沒有經歷過老師這麼嚴厲的批評,剛坐上座位,就覺得腦袋瓜子昏沉沉的,還有許多不可名狀的噪音似亂箭飛舞,又好像周圍爬滿了知了在鳴叫,直接刺向他的大腦皮層。
李尤無地自容,他感到頭暈胸悶心悸氣短焦慮恐懼激動,還有某種幻覺在不斷強化,“知——了!知——了!”單調刺耳的噪音不斷地向他發射沖擊波,老師沖著他喊,同學們沖著他喊,甚至包括班長甦曉梅也張大了嘴巴沖著他喊。“知——了!知——了!”既是“知”了,也就“了”了,“了”了,就“了”了吧。他拿起削鉛筆的小刀割破了手腕上的動脈。
同桌的男生首先發出一聲顫栗的變了調的尖叫,教室里經過一陣安謐至極之後,炸開了鍋。
李尤的“自殺事件”發生後,學校並不特別在意,因為按李尤自己的解釋是,不小心,小刀不知怎麼就踫上去了,踫的位置不對,否則真的無所謂。
但醫生對他這種說法表示懷疑,悄悄地對李一鳴和尤亞男說,要特別注意觀察孩子說話做事時的情緒,不要讓他受到什麼刺激。
亞男首先受到了刺激,她唯一擔心的就是害怕李尤知道自己的身世,哪怕只是蛛絲馬跡,那就等于炸藥包綁在身上,一觸即發,隨時都有爆炸的可能。
亞男跟一鳴商量,有沒有更好的辦法,能夠保證李尤永遠不受任何刺激。他們找文建國商量,因為他是唯一知道李尤身世的外人。
文建國也表示問題復雜,他小心翼翼地問,我可以找我大哥懷祺商量麼?亞男與一鳴不表態,一鳴踫踫亞男,意思是說,你說吧。
文建國說,我大哥的嘴巴絕對是穩的,你們放心好了。而且他還是李尤的副校長,據說李尤出事的前一刻,我大哥還跟李尤站在一塊的。李尤進了教室就出事了。讓我大哥多了解一點情況也不是壞事。你們說是不是?
亞男與一鳴還是不開口,僵持了一會兒,他倆幾乎又同時點點頭,表示同意。好像嘴上不說出來,心里的壓力要減輕了許多。
建國找懷祺商量,懷祺同樣認為問題的復雜性,千萬千萬馬虎不得。懷祺強調,既然如此,必須引起高度重視了。
懷祺讓建國咨詢心理醫生。他說,你去,醫生不知道你為誰咨詢。我去的話,可能會引發聯想。我怕醫生認出我,江中才出了個“自殺事件”,校長就來咨詢心理問題,可見這個小孩子的身世肯定是與“自殺事件”有關。
李尤是去年考取江中的,他的中考成績不是最高的,但中考成績里的理科成績加外語成績卻是最高的。文建國曾經將李尤的家庭背景給懷祺作過介紹,但有意忽視掉孩子的出生情況,請懷祺安排一個江中最好的班主任老師。但今天建國不能不向懷祺“坦白”一切了。
文建國隱瞞著自己的身份,向心理醫生咨詢,如此身世究竟是否可以向孩子本人透露?得到的回答是︰“絕對不行,就是成年人,我也不敢打包票,何況這十幾歲的孩子。”文建國無語。
李尤因搶救及時,並無大恙,但對班主任溫老師來說,卻心急如焚。她的感覺告訴她,這孩子太聰明,太執著,恐怕以後還會有事。
她很擔心,有了第一次,難免沒有第二次,第二次會是什麼情況?天曉得!
溫老師教物理,去年滿51周歲。按照學校不成文的慣例,班主任工作,她已經超期服役了。
她個子不高,留著耳朵毛,發梢向里彎曲,梳理得一塵不染,既有民國淑女的風範,又有與時俱進的風采。
同樣是教物理出身的文校長找她談話,說她帶這個班有兩點優勢︰一是物理教學是我們學校的頭塊牌子,而班上有個叫李尤的同學,中考物理滿分,全市獨一無二,而且喜歡天文學,可能是個奇才。二是你的母愛有口皆碑,你用你的人格魅力讓所有學生和家長“臣服”。這第二點優勢最為關鍵,是他人無法比擬的。
文校長最後還打出人情牌,希望她幫幫忙,今年班主任實在是安排不過來,拜托了!這是最後一次,絕對沒有下次。
溫老師笑笑,心想,還下次呢,下次我54周歲啦。
既然是難言之隱,那就永遠保密吧。可世界上的事情,往往不是以人的主觀意志為轉移的。李尤如果沒有那令人嗟嘆的身世多好。 ——文建國寫作筆記摘錄
溫老師已經知道,今年新生中有一個叫李尤的物理滿分。再听听文校長的介紹,她就有了一個大概的輪廓︰李尤同學品行端正,性格上有些孤僻,理科成績一流,“一意孤行”地研究天文學。
溫老師能夠理解一個初中生研究天文學意味著什麼,而“一意孤行”又意味著什麼。借用時髦用語說,極有可能就是機遇與挑戰並存,希望與風險同在。
她被尊敬的文校長戴上了高帽子,心里自然受用。文校長本人是江州中學物理界的權威,就算是私下里幫忙,她也真的是無法推辭的。
她也並非沒有顧慮,但從內心深處來說,她也願意嘗試一下這種特殊尖子生培養教育的問題。她迎著文校長期盼的目光笑了笑,算是接受了,有點澀澀的。好像吃了一顆長相不錯,總體上味道也不錯的葡萄,仔細品味,才感覺還是有些許澀嘴的。
溫老師接手之後,很快就發現了李尤同學在物理學科上確有過人之處。
那天物理課,她一進教室,就直奔主題,“我們已經研究了電磁感應現象,得出了法拉第電磁感應定律,知道了感生電動勢的兩種求法,初步探索了這兩種求法的應用。今天我們主要研究電磁感應綜合問題的解題方法。先看一條題目。”
她用幻燈片打出了題目︰
豎直放置的光滑平行金屬導軌,相距為L,導軌上端用金屬棒焊接,下端至很長。整個導軌位于水平方向的勻強磁場中,磁感應強度方向與導軌平面垂直,大小為B。將一根質量為M的金屬棒靠在導軌上,使它沿導軌無摩擦滑動。整個框架電阻為R不變。試求松手後金屬棒沿導軌滑動的最大速度。
溫老師看看靜寂無聲的教室,又將題目讀了一遍,吩咐道︰“如何解決這個問題?同學們先自己思考一下,再互相商量商量。”
她在教室里巡視了一圈,站定,“下面,請大家談談解題的思路。Y同學。”
“喊我?”Y同學明知故問,站起來,還四面看了看——沒有人為他捧場。他見溫老師只是緊緊地盯著他,只好把玩的神經收斂起來,不知所雲地說︰“棒,會一直滑下去吧?”
“坐下!課堂上請集中注意力。”溫老師原本就沒有指望他回答問題,只是借此機會敲打敲打。
她又看準了第二個,他的目光游離,心不在焉,也是一個不打不成器的戶兒,“W同學,說說你的思路。”
W更干脆,說︰“溫老師,我還沒想好呢!讓我再考慮考慮。”口氣倒是很恭敬,身子也挺得筆直。
已經高中生了,現在是越大越不願主動發言,這個臭毛病也不知道是什麼時候養成的!小學,初中?溫老師面露慍色,不過她還是強迫自己露出了一絲笑意,無可奈何地中止了思路。解題才是硬道理。
她掃描了一圈,絕大多數同學都刻意回避了她的目光,在認真思考,其實是舉起了“請勿打擾”的牌子,只有李尤同學時斷時續地和她對上了眼神,一副欲言又止的樣子。
“李尤同學,請你說說看。”她看好李尤,對他充滿了希望。
“我認為,首先要弄清整個物理過程。”李尤簡明扼要地回答。
“好!說下去!”溫老師充滿著鼓勵的目光。
“金屬棒一開始以重力加速度下滑,有了速度後,切割磁力線,就產生了感生電動勢。因電路閉合,就有了感應電流。用右手定則,可要判斷感生電動勢、感應電流的方向是這樣的。”李尤邊說邊用右手比劃著。
溫老師眼楮發亮,她看到了李尤思維的火花。
“用左手定則可以判斷,有了電流的金屬棒在磁場中受到了向上的安培力。”他又用左手比劃著。
“好極了!”她脫口而出,喜形于色。
李尤繼續說︰“隨著金屬棒速度的增大,感生電動勢、感生電流、棒所受的安培力也越來越大。當安培力大到與棒所受的重力相等時,棒的加速度為零,棒的速度達到了最大值。”
“你能上黑板簡單演示一下計算過程嗎?”
李尤應命在黑板上寫下了解題過程。
“OK!棒極了!OK!”溫老師已經抑制不住驚喜,連聲嘆曰。
溫老師對同學們說︰“大家要向李尤同學學習,要用腦子!在解答較難的物理題時,要善于分析物理過程,選準物理規律。”
Y同學突然大聲問︰“如果金屬棒在滑動過程中離開了導軌,那會怎樣?”
“它會墮落至無底的深淵!”李尤剛剛落座後,又起身應聲喝道。
溫老師心頭一顫,又望望李尤,眼光復雜。李尤的回答完全正確,可她從李尤不容置疑的口吻里,似乎又隱約地感覺到點什麼。
高一第二學期開始以後,李尤開始有選擇地不做老師布置的作業。他的理由很簡單,明明會了,為什麼還要做?他不做作業,考試成績照樣在全年級名列前茅。
他討厭老師喋喋不休的說教,他厭煩每天必須準時起床,準點上學。最讓他頭痛,令他心煩意亂的還有前排行政樓的背面,有一天新增了兩條紅底黑字標語︰“教室里的燈光就是父母凝望的眼神”“不要讓期望我們的人期望太久”。
兩條標語徑直對著自己的教室,第一次看到,他就心悸頭暈。父母的眼神?父母的眼神讓他渾身不自在;期望我們的人,期望我們什麼?父母的眼神從家里跑到學校來了,那麼老師的眼神也會從學校跟隨到家里。這眼神是無處不在,無時不有喲?
面對標語,有同學笑罵︰“鳥!老師有形的監督還不夠?還要加上父母無形的監督?雪上加霜啊!如芒在背啊!同志們!”“X他奶奶的!為什麼總是我們被期望?也不問問我們期望什麼?”“讓高考來得更快一點吧!My god!”
有同學謀劃,怎麼偷偷地把那兩條標語搞下來,換上我們自己喜歡的標語,比如“讓中國男足走向世界”,或者“嚴格遵守作息制度按時放學”等等什麼的。再不然,就是“好好學習,天天向上”也行啊。“哈哈!oh——yeah(哦耶)!”
說歸說,做歸做。時間一長,大家也就熟視無睹了。
李尤一般不參加同學們的議論,但他覺得兩條標語就是兩道紅色的提鉤,疑似兩道催命符,明明白白地對著他的胸口,天天看到,天天被刺。坐在教室里,他刻意不去看標語,可標語總是喜歡盯住他看。
李尤的作業做與不做有自行處理權。這是溫老師與相關老師商定後,在班上公開宣布的,也得到了文校長的默認,這是全校的“唯一”。
有同學羨慕他的瀟灑,卻無人敢于效仿。有同學挑逗他唆使他,我們每天14個小時也就罷了,你李尤怎麼也和我們享受同樣的待遇?李尤不置可否,報以沉默的微笑。
晚自習是一段相對自由的時間,李尤仍然有特殊待遇,允許看“閑書”,但人必須坐在教室里。無形之中,他就成了同學們的“全科”輔導老師。多有好事者喜歡拿李尤調侃,調節情緒,也能解決學習上的難題。
“哎,‘勝利大逃亡’英語怎麼說?”附近有同學不指名不道姓地提出了問題,音量大小正好與李尤的距離相匹配,但于安靜的難熬的晚自習不啻一針安慰劑。
听到的同學全都會意地笑了,有人笑得還很放肆,正好輕松一下;沒有听到的同學也笑了,知道肯定有人出洋相了。同學們常用“冬天來了……”那個句式安慰自己,說學校分明就是奧斯維辛集中營,但它又不同于奧斯維辛集中營,畢竟還是有指望的,已經快高三了,勝利大逃亡的日子還遠麼!大家知道,他問的是誰。
“the victory of escaping”李尤頭也不抬,脫口而出,音量適中,目光還在自己的《天文愛好者》雜志上。
有同學飛過來一張字條,那是一條化學分子式,問他對不對。他在上面添了一個字母,就按原路飛了回去,那同學正望眼欲穿的樣子。
“請問,英語坐懷不亂?”又一張字條傳遞過來了。
李尤笑了,很欣慰的樣子,他寫下“to be calm down in any cases.”就原路返還了。
這其中有真誠請教的,也有故意刁難的,還有閑得無聊,想找點樂子刺激刺激的。李尤反正一律有問必答,比後來的“百度”還“百度”。
偶爾有難以一時回答的,就如實奉告,“明天給您答案。”——他一般使用尊稱給對方,原來“居心叵測”的同學,先自誠惶誠恐起來。
從表面看,李尤比同齡人心智更成熟,整天沉思默想。有同學戲謔他說,白天想星子,晚上看星子,夜里夢星子,都是父母給你起的名字惹的禍。同學們都知道他的小名叫“星星”。
他往往是靦腆一笑,窘態畢露——好像孔乙己竊書被發現,被他人看作笑話,向圍觀的同學們拱拱手,轉身他又回歸到了自己的星辰天地里,眼神又痴迷執著起來。
離高三是越來越近了,高中課程已經全部完成,老師開始反復訓練學生的應試能力,不厭其煩地模擬可能出現的高考試題,唯恐學生因為老師的疏忽而失去應該得到的分數。
班主任溫老師則扮演著一個手拿繩鞭抽打陀螺的老頑童的角色,“視其緩而鞭之,轉轉無復往”。陀螺旋轉得越快越穩,她就越踏實越舒坦。她手上的繩鞭並不需要多加抽打,陀螺見到她的繩鞭會自動加速。
溫老師每天除了自己的課以外,還要和本班學生見四次面,包括上下午的中途抽查各一次。馬上就是高三了,也是我做班主任帶的最後一屆,不把你們看緊一點,你們以後要罵我的。
同學們背後都稱她為“拿摩溫”。她的嚴格嚴肅嚴厲有時比“拿摩溫”還“拿摩溫”。特別是當她發現學生的老毛病又開始冒頭泛濫的時候,就連班長甦曉梅對她的眼神也常常退避三舍。
更多時候,她善良溫柔,像母親像大姐。用一些男生的話來說,她手中的教鞭往往是高高地舉起,輕輕地落下。大凡被溫老師批評以後,一轉身就哼出了“我願做一只小羊跟在她身旁……”,好像被溫老師批評是挺愜意挺榮耀的事兒。
他們一點兒也不恨溫老師,只恨高考,恨那個害死人的高考!有女生笑罵“刮(恬)不知恥”,男生一邊以“醋味挺濃的嘛”來回擊,一邊還在鼻尖上抹一下,神氣活現地宣示對這種諷刺不屑一顧。
有些男生身上癢癢,不找溫老師“抽”一下難過。女生難得“享受”這一待遇,一是她們本身自覺;二是她們更加畏懼溫老師,從不自找麻煩。
甦曉梅,班長,校學生會副主席。她中等身材,馬尾巴,額頭飽滿,顯得很陽光,一對人見人愛的小酒窩,平添了女孩子的幾分嫵媚。
全班百分百同意,她的微笑,就是本班的標志。她學習成績優秀,為人熱情,尊敬師長,男女同學都習慣稱她為甦小妹。從字面上看,“小妹”不如“曉梅”雅致,不過正因為前面還有一個“甦”姓,則另當別論了。甦小妹正是她的偶像,她也願意以甦小妹自居,甦小妹有才有識,端莊秀麗,雖然那只是傳說。但要是放在今天不知道該有多少粉絲呢?
面對現行的高考制度,大多數老師和學生都習慣于一句口頭禪︰一個字,“揪(江州方言,讀qiu,有蠻干硬上的意思)”;兩個字,“死揪”;三個字,“往死揪”!更有刺頭學生幸災樂禍補充說,四個字,“揪死拉倒”!教育行政部門避諱“揪”字這一字眼,學校領導也不曾說過,老師也只是在私下里調侃調侃。純屬瞎子吃餛飩,心里有數。
政治課上,李尤已經暈暈乎乎昏昏欲睡了。
他昨天晚上觀察到的那一顆星子,在書上還沒有找到它的位置,它在什麼位置?也許天文學上根本就沒有她的位置,那她就是我發現的“處女星”,那就命名她為“L(I)Y(OU)小行星”好了。
政治老師正興致勃勃地給同學們示範“假如我是候選人”的即興演講。他扮演著人大代表角色,從修身齊家小道理,闡述到治國平天下的雄才偉略,最後歸納為︰“修身為本,齊家是試驗田,而治國平天下則是我們,21世紀的中國青年理應擔當的重任!”
有同學提出異議︰“老師,21世紀還沒有到呢。”
“我說的21世紀,正是你們擔當社會重任的時間,怎麼?我說錯了嗎?”政治老師回答,又補充了一句,“人無遠慮,必有近憂。”
又有同學插嘴道︰“老師,高考時只要寫,不要說的。”同學們哄堂大笑,教室里一片嘩然。
政治老師稍有尷尬,但隨即就朝聲音冒出的方向夸張地瞪了一眼,放大了嗓門,“非也,非——也!胸無大志,鼠目寸光!如果你們參加清華北大的面試,如果你們參加國外大學的招生,請問該同學,”他用右手彎曲起的中指和食指在講台上連敲了三下才接著說,“要不要——‘說’?”
“要不要‘說’——嗯?”他又強調一遍。
教室里的聲音猶如釜底抽薪,沸沸揚揚的場面立馬靜止了。老師用心良苦,是為我們更高層次的考試做鋪墊,有誰不想呢?
李尤條件反射地抬起頭,一臉的無辜和疑惑。他莫名其妙地望望同學,再望望老師。同學們剛才笑什麼?怎麼又鴉雀無聲了?他打盹的條件是教室里有或大或小,時斷時續的聲音,陡然沒有了聲響,心里反倒不踏實了。
政治老師卻找到了新的支點,兩眼直視李尤,折射出狡黠的目光,“李尤同學,請您——在區人民代表直接選舉的情境下,以選民的身份,以‘我這一票投給誰’為題,發表自己的——高見!”
政治老師也挺幽默的,他對李尤同學用的是“您”,發表的是“高見”。也對,他是在主持“人大代表候選人”的演講。同學們會心一笑,目光一刷齊地指向了李尤。
大家知道李尤平時對副科沒有興趣,用同學強加給李尤的理由是,副科嘛,小菜一碟。他李尤今天恐怕是金口難開了。大家都願意看看李尤,“您”在發表“高見”的時候,是什麼樣子。
李尤一愣,完全沒有料到老師點他的名,平時副科老師一般對他都是放一馬,從不跟他計較。他對“您”“高見”很不好意思。李尤緩緩站起,搔頭摸耳,苦惱地一笑,臉上透射出羞澀的紅暈,文靜得像個小女生。教室里很安靜,大家等著他回答。
他環顧了一圈,盯住了講台上方的五星紅旗,“我這一票投給誰,嗯,我這一票投給誰呢?我……”
教室里又不安分起來,有了噪音,大家很高興看到李尤這副德性,本來很乏味的政治課,上到這個份上,有點意思了。
李尤一雙充滿靈性的大眼楮盯住五星紅旗,“我這一票投給誰,是很難——決策的。因為這樣的情境,對我們處于目前狀態的學生來說,有點勉為其難。”
他望了望老師,目光又回到了五星紅旗上,他的思路已經完全打開了,“就好比平常觀察天上的星星,”教室里又熱鬧起來,大家感到這個李尤真正是痴迷到極點了。
于是有同學喊起來了,“一開口就是星星,這太有意思了。”“李尤,你真太有才了!”
李尤並不理會,他早已進入無我狀態,“就好比觀察天上的星星,一般人是選擇比較明亮清晰的,但真正的行家並不以星星的亮度來判斷星星的價值。
那些星光暗淡的,或許是最有研究價值的。因為星星的價值不是以其光亮度作為衡量標準,而是應該研究它對自然界對人類社會最密切相關的某種聯系和規律。這就好比荒山草叢里的一塊石頭和少婦閨房里的玉器哪個更有價值,是很難從表面的光潔度來判斷的一樣。”
他停了停接著說,“一般人會把選票投給在我們社區最具有聲望,最具有良好名聲的人,可我對代表候選人不了解,充其量只能是,人雲亦雲。如果讓我表達真實的想法,我,只能選擇——棄權!”
教室里一陣沉默,倏而掌聲雷鳴。他們高興有李尤這樣的同學,有這樣的回答。
李尤受到了鼓勵,語氣越發快速,“且不談這些選舉方式,單說選民的資格,不僅僅是年齡這種自然的硬性條件,我指的是選民的內在素質,包括社會活動的參與能力,以及對候選人的認知能力。
而我們,即將成為,正在成為選民的我們,每天是七進九出,規行矩步,像電影《摩登時代(1936年)》一開始佔據著整個銀幕的大鐘運轉,兩秒一格,馬不停蹄,均勻而不知疲倦的特寫鏡頭;像羊群(工人)簇擁在一起,蜂擁而來,混亂不堪的特寫鏡頭;像工人夏爾洛在不斷加快的傳送帶式的作業線上,被弄得精神失常,甚至被卷入巨大的機器齒輪中的特寫鏡頭……。
除了上課讀書作業考試吃飯睡覺,我們還懂什麼我們還能做什麼我們有這個資格享有這種投票權利嗎?——沒有——了。”
同學們听得一清二楚,特別欣賞他的“特寫鏡頭”一說,實際上就是我們日常生活的真實寫照,他表達得淋灕盡致。大家隨著他語氣越來越快,措辭越來越激烈,也越發激動越發興奮。最後一句,沒有標點,但質疑的問題很清楚。爽!太爽了!
李尤的發言戛然而止,教室里面一派沉默,大家看到了夏爾洛暫時脫離了高速運轉的傳送帶,得以片刻的休閑,但手腳卻又習慣性地動作;又看到了夏爾洛在影片的末尾攜帶著流浪女友朝太陽升起的地方走去,充滿著希望。
我們有這麼一天麼,有的。高考結束的那一天。
有男生用手指頭在課桌上敲起了節奏感很強的“三三四”,有的還站起來鼓掌,還有忽隱忽現的鬼子進村的(口哨)進行曲;女生或報以赧然一笑,或開懷大笑。
男生們,女生們,大家終于發現,卓別林電影創作中的構想——“畢羅喂食機(吃飯機器)”七十年了還沒有制造出來,否則,乖乖隆地咚!那就太不是人過的日子了。一邊不停地勞作,一邊已經被喂飽了,那就繼續不停的勞作,永遠不要停息。
甦曉梅臉色緋紅,那一對小酒窩猶如一朵玫瑰正悄悄地含苞吐萼。
李尤的發言,論邏輯,符合推理;論措辭,收放自如;論舉止,溫文爾雅。如果不是他平時缺乏這方面的訓練,簡直就是一位杰出的演講家。她對李尤報以情深意切的一瞥,她沒有其他同學那麼放肆,但青春的氣息,少女的情懷,卻分明寫在了她的眉宇之間。
窗外,溫老師突然現身,教室里隨之鴉雀無聲。
同時,下課鈴聲驟然響起。
大家都坐著一動也不動,好像是故意表現給班主任看的,也好像是意猶未盡,一出精彩的節目才剛剛進入高潮就這麼落幕了?
李尤終究“東窗事發”。他以極端方式,結束了年幼的生命,追尋“L•Y小行星”去了。從事後發現的李尤日記中,李一鳴知道了李尤的爺爺在李尤高一那年的暑假開始,與他有過多次交往。李尤知道了自己的身世,無法控制自己的情緒,只有更加沉湎于對星星的研究和探索的夢幻之中,幼小的心靈方能得以片刻的安寧。——文建國寫作筆記摘錄
李尤高二的那個暑假,天氣熱得有點怪異,大暑的第四天晚上,沒有月亮,繁星滿天,空氣悶濁黏稠凝固,給人以快要窒息的感覺。
18歲男孩李尤,衣著樸素,身材高挑,額頭寬大,一臉秀氣。他站在江州市最高建築物——19層的國貿大廈的平台上,站在那遠遠地看上去,像墓碑一樣的標志性的建築旁邊。他手扶著“天狼天文望遠鏡——吞噬者”,專心致志觀察著猜摩著遙遠深邃的夜空。他有一個夢想,有一天“L•Y小行星”會橫空出世。是的,會有那麼一天的。
他站在“清台”上,不,應該說是站在“神台”,或者說是站在“靈台”,抑或“觀台”上,他分明看到了摩羯座α流星雨,看到了天龍座流星雨,看到了獅子座流星雨;他還看到木星、土星、天王星、海王星,看到了火星上那高聳著的“奧林匹斯山”,也看到了靜謐得像一座墳塋的火星。
“遠遠的街燈明了,好像閃著無數的明星,天上的明星現了,好像點著無數的街燈。”李尤分不清哪是街燈,哪是明星;他不知道自己是生活在明星里,還是生活在街燈里。這句初中課本上的浪漫詩句,時常陪伴著他的不眠之夜。
我滿天的星星!你為什麼有時近在咫尺,有時又那麼遙遠;有時闃寂得令人心顫,有時又流星四濺,讓人心花怒放?
仰望蒼穹,璀璨的星空觸手可及,令人神清氣爽。他似乎窺視到了無窮無盡的奧秘,聆听到了來自天堂的召喚,享受到了無以復加的愉悅。
他似乎得到了什麼神靈的指點,大徹大悟一般,表面上閑情自若,內心卻又激情蕩漾,一種難以言表的欲望在他不斷變幻的思緒中迅速地發酵膨脹。
“別人知道……卻不會行走;我會行走,卻不知道……”他喃喃自語,反復嘀咕著。
凌晨,天將要破曉。
一顆流星劃過夜空,滿是星星的宇宙烙上了一道慘白的裂痕。
李尤那天真無邪的目光一直追尋著流星運動的方向,他听到了遙遠的天國發出的聲聲呼喚,那呼喚分明充滿著不可抗拒的磁性,具有極度的神秘,極度的誘惑和極度的吸引力,也給他眼前帶來一派光明。那里正是他魂牽夢縈,歸全返真的美妙境界。
哦!我的“L•Y小行星”,她已經明明白白地標志在夜空,就在這一顆流星飛行終點的位置上。兩顆星星似乎有約,一顆等著另一顆的到來。
就在那顆流星即將消失在終點的瞬間,李尤朝著流星隕落的方向,自然而然地舒展雙臂,騰空跳躍,義無反顧,投向了滿天的街燈,投向了滿街的明星。
他想象著自己就是“L•Y小行星”,主動迎接流星的到來,然後一道在浩瀚的夜空自由地飛翔。偌大的世界,偌大的太空。沒有軌道,沒有目標。
滿街的明星,滿天的街燈。
他和街燈明星摩擦踫撞。
他和明星街燈擁抱接吻。
東方,魚肚色的天空終于露出端倪,明星和街燈都悄然暗淡,直至最終沒有了生命氣息。
清晨(7月27日周一),正值上班高峰時段。
省江州中學新高三學生今天第一次以畢業班學生的身份回校,教務處正在播報“特大喜訊”的重要廣播。傳達室的屋頂上,特地在面向大馬路的方向,增加了一只高音喇叭,意思是讓全市人民分享省江中的喜悅。
——喜訊,特大喜訊!喜訊,特大喜訊!
——現在播報特大喜訊!現在播報特大喜訊!
——今年(87年)9月1日,由中國物理學會、中國天文學會等9個學術團體聯合舉行的“紀念牛頓《自然哲學的數學原理》出版三百周年大會”將在北京科學會堂隆重舉行。我校新高三(8)班學生李尤同學受邀參加,並將在大會上用英文宣讀《獅子座流星雨——33年周期之我見》的論文。
——李尤同學各學科成績全優,天文學的課外愛好成績斐然,金陵大學天文學系已經表示了提前錄取的意向。
——江中素質教育結出豐碩成果。
……
路過的行人、騎車的、開車的統統放緩了行進的速度,都想把這個新聞听完。學校大門外的兩條主干道上車水馬龍,原本就比較擁擠的交通,一下子被堵塞了。
新高三的學生都在朝(8)班教室方向張望,(8)班的學生都在找李尤,有人大喊,李尤,李尤!
廣播里仍然在播報,現在已經是第三遍了。
“……我校新高三(8)班學生李尤同學受邀參加,並……”廣播突然不響了。教室里有同學抬頭看看,電扇還在正常運轉,教室外有同學進來也在看看電扇。
有同學問︰“李尤呢,李尤怎麼沒有來?”
“溫老師怎麼也沒有到?”有人問班長甦曉梅。
甦曉梅看看隔壁班級,老師也沒有到,她再看看辦公室方向,居然沒有一個老師的身影。
不一會兒,全校傳遍了各種各樣的消息。
有人說,交警部門提出了交涉,影響交通,不準再播放了;還有人說,教育局干涉了,江中名為宣傳素質教育,其實是為高考張揚;更有說得神奇的,說是看見李尤進的廣播室,他不同意播報;最後一條消息,讓(8)班同學,讓全校高三同學目瞪口呆,李尤出事了……
第七天上午七點,江州市殯儀館告別大廳。
大廳正中懸掛著李尤的大幅遺像,他的額頭寬大,眉目清秀,分明是一個英俊、陽光、真誠、稚氣、聰慧的小男生,卻通過些許憂郁的眼神,折射出對世界的迷惘,傳遞著對人間美好的渴望。
遺像上的橫批——白發人送黑發人。上聯︰仰天悲鳴夜空流星痕跡消逝;下聯︰低頭垂淚人間少年英魂長存。
李尤躺在鮮花叢中,安詳,恬靜。
一紙《“紀念牛頓《自然哲學的數學原理》出版三百周年大會”邀請函》和一本《天文愛好者》(1987.7)放在他的胸前。
他在飛向另一個世界的時候沒有疑惑,沒有怨恨。他一定是執著著信念在追尋自由的王國,他一定是擁抱著希望在追逐理想的天堂,他一定是滿懷著愛意在追溯銀河而上。
尤亞男、李一鳴和李子媛來了。昨天夜里他們三人在李尤平時睡覺的隔間里陪伴著他的照片坐了一夜。亞男是哭累了就睡,醒來就哭。幾天下來,她的頭發全白了,眼光呆滯,舉止萎靡。
文建國也來了,他是陪著尤亞男他們一道來的。他沒有想到,尤亞男最擔心的事情終究還是發生了。
蒼天無眼,天道不公。為什麼人世間的苦難都要由尤亞男一人承擔?李尤走了,尤亞男人生的所有希望也將隨之湮滅?文建國內心又閃現出新的不祥之兆。
母校的一把手文校長來了。他神色凝重地向李尤遺體三鞠躬,即和李尤的父母站在一起,向所有前來吊唁的人握手致謝。
文懷祺同志擔任江中校長還沒有“滿月”,就遇到這種倒霉事情。他已經向局黨委和市委組織部遞交了引咎辭職的報告,並在事發當天的校黨委會和行政聯席會上痛心疾首地作了長篇自我剖析。
他將自己關在校長室三天三夜,草就成《試論中國現行高考制度的改革方向——一個省重點中學校長的反思》和《試論“特別學生”的“特別教育”——一個省重點中學校長的再反思》的兩篇論文。
前者從抨擊高考制度入手,用大量的實踐和理論數據,比較系統地闡述了目前我國教育制度的弊端和改革舉措;後者則對省重點中學拔尖學生群體的教育進行了探索。
他還沒有找到理論依據,對待李尤這類學生究竟應該用怎樣一個詞組來歸納,權且用“特別學生”來概括吧。
文校長身心俱焚。他自願將自己釘在江中校史的恥辱柱上,接受一次又一次的審判。他的表情古怪,完全沒有了特級教師、享受“國貼”專家待遇、江州市人民獎章獲得者的威儀。他像一頭困獸,在陷阱里無法施展拳腳,在籠子里極不情願地引頸受戮。
面對攻勢凌厲的輿論,面對父老鄉親殷切期盼的眼神,面對層層級級領導的關心與質詢,他噤若寒蟬。
此時此刻,他如墜深淵,並且不斷下沉,他知道等待自己的,最終將是一個無法逃逸的“黑洞”。也許,可能,會受到歷史的審判,雖然今天他頭頂上的光環還很耀眼,雖然李尤的意外死亡發生在校外,發生在假期。但是他總認為,自己作為曾經分管教學的校長,今天的一把手,總是在哪兒有點不對勁。
他的眼前一直有李尤的形象在晃動,那是在銀杏樹下,李尤一臉憨笑的樣子,靦腆,純真,無邪。
班主任溫老師和其他任課老師也來了。他們驚詫、悲慟、惋惜,感嘆,一顆正在升起的新星太早地隕落,你可能在太空閃耀的光芒還沒有顯現。
溫老師臉色憔悴,形容枯槁,頭發零亂,好像幾天不曾梳理,職業女性的風姿蕩然無存。
幾天來她茶飯不思,她在自己的班主任手記上自我反省︰我的工作到位了嗎?沒有!做了28年的老師,27年的班主任,曾經獲得省、市優秀教育工作者的榮譽稱號,也算桃李滿園,卻沒有在個性學生教育的研究上琢磨出行之有效的方法。如果……溫老師設想了無數個“如果”,現在卻成了永遠的遺憾,永遠的疼痛,永遠的“如果”。
她想到了李尤在那一節物理課上,那句石破天驚無可辯駁的結論。物理學上的運動軌跡,一旦偏離了方向,就會墮落至無底的深淵。那麼人生,乃至社會,偏離了正常的運動軌跡又將是一個什麼樣的結局?溫老師惶惶然不得其解。
她站在了文校長的身旁,也許是給校長的支持,也許是為自己尋得一絲依靠。
文校長的自責充斥肺腑,心靈卻在無形的桎梏羈絆中掙扎。一個學生只是一所學校的千分之一,一個孩子卻是他家庭的百分之一百。一個如花的少年匆匆走了,那是一個家庭的滅頂之災,留給眾多長輩的是永遠的悲慟和淒楚。此情何以堪?
文校長迷惘得失去自我,步入了進退維谷的困境。我們江中的學生,是全市的所謂尖子生。從教育理論的角度來說,每個學生都有其特殊性。尖子生的特殊性,在于他們更有思想,更有個性,也更加敏感。他們要麼不出事,要出事就是深層次的大事,因為他們較之其他學生更有自己的思想,也更具有復雜性和特殊性。可我們做了什麼?我們究竟應該怎麼做?
建國已經將李尤的身世統統告訴了懷祺,懷祺有點責備建國的意思,可是事已至此,已經不是追究誰的責任的問題了,如果自己事先知道,事情能夠避免嗎?他也不敢保證。
尤亞男的小學同學來了,他們一共送了18個花圈,挽聯上統一寫著,“孩子 你一路走好”。
鄴花哭得很傷心,她後悔曾經對尤亞男有所妒忌,妒忌亞男有一雙學習成績優異的兒女。她把悔恨的淚水,也一並流給了李尤。
史靜只是一味地感嘆,她猜測尤亞男可能有太多的不幸,她曾經問過文建國,文建國欲言又止。她就不再問了。文建國卻又說,我會告訴你的,以後有機會我主動講給你听。
文校長欲哭無淚。李尤同學墜樓身亡,迫使我們有必要大聲疾呼“救救孩子!”即使這是多麼地老套、蒼白和無助。我不想說,我們應該承擔多大的責任;也不想說,家庭對孩子的影響。但是我們必須深刻反思家庭的責任,學校的責任,社會的責任。李尤事件,不僅僅是一個家庭的悲劇,一所學校的悲劇,其實,也是一個社會、一個時代的悲劇!
李尤的同班同學來了,他們制作的一條白底黑字橫幅掛在了大廳的門楣上,橫幅上發出了他們的“天問”︰“離高考還有330天 李尤 你為什麼先走了”。他們的臉上堆滿了敬畏、內疚和無助。
同學們知道,李尤最最討厭的是“離高考還剩X天”的倒計時提示。他們在內心悄悄地發出吶喊︰“李尤,為什麼,你就這麼,悄悄地走了,單單把‘黑色的7月’,留給了我們?”他們悄悄地向李尤吐露心聲︰“李尤,我們為你自豪︰你學習成績優異,你在天文學方面的研究已嶄露頭角;李尤,我們向你懺悔︰平時你在學習上給予我們幫助,我們卻從來沒有顧及你需要我們什麼;李尤,我們和你探討︰明年的7月究竟應該如何面對?人生之路,路在何方?”
文校長的反思,理智而又無奈。無論哪一級哪一類學校,對學生的培養,健康的身體、健康的心理、健康的人格應該永遠是第一位的!而我們的素質教育認認真真搞形式,轟轟烈烈走過場,升學率是一道永遠繞不過去的坎?一想到高考發榜那個今夜無眠的夜晚,幾家歡喜幾家愁,還有幾多孩子流浪在外頭,以及第二天面對領導、老師、學生和家長的眼神,社會的輿論,他就心里發怵,不寒而栗。這難以承受的“高考之痛”啊!去TMD,清華北大!
班長甦曉梅已經失去了往日的神采,她標志性的一抹笑靨已經僵硬地固定在似笑非笑似哭非哭之間。她內心充斥著懺悔,懊惱,迷惘,還有自我譴責。夜晚,李尤不期而至,明明是可親可愛的音容笑貌,卻每每讓她一身冷汗四肢冰涼。白天,她時常走神,暗自嘆息︰假設,我經常和他交流;假設,我能把我對他的愛昭示給他?……
甦曉梅幾次要撲向李尤的遺體,都被同學們硬生生地拽了回來。在場的男生個個無聲抽泣,女生則簇擁著甦曉梅失聲痛哭。告別大廳里零亂不堪,慘不忍睹。
甦曉梅在日記里曾經記錄過她與李尤的幾次交往︰
——我在李尤同學寬大的額頭上方,看見了一輪光圈。真的,別人都沒有看到,那是天堂的召喚呢。他要麼是一個做大事的人,要麼……(她中止了思路)。
——今天放學和李尤同路,很想和他說點什麼,課堂上某老師講得怎樣,某老師布置了多少作業。想深入地談點什麼,話到了嘴邊,已經到了叉路口,只好拜拜了。
——李尤同學究竟是一個什麼樣的人呢?他對一切都漫不經心(除了他愛好的學科和天文)。我斷定他的內心世界非常人所能及,和他研究的天文學一樣,神秘莫測,遙不可及。我願意做他的入團介紹人,可他至今沒有打報告。
——以下是我今天和他的對話︰
我︰政治課上你有一段精彩的表演。
李︰無他,那是我原始的真實的想法(臉紅,訕笑。和他單獨對話時,他總是人未語,臉先紅)。
我︰平時看些什麼書?
李︰什麼書都看,主要還是天文。
我︰還有什麼愛好?
李︰哦呵,沒有,沒有。天文還忙不過來呢。
我︰整天搞天文搞呆了,發現再多的星星也沒有用!
李︰星星的開發利用,任重道遠,也許我這一輩子就和星星打交道了。我的一只腳已經跨進了“地獄的入口處”。(這句名言,從他嘴里說出來,我怎麼就愣了一下?)
我︰除了星星,你還懂什麼(我是氣話,語氣很明顯)!
李︰我,嗯,我還懂……
(迂夫子一個!他把我的反詰句當成疑問句了,等我噗哧一聲笑出來了,他才恍然大悟,滿臉通紅。這個不食人間煙火的家伙!)
——他對天文學有著瘋狂的執著,說明了他個性率真;他友愛同學尊敬師長,說明了他心地善良;他對喜歡的學科專心致志,廢寢忘食,對其他事情則一律隨遇而安,說明了他作為男生的大氣。而在他身上曾經發生的驚人之舉(今後是否還會發生?),又讓人捉摸不透。唉!
——分手時,我說,抽空寫一份《入團申請》吧?他好像答應了。
送走李尤的當天晚上,李一鳴在整理李尤的遺物時看到了一本裝潢精致的日記本,起始日期是1985年7月20日,正是他初中畢業的那個暑假。
日記本的扉頁上有李尤的散文《人與路》。
李一鳴曾經看過,這是李尤初中畢業那一年根據當年高考作文要求,用半個小時一氣呵成的。李尤以15歲的年齡,以18歲的身份,模擬了高考作文。李一鳴是既開心,又擔心。孩子早熟,他有一絲絲不安。現在,他的擔心已經成為可怕的現實。
人與路
——別人知道想去的地方,卻不會行走;我會行走,卻不知道走向何方?路為人成,沒有人,也就無所謂路了。
我走在路上,邁著沉重的腳步,不知走向何方?也許,我走的路將把我帶進天堂。
18歲的年齡,別人說,正充滿著陽光。雖然,路邊也有風鈴草、白薔薇和紫玫瑰,而我,卻整日里誠恐誠惶,生活有太多太多的煩惱和惆悵。
……
白天走路,我看到的是風雨、是荊棘,是崎嶇和泥濘,還有行者的丑陋。
路漫漫兮永無止境。
但,路還是要走的。也許,我適合走夜路。走夜路,不回頭,我是一個夜行者。
如果是晴朗的夜晚,那有北斗星指航;即使是陰雨天,我也能越過陰霾和烏雲,遨游在滿天星辰的穹蒼。
走夜路,我只看到星星。有詩曰,“如果大地的每個角落都充滿了光明,誰還需要星星,誰還會在夜里凝望,尋找遙遠的安慰。”可大地不可能總是充滿陽光。
走夜路,我已習以為常。我是孤獨的,因為沒有一個伴侶;我也是富有的,因為我有不可勝數的星星。
走夜路,我充滿希望。“星星就是寶石,晶瑩,透亮,沒有縴瑕”。那綴滿星斗的地方,就是我的天堂。
李一鳴一目十行,順著日期快速地翻看。一年以後,1986年8月23日星期六,這一天他在日記中寫道︰今天中午從江中出來,一位大約60多歲的長者跟我說話,我感到突然。但他說了我家的情況,還提到了我的老家在淳水縣李家坳村。他說話和氣,神色慈祥。
他說,他有許多話要和我講,不知道我想不想听。如果我想听的話,他願意講給我听。但希望我暫時不要告訴其他人,包括父母。最後他說,希望我是一個真正的男子漢,說話算數。明天上午十點,我們仍然在這里見面(江中大門口)。
我已經是一個高中生了,既然我當時答應了他,我就應該說話算數,明天準時赴約。看看到底是怎麼一回事?
李一鳴暫時掩蓋上日記本,他知道那個“60多歲的長者”是誰了。他讓自己平靜下來,繼續往下讀。
子媛抱著媽媽,兩人都睡著了。亞男睡夢中不時地有驚悸和躁動。可憐的亞男啊!
李尤跳樓身亡,究其根本原因,肯定歸咎為他知道了自己的身世。他母親尤亞男和“岳爺爺”先後精神失常。尤亞男最終走進了大運河,追尋自己的“星星”而去。“岳爺爺”則不知所終。——文建國寫作筆記摘錄
李一鳴繼續翻閱李尤的日記。
1986年8月24日星期日
上午十點,我準時到了,一見面他就將手上的一個拎包遞給我,說是一點零食,估計是我喜歡的。我沒有接受,我說媽媽說的,不要隨便接受別人的東西。我問他,我應該怎麼稱呼您?他說,叫我岳爺爺吧,岳飛的岳。今天他和我講了李家坳村的一些事情,又問我平時有什麼愛好。對這位岳爺爺,我感到奇怪,他究竟是什麼人呢?他為什麼關心我呢?分別的時候,他一直目送著我,我掉頭三次,三次都發現他盯著我看。真的很奇怪。
1986年8月25日星期一
今天是我們約好見面的日子,這麼大熱的天,岳爺爺還要從鄉下趕上來,真不好意思,我買了一支雪糕請他吃,可他非逼著我先咬兩口,咬兩大口,他才肯吃。他邊吃邊說,李尤知道疼爺爺,爺爺真的很開心,嗯,這是我這一輩子吃的最好吃的雪糕。說得我已經不好意思了。我想問他,你找我究竟有什麼事情沒有?可我沒有問出口。如果我問的問題,他老人家不願回答,豈不太尷尬了。而且我們有約定在先,不需要我問什麼,該告訴我的,他都會告訴我。
1986年9月20日星期六
一整天,岳爺爺時刻出現在眼前。我很想問問父母,他們是否認識岳爺爺,可我已經有了承諾,我就不應該違背。可為什麼我做什麼事,都有點心不在焉了,只有當我進入星星世界時,我才忘掉其他的一切。
1986年10月25日星期六
凡是我和岳爺爺定下的見面日子,我都記得。今天我們又見面了,他送給我一個很大的筆盒,筆盒上的圖案竟然是滿天星,我確實愛不釋手,就收下了。但我請他吃了一個“下午”。
今天見面,岳爺爺和我說了他年輕時候的故事,怎麼參加土改,怎麼辦人民公社,怎麼搞“四清”,農村是怎麼搞“文革”的,農村又是怎麼“社改鄉”了。還有我在小時候,他是怎麼經常偷偷地看著我長大的。
李一鳴發現,李尤基本是一個月與“岳爺爺”見面一次,且大多是星期六,很有規律。那後來的見面恐怕就是一步步地把李尤的身世說出來了吧,他真的不願意閱讀這樣的文字。雖然到現在為止,日記所記載的事情,都還是平和的,平淡的,平靜的。
亞男睡得很香,她已經整整六天沒有睡上一個囫圇覺了。幾天來,多虧有子媛陪伴在亞男身旁。亞男已經不會哭了,從殯儀館出來,她就開始傻傻地笑,是的,是笑,但那種笑,笑得讓人心里發毛,笑得讓人不忍直視。
李一鳴繼續看李尤的日記。他把凡是有關“岳爺爺”內容的頁面都折疊上了,以後亞男如果堅持要看的話(不看為好),也方便。
1986年11月23日星期六
岳爺爺繼續講他的故事,他是怎麼入黨的,怎麼提干轉干的。岳爺爺還是一個可敬可愛的革命老人呢。我如果有這麼一個爺爺倒也是蠻好的,可爸爸媽媽從來沒有提到過我的爺爺。外婆是有的,可媽媽與外婆的關系一般化,外公我也沒有見過,听說死得比較早,也比較慘,還是什麼“右派”。不過“右派”已經平反了。
1986年12月20日星期六
今天岳爺爺講了他兒子的故事,說他兒子小時候怎麼聰明討喜,成績優秀,當然有時也很調皮,玩過哪些惡作劇。由于時間關系,他沒有講完。在他老人家講到他兒子的時候,他落淚了。
1987年1月22日星期四(小年)陰雨
今天岳爺爺給我一張青年男子的小照,他說我以後會告訴你,他是誰。他是誰?晚上我在床上認真仔細端祥猜摩,可我怎麼知道他是誰呢?哦,想起來了,這個人首先像岳爺爺,是他的兒子?但是這個人的樣子又讓我感覺,以前總是在哪見過?應該和我有一種什麼關系,否則岳爺爺把這個人照片無緣無故地送給我干什麼?
岳爺爺今天還給了我二百元錢,他說快過年了,我是你爺爺,應該給你壓歲錢。我知道你不能接受別人給的東西,那就算我暫時請你保管的好了吧?你如果堅決不肯的話,那就讓我太傷心了。我一句話也沒有說,他老人家把話說到如此份上,我還能說什麼呢?我無法再推辭了。
天氣又濕又冷,我請他早點回去吧。
1987年2月21日星期六
春節後第一次見面,岳爺爺帶來一包年貨,說是找一個地方坐坐。我說實在不行,下午有課。他似乎很遺憾。我主動拿他包里的糕點吃了兩塊,還裝著很高興的樣子。他又開心起來了。
我這是怎麼啦?我和岳爺爺見面N次,不但不排斥了,而且關系貼近了,吃他東西,拿他錢。爸媽知道了要罵死我了。但我已經17歲,還有幾個月,我就跨入成年人的門檻了。岳爺爺,你能告訴我,你究竟是什麼人,究竟為了什麼嗎?
1987年3月21日星期六(雨)
今天的雨下得夠意思了,一會兒大,一會兒小,岳爺爺是在教室的走廊上接我,撐傘把我送回家的。快到倉巷路口的時候,雨居然不下了。我只有右臂的袖子濕了一點,而他的左臂和後背基本全濕了。道再見的時候,他居然說,今天是春分,快到清明了,真是“清明時節雨紛紛,路上行人欲斷魂”啊!這是我第一次看到他老人家的氣色不好,甚至有點淒慘。都怪這倒霉的天氣!岳爺爺,對不起您老人家了!
1987年5月9日星期六
上個月沒有見到岳爺爺,居然有點想他了。收到他一封信,知道他那天回去以後就感冒發燒,在家睡了幾天。
我們像地下工作者,有接頭的時間地點,有共同遵守的不成文的條約,有共同遵守的秘密。和他見面前,我有點興奮,見面以後,我對他講的內容會進行推理分析,也正好訓練我的邏輯思維。總有一天,謎底可以揭開而真相大白的。
今天見面,他的氣色已經完全恢復,加上天氣熱了,他的臉上呈現出細微的汗珠。他問我想不想他,我老老實實地說,還真有點想呢。我已經不知不覺地和他親近起來,他帶來的小點心我狼吞虎咽,在他面前我的防範心理徹底土崩瓦解(他不可能是壞人,我也不怕他可能會把我拐走,我已經18歲了)。
1987年6月20日星期六
今天見面的時間很短,岳爺爺說,他不想影響我復習考試,等下次見面,放假了,我們一起吃個午飯,多講講話。我同意了。
1987年7月21日星期二
暑假第一天,我和岳爺爺又見面。今天的見面,我不知道應該不應該?但情況就是這個情況了,我相信岳爺爺不可能騙我,唯一的可能是他還有許多事情沒有說清,但說出來的絕對不是假話。
中午我們在一個中等規模的飯店先吃飯(第一次在一起吃飯),他點了幾個好菜,盡量讓我多吃點,可他只是象征性的動動筷子。我也顧不了許多,先吃飽吃好再說。
飯後我們坐在校園里一棵大樹下,他神情嚴肅地講了關于我自己的故事。
“oh my god!”我想听,又怕听的故事。為什麼這種事情發生在我的身上?岳爺爺今天是怎麼走的?我是怎麼回家的?是的,我什麼也不記得了。我現在坐在自己的床上,我狠狠地掐自己。疼!
李尤的日記戛然而止。他為什麼不再寫日記了?“岳爺爺”究竟告訴了他什麼?雖然沒有日記的記錄了,但事情已經是很清楚了。
一鳴也掐了掐自己,很疼。
四周一片寂靜。
兒子的後事辦完之後,尤亞男根本無法走出陰影,做事的時候,丟三落四;說話的時候,結結巴巴。更多的時間里,她是一個人呆坐,兩眼發直定神,似笑非笑。
李一鳴找到文建國,首先向建國表示感謝,建國在處理李尤後事的整個過程中,基本是全權作主,比娘舅還娘舅。李一鳴再把看到的李尤日記的情況,把亞男目前的生活狀況一一告知建國,一邊說,一邊哭。
文建國擔心尤亞男從此一蹶不振,這個家庭也就徹底玩蛋了。文建國答應每天去走一遭,再請一些小學同學常去坐坐。文建國還建議是否將面館早點重新開張,讓亞男忙起來,好有個事情打打岔。讓子媛時時刻刻陪著她,多講講話,轉移她的注意力,逐步淡化她的痛苦。
八月下旬的一天,“江州亞男面館”重新開業,像首次開業的時候一樣,文建國又動員了足夠多的朋友同事前來志喜。讓子媛請她的同學過來吃面,還留下幾個要好的同學全天候幫忙兩天。
鄴花同學也將自己的店鋪歇業兩天前來幫忙。她不停地吆喝,不停地跟尤亞男說話。鄴花把自己當作代理老板娘,里里外外照應得滴水不漏。可她畢竟不是老板娘,而且她的言語和動作特別的夸張,多數人還是惦記著原先的亞男老板娘,可是原先的老板娘已經風光不再,她已經“死”了。
當天的營業情況自然不錯,面館門口甚至一度人滿為患。第二天也還可以,來吃面條的人熙熙攘攘。第三天還有不少人來湊熱鬧,一邊吃面條,一邊小聲地討論是是非非。似乎人家不是來吃面條的,只是來看看尤亞男,是為了滿足好奇心。
第四、第五天就開始逐漸冷清了。還有一些人站在遠處圍觀,他們怕晦氣,人家對面條有興趣,但對“亞男面館”的面條沒有興趣。
原來阿慶嫂似的老板娘完全沒有了以前的風采,整天倒霉瞌蟲的樣子。別人看得不舒服,更關鍵的是,面條的口味好像也今非昔比了。等到子媛開學離開家以後,面館只是慘淡經營。又一個月下來,一鳴算賬,如果扣除前三天的營業收入話,僅僅是收支平衡,連飯錢都沒有了。李一鳴欲哭無淚。
面館開不下去,還得交房租,李一鳴告知了文建國一聲,就徹底關門打烊了,整天陪著亞男坐在家里,唉聲嘆氣。
文建國問他今後怎麼辦?一鳴無言以對。
坐在家里的尤亞男不知道從哪天開始的,常常抱著洋娃娃(一鳴也不知道這洋娃娃是哪來的)獨自徘徊在倉巷,徘徊在笤帚巷。
她有時嘴里還嘰哩咕嚕,與懷里的洋娃娃說話;有時見人就傻笑;有時逢人就問,我家的李尤看到沒有?我怎麼幾天沒有看到他回家了?多數情況下,她默默無言,站在某一個牆角,春夏秋冬,刮風下雨,冰天雪地都有她的身影。她的衣服穿得邋里邋遢,頭發也不梳洗打理。眼神呆滯,面如死灰。尤亞男原來的精氣神,影子氣兒一絲一毫找不到了。
新學期開學以後,每個月都有一次,人們都會看到一個瘋瘋癲癲的老男人站在江中門口,呼叫著“李尤”。看到高高大大的男生,他都會叫著人家“李尤”,拉著人家說,跟我吃飯吧,跟我回家吧!搞得學生家長人心惶惶的。也不知道又過了幾個月,這個瘋老頭不再出現了,學校門口恢復了平靜。
據說,“岳爺爺”後來不知所終。
“岳爺爺”利用李尤的懵懂,獵奇,守約和大男孩的擔當心理,祖孫倆友好相處了一年,聊以慰藉了做爺爺的心願。
在那一年里,“岳爺爺”不辭辛勞,淳水、江州兩地奔波,充滿希望地看到了可以傳宗接代的美好願景。只是他的這一做法,害死了李尤,傷害了尤亞男一家,最終也害了他自己。
子媛每個星期天都回來,陪伴母親。她一到家,亞男總是問,你回來了,星星呢?我怎麼好多天沒有看到星星了?子媛就陪她說話,唱歌給她听。
有時子媛問她要听什麼歌,她也會說,《五月的鮮花》。嘿嘿,我只听《五月的鮮花》。那是袁方姐喜歡的歌,我好想听袁方姐唱歌啊,我要陪袁方姐一起唱歌,袁方姐在哪呢?
子媛被亞男說得慘兮兮的,想到自己的親生母親,又抱著亞男哭。亞男只是呆呆地發愣,對子媛的啼哭無動于衷。
一晃,又兩年過去了,家里的生計越發捉襟見肘,難以為繼。
一鳴帶亞男看過幾次醫生,可亞男的病卻日益惡化,她整日里滯留在外,兩次骨折,一次造成他人骨折。一旦離開一鳴的看護就不知道她可能闖下什麼紕漏。一鳴膽戰心驚,心力交瘁,期望子媛早日回來,好有個幫手。子媛也主動放棄考研,如期回到江州。
窮人的孩子早當家,子媛自從弟弟出事以後,強迫自己清心寡欲,除了讀書,除了追求一個進步青年的政治理想之外,就是想著早點挑起家庭的重擔,贍養父母。
在等待分配的那個暑假,她一心一意地伺候母親,一天24小時不離母親左右。但她又擔心,一旦暑假以後上班,離開了她的貼身照顧,母親的毛病復發加重怎麼辦?她一籌莫展。生活給自己帶來了太多太多的磨難,今後的日子想都不敢想啊。
市教育局檔案室外間,建國和懷祺難得地踫到了一起。
懷祺知道了李尤自殺身亡的根本原因以後,心理上逐步趨向了平靜,但他還是組織了一個課題小組,專門研究“特別學生”的教育問題。聯想到自己曾經的“厭世”,他不想讓自己的學生重演,也絕對不能讓“李尤事件”再次發生。
懷祺是與孫書記一起來調閱新教師檔案的。每年師範畢業生都是由江中第一個挑選,他們不要的,才輪到其他學校。文建國在今年暑假剛剛調到十三中任書記兼校長,他已經有資格來閱檔了,但在時間順序上十三中是與有關學校並列排隊在最後一個批次。今天踫巧,遇到了孫書記和懷祺,就跟人事科長打了招呼。科長說,可以先看看,看中的,給不給再說。
江南師範學院的畢業生最吃香,是所有高中的首選。
懷祺看到了李子媛的材料,很滿意。他覺得照片上的人很臉熟,是本校的畢業生,再看家庭欄目,一切都明白了。他遞給孫書記,孫書記看了一遍,又遞回給懷祺,還在上面指點了一下。
懷祺再遞給建國,原來孫書記指的是“學生運動”的事。建國仔細一看,竟然是李子媛,再看其他方面,真的一切都很好。有“政治問題”的給江中不適合,我十三中是初中,而且是所謂最差的學校,問題不大,總不能不給她分配工作吧?他的主意已經定了。
李子媛的第一志願是空白,第二志願正是十三中。這也是挺有意思的,第一志願空白,有主見,有想法。絕對不是遺漏了。
文建國認為,給江中真的不適合,倒不是他們指點的那一點,而是她的弟弟李尤的事,雖然事件不是發生在校內,但也容易讓李子媛觸景生情。這個李子媛我可就要定了。今後也可以給她多關照,尤亞男實在是太可憐,太可憐了。
文建國第一次有了權力,就想到了照顧同學的孩子。他說服懷祺和孫校長,讓他們先拿下來,控制在手上,幫助打個埋伏,千萬千萬留給我。當然他把實話實說了,他的意思是不能讓別的高中給搶了去。孫書記唏噓不已,懷祺自然沒有意見。
文建國仔細看著材料,覺得還有可以玩味的地方。李子媛的鑒定上寫著,中共預備黨員延期轉正,需要繼續考察和教育,並取消優秀畢業生資格。
文建國暗自好笑,並對輔導員常遠同志的春秋筆法好生佩服,他記住了“常遠”這個名字。如果說,第一句話是不得不說的話,那第二句話則是故意畫蛇添足。正是這第二句話,讓用人單位知道,該同學應該是“優秀畢業生”,只不過是因為某件事被取消了。
建國突然就聯想到葛延生同學,多好的一個主播,也因為類似問題而被“下崗”了。現在她已經不叫葛延生,而改名叫葛一 了。
李子媛的錄用通知是建國親自送上門的,並對子媛開玩笑地說,今後見到我,不能再喊舅舅,必須喊校長或書記了。
尤亞男見到文建國,眉宇間似乎有了些許波動,但是她的反應和表達已經明顯滯後。有子媛整天陪著,亞男的衣著還算整潔,但她的身子早已臃腫,臉上沒有血色。
李子媛馬上要上班了,尤亞男怎麼辦?
李尤兩周年忌日的那一天傍晚,天剛剛放黑。一鳴和子媛陪著亞男在笤帚巷家門口給李尤燒紙。燒完紙,怎麼轉眼之間亞男就不見了。
一鳴和子媛慌了神,四處打听。有人說,看她向南,往倉巷那邊走的;有人說,看她向西,朝運河那邊走的。子媛和一鳴,一個向南,一個向西分頭尋找。
亞男走失了一個星期以後,在大運河向南向東方向的某個河段,發現了尤亞男的尸體。她的兩只手上,還分別緊緊攢著一團紙,一鳴無法扳開她的手指。
根據尤亞男的情況可以推測,她的死亡經過大概是這樣的︰
尤亞男整天沉浸在李尤跳樓的陰影之中,生不如死。如今李子媛師範畢業,分配了工作,領導正好是她從小就十分敬佩的老班長文建國,她放心了。憑她的直覺,文建國肯定會善待李子媛的。子媛當初第一次見到建國的時候,叫他舅舅呢。可說到底,子媛畢竟又不是她親生的,她對這個世界,已經沒有了絲毫眷戀,而讓她最最放心不下的就是李尤。李尤一個人在只有星星陪伴的天國里孤苦伶仃的生活,她實在是放心不下。
在李尤兩周年忌日的這一天,她撕下李尤日記中“岳爺爺”的相關章節(早就偷偷看過了),義無反顧地去尋找她的星星,她的李尤去了。
笤帚巷西面不遠處就是京杭大運河江州段最北面的起點,當夜幕降臨的時候,在大運河邊上,她一定是在平靜的河水里看到了滿河水的星星,那些星星一定又變幻出若干個兒子李尤的臉龐,李尤一定是在向她招手,呼喚著“媽媽”“媽媽”。
尤亞男揮舞著手上的日記,一邊呼喚著“星星李尤”“李尤星星”,一邊急匆匆地跨進了大運河。
大運河里面的星星一瞬間四處飛濺,化為烏有,尤亞男滿眼冒出金星,慢慢沉入水底,露出幸福的微笑。她終于和李尤擁抱在一起了。
尤亞男後事處理完畢,李一鳴專門請建國到家里,讓李子媛下跪,拜文建國為義父。
他說,本來應該登門拜謝的,有孝在身,多有不便。我想回老家住一段時間,看情況,也不一定回來了。子媛不懂事,一切仰仗文校長,請看在尤亞男的面子上,收下子媛為義女。他的話一說完,立馬也跪下,雙手抱拳,淚如雨下。子媛早已泣不成聲。
這種儀式搞得文建國措手不及,陪著眼淚,將父女倆一一扶起。
不日,李一鳴攜子媛,帶著尤亞男的骨灰盒回到李家坳村,將亞男和袁方合葬在一起。
李一鳴的房間里,並列擺放著尤亞男和袁方的遺像。
“□□,□□□”在有的小說中被大量使用,我認為這是作者玩的噱頭,故作清高,或者作秀。往好里講,是留白,給人以想象的空間,或者是合理規避;說苛刻點,也許是江郎才盡,原本沒有文字了,故意使然;或者是玩弄出版社,愚弄讀者。真的沒有必要留有太多的“□□,□□□”。我的小說不想有空白,可以“春秋”,不可以空白,更不能扯淡。——文建國寫作筆記摘錄
若干年以後,葛一 曾經轉發給文建國一篇所謂年度“最佳小說”《什麼叫歷史》的段子,說是供建國寫小說時參考。她在轉發這個段子的時候,心態早已平靜,只是調侃而已。但她的意思,文建國明白。
段子是這樣的——
一位教授剛走進教室準備上課時,突然從門外沖進兩個歹徒。他們不由分說,三拳二下就把教授打倒在地。滿堂學生還不明白是怎麼回事時,歹徒已經逃跑了。
這位教授站起身來,一副若無其事的樣子對學生說,請每位同學拿出一張白紙,把剛才發生的事情用最簡潔的文字寫下來,當做作業交給我。
同學們寫完後交給教授。全班幾十個學生,沒有一個相同的版本。
有的說歹徒打倒教授後,教授跳起來把他們打跑了;有的說教室沖進了兩個神經病影響教授上課,被教授趕出去了;有的說沖進了三個人,教授左腳踢飛一個,右腳踢飛一個,一拳又打倒一個在地上,後來他們爬起來逃跑了……
教授把學生的描述一一念出來,學生都為他們不同的杰作而哄堂大笑。最後,只見這位教授抖了抖手里的作業紙說︰“如果你們要問什麼是歷史,那我告訴你們,這就是歷史!”
段子就是段子,這位教授講的“歷史”究竟是什麼呢,沒有一個準確的答案,只有靠學生自己去悟。你悟出什麼就是什麼,別人告訴你的,不一定是真實的歷史;你看到的,到你寫下的歷史也不一定是真實的。那麼什麼是歷史呢?這就玄了。
文建國理解葛一 關于歷史的感受,因為有一段歷史,讓她從曾經充滿陽光的山頂上,跌落下來,並且沒有再爬上去過。多少年過去了,如今已經很少有人提及那段歷史,也許史學界(黨史界、理論界)還有人在研究,但在民間基本上已經淡忘,或者說,是被淡化而淡忘了。今天四十五歲以下的人沒有人知道曾經發生過什麼“歷史”。
葛一 沒有忘記,因為在那段歷史開始不久,她把自己的名字由“葛延生”改為“葛一 ”了。
“ ”,古書上說的一種草,這是她取其字義的主體意義。“ ”還指代植物茂盛,同時賦予其生命力、活力,以及勇敢和積極進取,健康和健壯的意思。代表著她的不屈不撓。
她說,我就是一棵小草,但我相信自己的生命力和活力,我終究是可以長得茂盛的。至于別人是否認可,並不重要。說著,說著,她還唱起來了,“沒有花香,沒有樹高,我是一顆無人知道的小草……”
三十年過去了,她這棵小草有沒有“伙伴遍及天涯海角”,“春風”是否把她“吹綠”,“陽光”是否把她“照耀”?不得而知。
文建國說不清楚,她是因為改名,而堅持自己的主張;還是因為堅持自己的主張,而改名?反正對她來說,那段歷史是刻骨銘心的,別人怎麼說,她都不滿意,除非按照她自己的說法。
更讓她耿耿于懷的是,在一些“歷史”的文字記載里根本看不到相關的“正面”或“反面”的任何只言片語,甚至是蛛絲馬跡。也就是說,某年某月某日沒有發生過某事。時間一長,人們就真的當作這一天確實沒有發生什麼事情。不相信麼,那就查歷史吧,一查,果真沒有。
呵呵,關于什麼是“歷史”的段子,就是教授自己編排的,是為自己上課精彩,而精心設計的橋段。也有可能是,有人借用教授之名,編排了這個段子,以闡述自己對“歷史”概念的詮釋。因為如果沒有教授或專家的頭餃,你又不是什麼大咖,或什麼領導的話,說話是沒有人相信的。
文建國曾經勸她,中國有隔代修史的傳統。佛法中有“當位即妙”“當相即道”的說法。建國說這兩個詞語,其實自己也是稀里糊涂的。是不是世界上的一些事情需要我們用一輩子的時間去“悟”?你不要急,“牢騷太盛防腸斷,風物長宜放眼量。”
她說︰“錯也,什麼叫肝腸寸斷,那是因為悲痛欲絕了。因為發生了令人悲痛欲絕的事,所以讓人肝腸寸斷了。‘牢騷’自然而然就產生了,有了‘牢騷’,而不發,不把人給憋死了。道理誰都會說,輪到自己頭上,就過不了這個坎了。”
建國想想也是,沒有身臨其境終究是很難體會當事人的心境的。于是他就不多說,或者干脆不說(再說就要抬杠了),以听為主。反正他是一貫善于傾听別人說話的。
雖然已經三十年,但每每提及那段歷史,一 必然又是一個“憤青”,仿佛回到三十年前,更準確地說,她首先是回到了四十三年前。
四十三年前,她因“憤青”,名聲大噪。江州市上了年歲的人至今記得,那個早晨,人們剛剛從睡夢中醒來,一個熟悉的女聲從廣播里傳來之後,有一種既熟悉又生疏,既充滿激情又不乏滄桑,還略有沙啞的聲音,現場朗誦了四首“天安門詩抄”的小詩。
隨著歲月的流失,有人只記得最後一首,也是流傳最為廣泛的那首,好多人依舊可以脫口而出,“欲悲聞鬼叫,我哭豺狼笑,灑淚祭雄杰,揚眉劍出鞘。”
如今美人老矣,尚能看否?
“四•六直播”以後,延生雖然被臨時停職,但很快風向標一轉,第二年,她就是反潮流英雄,第三年她升職為江州人民有線廣播站新聞部副主任兼首席主播。又兩年,王副站長兼任的新聞部主任已經讓位給她,同志們都在傳,王副站長的職務遲早全是她的。
當她第二次在處理發生的似乎是類似事件時,她依然像處理“四•五”那樣對待,可這一次她再也沒有等到平反的機會,已經擔任的新聞部主任也被一擼到底,眼看就要提拔為副台長了(有線廣播站已經發展為無線電台),肯定泡湯了。從此以後,她在江州官方電台新聞界銷聲匿跡。真的听不到她的聲音的時候,她的擁躉們也慢慢地將她忘記。好像無線電台淘汰了有線廣播,那段歷史也被逐漸被淡化。
一 感嘆世事炎涼。在職領導中與她的父親已經鮮有瓜葛,原來的叔叔阿姨們也都陸續采菊南山。這時候她又想到了兩位老同學老朋友廖進軍和文建國,她說自己如今是落魄之魂,漂泊的浮萍,不知二位是否賞光,買得一醉。其實她還有兩件重要的事情要向兩位兄弟宣布。
廖進軍見有延生請喝酒,一口答應。建國雖然還有應酬,但見是葛延生邀請,知道她心里不快,也是一口答應,並推掉原先定下的應酬。一 又是一番感嘆,還是老弟兄們有情有義。葛一 已經好長時間沒有與廖進軍和文建國喝酒了,和廖進軍更是相當長的時間沒有見面了。
三人見面,沒有一丁點客氣,也不相互敬酒,各人想喝多少,就喝多少。第一杯踫過了,就算互相敬酒了。建國反正酒量有限,他知道今天自己的任務不是喝酒,是為他們收拾殘局的。
一 喝了第一杯,就打招呼,發表了更名啟事。自稱︰“今後大名小名都叫‘一 ’。延生已經死亡,一 將獲得新生!”
進軍問,這“peng”字是什麼“peng”?不是大鵬鳥的鵬吧?那可是男孩的名字。
“當然不是,我這個‘peng’是草頭,下面一個平凡的‘凡’,凡人的‘凡’。”
“為什麼要更名?”進軍問。
“為什麼?好!問得好。”一 自己喝了一杯說,“我活到四十歲,以為‘不惑’,哪知道我‘惑’大了。自以為是‘延生’,延安生的,延安生的又怎樣?還不是小草一根,一根小草。”
進軍主動陪她一杯,問︰“那‘一 ’就是一棵小草的意思了?”
“進軍,你真聰明!是可以這麼理解的,基本上七不離八了。”
看來進軍對一 近期的事,真的一點不知道。
文建國畢竟和一 屬于一個大條口的,同時作為基層黨務工作者,對涉及政治上的問題也敏感得多。他對一 最近的處境是既了解,又同情,更無奈。他不敢也不願意公然發表有悖中央精神的言論,但他非常願意听听一 作為被封殺的當事人,親口說說事情的經過和看法,但又怕她信口開河,倚酒三分醉。
“文革”以來,是是非非,似是而非,先是後非,先非後是,不是不非的事情太多太多了,老百姓說不清,專家竟然也說不清。他也主動端起杯子奉陪,但只是稍微咪了一口。
“這一次我可沒有瀆職,也沒有信口開河,我只是在一些場合,說了一些有些人不願听的話而已,領導就罷我的官,免我的職了。還讓不讓人說話了?再說了,我說的話,還不是為了我們的黨,為了我們的國家好嗎!”一 說得傷心,眼圈都紅了。
“我們喝酒,只談風月,莫論國是怎麼樣?”建國說。
“風月是我和一 談的,你個當書記的應當論‘國是’。”進軍邊說邊與一 眨眨眼楮,他這是向一 主動示好呢。
廖進軍已經從程渝的事情中走了出來。
“去去去,有多遠滾多遠!”一 卻一句話把他沖得老遠的。她不理睬進軍的曖昧,她有自己的事情要做。她也理解建國,在有關政治的話題上,不能放得太開,說得太多。
進軍並不生氣,“好好好,我的姑奶奶,我真的滾遠了,你又要想我回來。唉,男人,難人。”
“你倆要麼不見面,一見面就斗嘴。能不能把各自的情況說說。”建國高興他們斗嘴,他們能夠斗嘴,說明他們骨子里還保留著某種親密的關系。建國這一說,似乎提醒了他倆什麼,也許是想起了相關的心事,建國生怕又得罪了他們,于是就轉移話題,“你們知道當時J總是怎麼進京的嗎?”
“不就是老爺子欽點的嗎?”進軍說。
“我不是這個意思,我是說,他是怎麼走到,不是,不是,我是說他進京的經過。不是,也不是。這樣吧,我說說具體的事情。”
進軍和一 都好笑,你建國平時不多話的人,說出的話,一般都是有板有眼的,今天怎麼不會說了?
建國把酒杯抬了抬,意思就先干為敬了。他怎麼就迷糊了?這句話究竟應該怎麼表達?
一 笑笑,說︰“你說啊。”
“我這可是正規渠道的傳達噢,那次我們這些當書記的和所有政治老師集中听了市里的輔導報告,傳聞J總進京的時候,化妝成一名醫生,身份證明自然也是醫生。這說明了什麼?搞地下工作,神乎其神。我看當時的政治局勢還是蠻緊張的。”文建國說得很認真。
進軍問︰“真的,假的?”
“我說的是真的,人家傳出來的時候,是真的,還是假的?我就不知道了。”建國說話謹慎。
“破綻,破綻。做個醫生還要化妝?無非是搞個身份證明,再隨身整點道具什麼的?”進軍不相信。
一 若有所思。她說︰“不,可能是這樣的,他化妝是為了不讓別人知道他是誰,所謂化妝成醫生,就是他的身份證明是醫生而已。不過這和我有什麼關系呢?有誰來關心關心我?”
“是的,一 說的上譜子。所以呢,一 ,有些情況我們不了解,我也根本無法解釋對你的處理。當然,我也無法駁斥你的觀點。我們江州雖不是窮山僻壤,但遠離皇城,有些事情只有等著百年以後揭秘吧。”建國說得很婉轉,既擔心說的不到位,又擔心說過了,引起她的不愉快。
進軍對一 的抱怨不感興趣,他大概可以猜到一 不高興的原因了。對他來說,國家的前途、理想什麼的,都是身外之物,他最關心的是他的公司辦得怎麼樣,每天贏利多少。但是他對一 的精神狀態還是挺關心的。
“一 ,不,我還是喊你延生,喊一 不習慣。我說你吃飽了,撐得慌?以後沒得事,到我公司來,我讓你出去跑跑,消消遣,解解悶。不要整天一副‘舉世皆濁我獨清,眾人皆醉我獨醒’的樣子,好似不食人間煙火。其實,你啊,你延生,煙火味兒濃得很,並不比我少,只不過我倆表現形式不同。我更加赤果果(裸裸),你假裝高雅清純而已。”他說得很知己,自然也說得不客氣。
“我的高雅清純是假裝出來的?”一 對他說的前一層意思還比較受用,但對最後一句話又不滿意了,她對進軍說,“你假裝給我看看,讓你假裝的話,哼哼,畫虎不成反類犬了。”
一 和進軍斗嘴,不說則罷,一說必然是針尖對麥芒。
“我的個乖乖,說話太歹毒,變著法子罵人。所以你嫁不出去呢!”
“我嫁不嫁與你無關,我馬上要走了,正在辦簽證,到美國。你在國內想娶幾個是幾個。我祝福你!”
“什麼?你要嫁到美國去。”進軍突然大喊起來,延生真嫁人,而且是要嫁到美國去,這是他沒有料到的,也是他絕對舍不得的。
“大驚小怪的。我說要嫁人了嗎?”一 對建國說,“我準備自費到美國進修communication study,哦,communication study是‘傳播學’的意思。”
一 冒出了英文單詞,看來她已經準備好了。建國舉杯祝賀,“什麼時間辦好,通知一聲,我為你送行。”建國認為她如果能夠出國進修真是天大的好事。
“哪要你來呢,我來。”進軍說,“不過,你真要走的話,我是真的舍不得。想你時,我怎麼辦?”
“誰要你想,誰要你請?虛情假意的!”延生說話的口氣很沖,好像進軍煩人得很。
“虛情假意是小狗。”進軍賭咒發誓。
“建國,如果真的有你請我的機會,我們不帶別人,就我倆。”一 故意挑唆。
“那沒問題,就怕別人知道了,他自己湊上來,趕也趕不走的。”建國跟著一 推波助瀾。
“建國啊建國,你個正人君子,不可能做這等不地道的事對吧?”進軍故意裝出很無奈很無故的樣子說。
三個人會意一笑,喝酒!進軍和一 並沒有多喝。一 雖說是要吐苦水的,但她好像有了新的追求目標,心情尚可。她在等著拿簽證呢。進軍呢,沒有人跟他起哄,一個人多喝也無聊。
一星期以後,一 又通知喝酒了。建國和進軍都以為她的簽證下來了,要出發了,進軍特地帶了兩瓶茅台。可是一 繃著個臉,什麼話也不說,只是一個勁地流淚。誰問她,她就哭得更傷心,兩個大男人無言以對,只有喝悶酒,等著她慢慢平靜。
一 哭哭啼啼斷斷續續地敘述了她的簽證夭折的主要原因,竟然是她在美國的擔保人自身就是一個不宜出國,而出了國的人。而她自己從此也成為被限制出國人員,上了“黑名單”。
傻了眼了。三個人都傻了眼了。
一 要到美國讀書,一是想換換環境;二是想鍍金。沒有想到還是被啟發她出國的同學給耽擱了。那位家在北京的軍校閨蜜,七六年春天影響了延生,去年夏天又影響了延生。可謂成也蕭何,敗也蕭何。剛剛重新燃起希望的火花,一 指望它能在下半生讓自己出彩的,卻像兩分錢的泡泡,說破就破了。而且,還被定性為“內控”人員,從此,她的一切言行都在別人的監督之下了。一 好不傷心。
建國和進軍一時語塞,勸,不是;罵,也不是。三個人埋頭喝起了悶酒。各喝各的,菜很少踫,只是用來果果嘴。
進軍說,我想想辦法,看能不能疏通疏通。他隨即用上了他的“6789”,打了三個電話,分別是江州本地的,廣州的,北京的,對方一听與政治相關,立馬斷然回絕,此事不宜再議,百分之三百。請您免開尊口。如果你想賺錢發財,好說好談。進軍氣得罵娘也無濟于事,中國人向來唯此為大。
一 從此心灰意懶,一直到第二年的年底,突然傳來甦聯變成俄羅斯的消息,這才讓她的情緒有了某種程度的好轉。不是她希望甦聯變成俄羅斯,而是她的興奮點得到一定的轉移。同時她也已經為人妻為人母,並且在孩子的名字上寄托著她的念想。
一 作為延安生人,自然不願意看到甦聯成為俄羅斯,克里姆林宮紅旗的隕落畢竟是一場悲劇,不管它是否僅僅是一個形式,或者說僅僅是一個符號,因為它的實質,早已沒有了“紅旗”內涵。如果說有遺憾,那只是造成了國家的分裂和動亂,及其分裂和動亂給人民帶來的新的災難。
文建國說不清,既然不是“紅旗”了,為什麼又為之惋惜?我們早在三十年前就說它是修正主義,二十年前說它是社會帝國主義,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那它是否掛著“紅旗”,又能說明什麼呢?難道在1991年12月25日之前,我們還承認它是“社會主義國家”?
葛一 強調是“新的災難”,還補充問了一句,“新的災難”以後,是否會有“重生”可能?“前途是光明的,道路是曲折的。”那句經典名言還管用嗎?
葛一 拿自己的想法與文建國和廖進軍討論。廖進軍則明確表態說,我是春風不入驢耳,或者說是你們對牛彈琴吧?
文建國不說話是不行的,葛一 不會放過。文建國早就領教過她諷刺打擊的能量和水平。當然,在這樣的場合,無論怎麼講話,都沒有問題,但是自己既然說話,也要有水平,上檔次,還要說的是心里話。不能回避,再回避就沒有意思了。
文建國首先表示,不得不佩服葛一 的思想深度,他承認從來沒有考慮過這麼復雜的問題。他說︰“甦聯和東歐的劇變,對我們來說,不啻‘Ⅷ度地震’,我希望它既是歷史的必然,又不是歷史的必然。”
“此話怎講?”葛一 問。
文建國說︰“這不簡單麼,甦聯社會的發展,已經說明了它的必然性;在共產國際運動史上,我又希望這種現象只是偶然。因為我們已經有了前車之鑒。”
“那你倒是說說,那場‘風波’于我們是好事,還是壞事?”一 仍然是念念不忘。
“你今年已經四十有三,怎麼還是‘好事’‘壞事’之分,就跟幼兒園小朋友似的,‘好人’‘壞人’之說。好事可以轉變為壞事;壞事也可以轉變為好事。有些事情現在是說不清的。”文建國知道這種事情說不清,所以沒有必要討論。
“反正我認你是延生,在我這里,你永遠是我的延生,沒有什麼一 不一 的。”廖進軍最後好像在作總結式的發言,也是向她示好。
葛一 只是給他翻了一個白眼。文建國一笑作罷。
我罵廖進軍和葛一 是“一對活寶,兩朵奇葩”。可他們對我的怒罵無動于衷,竟然沒有一絲一毫的反感。這是怎麼啦?這“一對活寶,兩朵奇葩”。我確實讀不懂他們。——文建國寫作筆記摘錄
進軍送走程渝以後,過了一段相對平淡的日子,程渝的兄弟程昆跟隨他鞍前馬後,成為他生意上幫手。進軍看到這個小舅弟,就想起程渝,他就把應該給程渝的愛,給了程昆。他幾乎是手把手地教,不厭其煩。好在程昆聰明,一教就會,一點就通,又肯吃苦,從接人待物到各項業務,上手很快。三個月以後,他已經可以獨擋一面了。
在這一段日子里,進軍時常想到延生,可是她常常有拒人以千里之外的作派,讓進軍無法忍受。進軍對她在政治上思想上工作上的那些個恩恩怨怨,沒有興趣。“國家興亡,匹夫有責。”那是成功人士蠱惑人心,或者是“憤青”們呼喊的口號。你一個女人家整天咋咋呼呼的窮煩,你不嫌煩,我還嫌煩呢。
思來想去,廖進軍決定暫時放棄對延生的追求,除非她來找我。至于其他女人,只要是我能夠看得中的,那我來者不拒。現在整個社會充斥著聲色犬馬,我不想玩物喪志,更不想享受資產階級糜爛淫樂的生活方式,當然也不願意身邊沒有女人,我,他奶奶是個堂堂正正的男人。
程昆在跑業務的時候,認識了一位名叫黃樺彩的合作伙伴,女性,也是重慶人,是江州長江建材公司的老板。她見程昆是四川老鄉,程昆的老板又是江州大名鼎鼎的廖進軍,就有意結識。她請程昆喝酒,請程昆牽線,好處費是不會少的。多一個朋友多一條路,程昆樂得做一回人情。
黃老板通過程昆,了解了進軍的近況,特別詢問了程渝的情況,包括長相愛好性格,最後她問,“你姐夫廖進軍對你姐姐愛到什麼程度?”
對傷心的往事,程昆不願多講。
程昆不講,黃老板越發感興趣。
“愛到什麼程度?喜事喪事一並辦,你說愛到什麼程度?”程昆被逼急了,一句反問,點醒了黃老板。
天阿!天下還有比這愛得更深更沉的麼?
程昆這一反問,也表達出他的驕傲和傷感。
黃樺彩老板在生意場上打拼多年,練就了察言觀色的本領,她心里有數了。這種愛無以復加,也只有像廖進軍這樣的人才做得出來,好一個本色男人。
過一天,程昆帶著黃樺彩老板與廖進軍老板見面。一見面,廖進軍眼楮一亮,對黃老板大有好感,三句話不曾說完,廖進軍就有了似曾相識的感覺。
這黃老板的年齡身材膚色長相,甚至說話的腔調,仿佛是程渝再世,只是更加老道。進軍正值感情空缺期,要說是沒有女人,那不客觀,他缺少的是像程渝那樣的女人。于是廖進軍和黃樺彩就有了進一步交流溝通的可能。
黃樺彩的外貌比起程渝,有過之而無不及,特別是她的一雙眼楮,缺少了些許溫柔,但增添了程渝沒有的風情,她的一顰一笑,真的會說話呢。更何況,她與自己還是同行,如果合作的話,就是強強聯手,珠聯璧合。呵呵,江州半壁江山,唾手可得。
廖進軍已經好長時間沒有女友陪伴了,立馬就有了一見鐘情的感覺。他知道,人家好歹也是個老板,第一次見面,不可唐突。再談談生意經,又有惺惺相惜的感覺了。第二天他直接找到黃樺彩,請喝茶請吃飯。說,在江州我是東道主,請不要客氣!
第三天黃樺彩請客,說,來而不往非禮也。
進軍和黃樺彩一來二去,兩人之間的友誼進展神速,打得火熱,他們談生意,談雙方合作事宜,談發展規劃;他們一起唱歌,一起跳舞,一起喝酒。很快就粘乎在一起,那感覺上就是難解難分了。
一 听說進軍又有了新女友,而且兩人一見如故,一見鐘情。立馬就明確了她與馬亦武同志的戀愛關系,並開始提速。
葛一 的男友馬亦武,小她六歲,人長得極為俊秀標致。
馬亦武的膚色,隸屬于白色人種,頭發有點自然卷,漆黑,已經給人驚嘆,加上他還有“希臘式完美鼻子”和“歐米伽下巴”,既帥氣,又陽剛,幾乎可以讓所有的女性拍案叫絕。
那個年代,奶油小生式的男人,以演員唐國強為標志,大受少女少婦的歡迎。第一眼看馬亦武,他比唐國強更“奶油”;第二眼再看,他比唐國強還多了三分陽剛。
葛一 在單位受到冷落的時候,他馬亦武主動向她示好。他說,我用唱,真誠地表達我對你的愛,于是他唱了,“我願做一只小羊,跟在‘你’身旁,我願‘你’拿著細細的皮鞭,不斷輕輕打在我身上。”這一唱,一 的三魂已經被勾去了二魂。一 當然知道自己風韻猶存,也有點得意,可她還拎得清,畢竟他小我六歲呢。
馬亦武任職市文化局文藝科科長,在一次飯局上認識了一 以後,互留電話。文化與廣電本來就是一家,雙方的大名,早就互有耳聞,只是一直沒有機會交集。
葛一 知道馬亦武一表人才,具有混血兒特征,曾經在遠處打量過他,玉樹臨風,風流倜儻的感覺是十分貼切的。
馬亦武知道葛一 原名葛延生,曾經是江州一號公主,當年因“四•五事件”,紅透江州,堪稱巾幗英雄,後來卻因在一場似乎是“相似事件”的重演中,栽了跟頭,可她一直沒有低下高貴的頭顱,讓馬亦武欣賞不已,仰而慕之。
飯局第二天,馬亦武即約了葛一 喝咖啡,一 欣欣然。
雙方有一種相見恨晚的感覺,一拍即合,從此你來我往,日益升溫。
亦武的名字,據他自己吹牛,既有字面上的意思,又是“一五”的諧音,那是他出生的那一年,正值全國人大一屆二次會議審議通過“一五計劃”(該計劃早已在1953年就開始實施),所以他的小名就叫“一五”。由此可知,其家庭也是有文化有內涵的人家。
葛一 曾經拿他與進軍的長相認真對比,真的,除了少了一些陽剛雄壯之氣之外,廖進軍其他長相方面,皆不如馬亦武。
本來一 認為自己比亦武大了六歲,身體生理因素現在不覺得有多大影響,以後時間一長,日子一久,年齡差距的矛盾遲早要暴露,到那個時候又要折騰,所以一直猶豫不決。但要讓葛一 忍痛割愛,也實屬不易。
葛一 如今看到廖進軍第二次進入了熱戀階段——她在文建國那里也求證過了——她就下決心,這一次非得跟進軍賭氣不可,拼個“你死我活”,看看到底誰更加風光。
她還有一個理由,誰也沒有說。那其實是一個極為重要的原因,自己已經過了四十,如果再不懷孕生子,可就來不及了。她認為,作為女人在這一生之中沒有孩子是不是挺令人遺憾的?如果與這麼一個美男子結合,自己也不差,無論生男生女,肯定都是極品。只要能夠留下一男半女,就是自己生命的延續,就不枉此生。從年齡上說,自己已經最後一班車了,時不我待。
馬亦武偏偏有戀母情結,心甘情願听憑葛一 的擺布。一 的話,就是最高指示。他認為此時的一 是既嫵媚又有風韻,既成熟又有激情,既超塵出俗,又有人間煙火,正是達到了一個知性熟女的頂峰。他死心塌地願意為一 “甘灑熱血寫春秋”了。
一 感覺得到,在與馬亦武的交往中,自己把握著主動權,一旦自己表明明確的意向,就是囊中取物,馬亦武立馬就可以與自己比翼雙飛,共結連理。
她看得出,每次相會,馬亦武都是乘興而來,掃興而歸,意猶未盡。她很同情馬亦武的感覺,自己何嘗不是?但她壓抑著像初戀式的悸動。一再告誡自己,不是初戀,歲月不饒人,不可造次。
自從她產生了與廖進軍“拼一拼”的想法以後,她三天沒有與馬亦武見面。三天里,她反復斟酌,甚至茶飯不香,夜不能寐。自己賭氣的成分究竟有多大?馬亦武是真的值得愛嗎?廖進軍是真的應該恨嗎?生個孩子真的是必須的嗎?她反復掂量,拈量的結果都是“真的”。
至于社會輿論,她不是沒有考慮,而是根本不在乎,要是在乎的話,就不會走到今天的田地。一個人活著,不是看別人的臉色,不是听別人的話語,而是要活出自我感覺,活出一個實實在在的自己。就像她在工作上,她自始自終認為,“十三年前”,自己是對的;“十三年後”的今天,自己也沒有錯。
就在葛一 了解到廖進軍就要結婚的消息的那一天,她當機立斷,約馬亦武見面,並主動把自己交給了亦武,那場面既溫馨又悲壯。她下了決心,今後自己就是過一個女人的本分生活,相夫教子。遠離那TMD讓人煩惱,讓人愛恨交加,讓人左也不是,右也不是的政治和姓廖名進軍的那個人了。
一 之于亦武,無異于鳳求凰之凰,亦武見一 今日放開,受寵若驚,心花怒放。他脫口而出,“有一美人兮,見之不忘。一日不見兮,思之如狂。鳳飛翱翔兮,四海求凰。”“鳳兮鳳兮歸故鄉,遨游四海求其凰。”一 依稀記得這是司馬相如《鳳求凰》辭賦中的佳句,自己背不出來,這個亦武,還是個文青呢。那個進軍沒有絲毫的文學細胞,只知道一味地蠻干。
“衣帶漸寬終不悔。為伊消得人憔悴。”亦武又是一句,讓一 感到倒也是委屈了他這許多日子,乃曲盡人情,一副小女子的模樣,把平時的大姐大的氣概,收拾得無影無蹤。“窈窕淑女,寤寐求之。”一 正有愧色,亦武又是一句《詩經》。一 來不及體味,身心已經完全被亦武俘獲了。
平時無論是喝咖啡,還是吃飯,包括喝酒,亦武都是听她的,她怎樣歡喜,他就隨她怎樣。而此刻,亦武僅僅是背誦出幾句古典詩詞,就把帶入了讓她神志迷糊的境地,似乎有一種超人的魅力引導著她,不斷地從一個高峰攀登上又一個高峰;有一種遙遠的呼喚,來自遠古的呼喚,讓她在靈與肉的交融之中,追隨著亦武,達到了久違的,極度的愉悅之中。
有一種性心理學的觀念,強調世界進步,乃至整部人類歷史,都是性心理推動的。一個人需要吃飯,長大了就需要兩性關系,人如此,生物界動物、植物都是如此。葛一 在這段時間里,把原先的“破事”擱置了一邊,整個身心地投入到與馬亦武的愛戀之中。
亦武似有特異功能,大大超出一 的想象,在那個什麼的時候,比進軍還進軍。
一 總是拿亦武與進軍比較,她說不清,拿他倆比較的目的是什麼,究竟比什麼,比的後果又是什麼?是希望亦武超過進軍呢,還是什麼?當然,不管一 怎麼比,都是她的心理活動,亦武什麼都不知道。
一 自從與亦武有了第一次,後來的見面就順理成章了。時間不長,馬亦武主動提出婚姻問題。一 听了,可謂正中下懷。這時的一 又有了大姐大的作派,說我們現在就開始準備,時間待定。她想的是還不知道進軍辦婚禮的準確日期,但一定要做到萬事俱備。我就候著你廖進軍了。
你第一次舉辦婚禮時,我無法跟你計較(也不忍心計較),這第二次結婚,哼!……
過了不久,一 發現自己懷孕了,她是既高興,又擔心。高興的是此為天意,想要一個他或她,他(她)就來了;擔心的是進軍那邊的婚禮不見動靜,自己的計劃豈不是要破產了?
她密切盯住進軍那邊的動向,一有風吹草動就得采取應對措施,好的是她將自己心理承受的底線最大限度地放寬放開,以孩子出生為界,再退一步說話,即使手上抱了孩子,或者說手牽了孩子,難道就不能舉辦婚禮麼?《婚姻法》上有這樣的規定麼?想到這兒,心里坦然。葛一 就是一個敢想敢作的主兒。
廖進軍也知道了葛延生處于熱戀之中,對象還是一個混血兒,長相一流,職務與年齡基本相當,前程看好。進軍內心還是有了些許酸酸的感覺。一不做,二不休。既然你無情,就不要怪我無義。
廖進軍把與黃樺彩結婚的事,正式列入議事日程,並加快了步伐。
葛一 和廖進軍像世界上曾經有過的兩個超級大國在搞軍備競賽,你加碼,我當然加碼;你提速,我提速得更快。誰也不讓誰。
黃樺彩曾經跟廖進軍明確表示,我是黃花閨女,你是二婚。當然我沒有嫌棄你的意思,但要讓我真的成為你的女人,必須給我一個讓人滿意的婚禮。否則,你不能踫我。
廖進軍好像眼看著豐盛的大餐已經上桌,卻被告知,尊貴的主人還沒有上桌,筷子不能動。于是他只有快馬加鞭,積極籌備婚禮,布置新房。好的是黃樺彩要求並不高,一切由進軍作主,眼看各項準備工作可以進入倒計時了,他就選了一個良辰吉日,經黃樺彩同意後,發布消息,婚禮定在某年某月某日某時,請柬隨之發出。
文建國頭一天知道廖進軍結婚的具體日期,第二天就收到葛一 請他參加婚禮的請柬。文建國在內心先把這兩人統統罵了一遍,再分別電話罵了一遍。罵的內容卻也簡單,就兩句話,八個字︰“一對活寶,兩朵奇葩。”
文建國簡直太不可思議了,廖進軍與葛一 的婚禮竟然訂在同一天,同一時辰,同一飯店,只是在不同的大廳,當然,結婚的對象亦另有其人,這是不容置疑的。
進軍第二天接到建國的電話,先是莫名其妙,感到很憋屈,我結婚,請你建國參加,你罵我干啥?你罵我可以,怎麼連我新婚妻子也給罵上了,你對她了解多少(他以為那個“一對”“兩朵”罵的是他夫婦)?
等進軍知道了原委以後,卻又大度地說,好,好!同喜,同喜!等到他知道延生請柬上的日期落款竟然比他早一天,也就是說,她在前,我在後的時候。他開始叫冤了,我的個姑奶奶啊!到底誰先誰後啊?
一 這邊听到文建國的電話以後,表示很驚訝,她裝出很無故的樣子說,這麼巧的事啊!後來又說,那天是個好日子,黃道吉日,英雄所見略同。
文建國自然也不客氣,把相同的兩句話,八個字也送給了葛一 。葛一 竊喜,還笑罵文建國,本事見長了,也學會罵人不帶一個“髒”字了?她知道建國罵的是誰,沒有像進軍那樣,以為他罵錯人了。
文建國問,那我怎麼辦?
葛一 回答,你看著辦!
廖進軍的回答也是“你看著辦!”
兩人的答案一模一樣,連說話的語氣都一樣,不氣不惱,不急不慌。
文建國則氣得破口大罵,你他媽的,你倆都不是個東西!
文建國罵他倆的粗話也是一模一樣。文建國這一次真的氣瘋了,他是第一次指著對方的鼻子罵人。而且還罵了一個女人。
進軍听了,哈哈大笑,他與建國之間常有粗話出現,不足為奇。
一 听了也不生氣,她還是第一次听到建國與自己暴粗口,知道他真氣了,氣大了。也是,自己的玩笑開大了。她善解人意地說,老同學,您不急。您呢,先喝進軍的喜酒,再喝一 的喜酒,兩邊都喝,一個也不得罪。反正在一家飯店,從這個廳到那個廳,不就是串個門嗎。至于那份子嘛,我先收下,過一天,我再加倍還給你。
葛一 是在故意跟文建國瞎扯,文建國氣得沒有話可說,掐了電話。又是一句“一對活寶,兩朵奇葩。”
一 孔啪 銼富槔瘢 潛哂械模 獗弒匭胗校喚 潛咼揮械模 獗唚苡械囊慘 小R磺凶急婦托鰨 偷取傲汲矯讕啊薄吧托睦質隆鋇牡嚼礎 br />
可是,就在婚禮的當天,清大老早的,廖進軍居然哭喪著臉找到了文建國,交給他一枚信封。
建國奇怪,應該是接新娘子的時間,跑我這里來干什麼?
今天早晨廖進軍去接新娘子,哪知道黃樺彩已經人走屋空,“昔人已乘黃鶴去,此地空余黃鶴樓”了。鄰居交給他一封信,信封里一張字條。進軍展開一看,立馬天昏地暗,好一個堂堂男子漢,哆嗦得幾乎不可站立,欲哭無淚。
廖進軍並不與建國說話,他只是不停地抽煙,抬抬手,讓建國自己看字條。字條竟然是程昆寫的,進軍認識他的筆跡。
字條的內容很簡單,告訴進軍這麼幾個意思︰一是前幾天轉賬轉走十萬,今天下晚套現三萬,共計十三萬,算是向進軍大哥借錢了;二是程昆和黃樺彩決定南下深圳闖天下,順便旅行結婚,且樺彩已有身孕;三是特別感謝進軍對黃樺彩,對程昆,還有對程渝的照顧;四是夸獎進軍是個好人,雖然有時金剛怒目,但總歸菩薩心腸,好人一生平安!五是希望三年以後有機會,共還款人民幣壹拾肆萬壹仟柒佰元整(141,700元)。最後是程昆和黃樺彩兩人簽字,同時叩首跪謝!落款時間是昨天晚上12點。
字條末尾還有幾行最近上映的電視連續劇《渴望》的主題歌的歌詞︰“漫漫人生路,上下求索,心中渴望真誠的生活。誰能告訴我,是對還是錯?問詢南來北往的客。恩怨忘卻,留下真情從頭說……”
做了不仁不義事,卻說著有情有義話,最後還有點文藝範兒的味道,文建國看完字條,亦哭笑不得。這個世界真是無奇不有!
十三萬是一筆不小的數目,但可能對進軍影響不大。報案吧,抓不到,貽笑大方。抓到了,畢竟還是小舅子,處理了,又怎麼對得起死去的程渝?最要命的是搞得滿城風雨,這叫江州“大哥大”的臉面往哪擱?廖進軍最後的決定是,打掉牙齒往肚子里吞,忍氣吞聲。誰讓自己交友不慎的呢!
廖進軍撤銷婚禮,偃旗息鼓。對外宣稱感情不投。飯店的損失悉數認賬。文建國又是好好叫叫地陪了他三個晚上(喝酒)。
廖進軍沒有流淚,他不好意思流淚,也不值得為這種女人流淚。
事情過後,建國曾經拿進軍調侃,你個慫,還江州“大哥大”呢?也不過如此!我們江州也跟著你沒有名氣了。廖進軍啞口無言,一味地苦笑,說,苦了程渝;又說,我也對得起程渝了。
建國只有安慰他,實事求是講,誰遇到,誰不是遇上了晴天霹靂。
葛一 原來是做足了功課,披掛上陣,立馬橫槍,卻突然沒有了對手,索然無味。同時她又擔心起進軍,覺得是自己對不起進軍,這個玩笑開大了。當然結婚對象跑了,與我沒有絲毫關系。但她相信進軍不會就此倒下,這個家伙!讓你吃點虧,長長見識也好,誰讓你交友不慎的!
一 的婚禮如期進行,但沒有喜慶的氛圍,也沒有與進軍較勁的樂趣,只是按部就班,草草收場。
文建國沒有參加一 的婚禮,他知道一 不會生氣的。
李子媛從教,在她身上有其親生父母的影子,也有養母尤亞男的影子。給她提供一個平台,我希望她可以成為一名優秀教師。——文建國寫作筆記摘錄
李子媛老師到十三中上班了,李一鳴將她托付給文建國,她自己對文校長也充滿著感激之情。母親和弟弟的喪事都是文校長幫助料理的。不僅僅是幫助了,其實是由文校長全權處理的。她只有一個本分的想法,就是無論如何得對得起文校長。同時她也充滿著自豪,父母和養母初中畢業,都做過鄉村代課老師,自己科班出身,起步就在初中任教,應該“勝于藍”“不辱使命”才對。
文校長讓她住在學校的一個樓梯間里,總算有了一個自己的小窩,且省下租賃鄴花家的房租。自從去年物價突然上漲以後,物價上漲成為常態,省一文好一文。
李子媛今年22歲,1米66的個子,上身一件短袖白襯衫、下身一條牛仔褲,干淨利落,襯托出身材的修長和挺拔;她的皮膚不算白,但發亮,給人的感覺就是那種健康美;臉模子端正,沒有引人注目的特點,但也沒有明顯的缺陷;一雙眼楮既折射出讀書人的知性,又透露出山里人的豪氣。她扎著兩條短辮子,這和那些整天喜歡在頭上做文章的姑娘們相比,又給人以不一樣的感覺。
開學後的第二周,李子媛給學生上第一節作文課。
文校長拉上語文教研組長一起去听課,他對李子媛有一種無言的關愛,而關愛的最好方式就是高標準嚴要求。他沒有打招呼,早早地坐在教室里。
李老師在黑板上寫下了今天的作文題目和注釋︰我和別人一個樣——(“。”“!”“?”“……”)
作文題目是明確的,所謂的注釋就是三個點號和一個標號。
說她別出心裁也好,思維創新也罷。文校長看出她這作文第一課是用心了。
李子媛也為自己正式從教,設計的第一節作文課頗感自豪。她在全班每個同學的臉上幾乎都停留了或長或短的時間,一直到讓所有學生的眼楮都和她對上了號,並看上了黑板,才開始了她今天的講課。
同學們,今天出的作文題目,我考慮了半個月的時間。也就是當我在開學前一個星期知道了教務處讓我帶我們初一(5)班,一個班班主任,一個班語文課的時候,我就開始思考,我們第一篇作文寫什麼,第一節作文課怎麼上。
她見教室里還算安靜,就按照備課方案繼續說,我先朗誦一首小詩給大家听听,這是日本童謠詩人金子美玲寫的《我和小鳥和鈴鐺》︰
我伸展雙臂,
也不能在天空飛翔,
會飛的小鳥兒,卻不能像我,
在地上快快地奔跑。
我搖晃身體,
也搖不出好听的聲響,
會響的鈴鐺,卻不能像我,
會唱好多的歌。
鈴鐺,小鳥,還有我,
我們不一樣,我們都很棒。
現在我請同學們把頭微微仰起,閉上眼楮,听我再朗讀一遍,讓同學們的思緒跟隨著我的朗讀,看看我們是否能夠進入詩的意境。
她好像在催眠,想讓孩子們在夢想中體驗詩的意境。她丟開了講義,完全進入了金子美玲純美無瑕的意境。她一邊朗讀,一邊走動,還將幾個小男生故意仰到後排課桌上的腦袋輕輕地扶起,再輕輕地拍兩下。
小鳥、鈴和我,一首簡單得不可再簡單的詩。作者用兒童的自然心態來體驗、感悟這個偌大的世界。當你整個身心投入進去了,就會發現這首小詩晶瑩剔透的語言帶來的絢麗多彩的夢幻。
她的背誦,聲音清脆感情充沛,一種少女的浪漫和母性的慈愛在教室里彌漫浸潤。教室里出現了異常的安靜,李老師被自己的背誦感動了,也為她的學生感動了。多好的一群孩子!這是開學一周以來,課堂上出現的從未有過的安靜。
她暗自好笑,學生今天特別地乖巧。應該說,既有這首小詩帶來的魅力,也有校長坐在後面听課的因素。
文校長認為,李老師的朗讀,用作者作品的本身,來啟迪學生,比老師對作品的解釋更重要。這樣的一首小詩需要老師去解釋嗎?老師的解釋能夠真正反映作者寫詩時候的心境嗎?恐怕不要說讀者了,就是作者本人也難以回到當時的情境。用朗讀,用自己的感悟去體味,應該是最佳的講解。
文建國感到自己缺乏教育教學的理論,無法從理論上來認可李子媛的教學方法,但他認為李老師連續朗讀了兩遍,且朗讀的形式有所變化。孩子們幼小的心靈一定會隨著李老師富有詩意的朗誦,產生共鳴,甚至迸發出思想的火花。那就是“我們不一樣,我們都很棒。”
今年全校有二十余農民工子女全放在初一(5)班,李子媛認為,自己就是一個農民的孩子,對接手這樣的班級有著一種天然的親近感。
如今城里人都有意無意地把農民工看成另類,似乎吃了他們的,佔了他們的,他們的孩子當然也只能是歸檔為另類了。
李老師不以為然,是又怎樣,不是又怎樣?接手這個班的時候,她看到學生的學籍,突然就意識到這個問題,她知道排斥沒有用,與其被動地抵觸,不如主動地接納,農民工怎麼啦?自己和父母當初回城的時候,我不就是和他們一樣嗎?
她突然就決定,把自己定格在一種另類與非另類之間,心底里想,我就是“超另類”吧。對這個定格,她內心很是滿意,仿佛有了一個“超”字,或許就可以和“超人”掛上鉤了。
李老師一開始見到文校長坐在教室里還有點緊張,此刻她已經完全進入了“我和小鳥和鈴鐺”的情境之中。
她說︰
——同學們想想,“我”“小鳥”“鈴鐺”三者之間的不同點,是否可以發現、挖掘出他們的共同點?不同點是什麼,共同點又是什麼?
——“我和別人一個樣”,是否還有不一樣的地方?不一樣是什麼,一樣的又是什麼?
——同學們,老話說,詩言志。文如其人。今天是大家進入中學以後第一次寫作文。通過寫這篇作文,我希望班上的每一位同學都能把一個真實的“我”展示給老師,寫得好與不好,我都不講究,我要求的是,把你們真實的自我,介紹給你們的老師——這是我作為班主任和語文老師對你們的唯一要求。
下面說什麼呢?說我們農民工子女集中在我們班?說大多數學生家境貧寒?說大多數同學沒有良好的學習生活習慣?說大多數同學成績偏下?說不少同學是“雙差生”?
政教處厲主任和她介紹的情況統統在腦海里迅速地走了一遍。說這些干什麼呢?這些情況不在我的備課範圍。
小鳥在天空飛翔,說還有風沙和烏雲;發出美妙聲音的鈴鐺,說鈴鐺也會生蛂F說我可以奔跑,卻不是奧運冠軍;說我可以唱歌,卻成不了明星?NO!
——下面,我想請同學們把我剛才朗誦的詩,和我出的作文題目聯系起來想一想,我為什麼要求大家寫這篇作文?
“李老師,金子美玲是男生還是女生?”發問的是坐在第一排中間位子,班上長得最矮小的男生李斌同學。他舉手、起立、發問,三步曲一氣呵成。
李老師感覺得出他洋洋自得的神態。全班同學都笑開了,知道這個小不點是明知故問,刻意出洋相。教室里開始有了些許躁動。
李斌听到同學們的笑聲,越發開心,他的身子轉了90度,他的腦袋則扭了180度,眉毛眼楮鼻子嘴巴全部擰起折縐,他把舌頭伸了伸,再豎起大拇指準備在快要流出鼻涕的鼻孔上習慣性地(擦一把),可他突然停止了動作,趕緊又轉過身去,腰桿子還挺得筆直。他首先是意識到,然後也看到了,文校長坐在後面正盯著他,眼神威嚴。
“呵呵,對不起,老師剛才疏忽了。金子美玲是位女詩人。李斌同學問得好,歡迎同學們多提問。”李老師一邊說,一邊隨手遞過一枚手帕紙,讓他揩揩鼻涕。
李老師對他的調皮,甚至是惡作劇,表現得很坦然。
李斌又側身,向旁邊的同學做了個鬼臉,神氣活現地皺鼻子擠眼楮,然後才夸張地擤擤鼻涕。好像是表示,怎麼樣,你們笑我?李老師還表揚我呢。其實他內心已經有了一種失落感,他準備听到老師的斥責——他早已習慣了老師的批評,那是家常便飯。可李老師非但沒有批評他,還表揚了他。
又有同學笑了。
李老師也笑了,不用看,也猜得出,李斌側過身子肯定是又玩什麼花樣經了。這個小家伙鬼得很,一個星期的相處,已經能夠讀出他的面部表情全是故事,天生大活寶一個。
平時上課的時候,李斌同學喜歡窩個小紙團隨手朝後一扔,然後正襟危坐,眼楮盯著老師;有時候老師寫黑板,他可以在教室中間走個來回,在老師轉身之前,又回到自己的座位上;有時候,他會貿然提個似是而非的問題,搞得老師下不了台。總之,他沒有安分守己的時候。好的是他還比較天真,並不世故,就是習慣了自由散漫。唯一讓人生厭的是,他經常流著鼻涕,他的人中及其周邊地區沒有干淨的時候,或是爬著兩條小青蟲,或是掛著兩道已經干涸的白斑。
按原來的備課設計,李老師想和學生互動,希望同學們能夠自己體會我和別人是如何不一樣,我和別人是否可以一個樣;既然我和別人可以一個樣,那麼我們應該怎麼樣?用內在的邏輯關系一步一步演繹到激發出同學們的學習熱情,拿出比別人更多的努力,在初中三年,爭取做個合格的,甚至是優秀的畢業生。她還想借這個機會說說自己的經歷,傾吐一下自己對同學們的滿腔熱情和深切希望。現在這個岔子一打,好像小鳥飛進了教室,也好像有人搖響了鈴鐺,氛圍頓時寬松了,真的就是“我和小鳥和鈴鐺”了。
她拍拍李斌的肩膀,又向下壓了一下,李斌坐下坐正了。
李老師沒有忘記課堂的主題,她的眼光在前後左右巡視了一圈,教室里才又安靜下來。
“同學們,這篇作文究竟應該寫什麼,怎麼寫?我想請哪位同學先說說看。”她自然而然地回到了主題,眼楮在教室里慢慢掃瞄。
她的眼神所到之處,多數同學的眼楮就自然躲閃開了,就像敵對的雙方,發現對方向自己瞄準射擊,誰都會下意識的避開。
潘蘭花同學,這個女生,和自己是老鄉,智商一般,她的眼楮並沒有回避,但她的眼神不聚光;男生李軍,忠厚老實,長得身大力不虧的樣子,他和李老師的眼光對了對,低下了頭;女生金芝萍,一雙眼楮長得很漂亮,臉模子也漂亮,但此刻她的眼楮是游離的;只有陳來娣同學的眼神始終跟著李老師的目光打轉,一副欲言又止的樣子。
第一個發言的,李老師希望對方能夠主動,于是她就含而不露地又看了陳來娣一眼。陳來娣舉手,她是一個成績比較好的學生,比較成熟,也是班上的臨時召集人。李老師點頭示意。
“李老師出這個題目,是說我們班的同學和別的班的同學,和其他學校,包括那些所謂的民辦學校的學生,‘我們不一樣,我們都很棒。’別人能做到的,我們也一樣能做到。
嗯,說到括弧里的幾種標點符號,我理解為,句號是表示陳述,只要寫出‘我和別人一個樣’的具體內容就行;感嘆號是老師鼓勵我們要下決心爭取和別人一個樣,因為我們有太多的不一樣;問號是老師故意讓我們懷疑一下自己,是激將法,我們能不能和別人一個樣,我們怎樣才能和別人一個樣;省略號則是表示老師有太多的感慨,對我們也寄予了太多的希望,可對我們大多數同學來說,卻還是未知數,甚至是一片茫然,因為我們這個班是所謂的差班,和別的班相比,又有太多的不一樣。”
陳來娣說得很得體,也很到位,甚至說了自己想說,而不能完全說白了的話題。作為初一的女生——李老師想——她比我上初中的時候成熟多了,不過,……
不過什麼呢?陳來娣已經把我準備的內容回答得差不多了,但我總應該再強調點什麼?她隱隱約約地意識到,最好還要校正點什麼才好。陳來娣最後一句話似乎有些傷感,還沒有達到我所希望的境界。
同學們望著老師,顯然大家對陳來娣同學的發言都有點兒意外,似乎該說的都說全了,簡直太有才了。
文校長和教研組長甚至也頗有同感。是老師與學生事先通氣了,不可能,李老師不是這樣的人。文校長相信。
李老師看看陳來娣,說︰“陳來娣同學的回答很好。我補充幾句,第一,那幾種標點符號是提示讓同學們拓展思路,你可以選擇任何一個點號或標號加在作文題目上,注意不是要在形式上加上去,而是要在你的作文內容表達的主題上體現出來;第二,一定要有真情實感,你想到什麼就寫什麼,你的內心深處第一感覺是什麼,你就用什麼樣的標點符號來表示;第三,”她看看陳來娣又說,“即使是‘未知數’是‘省略號’,也請你們寫出省略的內容,哪怕是困難和困苦,或者是困惑和茫然,也請你們寫出來。‘省略號’是我對你們可能還有其他什麼想法的概括。”
她的最後一句話,是完全針對陳來娣的發言了。她又看看陳來娣,怕她有所誤解,就又強調指出,“陳來娣的理解很透徹,我也認為,我們和別人不一樣,其實人與人之間本來就是不一樣。不一樣的區別,甚至可以達到“我”和“小鳥”和“鈴鐺”的區別。所以,我強調︰‘我們不一樣’;我希望︰‘我們都很棒。’
老師也是從你們這個年齡走過來的,我想得到你們的真實想法。只要是真實的想法告訴我,我都真誠地為你們高興。大家記住了嗎?”
“記——住——了!”同學們異口同聲地回答,有腔有調。
“可千萬不要跟我真的寫上省略號,其他什麼內容也沒有噢。”李老師最後開一句玩笑。同學們放開嗓門笑了。
文校長對李老師的第一節作文課很滿意,對她在課堂上處理師生關系的做法也很滿意——對那個小調皮,她始終面帶微笑。他能理解李老師對這堂作文課的刻意安排。
當時教務處將最差的班交給李子媛時,文校長有擔心,現在看,是多余的,也許她正適合。他不想知道教務處為什麼把農民工子女集中的班級交給一個新教師。自己作為剛剛到任的黨政一把,不願意干涉中層干部權力範圍內的具體措施。
同樣是語文老師的文校長,也看重學生的作文課。科舉時代進京應考乃至飛黃騰達,無一不是以一手好文章為前提的。今天,相當多的秘書同志也是憑借筆桿子得到領導的青睞,而重用而得官進爵封妻蔭子的。再讀讀那些經典的演說辭,沒有相當的語文功底顯然是寫不出來的。
听了李子媛的作文課,文校長第一時間與她交流,對她有了進一步了解。師範四年,李子媛把《教育詩》和《<教育詩>精彩片斷摘抄》作為“座右銘”,而那一本《青春之歌》則是她的精神食糧,《陶行知的故事》燻陶了她教書育人的職業道德。她按照父親的吩咐,把《教育詩》讀熟了,讀爛了,同時也有了自己的感悟。
一開始李子媛也曾經對這本書表示過懷疑,懷疑父母親對這本書的虔誠推崇。文學非文學,理論非理論,這到底是一本什麼樣的書?
有一位年輕的邏輯學老師曾經問她,李子媛同學也喜歡詩歌?還有一位古代文選老師說過,李子媛同學要少看些閑書。後來有教授教育學的老先生看到她手上的《教育詩》,立馬就表示出“孺子可教”的贊許神態。等他在以後的課堂上談到《教育詩》,引用《教育詩》,並表達出了對馬卡連柯的無上崇拜時,李子媛才徹底相信了父親的忠告,再讀《教育詩》的時候,她從中看到了自己的理想。
馬卡連柯曾經寫道,“無以復加的窮苦、虱子、凍傷了的腳,都不能妨礙我們幻想美好的未來”。僅從生活環境而言,李子媛感嘆那是無法比擬的,她願意在教育的園地里,為“美好的未來”耕耘、收獲。今天讀“詩”,正是為了未來。
她曾經和父親交流過這幾位老師對待《教育詩》這本書的態度,李子媛發現父親突然就很激動,表現出不屑一顧,又有點惘然若失的神色。
李一鳴和她說,搞師範做老師的,不知馬卡連柯為何人,不知《教育詩》為何物,如同一些自稱為共產黨人(雖然我不是共產黨員)的,不知道《共產黨宣言》,不知道《資本論》,不知道英特納雄耐爾一樣。這是他們個人的悲哀,是師範院校的悲哀,也是時代的悲哀。
李一鳴滿懷深情地望著子媛,他在子媛身上看到了自己和袁方的影子,雙眼充滿著激情和希望。子媛想,也許父親沒有修成正果,這里面有著一位鄉村老師太多的遺憾和強烈的不滿吧。
第二天上午,李老師收到了45本作文,就差李斌一個。她決定不催他,只是每天看到他的時候,就盯著他看,一直看到他低下腦袋。一個星期以後,下午放學前,語文課代表帶著他一起來交作文本子了。
李老師竊喜,這個小東西還算知趣,一張嘴巴厲害,也不知道作文寫得怎樣?她翻開本子一看,頓時有了一種被戲弄的感覺,從前翻到後,一本作文本子上空空如也,一個大字也沒有。
她正要質問課代表,人呢?怎麼一轉眼人就沒有了(她指的是李斌)?課代表似笑非笑地向她身後暗示。
李老師猛地一轉身,看到李斌已經畢恭畢敬地站在面前,雙手捧著一本作文本遞了上來。李老師哭笑不得,狠狠地揚起手中的作文本子,輕輕地落在他的頭上。
“李老師,對不起。我本子拿錯了。課代表也真是的,不幫我看看就交。應該交A本的,我一時犯糊涂拿了B本。小廝該打,小廝該打!”他一臉的無辜,說得極誠懇,還在自己的臉上抹了一下子,同時又跟課代表玩了一個鬼臉。
“好了好了,不要跟我梔子花茉莉花的。跟我來!”李老師轉身向辦公室方向走去,她調控著自己的情緒,知道跟這班小家伙只能智取,不可強攻。用老教師的話說,就是哄嚇詐騙什麼都行,只是別輕易搞翻了。現在這幫小祖宗得罪不起。臉撕破了,自己反而下不了台。
李老師坐在自己的位子上,讓李斌坐在旁邊。
李斌故意扭扭捏捏地表示不敢坐。
“別裝模作樣的!你不坐,就站著,回到教室也代我站著!”李老師嘴上說得凶巴巴的,可臉上掩蓋不住已經掛上了的笑容,同時遞給他一張手帕紙。
李斌嘻嘻笑了,把戲被戳穿了,有點不好意思。他接過手帕紙,揩了揩鼻子,就坐下了。
李子媛精心設計的第一節作文課,既了解了學生的思想動態,又激發起他們對理想的追求。她的從教,有了一個良好的開端。——文建國寫作筆記摘錄
李老師翻開李斌的作文,“我和別人一個樣?”在題目上他就用上了問號。第一句開門見山,又是一句疑問句,“我和別人一個樣嗎?”
她往下看︰
——我想和別人一個樣,我和我班上不少同學一個樣,可是我和那些城里的孩子又有太多的不一樣。
我想有一個(李老師在“個”字上畫了一個紅圈)自行車,我想繳校服費的時候,爸爸媽媽能夠爽快點,我想偶爾吃一次肯德雞(“雞”字上又是一個紅圈),我想有一張屬于自己的書桌,我想被老師少批評一點,我想……,我想……。
李老師眼楮有點兒濕潤,心情突然就沉重起來,剛才的不愉快已經沒有了蹤影。六七句排比,一句蓋住一句,一句比一句沉重,雖然都是些雞毛蒜皮的小事,可就是這些個小事卻枝枝蔓蔓層層級級地纏繞得她喘不過氣來。沒有想到平時慣于調皮搗蛋的一個小不點,整天嘻嘻哈哈的樣子,心底里竟也有這許多坑坑窪窪的破事。
其實李斌想和別人一個樣的要求並不高,但他並不高的要求得不到滿足,他就和別人不一樣了。一樣,不一樣;不一樣,一樣?
“你先回教室去吧。”她沒有抬頭,說話的語速很慢,眼楮盯著作文本,裝著繼續看作文的樣子,其實她在壓抑著感情。她此刻被學生的作文感動著,又不願意在學生面前失態。她更多地是想起了自己的少年和弟弟李尤的少年的“一樣”“不一樣”。
如果說,李斌的“一樣”“不一樣”具有普遍性,那麼李子媛和李尤的“一樣”“不一樣”就具有了典型性。如果說,李斌的“一樣”“不一樣”可以拿來調侃,甚至可以拿來諷刺,而李子媛和李尤的“一樣”“不一樣”卻令人難以啟齒,令人悲痛欲絕。她有點後悔,自己怎麼想出了這麼一個餿主意,出了這麼一個作文題目,給自己增添了無盡的痛苦和煩惱。還自以為是地認為,出了一個很漂亮很得體的作文題目。
李子媛辦公桌子的玻璃台板下壓著兩張用精致的信箋自題的座右銘,一是陶行知先生倡導的“愛滿天下”;二是她從《教育詩》第三部譯者的後記上摘錄下來的,“教育學和詩意的融合”。這是她願意努力的教育方向,也是她想刻意營造的教育氛圍。
“這些孩子,平時一個個神氣活現的,可寫起作文來卻判若兩人,不但流露出真情實感,而且還有點深沉。”李斌離開辦公室以後,她長長地嘆了一口氣。
一個十三四歲的孩子想的是自行車、肯德基、書桌,想的是父母和老師能夠多給點好臉色,這難道不是天經地義的事麼!除此以外,你還要他們想什麼?
李斌想的,與李子媛和李尤想的不同,那是生活環境的區別。李子媛在童年、少年時期不知道自己與他人的“不一樣”,她健康成長著。當自己知道與別人不一樣的時候,自己已經高中畢業,考取了大學;當李尤知道了自己與他人的“不一樣”時,他尚且幼小的心靈,終究無法承受生命的羞辱之重了。這個傍晚,李子媛就是自尋煩惱地在“一樣”“不一樣”上打轉轉。
第二次作文課,李老師首先講評了陳來娣的作文。
陳來娣的作文就像她這個人一樣,可以讓人挑剔的地方不多。她表現的主題當然是“!”。好好培養,是棵不可多得的好苗子。同學們都像她這樣,就不要煩神了。哪能呢,她又否定了自己的想法。
李軍的作文,反映的是“?”,他懷疑自己能夠和別人一個樣,畢竟沒有“天時地利人和”。雖然有些傷感,信心不足,還有三處用詞也不準確,但可以判斷他的作文是發自內心的獨白,是真情實感的自然流露。一個憨厚的小伙子,對未來世界充滿著太多疑問,有點令人傷感。
金芝萍的作文倒是有點意思。詞藻華麗,思想時髦,情感充沛,字里行間跳動著時代的脈搏,雖然還不夠成熟,但可以從另一個角度給其他同學以啟迪。
李老師感覺她寫得不夠真實——雖然我強調了真實,就像她給人的印象,既不像是農村的孩子,也不像是城市的孩子。
用世俗的眼光來評價,這篇作文可以說還是不錯的。如今成年人的文章充斥著假大空,看來金芝萍同學說話作文像她平時的衣著一樣,傾向于成人化了。
李老師記得大一寫作課上,老師曾經說過,小說,就是編造的故事,在英語里“fiction(小說)”就有想象的、虛構的,甚至是杜撰的乃至捏造的意思。可見老外在給小說下定義的時候,就已經把這層意思說得白了不能再白了。
中小學生的作文在某種方面也可以說是為今後可能的文學創作打下基礎,即使作文不真實,這種不真實,也是他們人生真實的寫照。她為自己在“真實”與“不真實”之間的關系上相扯,感到好笑。歸根結底,學生的作文,還是應該強調真實,因為這不是文學創作。
她主要講評了以上三位同學作文的長處,畢竟才是初一的學生,以鼓勵為主。
潘蘭花的作文寫得結結縐縐的,但她表現出了真情實感。她在文章的最後發出了呼喚︰“爸爸不要丟下我們母女倆,讓我有一個父愛如山的父親,讓我成為和絕大多數同學一樣的人”。讀之令人動容。
她的作文不宜點評,李老師準備單獨與她交流。雖然李子媛不願介入學生的家庭矛盾,但她不願意讓其家庭,影響孩子的健康成長。要做好她父母雙方的工作,可能性微乎其微,只有讓潘蘭花正確對待了。
李老師最後講評李斌同學的作文。
她說,李斌同學是最後一個交的,而且他在交作文的時候還玩了一個噱頭,先讓課代表把空白的B本交給我,再趕緊用A本換回去。
李老師說得輕描淡寫,不痛不癢,看似平淡,卻點中了李斌穴位;看似批評,卻又要講評——好的才講評呢。
李老師把全班同學的情緒調動出來了,本來有點沉悶的教室,也有了些許活躍。事關李斌同學,大家都願意看看他怎麼出洋相。
下面請李斌同學先自己朗讀一下。
“誒!”教室里一片感嘆,聲調是上揚的。
李老師給了同學們一個出其不意驚喜,調動了全班同學參與的積極性,她概括為“活寶效應”。李斌是“活寶”,他自己也願意做“活寶”,那就讓他在“活寶”的位置上慢慢有所進步吧。
李斌沒有料到李老師居然把自己的作文作為範文,還要叫自己朗讀,這多不好意思啊!李老師這個人真不錯!“這多不好意思啊!”李斌站起來說,撓撓頭,其實他開心得很呢。
嘿嘿,李老師要的就是這一效應,讓你自己不好意思,讓你感覺李老師是為你好。
上講台講話,整個小學期間的機會不算少,平均每學期也有個四五次吧,可那都是做檢查。他不怕被老師批評——反正老油條習慣了——就怕老師不給他講話的機會。
他下位接過李老師遞過來的作文本,轉過身,居然規規矩矩地向全班同學鞠了一個躬,同學們報以熱烈的掌聲。
“我和別人一個樣嗎——問號。”李斌第一句就又把同學們逗樂了。他就是一個典型的大活寶,明明是讓他照著作文本子上讀的,但他一開口就有了喜劇的效果。教室里有了點不和諧的聲音。
看到李老師臉上嚴了肅,他又撓撓頭,真的不好意思了。
“我想和別人一個樣,我和我班上不少的同學一個樣,可是我和那些城里的孩子又有太多的不一樣。”
教室里很安靜,只听到李斌已經降低了聲調的聲音,有點幼稚,有點滑稽,有點謙卑,但也很真誠。
“我想有一,一輛自行車,我想繳校服費的時候,爸爸媽媽能夠爽快點,我想偶爾吃一次肯德基,我想有一張屬于自己的書桌,我想被老師少批評一點,我想……,我想……。”
李斌說的全是心里話,也說出了不少同學的心里話,教室里鴉雀無聲。他第一次在全班同學面前堂堂正正,規規矩矩地說了一些心里話,感覺還真的不錯。
“我相信有那麼一天,我前面想的,都能實現,那樣的話,我就和別人一個樣了。”
李斌,小小年紀,寫出的作文竟然有這麼傷感,虧好最後還表達出一絲絲希望,讓人感到他最終是可能和別人一個樣的。
李老師想到魯迅筆下的《藥》,如果缺少“分明有一圈紅白的花,圍著那尖圓的墳頂”,那就先自遜色了三分。雖然李斌最後表達的希望太直白了些,沒有什麼寓意,但那又有什麼要緊呢?只要有真情實感就好,只要是像一個初一的孩子說的話就好。
李老師怎麼點評是有充分準備的。她想通過對李斌作文的點評,更多地給予褒揚和點燃孩子心中希望的火焰。自行車會有的,書桌會有的,肯德基也會有的——就像那句經典的台詞,“面包會有的,牛奶會有的,一切都會好起來的。”
至于被老師少批評一點,這個要求也不過分,成年人都希望得到表揚,當官的都指望別人拍馬,只是他們從來不予明確表達,或者是用隱晦、迂曲的方式表達。而孩子想到什麼就天真地說出來。多好!
于是她說︰“同學們,李斌同學雖然有點小調皮,有時也會來點惡作劇,但通過今天的這篇作文,我看到了李斌同學措辭造句還是比較有天賦的。你們看噢,他那個排比句,一口氣用了七個,而且都是他的真實想法,是通過我們家長的辛勤勞動可以得到的,是通過我們的努力可以得到的。
今天,我看到了李斌同學,也看到了全班同學對美好生活的追求和希望。我也希望李斌同學和全班同學一道努力學習,健康成長。只要我們努力了,我想我們不會比別人差。
我充滿信心,充滿希望,在我們初三畢業的時候,大多數同學都能夠自豪地說,‘我和別人一個樣’‘我們不一樣,我們都很棒。’我也借這個機會表個態,盡量少批評同學,以表揚為主,以鼓勵為主。大家說,好不好?”
她看見陳來娣微微地點頭,潘蘭花眼楮里閃現了一絲火花,李軍若有所思,金芝萍好像無所謂,李斌則又呈蠢蠢欲動狀,因為李老師的話是對自己作文的點評,他很想立馬表現出什麼。
可是李老師正站在他身旁,一只手還壓在他的肩膀上,好像已經知道他可能又會放出什麼ど蛾子了,所以她的手始終放在他的肩膀上,還向下用力壓了一壓。李斌不敢動了。
突然,李老師來了靈感,想把這句話作為班級的口號、座右銘,哪怕是旗子,如何?雖然不那麼崇高偉大,但它真實,也符合孩子們的心理特征,也具有可比性、可行性。她又和陳來娣對上了眼楮,說︰“陳來娣同學,你說說,我們可以把‘我們不一樣,我們都很棒。’這句話用來干什麼?”
“作為警句。”陳來娣不假思索,站起來就說,“就張貼在黑板的右上方,國旗的右下角。讓它每天提醒我們,激勵我們。三年以後,‘我們不一樣,我們都很棒’!”她坐下,又站起來補充,“一定要用感嘆號!”
李老師和同學們全都會心地笑了,大家報以熱烈的掌聲。
李老師的心情好極了,陳來娣在作文課上和老師的對話,絕對是配合默契,天衣無縫,可謂心有靈犀。如果這是一堂公開課的話,肯定得不到高分,似乎有弄虛作假的嫌疑——事先鎬好了把子。
李老師從此更看重陳來娣。
陳來娣的母親是李老師的第一個家訪對象。
李老師反對把家訪作為任務來完成,作為工作業績來炫耀,更討厭把家訪的形式放大,像有些領導干部下基層,要登記造冊,要拍照錄像,要一條龍服務,弄得地球人都知道。那不是為群眾排憂解難的,那是去給群眾添堵加亂的,是給自己添光增彩的。
星期天上午,她按門牌號逛到陳來娣家。她內心最喜歡的就是陳來娣。從陳來娣的身上,她看到了自己過去的影子——但她比自己更陽光,起碼她的物質生活是富有的。她想讓陳來娣成為自己的復制品,不是簡單的粘貼,而是第二代或者是跨越式發展式的第三代的再創作。青出于藍而勝于藍。當然啦,如果多一個,多幾個,甚至全班都是我的“復制品”,此生足矣!
李老師一路上想著,興致勃勃,飄飄然。她不是去家訪,更像是去與男朋友約會。
陳來娣家在一個普通的公寓小區,家里清清爽爽,她母親干淨利落。李老師剛剛落座,陳來娣就泡好茶水端了上來。
陳來娣的母親是自然熟,她打發走了來娣,一開口就拉起了家常︰“我和她爸原來都是農村基層干部,一個是村委會副主任,一個是村委會婦女主任,在村上也算得上有頭有臉的人物了。他爸三代單傳,有了來娣以後,他非要生個小弟弟才肯罷休,當然我也願意,可又拉不開臉面參加超生游擊隊什麼的,就只好硬著頭皮頂風作案了。
好的是領導多少還是關照我們的,讓我們自動辭職,又罰了幾文,再給個留黨察看的處理,就算過關了。鄉里的老領導還讓她爸承包了一個瀕臨破產的鄉辦企業,說是物盡其用,並以觀後效呢。”
講到這兒,她為李老師續水,接著說︰“來娣爸和我其實都是比較正統的,我們也不是重男輕女,但是沒有一個兒子心里總是不踏實,再說來娣她爺爺也整天嘰嘈得不得過。如果我們不願生,他說那就斷絕父子關系,你們不走我走。他還說,黨員怎麼啦,干部怎麼啦,沒有人,要你黨員要你干部有啥用?你說,這老爺子不講理到這個份上,我們能怎麼辦,生唄。這不,打也打了,罰也罰了。她爸承包的企業也還搞了像模像樣的了。
說起來是承包,可他只拿全廠平均工資的1點8,比技術副廠長的工資都低。他說我們好歹是黨員,再說了,以前我們犯了錯誤,而且是明知故犯,組織上沒有嫌棄我們,怎麼說也得對得起組織,對得起領導,對得起鄉里鄉親吧!這兩年企業歸了個人,經濟條件才真正好起來,就想到兩個孩子的教育問題。”
她停了停,好像在考慮下面的話要不要說,進了城難得有人陪著說話,她逮住機會還是說了,“不怕您老師還是大姑娘家笑話,她爸什麼都好,”她望望房間,降低了聲調說,“就是每個周末都要我回去,我要不想回去呢,他就非跑來不可。今天您李老師來得正巧,他老大人出差去了。”說完,她自己先哈哈大笑起來,還真的把李老師暗示得弄出了個大紅臉。
來娣媽一邊和李老師說著話,一邊進進出出的,不一會兒就端出一盤子煮熟了的五谷雜糧,山芋玉米芋頭花生胡蘿卜,外帶一小碟子綿白糖。還把來娣叫出來,說是陪老師吃點點心。
李老師覺得來娣媽真是手一雙嘴一張,不虧是當過婦女主任的,說話不忘做事,做事不忘說話。有這樣的母親,有這樣的家境,陳來娣真夠幸福的了。
她想到自己的童年,就有點兒走神了。自己可從來沒有過過一天這麼富裕的生活。現在老爸一個人在鄉下,雖說生活比過去好點了,但也只是保證了溫飽。母親呢,她對親生母親沒有任何印象,後母也離開人世。自己連個說私房話的人都沒有。
第二家,李老師跑的是李軍。說是家,其實也就是一個工廠大門口的一大間房子,中間隔開了,里面是臥室,外面是門房。不用打招呼,進了大門,一個傳達正準備開口,李老師先叫了聲李師傅。
就是他,沒得錯的,李軍就是從他模子里壓出來的,濃眉大眼,憨里憨氣, 一看就是那種憨厚老實,憑力氣吃飯的人。李師傅對李老師的突然家訪有點不好意思。您看,沒有茶葉,只有白開水了。
李老師並不見外,她打心眼里喜歡李軍,塊頭大大的,虎里虎氣的,見人靦腆地一笑,平時在班上悶聲不響的,可一旦他開口說話,全班同學還都听他的。自己要有這麼個弟弟那才美呢,可惜李尤走了。她又走神了。
李老師接過白開水,不燙也不涼。她問李軍人呢?李師傅欲言又止,他好像又不敢隱瞞什麼,還是實打實地告訴李老師說,李軍到廠子里打工去了。說完又怕李老師怪罪,就強調說,是他自己要去的,他說他賺的錢不準任何人動,要留著上高中繳學費。
李師傅讓李老師坐在唯一的一張椅子上,自己則坐在一條長凳上,搓著手,等著李老師問話。
真的是有其父必有其子,李老師感到好笑。剛才在陳來娣家,她母親是說得不停,想知道的不想知道的,她都主動告訴你了。此刻李軍的父親則是三拳打不出一個悶屁。于是李老師問一句,他就答一句;李老師問什麼,他就答什麼。
李師傅是個退伍軍人,除了可以賣點力氣,別無他長。靠老戰友的介紹,進城做個傳達。他拿一份工資,一天24小時都賣給工廠老板,但心滿意足,因為整個傳達室40余平方的房子全部歸他所用,省下了房租,省下了水電費。
李軍的母親也隨他進了城,同時給幾個富裕人家打短工。他們只想讓李軍在城里讀書,今後好留在城里做事,起碼要混個城市戶口。談不上光宗耀祖,也要爭取改換門庭,爭取做個城里人吧。
雖然李老師對他這樣的性格並無反感,但當她離開傳達室的時候,還是長長地舒了一口氣。好像終于脫離了一個什麼場所,比如是一個霧氣騰騰,令人氣短的小浴室;或者是一個領導做報告,廢話連篇的大會場。她為自己感到好笑,人說愛屋及烏,看來這個成語也不是那麼回事嘛。她雖然歡喜李軍,但李軍父親的個性,她不敢苟同。
她深深地吸氣呼氣,放松放松自己。
剛剛出得工廠的大門,李老師就遇到了四處浪蕩的李斌。
快到午飯時間了,李老師本不想再跑了,現在李斌自己送上門來了,她就抓住李斌要上門去看看。
李斌說爸媽都不在家,下次專門請李老師來,讓爸媽做好接待的準備。
李老師說,不在家不要緊,我就先認個門,看看就走。
李斌沒有話說,垂頭耷腦地在前面帶路,少了往常的神氣勁頭。
他走路也不好好走,一步三搖,走的還是S型線路。估計快要到家的時候,李斌又和李老師親熱起來,說,快吃午飯了,我爸我媽恐怕已經回來了,李老師您就在我家吃中飯好不好?
李老師問,真的,假的?
當然是真的,哄你,我是小狗。說罷,李斌還汪汪地叫了兩聲。
李老師下意識地笑了笑,這個小滑頭!
老師家訪是老師與學生與家長交流的最好形式,特別是在通訊尚不發達的時候。李子媛是用心,用愛來做老師的。——文建國寫作筆記摘錄
李斌的家在一排叫著滾地龍改建的平房中間,一進入這相對獨立的小區,就聞到了由惡餿味和油香味混合而成的氣味。在濃烈的香味里,可以隱約聞到不協調的異味。
家家戶戶的門前堆放著塑料盆塑料桶手推車煤球爐子煤氣罐子等等。李老師不知道在城里,還有這等居住區,比自己住過的笤帚巷還差勁。
她望望李斌,李斌讀懂了她的意思,說,我家是賣魚蝦的。這里住的全是小商小販,有賣燒餅油條豆漿的,有賣臭豆腐茴鹵干的,有賣羊肉串燒烤的。
李老師噢了一聲,跟著他進了門。
門庭里間四個人正在搓麻,兩男兩女。一男說,喲,你家小斌能干了嘛,帶個漂亮的MM回家了。
李斌立即漲紅了臉,大聲叫道,媽,我們李老師家訪來了。
“唉麼少奶(I'm sorry ),”剛才說話的那男人又說了,“還是個扎辮子的老師,希罕希罕。”
“麻叔你少麻叉!別江北驢子學馬叫。 死人了!”李斌沖著他吼叫了一聲。
李老師看到那個叫麻叔的人,臉上確實不夠平整,她為李斌的吼叫從內心感到高興。
“你先代李老師倒杯茶。”一個女人的聲音,既為麻叔解了圍,也算盡了點地主之誼,看來她是李斌媽了。
“胡了,胡了。”麻叔又興奮了,他望著李老師說,“喂,我說你呢,斌斌的老師,和我們一起玩兩圈?我今兒個手氣怪好的,才坐下就贏了!怎麼樣?我坐在你邊上,贏了算你的,輸了算我的。”
“去去去!”李斌又把他頂了回去,他把端的茶杯遞給李老師說,“李老師,您喝水。”
屋內一目了然,陳設寒磣。旁邊的一張小桌子上擺放著大魚大肉,兩邊的牆角落擠滿了廉價的啤酒白酒酒瓶。
李老師想起平時同事間的一句話,有些學生家的酒瓶子比書多。果不其然,這里不是多少的問題,而是根本看不到一本書、一張報紙。
李斌顯得六神無主,看看牌桌子,再看看李老師,臉上實在無光。
牌桌上仍然繼續著,李老師走也不是,坐也不是。她在猜摩李斌父母的心態,是故意冷落,是牌癮使然,還是不懂道理,抑或三者兼而有之?
已經有一段時間了,牌桌子上的人還是無動于衷,時而沉默不語,時而嘰嘰喳喳。
這時候的李老師反而冷靜了下來。她知道遇上了一群刁民,她自己的 勁也上來了。她將雙手操在胸前,隔著一段距離,不動聲色地盯住牌桌子,盯住四個牌友,逐一掃描,就像平時對待不滿意的學生。
平時對待不滿意的學生言行,先要在氣勢上壓倒對方,所謂邪不壓正。用無聲的氣勢,讓對方改邪歸正,還不浪費自己的一言半語。
和李老師迎面的正是李斌媽,她感覺上顯然有點對不住了,老師的眼神好像盯著她一人。她的神色有些變化,但還是沒有撇下牌桌子的意思。
李斌卻按捺不住了,他氣勢洶洶,準備沖向牌桌,李老師也不知道他到底要干什麼,反正她一把抓住了李斌,拖著他就出門了。
李斌眼圈紅了,他在老師面前丟盡了面子,真的對不住李老師了。李老師看著他像斗敗了的小公雞,說不出是什麼滋味,師生倆就一前一後朝前逛,誰也不說話。李斌跟在李老師身後,像條小尾巴,一會兒甩到左邊,一會兒甩到右邊。
李老師做夢也不會想到,有老師上門家訪,作為家長竟是如此目中無人,如此無禮,如此放肆?還有那個叫什麼麻叔的,不就是一個地痞流氓嗎!豈有此理?!
她回過頭看看李斌,李斌還跟著她,不離左右,兩條龍又出來了。嘀嘀呱呱一個小癟三!她很想問一句,李斌,你平時的神氣勁兒哪里去了?不,剛才如果不是我拉住他,當時的場面會折騰成什麼樣子?
李老師露出一絲笑容,苦苦的,好像一邊喝著苦澀的中藥,一邊看到了病愈的希望。李斌的沖動,正是一個孩子正直的反應。他李斌可能還不至于不可救藥?
這樣的孩子,這樣的家庭,我一個教師豈有回天之力?教育學生當然是老師的天職,可他們的家長又怎樣教育呢?李老師的心情越發沉重起來。不知道什麼時候,李斌已經沒有了蹤影,李老師若有所失。似乎這個世界上最最不幸的人就是她李子媛了,連一個小小的跟屁蟲都不辭而別了。
李老師坐在“永和豆漿”店的一個角落里,想吃點什麼,隨便打發一頓午飯就行了,可又想不起來要吃點什麼。服務生小姑娘卻送上了一豆漿一油條一皮蛋粥。
李老師問誰點的?服務生說,剛才有一個小男孩為你點的呀。人呢?走了。走了?什麼樣子?就一個小男孩,小小的瘦瘦的。哦,這里還掛著兩條……服務生摸著自己的人中。
李老師擺擺手,不讓她說了。
油條豆漿皮蛋粥,一頓美味可口的簡餐,不能讓“兩條龍”敗了興致。可是李老師已經沒有絲毫口味了,她機械地把食物送進嘴里。
下午李老師還要到潘蘭花家,因為她答應過潘蘭花,不能食言。
潘蘭花的家在一個非常整潔,但有點陳舊的小區,李老師知道這是一個干部住宅小區,可能是原來的主人居住條件改善以後,將房屋出租了。
潘蘭花的父親是經紀人,在家鄉是出了名的大富豪。潘蘭花的母親是那種典型的農村婦女,她見李老師來家訪,有點手足無措。勤勞樸實而又近似于無用,李老師一進門就給她下了這樣的定義。
蘭花,蘭花!你家老師來了。她朝一間臥室喊叫著,一聲高似一聲。蘭花出來了,隨手關上房門。她臉色通紅,卻是一副慵懶的模樣。
蘭花媽在旁邊絮絮叨叨著,好像終于有人听她說話了。
我和蘭花她爸都是不識字的,現在那個老東西有錢了,整天花天酒地的,除了每個月送點錢過來,平時連個魂影子都看不到。我看這個家早晚敗在他手上。蘭花整天看書,我也不知道她看的什麼書。問她成績怎麼樣,她總是不耐煩,說告訴我,我也不懂。
李老師的心情仿佛受到蘭花的感染,也慵懶起來,她不想再听蘭花媽的叨咕,她在潘蘭花的作文里知道母女倆的大概情況。清官難斷家務事,寒暄了幾句,就禮貌地告辭了。出了門,她笑自己,這是走馬觀花,例行公事了?
金芝萍的家就在蘭花家的隔壁二樓。說她是農民工子女,已經不準確了,因為她和她母親的戶口已經“農轉非”了。金芝萍的父母已經離異,父親一次性給了她母親一筆不菲的贍養費,足夠她們母女倆維持終身的小康生活水準。
金芝萍打開門的時候吃驚不小,因為自己手上拿著眉筆,見是李老師,趕緊將手背在了身後。李老師已經看出來了,笑笑,來了一句“愛美之心,人皆有之”。金芝萍吃不透這句話的真假,還是緊張地攥住手放在背後。
李老師伸出手,故作輕松地說︰“來,讓李老師也臭美一下。”金芝萍情緒上來了,歡天喜地,要代李老師描眉。
“金芝萍啊,”李老師一坐下來則又改變了腔調,金芝萍剛剛抬起的手臂就顫抖了。“老師一般情況下都不描眉,你還是初一的學生,最好也不描眉,無論什麼時間什麼地方。”金芝萍剛剛好轉的心情,像一串美麗的珍珠,被李老師兩句話攪得七零八落。
金芝萍哪還有什麼心思描眉,索性扔下眉筆,眼淚也跟著下來了。
李老師知道言重了,但今天抓住這個“茬子”,不說兩句是不行的。金芝萍向來是癩蛤蟆跳戥盤——不知自己有多少斤兩。她因為家庭經濟條件好,整天就把心思放在化妝打扮上。
听同學說,金芝萍每天放學出了校門的第一件事,就是對著小鏡子,涂上口紅,是那種鮮紅鮮紅的顏色。更麻煩的是她在同學當中常常搬弄是非,自以為聰明,今天和這個好,明天和那個好。更可惡的是,她把老師——男教師女教師都評價了個遍,特別是對年輕男教師的評價,往往刻薄得令人咋舌。
李老師見她哭了,心想干脆就讓她哭個痛快,還故意語氣嚴肅地把她所有的不是一一道來,讓她越發哭得厲害。
李老師對她的哭泣不管不顧,自個兒在客廳里四下里轉悠,她今天是故意和金芝萍過不去的,一定得讓她先哭個夠,然後再好言相勸,她相信先打後揉的辦法。後來她也想到過,是不是跟自己當時的心境有關?睡不著覺怪床歪,借故發泄發泄。
房子兩室半一廳,朝南有兩個房間,朝北還有一個書房。這麼大的房子,我這一輩子也忙乎不到呢。李老師不無忌妒地想著。有人開門進來,她也不知道。
開門進來的是金芝萍的母親,今天她麻將摸得不順,輸了一周的伙食費,心里別扭。剛才站在門外就听到女兒的哭聲,更是火上加油。
她見到是李老師,就責問,老師家訪為什麼把人家孩子搞哭了?搞哭了還不聞不問的?什麼倒頭老師?這是我家,還是你家?你來干什麼,誰請你來的?
她一陣劈哩啪拉,潑婦似的,連珠炮似的,一口氣五個問號,把李老師整得臉上白一塊紅一塊。
這種架勢,李老師還從來沒有見識過呢,可這里真的是人家的家呢,人家的話說的不錯。
金芝萍母親長得又胖又白,下巴頜子上的贅肉塊塊飽綻。她著裝時髦,質地很好的衣服,穿在她身上並不協調,怎麼看,怎麼不舒服。李老師還想解釋一點什麼,可是金芝萍母親已經揮起了胳膊,指著敞開著的門,無聲地發出了逐客令。
金芝萍沒有料到母親敢這樣對待老師?剛才她母親一進家門的時候,她倒停止了哭泣,此刻她的哭聲又猛然爆發。她並不希望母親用這種態度對待老師,畢竟是我的班主任啊!
李老師好像沾得一身晦氣,落荒而逃。再站著那兒,自己就受不了了。她下了樓,耳邊還是一個勁兒地響著金芝萍刺耳的啼哭聲和她母親的叱 聲。
李老師對農民工子女的家庭狀況原本是有足夠的心理準備的,但是五個家訪跑下來,她的心情壞透了。
從陳來娣母親帶給她的愉悅,到李軍家的沉悶,而後在李斌家(雖然在“永和”有個小小的插曲)的尷尬,再到潘蘭花家的無聊,愉悅逐步被蠶食,直至金芝萍家,受她母親無緣無故的攻擊,心情越發糟糕,現在只剩有無助的嘆息和悲哀。
今天她開了眼了,金芝萍母親和李斌的父母真的太可怕了。當“愛滿天下”,“教育學和詩意的融合”面對刁民、潑婦的時候,還有“愛”,還有“詩意”嗎?
第二天上早操的時候,李子媛突然發現自己一(5)班的學生僅僅在外表形象上就比其他班上的學生矮了一頭,小了一圈。服裝上也有區別,別的班級是一涮水的校服,一(5)班是五花八門。就連孩子臉上的氣色也不及其他班級的孩子健康和陽光。這就是不比不知道,一比嚇一跳?
她特意看看金芝萍,只有她的衣服艷麗,卻顯得刺眼。她注意到金芝萍也在悄悄地望著她呢,于是李老師就定神運氣,一直死死地盯住金芝萍,她潛意識里,就是絕不能先輸掉底氣。
這些小家伙,你搬梯子他上房,你給顏料他開染坊,你給陽光他燦爛。得寸進尺呢。她還猜測對方的心理動態︰昨天我母親幾乎是把你趕出門的,看你能把我怎樣?對不起,母親昨天不應該那樣凶你,我媽太過分了。李老師,我有太多的不是,您能原諒我嗎?
她就這樣看著,這樣想著,一直到發現金芝萍不再看她了,她才換了一口氣,回過神來。她內心還在賭氣,是的,昨天我在你家落荒而逃,可我今天還是你的老師,管教你是我神聖的職責!
李子媛似乎打贏了一場戰斗,心情隨著操場上的陽光明亮起來。心情一好,她就原諒了自己的學生。他們畢竟還是孩子,只是有些家長實在是市儈得可惡。
昨天的家訪,在金芝萍家是遇到了一個“大膨缸”;在李斌家吃了一記悶棍;在李軍家喝了一杯溫吞水。明的暗的都踫到了。
“路漫漫其修遠兮,吾將上下而求索”?想到先賢哲人的警句,她頗為無奈地搖搖頭,這條路有多長?
她又看到了金芝萍,看到李斌,再在全班的隊列里巡視了一遍,就像某些個領導在家里受了氣,到了單位就要找個什麼茬子,發個火什麼的,心里才平衡。可是她沒有找到起爆點,就自己感覺好笑,我這不快成神經質了,才做了幾天孩兒王?
孩子畢竟是孩子,想想他們寫的作文,應該給予他們更多的關愛才是。是誰說的,教育是愛的事業。這群孩子尤其需要得到更多的愛,因為在他們離開曾經得以生存的鄉土的時候,就預示著他們需要得到更多的關愛。
李子媛又把學生往好處想了。李軍的作文樸實無華,跟他的人一樣。“今天我和別人確實有許多不一樣,但我相信,通過自身的努力,不一樣只會逐步減少,將來會有越來越多的‘一樣’。”
陳來娣寫得波瀾不驚,有點繞人,卻又充滿著哲理和潛在的希冀。“如果說,不一樣是客觀存在的,是不可回避的,但我們總要去做點什麼,也許今天的不一樣,正是明天可能‘一樣’的前奏,也有可能產生另一種寓意上的‘不一樣’。”
李老師當時拍案叫絕,誰知道陳來娣以後的“不一樣”,會產生多大的能量?是怎樣的“不一樣”?“不一樣”——“一樣”——新的“不一樣”。陳來娣的思想境界顯然比其他同學高一個層次,今天追求“一樣”,是為了明天新的“不一樣”。她對陳來娣充滿了信心。
潘蘭花老大老實的,通篇都是大實話,大白話,且多有文理不通措辭紊亂之處。她有一句“蒼蠅叮在玻璃上,有光明,沒前途”的話,寫出了發自肺腑的自卑和傷感,她自己能夠認識到這一點,說明她還在追求前途,還有希望。她的智商平平,情商平平。如何啟發她更努力一點,更勤奮一點,以勤補拙,笨鳥先飛。幫助她爭取既要看到光明,更要看到前途?
就連金芝萍的作文也有感人之處,她在作文里好像說過,我的父親和別人不一樣,我的母親和別人不一樣,我當然也和別人不一樣,但我理解老師的良苦用心。老師是在教導我們,認識到和別人不一樣,正是為了和別人一個樣。
李老師想想同學們的作文,心情舒暢了許多,她甚至反省,自己對學生對家長是否操之過急了。對農民工子女的教育明明有充分的思想準備,為什麼第一次家訪就出現了這樣對立的架勢,我這是去家訪的嗎?李斌的父母就真的那麼討厭?金芝萍的母親就真的那麼可惡嗎?
早操結束了,李老師還站在操場上,沐浴著仲秋的陽光是一種享受。解鈴還須系鈴人,李斌和金芝萍,還是要找他們好好談一談的。我如果不談,只能說明我的失敗?是自暴自棄?
我是這麼輕易承認失敗的人嗎?那是不可能的!她眯起眼楮對著太陽看看,好像陽光給了她力量,她仍然充滿著自信。
李子媛老師精心設計的一堂作文課,一次家訪,若干次與學生談心,成功與失敗各佔一半。
她跟金芝萍和李斌分別約好,繼續家訪。請你們帶信回家,只要你們的家長願意坐下來和我好好地談一次話就可以了。
她的想法是,我絕不半途而廢,你們做家長的,也不能做事做得太絕了不是?
“怎麼樣,李老師的要求不過分吧?”她給學生施加了壓力,其實是將自己的底線,請孩子帶給家長。你們做家長的看著辦吧。“我就不信這個邪了!”李子媛暗自給自己鼓氣。
李斌和金芝萍回家如實轉告,兩位家長意識到自己的過錯,又遇上一個“難纏”的老師,就表示也不要李老師再跑了,改天一定一定主動到學校拜訪老師,向老師賠罪。
短短半學期,原先被其他老師一致瞧不起的初一(5)班有了很大起色。期中考試語文成績居然名列第三,數學外語成績也縮小了與第四名的距離,用有的老師的話說,一(5)班有點“咄咄逼人”的架勢了。
當年12月26日(毛主席誕辰紀念日),十三中黨支部召開支部大會,發展新黨員,並討論李子媛老師的轉正事宜。
文書記主持會議,他在會上充分肯定了李子媛老師作為新教師在教育教學崗位上的突出成績,提議同意李子媛同志轉為中共正式黨員,提請同志們討論。
多數同志表示沒有意見,初一的黨員同志特別看好李老師,強調後生可畏。有初一的同志說,李子媛同志作為新教師,無論是班主任工作,還是語文教學工作,實績有目共睹。至于她所謂的政治問題,一是她已經經過了時間的考驗;二是我們也沒有發現,她有什麼新的問題。
政教處厲主任則表示有疑慮,說是政治問題,謹慎為好。厲主任講話後,支部大會冷場。
一說到“政治問題”,有同志自然就噤若寒蟬了。有人提議請李子媛同志再談談認識吧。李子媛臉上紅一陣,白一陣。顯然這種場面讓她難堪。
文書記宣布休會一刻鐘。他不擔心有人不同意,反正是少數服從多數。但是他不願意讓李子媛再談談認識。認識在匯報材料上已經有了,剛才讀過了,再談什麼?重新讀一遍,還是談出新的認識出來?這不是拿人耍嘛。不行。如果換著是我,我是不願意接受這種待遇的。己所不欲,勿施于人。
他先找李子媛,給予鼓勵。再與厲主任溝通。厲主任見文書記禮賢下士,也沒有了多話,表示了理解。
支部大會復會,文書記本意是要淡化所謂的“政治問題”的,但又回避不了,他只有接著會議的議程再次表態。
他說,當初,我們大家都摸摸良心,一開始我們是怎麼想的,後來才又是怎麼說的。是吧?何況青年學生,正是血脈賁張的年代。李子媛同志畢業時已經被取消了優秀畢業生資格,受到了懲罰。黨員預備期(1988、6、28~1989、6、28)延期也已經有六個月了(還差兩天)。我個人的意見是,不要讓優秀的同志在門外等得太久。“請同志們投票表決。”
他率先舉起了手。文書記本來還想拿葛一 (大家都認識)同志說事的,又怕扯遠了,自己也把握不了,只有打住。關鍵的是,說到葛一 ,那是“反面教材”了,這不添亂嘛。自己總不能將“反面”說成“正面”吧。有關政治問題還是少說為妙,何況自己根本也說不清楚問題的是非。
厲主任猶豫了一下,看看別人都舉手了,她才舉手。
李子媛的轉正,全票通過。
史靜天生就是當教師的料子,她的英語基礎,她的做事風格讓她順順當當地勝任了高中教師的崗位。我曾經以人事處長的身份對她進行過評價,如果她不是獨身(最好還有一個比較體面的丈夫),如果生活中再多點世俗,她的發展和進步也許將是令人炫目的。——文建國寫作筆記摘錄
達鵬在高中入學時,中考總分和各科成績在江中都是最後一名,且相差幾個檔次。三年以後,高考的總分居然達到了江中的平均水平,而英語成績尤其突出,進入前10%。可以說,史靜老師的課外輔導起了決定性作用。
達鵬的父親就差跪下來給史老師磕頭了,他向孫校長報告,不僅僅是文化成績的提高,而且是兒子整個人的身心健康,是兒子具有了積極向上的生活態度。
“這一次我請史老師吃飯,她不來,我就綁架。”達老板樂呵呵地說。
“少來!你當我們學校是黑社會呀?”孫書記也不真不假地跟他板著個臉。
“呃喲歪,我這不過是隨便說說而已。”達老板依然笑嘻嘻的。
“隨便說說也不行。”孫校長說,“你那一套在我學校行不通!”
“好好好,孫大書記,話呢,我收回,收回。但這個客,你得幫我請,好了吧?”達老板轉變轉得極快。
“試試看吧。”孫校長算是答應了。
高考分數公布後,稍微上點檔次的飯店都打上了“謝師宴”廣告。
達老板請客的飯店是江州最霸氣的賓館——國賓館。這里沒有“謝師宴”的廣告。以前這里是市委市政府的御用宴會廳,一般人是進不來的,即使是空著,閑著,也沒有人敢打它的主意。改革開放後,只要有錢,就沒有了禁區。有權人的禁區,禁不住有錢人的鈔票,誰也不會跟鈔票過不去。
達老板在賓館門廳恭候,一副喜氣洋洋的樣子。在這樣的賓館請客,身份抬高,身價翻番,那是不言而喻的。他現在最最得意的不是今年可以賺多少,而是要讓天下人都知道,他的兒子達鵬進步有多大,外語高考是多少分,到國外讀書的準備工作做到了哪一步。
大家上桌,達老板坐在埋單的位置,端著酒杯,站起來,自豪地宣稱,要說高考成績,我家達鵬的分數也就一般一般——他說的是大實話。但是,如果要談分數提高的比例和絕對值,我家達鵬是“拿摩溫”,絕對的“拿摩溫”。今天借這個機會,我還要向各位師長報告一個好消息,我家達鵬將到“米國”讀書,手續辦得差不多了。這小子還是有志氣的。他說,要一邊讀書,一邊勤工儉學,盡量少用、不用老爸的錢了。
孫書記說︰“好了好了,不要給你兒子戴高帽子了。我們是來喝酒的,不是來听你作報告的。”孫書記怕他言多必失,讓他少講兩句。
“錯也,孫書記。”達老板顯然興致勃勃,但他意識到自己說話隨便了,又打招呼,“對不起,對不起,我不是這個意思。”
達老板到底是財大氣粗,在江中是沒有老師敢用這種口吻和孫書記對話的。他望望大家,希望各位老師能听他說話,“我不是夸獎我兒子達鵬。請問各位老師,達鵬的這些進步是怎麼來的,是我達老板教的,管的?不是,不是,統統的不是!
達鵬的進步,是史靜老師時而溫柔,時而嚴厲,恩威並施,還有史老師自身的氣質,自身的水平,讓我家達鵬乖乖地听話。如果沒有史老師,沒有班主任和其他各位老師,就沒有達鵬的今天的。當然,還有孫書記、文校長也功不可沒。所以呢,今天薄酒一杯,我代表達鵬,主要是以我個人的名義,敬各位領導、敬各位師長!”
孫書記坐主席,他端起杯子示意開喝。又對達老板說,“你今天好好喝,喝醉了才能表示你心誠!”孫書記的左側是班主任,孫書記不停地與她寒喧,生怕達老板冷落了班主任。孫書記的右手是文校長,他特意安排史靜坐在文校長的右手,文校長正好有話要與她交待。
“那是必須的。”達老板干了第一杯,就端著杯子迫不及待地站到了史老師旁邊。
史老師端起杯子起身,身高超出他五六公分,達老板自覺變得猥瑣起來。
史老師的身高,身材,膚色,眉宇間自然顯露出的氣質,讓達老板驚嘆。我家那個龜孫子還是挺有眼光的,難怪他那麼听史老師的話,像史老師這模樣,你要想違背她的意願簡直就是作死呢!
他雖然不是第一次見史老師,但今天借著酒膽,冒昧地多看了史老師兩眼,越看越感覺到史老師魅力無窮。達老板連敬三盅,史老師陪著,也連續咪了三小口紅酒。
達老板其實有很多話想和史老師說說,哪怕沒話找話說,或者只是呆呆地站在旁邊,也是一件令人賞心悅目的事。此時此刻,他與史老師面對面,他的大腦大概已經進水了。他只是一味地打招呼,眼楮直直地看著史老師。喝第一杯,感謝!喝第二杯,再次感謝!喝第三杯,再三感謝!他只知道感謝二字,原來準備了不少肺腑之言的,站在史老師面前一句也沒有了。
史老師感到好笑,又感覺到達老板憨厚質樸的一面。
達鵬在前兩天專程找到史老師,報告到美國讀書的情況,並送上一個紅包。
史老師說,這個紅包你先帶回去,交給你父親,讓他送來。我要看看他到底可以送多少?
說過了,她又怕傷了達鵬的心,就和達鵬多講了幾句私房話(本來是不準備談的)。問達鵬有沒有暗戀的女同學,後來她干脆點破了說︰“追求老師,不是不可以,但我顯然是不適合的。到了美國還是要以讀書為主,有了真本事,不愁找不到好姑娘。”
達鵬听史老師主動提起這個話題,本來很是尷尬的心態,也就平靜了,他知道史老師是真心誠意為他好。
史老師還說了一個笑話,說有一位勵志專家在給高三畢業班的學生作報告的時候說,你們男生,不要急乎乎地談戀愛,據有關統計數據,成功男士最後結婚的時候,他們的妻子往往比他們平均小了10歲到12歲。也就是說,當你們高中畢業的時候,你們未來的妻子才幼兒園畢業,最多就是小學一、二年級。
達鵬听了哈哈大笑,從此以後,他在史老師面前是徹底地放開了。後來,史老師成了他的“知心姐姐”。達鵬讀書、工作上的煩惱,成家立業的決策,包括他談的對象,都請史老師作高參。
達老板順著座位敬酒。他在文校長面前,不敢多羅嗦,畢恭畢敬。他從內心是寒文校長的,純粹的讀書人,沒有共同語言。說,又說不過他,三言兩語,就有可能被他攙進坑里去了。
敬孫書記酒,他感覺很爽。他喝多少,孫書記陪他多少。偶爾地,他還可以放肆一番,七繞八繞,繞到最後,他又總是比孫書記多喝兩盅,只有認倒霉,誰讓人家是大領導呢。
從班主任開始,他又神氣起來了,話多了,見什麼人說什麼話。任課老師他基本上都認識了,他也不再客氣,別人喝酒,他喝酒;別人喝水,他喝水。有抽煙的,他再敬支煙。一圈轉下來,他也差不多了。
文校長對史靜偏愛有加,他說不清這里是一種什麼樣的感情,前提自然是史靜是一位好教師,調進江中三年,達鵬的成長是典型的範例,她帶的學生的英語成績均分全年級第一,也是全市第一,全省名列前茅。
下學期開始,得請她做班主任了,是所謂的尖子班班主任。她至今未婚,在考慮對史靜安排的時候,文校長總會聯想到建國,是建國的同學,她和建國都是挺優秀的。把她與建國掛鉤,恐怕不僅僅是同學的關系,那除此之外,還有什麼關系呢?他也說不清,最根本的是不好說。
史靜一口答應做班主任,她有思想準備,前面三年沒有做,是因為剛剛調入江中,第一次教授高中課程,領導體諒她的難處,說是還不夠放心,也行。三年下來,她不但是合格的,而且是優秀的。
史靜對文校長也有一種特殊感情,首先是他自身業務過硬,他對教師業務的要求越苛刻,越能證明他自己的能量。有句老話說,沒有金剛鑽,不攬瓷器活。大概就是這個意思吧。普通老師常常在背後議論自己不滿意的領導,說我不行,哼,你自己來試試。一句簡單的牢騷,就把不合格的領導說得體無完膚。可是沒有人敢說文校長的教學不行。
史靜常常在文校長身上見到文建國的影子,他兄弟倆有許多共同之處,最主要的就是為人低調,做事高調。但在個性上,兄長更耿直一點,兄弟則偏中庸一點。孰是孰非,不好一概而論。她與建國是老同學,見了面有一種自然的親近——可惜的是,在風華正茂的年齡段,他們沒有交集。她把這種親近也傳遞給了文校長。
文校長和史靜竊竊私語,達老板的飯局給了他們絕好的交流機會。懷祺還把目前建國家庭生活的處境說了個大概,讓史靜內心一時難以平息。文校長平時並不是一個多話的人,他在史靜面前卻總是忍不住要說說建國。他說者有意,他希望听者有心。
史靜從文校長的臉上看不出他說文建國的意思。難道人家順便說說也不行麼?
好在史靜還願意听,听完了,內心還有一絲絲起伏。當天飯局結束回家,她想的全是文建國的事情。
史靜新學期任高一(3)班班主任。學校領導班子內部明確了高一(3)班是所謂的“火箭班”,三年以後,能放幾顆衛星,就看史靜老師的本領了,史靜感覺到了前所未有的壓力。
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的,班級序號開始打亂使用,把最好的安排在中間序號,既不是(1)班,也不是(8)班。似乎僅僅是一個常常序號。沒有重點與非重點之分。掩人耳目,混淆視听?沒有人可以說得清,反正就這麼做了。
相當多的學生家長還是打听到了,真正的好班、快班是哪一個班。不管是順著,倒著,還是間雜著,反正沒有不透風的牆。對專心打洞的人,沒有打不了的洞。
史靜在江中是第一次做班主任,但她教育培養達鵬的事跡,已經成為江中的傳奇。大家都說她是教育教學雙豐收,因為達鵬學習成績的提高絕不僅僅是成績上的提高,而應該說,首先是教育的豐碩成果。否則的話,學生不想學,老師的教學水平再高也沒有用。關于可能的“師生戀”早已成為無稽之談。
今年的“市優”、“省優”指標,非史靜莫屬。史靜堅決不要。她不想成為公眾人物,更不願意披紅掛綠地上台領獎。再說了高級已經有了,把“優秀”讓給需要“優秀”的老師,可以幫助別人解決實際問題多好。
她提名達鵬的班主任應該“市優”或“省優”,我只是在英語教學上做了該做的事。達鵬同學的全面成長,班主任功不可沒。
班主任榮獲“省優”後,來年破格晉升了高級教師。
史靜老師教育教學的實績傳到了家長耳朵里,那才真正引起了哄動。大家慕名而來,進了江中還不行,還要進史靜的班,才真正進入保險箱。有的家長認定她就是“潛力股”,想想看吧,第一個三年就有如此驕人的成績,那麼第二個三年,將會更加輝煌。信不信由你,反正我信。
我的小孩只認史老師做班主任了。說這種話的人,不是當領導的,就是做老板的。他們給孩子選班主任志在必得。
多數家長認為,上好學校不如找個好老師,有個好學校,再遇上好老師,好比孩子投胎,投進了一個好人家,不但長相上乘,經濟條件上乘,父母知書識禮,情商智商也上乘。
多數家長沒有把握欽點班主任,只能泛泛而談。有的家長,孩子正讀小學或者初中就開始算計了,等他或她讀高中的時候,江中高一的班主任應該輪到某某或某某某了。更多的家長未雨綢繆,為了孩子,他們早計劃早打算,通盤考慮,防止“萬一”。即使沒有史靜,也要找個史靜第二。
孫書記卸任校長的前一年,就將當年學生分班的事情交給了文副校長,讓他全權負責,自己則相對超脫。
孫校長的想法很開明,這個學校遲早要交給文校長;分班的事是個得罪人的活,有一個人感謝,就有三個人罵娘;文校長的脾氣耿直,場面上一些有頭有臉的人,知道他不太好打交道,就會主動知難而退;真是我老孫想解決的,文校長不會有二話的,退避二線是樂得清閑。
文副校長本不願接這個燙山芋,他笑罵孫校長“老奸巨滑”。說這麼重要的事情,沒有一個一把手不親自抓在手上,哪個不是害怕大權旁落?你倒好,把我推在前面,你知道前面是坑,讓我先走。
孫校長安慰他,我這一把手的位子明年就是你的了,現在你擋在一線,萬一有擺不平的,跟我還有一個商量的余地。多好!再說一句小心眼子的話,我又不指望通過分班撈到什麼好處,做個人情什麼的。你懂的!
孫校長把話說到這等份上,可謂知心、知己到家了,文校長也就不再推辭。
文校長知道分班是令校長頭疼的事,既然孫校長信任他,他就要把事情做得漂亮。他不聲不響,快刀斬亂麻。在教育局拿回高一新生名單的當天,連夜將分班工作完成,第二天早晨向孫校長匯報。
孫校長手上有兩個上面來的名單,趕緊讓文校長悄悄作了調整。他很欣賞文校長的做事風格,同意立馬公布。同時讓文校長組織高三新老班主任外出旅游,明天出發。
文校長第一次分班就放了一個響炮仗,沒有人能夠意識到當天夜里文校長把班分好,第二天上午公布于眾。
有誰有膽量調整已經公布的名單?孫校長表示,反正我不敢,誰有膽量,誰調整。
第二年文校長主政後,再用同樣的“伎倆”就難以過關了,新生名單還沒有到手,打招呼的名單就已經幾十個了。他感嘆,這個一把手確實不好做啊!這是後話了。
人怕出名,豬怕壯。新高一報到的當天,就有幾個人私下里找到史老師,希望自己的孩子從讀高一的第一天開始,就能得到史老師的課後輔導,希望能夠像達鵬一樣。人家用的是“課後輔導”,自覺地回避了“家教”這一敏感的措辭。
史靜內心很反感,我只不過是看在孫校長的面子上,在達鵬身上花費了一些業余時間,如今卻沒完沒了了?她不好意思當面回絕,只是一味地推著,拖著,搪塞著。好讓對方自覺無趣,主動放棄。
還真不要說,史老師笑著的時候,是美麗動人的,等她一旦有了不滿意的情緒,那情緒立馬就在臉面上有了反應,讓人看上去就不怎麼舒服了。笑,還是笑的,但那笑,笑得勉強,笑得難看,笑得讓人不舒服。
按照她的想法,不舒服才好呢,又不是我請你們來的。不來最好。本來一心一意要請她“課後輔導”的家長少了一半,還有一半家長采取迂回戰術,動用方方面面的關系,分別找到了孫書記、文校長、文建國,還有一位家長居然找到了當年文工團的斐老師。
前三人了解“家教”行情,也了解史靜為人,與她談的時候,都覺得虧欠了史靜什麼,並主動表示下不為例。史靜也不多言,收了就收了唄。這三個人介紹的,一個也不能推。
史靜的第一任校長董校長卻從不找她的麻煩。
斐老師則大大咧咧,以曾經的老師自居,你史老師不收也得收,何況帶一個家教也不會讓你吃虧,家教費從優。
史靜與她是秀才遇到兵,有理說不清。跟她解釋,她不听。最後是史靜幾乎是擺著臉孔與她攤牌了,唯一的一個,以後你再多事,可不要怪我史某翻臉不認人。
斐老師見她答應下來了,可就不再听她以後不以後的話了。兩人共敘友誼,說了文工團里的許多家長里短,許多奇聞異事。知道她至今未婚,又是一番感慨,並承諾,有適合的男同胞,一定一定第一個介紹給你,肥水不流外人田。
斐老師的話俗得不可再俗,史靜甚至感到惡心。她真的擔心,流到她這里來的水“油得發膩”。她平時最怕與這類大媽式的人物扯淡,于是就草草打發走了斐老師。
斐老師人走了,話語還在。“適合的男同胞”好像呼之欲出,“適合的男同胞”又在哪里?說自己不想,那也是扯淡,除非自己不正常。七情六欲自己一樣也不少,只是不願意委屈了自己,將就著把自己送給人家;或者反過來說,白白地接受一個自己並不愛的男人。
年輕時,幻想著白馬王子;不再年輕時,夢想鑽石王老五;現在這一把年紀了,已經沒有了奢侈的夢幻,但不知道從何時開始的,平添上一個有關文建國的念想。
文懷祺不動聲色地給她灌輸了不少文建國目前的情況。她很現實地把一句詩悄悄地給改成了,“恨不相逢未‘娶’時”。
文校長時常將文建國的情況主動向她“通報”,也許他發現史靜願意多多了解一些建國的情況,可她從不主動打听。
見到文建國的時候,她沒有驚喜,沒有羞澀,也沒有不安。真的是“曾經滄海”了?不是。無論是文懷祺有意無意地提起文建國,還是她與文建國的不期而遇,一轉身,她總要慢慢回味,對每一句話,對每一個眼神。她希望能夠從他兄弟倆那里第一時間獲得相關信息,也讓自己不至于太被動了。可她一直沒有獲取到可以讓她采取主動的蛛絲馬跡。
史靜第三次申報中學高級教師職務的時候風平浪靜,等批復到手的時候,史靜心如止水,好像餓了吃飯,困了睡覺一樣自然。有同事向她表示祝賀,她只是淡淡一笑,說聲謝謝。雙方都是禮節性的寒喧。按照史靜的個性,第二次沒有成功,她就可以到市教育局咨詢,甚至質詢。但她知道,最後總歸由學校處理,那無疑就是給孫校長、文校長添堵了。
不看僧面看佛面,中國的各級官員無不喜歡“良民”,孫校長和文校長亦然。他們能夠在權力範圍內為民作主已經是相當的好官了,但要讓他們為“刁民”說話,除非是做好了回家賣紅薯的準備。這,是常識。史靜不但原諒他們,而且同情、體諒他們,當官也不容易呢。
她的確是這麼想的,後來有了機會,她就把這一想法說與孫校長和文校長听。文校長贊賞她,說她說的尖銳,一針見血,符合事實。孫校長賣老資格,說她講話刻薄,不怪至今找不到婆家。
史靜听了也不氣惱,矜持一笑,說,知我者,孫校長也。謝謝孫校長的逆耳忠言。
孫校長又說,你怎麼就一點不著急呢!
史靜說,怎麼個著急法?是上街搶,還是身上貼個廣告?再特別注明︰江中孫校長指示。
孫校長和她一起哈哈大笑。
劉二,不,這里應該是劉強東先生了,使用尊稱是必須的。劉強東的出現,給我的家庭和曉霞的事業帶來了變化。好事,壞事?我難以作出表達。——文建國寫作筆記摘錄
文建國罵廖進軍,罵葛一 罵得痛快。進軍和一 對建國的罵,口服心服。罵歸罵,文建國內心對他倆又不得不佩服,敢愛,愛得真;敢恨,恨得切。他倆活得瀟灑,活得一個“真我”,一個“本我”。
文建國自己活得很累,他沒有勇氣真實地表達自己的真愛或真恨,總是要考慮他人,考慮社會。也許我這一輩子是做不到像進軍和一 那樣想愛就愛,該恨就恨的——他想。
在文婕上學的問題上,建國與曉霞發生過一次小小的爭執,無非是究竟應該讓女兒在哪邊讀書。
曉霞的理由很簡單,我已經在縣城工作,有領導干部的宿舍,生活設施齊備,還有車子——“這些條件你不具備”的話省略了——我母親願意隨我住縣城,文婕跟著我可以享受全縣最好的小學教育資源。
建國沒有一條理由可以反駁,最後只好讓步。
付曉霞已經調任到縣城,擔任江陽縣鄉鎮工業局第一任局長。
鄉鎮工業正如雨後春筍,充滿著勃勃生機的發展時機。現在全縣人民都知道付曉霞是位女強人,全縣最年輕的局長、全縣唯一的女性局長(副的不算,群團組織不算)。當別的主管局局長發愁拿什麼錢,買什麼車子的時候,她的車子已經換到第二部了,而且不是財政花的錢。財政目前還沒有這個預算,如果財政撥款,那就得所有一把手局長一視同仁了。
有時候縣領導需要車子辦事竟也向她借,她是來者不拒,寧願自己騎自行車,也要把車子讓出。自己機關的職工家里有紅白喜事,她直接讓司機將車子開走。如此一來,僅僅在用車問題上,她就得到上上下下的一致好評。
可是頭疼的事還是來了。“江陽家紡”在經過原始積累發展以後,因為經營不善,已經負債累累。她本家付總經理經不住債主的日夜追討,潛逃在外,下落不明。
“江陽家紡”是她任公社黨委書記時樹立的全縣明星企業,現在她調任了,而調任的崗位正是全縣鄉鎮工業的“總教頭”。追根溯源,她擺脫不了干系。
你當初是怎麼把它樹起來的,里面有沒有貓膩?有多少?不說說清楚,就夠你喝一壺的了;你是靠“江陽家紡”起家的,“江陽家紡”不行了,你還行嗎?你還有資格對別人家指手畫腳嗎?
工作上的事情一煩惱,就影響到家庭生活。原本兩地分居,感情就有微妙的變化,加之關于孩子的教育,她與建國總是話不投機,自然而然地對與建國的相聚就沒了興趣。特別是每每想起在建國家看到的那個什麼史老師,更是平添出些許剪不斷理還亂的酸楚。
那是我親眼看到的。她以一個女人的敏感在推測,我雖然沒有看到什麼,那麼我看不到的會有什麼?他們是同行,是鄰居,是同學,他們肯定有共同語言。對讀書人來說,共同語言往往是愛情的載體,甚至就是生命的載體。而且那城里的女人就是水靈,那高跟鞋,那身條,那得體的服裝,我肯定穿不出那種感覺。
與史靜一比較,她時常會無端地自卑自賤起來。她最害怕的就是什麼時間與建國不期而遇,而他的身邊有史老師,或者有一個像史老師那樣的女人。
有一天,付曉霞突然收到團結公社轉來的一封信,信封上寫著江陽縣團結公社付曉霞同志親啟,信是電腦打印的,落款上用鋼筆簽署著“一個熱愛故土的農民”。鋼筆字寫得端正,不夠老練。信里表示,願意回家鄉投資,為父老鄉親做一點事,如果有興趣,可以回電雲雲。
曉霞不知對方何許人也,但她正在焦頭爛額之際,特別是“江陽家紡”瀕臨破產。一個鄉鎮企業破產並不是什麼大事,可大家一致認為“江陽家紡”與她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系,她自己也認為這是無法撇清的。在這個問題上,她屬于越描越黑的主兒,別人怎麼說都不要緊,唯有她必須免開尊口。要想解決問題,只有讓“江陽家紡”起死回生。讓事實說話,讓實績說話。
按照對方提供的電話號碼,付局長親自撥通了電話,听口吻,對方似乎知道是付曉霞的電話,只是對方仍然稱她為書記,而不是局長。對方雖然是普通話,但拖著江陽口音,甚至就是付家村方言的尾音,付曉霞自然不知道對方何許人也。
付局長表示,歡迎您能夠到江陽來投資,並且告訴對方,自己現在的身份。對方也許話說多了,就不完全是普通話了,一會兒普通話,一會兒粵語,一會兒又冒出江陽的方言。曉霞听到的江陽方言已經不夠純正了,但既然是江陽方言的口音,那就感到很親切,但實在想不起對方究竟是什麼人。對方問她投資的方向,可行性,所需資金缺口等等。曉霞都一一作了回答,好像病人看醫生,應該讓醫生如實了解病情,並寄希望醫生能夠盡快地拿出有效藥方。
等付曉霞放下電話才責怪自己太大意,怎麼對方是什麼單位,叫什麼名字一樣也沒有問?不是沒有問,而是沒有容得自己問清楚,對方就轉移了話題。自己顯然是擔心失去什麼,對對方的問題,是有問必答。完全是被動地應付,讓對方牽著鼻子走了。很像後來好多詐騙案件中的橋段,因為想發財,總希望天上掉下餡餅,要帳號給帳號,要密碼給密碼。自己的信息全被對方套走了,還不知道對方何許人也。
她責怪自己的無能。天上掉餡餅是不可能的,但機會來了,自己把握不住,則是不可原諒的。好在電話號碼還在,明天還可以繼續。她一再告誡自己,機不可失,時不再來。
第二天,她在同一時間又撥通了電話,對方電話一接通,就已經改口稱她為付局長了。她感到欣慰。對方告知第三天下午三點在江陽縣鄉鎮工業局門口見面,不見不散。拜拜!等她還想說點什麼的時候,電話里已經是嘟嘟嘟的鳴叫聲了。
說實話,她不認同對方的作派,怎麼話還沒有說完,就拜拜,就掛斷電話了?搞得神秘兮兮的。她不知道這是對方專門為她設計的留言。但自己有求于人,不要說電話里不禮貌了,只要能解決問題,讓我磕頭也行。
第三天下午三點差五分,付局長帶著秘書站在局機關大門口,沒有兩分鐘,一部省城牌號的商務車駛入她的視線,在離她只有一米遠的距離時,緩緩停下。副駕駛座位上下來一位戴著寬邊墨鏡穿西裝的年輕人,風度翩翩,一表人才。說他年輕,是因為當他拉開車廂門後,車上下來一位長者。年輕人一只手自然地托了一把,另一只手則擋住車廂門的上沿。
付曉霞好生奇怪,這兩個人都似曾相識。她看著人家朝自己走來,只好迎上前去。
年輕人向長者介紹,這位是付局長;再向付局長介紹長者,這位是付老板。說著,他就遞上一張長者的名片。
付曉霞看名片︰“香港•江陽投資發展基金會董事長付祖仁”。付祖仁,天啊,他是我家老叔,名片上還有“江陽”二字呢。
“老叔,您老人家好!您老人家離開付家村的時候,我才10歲。我是後來听我爸提起過您。我今年都已經40啦。”
“你好,你好,曉霞姑娘,你爸爸可好?”付祖仁給曉霞一個擁抱,用純粹的付家村土話說。
“鄉音未改鬢毛衰。”年輕人插話說,“付書記,付局長,付曉霞同志,也不跟我握個手?”
“你?”付曉霞看著他,越看越像個人,可心里沒底,怎麼會呢?
“劉強東!”劉強東摘下墨鏡,伸出手。
“真的是你?劉……劉強東?”付曉霞認出他來,差點叫不出名字了。十年沒有見面,十年沒有叫過這個曾經令人討厭的名字了。
“你這十年泥牛入海,今天刮目相看了。”她握著他的手,有點興奮。難怪電話里听到的聲音非常非常的熟悉。
“沒想到吧?我現在是付董事長的秘書。”他在曉霞面前不再拘束,也不隨意,而是很得體很禮貌,自然而然地產生出一種氣場,讓付曉霞自然而然地對他產生出好感,好像過去的事——過去也沒有什麼事,根本就不存在,他只是今天剛剛認識的一位企業家老板的秘書。
付董事長已經听說過劉強東與付曉霞的故事,那是小孩子辦家家的故事,想想從前的事情,一定挺滑稽的。他剛剛露出舒心的微笑,卻又突然收斂起來,他想到自己的女兒,自己的姑娘如果像曉霞這樣健康快樂地生活著,那應該是一種怎樣的幸福啊?工作上有再多的煩惱也不叫煩惱。
晚宴設在付董事長下榻的賓館,說好是付曉霞請客的,東道主嘛,結果是劉強東悄悄埋單了。曉霞很感動,這小子真的今非昔比了。不是因為他掏了錢而感動,而是他的一舉手一投足之間沒有了過去的市儈習氣,或者說,是那種鄉村二流子的秉性了。幸虧過去自己只叫他劉強東,沒有叫過劉二。付曉霞反正心里踏實。
晚宴後付老板需要早點休息就回房間了,劉強東顯然意猶未盡,邀請付局長喝茶,付曉霞也想知道劉強東的現狀和付老板的情況。她相信劉強東是可以跟她說實話的。為什麼相信呢?就憑直覺吧。
劉強東為曉霞點了一壺紅茶,自己則要了一瓶紅酒,剛才的晚宴沒有盡興,雙方客氣,主要還是付老板不喝酒。
“怎麼樣,先介紹介紹付老板的情況?”付曉霞剛一落座就迫不及待了。
劉強東先笑了,問︰“為什麼不先問問我的情況,這麼些年沒有見面,也不關心關心我?你就相信我介紹老板的情況是真實可信的?”
“我相信你。”付曉霞憑直覺認為劉強東是一個值得信任的人,因為當初即使他是劉二的時候,除了調皮搗蛋,也實在找不出他有什麼劣跡。
劉強東問︰“憑什麼相信我?”
“憑我對你的了解。”付曉霞直截了當地回答。
“那你說說看我是一個什麼樣的人?我最看重你對我的評價。”劉強東眼楮盯著付曉霞說。
“你啊,人不壞,但以前總是吊兒郎當的,給人有不著邊際的印象。”付曉霞說,“像個二流子。”
“那現在呢?”劉強東緊追不舍。
“現在自然不一樣了。”付曉霞回答自然。
“是嗎?環境育人呢。說來也怪你,不給我提供一個良好的環境。你看我家老板人多好。”劉強東顯然不把自己當外人了。
“說吧,就說說你家老板。至于你自己嘛,我不讓你說,你也會說的。是吧?”付曉霞也沒有把他當外人。
“呵呵,繞來繞去,又被你繞住了。知我者,付曉霞也。我在你面前怎麼總是抬不起頭來呢?”
“這就叫一物降一物。”
“好吧,班長大人。這十年我有好多話想對你說,怎麼一見面就完全被你牽著鼻子走了。”他猛地喝了一大口紅酒,好像很無奈,也很開心,也好像是給自己打氣。
我家老板——付祖仁董事長那年家里窮得揭不開鍋蓋了,沒有辦法,就悄悄外出流浪。他這一跑,竟然跑出了邊境線,過了深圳河,到了香港。可憐他到處打工,終于有一天被一位大老板看中,後來事業發展,娶妻生子,令人遺憾的是妻子早逝,而唯一的女兒又發生了車禍,下肢癱瘓。
劉強東慢慢地喝下小半杯紅酒,好似在撫慰心靈深處被無情歲月長期折磨形成的皺褶。他說的是付董事長,但他將自己的感慨攙兌進去了。
付曉霞被他的情緒感染著,主動斟了一點紅酒敬劉強東。
她想,付老板的故事決不是劉強東敘述的那麼簡單。三十年了,村上的人已經很少想到老叔,以後有時間再慢慢談吧,今天可以從簡從略。她看著劉強東,希望听听劉強東的故事了,當年為什麼出走,這十年是怎麼生活的,現在生活得如何?
“說說你的想法吧,需要我們進行什麼樣的投資?”劉強東已經跟她談工作了,她低估了他的思想境界。
“哦,”付曉霞回過神來,有點不好意思。她說︰“不著急,今天你也辛苦了,早點休息。不過,如果你願意的話,我想听听你的故事。”
付曉霞是性情中人,今天不搞個水落石出,睡覺也困難。她給劉強東斟酒,憑她對劉強東的了解,他肯定會說的。
今天的劉強東已經不完全是她了解的那個劉強東了。他說,明天一大早,我要向付董匯報,如果有文字材料更好。主要是投資金額,投資方向,投資效益,以及你們的政策待遇,提供的條件等等。
以前,十年前,一直是曉霞說東,劉強東不敢說西的。今天,剛才,劉強東無意之中拿捏了一下付曉霞,付曉霞說東,劉強東說西。對劉強東,對付曉霞這都是破天荒的事兒。
劉強東發現她微微一怔,隨即端杯喝水了。他覺得對不起她了,她急于知道我的故事,不正是說明我在她心中的位置嗎?不行,得趕緊彌補。他站起來斟酒,說,今天我打算和你聊個通宵,十年了,我一直想和你說說話,掏心掏肺地說說話,今天總算有機會了。行嗎?
付曉霞意識到剛才的失態,而且自己的失態居然還他被發現了。他發現了,居然又來主動彌補?真不能小瞧他了!
她笑笑說︰“也行,先把大事談好,也讓我定定心。然後听你說故事。劉秘書!”付曉霞找到台階自己下了。
最後一聲稱呼,逗得劉強東哈哈大笑。他感受到自己被付曉霞叫了一聲“劉秘書”,才真的得以重生了。好像讓他重生的人,不是付老板,而是付曉霞。就是自己原先單相思,一味追求的姑娘。他好像不放心,一本正經地問付曉霞,我真的就是“劉秘書”了?
付曉霞被他的幽默逗笑了。
付曉霞開始講述她目前的困難,不僅僅是一個企業的倒閉問題,而是關系到她的聲譽和前途。如果你和付老板能夠投資,讓“江陽家紡”起死回生,就是解決了我的燃眉之急;如果再在縣里考察考察,可以有其他什麼重點項目投資,那就更好,我保證你們在江陽有更好的效益,更好的發展,我們雙贏。
如今內地的經濟發展如火如荼,發愁的是缺少資金,只要有客商來投資,當地政府將提供一切可能的優惠條件,並全力做好服務。
劉強東一邊听,一邊記錄點什麼,還不時地問話。
付曉霞說完了,劉強東也交底了,“江陽家紡”我拍板了,因為它所需資金在我的權力範圍,而且我估計付老板不會反對的。至于其他方面的投資,等我們考察結束的時候由董事長拍板。你看如何?
付曉霞听了他的第一句話就已經將懸著的一顆心放下了,至于第二層意思,如果成功的話,只要有一點動作,有一個項目立項,她就是立大功了。
她請服務生再上一瓶紅酒,再上點點心,兩杯咖啡。晚宴時因為有長輩在,又是第一次見面,她根本沒有吃好喝好。
劉強東拿出合同書,在上面填寫了一些具體事項和數字後,遞給付曉霞。
“嘿,你們辦事效率真不簡單,這就成了?”付曉霞興奮無比,說話的聲音里有了一點顫音。
“成了,等你們明天蓋章簽字就具有法律效用了。”他說得輕描淡寫,根本不叫什麼事兒。付曉霞卻是如釋重負,精神煥發。
劉強東抽出一支“三五”香煙,問︰“我可以抽一支嗎?”
“當然。”付曉霞明顯又是一怔,她以為對方是有意調侃,“抽煙還要征求意見嗎?”
“當然,特別是有女士在場的時候。”劉強東點火,說。
“看來你這十年一直生活在文明社會,回到江陽你會後悔的。”付曉霞不得不全面正視劉強東了。
劉強東很想說,為了你,我不會後悔,但那樣一說,顯然是既唐突,又曖昧了。他很認真地說︰“不會,像我這種吊兒郎當的野蠻人都可以變得文明一點了,像你們這些原來就是文明的人,就會更加文明。”
“是諷刺?”付曉霞相信他說的話,但還是忍不住問了一句。
“不,是奉承,是真心實意的奉承。”劉強東不無幽默地說。
“好一個劉強東,現在說話滴水不漏了。你文明程度是全方位的提高,以後我干部職工的培訓,請你來上一課怎麼樣?”
“此話當真?”劉強東的喜悅之情溢于言表。
“一言為定。”付曉霞舉舉酒杯以示拍板了,她又記掛起劉二的故事,不依不饒地說,“那就說說你是如何從‘野蠻人’轉變為‘文明人’的吧?”剛才正好有了切入點。
“真要我講?”劉強東明知故問。他早就想講了。
“當然!”付曉霞好像掌握了主動。
“我講的如果得罪了你,你可不要罵我噢?”劉強東好像又回到了劉二時代,但有所不同的是,他現在說這話,充滿了底氣,是很認真地調侃。
付曉霞用手上的杯子主動朝他的杯子靠了靠,發出清脆的撞擊聲,悅耳動听。好像是說,開始吧。但她還是補充了一句“姜太公在此,百無禁忌”。
她又有了與“劉二”同時代的感覺,她是班長,是劉二的同桌,劉二只是一個人見人厭的調皮大王,或者就是一個徹頭徹尾的無賴。
“我借用兩句並不十分恰當的古詩開頭?‘風蕭蕭兮易水寒,壯士一去兮不復還。’當然,那時我不懂,也不知道荊軻的《易水歌》。我當時想的,只是我可能不會回來了。永遠。”劉強東面露傷感,仿佛回到了十年前那個令人悲痛欲絕的夜晚,還有斷指明志的悲壯。
他停了停,看了看付曉霞的反應,也是在給自己鼓鼓勇氣。他真的十分在乎付曉霞的感覺,如果她不願意听,劉強東就不會再繼續講了。還好,付曉霞面帶微笑,神態里有期待,沒有一丁點兒的嘲弄譏笑。
付曉霞還是朝他抬了抬下頜,意思是鼓勵他說下去。
“我愛你,也恨你。”劉強東用極其平淡的語調說。但他看到付曉霞還是有了一點不自然的反應。
付曉霞確實也是一驚,沒有想到他說話如此直白。話,是自己要他說的,劉強東果真說了,她又有點受不了了。這個劉強東啊,劉強東!她內心感嘆。這一感嘆,無褒無貶。但他已經不是原來的無賴,這是絕對的。他今天是什麼?
劉強東直抒胸臆,既然已經開口了,何不一吐為快,憋在心里多少年了?“我恨文建國老師,也尊重他。”劉強東又說,說得很真誠。
付曉霞努力控制自己的情緒,他這種直率,有點不像話了。這要是放在十年前的話,借他十個膽,他也不敢說。但她盡量放下自己的身架,是自己“百無禁忌”有言在先的。想到這里,付曉霞終于露出了還算得體的笑容。無論你是劉強東,還是劉二?我反正就是付曉霞。
劉二出走的時候不知高漸離擊築,荊軻和而歌曰︰“風蕭蕭兮易水寒,壯士一去兮不復還。”當他成為劉強東,衣錦還鄉的時候,他不但會吟誦這首短歌,而他回憶往事的時候,正是從這首短歌開始的。 ——文建國寫作筆記摘錄
那個晚上劉二用鐮刀自殘小拇指以後,發了毒誓,不混出個人模狗樣的,死無葬身之地。
他將左手殘缺的小拇指伸給付曉霞看,有驕傲,有酸楚。
付曉霞心里一驚,有點悲涼。她徹底原諒了劉強東有點不像話了的直率。可想而知,當年的劉強東是何等絕望,而他居然勇于“斷腕”,可見他還是一個血性男兒。
劉二乘著夜色離開了讓他無法抬頭的付家村。他剛剛出了家門,又轉身返回,翻出一個鉛筆盒子揣在懷里。從此,他就一直隨身攜帶著那個鉛筆盒子。
劉二一路往南。怎麼走,到哪去?他統統沒有考慮,他只是听說目前南方是個發財的好去處,並不知道去了怎樣才可以發財。一切隨緣。他相信緣分。否則,他又有什麼辦法呢?
三個月以後,他流落在廣州街頭。在一個高檔小區的小馬路上,一位眉慈目善的長者推著一部輪椅緩緩前行,看樣子是散步的。輪椅上坐著一位姑娘,身材縴弱,腿上蓋著素雅色彩的浴巾。不遠處有一個老媽子和他們始終保持著一定的距離。
劉二坐在地上,靠著一處牆拐角似乎已經睡著了。他身旁放著一只書包,壓著一張皺巴巴的“告示”,上面寫著︰劉某某,江南江陽縣人,遇挫,流落廣州。懇請恩賜。謝謝!
說來也是事巧,這位長者居然也是江南江陽縣人,還是付家村人。他看看劉某某,親切感油然而生,他用家鄉話發問,小伙子,醒醒,你是江陽縣哪塊人?
劉二猛然睜開眼楮,其實他並沒有真的睡著,就是閉目養神,听到家鄉口音,很是親切,一下子就來了精神,起身,笑逐顏開,您老人家是……
我是江陽付家村人,姓付,名祖仁。你就叫我付大大吧。請問你是……
我就是付家村的呀,劉二起身,說,我,我叫劉,劉強東。他差點說出劉二的諢名。
付大大看看劉強東,身材高挑,蓬頭垢面,衣衫不整,一件露出棉絮的破棉襖,敞胸露懷,但可以看出他膚色的底子,還是比較白淨的,他的眼神還是挺有靈性的。
“小老鄉遇到困難了?走,跟我走吧?老鄉見老鄉,兩眼淚汪汪。我家不遠。”付大大向旁邊指了指。
劉二搓搓手,還在棉襖袖子的內側抹了抹,就接過輪椅的把手,跟著付大大往回頭走。
一個大男人手腳這麼勤快,說話之間就接過了輪椅。這讓付大大很是滿意。
劉二跟著付大大進入了一個偌大的庭院,眼前是一棟別墅,有成蔭的綠樹,有似錦的繁花。
劉二饑腸轆轆的,沒有心思欣賞什麼,這時候如果能夠飽餐一頓,他就感恩戴德了,至于其他的什麼,他還沒有心思想。
付大大可能忘記了他的身份,和他坐在一個全部用竹材搭建的亭子里,跟他拉家常,不免就多問了幾句。
劉二有點不耐煩了,心想我要吃沒得吃,要喝沒得喝,你還在跟我扯淡,你想要跟我怎麼樣?有道是,赤腳的不怕穿鞋的。我要的是填飽肚子,其他免談。
剛才他坐在路邊,可以說是養精蓄力,以逸待勞。被您老人家一招呼,如果不是听見家鄉話,我眼楮也懶得睜。我此刻是眼冒金星,連說話的力氣也沒有,您老人家卻盡在這里跟我扯淡?
他按奈不住饑餓的折磨,特別是當他進入這麼幽雅的庭院,看到這麼豪華的別墅,想吃的欲望就再也控制不了了。他拍拍肚子,指指嘴巴。
付大大看懂了他的啞語,連忙招呼,對不起,對不起。是我的不是。他喊了一聲,關照了兩句。有佣人送來了點心,牛奶,果汁,紅茶。付大大讓他自己慢慢吃,全部報銷掉。他起身回避了。
劉二已經三個月沒有吃過一頓飽飯,今天偶然遇上了老鄉,遇上一個有錢的老鄉,真正是喜從天降。
他不管三七二十一,狼吞虎咽,一盤子點心,一杯牛奶,一杯果汁,轉眼間就不知了去向。他後悔,今生今世是第一次喝牛奶,牛奶是什麼味道呢?他還沒有感覺,就沒了。等付大大轉身再坐下時,他捧著半杯紅茶在那兒發痴了。他吃得太多了,因為吃了上頓,不知道有沒有下頓。付大大給飯給我吃,還說對不起。我可沒有這等好心情。
付大大理解,一個大男人淪落到要飯的地步,那這個人已經承受了多大的心理和生理壓力?
他問劉強東,是否願意留下來?劉二問,留下來干什麼?
付大大說︰“你先留下來半個月,在家里隨便做點什麼事,適應適應環境。半個月以後,你想回老家,我代你買火車票。你願意留下來的話,我們再議。我不想看到我的小老鄉流浪街頭,我希望我的小老鄉能夠幫我做點力所能及的事情。”說完,他掏出三百元,又說,“你如果堅決要走的話,我決不攔你,這三百元是送給你的路費。”
劉二長這麼大,還沒有一次性地看過三百塊錢,知道遇上好人,遇上有錢人了。看來有戲唱了。我出來不就是想出人頭地,混出個名堂的嗎?拿上三百元回家?滿打滿算,可以混上一年,以後呢?沒門!他摸摸缺了一塊的小拇指,好像想起了自己曾經的賭咒發誓,想起了小拇指曾經的疼痛。
他站起來,向付大大鞠躬,說︰“付大大,感謝您的收留之恩!我先留下來。您看看我適合做些什麼。您讓我做什麼,我就做什麼。”
“好!一言為定。”付大大听了劉二的甜言蜜語,顯然很高興,說,“為你準備了房間,你先去洗澡。今天早點休息,我們明天再談。”
付大大坐上一輛豪華轎車出門去了。
劉二吃飽,洗淨,已經三個月了,今天才算可以實實在在地睡一覺了。想到睡覺,瞌睡就來了,一覺醒來,天空已經麻麻亮,他伸展伸展腰肢,翻身又睡,這一睡,他就睡到異想天開了。
劉強東終于回到了付家村,是的,是劉強東,再也沒有人喊他劉二了。凡是喊他劉二的人,那人才叫“二”呢。他西裝革履,手上拎著公文包,從小轎車——就像天黑之前付大大坐的豪華小車一樣——上下來,全村的人都來圍觀。看他的車子,更是看他的人。他在人群中四處張望,希望看到付曉霞,可是總找不到。一著急,他就喊起來了,付曉霞,付曉霞!結果是自己給自己喊醒了。
太陽光線已經進了房間,原來是一場大頭夢,還是春夢呢。他不懂得這個夢做得吉利不吉利,反正現在他精神抖擻,看看四周,牆壁上只有一幅美女油畫。油畫上的美女煞是水靈,光著上身,捧著一只水罐,眼楮正盯著自己望呢。
劉二出現在餐廳的時候,不能說是閃亮登場,但在付大大看來,也是一個蠻有精神的小伙子。他穿得一身光亮,衣服是付大大讓女佣臨時在家里翻出來的,雖然不完全合身,倒也顯得居家過日子的隨意。原來那個挺神氣的劉二還有點拘謹,正是這種拘謹,讓付大大又對他增加了幾分好感。
餐廳里還有一個人盯著他看,看得他有點驚慌。看他的人是位姑娘,就是昨天坐在輪椅上的那位姑娘。
姑娘是付大大的女兒,大名付瑩瑩。她仍然坐在輪椅上。她的確在打量著劉強東。劉強東身高1.8米左右,身體偏瘦,也是,窮困潦倒到乞討的地步,怎麼可能胖呢?再看看他的臉模子,清清爽爽,眉目清秀,雖然他總是低眉順眼的,可她還是在某個瞬間,捕捉到他那副大眼楮里閃爍出欲蓋彌彰的靈氣。她露出些許笑意,突然就發現劉強東竟然也笑了,可見這家伙是何等的機靈。
昨天晚上,父親與付瑩瑩進行了一次長談,話題本身是較長時間里存在的,但談話自然是由于劉強東的出現而引發的。
父親說,這小子看得還順眼,先留下來再說。他對女兒說,你幫我把關,可能的話,調教調教。只要他願意,今後我們付家就靠他支撐門面了。父親的話說得夠直率的了。付瑩瑩能夠理解。
付瑩瑩的母親早逝,付祖仁雖然事業興旺,只可惜家里沒有接班人。付瑩瑩今年二十有四,獨生女,在她大學畢業的那一年,遭遇車禍,下肢癱瘓,肇事者逃之夭夭。
父女倆相依為命。付瑩瑩希望父親找個女人,乘著年齡還不算太大,給自己添一個弟弟,或者妹妹,將來自己也好有一個伴。父親則希望能有一個好男人看上付瑩瑩,上門為婿,托付終身,否則自己是死不瞑目。
圍著付祖仁轉的女人自然不少,即使有個癱瘓的女兒,人家也不嫌棄,也信誓旦旦地保證,你的女兒就是我的女兒。嘴巴子太甜,付祖仁不相信。也有遇到老實巴交的中年婦女,付祖仁也相信對方善良、能干,可他無法生成出一點點男女之間的那種感覺,想想整天有個不相干的女人在身邊晃悠,他就渾身泛起雞皮疙瘩,也只得作罷。
他現在唯一想做的是讓女兒有一個稱心如意的伴侶,只待自己百年以後,女兒好有倚靠。如果再能生下一男半女,好歹也是有了付家的香火。
付祖仁、付瑩瑩和劉強東三個人相視一笑,上桌就餐。
站在旁邊的吳阿姨,就是昨天傍晚不遠不近跟著輪椅的那一位,心里開始嘀咕,怎麼昨天傍晚才撿到的一個流浪漢,今天就上桌了?這個老太爺怕是想女婿想糊涂了吧?
我進付家的大門已經三年了,卻從來沒有上桌。她心里有了想法,伺候起來的時候,表現就出來了。
她給老爺給小姐倒牛奶的時候是滿臉堆笑,到了劉強東手上時,她的笑就勉強了,恨不能你姓劉的站起來,讓我吳姨坐下。吳姨心不在焉,給劉強東的牛奶倒得太滿,手上一顫動,牛奶就溢了出來。
老爺不知道她的心思,問,吳姨,今天不舒服?
吳姨被老爺一句問話點撥清醒了,一切恢復了正常。從此以後,吳姨也乖巧,看來對這個流浪漢,還就馬虎不得了。
早餐後,付大大與劉強東繼續談心。付大大相信自己的眼力,雖然他已經不是小孩子了,但仍然還有非常大的可塑性,因為他剛剛從比較封閉的農村走出,因為他的眼楮告訴了付大大,他還比較單純,內心不會深藏什麼秘密。一句話,“孺子可教”。
劉強東告訴付大大,自己的身世家境。付大大表示了極大的同情。
“那你究竟為什麼離開付家村出走呢?你左手上的小拇指是怎麼回事?”付大大問。
劉強東有點為難,有點不好意思。
付大大又說︰“說吧,沒事。相信我,就說給我听听;不相信我,暫時不說,也無妨。”
“您對我這麼好,告訴您沒關系。”劉強東沒有一點城府,也是感謝付大大的救命之恩,他說,“我追求的一個女同學,嫁給一個下放知青。我發誓,如果不混出個模樣來,我永遠不回付家村!”說到小拇指,他有點難為情,斷斷續續。最後說到一鐮刀下去,留下殘疾。
付大大卻輕輕擊掌,贊揚鼓勵,“好!年輕人,有血性,有志向。小拇指無傷大雅,倒反而可以是永遠激勵你的標志。如果你願意幫我的忙,我很高興。呵呵,當年我從付家村出來的時候並不比你現在強到哪里。天無絕人之路。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
“幫您的忙?”劉強東不理解了,“是您收留我,怎麼能說我幫您的忙呢?”
“是的,昨天我收留你,給你飯吃,是我幫你的忙。今天你願意留下來,就是你幫我的忙了。”付大大為了安慰劉強東,說,“昨天你幫我,今天我幫你。我倆是不是扯平了?”
劉強東笑了,笑得很開心。老爺子真會說話。
付大大又說︰“你呢,好好考慮考慮,願意留下,就听我安排。今後有機會我還要到江陽縣發展,你可以打前站。落葉歸根,付家村總是要回去的。”
劉強東看得出老爺子的眼楮里充滿了親情鄉情,心想,我也是要回去的!
“你的學歷太低,先安排你讀書,盡快補習初中、高中語文、數學和外語——外語先只要求常用口語。然後根據需要再學一門專業。”付老爺子開始說正事了。
劉二一听要讀書,頭就疼了。他又露出了本來面貌,嘻皮笑臉地說︰“付大大,能不能不讓我讀書,除此之外,您老人家讓我干什麼都行!”他嫌表態還不夠,終于想出了一句古話,隨即就說了,“士為知己者死!”
付大大大笑曰︰“好!既然願意為我而死,就沒有解決不了的問題了。既然死都不成問題,讀書還成問題嗎?”
“中國人連死都不怕,還怕困難嗎?”劉強東想到當時廣為流傳的一句名言,自己也笑了。我這是自己送上門的話,好不容易想到這麼一句有水平的話,反而讓付大大抓住把柄了?
付大大望著劉強東又笑笑,但隨即就變得嚴肅起來了。“要在我身邊工作,必須先讀書,這是前提條件。我要的不是苦力的干活,也不是看門護院跑腿送信的角色。我要的是一個能夠真正幫助我打理企業,經營項目,甚至就是……”他擔心話說得太多,怕對方接受不了,還有就是也不能一下子全部交底,他就轉換了口吻說,“你只要下決心,憑你的聰明勁兒,書不會讀不進去的。真的,我相信你。”
劉強東被戴上高帽子,心里舒服。長這麼大,還從來沒有人說我聰明呢。就是自己喜歡的付曉霞也是經常說我“笨”“蠢”“愚昧”。他望望付大大,動心了。“那我試試看,讀不下去再說?”
“沒有再說,你肯定行的。真的,你肯定行!”付大大鼓勵他。
“真的?”
“真的!瑩瑩可以做你的家庭輔導老師,她可是一個嚴格的老師噢。”付大大開心了,說話也隨意多了。
以後的日子,劉強東感覺過得飛快,每周六個下午去听課,晚上做作業,第二天上午一邊推著付瑩瑩散步,一邊向她請教,等于把頭一天的課程復習了一遍。
剛開始的半個月,他有點心猿意馬,時常走神。付曉霞讀書讀到了縣中,也真的不容易呢。
到了一個月的時候,他突然就開竅了,變別人要我學,為我要學。每天有好飯好菜侍候——這一個月的飯菜把他三十年的全補上了。定下心來,那課本上的東西不也一步步地看懂了。他感覺在付瑩瑩面前輕松自如了點,不再感到受拘束,不再感到日子難過。一頓飯一頓飯的挨著,兩個半天,就是一天了。
時間一長,他和付瑩瑩可以說點題外話了,因為付瑩瑩開始給他布置“課外作業”了。付瑩瑩的輔導,不再局限于劉強東的提問,而是付瑩瑩常常向他提問。回答不上來的,付瑩瑩告訴他,說希望他看點什麼書。
劉強東一開始自然是一問三不知。
一問三不知?那你能不能將每天的《羊城晚報》看一遍?
好的。
每天給我朗讀三條,你認為是最重要的新聞?
沒問題。
用普通話?
盡量。
用粵語?
努力!
劉強東第一次讀報,南腔北調。付瑩瑩笑得眼淚都下來了。他心想,她笑的時候真好看。不過她和付曉霞不是一個類型,他的腦海里突然又出現了付曉霞的形象,好多時候沒有想到過付曉霞了。
瑩瑩已經好長時間沒有這樣放開笑過了。付大大看在眼里,喜在心頭。
付瑩瑩不停地給他施壓,看報、讀報上了軌道以後,她要求劉強東每次見面的時候,同時用普通話、粵語和英語三種語言,根據不同的時間和情境主動打招呼。劉強東听了一愣,轉眼又悟出她良苦用心。
付瑩瑩的意思是,要讓劉強東能夠成為父親的幫手或接班人,必須全方位地訓練,最終還要看他自己的悟性。付瑩瑩也未必懂得什麼“訓練”,她就是按照自己的理解,你劉強東該讀什麼書,就讀什麼書,目前只是打基礎階段。還好,劉強東是一點就通,進步很快。
快一年了,劉強東在付瑩瑩的建議下,提前參加初中結業考試,居然一次性通過,每門成績均在90分上下。他喜形于色,向付瑩瑩報喜。
“你也不要驕傲,你讀的僅僅是速成,當然已經很不錯了。高中的語、數、外還讀嗎?”付瑩瑩試探著問,讀是讀的打算,不讀是不讀的安排。
劉強東不假思索,說︰“讀!干嘛不讀?”他看看她,又說,“家里有你這位好老師輔導、檢查、督促,我不讀書,資源豈不浪費了。”
劉二的語言顯然比過去豐富了些,他本來還有諸如“不讀白不讀”“有漂亮的姑娘作伴”“兩耳不聞窗外事,一心只讀聖賢書”之類的話要說的,突然就打住了。他知道在這個家庭里是容不得信口開河的。過去那些市儈的粗魯的野蠻的村夫式的言語,是不可亂說的。他隨心所欲,口無遮攔的習性,無形之中悄悄地改變著。
高中課程有了一定的難度,作業量也增加了許多。好的是劉二讀書已經成為習慣,循序漸進,並不十分為難。
付大大鼓勵他,“七十歲學吹鼓手。”“三十而立。”“及時當勉勵,歲月不待人。”“有花堪折直須折。”前兩句他以前听說過,可從來沒有介意,那都是春風不入驢耳。現在付大大的話句句中听,是金玉良言。他喜歡今天的生活。
最讓劉二感動的是,有天晚上,付大大為他過生日。
正是江南的早春二月,這要在江陽,應該是乍暖還寒的日子,可廣州已經給人以夏天的感覺。
劉二問付大大,為什麼今天給我過生日?我自己的生日不知道是哪一天。
付大大說,你想想今天是什麼日子?今天有沒有什麼特殊啊?
劉強東迷惑不解。他從來沒有“過生日”的意識,他也真的不知道自己的生日是哪一天。讀小學的時候,他的出生日期五花八門,在他所有的有案可稽的表格上,幾乎沒有相同的固定的日子,都是他自己隨意說說,隨便填填的。別人說他填錯了,他眼楮一瞪,問,你是我老子?在生產隊勞動的時候,誰都不把他當個人待,當然就沒有人為他過生日。
“你啊,可憐的孩子!”付大大讓他坐下,動情地說︰“去年的今天,我認識了你,既然你不知道自己的生日,我就把這個日子作為你的生日。希望你通過過生日這種儀式,熱愛生活,尊重生命,感恩父母,感恩自然。雖然你對自己的父母沒有記憶,但我們每個人都是父母的自然延續。”
劉強東有了家的感覺,他跪下,感激涕零。他給付大大磕頭,付大大就是自己的再生父親。從此他也記住了自己的生日,也有了一種獲得新生的感覺。他還沒有“鳳凰涅”的感覺,他也還不知道“鳳凰涅”的意義。
劉強東以全新的面貌出現,讓付曉霞不可等閑視之。從此在江陽這塊土地上,沒有劉二,只有劉強東。劉強東的大名在江陽如雷貫耳。我和曉霞的關系進入了長期冷戰的狀態。——文建國寫作筆記摘錄
劉強東又用了兩年時間完成了高中速成學業。付老板很滿意,劉強東初中、高中都是提前完成了學業考試。同時他也看到付瑩瑩願意與劉強東相處,家里時常听到到青年男女的歡聲笑語。
劉強東使用三種語言的範圍,現在已經擴展到隨時隨地隨意任何一個話題。一個願意教,一個願意學。有時他倆說話,說著說著就忘乎所以了,情不自禁地會有一些比較親熱的舉動自然流露。他們說的外語,付老爺子听不懂。但他高興他倆的熱乎,只要瑩瑩願意,只要有利于瑩瑩身體的康復。
在付大大安排下,劉強東又用兩年時間,拿下財會專業的專科文憑,同時考上了駕照。等到他和付大大回到江陽縣的時候,劉強東已經是文武雙全,內外兼修了。
在付大大為劉強東過第五個生日的時候,劉強東趁老爺子高興,說,我想提一個要求,不知道您是否可以答應?
“什麼要求?你不先說,我怎麼回答你呢?”老爺子讓劉強東先說。
“算了,算了。”劉強東還是有點猶豫。
“說吧,有什麼要求盡管說,我能同意的盡量同意,不能同意的,請你理解。”老爺子慈祥地說。
劉強東鼓足勇氣就說了︰“我想再學一點按摩技術。”
“為什麼?”付大大听了還是有點吃驚,雖然他已經意識到什麼,“為什麼”是脫口而出的。
“我要為付瑩瑩按摩。只要我在家,可以用較長時間為她按摩。現在她每天只有一個小時的按摩,花錢是小事,時間上可能不夠。這是其一。第二點,請允許我說得直白,也許我為她按摩可以加大刺激,能夠促進她的身心健康。”他忐忑不安,等著老板的裁決。
他已經決定把自己與這個家庭完完全全捆綁在一起了。人要懂得感恩。當然付老板和瑩瑩能否接受,是他們的事,我這一說,就相當于表決心獻忠心了。
付老板沒有想到劉強東會有這種想法,看來這小子是有良心的。
他能夠理解,如果答應了劉強東,那意味著什麼?一個青壯年男子長期為瑩瑩按摩,這可能是,應該是一種什麼關系?事情明擺著。他很願意劉強東能夠永遠留在瑩瑩的身邊。說白了,結婚,生子,生活一輩子。可那小子真的能守得住嗎?瑩瑩的身體康復不了怎麼辦?
他望望劉強東,劉強東的眼楮是透澈的,沒有陰氣沒有邪氣沒有戾氣。他決定孤注一擲,劉強東,能做女婿做女婿;不能做女婿,才做兒子。他把劉強東的意思婉轉地和瑩瑩說了。
付瑩瑩雖然沒有這方面的需要,但她樂意試試,因為劉強東作為一個男人,到目前為止沒有讓她感到討厭,而且已經越來越願意和劉強東相處了。“男女授受不親”的打破,意味著自己和他之間將沒有任何禁忌。
劉強東進入付家生活已經滿六年。他又用一年時間拿到了按摩技師的初級證書。他每天上午開車陪同付老板到公司上班,下午陪同付瑩瑩讀書,交流,外加按摩。
劉強東面對第一次裸露出的玉體橫陳,第一次親密接觸一個年輕女性的肌膚,可能帶給他的異樣感覺,惴惴不安。他畢竟是一個三十大幾歲的正常男人,而對方則是他的小主人。
如果不去仔細打量付瑩瑩的雙腿,根本想象不到她的殘疾問題。她的面部、頸部和雙臂、雙手的皮膚甚至比一般姑娘保養得都好。作為年輕女人的重要標志,她的胸部似乎與常人無異,而她五官的端莊,眼神的內斂,明晰的雙眸里透露出的某種氣質,則讓劉強東戰戰兢兢,小心翼翼,生怕有所褻瀆,有所得罪。
他一再告誡自己,不可造次,不可造次!他告誡自己,目前我和她之間是醫患關系,主僕關系,說親密一點是兄妹關系,我首先要為她治療,希望能夠發生奇跡,至于其他,以後再說。
付瑩瑩顯然是樂于有劉強東親手照顧和親手治療的,她期望通過他的親手按摩,能夠帶給自己哪怕一丁點兒的感覺,當然就是有異性的感覺(原來的按摩師是位女性),她願意就此一搏,也許真的就是自己全新生活的開始,那自己就等著嫁給他了。
她見劉強東還有顧慮,就鼓勵他,放開手腳,該怎麼做就怎麼做。你我這個年齡,應該是一切皆在不言之中。開始吧!
劉強東慚愧,這種言語應該由男人勸說女人才更加妥當,難道我不那麼男人了?否也,否也。我是對你的尊重呢。他搓搓手,拍響了手掌,故意夸張地說,開始了!
瑩瑩卻又露出了羞澀的微笑。
劉強東對她充滿了愛憐,她對劉強東充滿著希望。
父親和瑩瑩作過一次徹底的談話,說了對劉強東的看法,打算。他說,只要你願意接受,就把你完全交給他了。公司的事讓他掛個名,該有什麼待遇就享受什麼待遇。
付瑩瑩也鐵了心,就將自己全身心地交給他強東了——從一開始同意接受他的按摩,她就有意省略掉他的姓氏,直呼強東了。但是她要求父親,要求強東,對外一律密而不宣,甚至不讓家里的其他雇工知道。她強調這是底線,為了強東的聲譽,也為了自己的聲譽。
強東感覺到她在稱呼上的變化,自己也簡稱她為“瑩瑩”了,而不再稱她付小姐。他為她所做的一切更加盡心盡責,事情再簡單不過了,為了自己的女人什麼事不能做呢?
時間在平靜地流淌,劉強東基本上熟悉了公司業務,有時候付老板直接讓強東出面作代表,他說自己終究有撒手人寰的那一天,遲交不如早交,我和瑩瑩反正就認你說話了,免得到時候驚慌失措。自從付大大答應讓強東給瑩瑩按摩,他就把強東看作一家人了。
又是三年過去了,強東也取得了中級按摩師資格,他的手法已經相當嫻熟,閉著眼楮可以給瑩瑩做全套按摩,瑩瑩也熟悉了按摩的全套流程,她可以像背書似的將強東的每個步驟動作娓娓道來。
面對身體健壯,充滿激情和活力的強東,一開始接受他按摩的時候,瑩瑩充滿興奮和期待,她每次都刻意地往某一個點上想,把自己在書上在電影里看到過的有關情節周而復始地在大腦里重演,希望在那個點上有所興奮。
半年,一年了,她仍然還是處于麻木狀態之中,沒有絲毫感覺,每天只是按時準點地等候強東的到來。她像一坨死面,或者一坨橡皮泥,任憑強東的按、摩、推、拿、揉、搓、掐、點、叩、滾、捏、擦,就是產生不了一丁點兒反應,既不疼也不癢;就像沒有電源的手機,不管外界有多少信息傳遞過來,她始終沒有“信息素”的分泌。
當年付瑩瑩遭遇車禍以後痛不欲生,如花似錦的前程沒指望了,談了兩年的如意郎君也離她而去,如果沒有父親嚴加看管,如果沒有父親苦口婆心的說教,如果沒有父親以死相逼——父親說了,與其讓白發人送黑發人,不如讓他先走——她也早就設法了此一生了。
父親帶回了劉強東,讓正在生與死的邊緣上迷茫和徘徊的瑩瑩,逐步有了些許求生的欲望。她看到強東從一個乞丐成長為父親的助手,而強東的成長與自己不無關系,她似乎意識到自己不能甘心做一個生活的弱者,也許我的身體可能好轉,即使永遠癱瘓,我還有一個健全的大腦。
又是兩年下來了,奇跡終究沒有發生。她的預期值原來有多遠,現在還是有多遠,沒有一絲一毫的進展。她決定拋棄原先的奢望,遠離強東。所謂遠離,是讓雙方在可能發展的男女情愛關系上的中止。
她先與父親主動作了一次長談,再與劉強東作了推心置腹開誠布公的談話。
她的意思很簡單,我原來想與劉強東怎樣,現在事實上是怎樣,不要耽擱了劉強東的青春年華。從今以後,劉強東與我兄妹相稱,杜絕可能引發別人遐想的肌膚之親。父親百年以後,相信劉強東不可能丟下我不管不顧的。就這樣辦了,請尊重我,不要再商議了。同時她希望父親盡快舉辦一個公開儀式,正式收取劉強東為義子,登報聲明。
付老板知道女兒的個性,事已至此,尊重她個人的意見,就是對她最大的關愛。劉強東感動不已,不得不敬佩她的大仁大義大德大愛。從此之後,我就是她的親哥哥了。
劉強東的故事講完了,好像要給故事作個歸納,又好像意猶未盡,他在點上一支煙後,又說︰“憑良心講,實事求是地講,我對瑩瑩有一種舍不得的憐愛,同時也產生了一種獲得大赦般的感覺,因為我既遵循道德的約束,也對愛情,對男女之愛有著無限的向往。已過不惑,還不知愛——狹義的愛,異性之愛為何物?”
“沒有了?”付曉霞唏噓不已,“你遇到了一個好人家,付老板是好人,付瑩瑩小姐也是好人。”
“那以後你就沒有遇到適合的姑娘?”付曉霞又很關切地問,她關心劉強東個人的終身大事。
“沒有。”劉強東眼楮望著別處,說“因為我心里始終有一個人。原來我是想在付瑩瑩身上報恩的,希望能夠由感恩,轉變為愛情,再轉變為親情。但現在她不需要這一種形式,也無法接受這一種形式。我和他們一家生活在一起十年了,我也就從感恩,直接跨越到親情。我只有把她作為親妹妹來關愛,為付大大善終,為付瑩瑩善終盡心盡力,就是報恩了。同時我也發現,我原先心中的女神,還是我的女神。至今沒有第三個女人進入我的視野。”他不敢看付曉霞一眼,生怕引起兩人的尷尬。
付曉霞內心感謝他在自己面前說得如此坦誠,就像原來的劉二,從來不隱瞞自己的想法。而他現在說的事情反映出他這個人的思想、情感、境界又遠遠不是原來的劉二所能比擬的了。他說話的時候始終沒有望自己,這就給了她人格上的尊重。
她若有所思,她知道他所謂的“女神”指向,她也沒有敢尋覓劉強東的眼神,她還不願意自作多情。
付老板在江陽縣考察兩天後,讓劉強東留下來收購“江陽家紡”,並委任他為“江陽家紡”的董事長兼總經理,在經營“江陽家紡”的同時,研究其他考察項目的可行性,在短期內拿出可行性報告。
一時間,劉強東成為江陽縣的新聞人物,特別是在團結鄉,家喻戶曉,而在付家村則成為神話般的傳奇人物,因為他竟然就是原先的劉二。就是那個經常尾隨付曉霞,而從來得不到付曉霞好臉色的劉二。對,就是那個消失了十年的劉二,又回來了。
劉強東回到付家村的第一天,他首先找到了當年小賣部賒了一瓶江陽燒酒給他的那戶人家,送上兩箱洋河大曲,並向圍觀的老鄉敘述了賒酒的經過,小賣部的主人感動不已。劉二賒酒的故事一時成為美談,付家村的人對他不得不刮目相看。
劉強東並不忌諱別人叫他劉二,他甚至說過一句,被一位偉人後來歸納為“發展才是硬道理”的那麼一點意思,坦然分析別人對他的名字的議論。
劉強東在第一次職工大會上自我調侃。他說,大家過去認識的劉二,今天已經叫劉強東了——雖然他原來就叫劉強東。劉強東——劉二——劉強東。這說明,事物是在發展變化之中的。
有人偶爾還會想到劉二,說劉二,喊劉二,沒事。這說明過去的事情還沒有忘記。以往的劉二,大家記憶猶新。是叫劉二,還是叫劉強東?其實都無所謂,名字只是一個代號。
“發展才是真本事”。關鍵的是要看我這個人有沒有發展?如果你們看到我沒有發展,就繼續叫我劉二;如果你們看到我發展了,可以叫我劉強東。最終還是一句話,你們叫我什麼,是你們的權利。
他這樣挑明了一說,大家當時笑得很開心、很放肆。在他這一說之後,在付家村,在“江陽家紡”還真的就沒有人再在背後叫他劉二了——再說就無味啦。
付曉霞听說了他關于“劉二”的“奇談妙論”以後,越發對他尊重,真的是今非昔比了。私下里又忍不住和他開玩笑。她說,“劉二”人人皆知,有什麼不好呢?就像做廣告,不就是為了讓天下人都知道?說劉強東,人們要在頭腦里轉幾個彎,想半天。劉強東,哪個劉強東啊?劉強東是誰啊?她說得似乎很輕松,卻又對“劉二”察言觀色,生怕引起他的不快。
可“劉二”好像比她更輕松,劉強東順水推舟地說︰“那感情好啊,我希望你付班長、付書記、付局長一輩子都喊我‘劉二’。你看,那多親切,多順口,多知己,還少了一分見外。可你卻從來沒有叫過我‘劉二’,就是我當初以‘劉二’——還有二流子、餐條,聞名的時候,也只有你喊我劉強東的大名。”
他這“三多一少”,說得付曉霞倒不好意思了,她意識到他的話,其實挺曖昧的,他這是話中有話呢。
付曉霞趕緊轉換了頻道,不敢跟他扯淡了。
劉強東回江陽的第二天晚上就到了付曉霞家,拜見了付曉霞的母親,送給她一點廣州特產,還帶給文婕玩具,博得這一老一小的好感。
付曉霞的母親已經大概知道了他的情況,劉強東又是一口一個伯母叫得甜,讓她感動不已。文婕則對這位新叔叔(伯伯)送給她的復讀機愛不釋手,小女孩的虛榮心滿足了大約有一年的時間。
等到付曉霞當天晚上應酬結束後回家,正好踫到劉二從自己家里出來,兩人一番寒喧。劉強東臨別時說,少喝酒,特別是女人。
付曉霞躺在床上,回味起劉強東的話,先是罵你們這幫臭男人都是一個德性,為什麼都勸女人少喝酒?是誰的規定,只準男人喝酒,不準女人喝酒?隨後又想到,他這話說的也蠻溫暖的。算起來除了建國,就只有他劉強東了。噢,還有當年的甦書記。
甦書記是前輩,建國是丈夫,那劉強東是什麼呢?她不斷地在想,他算是什麼?過去是劉二,付曉霞根本沒有把他正眼看過。現在他是劉強東,豈止是正眼相待?昨天第一次接觸,就需要仰視了。最近一個階段工作上的煩惱居然隨著劉強東的出現一掃而光。
一仰視,自己則成為小女人了。小女人,小鳥依人,相夫教子,夫倡婦隨,不再風風火火,不再打打殺殺,自然也不再每天晚上泡在酒桌上。
迷迷糊糊之中,她依偎在男人的懷里,男人給她以溫存,情致纏綿繾綣。已經有好長時間沒有這等享受,這等感覺了。是建國嗎?又好像不是建國。建國已經,已經三個月沒有和自己在一起了。那麼他是誰呢?一陣驚悸,居然冷汗涔涔,她醒了。
還靠在床邊上,衣服還沒有脫呢。曉霞打了一個小盹,驚醒了之後,睡意全無。在這之前雖然有工作上的煩惱,可她放得下,天是塌不下來的。今天卻徹底失眠了,是有生以來居然第一次失眠了。文建國兩次援藏支教,她都沒有失眠。
剛才在夢里,和她溫存的人居然不是建國?她又打了一個寒顫。是的,建國三個月不見,她不怪他。自己不也是三個月沒有去江州嘛。
各人忙各人的,我是科級干部。建國校長兼書記,也是科級。大家都以事業為重,大哥不要說二哥,半斤不要怪八兩,情況就是這個情況。可長期不見面,又說明了一個什麼問題呢?如果相隔千山萬水是可以理解的。現在我們的直線距離只有幾十公里,自己還有專車,見面難道真的就這麼難麼?顯然是雙方都沒有把對方當作那麼一回事了?這是一個危險的信號。她想到自己有專車也不用,責任似乎更大一點——那時還沒有公車不準私用,或者說還沒有嚴格的規定。
建國那邊也是常常想到同樣的問題,近在咫尺,卻沒有主動相見的興趣——如果她來江州,還是挺令人高興的事兒。看來是挺有問題的了。唉,一切隨緣吧。
就在劉強東接管了“江陽家紡”兩個月後的一天,文建國參加由市局組織的直屬學校領導干部到江陽參觀考察活動。晚上住江陽,聚餐。全是校級領導相聚一堂,不喝酒是不可能的。原來文建國準備回家吃晚飯,不看老婆還得看女兒呢。可是兄弟們不放,無論如何,喝過酒再走才行。
大家都是學校的一、二把手,難得出門在外聚在一起瀟灑瀟灑。有人說,不就是與老婆睡覺麼?不影響睡覺就行。也有人“幫”建國說話,你們是飽漢不知餓漢饑,人家文校長幾個月不見老婆,早已蓄勢待發,我看就讓文校長先走吧?還有人隔著桌子對文懷祺說,文老兄,你說建國應該不應該現在就回去?
懷祺老哥只是傻笑,不表態。其實他心里有數,建國和曉霞的關系不溫不火的,不是好事。他甚至想到,去,又怎樣,不去又怎樣?但在公眾場合,這時候不能開口。
喝酒的時候,建國盡量控制,不讓自己多喝,結果又是一陣冷嘲熱諷。平時大家在學校做領導,總得考慮個形象,現在同僚難得在一起聚聚,似乎要乘機擺脫平時由于領導身份帶來的束縛,未免就放開了,如果有誰再板板六十四的,則群起而攻之。
文建國今天走與不走,什麼時候走,全都成為下酒的美味佳肴。“文校長,要喝點酒,不喝沒有性趣。”“文建國,不要喝多啊,喝醉了得不償失哦。”“建國,不要理睬他們,該怎麼喝,還是怎麼喝。”“喂,喂,同志們,不要身在福中不知福好不好?”文建國知道,同志們就是嘴上快活快活而已,只有陪著笑臉,打著哈哈。
大家說多了,他也跟著開玩笑︰“我把你們的話都錄音了,過一天到你們學校放給你們學校的老師听,別看你們平時都挺正經的,原來這些當領導的比我們還放得開,一個個色得厲害呢!”
于是大家再嘻嘻哈哈,再喝酒,下決心今天不放過文建國,非把他灌醉了不可。
今天建國到江陽事先沒有打招呼,想給曉霞一個驚喜。等他九點鐘進了小區,快到曉霞樓下的時候,正好一輛轎車緩緩而過,在曉霞那個單元的樓下剎車,停穩。建國心想,不會是曉霞又喝多了,被人送回來的吧?
從駕駛位子上下來一個人,建國看得眼熟,可真的是想不起來在哪見過的了。文建國見他繞到副駕駛這邊,攙出了曉霞,確實是曉霞。
曉霞有點站不穩的樣子,如果是在別的地方看到,他也許未必敢確認是曉霞。今天這是在曉霞的樓下,不是她,是誰?建國下意識地生出個小心眼,他倒要看看曉霞喝酒喝高了,是怎麼回家的?
我是一個自控力比較強的人,喜怒哀樂一般不外露。劉強東的出現,讓我不得不考慮我和曉霞的婚姻關系問題。脾氣再好的人,遇到夫妻關系上第三者(哪怕疑似或潛在)的出現,都難以冷靜,即使夫妻關系已經出現了裂痕。這應該是夫妻任何一方的底線。——文建國寫作筆記摘錄
付曉霞絕對是又喝醉了,她下車時如果沒有那個司機攙扶,她是邁不了步子的。建國站在不遠處冷眼觀望。他說不清自己的心理狀態,為什麼沒有上前去攙扶自己的妻子?
司機西裝革履,在樓梯口的燈光映襯下,文建國可以判斷,他的這一身行頭價格不菲,如此說來,此人未必是專職司機。文建國此刻下意識地關心的不是妻子,而是司機。此人何許人也?
建國望著曉霞上樓,她由司機架著,步履踉蹌,進入了樓內,二樓過道燈亮了,三樓過道燈亮了。家在三樓,曉霞的房間朝南,建國看不到她房間里的燈亮了沒有。
她此刻會干什麼?那個司機會幫她做什麼?建國失去了回家的興趣。他要等等,看看司機什麼時候下來?他開始懷疑自己,什麼時候心理變得如此陰暗,如此狹隘了?
此刻文建國站在一棵大樹的陰影里,這樣的站立位置正符合他目前的心理狀態。他感到可怕,香煙一支接著一支。他又有點後悔,如果剛才看到曉霞的時候自己就迎上前去,從別的男人手里接過曉霞,自己也就不要在這里冥思苦想了。說來說去,只怪自己性格的懦弱,瞻前顧後,甚至還有點小心眼。很簡單的事情,讓自己搞復雜了。
文建國站在那里倍受煎熬,家是不想回了,又是醉燻燻的,回去干嘛?吵架?沒意思,越吵越傷感情。不吵架?看到她那樣子,自己不發火忍得住麼?難說。算了算了,眼不見,心不煩。還是回賓館吧。
他現在似乎已經習慣了單身漢的生活,可回賓館是不是太早,又要給那幫子“飽漢”看笑話了。他把自己晾在那里,又抽了兩支煙。等到司機下樓開車走了,他才怏怏而回。回到賓館時,別人都已休息,他也就回避了別人的詢問和笑話。
第二天下午參觀江陽的著名企業“江陽家紡”。建國知道“江陽家紡”由盛轉衰,不知道它又已經“由衰轉盛”了。
在“江陽家紡”的廠區里走了一圈,懷祺與他耳語,怎麼樣?建國無奈地一個苦笑,搖搖頭。懷祺懂他的意思,那是不怎麼樣。不怎麼樣,是怎麼樣,那就難說了。周圍人多,懷祺不好多話,他也搖搖頭,表示理解,也很無奈。
今天早餐時,懷祺發現建國顯得極為疲憊,那絕對不是與妻子相聚時過度愉悅後的疲憊,而是心理上的折磨帶來的無以言表的反應。
按理說,夫妻幾個月沒有見面了,即使是你建國不想放棄正常的集體活動,起碼也是早飯後匆匆趕來才是,他知道付曉霞有車子,送一下太簡單了。懷祺還根本不知道建國昨天晚上就回賓館了,他連自己的家門都沒有進呢。
大家隨著引導員在工廠里轉了一圈,來到會議室坐下,第一個議程是听劉姓董事長兼總經理作報告。
主持人宣布,歡迎江陽縣著名企業家,“江陽家紡”董事長兼總經理劉強東先生給我們作報告,他報告的題目是《一個破產企業的復興之路》。
文建國听到董事長兼總經理的大名,莫名驚詫!劉強東?他對這個名字有所記憶。對,他上來了,不就是那個劉二嘛?更讓他驚詫不已的是,昨天晚上那位司機好像就是劉強東。
今天的劉強東仍然西裝革履,頭發梳理得紋絲不亂。
文建國現在看清楚了,應該還有氣度不凡,甚至就應該用上風流倜儻玉樹臨風來了。是劉強東開車送曉霞回家的?這也沒有什麼奇怪的,一個是鄉鎮著名企業家,一個是鄉鎮工業局的局長,工作上不無交集,自然也是常常在酒桌上把手言歡的。奇怪的是,十年不見,他劉二——劉強東,怎麼就搖身一變,有了千萬資產,成為江陽首屈一指的著名企業家了?
整個報告他根本沒有听進去,他的思維始終定格在曉霞攙扶著劉強東走進了樓洞口的那個場景。酸味,苦味,攪得建國六神無主。同時令他費解的是,劉強東,“我胡漢三又回來了”。這麼一件大事,她,付曉霞,居然跟我一字不提,秘而不宣?簡直太不可思議了。不過也不怪她,我們已經三個多月沒有見面了。
報告結束了,江州的校長們報以熱烈的掌聲。最後,劉董事長宣布給每位來賓每人贈送一套“江陽家紡”四件套,劉董事長再次獲得熱烈而持久的掌聲。
劉強東擺擺手,又說了,本來今天晚上我準備和大家喝一杯的,但是剛才接到電話,分管副縣長接待外商,要我參加,我只有對不起各位校長了,我得先走一步趕到城里。我讓我們的副總——他指指剛才的主持人——代我敬大家兩杯酒,酒宴就在我們食堂,小地方,請大家多多包涵。請大家賞光、盡興。失陪,失陪了。
劉董事長臨走之前在會議室里掃描了一圈,亦好像是在享受台下听眾的注目禮,其實那是他向听眾表示的一種禮儀。文建國理解為他是在炫耀,是為了再一次獲得掌聲。而這一切甚至就是為了做給我文建國看的。
分管副縣長請外商,請劉董事長作陪,那麼鄉鎮工業局局長肯定又是少不了的了,曉霞今天晚上出場的身份應該是副縣長的主要助手之一。這是今天听到的,還有昨天看到的,那麼平時看不到,听不到的,究竟還有些什麼呢?文建國又進入了遐想。
今天晚上又是一場與酒拼命的飯局?曉霞又要喝得東倒西歪的——雖然他不願意多想,或者說他害怕繼續想下去,可他按照定勢思維繼續想——又是劉強東送她回家了?
文建國對酒桌上的陋習很感冒,而一個女同胞如果在酒桌上肆無忌憚,就更是不可取。可偏偏這個女同胞又恰恰是自己的妻子,他仿佛看到了曉霞在酒桌上的光輝形象。這時的文建國只有用“嗤之以鼻”,來表達他的厭惡,甚至還有點憤怒了。
付曉霞那邊也感覺到最近一個時期與劉強東接觸過于頻繁,可這種接觸不僅僅是為她排除了目前工作上最大的障礙,而且是拓展了鄉鎮工業整體發展的道路,全縣鄉鎮工業面臨著跨越式的發展,讓她充滿著興奮,充滿著激情。
劉強東也很給力,說在自己的權力範圍先投資鄉鎮企業,其他方面的投資由付老爺子親自拍板。
付曉霞在內心存在著些許疑慮,如何抵制過多地與劉強東接觸,雖然與他在一起是令人愉快的,她也早已忘記了小時候,或者是青年時期對“劉二”的印象。她常常反躬自問,好像又沒有發現不應該接觸的時間和場合。
付老板已經決定在江陽縣投資道路建設,他說,中國有一句行話,叫“要想富,先修路。”還準備投資養老事業。他對付曉霞說,你們現在還沒有感覺,再過二十年,中國進入老年社會,而老年社會的主體又是以獨生子女的父母居多,解放前後出生的人,成批成批地步入老年時代。另外,我最終落葉歸根,也想在江陽養老送終,我以後會把姑娘也帶來,委托給劉強東和你付曉霞。我放心,我相信,只要你們過得好,我姑娘就不會過得差。
他老人家怎麼就把我和劉強東掛靠在一起說話了?付曉霞心里嘀咕著。
付曉霞還沒有像付老板想得那麼遠,她只知道在自己局長任上,把全縣的鄉鎮工業發展起來,在全省佔有一席之地,就功德圓滿了。至于下一步——她考慮得多的,僅僅是一步——轉崗到閑職,主要精力還是要放在女兒文婕身上,文婕的學習成績才是主要的。
文婕平時有外婆寵著,偶爾到一趟江州,爺爺和奶奶更是把她捧上天,不可掉以輕心了。獨生子女,你不龐她,她自己龐自己,感覺好著呢。當然,我還可以經常跑跑江州,也好讓我和建國一起補補課。想到最後,她又充滿著幸福了。
可是,目前不與劉強東接觸行嗎?劉強東可是自己請回來的“財神爺”,“江陽家紡”是自己的寵兒。當初,是“江陽家紡”成就了我事業的輝煌,如今“江陽家紡”是全縣鄉鎮企業的龍頭老大,繼續成就著我的事業。付老板所有的投資項目全部是通過劉強東來打理的,于公私于他都認準了付曉霞。是他老人家將付曉霞與劉強東綁在了一條船上,風雨與共,同舟共濟。
劉強東也面臨著同一難題。正像別人對他的看法,他已經絕對不是“劉二”了。回到江陽以後,他感覺自己還在愛戀著付曉霞。甚至,在自己回江陽的初衷里,究竟有多少成分是沖著付曉霞而來的,他是無法說清的。
初戀是難以忘懷的,雖然他承認那只是一種單相思式的初戀。從少年到青年,大約有近二十年的時間他都是生活在對付曉霞的追逐之中。對付曉霞的追逐,是他生活中的唯一樂趣,是單純的簡單的下意識的樂趣,就是那種女生在前面跑,男生在後面追的樂趣。至于追上去干什麼,不知道,也沒有想過,反正就只是單純地想追上,可自己沒有一次追上她。付曉霞總是站在遠處,站在高處,藐視自己,嘲弄自己,或者根本就是不看自己。對,就是“不屑一顧”的意思。他現在已經知道了,那叫“契可尼效應”。
每每回憶起曉霞的一顰一笑一嗟一嘆,哪怕是她小女生的尖刻,或者是農村姑娘的潑辣,哪怕是沖他、罵他,或者是歧視他,賭氣式地不理睬他,他的回味都是甜蜜滿滿的。只可惜如今物是人非,劉強東已經不是過去式的劉二,付曉霞亦然。
今天江州的校長來參觀,他玩了一出“金蟬脫殼”,回到自己的宿舍喝稀飯去了。他還沒有想好,如何直面文建國老師——這可加深了文建國對他的誤解。他想,文建國同樣也未必願意與我面對面(起碼是暫時)。暫時回避比較好,否則那喝酒的時候,要多尷尬有多尷尬。
昨天晚上,他送曉霞回家時,小區里的光線雖然暗淡,他還是第一眼就認出了文建國。十年了,文老師大樣子沒有變,當然主要原因還是在他的頭腦里長期徘徊著文建國這麼一個人物形象,想到付曉霞,就要想到文建國。由此及彼,彼此是不可分割。我削掉了小拇指上的一塊皮肉,不就是因為你文建國娶了付曉霞嗎?
當天晚上喝酒的時候,分管教育的副縣長親自給他打電話,請他務必親自接待一批江州的校長書記。他當時就多了一個心眼,讓秘書找來了到江陽考察的校長名單,文建國名列其中。這也強化了文建國在他心目中的印象。
送付曉霞上樓以後,他一直想早點離開,可曉霞拖著不讓走,喝茶,喝咖啡。家里老的小的都睡覺了,他估摸著曉霞喝高了,處于精神亢奮狀態,需要有人陪著說說話。這也說明,她還不知道建國已經到了江陽。
當他堅持要走的時候,付曉霞還問他,怎麼今天還有事啊?多待一會兒就不成嗎?劉強東不願點破,也不能點破。難道說文建國回來了,你就不能來?可他想不通,文建國既然到江陽來了,為什麼不事先通報一聲?又為什麼不上樓來?難道是他看到我了?還是我看花眼了?看付曉霞的樣子,她肯定不知道文建國來江陽了。
劉強東下樓以後,特地留意了一下,果然,在不遠處的樹蔭下還是有一個人影,正朝自己這邊張望,還有一支香煙忽明忽滅的好像表示出文老師此刻的心理狀態正是搖擺不定。
劉強東自言自語︰“對不起了,文老師。”他反過來十分同情文建國了,他好像又在責怪文建國。難道你老婆被別的男人送回來,你就不能出面表示一下感謝麼?吃醋,也不是這麼個吃法?
他還不知道的是,在他離開了以後,文建國也離開了。否則的話,他可以當面咒罵文建國,你這個慫!還算是一個男人麼?如果你不要曉霞,如果你對曉霞有絲毫的不恭,對不起,那我就上了。他這一個“上”字,可以有多種解釋,總之,他劉二的本色必將暴露無遺。你文建國吃不了,兜著走吧。
文建國從江陽回到江州後,既理智,又不理智地將醋壇子微微地開啟了一道縫隙,縫隙的大小,足以長時間地讓酸味稍稍地散發,但僅僅局限于在他周身彌漫,絕不讓其四處擴散——他自控得恰到好處。
有時他反思,有時他痛苦,有時他抑郁,反正都是他一個人的事,與別人無關。一旦進入公共場所,進入別人的視野,他,還是原來的文建國,是十三中的書記兼校長。他給別人的看法,無非是越來越成熟,越來越穩重了而已。
建國與曉霞的矛盾沒有實質性的問題,建國常常是讓了,就讓了,讓的是自己的愛人,讓的是孩子他媽。在工作上,他也常常讓別人,讓的是領導,讓的是部下,上下都是自己人。
這一次從江陽回來,他突然發現了在自己與曉霞中間,似乎突然橫亙著一座高山,或者是一條鴻溝,這高山這鴻溝是難以逾越的,因為這高山這鴻溝是劉強東,而非劉二。
他對劉強東的現狀不了解,那天劉強東的報告,自己也沒好好听。但根據行情分析,劉強東今天的身份身價,肯定不是曉霞可以造就的。在劉強東的身後一定還有高人指點,那是誰呢?還有,就是劉強東的談吐,由其談吐反映出他的文化修養和精神風貌,肯定與曉霞無關,但無法否認他會反過來影響到曉霞。
文懷祺估計到建國與曉霞的見面可能不愉快,近在咫尺,卻“老死不相往來”?偶爾一次見面,只是履行義務,例行公事,僅僅是對親情的一種補償。懷祺不知道,這次江陽之行,建國連基本的義務也沒有履行,他更不知道這中間突然冒出一個劉強東。
劉強東是什麼人?除了在考察期間了解到的以外,其他的,懷祺一概不知。但他意識到建國的婚姻,遲早是要出問題的了。再一本正經的人,人性不能得以正常的舒展,人的身心都可能遭到摧殘。
他想到那句名言,“不在沉默中爆發,就在沉默中滅亡。”通過江陽之行,他敏感地意識到建國的這段婚姻不可能長久持續下去了。
想到建國的麻煩,他會自然聯系上史靜,特別是想到建國目前在婚姻上不尷不尬的處境,他把史靜當作自家人的感覺越發強烈。他笑自己自作多情,竟然準備做紅娘了,那可能性也不是沒有嘛。但又不能太主動,主動毀壞現有的婚姻也不是我文懷祺做的事。
劉強東是真心愛著曉霞的。在廣州十年的歷練,讓他不再像從前那樣采取軟磨硬泡的方式。他現在是君子,說話做事都是君子。自從付老板收他為義子之後,他把整個心思都瞄準了曉霞。他如實地向付老板作過匯報,他同時向付老板保證,絕對不會做出有辱付家門庭的丑事,我的所作所為都代表著付家,代表著您老人家!
付老板見到曉霞以後,打心眼里也喜歡曉霞,何況曉霞還是他在江陽場面上,唯一可以引為“至親”的人。他對劉強東的坦誠也很滿意,強東說的故事,就像自己在少不更事的時期曾經的荒誕。如今,站在他面前的劉強東已經是一個有擔當的男人了。他在心里早已將自己和女兒瑩瑩命運托付給了強東和曉霞。
付老板回到廣州以後,將江陽之行說與女兒知曉。付瑩瑩雖然無奈,也不得不愉快地接受了現實,準備著一旦劉強東在江陽縣打理妥當,站穩了腳跟,就和父親一起回老家了。
付祖仁還悄悄草擬了《遺囑》,將一切後事全權交由強東和曉霞處理,等到適當的時候委托律師到公證機關進行公證。至于強東和曉霞最終是一種什麼樣的關系,他無法得出結論,不管他們是什麼樣的關系,都不影響他對這兩人的信任和全權委托。
曉霞對建國與劉強東在暗中對峙式的無聲較量,一無所知。她不知道建國曾經到江陽縣考察了兩天,並曾經站在她的樓下,進退兩難。否則的話,她應該大發雷霆了。只是與劉強東接觸多了,她必然會自我反省,我是有夫之婦,與男人的交往必須適度,把握住底線。我不是一個水性楊花的女人。
想到建國,她會責備他一點兒也不主動,偶爾通個電話,也不會甜言蜜語;距離不遠,也不會主動來往;甚至是夫妻之間的必修課,他也只會老一套。誰知道他給學生上課是怎麼上的?索然無味。
不對啊,當年他講《一雙繡花鞋》的時候,那可是有聲有色的。那個沒用的劉二不是還听得緊張地發抖嗎?偶爾,她也會想起在建國房間里見過的史靜老師,如果將兩個女人比較的話,她不擔心自己比不過對方,充其量是,對方長得更水靈一點,更精致一點,更矜持一點,但水靈、精致和矜持又不能當飯吃。自己已經開始往豐腴富態方向發展了,這是一般中年婦女發展的必然方向,也沒有什麼不妥。
林黛玉,冬妮婭,安娜•卡列寧娜,是作者為了吸引讀者的眼球,為了故事情節需要,虛構的女性的美麗形象。她們的形象在男性世界里具有普世價值。她們在美麗的年齡時段,在故事里消失了,所以她們留下了的只有美麗。在生活中是沒有林黛玉,冬妮婭和安娜•卡列寧娜的。她很不服氣地打著比方,她甚至想得更遠︰林黛玉,冬妮婭和安娜•卡列寧娜,她們老年以後會是一種什麼樣的人生呢?何況史靜與我同齡呢。
她也有考慮,丟下在江陽的事業,調到江州,從一個小科員做起,最多也就是主任科員——主語還是科員,再強調是金子總會發光的,可以東山再起嘛。
曉霞下不了這個決心,特別是劉強東和付老板的同時出現,讓她對事業發展充滿了信心,她憧憬著江陽鄉鎮工業在她的帶領下發展壯大,進入了全省前三。她下意識地將調到江州的考慮擱置了一邊。
文建國在“江陽家紡”考察以後,終于很慎重地對自己的婚姻狀況作了一次梳理。對是否離婚,讓他和曉霞都成為自由人,分析利弊,權衡得失。這利弊和得失不是他和曉霞個人之間經濟上的或者是感情上的糾結,而是圍繞著他倆各自的前途及個人聲譽上的糾結。
也許分手有利于各自的發展和幸福。愛情是專一的,真正的愛情,容不得絲毫的虛偽。只要曉霞有一絲絲表示——他下意識地將主動權交給了曉霞,他將毫不猶豫地脫離“苦海”了。當然他最後又想到了女兒文婕。文婕只能跟著父母其中一人生活。
文建國又是一陣揪心似的疼痛。
真正優秀的老師,一定是愛學生的。愛的力量是神奇和偉大的,她是其他任何力量都無法比擬的。——文建國寫作筆記摘錄
李子媛在轉正的支部大會上,真正認識了文建國書記。她認為文書記的態度,絕不是因為他與自己的養母是同學。對她轉正問題的態度,說明他真正具有一個基層支部領導的正直與良知。她感到幸運。原來將文校長文書記僅僅作為親人似的舅舅是遠遠不夠的。
新年剛過,政教處、校團委開展了一場“拒絕‘奇裝異服’簽名活動”。李老師听陳來娣反映,班上很大一部分同學抵觸“簽名”,有的說穿衣戴帽,各有所好;有的說,我御寒防冷的衣服都沒有,奇裝異服跟我有屁的關系;還有的說,我不簽名怎麼啦?違法,犯罪?
李老師問︰“你呢,陳來娣,你的真實想法是什麼?”
“我?”陳來娣沒有想到李老師會突然問自己。
“對,就是你,說說你的真實想法。”李老師早已將陳來娣視為自己最得意的學生了,所以和她說話,不再講究形式,不再注意方式。
“我嘛,無所謂。跟我沒有關系,反正我沒有奇裝異服。簽名不簽名也無所謂。”
李子媛笑笑,她能理解,所謂“無所謂”,就是不支持了。所謂的好學生都不支持學校的決定,其他同學就不用說了。說來說去,就是我們的不少同志,仍然習慣于大呼隆式的運動式的思想教育,可現在的孩子們已經不吃那一套了。她說,下午班會听听同學們的意見再說。其實她心里的主意已定,想在學生那里驗證一下。
下午班會後,李子媛心里有數了,她決定冒天下之大不韙,自己作為班主任不要求學生根據政教處的統一規定一一簽名,願意簽名也可以。對學校政教處的規定不反對,不支持。
有同事勸說她,何必呢?為這些小家伙承擔風險不值得。李子媛說,試試看吧,但願他們能夠做到不穿奇裝異服就好。她回答同事們勸告的話語波瀾不驚,她的內心卻充滿著激情。
厲主任說李子媛好出風頭,好高騖遠,別出心裁。這樣下去,有令不行,有禁不止,成何體統?她把李子媛叫去,狠狠地批評了一通。
李子媛強調,我並沒有叫學生不簽名,我只是看看有多少學生是主動願意簽名的。厲主任說她狡辯。
李子媛說,既然領導這樣說,我也沒有多話可說了。您是領導,我老是回嘴也不好。我就不說了吧。她望著厲主任笑笑。如果單看她的笑,作為年輕女教師,樣子還是蠻討喜的,厲主任反而奈何不得了。如果她強詞奪理,哼!我這個主任還當不當了?
事情搞到文校長面前,文校長的意見是試試看吧,他陪著厲主任說好話(他是主動幫著李子媛挑擔子),也不能得罪了厲主任。
他記得在83年年底,曾經搞過一次“清除精神污染運動”,到了基層學校,不準穿奇裝異服自然是其重要內容。那時他還在西藏,才听說有這麼一個運動,突然整個運動剎車,就偃旗息鼓了。文建國至今還不明就里。
文建國想想,還是不放心,單獨找來李老師,作了一次長談。文校長不置可否,只是讓她在這個問題上要特別、特別地費心。言下之意是,不按照領導意見辦,就不能出任何劃子。他內心倒也贊賞李子媛的個性,只是不宜提倡。
于是初一(5)班就作為特例試試看了。
從內心來講,李老師確實不願意鼓動學生簽名,現在這種形式主義的形式已經泛濫,當然也有領導說了,搞形式不一定是形式主義,任何事情總是通過一定的形式來做的。領導開口了,叫老百姓就不太好說話了,一般情況下,就不說唄。
她一想到那些個衣冠楚楚的政府官員,那些個平時在主席台上正襟危坐的政府官員,沾沾自喜地在“不闖紅燈”“不隨地吐痰”的紅色條幅上簽名,就要噴飯。
社會主義精神文明四十余年了,這些“基本功”,怎麼就怎麼沒人從娃娃抓起呢?人家那些沒有提倡“社會主義精神文明”的國家,是不是都隨便闖紅燈呢?人家闖紅燈是怎麼處理的,是不是也搞簽名宣誓?她把這些個想法向文校長作了匯報。
文校長理解她的“憤青”情結,自己雖然也不滿意大張旗鼓地搞“簽名”的做法,但上面有要求,自己不好反對,就放手交給厲主任做了。看看李子媛的態度,听听她“噴飯”的理由,他也感到蠻好笑的,好像自己也是要為李老師的“噴飯”而“噴飯”了。
自己只是下意識地反感,而李子媛是有意識地抵制。真好!“江山代有才人出”呢。
天有不測風雲。第二天晚上,門戶值班電話傳來字條,一(5)班金芝萍的母親哭哭啼啼地打來電話,馬上都九點鐘了,金芝萍還沒有回家。請班主任李老師無論如何幫我找到金芝萍。如果有個三長兩短的,讓我怎麼活呵!
李老師可以想像得到對方一把眼淚一把鼻涕的樣子,那次家訪時的盛氣凌人變成了痛苦哀求,她那塊塊飽綻的下巴頜子一定已經拉長了許多。李老師還沒有來得及“幸災樂禍”一下子——你也有今天?就愁眉緊鎖了。“拒絕簽名”的事情,還不知道結果如何,金芝萍就來事了,這不是火上澆油麼!
李老師記得自己上初中的時候,也有听說同學離家出走的事情發生,雖然每每化險為夷,但知道當老師的沒有一個不擔心意外發生,尤其是女生出走,更是平添了一種擔憂。現在這種倒霉的事情就落到自己頭上了,她心底想到的是千萬千萬不可發生“萬一”的事。
李老師看到字條就出門了,她對江州市區並不熟悉,與其說是去找金芝萍,不如說是踫運氣,說散散步也行,反正接到這個電話是不要想睡覺了。這時候她想得多的卻是“萬一”找到了,而不是“一萬”找不到,出紕漏了。
她先在學校周邊轉了一圈,再在主干道上逛了兩個來回。不放心,又到火車站把所有的旅客看了個遍,三個小時過去了,除了精疲力竭,垂頭喪氣外,其他一無所獲。她不知道下面應該怎麼辦,是繼續找,還是回去睡覺?她怪自己多事,是她在下午放學後,留下幾個學生強迫他們背書,背熟了才能走的,確實比較遲了。
下弦的月亮孤苦伶仃地掛在中天,子媛本來想把男朋友陶然叫出來一起幫著找人,順便散散步的。可這種辰光哪有談情說愛的雅興,再說他也累得夠嗆,既要忙教學又要忙博士論文。她也不想打擾其他同學,更不願意報告、麻煩領導。
此刻,她感到自己就是天上的月亮,孤苦伶仃的,天上的星星肯定也是不少的,但在月亮的周圍看不到一顆星星。
一個姑娘家半夜三更地獨自漫步在大街小巷,是浪漫,還是無奈?是瀟灑,還是孤獨?寒風凜冽,當街道上幾乎沒有了他人蹤影的時候,她突然就感到渾身一陣一陣地哆嗦起來。
凌晨三點鐘的時候,她回到宿舍,喝了兩袋姜棗茶終于躺上了床,準備好好睡一覺,捂出一身汗來。六點鐘,她就被鬧鐘吵醒,昏頭昏腦地又去找金芝萍去了。七點鐘的時候,她又叫上陳來娣陪著她一起找。
一大早,金芝萍的母親等候在李老師的辦公室,她是來找李老師要人的。上班的時候到了,李老師沒有來,她見一個問一個;第一節課開始上了,李老師仍然沒有來,她就開始撒野,睡在辦公室的地上,不停地呼喚著金芝萍的名字和李子媛的名字,要李子媛交出她的金芝萍。啊嗚!嗚啊!似哭似唱,一聲緊似一聲,一聲高于一聲。
有老師叫來了政教厲主任,有老師請來了文校長。
正當金芝萍的母親鬧得不可開交的時候,金芝萍被幾個女同學簇擁著進了辦公室。金芝萍站在她母親面前,用腳輕輕地踢踢她。她不知道是誰,膽敢在太歲頭上動土,正要發作,睜眼一看,竟然是自己的女兒,不免破涕為笑,而後又啼笑皆非,一副肥篤篤的身軀艱難地爬起,站穩,狼狽不堪。
陳來娣向厲主任報告,李老師找了一夜,一大早帶著我在歌舞廳大廳的沙發上找到了正在睡覺的金芝萍。李老師現在發高燒,冷得發抖,到醫院掛水去了,讓我幫著請個假。
當天上午,辦公室里議論紛紛,下午繼續︰單親家庭就是麻煩事多,有人養沒有人管;現在的孩子也簡直不得了了,這些農民工的孩子可不敢小覷,成績上不去,跳舞還是可以的;這個金芝萍的母親也是何等了得,活脫脫潑婦一個。
李老師只顧忙著自己的事,上午半天請病假,一下子事情就多了起來。她听到同事的議論,不時地抬起頭來,大度地笑笑,笑得很好看,其實有點澀。他們都忘記了李老師正是從農村出來的,他們不知道,李老師從小就失去了親身母親,現在連養母也沒有了。
通過“金芝萍事件(李老師自己悄悄地定位為事件)”,李老師迅速地碼清了班上的單親家庭和重新組合的家庭,超過了五分之一。于是她決定拿“單親家庭”的話題做點文章。其實有些事情挑明了,就是這麼回事,說白了就是這麼回事。于是她在下周一的班會課上,主動和同學們談起了“單親家庭”的話題。
她說,我先跟大家朗讀一篇小故事——她喜歡原汁原味。
——我是個孤兒,幸好婚後丈夫關心體貼,孩子聰明懂事,我總算甩掉了童年的陰影。然而一場車禍從天而降,我成了沒有經濟來源的單身母親。我不想一輩子靠救濟金生活,決定重返大學校園。有了學位,我才能找到更好的工作,撫養兒子長大。然而沒有親人的鼓勵和支持,我很快發現這條路異常艱辛。
一天晚上面對學校的催款信,我最後的防線崩潰了。付賬單、照顧兒子、兼職 、上課考試……這麼多事情要應付,可我只是孤零零的一個人!眼淚不爭氣地落了下來。
年幼的小兒子看我流淚了,丟下玩具跑過來,一臉關心與焦急。“沒關系,媽媽就是太孤單了。”我語無倫次的解釋,“有好多事情要做,卻沒有幫手……當單親媽媽真的好累。”
兒子走近一步,用明亮的大眼楮看著我,說︰“上帝也是一個人造了亞當和夏娃,他跟你一樣,是單親家長!”
他的話閃電一般擊中了我,“你說得太好了,兒子!”我摟住兒子。“媽媽要把這句話告訴所有人!”第二天我借錢買了100 只咖啡杯,印上兒子的名言︰“上帝也是單親家長!”
杯子立刻被搶購一空。有個單親家庭協會打電話來要預定1000只,那個學期的學費就這樣解決了。每當我看到案頭的咖啡杯,也總能鼓起勇氣,笑一笑說;“怕什麼,上帝也是單親家長。”
故事講完了,李老師趁熱打鐵,有點煽情地說︰“上帝也是單親家長!同學們,我能不能這樣說一句,歧視單親家庭就是歧視上帝。雖然我是無神論者,但是我也不想得罪了上帝,就如同平時我們進入廟宇,不可不肅然起敬一樣,一般也不願意得罪了菩薩是吧?”
教室里安靜肅穆,只有李斌站了起來,他想清點一下,班上究竟有哪些同學的家庭是單親家長。但是這一次沒有人理睬他,李老師狠狠地瞪了他一眼,他才灰頭土臉地乖乖地坐了下去。
李老師接著說,世界之大無奇不有,各人有各人的不同的生活,各人有各人不同的家庭,這不是我們做子女的能夠選擇的。我們可以選擇的是我們應該朝哪個方向努力,我們應該成為什麼樣的人?“我們不一樣,我們都很棒!”不正是我們努力的方向嗎!
不瞞同學們說,李老師也是單親家庭,我在很小很小的時候,我的母親就走了。是父親和後媽把我撫養成人的,我的一個弟弟18歲的時候也走了,現在後媽也走了。只留下父親和我。她有點哽咽,眼圈紅了。
同學們沒有想到自己的李老師竟然也是單親家庭,而且還主動告訴大家。那些單親家庭的孩子們,也跟著李老師紅了眼圈,氣氛似乎有點悲壯,也有點溫馨,因為李老師居然和他們一樣,“同是天涯淪落人”。
李老師在單親家庭問題上的處理,無疑又進一步拉近了她和學生的距離,確定了她在學生心目中的權威。金芝萍主動在班上作了深刻檢查,並且在檢查的最後,由衷地發出了“請子媛姐姐原諒我”的懇求。李老師沒有料到,全班同學全部起立,“子媛姐姐!”“子媛姐姐!”“子媛姐姐!”的叫喊聲響成一片。
李老師激動萬分,第一次在學生面前流下了眼淚。有點幸福,也有點心酸。曾經有老教師告誡她,千萬不可在學生面前哭鼻子。你們年輕女教師能夠不在學生面前淌貓尿,就說明你站穩講台了。可今天是此淚非彼淚,同學們一邊有節奏地擊掌,一邊呼喊,“子——媛——姐姐”。李老師控制不住,索性讓眼淚盡情流淌。她被她的學生感動著,來不及抹掉已經掛下來的淚水,高聲應對學生,“好,好!老師就是你們的子媛姐姐!”
後來她了解到,無論是金芝萍的檢查,還是“子媛姐姐”的稱呼,都是陳來娣一手策劃的,她對陳來娣的做法感到意外,對陳來娣的組織能力和人緣又不得不從內心賞識。
過了幾天,厲主任找她談話,批評她班上出了事不主動匯報,上次關于奇裝異服的事情,也就是你一(5)班出格,還在班上宣揚什麼上帝不上帝的,現在又要做學生的姐姐,是不是有點庸俗了?你還是不是黨內同志?厲主任臉上沒有一絲血色。
見厲主任這等嚴肅,李老師有點不舒服,但她還是笑眯眯地望著領導,態度不卑不亢。心想厲主任為了學生工作,也是嘔心瀝血呢。
李子媛有自己的主張,能夠自己處理的事,有什麼必要匯報呢?報憂不至于,報喜沒有必要。自己工作份內的事,報憂,是無能;報喜,是討好賣乖。至于上帝之類的言語,也沒有上綱上線的必要吧?中國人說上帝,一般也就是調侃地隨口一說而已。
李老師對厲主任說的話,既不點頭,也不搖頭,心底下卻不斷泛起一串串水泡泡,“老學究”“黨八股”“馬列主義老太”。果不其然,其他老師給厲主任戴的帽子不大不小,真正好。雖然李子媛自己對這些帽子的名稱並不感興趣,她從來沒有附和過。
如何做姐姐?又讓李老師沉浸在遐想之中︰做姐姐是有權威的,今後這幫小子得听我的;做姐姐有時候被弟弟妹妹們欺負了,得謙讓,想到這里,她覺得自己吃虧了,但虧得值,虧得讓人高興。
這幫學生和城里的孩子相比,並不缺乏兄弟姐妹,他們要我做姐姐,是想在城里有人真心地庇護他們。不過,真有這許多弟弟妹妹,那也是天上掉下來的餡餅。“四海之內皆兄弟”,江州市近年來提出文明建設,以“大愛”為主題,我這個姐姐是做也得做,不做也得做。做定了。
她首先想到現在正是江州最寒冷的季節,班上幾個學生穿得還很單薄。回到宿舍,翻箱倒櫃找到幾件厚實的衣服,再讓男朋友陶然在家里在親戚朋友之間游說一下,籌集幾件棉衣給送來。
那天她提出來讓陶然在家里找幾件衣服,說是學生怪可憐的,這麼冷的天,也沒有衣服加。陶然則是一副不屑的樣子說,你今天為學生募捐衣服,你能保證他明年就有衣服穿嗎?
子媛並不答話,但立馬就露出不高興的神色。
陶然見氣氛不對,趕緊找了幾件半新不舊的衣服給了她,還一個勁兒地解釋,對不起,對不起。我不是舍不得,我是怕煩神。過了幾天,他又主動找親戚朋友搞來幾件,以示陪罪。
她又想到李斌的鼻炎得抓緊時間治療,天氣一冷,他的鼻涕流得更厲害,長此以往,這個鼻子會影響他的終身。沒有醫藥費,就拿自己的醫療卡先用著吧。她記得自己還差李斌一頓午餐呢。
認定做學生的姐姐,無形之中就多了一份親情和責任。她看李斌調皮得可愛;看金芝萍並不那麼尖刻;看潘蘭花遲鈍之中也有幾分聰穎,至于陳來娣、李軍們也還有一些不足之處。不知道是她有了更多的親情給了學生,抑或是學生自覺地反饋給她親情,反正一(5)班在李老師的帶領之下,團結向上,期末考試的成績均分由入學測試的年級第五名(最後一名)上升到並列第四,同比進步率為全年級第一。
全班同學喜氣洋洋,一時忘乎所以。放寒假的前一天,一(5)班教室里上演了一出“孫悟空大鬧天宮”的鬧劇。半小時之內,掃帚抹布廢紙滿天飛舞,窗子玻璃破碎了兩塊,前門的門板上有了一個窟窿,雪白的牆壁上增添了許多腳印,黑板上寫滿了,畫滿了沒有絲毫文采沒有任何意義的字畫,牆報欄上丁丁掛掛。
李老師突然駕到,同學們迅速各就各位,但看看“大鬧天宮”造成的慘象,大家突然就都蒙了——剛才怎麼就沒有想到呢?
李老師站在教室門口,真的是欲哭無淚了。剛才有老師告訴她,你班上正在上演“大鬧天宮”呢。不無諷刺的腔調讓她匆匆趕來。更讓李老師看不下去的是,黑板上方,那條鼓舞大家士氣的標語最後一個字,竟然少了半邊,可想而知,剛才那一幕是何等的驚天動地了。
“你們讓我太失望了!”李老師說話了,聲音很小,僅僅是氣體的流出,僅僅是可以看得出她嘴角的蠕動。教室里寂靜得可怕,一個個低著腦袋,大家都在等著李老師發火,哪怕是雷霆萬鈞,哪怕是暴風驟雨。也許李老師發火,同學們反而會感覺好一點,可是李老師已經沒有氣力發火了。
她默默地離開教室,眼淚不爭氣地流了下來,這回是真的被氣哭了。呵呵,李老師真的淌貓尿了,而且不再是“此淚非彼淚”了。
李子媛再能干,也沒有能夠逃脫老教師給她念的“咒語”,一語成讖呢。
“同學們,今天我們班上出現這樣的情況,是不是太過分了?”陳來娣看到李老師的臉色,知道大事不妙了,剛才她自己怎麼就稀里糊涂地沒有及時制止呢?高興得忘乎所以?
她站上講台,對著全班同學一個一個望過去,“李老師對大家怎樣?大家捫心自問。我建議,一個小時之內,我們把教室整理好,然後請李老師來,我們開個班會,由我代表大家先作個檢查,所有損壞的東西,該誰負責誰負責,照價賠償。沒有錢的,到我這里來領班費。大家說好不好?”
一個小時後,李子媛坐在辦公室里還在生悶氣。陳來娣來請李老師了。陳來娣與她一陣耳語。李老師還有點疑惑,但她還是站起來,跟著陳來娣走出了辦公室。
《五月的鮮花》是我自己喜歡的歌曲,所以李子媛班上的大合唱,我就“大書特書”了。這是我對李子媛的偏愛,也許還有我對同桌尤亞男的情感。——文建國寫作筆記摘錄
全班同學規規矩矩地坐在教室里,教室里窗明幾淨,門板修好了,換了兩塊新玻璃,黑板上寫著“自尊自愛自強主題班會”,黑板上方“我們不一樣,我們都很棒”的最後一個字,顯然是剛剛換上去的。
李軍站在教室門口,在李老師跨進教室的同時,喊了一聲起立,全班同學一起起立並高呼,“李老師您好!子媛姐姐您好!”然後鼓掌歡迎。
這種頗具戲劇性的一幕,讓李老師激動得滿面通紅,滿面歡笑,但眼淚卻又不听話地滾滾而下。
陳來娣直接站上講台,開門見山地說︰
“我的檢查︰我作為一班之長,對個別同學破壞公物的行為沒有及時予以制止,甚至對少數同學欣喜若狂得意忘形的作派,還抱著無所謂的態度。心里想的是,我們取得了良好的成績,就讓大家狂歡一次吧。……
沒有想到的是,同學們真就發狂了。千錯萬錯,都是我的錯。
現在我代表全班同學向李老師承認錯誤,一定下不為例,改邪歸正。請李老師看看,我們一(5)班教室是不是比原來更整潔更漂亮!請李老師放心,我們以後再也不會出現讓您鬧心的事了。也請李老師大人不記小人過,原諒我們這一次。”
陳來娣的檢查,有點成人化,還故意夸張,讓嚴肅的檢查,顯得又比較稀松,就像調皮的弟弟妹妹向姐姐一邊道歉,一邊又玩著鬼臉。該打該罰,您做姐姐的看著辦吧!
做姐姐的舍不得打舍不得罰,還“噗呲”一笑,于是萬事大吉。李老師其實還沒有笑呢,做姐姐的氣度已經佔了上風。
李軍也站到講台來了,他滿臉漲得通紅,沒有講話,就朝李老師一個深深的鞠躬,李斌也上來,學著李軍的樣子,站到講台上,向李老師鞠躬,全班同學都站起來向李老師鞠躬。
李老師有點招架不住了,自己再不表態的話,就……
李老師長長地呼了一口氣,平靜了下來。
她說︰“今天這個班會讓我很感動。其實我也要向全班作檢討,少數同學在為全班取得好成績而高興的時候,有些不太適合的舉動,這是我事先估計不足,疏忽管理的結果。而且我還應該好好考慮一下,如何向大家表示祝賀。哦,順便說一下,以後大家搞什麼活動,事先通知我一聲,也好讓我子媛姐姐參加。”
教室里的氣氛頓時好轉,大家又歡快起來了。
李老師臉上終于綻開笑靨,說︰“我為同學們感到驕傲,我今天看到同學們長大了,更自覺了。為了獎勵大家,我宣布,今年寒假的語文作業,只要是真正會的,可以不做。”
“咳!哇塞!”
“但我想另外布置一條作業。”
“唉!”“誒!”又是另外一種感嘆。
李老師又笑了,到底還是孩子呢,也許今天的壞事可以變成好事。但願如此吧!
“我想請每位同學寫一份《個人成長規劃》,長短不限,但一定要寫出在未來兩年半時間,你想做些什麼,怎麼做。寫下來的就要爭取做到,做不到的就不要寫。”李老師最後還學著學生的腔調說,“這不太容易啦,小菜一碟!”教室里終于又樂開鍋了。
第二學期,《五月的鮮花》活動周開幕式上,作為啟幕的背景音樂響徹了全場。第一個節目是一(5)班全體同學大合唱,由李子媛老師親自指揮演唱《五月的鮮花》。作為活動周的保留節目,承擔這項光榮任務的應該是全校最優秀的班級,這是榮譽,是約定俗成的規矩。
今年李老師主動請纓。李老師的自信和主動,以及諸多看似牽強附會的理由,讓文校長不得不改變初衷。是啊,多年不變的做法,為什麼就不能變一變呢?
文校長已經十分喜歡上了李子媛老師。他又想,為什麼就沒有第二個班主任來主動爭取呢?再說,一(5)班以農民工子女為主體,享受點特殊待遇有特殊意義。何況一(5)班的進步有目共睹,他說服其他校領導,把這個光榮任務交給了一(5)班。
李子媛說不清喜歡這首歌的緣由,是因為它是電影《青春之歌》中的插曲;是因為林道靜一直是自己心目中的“小資”偶像——她具有溫柔沉靜又孤僻剛強的性格,具有樸素縴麗又俊美典雅的體態;是因為林道靜與余永澤、盧嘉川、江華愛情婚姻的浪漫與曲折,讓人難以釋懷;還是那首歌曲開頭舒緩抒情的旋律,本身就讓人容易熱血沸騰,激情四射?總之,這是她從娘胎里就天生具有的,是她血液里流淌著的旋律。
她知道,自己的父親最喜歡的就是這首歌。母親下放的第一年,父親憑借著一曲二胡獨奏《五月的鮮花》就闖入母親的少女情懷。說一見鐘情也好,說志趣相投也罷,反正這首歌在父母的姻緣中是不可或缺的。
李子媛記得,第一次看到十三中的介紹中有《五月的鮮花》活動周時,心靈深處就為之一動。現在還保留著這種傳統歌曲作為活動的標志性節目已經不多見了,正是這首《五月的鮮花》,讓她在初級中學里,義無反顧地選擇了十三中。雖然當初她在讀紅旗中學的時候,就知道十三中名聲不雅。不雅的原因,一是地理位置,二是生源。
“五月的鮮花,開遍了原野,鮮花掩蓋著志士的鮮血。
為了挽救這垂危的民族,他們正頑強地抗戰不歇。”
一(5)班的同學個個神采飛揚,第一個登台,他們也知道這里的榮譽至高無上,而且是李老師親自作指揮——別的班都請音樂老師指揮。我們的班主任就是比別的班主任略勝一籌。
李老師一襲黑色的落地長裙,一件黑色的演出西服,兩根長辮子盤旋在頭頂上(就是十年以後,在21世紀初出現的“季氏發型”那種式樣)。她一亮相,驚艷全場,引起全校師生一陣轟動。此刻她一招一式,有板有眼,儼然專業指揮。
“如今的東北已淪亡了四年,我們天天在痛苦地熬煎。
失掉自由更失掉了飯碗,屈辱地忍受那無情的皮鞭。
……
“怒吼驚起這不幸的一群,被壓迫者一起揮動拳頭。”
一(5)班的同學們自豪、驕傲和激動,或悲憤激昂,或壓抑低沉。他們是否想到進城務工子女的身份,是否想到父母為了在城里落腳而含辛茹苦,是否想到在城市里必須付出怎樣的努力,才能和別人一個樣?唱到最後,他們一起揮動著拳頭,隨著李老師的休止符,戛然而止,每個人的拳頭都高高地舉過頭頂,久久不願放下。
《五月的鮮花》的整體音樂配合了歌詞的情緒,是一種倒拋物線狀的變化,全班同學在情緒的最高點達到釋放。
早先李老師看重的是開頭的抒情成份,後來她也看重了其用來鼓舞抗戰將士士氣的“戰歌”成份。我的學生不是“被壓迫者”,但他們卻是一群容易被當今主流社會歧視拋棄忘記的“不幸的一群”。
現在他們是我的學生,那就和其他學生一樣,是祖國的花朵,是祖國的未來,應該享受同樣的陽光和雨露。其實,社會上所有階層都有其存在的價值,都是一個社會不可或缺的。套用一句經典所言,“世界上所有的民族都有它偉大的地方”,那麼,社會各階層存在的本身,就說明了其“偉大”之處。
校團委在活動周開幕式上,舉行了新團員入團宣誓儀式。
陳來娣,李軍在一(5)班率先成為光榮的共青團員,他們本來是由初三的“老團員”做介紹人的,但李老師說服了校團委書記,她願意親自做他們的入團介紹人。她要通過這種形式,給班上第一批團員好好地上一堂政治課,給他們還充滿稚氣的心靈留下一記深深的烙印。她在介紹人那一欄,慎重地簽下了“中共黨員”的身份,在潛意識里,她願意在陳來娣、李軍的歷史上留下值得回味的一筆。
開幕式結束以後的拔河比賽緊張激烈。一(5)班經過淘汰賽,與一(1)班爭奪年級冠軍。李斌同學因為個頭矮小,沒有輪到他上場,他就自封為拉拉隊隊長,拿著一面小紅旗給班上10個男生10個女生打氣助威。李老師也不甘寂寞,她站在李斌的旁邊,緊張的時候,高潮的時候,她會奪過小紅旗,親自出馬搖旗吶喊。
已經是最後一局了,前面一比一平。剛開始的時候,賽場上沒有聲音,雙方都憋住了一股子氣,慢慢地就有了騷動,助威聲此起彼伏,小紅旗已經到了李老師的手上。
李斌也沒有閑著,他開始留意起對方的陣勢,他多了一個心眼,清點對方的人數。一遍,二遍,不放心,第三遍,他肯定對方多了一個男生。說時遲那時快,眼看著一(5)班的隊伍就要被拽過“三八線”了,他大喊一聲,“一(1)班多了一個人!”就沖進自己的隊伍,沖到了第一個李軍的前面,拽住繩子死命地往回拽。
李老師見李斌違軌作弊,沒有多想,就趕緊跑過去想把李斌拽回頭。一瞬間,場面失控了。
一(1)班有同學喊起來了︰“一(5)班作弊!”“連李老師也上場了。”
于是乎就有人喊了一聲“一、二、三”,一(1)班一起松手。
一(5)班拔河隊的同學,包括李斌統統甩了個仰面叉,李老師踉踉蹌蹌差點兒跟著摔倒。
這時候的李斌像個好斗的公雞,滿面通紅,爬起來就沖向對方,又被對方推了個仰面叉。李軍走過去扶起了李斌,他把李斌擋在身後,伸出食指指著對方,手指頭慢慢移動,眼神隨著指頭的移動而移動。
一(1)班那邊鴉雀無聲,整個現場鴉雀無聲。
李老師站到了李軍的側面,異常嚴厲地面對著李軍,李軍心怯手軟,胳膊慢慢下垂下來。
一(1)班同學見一(5)班那邊旗偃鼓息,又得起勁來。先是有男生出言不遜,“一(5)班老卵”“老卵濕氣的”“李老師護頭”“農民工”“鄉下小癟三”都一一冒了出來,接著又出現了女生拉拉隊似的助威聲,男生叫罵一聲,女生歡呼一聲,叫罵聲、歡呼聲,此起彼伏。
李子媛有點受不了了,她甚至看到了對方班主任滿臉的嘲弄,不,那可能是全校師生,抑或是整個世俗社會的嘲弄。
她突然想到主動退出雙方的對峙。對!我退出,不跟你們玩!想到退出,她感到這也許真是個絕妙的主意,以“不屑”表示抗議!
“一(5)班同學听我口令——向後轉,目標教室,齊步走!”李老師的聲音不大,但很嚴厲,臉色卻極為可怕,空氣里顯然有了顫音,她的身子也在微微顫抖。
一(1)班那邊突然就安靜下來,似乎還有點尷尬,包括它的班主任老師。
一(5)班教室里氣氛異常,同學們一起望著李老師。李老師想笑笑,可是她沒有笑得起來,眼淚卻在眼眶里打轉——又是眼淚,這眼淚真的是年輕女教師不可多得的武器。
近一年來的酸甜苦辣爭先恐後地在她腦海里晃悠,她知道不能再在學生面前淌眼淚了,可是不爭氣的眼淚仍然是爭先恐後地往外擁擠,有女生還陪著她落淚,甚至哭出了聲音,多數男生卻低著腦袋,不少男生眼眶也早就濕潤了。
李子媛對“老卵”、“老卵濕氣”的叫罵都不在意。她知道這是江州人的“國罵”,其出現的頻率相當于國人的“他媽的”,至于“護頭不護頭”的話,則無所謂。“護頭”是天性,母雞還知道護小雞呢。但是另外兩句,她感到事態的嚴重,查查你們的祖宗八代,誰個不是農民,誰個不是從鄉下出來的!瞧不起鄉下人,天理難容啊!“TMD”,她在心底里也來了一句國罵。罵歸罵,問題還是要解決的,她望望全班同學,到底還是止住了眼淚,一個主意也應運而生。
她說︰“同學們,挺胸、抬頭!我們一起高呼,一、二……”
“我們不一樣,我們都很棒!”大家挺胸、抬頭,聲音洪亮。現在這句口號已經成為一(5)班約定俗成的誓詞。
“好!同學們,今天的事由老師來處理。大家不議論不發牢騷不罵人。能做到嗎?”
“能。”同學們的聲音零散而無力。
“不響亮!”
“能!”比剛才響亮了不少,當然還有點勉強。
怎麼處理?李老師感到事情有點兒為難。她意識到自己去拽李斌,有瓜李之嫌,甚至是助紂為虐。我這是啞巴吃黃連,有苦說不出,跳進黃河洗不清了。沒辦法,為了顧全大局,為了給自己班上的學生做個表率,她決定不作任何解釋,明天帶兩個同學到一(1)班賠禮道歉。做人要大氣,通過這件事的處理,應該讓我的學生在人格境界上再上一個新的台階。做事要有大格局,做人的格局比做事更重要。
但是對于一(1)班學生口出狂言,發出對農民工及其子女帶有污辱性的蔑視性的口吻和語言,她不願善罷甘休。她認為這絕不僅僅是孩子們的無知和調皮所致,而是城里人世俗觀念的集中表現,包括在少數老師平時的說教里有著更深層次的價值觀世界觀的問題。
當然,歸根結底要讓別人瞧得起,關鍵是自己得站起來,即使被打趴,也要站起來。
第二學年開學報到的那一天,二(5)班又爆出一大新聞。
厲主任才站到初二年級辦公室門口就沖著李老師叫開了︰“李老師,李老師,你快到你班上看看,又是你班上的新聞!”李子媛分明听出了她的嘲弄。李老師一頭霧水,天又塌下來啦?不會吧?你厲主任就是會虛張聲勢。
上學期期末學校頒發的“優秀班集體”的銅牌還掛在教室後面的牆壁上熠熠生輝呢。為了這塊銅牌,在學校領導層內部還產生了不大不小的風波,是文校長力排眾議,使用了最終決定權,才讓初一年級唯一的一塊“優秀班集體”銅牌,掛到了初一(5)班的教室里。
當然一(1)班班主任說了公道話是很關鍵的。她說拔河比賽那件事,李子媛老師不但沒有錯,而且還很高姿態。她處世為人的大氣大度,不是刻意地就事論事,而是她人格魅力的自然反應。我作為做了二十多年的老班主任,心悅誠服,我要向李子媛老師學習。
李老師站在教室門口眼楮一掃,就知道厲主任說的是什麼了。她想象著厲主任的口吻,你們不是不在“拒絕‘奇裝異服’簽名活動”嗎?你們有本事不要穿啊?給我說中了吧!
金芝萍,這個二(5)班長得最養眼的姑娘今天是十二分的搶眼︰一頭棕色——退一步說,這倒也罷了——前額上還有一綹鮮紅,上身穿著一件近似于吊帶衫的無袖T恤,那個玻璃絲的文胸帶子還若隱若現。
過了一個暑假,毛毛蟲變蝴蝶了——班上大約有一半的女生開始多加了一件半截頭的汗衫背心。她捷足先登,還要廣而告之?
李老師轉了一個方向,再一看,就更倒胃口了。
金芝萍下身穿的是流甦短裙,超短,腳上套的是松糕涼鞋,十個腳指頭染得五花八門,最少也有五種顏色。嗯,五種顏色搭配得還算對稱吧。
“體態極輕盈,顏色極艷悅而實極俗極惡者”,李老師想起有人給蒼蠅的畫像,感到好笑,自己怎麼就想到這樣一個近似于歹毒的比喻,莫非是愛之深,責之切吧。
“吐魯番的葡萄熟了”。她終于還是想到了一個美好的比喻。
“同學們一定等著我批評金芝萍同學是吧?”李老師的話說得很藝術,卻一語道破天機,教室里立馬發出了歡快的笑聲。
“可我暫時還不想批評。”
“哦”“噓”“誒”,教室里發出了諸多感嘆,不少同學很希望李老師應該把金芝萍臭罵一頓才好。
“女孩子把頭發漂染一點自己喜歡的顏色,本無可厚非。”她讓自己穩定了一下情緒才說,“說真的,那種淡淡的棕黃色能夠增加少女的天真和嫵媚。我也想,哪一天我也漂染一下,嘗試一下那種淺淺的悠悠的棕色。也許我結婚的那一天,我可能會嘗試一下吧。可是學校有規定,學校的規定雖然不如部隊紀律那麼嚴明,但是如果大家不遵守規定,那就亂套了。是不是?我想听听大家的意見,只談金芝萍的頭發,不談其他。”
“哦,李斌同學,你先說。”她找到了突破口。
李斌本來就躍躍欲試,李老師點了名,他反倒扭扭咧咧起來,一邊歪肩膀扭脖子,一邊回頭看看金芝萍,首先打起了招呼,“我說得不對,金芝萍你不要罵我噢!”大家一片哄笑,金芝萍卻是一副哭笑不得的樣子。
“她頭上的一簇紅像個雞冠。”李斌說得非常認真。
有不少男生立馬附和︰“對!就是雞冠,還是公雞的,不是母雞的。”“本來就是雞冠,不是像不像的問題。”“不管公雞母雞,反正都是——雞。”最後一個字,聲音小了不少,幾乎是大家意識到的,而不是听到的。這最後一個字,越是說得隱晦,給人的想象越是豐富。教室里立馬大嘩。
李軍及時站起來了,他說得誠懇嚴肅,“協調才是美,”他不滿意同學們的評價,出現庸俗化的低級趣味的傾向,“我們是中學生,無論怎麼打扮,要符合自己的身份。”
李老師很感激李軍,他顯然是不願讓同學們在“雞”的問題上糾纏。潘蘭花也主動站起來說︰“丟掉了我們農民的本質。”
還有一個女生說得比較刻薄,她說︰“金芝萍是想通過這種形式來引發別人的注意,就像孔雀開屏,其實有的孔雀開屏的時候,翅膀並不漂亮。”
金芝萍狠狠地瞪了她一眼,捂住耳朵站起來說︰“李老師,請大家不要說了好不好?我現在就把它染回頭還不行嗎?”說著說著,她的貓尿已經淌下來了,“人家就是暑假里鬧得玩玩的。今天開學,一下子就忘記了。”她說這最後一句時,已經是哭哭啼啼的了,也給自己找出了下台階的理由,讓人又不得不深表同情了。
“今天反正沒有課,陳來娣,你陪金芝萍去。現在就去!把頭發弄回頭。”李老師見好就收,趁熱打鐵,她很滿意今天的效果。至于對金芝萍的著裝,她沒有再提,不能太傷了自尊,那必須是私下里談話的內容,女孩子大了,想展示自己的美,這是天性。至于怎麼展示,這就是家長和老師要關注的問題了。
她依稀記得一般情況是在初二時進行青春期教育的。今天才是初二第一天報到,這個金芝萍萌動得也太及時了。李老師笑笑,自然規律,想回避也回避不了。要趕緊把這個問題放上議事日程了。
下午一上班,有同事告訴她,說文校長有請。
她心里不免又咯 一下,文校長親自“有請”?該不會又發生什麼倒霉事情吧?“上帝保佑!”
學會做人,其實比提高學習成績更重要。懂得做人的道理,是否可以提高學習的自覺性?我想是可以的。——文建國寫作筆記摘錄
校長室里,文校長在座,厲政教也在座。李老師緊張得呼吸閉合。她自己不知道,她的面部已經沒有了血色。
文校長發現氣氛不對,怎麼搞得這麼緊張兮兮的?于是他趕緊說︰“請李老師來,是有事要請你幫忙,而且非你莫屬。”他說得輕松愉快而又神秘,他臉上的笑容是可親可敬的。
“文校長,你不要嚇唬我哦,我可經不起折騰了。”李老師听听文校長的口吻,看看文校長的樣子,立即松下了一口氣,指指胸口,開起了玩笑。
文校長哈哈大笑,厲主任也算露出了那麼一絲絲笑的意思,她一貫反對年輕女教師和領導,尤其是和男性領導開玩笑。
“是這樣的,有個學生叫王濤,名字響亮好記。他的父親屬于人才引進,從外地來的,家就在附近。孩子轉學,準備放你班上。”文校長說。
“給我就給我唄,這不是小菜一碟嗎?”李子媛說得極其稀松。
文校長依然笑眯眯的說︰“關鍵的是這個學生有點特殊情況。”
“什麼情況?”李老師又緊張了。
“這位同學是,知識分子家庭出身。……”
“那正好摻沙子。”李老師搶著說了,而且說的是一句曾經流行過的政治術語。
文校長笑笑,繼續說,“他,患有新生兒腦性癱瘓癥。”
“為什麼非要給我呢?”李老師顯然是問的第二個特殊情況。
“人家父母指名道姓,是局里一個科長推薦的,說是交給你這個充滿愛心的班主任,家長可以絕對放心!”文校長沒有任何保留。
“校長過獎了。我這個人就喜歡戴高帽子。”李老師這時候完全放松了,和文校長調侃起來。
讓李老師喜出望外的是,文校長介紹的王濤,其《綜合素質報告書》表明他品學兼優,學科成績簡直就是十三中全校同學的楷模。數學、英語居然是滿分,語文成績也出類拔萃,李老師收獲了一個意外驚喜。
李老師及時召開了班委會。現在李斌已經是“代理”紀律和宣傳委員。李斌的進步明顯,但他始終是班上不穩定因素的焦點,稍不留神,就會有故事。用學校的行話說,這種學生就是要拴在班主任褲腰帶子上才讓人放心。
上學期期末,選班委之前,李老師找陳來娣和李軍商量,陳來娣不加思索,說,馬上選班委,給他套個什麼,套個紀律和宣傳委員當當。李軍也點頭說,對,就是 驢子要套上個籠頭罩子的那種。李老師說,我正是這個意思,但還是先給他加上“代理”兩個字,看他的表現,也給我們留有余地。
李老師的意思是,通過王濤同學的轉學,進一步增強全班同學的凝聚力、自信心和團結向上的榮譽感。青春期教育不僅僅是對生理方面的了解,更重要的是通過生理的變化,讓學生在心理上得以升華。她要用轉移視線,轉移精力的形式,來釋放他們青春期的躁動和不安。
在班委會上,她介紹了王濤同學的情況,特別強調了校長對我們二(5)班的信任。還說了,平時可能會給我們班帶來一些麻煩,但我相信王濤同學的到來,也會給我們班帶來意想不到的動力。
幾個班委一陣討論,都表示支持李老師的工作,肯定能夠正確對待身體有殘疾的同學。
“李斌同學,”李老師話鋒一轉,“是否可以成立一個三人小組,由你任組長,負責王濤同學全程護送,早中晚一日三次。怎麼樣?”
“我行!”李斌不無自豪地說,“我現在好歹是個‘代理’,在家里的地位也提高了,爸媽經常征求我的意見呢。”
李斌認為表達了還不夠,又繼續說︰“李老師,我跟你報告,他們現在麻將都打少了,一星期只玩一次。而且只玩小的,不玩大的。”
李老師笑笑說︰“就是,只要你李斌願意干,就肯定能夠干好!老師絕對相信你。陳班長李班長,我建議將李斌的‘代理’盡快地拿掉拿掉,你們看看行不行?”
陳來娣認真地逐一征求幾個班委的意見,大家一致同意。李老師站起來,伸出手掌和李斌拍了一下,再和其他班干部一一拍了一下。
第二天一早,李老師在自己辦公室門口就見到了已經等候在那里的王濤和他的父母。沒有想到他們來得這麼早,她看到王濤仍然是心里一驚,如果不是心理上有所準備,她無法相信,這個小男孩,就是自己還要帶兩年的學生。
正像昨天文校長描述的那樣︰一個十三四歲的小男生,臉色蒼白,頭部和雙手不時地出現痙攣和顫抖。他坐在輪椅上,眼光讓人看了不舒服,再仔細觀察,你又會發現他的雙眸深處折射出聰慧和渴望。
他見到李老師,想站起來。李老師趕緊上前,按捺住他的肩膀。
王濤父母親文質彬彬的,誠如文校長介紹,一看就是那種做學問的人。
李老師親自推著王濤的輪椅,和他的父母一同出現在二(5)班教室門口。陳來娣和李斌上來接過輪椅,全班起立,鼓掌。黑板上寫著“歡迎王濤同學加入二(5)班!”
正像李老師預期的那樣,王濤的加入,讓二(5)班的學生一下子長大了。他們處處維護班級的利益和榮譽,有什麼事情總會首先想到王濤。王濤憑著自己的刻苦和勤奮,學習成績總是全年級第一,且遙遙領先,全班一致公認他是全班的課外輔導老師。
說起來也怪,李斌平時和人說話,動不動就斜頭扛腦的,好像真理總在他一邊。就是跟李軍,他也敢偶爾挑釁一下。他和王濤同桌了幾個星期以後,同學們發現,他變得溫文爾雅了。只有當他發現別人影響了王濤的時候,他才會顯山露水,露出他的本來面貌。
李老師決定安排學生寫一篇作文,好像這是她的拿手好戲。作文要寫成演講稿,然後召開有家長參加的主題班會,題目就是“我想有一個幸福的家”。
一個月後一天的下午,由陳來娣主持的主題班會在學校階梯教室如期召開。一開始接受任務時,她還有點兒猶豫,可是當她看著李老師充滿著信任的眼光時,她就一口答應了。
陳來娣站在主席台上,明眸皓齒,充滿著青春活力的靈動。由于興奮,她臉上自然地呈現出紅暈,像高手給化的妝,再看看學校電教老師的錄像機,又感到有些緊張。
她很不滿意自己的家長們,看看下面坐的,一個個坐沒坐相︰有鞋子脫掉把腳蹺到前面的;有打鼾的、磕瓜子的、互相撂香煙的;有捧著大茶壺喝茶的;有掏鼻子的、梳頭發的、照鏡子的;有咬耳朵的、大聲小呼的,吱吱喳喳的。總共四十出頭的家長,五花八門,五彩繽紛,一幅市儈眾生相。好似午後的菜市場,反正顧客不多,可以自顧自地隨心所欲,就差聚眾打個小牌,或者沾著唾液點鈔票了。
“哀其不幸,怒其不爭。”陳來娣不知道這句成語怎麼會在腦海里一閃而過的,但她沒有精神再煩了,好的是自己的母親規規矩矩端端正正地坐在家長座位的第一排正中,正關切地注視著自己。她今天還特地換上了一身正裝,她身邊坐著的是王濤的母親。
她對著話筒裝模作樣地干咳了兩聲,家長們倒也配合,理解地笑笑,收斂了不少。
“今天是我們班第一次邀請家長參加主題班會,也是我們班全體同學第一次全體穿上這海藍色的校服。”陳來娣扣住主題,也發揮了主題,“听我口令,全體同學起立,向左向右跨出一步——向後轉,向我們敬愛的李老師、向尊敬的文校長和各位課任老師,向我們親愛的父、母親表示——感謝你們對我們的養育之恩!致禮!”
全班同學深深地一鞠躬。
李老師對陳來娣的創意深感意外,她不知道陳來娣居然還有這一出,她站起來鼓掌,文校長和全體家長也都站起來鼓掌。
陳來娣一點兒也不怯場了,“我們全班同學感謝李老師,感謝文校長給我們創造了這樣一個機會。社會之三六九等是不可回避的現實,如果回避了,就可以取消社會階層之間的差異,我們當然願意回避。但現狀是,社會等級非但不可回避,而且會越來越強化,雖然早在兩千年前,就有農民起義領袖發出了‘王侯將相寧有種乎’的吶喊——哦,就是難道那些做官當老爺的,都是天生的嗎?我不計較別人怎麼看待農民工,我只在乎我們的同學是怎麼看待我們的父母,我們的父母是如何看待目前自己的處境。”
她說到這里越發神采飛揚,“‘我想有一個幸福的家’,這是今天班會的主題。我有一個幸福的家,這,大家都知道,我就不多說了。”她狡黠地笑笑,“下面就請各位家長听听我的同學是怎麼說的。”她首先向李斌使了一個眼神。
李斌幾乎是跳著上台的,還和陳來娣拍了一下手。他說︰“我希望我的父母除了賺錢以外,能夠給我一個讀書的良好空間。老師和同學都說我聰明,可我的成績總是上不去。說實話,一看到大人打麻將,我的心思就不在讀書上面了。其實我搓麻的水平比我媽高。”他抬頭望望坐在最後面的母親,還和她擠了一下眼楮,表示不好意思了。
李老師看不到他母親的表情,她想,要是他父親坐在這兒,這個小東西會怎麼講?剛才他母親在會場外,特地將為李斌治療鼻炎的錢還給了李老師,並真誠地表示謝意,同時也為那次家訪再次賠禮道歉。李老師堅決不肯收,說,李斌請我吃了一頓午飯,謝謝你培養了一個聰明、淘氣,但有好心眼的兒子。
今天參加家長會的多數是母親,早到的家長都願意通過這個難得的機會和李老師套近乎,七嘴八舌,唾沫飛舞,圍著李老師數落孩子不听話,咒罵老公不回家,感嘆生活艱辛,三句里肯定有一句粗話。
李老師耐著性子,擠出笑臉,不停地點頭,表示你們的話我在認真听著呢。為了今天的主題班會,她打破常規,越級向文校長作了匯報,為的是請校長親自參加,還請校長帶來了電教老師幫忙錄像。
潘蘭花有點吃愣,她照著稿子念,像在朗讀課文︰“我想有一個幸福的家——我跟隨母親進城讀書,但母親不滿意現在的生活,總感到心里空糟糟的,她認為沒有生活在農村自在踏實。我多麼希望,父親除了供應我們母女倆的物質條件以外,更多一點關心我們的精神生活,給我們更多一點生活在一起的時間。”
李軍的演講同他的人一樣實實在在。他說︰“我們一家人從來不在乎別人說什麼,我父親常說的一句話是,我們要用誠實的勞動養活自己。只要我認真讀書,前途總是會有的。我們一家子的幸福押在我的前途上,雖然我有壓力,但也正是這種壓力才使我有了動力。”
金芝萍的演講耐人尋味,她說得輕巧,卻不無抱怨,又有點無奈,“說幸福,我們一家子不愁吃不愁穿,甚至比一般城里人還好得多;說不幸福,那是因為大人之間有點兒我們小孩子說不清道不明的破事。我已經長大了,理解大人們的那些破事,我只是希望父母能夠理解我們孩子的感覺,少來一點破事。那樣子的話,我的幸福指數可望更高一點。”李老師審查過她的演講稿,她記得作文里好像只用了一個“破事”,現在卻一連冒出了三個“破事”。
王濤同學是坐著輪椅被李斌推著上台的,他說,我今天的發言不算跑題。我不說幸福的小家,我要說,我有一個幸福大家庭,因為我有李斌他們三個好兄弟,還有全班40多個兄弟姐妹。我感謝同學,感謝全班同學的家長。他伸出手抓住李斌,抖抖擻擻地站了起來,鞠躬。他的母親也站起來,向全場鞠躬,好多家長都流下了激動的淚水。
王濤同學的演講措辭口齒不清,可家長們都能听個大概,不少家長和自己的孩子表示,一起好好珍惜生活。人家王濤容易嗎?
學校組織春游,李老師和她的學生還有一番有趣的對話。
先是有同學小聲嘀咕,“又是南山,又是南山,我們上小學的時候就去過N次了。”
“反正不是金山,就是浮玉山,最多也就是南山。”有人附和。
“我看干脆就到北固山算了,又近又小,讓我們重溫小學一二年級的舊夢,一個小時完成,然後打道回府,回去睡大頭覺。”有人發泄不滿,大膽地提出個人見解。
“李老師,您說我們可以不去嗎?”
“同學們,你們說我們都不去會怎麼樣?”有人附和,還頗有煽動性。
現在的二(五)班越來越民主了,什麼事情大家都可以指手畫腳,李老師見怪不怪,但她還是要想出法子來提高他們參加春游的“雅興”。
“平時你們都說,七進六出,整天關禁閉似的,憋得慌。現在帶你們春游,又不願去了?唉,你們真讓我太為難了。”李老師說得很知己的樣子,好像遇到了一個重大問題,只有得到大家的理解和幫助才能解決。
“不是不想去,只是南山早已玩厭了。”說話的同學口氣已經婉轉多了。他們可不想過分為難子媛姐姐。
“玩厭了?噢,大家對南山了解多少,請哪個同學背兩首南山的詩詞給我听听。”李老師趁熱打鐵,玩起了激將法。
“那我們請假,就說身體不好,我們要補覺!”
“想睡覺,我同意。以後課間大家都伏在桌子上睡覺不就得了。上課也可以睡,只要不打呼嚕就行,為什麼要在春游的時間睡覺,那不太可惜了。春光明媚,舒筋活骨,放飛心情,多好!”李老師現在和大家說話,表面上很客氣很輕松,但往往是先揚後抑,以退為進,搞得同學們不明就里,不知她說的是真話還是玩笑話。
她見大家不作聲了,又覺得對不起大家,只好又安撫起來,“這樣吧,這次我們先到南山,組織得好呢,下次我帶同學們到外地春游。”
“李老師,我們在您手上還有春游嗎?”大家知道初三沒有春游。
“哦,對不起。老師的意思是旅游,比如說,等升學考試以後怎麼樣?”李老師一時大意,顯然說漏嘴了,她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真的假的?”有同學興奮地問。
“老師騙過你們嗎?”
又有人緊跟著問︰“那您說到哪里?”
“現在保密,就是我剛才說的話也統統保密,怎麼樣?”
“那好吧,我們李老師說話向來算數!我們當然也會相信的。”
李老師相信她的學生不會真的不去。同學們呢,也不計較她的話是真的,還是假的。大家磨磨嘴皮子,把想說的說了,心里舒服。不看僧面看佛面,我們跟著你李老師就是了。
春天的南山,鳥語花香。前幾天,李老師找到幾首關于南山的詩詞打印出來給全班同學,現在同學們已經習慣了她這種附加條件的做法。為什麼不呢,李老師的良苦用心不全是為了我們?
來到南山腳下,每個男生都在爭搶王濤,希望自己能夠背著王濤登上山頂。李斌則像個護崽的老母狼,任是誰也不讓。誰搶,他就跟誰急,還理直氣壯地說,我是幫助小組的組長,一切听我安排。
李老師意暇甚,站在旁邊“坐山觀虎斗”,一直等到李斌真的要和別人翻臉了,她才發話︰“李斌同學,還有我呢,我提個小小的建議怎麼樣?”
李斌不好意思了,摸著自己的腦袋傻笑,好像意識到自己也太把村長當干部了。
“今天讓李斌小組的三位同學徹底放松放松。來,李軍,今天由你負責,大家輪流抬,不方便的話,就背著王濤上山,我們一定要讓王濤和大家一起登上南山。好不好?”
然後她又轉向李斌,你們小組的幾個同學和我一起打前站,比比看,今天是誰第一個到達山頂。
“陳來娣你壓陣,你必須是最後一個登上山頂,注意全班的安全。” 末了,她又不忘關照一句,“一個不能少!”
不用說,二(5)班第一個登上山頂的是李斌。有一個同學沖在了他的前面,他硬是把人家拽了回頭,非得讓他第一個上。等大家證實了他是第一以後,他又返回來,攙著拽著拖著李老師一同登上了山頂。
登高望遠,整個江州城廓一覽無余,但大氣層面不太駕事,號稱城市山林的江州主城區一派霧朦朧霾朦朧。李子媛不動聲色地搖搖頭。
她招呼李斌,“你起個頭,把南山的詩背誦幾首,為全班同學打打氣!特別是那幾個女生,你看,她們快要爬不動了。”李老師指指落在最後面的幾個女生,還有李軍王濤他們。
這時候的李斌當然也想對著下面的同學大吼幾聲,可是李老師讓準備的幾首詩,他一句也不會背誦,但他靈機一動,雙手隨即窩成喇叭狀,放聲喊出來了︰“會當凌絕頂,一覽眾山——小。”
有同學叫道不對不對,李斌不理不睬,重復了一遍,“會當凌絕頂,一覽眾山——小。”山上的同學一起附和著他,又是一遍“會當凌絕頂,一覽眾山——小。”聲音由近而遠,悠悠揚揚地響徹了整個南山山脈。
李老師笑他是個小滑頭,同時也表揚他隨機應變能力強,此情此景引用杜甫的《望岳》,也算是恰到好處。
李斌面露得意之色,李老師又故意拿捏他一把,說,你就把這首小詩全文背出來听听?
“啊喲崴,李老師,您老人家這是哪壺不開拎哪壺哇!”李斌也不生氣,仍然神氣活現的。
“來來來,我們一起背誦描寫南山的幾首詩。清,汪懋麟《竹林寺》。”李老師啟發先上山的學生齊聲背誦,“潤州到處皆幽絕,最愛城南古竹林;…… ”
“第二首,北宋甦東坡的《游鶴林寺》︰郊原雨初霽,春物有余妍。……”
二(5)班的同學全上來了,全部加入其中,聲音越發響亮。
“還有最後一首,是清朝郭野的《試珍珠泉》。我們歡迎王濤同學一個人給我們背誦怎麼樣?”李老師又出題了。
王濤是由李軍背著最後登上山頂的,15歲了,才第一次“爬山”。山,水,孩子們一切樂此不疲的大自然,電影上電視上讓他心馳神往的大自然,都曾經是他可望而不可及的。今天終于登上了山頂,他還沉浸于極度興奮的狀態之中。他扶著椅子站起來,先對著李老師鞠了一躬,才開始吟誦︰“秋雲沉碧古苔綠,風激珠光流萬斛。 ……可能一勺分嘗後,還我聰明似少年。”
雖然他的言語不夠流暢,有些地方咬詞不準,甚至含糊不清,但他仍然一字不落地背全了。
“可能一勺分嘗後,還我聰明似少年。”全班同學統統學著王濤的腔調,放聲吟詠,把最後一句重復了三遍,連李老師也情不自禁地跟了上去。
南山山頂上,整個二(5)班笑得稀里嘩啦,瘋成一片。
李子媛是不可多得的優秀教師,也是一個苦命的孩子。她在十三中任教三年之後,調回老家。我尊重她的選擇,祝福她有幸福的未來。 ——文建國寫作筆記摘錄
李子媛的男友陶然是在讀博士,老家就在江州本地。他母親是江州大學的副教授,父親是公務員,處級。隨著雙方關系的熱乎,子媛已經可以每天到陶然家蹭晚飯了。
早多天前,陶然轉告他母親的話說,就是添了一雙筷子,無他。
陶然想的是,你一個人吃飯,既煩神,也吃不好,身體搞壞了,今後還不是我的麻煩。子媛吃了三天以後,宣布,吃飯可以,飯後的家務我包了,否則我就“罷吃”。
小陶奈何她不得,未來的婆婆就作了一半的讓步,一、三、五是我的;二、四是你的;雙休日每天來吃兩頓。至于其他家務,再說。
子媛見人家說得真誠,也就不再勉強。有個媽媽真好!子媛泛起一絲絲酸苦,但她已經從內心喜歡上未來的婆婆了。
如此一來,子媛的晚飯名正言順了。晚飯後的晚課就是壓馬路,權作散步,感情交流當然也就在其中了。無論白天怎麼忙,晚上有這麼個令人心曠神怡的必修課,子媛和陶然自然就加快了戀愛的步伐,一來二去,談婚論嫁也就放上了議事日程。
按照子媛的計劃,帶的第一屆學生一定得放個響炮仗,那就必須等帶的這個班初三快畢業的時候方可結婚,萬一有了孩子就可以在時間上有個緩沖。有個孩子多好,不是說上帝造人嗎?我有了孩子,自己不就成上帝了?女孩,就是又一個自己;男孩,就又是一個他。最好一男一女,一個我,一個他。不結婚可以堅守最後的防線,一旦進了人家的門,就是嫁雞隨雞,嫁狗隨狗,不能由著自己使性子了。每每想到這里的時候,她是既幸福,又緊張。
這一天在小陶的書房里,子媛說有大事要談,因為陶然為結婚的時間已經催問過若干次了,每次都是讓子媛的太極拳內緊外松地推掉了。陶然說正好,我也有件大事要告訴你。陶然滿臉的喜氣洋洋,顯然是大好事,但似乎很神秘。
你先說。你先說吧。兩人牽過來扯過去,當然每次都是子媛來點溫柔的賴皮,陶然就先說了。
學校要派小陶出國,做訪問學者兩年,兩個月以後動身。緊跟著就是,先結婚,讓我有個牽掛,也好安心。怎麼樣?陶然興致勃勃地等著回答。他對出國深造的喜悅和對新婚的渴望同樣溢于言表。
子媛毫無思想準備,一下子竟愣住了。確實是喜事,但太突然了。自己準備好的話自然地就收了回去。
“你想噢,這次到D國訪問,對我做博士論文,對我今後的發展是何等重要;再說你我年齡也不小了,借出國之前把婚事辦了,這是喜上加喜呢!”小陶陶醉其中,站起身來,一邊說,一邊來回走動,全然沒有顧及子媛的感受。
子媛把他拉住摁在椅子上,伏在他的肩膀上,吻他,喃喃地說︰“讓我再想想,再想想,太突然了。”子媛被突如其來的喜事搞得異常興奮,雙喜臨門?還沒有喘過氣來,說話竟然有點兒顫抖。
陶然一把把她摟過來,正欲進一步親熱,子媛卻豎起食指擋住了他的嘴唇,又指指書房的門。
“唉,早點結婚不就罷了。我也是快30的人了,堂堂正正的男子漢,你讓我憋得慌。”陶然悻悻然似地說。
子媛刮了他一下鼻子,羞他。
這個晚上子媛回去的時候,說不上是歡喜還是惆悵。一直到躺在了床上,她還在想,小陶的理由不蠻,可我帶的第一屆學生眼看已經步入正軌,能丟下他們不管嗎?又沒有誰叫你不管,可是……和他先訂婚,把結婚證領了,僅此而已!子媛是一個拿得起,放得下的姑娘,主意一定,她就不再想這事兒,明天主動把話挑明了。退一步,海闊天空,我們兩人都退一步,那就是天空海闊了。子媛笑笑,進入了夢鄉。
可是第二天見到陶然的時候,她又感到說不出口了。結婚生育,天經地義。可是陶然提的是結婚,沒有說生育。結婚和生育不一定劃等號。我一個姑娘家怎麼先開這個口呢?
“怎麼樣?”飯後,又是兩人天地的時候,陶然一邊擁吻,一邊問,動作和語言都有點迫不及待了。
子媛又是點頭又是搖頭,不知道是點頭還是搖頭,沒有言語,但動作上是積極配合的。一時間,兩人忘乎所以,把個結婚的話題撂到爪哇國去了。一連三天,小倆口甜甜蜜蜜,欲罷不能,欲言又止。到了第四天,未來的婆婆終于忍不住了。她一邊幫子媛整理餐桌,一邊悄悄地問,商量好了沒?
子媛先紅了臉,再搖搖頭。事後她怪自己真笨,一點兒沉不住氣。人家又沒有說商量什麼,怎麼自己就搖頭否認,這不是不打自招麼?
“我也是一個讀書人,早點進門,也方便點。噢!”她的聲音並不大,可在子媛听起來,就像是一個領導講話,特別最後一個“噢”字,給人的感覺就是不听話可不是好孩子噢!口氣上是在征求意見,內涵上卻是在施加壓力。
子媛還沒有回過神來,她又說了,“我也是一個女人。你獨自生活比較艱辛,反正我馬上就退休了,你進了門,我就是你的大後方,保證支持你的工作。”她的話充滿著母愛,合情合理。子媛不得不默認了。
“陶然,你過來。你和子媛商量商量,還有一個多月就出發了,也不抓緊抓緊。我還等著抱孫子呢!”這最後一句話明顯是沖著子媛說的。
“呵呵,一語道破天機。”子媛在心里說。後來她把婆婆的話俏皮地學舌給陶然听,“我還等著抱孫子呢!”哼,都是你的鬼主意。結婚可以,抱孫子,再等等。說著說著卻又主動和小陶親熱起來。
後來的一個多月里,子媛緊張興奮,還有點失落。陶然畢竟是出遠門,時間又這麼長,吃的穿的帶什麼,比陶然媽媽還媽媽。
在陶然臨出發的前10天,子媛帶著陶然及其父母回了一趟老家,算是征求父親意見,拜見老丈人,會見親家,三場麥子一場打了。
李一鳴自然高興,子媛遇上一個好人家,正是求之不得呢。
從老家回到江州,兩人領取了結婚證書。陶然希望子媛住到家里來,說你一個人住宿舍不方便,再說我也不放心。可子媛不同意,畢竟沒有正式結婚,住到你家名不正言不順。當然我雙休日會主動過去看望二老,順便做點家務事,我也借機會蹭兩頓飯,加點油水。
按子媛內心的想法是,本來還沒有準備結婚,我和未來的公婆還要有一個相互適應的過程,一切等你兩年以後回來,明媒正娶了再說。
陶然出國一個月以後,子媛意識到麻煩來了,她到醫院得到了確認,麻煩大了。她沒有想到,這才跟陶然有過一次,竟然就一炮中的了。那是小陶出發的前夜,兩人自有說不盡的恩愛有加,纏綿無度。一方面是陶然的得寸進尺,或強制,或哀求;一方面是子媛的步步退讓,或抵抗,或遷就,最終城池失守。
她說不清楚自己是否滿意陶然的表現,畢竟還有兩年的時間,也許不應該讓他在門外等候的時間太長,也許是她自己也想跟隨著陶然一起真正體驗一下子那種美妙境界(書上說的),只是時間不對而已罷了。一想到那個晚上的情境,她突然間就又雲里霧里起來,“雲雨”一詞,那描寫那刻畫真是達到了極致,專利發明證書也不知道頒發了沒有?
自作多情自討苦吃自作自受。她自我奚落了幾句,最終還是忍痛割愛,面對生存還是死亡的問題像哈姆萊特那樣,正經八百地讓自己決策了。
決策的結果是“死亡”。婆婆是萬萬不可知道的,陶然也是不知道為好,至于學校里,那更是聲張不得,這等糗事,只有“二百九”才招搖吶。于是她只有獨自苦笑,獨自吞咽苦果。
愛情依然甜蜜,兩人信件往來頻繁,紙上談兵,卿卿我我。
本來陶然說好要在中途回國休假一趟的,按照她的想法,發達國家做事丁一卯二,就像人家總統休假的時候就休假,還要告示天下。哪像我們,休假的時間不休假,不休假的時候照樣游山玩水。時間快要過半,她滿心歡喜,說瞎子磨刀見到亮了,巴望著光陰似箭,日月如梭才好。
可令她忐忑不安的是,她突然有一天意識到陶然已經一個月沒有來信了。終于到了該中途回國的時間了,陶然卻突然發來了《我的懺悔》,子媛看了這一標題就不忍卒讀,但她又不得不讀,眼淚早已流濕了衣襟。
陶然的“懺悔”寫得十分晦澀,大意是說因為與D國導師的女兒,天天在一起,情愫漸生,最糟糕的是一次酒後失態……如今悔之莫及,且導師極力挽留他在D國工作,對他的研究和今後的發展如何如何,故不得不作出如此選擇。最後懇請子媛原諒,還主動表示要彌補子媛的精神損失雲雲。
李子媛無疑是遇到了晴天霹靂,那麼恩愛的人兒,怎麼說變就變了呢?陶然給她留下的是永遠揮之不去的苦楚。
“輕輕的我走了,正如我輕輕的來;我輕輕的招手,作別西天的雲彩。”子媛沒有這份瀟灑,沒有這份超凡脫俗。輕輕地走,輕輕地來。詩人的浪漫,寫進詩里是好詩,在現實生活中,徐志摩為了愛情則冷血寡恩,不盡人道、夫道、父道到了令人發指的地步。
這,叫人,情何以堪?
每年高考中考成績出來的時候,總是幾家歡樂幾家愁。當年十三中的中考比上不足,比下有余,值得高興的是發展性評價高居榜首,尤以三(5)班為佳。特別是三(5)班的語文成績遙遙領先,僅在將甦東坡的《游鶴林寺》擴寫成五百字短文的一條試題上,就讓語文成績均分提高了2分。
有人不服氣地說,李老師是誤打誤撞。她也不去解釋,只是在心底里不服氣地頂了一句,你們怎麼不也來個誤打誤撞呢?李子媛哪有那份心思?自己的窮神還煩不過來呢。不管別人說什麼,她都是微微一笑,人家又說她,低調謙虛。她自己心里有數,那笑容一定是慘淡的。
十三中老師也挺不服氣的,我們出的力氣不比別人少,敬業精神不比別人差,業務水平不比別人低。起得比雞早,睡得比鼠晚,干得比牛多,憑什麼我們學生的成績就和那些所謂的“公辦民助”不在一個水平線上?說是不要讓孩子輸在起跑線上,這可能嗎?不可能的事,還非得當個口號提出來,而且還是權威人士在權威會議上提出來的權威口號,怎麼不把他的孩子放到我們這兒來起跑呢?
文校長頗有同感,他作為一校之長,在教師面前既要維護政府的權威,又不得打擊教師積極性。所謂“公辦民助”學校,其教師編制、固定資產、經費收支的管理體制不倫不類。說白了只是掛羊頭賣狗肉,以改革之名,行收費之實而已。說漂亮點,它是時代的產物,冠之以改革的旗號,摸著石頭過河,鼓勵人民教育人民辦。它的負效應就是教育的聲譽江河日下,教育在為政府受過,為地方財政斂財。說好听一點,它讓有錢人贊助教育,教育讓有錢人的孩子先行受到優質的教育。反正摸著石頭過河,走不通,再重新找石頭摸唄。
文建國校長一方面向教育行政部門向政府積極呼吁,要采取積極措施推行教育公平;另一方面向他的老師宣傳,不管我們的教育對象如何,教育環境如何,我們要做的,就是忠實地履職。
用我剛剛當民辦教師的時候的說法——文校長右手好像捏著兩張鈔票,敲打在左手上,喏,就兩張十塊的——最最起碼的,要對得起國家發的工資。何況,同志們,我們的工資將不低于公務員工資啊!文校長故作炙手可熱狀。說完,他立即轉移話題,他可不想和他的老師們扯上工資外收入的話題。“工資”與“收入”是兩個截然不同的概念。在這個問題上,憑我文某人是說不清的。
李子媛在那一段時間里常常暗自嘆息,垂淚。一到學生面前,她就像換了一個人似的,重又抖擻起精神,刻意模仿著“輕輕地走”“輕輕地來”的那份瀟灑。她內心對《再別康橋》的徐志摩是既崇拜,又有一絲絲嘲諷。她想,其實是自我解嘲吧。因為當死的念頭出現的時候,活著就是苟且偷生。可一旦想到自己的父親,她願意讓自己的心靈遭受煎熬,也要讓父親生活在希望之中。
李子媛向文校長遞交了請調報告,書面上的理由是父親年老體衰,不適應城市生活,需要有人照顧。但她卻將事情的前因後果來龍去脈,統統向文校長作了如實的匯報。像她的養母尤亞男,有了事情,跟天下人隱瞞,不跟文建國隱瞞一樣。她認為,如果對文校長不說實話,那就是做人的不道德。
建國對她先前的戀愛略知一二,還曾祝福她找到一個“好人家”。哪知事情搞到如此地步,真是一個苦命的孩子。他反思是不是自己的關心沒有到位,如果尤亞男活著的話,要罵我呢。我對這個外甥女是怎麼照顧的?唉,可憐的孩子!
當李子媛提出要帶學生到世業洲旅游一天的破格要求時,文校長很爽氣地同意了。他知道這是她兌現對學生的諾言。文校長親自參與了活動,還請了兩位青年男教師“保駕護航”。隔江過水的,他放心不下,何況她目前的處境?
學期結束前,十三中召開了首屆“感動十三中十大人物”頒獎大會,這是十三中歷史上的第一次,極其隆重。李子媛老師等10名師生入選。文校長親自宣讀了李子媛的頒獎詞。
文校長對她的頒獎詞是︰李子媛老師是十三中一道靚麗的風景線。不僅是她外表的美麗,更在于她心靈的美麗。她當選的理由是︰她憑借自己執著的追求和努力的工作,讓我們看到了農民工子女的希望,看到了農民工的光榮。我們這些“城里人”應該向農民工致敬,向92屆5班的全體同學致敬,向班主任李子媛老師致敬!
文校長知道李子媛的現狀和內心世界,同時也認定李子媛是一個不可多得的好老師,他在宣讀頒獎詞的時候竟然有點悲壯。
有領導和老師在議論,今天文校長這是怎麼啦?不就是表彰一個年輕女教師,至于嗎?哦,听說文校長和她的母親是小學同學呢。哦,那也不至于嘛?
李子媛在學生中考之後,一門心思地考慮,如何讓盡量多的學生在追求人生理想時,具有最大限度的可能性。幫助學生填報志願要恰如其分,符合學生個人的發展趨勢,適當超前,跳一跳,夠得到。
李子媛給陳來娣的定位是沖一沖重點高中,實在不行,普通高中保底,她必須接受全面的教育,發展空間大,為將來從事社會工作,打下良好的基礎。
李軍可以報考職高,三年以後,爭取對口單招。現在技術工人嚴重匱乏,說不準,他可以在江州成為某個專業的領軍人物。並且讀書期間沒有經濟壓力。
王濤肯定是重點高中,按他的智商和身體條件,今後以學術研究為終身職業,上帝關上了門,自然打開了窗子。
金芝萍和潘蘭花都可以報考旅游學校,金發展得好,可以成為管理人員;潘無論在什麼崗位,都是好員工,好的普通員工。
在學生填報志願的三天里,她和每個同學都進行了一次談心,還和部分家長進行接觸,希望讓更多的孩子填報職業學校——既有把握,也能減輕經濟負擔;學個一技之長,將來就業也容易。
可是無論李老師如何苦口婆心,多數家長還是堅持報普高,哪怕自費,掏個幾千塊的腰包(真掏腰包的時候,他們也會心疼)。反正他們也不和李老師多理論——知道說不過她,也知道李老師是誠心實意為他們好,但就是固執己見。
填報志願的最後一天,教室里聚集了相當多的家長。李老師看看大多是應該填報職業高中的學生家長,心里有底了。既然你們堅持要填報普高,那為什麼拖到最後一天了,還沒敲定?你們顯然是吃不準,想听听我李老師的“高見”。
“要我說,我知道你們都相信我李老師。”她還是決定再做一次工作。人心都是肉長的,坦率、真誠,加上換位思考肯定還是可以說服一些家長正確選擇志願的。她和大家開始了拉家常式的談話,“我和你們的孩子在一起三年,馬上要分手了。他們都喊我子媛姐姐,但是我和在座的年齡一比,我發現我虧吃大了。”
李老師的玩笑話拉近了她與家長的距離,許多家長爽朗地笑了起來,他們跟著自己的孩子叨光了。原來坐著的,都情不自禁地站了起來,一個個很巴結的樣子望著李老師。
“你們肯定听說過‘龍生龍,鳳生鳳,生個老鼠會打洞’的俗語,這在‘文革’時期曾經給多少家庭帶來過不堪回首的辛酸和殘酷。其實,這句話本身,是符合自然規律的。但把它套用到社會生活中,固定為人的發展模式,則是一種偏見、歧視,甚至是侮辱。是對人性、人權的扼殺。
各位家長的學歷層次不高,希望自己的孩子將來超越自己,長江後浪推前浪,可以讓他們生活得更加幸福一點,這是人之常情。今天最後一天了,志願懸而未決,說明家長對孩子的重視,但是我想問的是,你們到底有沒有分析過自己的孩子究竟適合朝哪個方向發展?你們的孩子有沒有考慮今後讀清華、讀北大的?哦,沒有。怎麼沒有呢?大家還是比較實事求是的嘛。
對啊,大家還是很理智的嘛。我們當中有不少人是經商的,你們每天考慮最多的應該是今天營利多少,我付出的勞動,是否物有所值?值,我就干;不值,我就不干。對不對?其實選擇孩子的讀書方向也是一樣,根據每個孩子平時的成績和模擬考試的成績,我可以很負責地幫助他們選擇。值不值?當然由你們自己最後決定。另外我要提醒大家,不要忽視孩子自己的興趣,不要忘記中國的一句老話,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狀元。還有,就是條條大路通羅馬!”
三(5)班拍畢業照的那天,李老師流露出少有的傷感。三年了,最後一學期竟然減員三個。一個是真正的流生,一夜之間他和父母去向不明,消失得無影無蹤,泥牛入海了;一個叫著蔣鎖苟的,隨父母到廣東打工去了;再一個就是李斌,兩個月前,他的父親出了交通事故,需要回老家養傷,李斌只能跟隨父母親一起轉學回去了。
李斌的離開,讓全班都不是個滋味,這個“討喜寶寶”帶給大家太多的歡樂,雖然有時候他很犯嫌,可一旦沒有了他的犯嫌,全班好像又少了點什麼。
領導干部的小車司機是一個特殊的職業群體,王國慶作為小車司機,混得頗為自在。若干年以後,機關“車改”,這一群體解散。小車司機的職業曾經長期讓人眼紅。——文建國寫作筆記摘錄
李子媛已經準備好了行囊,再過幾天,就正式回老家去了,那里畢竟有生身父親,還有兩位母親長眠地下。她把學生第一次的作文本打包,壓在箱子的最底層,也許這是她的希望所在。至于陶然,她已經考慮好了,把他徹底拋開,權當在人生旅途中與一個不可深交的人不期而遇,又深交了,但不得不分手。
既然分手是必然,也只有忍痛割愛。雖然痛得厲害,那也是沒有辦法的事。既然沒有辦法,那就放手,沒有必要為他“人憔悴”,也無須爭個三長兩短。祝福他在D國學業有成,生活幸福,也是可以的。
昨天,李老師收到兩個學生的來信,這是她做老師以後第一次收到學生的來信。
一封是蔣鎖苟的,他是個悶皮型的學生,表面上看不出什麼,一天到晚悶聲不響,可一旦發生什麼故事,有他參加的話,那情節的復雜,跌宕起伏,精彩三分。他的這封信倒真的讓李老師想起來了,自從那次“大鬧天宮”(教室前門上的窟窿就是他蹬的)以後,他確確實實變了一個人。用他的話說,李老師沒有為難他,自己脫胎換骨了。
第二封信是李斌的,李老師曾幫他設計了一套發展規劃,憑他的聰明勁兒,只要“混”到高中(包括職高)畢業,再到大熔爐里上上規矩(前提是把鼻炎治好,個子再長高點),今後無論到哪個崗位,他基本都可以適應。他的信是這樣寫的︰
親愛的子媛姐姐︰
我是“屎球”。您一定記得那個永遠流著兩條龍的又淘氣又有點可愛(自我感覺)的小男生吧。我告訴您,按照您的囑咐,堅持治療,我的鼻炎徹底好了,個子似乎也長了不少,等我高中畢業後,我要報考軍校。
回到家鄉已經快三個月了,老爸的身體基本沒問題了。我呢,已經在鄉中學初二復讀,馬上就又是初三了,爭取明年能夠考上一所滿意的高中。說實話我真心希望您就是我的親姐姐,這樣的話,我老爸老媽就會對我客氣一點,我也可以在您的幫助下,把心思放在學習上。
他在信的最後畫了一個“鬼臉”。一個活脫脫的調皮小男生躍然紙上。真是如聞其聲,如見其人。李老師感嘆不已。
李斌自稱是屎球,是有一段故事的。
他給潘蘭花起名傻蛋,因為她7月 23號出生;李軍5月17日出生的叫狗狗;12月30日出生的金芝萍就叫臭美麗。別人跟李老師告狀,他認為這沒有什麼,他說我自己是9月5日出生,就叫“屎球”。你們大家就喊我“屎球”不就行了嘛!
李子媛凝神沉思,她在回味,在反思,也在遐想。工作的第一個三年,是成功,還是失敗了?
成績固然有許多,據說在十三中的歷史上“差班”的進步率是最明顯的,農民工孩子的鞏固率是最高的,但畢竟還是少了一個,為什麼不能百分百?我的工作是否可以更深入更細致更扎實一點呢?
陽光照在身上有點炙熱,大家吵吵嚷嚷的等待拍照,她卻有一種說不出的惆悵。拍照的坐位是陳來娣安排的,第一排是所有的校領導和任課老師,她別出心裁,沒有將校領導安排坐在中間,而是將領導的座位一溜煙排左邊,任課老師排右邊,李老師自然就坐在了當中,與文校長比肩而坐了。
攝影師拍了第一張照片,站在後邊左右兩角的陳來娣和李軍一左一右換了一個位子,第二張也拍好,李老師身後還是空的。有任課老師喊,再來一張,陳來娣,你和李軍趕緊站到第二排來。
陳來娣莞爾一笑,又詭秘地眨眨眼楮,可李老師身後仍然空著兩個位子。攝影師配合得很默契,第三張很快就又拍好了。有老師再次喊起來了,李老師重新來一張,你後面還是空的呢。李老師站起來笑笑,搖搖手。
她理解她的學生,空著自有空著的道理。就像她理解陶然,不回國自有他不回國的道理。天要下雨,娘要嫁人。讓他去吧!等李老師拿到照片的時候,她的眼楮自然一亮,她身後有李斌和蔣鎖苟呢。
據說,陳來娣,李軍,王濤三位同學以後的職業走向,基本符合李子媛老師給他們的預測,他們三人也與李老師保持著密切的聯系。
李子媛要回老家了,文建國請她吃飯,人員還是上次王國慶請的原班人馬,只是尤亞男換成了李子媛,想想就令人心酸。
文建國一個個親自通知,要大家拿出做阿姨做舅舅的樣子,誰也不準提不開心的話題。李子媛回老家的真正原因,文建國只告訴了史靜一人,他覺得告訴史靜是應該的,而且她絕對是會保密的。
大家坐下,包廂里一派死氣沉沉,氣氛有點不自然,酒喝得有點沉悶。文建國記得上次聚會,幾個男生都拿鄴花開心,今天卻文明得讓人窒息了。他和王國慶使了個眼色。
王國慶見多識廣,他說,老班長,你讓我們來喝酒,說一起送送李子媛,現在酒也喝開了,你能不能帶頭唱首歌?他這一說,提醒了文建國,原本不喜歡在公共場所唱歌的文建國,今天特意安排了有卡拉OK的包廂,目的就是想活躍活躍氣氛的,怎麼剛才氛圍一沉悶,還就給忘記了。
他借題發揮,說︰“子媛,我倆是同事,你可得幫幫我?”
“今天我可不能幫你,你們都是我母親的同學,我是小字輩,沒有發言權。”子媛很配合地開心地笑了,她站起來點題——看起來情緒還不錯,“謝謝各位大姨小姨,大舅小舅,感謝文校長安排的晚宴。我很快就要回老家工作了,在江州,我過得很愉快。真的。”她這樣說,大家緊張的心情似乎放松了點。
文建國能夠理解,她不想讓長輩為她擔心,不要把一場飯局搞砸了。“本來,我想先唱一曲的,但剛才王國慶舅舅點了你們老班長的名,我又不好喧賓奪主了。我們鼓掌歡迎你們的‘老班長’來一首!”
“好哦,你今天仗著有這麼多舅舅阿姨撐腰,欺侮到校長頭上來了。我這是逼上梁山了。唱就唱吧。”
文建國唱《駝鈴》,大家擊拍。文建國唱完了,後面就有人跟著上了,這就像個飯局的樣子了。
那個年代卡拉OK流行,方興未艾——在飯局上流行了多年之後,突然又銷聲匿跡了。
如果李子媛不走的話,她是學校團委書記的當然人選,再等兩年,厲主任退二線,就可以接班,再選進支委會,擔任青年委員兼宣傳委員。建國已經為她準備了兩步棋,可現在整個計劃被打亂了。
李子媛正在唱歌,她唱的是《送別》,是文建國喜歡的李叔同的,而不是《怒潮》里的插曲。
李子媛唱得似泣似訴,她肯定想到了與陶然的分手,想到了本來可以留在江州的。“天之涯,地之角,知交半零落。人生難得是歡聚,唯有別離多。”建國又想到了王維的《送別》詩,“君言不得意,歸臥南山陲。但去莫復問,白雲無盡時。”無論是哪一首“送別”,都不是子媛這個年齡這個身份在這個時代所應該承受的,可她遇到了。
文建國很想上去與她一起唱,因為他竟然想到了達瓦,這時候他甚至比子媛更傷感。可是他不能在這樣的場合失態。今天的酒還沒有多喝呢,建國的胃卻是一陣陣痙攣。不,那是心里一陣陣疼痛。
建國的內心世界沒人關注,他卻時時刻刻注意著子媛。他看子媛出去,便跟史靜示意。哪知道史靜正盯著他,向他示意呢。
包廂里,喝酒,唱歌,交談,而子媛一個人在洗手間里的水池旁默默地流淚。史靜看到了,但不去打擾她,就讓她一個人悄悄地發泄吧。子媛理解文校長的良苦用心,有這樣的領導,她舍不得離開江州,可一想到陶然,她心里必然隱隱作痛,換一個生活環境是必須的。
史靜與尤亞男曾經又有一段時間以閨密相處,但不同的閱歷讓她們無法在生活的道路有更多的交集。亞男苦,子媛苦,還有子媛的生身父母也苦,“Oh,my God!”這一家子苦到一起去了。
子媛出來的時候,發現史靜正候在走道上。她強顏歡笑,套上史靜的胳膊,說︰“史姨,我正好有一件事情想拜托您。”
“你說,我一定盡全力。”
“先謝謝您!”子媛說,“我今年的畢業生有一個叫王濤,肯定能考上江州中學,听說您今年正好帶高一,麻煩您跟文校長要到您的班上,給他以特殊的關照,因為這孩子的身體不好,患有‘新生兒腦性癱瘓癥’。”
“好的,我努力向你學習,還要爭取做得比你更好。”史靜說得像玩笑話,子媛听了不放心,又說︰“史姨,我說的是真的。”
史靜笑了,她說︰“子媛,你放心,我說的也是真的。”她還主動揚起手掌,讓子媛跟她拍手成交。子媛這才放心,摟起史姨親熱著,一起走進包廂。
包廂里的飯局早已轉移了主題,主角是王國慶,他就是一個天然的群眾領袖,誰說話,誰講故事,他都點評,甚至打斷別人的言語。
文建國記得,好像是杜威說過的,“每個人都渴望成為重要人物”。一般而言,大人物匯集了芸芸眾生的“注目禮”和小人物在熟人圈子吸引“眼球”沒有本質上的區別。
王國慶在小學同學圈子里算是混得開的人物。最近隋部長已經退居二線,王國慶的司機工作還沒有定向,處于“游離”階段,他正在拿隋部長說事兒。
隋部長快到齡的時候,到各個轄縣、區轉了一圈,算是打招呼,今後一般就不麻煩大家了。呵呵,那可是滿載而歸啊。土特產不談,光是香煙老酒都是成箱成箱的,香煙除了中華,就是各地的著名品牌,還有白皮的。酒呢,也一樣,除了茅台,就是地方名酒的原漿白酒。不但屁股後頭裝滿了,前座、後座上都塞得滿滿的。
“那有沒有紅包?”孫來喜問。
王國慶明顯地愣了一下,好像很難回答,但他又不願意被嗆住,就陰陽怪氣地說︰“趕明兒我代你問問?”
朱武問道︰“什麼是‘原漿白酒’?”
“‘原漿白酒’就是原汁原味的酒”孫來喜說。
“你的,不懂。”王國慶顯然不滿意他如此簡單地理解,他說,“原漿白酒是沒有經過勾兌的酒。”
“沒有勾兌的酒,不就是原來的酒?”孫來喜不滿意他的作派,“你這叫脫褲子放屁,叫故作深沉。”
“小樣,我不跟你瞎掰。下次我請你喝‘原漿’。”王國慶不屑地說。
“王兄,話不能這麼說,究竟什麼是‘原漿’你也沒有說得清,怎麼就‘瞎掰’了?你倒把‘原漿’給定義定義。”金基鳴不滿意他說話的樣子,他王國慶顯然是不把我等放在眼里。
王國慶肯定也沒有辦法給原漿下個科學的定義,但他還是滿不在乎說︰“你們沒有喝過‘原漿’,自然不能理解什麼叫‘原漿’。這樣好不好,我回家拿,今天我們就一醉方休了,怎麼樣?”
“好啊,你想擺譜,我們就成全你了。我等著。”孫來喜不冷不熱地說,“我還真的想喝點‘原漿’呢。”
“瞎扯淡。王兄跟你們開玩笑,你們當真了。”趙祥責怪自家的兩個兄弟。他經常用王國慶的車子,不幫王國慶說兩句,有點兒對不住了。
金基鳴、趙祥和孫來喜三人小時候自覺地抱成一團,鐵桿弟兄。長大以後,各人有了各人的頭腦,對社會對人事都有了自己的見解,無形之中,原來的死黨關系已經不復存在。
金基鳴見趙祥幫著王國慶說話,臉上掛不住了,他對趙祥說︰“我們本來也是在開玩笑,你這一攪和,倒成了真的了。”他又對王國慶說︰“你回去拿吧,我們等著,不見不散。”
文建國見他們斗嘴,並不在意,看到王國慶真要回家拿酒,連忙攔住了。正好有服務小姐給王國慶送來了發票,他又可以N瑟了,“老班長,賬我已經結了。子媛,你下次回江州不要忘記讓你建國舅舅重新請客。”他說話的聲音很大,所有的人都听到了。
“又讓你破費了,真不好意思。”建國明明知道他有辦法處理,但嘴上不能不客氣一下。
王國慶並不領情,好像一眼看透了文建國的虛假,說︰“什麼你的我的,不都是‘老共’的!”
文建國似乎沒有理由反駁他的話,不過他說得也太露骨了,而且‘老共’一詞也極其不妥,文建國是無論如何也說不出來的。
雖然公款消費已經成為“人”之常情,文建國也常常在公款還是私款之間搖擺,但這麼赤裸裸地表達,文建國顯然不適應。他望望王國慶,尷尬地笑笑,似乎可以掩飾一下自己的“虛偽”。王國慶的想法則是,你們這些當官的,其實哪個不沾光不揩油!不貪污就算不錯的了。虛情假意的,跟我少來。吃一點喝一點怎麼啦?“小巫”而已。
文建國想到那麼一個段子,讓縣處級站在廣場上,用機槍掃射,有擴大化之嫌;如果是點射的話,又有漏網之虞。自己呢,雖然還沒有達到那個級別,不在老百姓痛恨的貪官之列,可在所謂的合法合理合情之中享受到的公款消費,也是不勝枚舉的。
當天的聚會如果不是有李子媛在場,肯定是不愉快的,就是幫著王國慶說話的趙祥在事後也對建國說,王國慶其實人蠻好的,就是喜歡張揚。
有想法歸有想法,文建國依然和王國慶約好,第三天請他用車子送一送子媛。
王國慶最近閑得無聊,隋部長退二線以後車子用得少多了,只要與他招呼一聲就行。王國慶開的車子從吉普、上海,到今天的桑塔納,已經是第三部車了。“擁有桑塔納,走遍天下都不怕。”是廣告,也是他的口頭禪,似乎隨著車子的更新換代,他的身份地位也在逐步提高。在“桑塔納2000”已經開始向他招手的時候,他賦閑了。
關于草繩綁螃蟹一說,他自己也有了新的見解,並不忌諱。當然,如果是別人說的話,那就是貶他損他,他是不會答應的。
將李子媛送到家,李一鳴對亞男的兩位同學感恩戴德,非得讓兩人吃了午飯再走。子媛對文校長的離開依依不舍,但那也是沒法子的事,道路是自己選擇的,未來還是一片茫然。
文建國代表學校,送了她一套《陶行知文集》,並關照,有什麼困難到江州找我。文建國知道陶行知對李子媛有那麼一些影響,雖然這套文集他自己還沒有看過。
王國慶中午少喝了一點,下午開車很是興奮,文建國陪他說著話。說子媛,道亞男,總歸是一聲聲的嘆息。
王國慶交代,上小學時,對尤亞男還是頗有好感的,特別是尤亞男主動參與男生的活動,表現出色,讓作為“二將”,剛剛有了性萌動的王國慶產生過懵懂而純真的意識。但命運弄人,小學畢業以後各奔東西,人生軌跡沒有一丁點兒的交匯,此事也就無疾而終。
尤亞男一生簡直是太慘了。這要是換一個女生,王國慶主動說起與女生的情愫,文建國是可以開玩笑的了。可是,因為對方是已經命歸黃泉的尤亞男,這個玩笑開不得。文建國只能是靜靜地听,同時感嘆尤亞男命運多桀。
他對王國慶說,記住這份美好的回憶,人的這一生哪個都不容易。
文建國認為所有的這一切都歸咎于尤亞男的父親是一個“右派”(雖然其“右派帽子”戴錯了),憑文建國的認知水平,他無法說出這一切都應該歸咎于“反右運動”,或者說,他即使有了某種認知水平,他也不可能說出來,因為他要與黨中央努力在輿論上始終保持著一致。
王國慶卻不像他有那許多的顧忌,王國慶說︰“明明是全盤錯了,卻沒有全盤否定。老班長,我沒有你的政治涵養,我們老百姓瞎說說也不要緊。‘文革’否定了,‘反右’遲早一天也是要全盤否定的。”
建國笑笑,不置可否。
“好了,王國慶,我們也郁悶了大半天了,說點高興的事。隋部長退二線了,怎麼樣,對你有沒有一個交待?”文建國轉移了話題。
“你不要說,我正要跟你匯報呢。”王國慶一邊開車一邊說,“機關事務管理局準備提拔我擔任市委車隊黨支部副書記,也就是一個副科吧,卻突然發現我至今還不是黨員,這不弄出笑話了。
然後他們就讓我突擊入黨,但不能讓一個預備黨員擔任副書記吧,這就先擱一擱了。
我要不是看中了可以加點工資,誰稀罕那個副書記?除了政治學習的時候召集一下,平時沒有一個鳥事,也沒有一個鳥權。
我跟你不同,我圖的是實惠,你追求的是理想前途。我知道,如果你不是早期受到家庭出身的影響,那完全走的是另外一條路了。呵呵,當年我當兵,我看出你是很失落的。可當兵又怎麼樣?人生的道路,誰又能真正由自己把握呢?”
“你當初在部隊沒有入黨?”建國問。他顯然不想扯上自己。
“先是入黨了,不是都準備提干了,後來發生的那個鳥事,我也不要黨籍了。不就干干淨淨復員了。如果要黨籍,還得背個什麼處分。我的故事你應該大概知道點什麼。不談了,想起那個姓鄭的鳥副連長,我就一肚子氣,恨不能閹了他,但違法犯罪的事,我是堅決不做的。”
路上沒有車輛,沒有行人,他還是將喇叭狠命地趿思干 棺拍諦納畬Φ牟宦 br />
“是的,過去的就過去了。好在現在的職業還不錯。”建國說。
“老班長,你也不要安慰我,我也不怕你調侃。我如今的職業只能是比上不足,比下有余而已。說到底,不就是一車夫嗎?我知道人們平時是怎麼說的,不就是捆綁螃蟹的草繩嗎!”
他望望文建國,文建國笑了,他自己也笑了。
“其實,捆綁螃蟹的不但有草繩,也有麻繩、棉繩、塑料繩,不管是什麼繩子,他當領導的能離開我司機嗎?
你文建國從來不說我什麼,你不是對車夫的尊重,你是對老同學的尊重。你對所有的同學都很尊重,這也是同學仍然尊稱你為老班長的原因。
但我自己拎得清,車夫就是車夫。領導離不開車夫,我們也很得意。當領導的兩種人離不了。一是秘書,二是司機。
可以毫不夸張地說,秘書和司機是領導的一體兩翼。當秘書的不也是鞍前馬後,和我們司機如出一轍。所不同的是他們爬得快,時間不長,就是你的領導了。這就是讀書人的好處。你也是讀書人,也不要太看重那些當秘書的。進了澡堂子,大家彼此彼此。
領導作報告,離不開秘書;領導平時工作,離不開司機。缺一不可呢。”
文建國笑笑,很舒心。王國慶這是掏心掏肺地跟我說話呢。
有情人終究是有情人。有情人在對方的生活中始終佔有一席之地,或明或暗。總是互有牽掛,方為有情人。至于是否“終成眷屬”,另說。——文建國寫作筆記摘錄
一 舉辦的婚禮原本有斗氣的成份,舉辦婚禮的當天上午,她在第一時間接到建國的通報,立馬像泄了氣的皮球,蹦 不起來了。那一刻,她呆若木雞,大腦進水了。她絕對想不到進軍遭遇如此不幸,賠了夫人又折兵。她嘴上罵了一句活該,心里卻隱隱地痛。
她反思自己是否做得太過分了,沒有啊,沒有半毛錢關系。是他自己馬大哈,中了美人計。
她在深表同情的同時,立馬對自己的婚禮進行降格處理,對原定程序,可刪的刪,該換的換。原來是比武打擂台,一爭高低的。現在只是獨家表演,沒有了興趣。如果不是真的已經進場了,葛一 恨不能把婚禮取消。廖進軍取消婚禮已經“滿城風雨”了,我可不能再“風雨滿城”。不,這都不是問題。關鍵的是沒有任何“雀頭(理由)”,那位馬亦武先生正眼巴巴地等著她呢。
在整個婚宴上,她強顏歡笑。沒有發現文建國,可以理解,她知道文建國這幾個晚上又得天天陪著廖進軍買醉了。
新郎馬亦武看她接了一個電話以後,臉色大變。接下來,就發現她時時處處顯得被動,完全沒有了往日大姐大的風采,沒有了新婚的喜氣。
馬亦武心生芥蒂,這是怎麼啦?難道我又有什麼地方得罪你了?我的個姑奶奶!今天可是新婚大喜的日子啊!
馬亦武後來知道了廖進軍的情況,很是惱火。人家廖進軍辦不辦婚禮,與我們何干?原來你心里一直還有這個廖進軍呢!表面上看,你葛一 是和廖進軍對著干,其實,是相互惦記著。以前只是有所耳聞,我也不願意相信。今天的事情,說明了一切,看你如何解釋?還有那個文建國,也是閑得蛋疼。你不就是一只傳話筒麼?有關廖進軍的事情全是由你傳遞給葛一 的。看他那樣子,倒也是個正派人,怎麼盡做些搬弄是非的事兒?
多年以後,文建國知道了馬亦武的態度,又是將進軍和一 一頓臭罵。你們在一個鍋里炒得熱乎,可黑鍋盡是由我來背!我“一世英名”全毀在你們這“一對活寶”手上了。
進軍大笑。
一 卻說,誰讓你和我們是鐵哥兒們呢?你不背,誰背?
文建國也不怪馬亦武,是的,要我也是受不了的。
葛一 婚禮七個月後,喜得千金。她生產的時候,算得上是高齡產婦了,女兒塊頭也大,剖腹取出,有八斤九兩。對于“八斤九兩”,一 做起了文章,她是叫我不要忘記呢,說這是天意,在孩子身上留下烙印。
那個時候,她與丈夫馬亦武的關系已經惡化,雖然還住在一個屋檐下,但早已形同路人。看看女兒,長得討喜,她沒有功夫考慮與馬亦武的關系問題,一門心思地撫育千金。
她也不征求馬亦武的意見,給女兒取小名“八九”——出生時的體重,給人介紹時,每每有意強調孩兒小名“八九”,體重八斤九兩,與其他無關哦。大名馬葛甦姍。
那時四個字的名字還是挺時髦的,反正跟馬某人姓,是馬家的人,但也不能不打上葛姓的印記;“姍”嘛,是女性特有的符號,至于“甦”字,那就有講究了。其一,她與“姍”字結合,頗有點洋味;其二是,“甦”字給人以溫暖吉祥的感覺;其三嘛,她一般不對人解釋,但她給文建國說過。
她問建國,你還記得我送給你的那本小說上寫的那句話嗎?
“當然,‘甦聯的今天就是我們的明天’,”建國說,“我已經猜到了,女旁‘姍’與立刀旁‘刪’,音同,字不同,意不同,甦姍,正是“為了忘卻的紀念”。甦聯對我們這一代人的影響實在是太大了,成也它,敗也它;喜也它,悲也它。雖然‘刪’了,其實是‘刪’不掉的。”
“不過,我希望你說的話,不可(一語)‘成讖’。”文建國顯然意猶未盡,又補充了一句。
一 听了先是一愣,又回過味來,哈哈大笑說︰“知我者,建國也。甦聯沒有了,她出生了,真的太巧合了。醫生給我動刀的時間竟然是去年(1991年)12月25日18點40分,58分鐘以後,克里姆林宮上空,鐮刀鐵錘圖案的甦聯國旗降下了,我的馬葛甦姍也出來了。”一 神態黯然地對文建國說,“你說巧不巧?克里姆林宮,那是一個曾經令我等多麼向往的地方!”
文建國說︰“一生一死,有生有死。自然規律。僅僅只是巧合而已。總不會是醫生有意成全你的吧?”文建國意猶未盡,又刻意渲染,“就是這個醫生想成全你,他也絕對沒有這種敏感性和預見性,天下人都沒有,分分鐘鐘地幫你算計好了。”
“話是這麼說,但心里總是空落落的。不知道是好事,還是壞事?”葛一 心里總不是個滋味。
“歷史的進程,恐怕不能單純地以‘好’‘壞’來劃分。歷史是不以人的意志為轉移的,歷史學家也不會以一時的好壞來評判。世界上的事情,老百姓其實是說不清的。不要討論是英雄,還是人民創造歷史。英雄也是人民中的一分子。當他推動歷史演變時,他是英雄;當他被歷史淘汰時,他是狗熊。甦俄的演變,造成社會動蕩,人民生活水平下降,國家建設停滯。但亂與治,興盛與衰敗總是相輔相成的,沒有永遠的亂,也沒有永遠的治。沒有永遠的衰敗,沒有永遠的興盛。”
文建國說得似乎頗有哲理。他在葛一 面前好像總能腦洞大開,思維反應敏捷,沒有任何顧忌。特別是談到政治問題,還有激情勃發的感覺。
“真的令人傷感。好端端的一個國家突然就四分五裂了。”葛一 依舊傷感地說。
“城頭變幻大王旗。”文建國似乎說得瀟灑,但內心卻同樣沉重。
葛一 還沉浸在她的思維里,“為什麼甦共政權突然就垮台了呢?”
“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忽喇喇似大廈傾,昏慘慘似燈將盡。”文建國說的是甦俄的必然趨勢。
葛一 感嘆,“國際共產主義運動熄火了。”
“熄火?不準確,火種還在呢。”文建國開始轉移了話題,他知道,再說下去就說不清了。他問“怎麼樣,一切都還好吧?”一 剛剛坐滿了月子,建國是來看望慰問的,卻不曾想與她討論起共產國際了,可這樣的話題不是三言兩語可以說得盡的,而且她的主要任務,應該是休養身體。
“請你做馬葛甦姍的干爸!做也得做,不做也得做。反正她今後上學的事就交給你了。”一 說話做事從不含糊,她明明知道建國不會推辭,可她就是喜歡把話說得滿滿的。這就是她做人的風格。
文建國不明確表態,他認為無須表態。文建國提出為什麼不請進軍做干爸爸呢?
提起進軍的話題,一 並不回避。她問;“進軍目前怎樣?等他有興趣了,我不要他做孩子的干爸,他都會搶著做的。”說著進軍,一 開心地笑了,她一定是想起了與進軍在一起時的快樂時光。
馬葛甦姍過百露那天,馬亦武出差在外,一 就請建國和進軍來家里喝酒。一 已經一年多沒有喝酒了,正饞著呢。她也想借此機會,跟進軍賠個不是。
進軍不想參與,上次婚禮流產,搞得他很沒面子。他也知道,那事不怪延生,可總是有延生的婚禮攪在一起,感覺上總是怪怪的。
建國告訴他,只有我們三人,同時一 還要請你做孩子干爸呢。可見人家一 也沒有忘記你不是?他的情緒立刻好轉,采購了一大堆禮品。
文建國兩個多月沒有見到一 ,發現她又胖了許多。在進軍眼里,一 已經是肥得慘不忍睹了,他見面就說︰“楊玉環也沒有你這麼胖,你以為現在已經回到大唐,與她一比高低?”
一 說︰“我胖礙你什麼事了?”
“不礙我事,但絕對影響市容。”進軍說得很認真,並沒有開玩笑的意思。
“乖乖,幸虧沒有嫁給你,否則的話,還不把我給休了?”一 一點兒也不含糊,一句緊跟一句。
“唉,你們兩個啊,少說兩句不行?你一 還在哺乳期呢。”建國苦笑著打岔說,“一 ,今天準備了什麼美味佳肴?”
“什麼好酒?”進軍只關心酒,不關心菜。
一 回答說︰“菜麼,酒店有的,我全有。至于酒嘛,因為我還不能喝,所以只準備了兩瓶紅酒。”其實她準備好今天白酒開戒了。
“紅酒?不喝不喝。”進軍對建國說,“走吧,我們出去喝!”
一 背著身子斟酒,她已經笑得花枝亂顫了。
茅台酒開始滿屋飄香,進軍顯然已經聞到了,就說︰“算了,算了,既來之,則安之。再走就不禮貌了。紅酒就紅酒吧。”
一 轉過身來對進軍說︰“你走吧,剛才誰說出去喝的?你走吧!不過你放心好了,今天算我埋單,否則我也對不起那一大堆禮品啊!”
“姑奶奶,你就成全我吧,我聞到茅台就走不動了。”他上前端起杯子,很夸張地一杯一飲而盡。
一 端著一杯遞給建國,自己也是一口干了一杯。建國也只好干了。不得不佩服他倆,吵歸吵,斗歸斗,一旦配合起來,也就天衣無縫了。
進軍掏出紅包,叫道︰“先把那個叫什麼甦姍的抱出來,喊我一聲爸。哦,不對不對,叫干爸。這個紅包就是她——媽——的——了。”
一 也不管他說的什麼,好像很世俗的樣子,劈口就問︰“多少?”
“五千。”進軍伸出一個巴掌。
“你不認為少了點麼?五千,還做爸爸?干爸也做不起!”
這兩個人又是一敲一答,一唱一和,真真假假,文建國在一旁看得有趣,好像唯有如此才能充分展現各自的本來面貌,才能說明兩人的感情非同一般。
保姆抱出了甦姍,廖進軍笨拙地搶著抱上手。他是第一次抱嬰兒,建國看了害怕。進軍一邊抖,一邊柔聲細語地連說︰“小乖乖,叫我爸爸,叫我大爸爸。”“乖乖,叫我大爸爸。”“乖,叫我大爸。”進軍一派溫情脈脈。一 在旁邊看得好生感動,眼楮里突然生出些許濕潤。她望望進軍,浮想聯翩。
建國產生了幻覺,多麼溫馨的三口之家!他竟然看呆了。
是甦姍的哭聲打破了屋內的寧靜,小乖乖在進軍手上不舒服了。
建國接過來說,給我這個干爸爸抱抱,你沒有經驗。甦姍到了建國手上果然不哭了。
“呵呵,一個小美人坯子。”建國仔細端詳,小丫頭眉清目秀,鼻梁是挺的,眼框是凹的,面部的輪廓與馬亦武極像,皮膚白得也是馬亦武的。但此刻他自然不願提及她的親爸——為什麼?人家女兒長得像爸爸,與你文建國何干——他又對葛一 說,“一個小狐狸精。長大了比你漂亮。”進軍顯然不知道建國的潛台詞,接過話頭說︰“那當然,青出于藍而勝于藍。”他以為他是在夸延生呢,而一 卻罵他“夯貨”“傻相”。進軍也真的只是夯哩叭嘰地傻笑著。
一 重新端起酒杯敬酒,說︰“我代我家甦姍敬大干爸爸,敬二干爸爸!”
進軍說︰“生個毛娃,說話也變得窮嘴 艫牧恕J裁創蟾砂職鄭 砂職鄭拷窈笠宦杉虺拼蟀鄭 幀6圓黃穡 磽庖桓鋈耍 荒蒡 幀! br />
文建國听出了酸溜溜的味道,很想來一句“你後悔了吧?”可話到嘴邊又收了回去。
葛一 倒是怕他說漏了嘴,惹出不必要的麻煩,于是補充關照了一句“你少來!不要胡大一說的!”
進軍這一次听懂了,他說︰“姑奶奶盡管放心,我不會給你添麻煩的。上什麼山唱什麼歌。見什麼人說什麼話。我是拎得清的。”
廖進軍在見到葛延生的女兒甦姍那一刻起,就暗暗下了決心,今後要好好過日子,結婚生子。雖然他對延生生了一個漂亮的小妞,不無妒忌,但他對延生,對延生的孩子好像具有天然的親近。
“如果不是陰差陽錯,這個孩子應該是我的。”他既是開玩笑,又是有點傷感地對文建國說過。建國說,後悔了吧?他默默無言,訕笑。無疑是承認了後悔。
廖進軍逐步從失敗婚禮的陰影中走了出來,重整旗鼓。橫豎反正一個人,沒有後顧之憂,沒有家庭拖累,除了原來的生意,還收購了幾家瀕臨破產的小型企業,這幾個企業用他的資金,用他的人脈,很快起死回生,僅僅是廠房和土地就讓他積累了豐厚的資產。
當時別人還不覺得,認為是甩掉了包袱。後來當原來的產品真的不行了的時候,他及時轉向,搞起了服務業,再後來開發了小型簡易住宅樓盤。也不知受誰人指點,他的樓盤只出租,不出售。等到商品房成為住宅需求的主流時,他又擴建重建高檔住宅小區,成為江州市區第一個商品房開發商,且自建自銷。這為他今後跨入江州的十大富翁行列奠定了基礎。
隨著事業的蒸蒸日上,愛情也隨之而到。根據廖進軍自定的對象標準——符合一般的審美風格,容貌姣好、身材上佳,未婚,尚在生育年齡,家境清楚,個人情況干淨,職業不限。有人幫他物色了一個叫著趙妮的中學數學老師。他請建國側面了解,證實了介紹人介紹的情況屬實。趙妮成為進軍的第四個戀愛對象,或者說是第三個結婚對象。
趙妮比廖進軍小十歲,長相端正文靜,未婚,完全符合進軍的擇偶標準。至于為什麼至今尚未婚配的原因——在這一個問題上,進軍是必須較真的。據介紹人說,特別愛干淨。其愛干淨的程度幾乎是有了“潔癖”(介紹人不敢隱瞞,但加上了“幾乎”二字),一般男人受不了。
進軍听了哈哈大笑,愛干淨是好事啊,我雖然平時大而化之的,但愛干淨有什麼不好呢?也許是別的男人消受不了這個福分,正等著我呢。
介紹人听他這麼一說,于是就又強調了,就是她有時干淨得太過分了。廖進軍說,那讓我們先見見面再說吧。
第一次見面,進軍對趙妮的大樣子煞是滿意,像個女人的樣子;趙妮對進軍也很滿意,像個男人的樣子。男人像男人,女人像女人。這可以說是談對象的根本基礎,有了這個基礎,其他方面就好說了。
趙妮對廖進軍也作了全方位的了解。
廖進軍年齡偏大,但正是有這個年齡,才有了這種閱歷,才有了如今的家底。
他曾經有一個青梅竹馬的戀人,人家已經結婚生子(丈夫是科長);有過一次愛得死去活來的轟轟烈烈的驚天動地的婚禮和葬禮(同步)——有情有義;夭折了一次婚禮,沒有向對方進行任何追究——為人大氣;如今孤身一人,事業有成,沒有小孩——沒有後顧之憂。過去的都可以過去,而進軍沒有孩子的拖累,正是她看好的重要方面,也可以說是決定因素,自己的年齡也老大不小的了。
于是雙方都加快了談婚論嫁的步伐,三個月以後宣布結婚。也是,大男大女的,時間不等人啊。雙方都等著抱兒子呢。
廖進軍這一次結婚準備低調,前兩次已經傷了他的元氣。趙妮同意。趙妮本人本來就不喜歡張揚,廖進軍的意思正合她的意思。
結婚以後,廖進軍在外打拼,趙妮操持家務,日子過得相對平靜,兩人相敬如賓。婚後一個月,趙妮就有了懷孕的苗頭,廖進軍自然高興。第二個月,到醫院檢查,得到肯定的答復。進軍恨不能把趙妮抱著回家,生怕她有所閃失。等到了第三個月,趙妮反應嚴重,進軍讓她停止一切家務勞動,請來一個住家保姆。
保姆亦姓趙,名招娣,安徽農村人。她名字土氣,人長得也土氣,但皮膚卻顯得白嫩,仔細看看,卻是一副乖巧模樣。趙招娣小趙妮十歲,兩人遂以姊妹相稱。趙招娣嘴巴子甜蜜,大哥大姐叫得勤快。
進軍的日子安穩了,但他仍然不時記掛著一 和她的女兒甦姍,只要一 走得出來,他就請她吃飯,當然建國是必須參加的。他也請史靜參加過一次。建國問他什麼意思?他回說沒什麼意思。史靜老師全市大名鼎鼎,你們一個系統的。再說我們好歹也是初中同學,就不是同班同學罷了。
進軍內心其實是有一個小九九的,建國的婚姻並不如意,只是從來不說而已。讓建國經常能夠與史靜會會,說不定可以早點拆散原來的那一對,成全一對新的。所謂舊的不去,新的不來。不能打破一個舊世界,也就不能建設一個新世界是也。他可不像懷祺那樣瞻前顧後。
文建國似乎洞察了他的內心世界,真的很感謝他的好心好意,可畢竟自己還是有婦之夫,與史靜接觸多了會引起非議。他婉轉地提出,以後不要請史靜了。
進軍與建國說話向來是巷子里扛木頭——直來直去。他說︰“你這叫‘此地無銀三百兩’。是的,我的想法和你的想法其實是一個想法。可以說是一個想法的兩個方面。這說明了你心里有這個人,你有某種想法,又怕被人說三道四,你活得累不累?”
“你呀,死要面子活受罪。”進軍說話直率,又怕建國受不了,自己先改變了腔調,他說,“我的好兄弟,超脫一點,瀟灑一點,好不好?我是皇帝不急,太監急。”建國微微地搖頭,不置可否,苦笑。
進軍看透了建國那副“慫相”,沒有善罷干休,他今天吃了槍藥了,要把建國那一點點假面具徹底撕下,“你那點自尊、清高、自律,我早已看透,不就是國家干部身份麼,什麼校長什麼書記的?我認識的官員比你大了去的多的是。沒有比你更慫的。什麼離婚、結婚的;什麼地下情人,包二奶,養小三的;還有流連于風月場上的,什麼沒有?還有更招搖的呢,自詡家里紅旗不倒,家外彩旗飄飄!”
建國哪里需要他的點撥和安慰,說︰“你煩不煩?你才安頓了幾天,就來教訓我了?你代我乖乖地多生幾個兒子出來才是硬道理。”從內心來說,一個孩子實在是不好,如果不是公職人員,建國認為二個不多,三個正好。
進軍沒心沒肺,建國跟他扯到兒子頭上,說到他的兒子了,他就很開心。他說︰“快了快了。不過帶不帶把子還說不準呢。”
“管他呢,反正你有錢,多生幾個,大不了的,不就是罰款麼?”建國繼續調侃說,“正好為國家作點貢獻吧!”
豈知此話正中廖進軍下懷,他說︰“那自然,我的目標是一個戰斗小組。就怕趙妮不同意。”進軍早就想過了,不但願意罰款,罰款的同時再主動多贊助幾個,給罰款穿上一件漂亮的外衣,那說出去多好听!
“那也是,一個巴掌拍不響。”建國感覺有點遺憾,為進軍感到遺憾。他好像也不完全是為了進軍,自己遺憾的事情還少嗎?
大姐懷琴和大姐夫回到江州省親,無疑是我們文家天大的喜事。他們是從台灣回江州探親的第一人,江州統戰部門和外事部門高度重視。我們兄弟姊妹思想上有了新的波瀾。——文建國寫作筆記摘錄
那天從李子媛老家回頭,王國慶和文建國一路上說得不停,不無自豪,披露了機關不少人情世故和奇聞異事,文建國大開眼界,受益匪淺。文建國說,過一天單獨請你喝酒,為你今天和我講的故事,也是祝賀你,總算有了個一官半職,有了個滿意的歸宿。
王國慶說︰“也沒有什麼故事,就是平時的所見所聞略多一點。總之,人都是一樣。遇到高興的事,你們文人會說,‘人逢喜事精神爽’‘春風得意馬蹄疾’,我們呢,就倆字,‘N瑟’。遇到傷心的事,你們說‘借酒澆愁愁更愁’‘酒不醉人人自醉’,我們呢,還是倆字,‘喝酒’。
至于一官半職,我剛才已經說過了,我真的不稀罕,某種程度上反而更加受約束。”
他停了停,又說︰“倒是你,要注意了。你們教育局新局長上任快半年了,今年暑假肯定要重新洗牌。‘一朝天子一朝臣’‘一廟和尚一廟神’。怎麼樣?要不要我幫你活動活動。我們開車的,大本事沒得,混個熟臉,跟一般的部委辦局,總有朋友說上話的。樹挪死,人挪活。像你這樣‘我是一塊磚,哪里需要往哪搬’的人,早已成古董了。”
“不要,不要。我就喜歡在學校教書。”文建國趕緊說,一口否定了王國慶的建議。不要說不想到機關,文建國即使想干什麼,一般也不願求人幫忙。自己的路自己走。這個社會太復雜,哪條船都不是隨便上的,自己起步遲,但從來沒有考慮過投靠什麼門庭。我文宅大院就是一個最好的“門庭”。“光大”是想過的,改換,沒有必要。
“你就是死腦筋,老古董。不跟你說了。”王國慶說。
王國慶沒有心思勸說這位老同學。不過想想文建國平時的為人,王國慶倒也認為文建國給自己的定位應該是準確的,他真的不是那種苟且塞責的人。憑他的幾把刷子,在機關未必混得開。如果文建國唯利是圖偷奸耍滑,那他就不是老同學心目中的老班長了。
文建國的大姐文懷琴要從台灣回江州探親了,當年年底父親文巽善收到大女兒文懷琴的台灣來信,驚喜若狂。他當天即讓淑嫻準備了一桌豐盛的晚餐,召集了一個家庭會議,一是預祝。二是商量接待你們大姐事宜。這一個春節,文老爺子過得特別舒心。
文巽善現在已經不再听《中國人民志願軍軍歌》,而是听電視劇《何日彩雲歸》的插曲,他邊听邊搖頭晃腦,嘴上跟著哼,手上打著節拍,完全沉浸在陶陶然自得其樂的境界。
有時他忘乎所以,把聲音調得很大,生怕別人不知道似的。在這種時候蔣淑嫻往往顯得很無奈,只好暗自感嘆,老小孩,老小孩。其實是蔣淑嫻忽視了,他的耳朵已經開始有點背了。
第二年開春,新學期開學不久,江州市委統戰部找文懷祺談話,你是中共黨員,還是市管干部,我們選擇了文懷琴作為從台灣回江州探親的第一人。什麼國家政策啦,什麼保密要求啦,什麼,什麼,懷祺根本沒有听進去,能夠讓大姐盡快回來看看,一切都好說。當然,憑我的身份,肯定是听組織安排,請組織絕對放心。
市教育局也找文建國談話,分管統戰工作的黨委委員兼副局長的講話內容與懷祺告訴他的基本一致,但他仍然是畢恭畢敬地听領導教誨一番。也請領導放心,我文建國的基本覺悟是絕對有保證的。
那一天文家人在老爺子的率領下齊聚江州金山國賓館,文家在江州的人到齊了,在花園草坪上,等候懷琴回家。在文建國讀的書中,他記得有“元妃省親”,那排場是一般人家望塵莫及的。文宅大院今天也是全家總動員了。
1993年3月6日(星期六,陰歷2月14日)——有文巽善的文字記錄在案,這是早春二月的一個傍晚,東邊的月亮和西邊的太陽同時掛在天空,月亮和太陽都是通圓通圓的,看得見,摸得著。好像是各自經歷了升起落下之後,總歸要有個交待,該相見的還得相見,雖然它們目前還掛在天空的兩端。
人說“二月春風似剪刀”的,可當天的氣溫已經向30°C飆升,正像是為了驗證此時此刻文家人不斷高漲的熱情。
市委統戰部和市外事辦各有一位副科長為老爺子做“貼身服務”。
文巽善仿佛又回到了解放初期的精神狀態,舉手投足之間盡顯大少爺風範。為了恢復年輕時的模樣,他特地留了兩個月的胡子。今天上午讓淑嫻親自為他修整了一遍,花了半個時辰,重新恢復了八字胡形象,最後還涂上少量的滋潤劑,讓他的胡須看上去很有生氣,整個兒給人的感覺就是精神煥發。
他很滿意。自己的大樣子還跟四十年前差不多,雖然已經是七十有三了,頭發和胡子的顏色變了,臉面上的溝溝壑壑也明顯了,但他的精神狀態一如既往,腰桿子基本挺直,說話聲音基本宏亮,走路動作基本協調——反正還有文明棍支撐——而文明棍在他手上,不是為了輔佐腿腳,只是他出場時的道具而已。
文懷琴參軍之後,經過短期集訓即被分配到某部宣傳處從事宣傳工作。殘酷的戰爭,讓充滿著革命英雄主義和革命浪漫主義的青春少女文懷琴,還沒有真正體會到英雄主義和浪漫主義,就在不經意之間做了對方的俘虜。她一身男裝,硝煙裹身,混跡于男人的世界,後來又被稀里糊涂地遣送到了台灣。
在台灣,接受戰俘的一名主管是曾任國軍少校營長的仇寶柱,發現了她的花木蘭身份,後來成了她的丈夫。
仇寶柱祖籍正好也是江州,他們在私下的交往中,有了更多的思鄉話題。“身在異鄉為異客”“同是天涯淪落人”。仇寶柱對文懷琴格外地關照,情愫漸生。
有了仇寶柱的暗中照顧,文懷琴平安度過囚禁期。讓文懷琴不可理喻的是,在她恢復了自由身之後,仇寶柱卻表示要與文懷琴以兄妹相稱相處。仇寶柱是一個正人君子,他在江州老家還有一妻一子。
這一晃又過去若干年,他倆都覺得返回大陸無望了,才草草結婚,生兒育女,兩人感情甚篤。
台海天氣常常受到台風暴雨影響,變化莫測。仇寶柱和文懷琴或望洋興嘆,或向隅而泣。“黃河捧土尚可塞,北風雨雪恨難裁。”難道果真是“此恨綿綿無絕期”了?
兩年前,即1991年,仇寶柱和文懷琴分別與自家取得了聯系。前者的父母已經過世,原配還在,且沒有改嫁。原配為仇寶柱的二老,養老送終。他們還有一個兒子,如今已經娶妻生子。仇寶柱是喜憂參半。
文懷琴得知父親健在,全家一切都好。想想仇寶柱在江州有一個原配,不免悵惘萬分。可是這樁事情又怪不得仇寶柱,人家沒有絲毫隱瞞,而且“君子”了若干年,如果沒有他的關照,自己是生是死都難說。
懷琴將心事在信中和父親說了,父親一面勸說,曉之理,動之情;一面派出懷祺和建國主動找到仇寶柱的兒子做工作。
一切都是歷史造成的誤會,歷史已經翻開了新的一頁,今後的人生道路還將繼續,不要說個人恩怨,就是國共兩黨之間的恩怨又將如何?向前看吧,大家都是炎黃子孫。
仇寶柱的兒子仇海生也是在江州做教師的。仇海生對同為教育條的文家兄弟倆早有耳聞,且頗有好感。他的年齡比懷祺小,比建國大,懷祺、建國遂與仇海生以兄弟相稱,雖然在輩分上亂了套,但橋歸橋,路歸路,此一時,彼一時也。
今天仇海生帶著妻小也來到現場,迎接自己的父親及後母。他沒有讓自己的母親到現場,怕她一時受不了刺激。準備好了明天在小範圍的場合讓父母見面,母親年歲已高,父親“重婚”的事情不說也罷。所以今天的接待以文家為主。有些情況,能瞞就瞞到底吧。
文懷琴理順了丈夫與原配的關系,也從父親這邊了解到仇寶柱兒子的態度,一顆懸著的心就放下了,那就急著趕緊回江州吧。
一輛商務車停在草坪邊上,車上有領導說,可以下車了,文家一家老小全都站在那等候你們呢。
懷琴坐在車子里眼淚早已流出一片,近鄉情怯。她認出來了,站在最前頭,留著八字胡,提著文明棍的就是父親。那是父親最經典的形象。她定了定心,拿出化妝鏡,略作修飾,才由仇寶柱攙扶著下車。
懷琴抱著父親又哭又笑,從一個丫頭片子悄悄出走,到四十年後父女相見,其間人生的慘淡,人生的酸楚,是無法用言語來表述的了。
文建國經常思考,為什麼隔“海”相望,隔“線”相望,隔“牆”相望的事情只發生在具有不同意識形態的雙方?人類社會真的有什麼比人性,比人的血緣,比人的親情更重要的麼?可他無解。
他知道自己拿不出可以令人信服的解釋,但他相信“海”啊、“線”啊、“牆”啊,終究都不是問題——“牆”已倒塌,那麼“線”“海”還是問題嗎?
早在1967年,就有人提出了“地球村”的概念。“地球村”不僅僅是時空概念,也不僅僅是地理位置概念,更不是經濟概念。文建國相信,人性的概念,才是其概念的真正內涵。簡單地用一句話說,沒有了人,還有什麼?
仇寶柱拜見泰山大人,雖然他只比文巽善小幾歲,但他堅持這個禮節不可少。輪到向蔣淑嫻拜禮的時候,倒是蔣淑嫻主動拉上建國和懷琴,說,他大哥,我們就免禮了,從而回避了尷尬。
仇寶柱已近古稀,紅光滿面,精神抖擻。他了解大陸還有妻兒之後,知道已經覆水難收,每每眺望海峽對岸,“悲歌可以當泣,遠望可以當歸。”只有在經濟上更多地加以補償,以彌補其內心的愧疚。
仇海生一手牽著妻子,一手牽著兒子給父親,給懷琴致禮。
他們父子相見,禮節多于親情。父親走的時候,不知道這一走竟是四十余年。當時的海生還在襁褓之中,他對父親沒有任何印象。
受父親“國民黨軍官”身份影響,從記事的時候開始,經歷了近四十年的煉獄式的人生。什麼理想啊前途啊,統統與自己無關,有的只是孤獨和歧視,思念和痛苦。個中滋味可向誰人訴說?
文懷琴當年出走的時候,懷華和懷祺一個是8歲,一個是7歲。他們曾經為大姐參軍感到過光榮,也很羨慕,也喜歡吟唱《中國人民志願軍軍歌》,但那畢竟是太遙遠了。等他們長大了,大姐的行蹤卻成為全家諱莫如深的話題。那首激動人心的戰歌往往會讓他們想起曾經有過,但至今卻是無法啟齒的榮光。偶爾,他們會听到父親房間里悠悠地傳出熟悉的曲調,他們自己卻不敢唱。即使在公眾場合,別人唱了,他們也提不起情緒,總要想到大姐。大姐,你在哪?填表格的時候也比別人多了一道難題,說不清,道不明,還說不說?
與懷琴站在一起,懷華顯得沒有大姐富態,沒有大姐滋潤,甚至還讓人感覺有點干枯。
“台灣人民水深火熱麼?”懷華知道大姐在台灣並沒有大富大貴,那麼他們在台灣到底是一種什麼樣的生活呢?但看大姐的樣子,絕不像來自于“水深火熱”的深淵。這讓正統的布爾什維克戰士文懷華百思不得其解。
姊妹倆有談不完的話題,最多的還是小家庭的生活。懷琴有一雙兒女已經各自成家立業,孫子孫女還在讀書,反正是寄宿,無須她過多操心。面對懷華,她不厭其煩地提及個人的終身大事。懷華甚至懷疑是父親與她串通好了,專程回江州做自己工作的。
她最近正煩著呢,但嫡親姐姐,又是四十年未曾見面,她也只有耐著性子,應付著懷琴的嘮叨。也不虧懷華是長期做政治思想工作的,她面對懷琴的提問,往往三言兩語就打發了,反過來,她按照自己的思路,不停地詢問大姐的生活情況,她想一探究竟,這資本主義社會的生活到底如何?不要被假象迷惑。
大姐看上去過得很滋潤,除開思鄉情結難解難分之外,對目前的現實生活煞是滿足,不像有帝國主義、封建主義、官僚資本主義三座大山的重重壓迫。那就是說,她本身就是“三座大山”的代表或爪牙了(“非黑即白”的思維)?那自己在與她交往時必須注意,不得被她腐蝕拉攏,喪失了一個共產黨員的階級立場,犯下不可彌補的過失,甚至是不可饒恕的罪行。
懷琴哪知道懷華的心思,她與懷華無話不談,直言不諱,不停地向懷華灌輸“資產階級思想和資本主義生活方式(懷華語)”。麻煩的是,懷華對懷琴送給自己的禮物愛不釋手。“也難怪有人被糖衣炮彈輕易打倒。”她想。有些內衣化妝品什麼的,大陸也開始有了,只是她從來沒有關心而已。有些東西雖然是自己不想用的,比如口紅、香水什麼的,但拿來送給廠里的那些小姊妹們,卻讓人家歡天喜地一番,對她有這麼一位台灣大姐好生羨慕。好像一提起台灣,人們想到的就是物質豐富,生活富裕。“亞洲四小龍”也早已如雷貫耳。不像我們,才剛剛開放了市場,什麼票什麼證剛剛停止使用還沒有幾年。“資產階級生活”的許多內容和形式,被廣泛認可為豐富的物質生活。豐富的物質生活,也不一定要前綴上什麼什麼“階級”的了。
可能是由于血緣關系,懷華對懷琴介紹的情況還是相信的,因為大姐沒有必要說假話,雖然她認定台灣不可能什麼都好,一切都好。但普通民眾日常的物質生活好于大陸,這,也許是不爭的事實。
用上“也許”二字,是她給自己得出的結論留有了余地。相信這個事實,已經是顛覆了她的傳統觀念。說資本主義日薄西山,氣息奄奄,已經幾十年了。這個黃昏的時間的確夠漫長的了。
希望懷琴的介紹是真的,還是假的?她說不清楚。但她的思維里已經沒有了“蔣特”“敵特”概念的存在。
文懷華從農場回到江州後,有好一陣子沉沒在對往事的追憶之中,江州同志的身影無時無地伴隨她的左右。
一開始她到江州家,看望江州父母,每次都是江州的母親抱著她失聲痛哭。她意識到不能經常去刺激二老。自己內心有了苦楚,到了自我感覺難以控制的時候,她就獨自去江州的墳上坐一坐。
後來江州母親心情逐漸平靜,就勸說懷華,讓她抓緊時間談個男朋友。可這樣一來,倒是江母惹得懷華淚水漣漣。一次,二次,江母不敢再次提及。那以後,兩人走動頻繁,形同母女,閉口不談江州。
懷華有話沒處說的時候,就到江州墳上坐坐,成了她的習慣。到江州墳上,一年四季,每個季度去一次。那里是課堂是教堂是聖殿,每去一次都是一次心靈的洗禮,是一次靈魂的淨化,是一次精神的升華。
懷琴從台灣回家探親,一方面給懷華帶來姊妹相見的喜悅,另一方面則在人生觀世界觀價值觀上給她以強烈的沖擊。
懷琴在離開江州返回台灣之前一小時,回到文宅大院的時候(本來不在這一次探親的日程安排之內),懷琴看到的文宅大院的第一進和第二進及廂房基本和自己記憶中情況相仿,沒有太大的變化,可是第三進顯然已經不是原來的文宅了。父母親和陪同她的懷華一直回避她的提問,對她提出的“私有財產神聖不可侵犯”這一名言,不置可否。
後來懷華說自己一直處于一種“精神紊亂”之中。她不願意也不敢動搖自己的“三觀”,“三觀”不牢,地動山搖。世界還是那個世界,文懷華還是那個文懷華麼?以前的四十多年白活了?房子多點,讓給別人住,也不是壞事。
父親、母親和懷華、懷祺、建國都沒有為房子作過過多的考慮,人都是公家的,還在乎這幾間房子嗎?可是懷琴卻認為這是大是大非的問題,房子是文家的,就是文家的。
她在臨走的時候,向有關部門提出,文家的房產應該早日歸還,我希望能夠在下次回江州的時候,看到已經圓滿解決。她同時也把這一意思轉告給了懷華、懷祺、建國三人。
可這三人居然對文家大院都不感興趣,都怕麻煩,誰都不願意去主動操作。如果有人送上門來,也許會考慮可以接收。
近兩年甦東局勢的演變,特別是甦聯解體已經給他們姐弟三人以巨大的沖擊。
懷華出道早,她是堅定的共產主義信仰者。克里姆林宮上空紅旗的隕落,讓她越發感覺反修防修的重要。
有一段時間,她如喪考妣,惶惶不可終日。她曾經勸告建國,少與葛一 來往。建國笑笑,不爭辯,不反駁。他很想跟懷華開開玩笑,人家葛一 是延安生人,是紅二代,可他實在也提不起興趣。話不投機半句多。
懷祺則習慣性地回想起他當年與甦聯姑娘的書信往來,滄海桑田,那位卡秋莎現在也不知道怎樣了?如果他仍然與她保持著往來,那又會被折騰得怎樣?他不寒而栗。他無法想象這個世道可能會變得怎樣,他對政治,對有關政治的一切聯系看得更加淡漠。
他自我解嘲,說是兩頭緊,嘴緊,噤若寒蟬;屁股緊,夾著尾巴做人。現在雖然可以無須再夾尾巴了,可長期養成的習慣,成為自然,情不自禁地就將尾巴習慣性地夾住。只有在他的強項教學業務上,他才能夠充分表達個人的見解,而他的充分表達淋灕盡致,無以復加,往往又讓一般人難以接受。
建國則相對中庸,該怎麼做還是怎麼做,別人能夠怎麼做,我也能夠怎麼做。只是他同樣地認為不可以張揚,當然也不願意太過憋屈。對懷祺“夾尾巴”一說,他頗有同感。真的不是願意“夾”尾巴,而的確是習慣使然。私下里他也可以說說自己的“真知灼見”,甚至也好為人師,但這樣的機會不多。
當他們三個人談到台灣的回歸,意見倒是驚人的一致。和平回歸,早日回歸,才是王道。中華民族不能再有任何折騰了。
武力解放台灣?那不是不可以,此乃下策。同根同源,還有必要兵戎相見嗎!但如果台獨勢力就是不甘心退出歷史舞台,且有蔓延之勢,無期限地拖延下去,又怎麼辦?
建國和懷華同時看向懷祺,期望他有真知灼見。
還是懷祺腦筋轉得快,他充滿著自信地說︰“用強大的武力作威懾,輔之以多種手段——不僅僅是形式上的恫嚇——以達到‘不戰而勝’之目的。”
“‘不戰而勝’,是最偉大的戰略。台灣和平回歸之日,乃中國真正強盛之時。”懷祺強調。
孤男寡女在一起親密接觸,極其容易產生曖昧,這是正常的生態反應。而如果私密場所是精心營造的,那曖昧則是必然。——文建國寫作筆記摘錄
葛一 自從懷孕以後,對馬亦武的興趣就不大了,似乎自己已經具有了做一個完美女人的資本。馬亦武以為與她懷孕有關,也就沒有放在心上。婚禮當天,馬亦武感覺端倪,心存芥蒂,牢騷滿腹,應付了婚禮以後,對一 的態度便判若兩人。
馬亦武婚後不久被提拔為副局長,這在他那個年齡段,是不多見的。他躊躇滿志,給自己定下規劃,再過三、四年,最多五、六年,磨個正職,那以後再上台階就更順了。現在孩子也出生了,老婆還沒有上班,家里有一個全天候的小阿姨忙著,他是一心一意地把心思放在工作上。
廖進軍婚禮的流產,給了一 不小的刺激,也讓馬亦武煩惱叢生。在結婚現場,馬亦武就感覺到葛一 態度的轉變,後來他也斷定出葛一 態度轉變的前因後果,心里總不是個滋味,原本就有的陰影越來越沉重。
江州市一把手市長,姓馮,是一位年輕的女性,年齡與馬亦武相仿。她原來是京城某部的一位剛剛提拔的司長。據傳,空降干部今後都是要提拔使用的。空降干部一般是被領導看好的年輕干部,放下去鍛煉鍛煉,調動程序簡單,超脫于地方干部的矛盾旋渦,沒有三親六故四朋八友的干擾,避免了一些可能的腐敗。如此說來馮市長三、四年之後就是省部級領導了。
馬亦武當然知道其人,但他一般也只有仰視的份兒,可望不可及。
他不知道的是,由于自己長相出眾,馮市長一到江州,在某次干部會以後,就了解他了。知道他的愛人是“大姐大”,曾經是一位出色的播音員,如今胸懷大志,報國無門,處于半休狀態。
馬亦武的相貌實在出眾,所有第一次見到他的人,不問性別,無不賞心悅目,生理上心理上滿滿的愉悅二字。馮市長亦然。
這次馮市長出差,回京城洽談一個文化合作項目,順便省親,馬亦武被點名,作為該項目的具體負責人跟著她一起到京城參加活動。
交通工具是火車軟臥,這是馮市長的主張。她說坐飛機算上兩頭的時間,不劃算。坐軟臥安全,人又舒服,又不浪費時間,睡一覺就到了。
馬亦武第一次與女領導親密接觸,誠惶誠恐。工作不少年頭了,沒有單獨與異性領導出過差,也沒有睡過軟臥包廂。頭一天夜里,他躺在自家床上輾轉反側,後來他索性打開錄像,看了兩部文藝片,才迷迷糊糊地進入夢鄉。
馮市長是一位冷美人,又是來自京城的空降干部,平時沒有人敢與她多套近乎。這一次她點名讓我跟隨她出差,難道我要交上桃花運了?無論如何,在公共場所中的私密空間里與一美女——即使是領導,單獨相處一夜,這不得不讓他激動,讓他心旌搖曳,讓他產生遐想。
他倆喝的是紅酒,進口的,口感很好。一邊喝酒,一邊交流,講著各自的故事。
喝著酒,說著話。馮市長已經完全沒有了女性領導的矜持和她特有的冷艷,她已經脫下了外衣,顯露出有山峰有溝壑的誘人身材,而且,關鍵的是,她比一 多出幾分女人的嫵媚和溫柔。真的是“酒不醉人人自醉”了——這里“醉”的人不知是馮市長,還是他馬副局長?
一開始,馬亦武自然拘謹。他戰戰兢兢,生怕得罪了領導,慢慢地,酒酣耳熱之後,他再看看冰山美人,已經沒有絲毫的痕跡,對方早已衍化成一泓泉水了。和自己喝酒的哪是什麼市長,是什麼京城出來的領導?分明就是一個鄰家女孩,或者就是平時喜歡圍著自己打轉的一枚女性文青(原先文藝科的服務對象,漂亮的小女生多的是),有歡快,也有煩惱,有故作的賣弄風姿,也有欲迎還拒的羞澀。
他不知道對方究竟是誰,也忘記了自己是誰?
一 懷孕以後,他和一 很少親熱。他說不清,是一 的有意收斂,還是自己對她日益膨脹的身子有了下意識的抵觸?不,也許都不是,而是葛一 在婚禮上,朝三暮四,不尷不尬,隨心所欲的態度,讓他耿耿于懷。
今天,在火車上,在十分喧囂的大環境中的十分舒適而又雅密的小空間里,他像羅馬神話中的瑪爾斯,揮舞著堅盾和戰矛,開始躍躍欲試了。他相信自己的陽剛氣質,相信自己的外在形象,更相信自己天生地具有征服女人的無限魅力。
第二天傍晚,馬亦武上車找到包廂以後,發現馮市長還沒有到,他也不敢入座,站在車廂門口,又怕領導從另一側進來。他就在過道上來回踱步。他沒有發現,在發車鈴聲響起的那一刻,馮市長已經從他的身後悄悄進入了包廂。
馬亦武為自己沒有能夠在第一時間接過馮市長的旅行箱,表示歉意。
車廂外煙雨朦朧,還有些許早春的涼意,站台上燈光暗淡。
馮市長狡黠地一笑,說道︰“怎麼自己先上車了,對領導就不聞不問了?”
馬亦武知道領導開玩笑了,于是也就順水推舟,說︰“小的該死,您吩咐吧,從現在開始,您要我干什麼,我就干什麼。死而無憾!”他以玩笑的口吻,表達了忠心,可在這孤男寡女的場合就充滿著曖昧了。
馮市長矜持地一笑說︰“哪能叫你死呢?我……”她沒有說下去,只是朝自己的旅行箱挪挪嘴示意。兩人說話間,列車已經啟動。
馬亦武以為要他將旅行箱放在該放的地方,這當然是男伴應該做的事。馮市長卻說,打開箱子,我帶了兩瓶紅酒,喝點紅酒好睡覺。
箱子里的物品整整齊齊,兩瓶紅酒赫然在目,居然還有兩個紅酒杯,同時映入眼簾的還有女人的小衣和化妝用品。馬亦武看到箱子里的物件,心慌意亂。準確地說,是在驚喜之余的不知所措。他在拿出紅酒、紅酒杯的同時,不知是有意,還是無意,竟然丁丁掛掛地牽扯出些許女人的小東西,搞得他狼狽不堪。
馮市長坐著不動,也不作聲,看著他一一處理完畢,莞爾一笑。當領導的感覺就是好。
剛才的細節好似對馬亦武昨夜夢境作出的補充和鋪墊,增加了幾分真實和喜劇色彩,酒還沒有喝呢,關系就拉得很近了許多。下面的戲,不就好演了麼!“男女授受不親,禮也。”此情此景此境儼然已經進入“非禮”階段——馬亦武心想。
當然,馬亦武還沒有達到膽大妄為的程度,畢竟對方是領導。“領——導,冒號”,他想到那個小品,笑笑。那就凡事多請示,多匯報,見機行事吧。
他倆開始喝酒,馮市長說,講講你的故事吧,我對你還不夠了解,不了解怎麼支持你的工作,怎麼合作,是吧?萬一有了提拔的機會,我怎麼為你說話?
她的普通話很好听,京腔京韻。
開會的時候,听她作重要講話,浸透著力道和權威,現在听她講話,卻充滿女性的溫柔和嫵媚,但京腔京韻又在提醒他,不可造次,眼前這位可是京城下來的大領導。她最後一句話似乎又在提醒他,在暗示他。我是領導,你的提拔,需要我說話。但實事求是地說,她沒有擺領導架子,就像平時天天見面的同事在拉家常。
要我講自己的故事,我講什麼呢?講講家里那位“大姐大”?否也,否也!馬亦武正在猶豫,馮市長她自己卻已經開講了。
我們空降兵很風光吧?其實我們也有自己的苦惱,光桿司令,而往往只是光桿“副司令”。你說,明明就是行政一把手,卻總被人們認為是二把手?還有,就是今天空降了,哪天再征召回頭卻是一個未知數。哪天組織上把我們忘記了,就讓我們在“敵後”自生自滅,豈不前功盡棄?
馬亦武是第一次與馮市長單獨接觸,就听到這麼知己的心里話,還是很受用的。看來馮市長真的把我當作自己人了。不對,應該說,自從她決定帶我單獨與她進京開始,我已經就是她的人了。他理解,官場上站隊很重要,有時甚至就是決定性因素。
他的興致和性趣,隨著酒精的刺激也正在逐步提高。
馮市長的話不停,酒不停。馬亦武作為下屬,絕對是優秀的傾听者,他的面部表情跟隨著馮市長講話的內容,或全神貫注,或喜笑顏開,或恍然大悟,或故作深思狀。
他不停地斟酒,每次差不多都是一口干的量,既可以頻繁地提供服務,又可以控制不讓領導喝多。
馮市長每次提杯,都向馬亦武示意。馬亦武自然樂意奉陪,而且自己盡量多倒一點,多喝一點,從總量上就可以控制馮市長的酒量。讓領導喝多了,喝醉了,就是自己的不是了。其實他不了解馮市長的酒量,他也猜不透領導喝酒是否另有所圖。
火車過了長江大橋以後,一路北上,行駛在雨中。正是清明時節,雨一直下個不停,南方北方都在下。
馬亦武從京城出差回來以後,精神煥發,隔三岔五地被馮市長召見到辦公室匯報工作,那磨正的事情似乎已經觸手可及了。
他倆都不知道,圍繞出差問題的新聞,早在他們出發的同時就開始醞釀發酵了。
女領導單獨帶著帥哥、江州第一美男下屬出差,這本身就是容易引起人們關注的花邊新聞。不過,因為是關系到領導,是關系到領導的領導的敏感問題,所以一般都是意會的多,言傳的少。說話的人往往說一半,留一半。關鍵的地方,省略。說,是要負責任的。讓別人去揣摩,盡可能地去想象,去發揮,去添油加醋,那效果驚人,且事半功倍。
現在出差回來了,好事者又說,他們好像意猶未盡,隔三岔五的你來我往。風傳是越來越凶了。
風聲傳到葛一 耳朵里的時候,已經是馬亦武回來一個多月以後的事情了。她排查可疑之處,似乎想不出有什麼名堂,讓他背叛自己,唯一值得推敲的是,馬亦武對她不太感興趣了,可那也不是他到京城出差以後的事。
自從懷孕以後,自己身子發胖,性情慵懶,對他的示愛常常是勉強應付,且有多次拒絕。是自己拒絕在先,那麼這就是根源了?可我不是有意拒絕,是根本沒有性趣,沒有需要啊。但現在問題出來了。
她把陸續听到的,挖出的“流言蜚語”經過提練,概括為——江州美男,京城靚女,孤男寡女,列車夜行,風流韻事,水到渠成。
葛一 憑著想象,勾勒成一幅完整的畫面,或者敘述成一篇驚艷的短篇小說。她異常冷靜,好像她知道,這一切均在意料之中,不值得大驚小怪。因為當初自己愛上他的第一要素,即是他的長相“風流”,當然還有相應的社會地位。有得有失,愛上風流是要付出代價的。也許,這一切僅僅是,不過是,人們的臆想,是好事者茶余飯後為了解悶,胡編亂造的花邊新聞;更有甚者,則可能是“江州美男”,或“京城靚女”的政敵,精心炮制的陰謀詭計,“害敵于邪淫,不恥也。”用桃色新聞攻擊對手,是攻擊政敵的有效方法之一。
當然,問題總得弄弄清楚吧?不是我杞人憂天。我總不能不明不白,如果萬一是真的,我就虧大了。我葛一 何時吃過虧的?
終于有一天等到了拷問馬亦武的機會。
她坐在客廳沙發上,不經意地——好像在談論別人的風流韻事,問剛剛回家的馬亦武︰“听說‘江州美男’和‘京城靚女’一起出差,上京城風流過了?”
馬亦武畢竟做賊心虛,他知道一 遲早一天會發現端倪的,他早早地設計過多種被一 詢問的開場白,可能是從辱罵開始;可能是一言不投,引申而來;也可能是新發現了蛛絲馬跡,老賬新賬一起算。他絕對沒有想到,一 會很文藝地提出了這個問題,讓他答不是,不答也不是;承認不是,不承認也不是。
他看看一 ,一 仍然笑容可掬,真的是在開玩笑?不可能,這種事情哪是開玩笑的事?她使用的是殺人不見血,打人不留傷,罵人不帶髒話的絕招。你TMD太會說話了。馬亦武一時語塞。
一 見他沒有立馬反應——什麼反應也沒有,就更加認同了傳聞是以事實為依據的,不是編造,不是炮制的。她立馬斂起了笑容,怒發沖冠,嗔目切齒。
一 的開場白從內容到形式都十分刁鑽,馬亦武今天徹底領教了一 的厲害,知道蒙混過關是不可能的,他立馬向“大姐大”下跪,爭取“坦白從寬”。他可不願意在即將磨正(局長)的時候,後院起火。
可他這一跪,徹底毀滅了他在一 心目中的形象。
有俗話說,男兒膝下有黃金,豈肯低頭跪婦人。這,一句話還沒有說呢,就先跪下?這算什麼呢?
電影、小說上講的叛徒,手段還沒有上呢,你就先投降招供了?你TMD還是男子漢大丈夫嗎?如果說一個男人在外招花引蝶、拈花惹草,只要你能說出若干理由,哪怕牽強附會;或者一口咬定,死不承認(打死我也不說),我一 可能不會原諒,會繼續懷疑你,但不會瞧不起你,認為你不是男人!
那個夜晚,火車軟臥包廂,馬亦武恐怕一輩子無法忘懷,一切情境全都歷歷在目。
窗外的雨景,給他們搭建了大自然的背景,他們不是在包廂里,而是在遼闊的田野上,在起伏的山丘上,在橋上,在隧道里。
雨,讓它盡管地下吧。雨點大而急時,擲窗有聲,似珠落玉盤;雨點小而緩時,纏綿婉轉,如春燕呢喃。
包廂里有點悶熱,燈光昏暗朦朧,孤男寡女喝著紅酒,氛圍自然而然就曖昧起來了。後面的情節完全與馬亦武的夢境相吻合了。印象太深了,一次做夢,一次現實。夢想成真,現實和夢境,演繹著同樣的故事,做著同樣的事情。不知哪是夢境,哪是現實。
馬亦武知道,自己的命運在馮市長的掌控之中,如果這兩年還能磨正的話,那馮市長的話,雖說不是一言九鼎,也是最關鍵的意見了。
她的話,今天晚上自然就是一言九鼎了。完全在她的掌控之下,她是主角,她是導演,她是領——導。我只要按照她的要求,一句口令,一個眼神,甚至是一次鼻息,是一個只可意會,不可言傳的眼神。我不但可以享受魚水之歡,而且今後前途無量,那個一把手的位置還遠麼?他有點得意忘形了,他沒有絲毫地猶豫,徹底忘記了家里還有一位足以令他膽戰心驚的“大姐大”。如果想到“大姐大”的話,他肯定就不行了。
包廂里實在是熱得可以,馮市長和馬亦武相繼一件一件脫下衣服。僅僅穿著內衣的馮市長身材絕佳,渾身上下散發著誘人的氣息。燈下看美人,比白日更勝三分,朦朧的含蓄的美,給馬亦武以豐富的想象。其實應該說,是互為豐富想象的對象。在馮市長生活的圈子里,像馬亦武這樣的青年才俊,也是不可多得的。
兩瓶紅酒只剩下半瓶了,情在濃時酒正酣。
馬亦武想到的是,優秀的下屬要善于對領導的意圖心領神會,想領導所想,自覺地把領導想做的事做好。
他大著膽子,主動坐到了馮市長那一邊,馮市長非但沒有讓讓座,反而是將身腰扭向了馬亦武,還靠了靠。
馮市長這一細微的動作等于是明確告訴他,來吧,我正等著你呢。
兩人又端起了酒杯,不知道是誰先誰後了,反正是手臂自然而然地相互交叉,各飲一口,然後把這兩杯酒混合,再分為兩杯,分別一飲而盡,似乎從此就“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了。
他們喝交杯酒的儀式感很強,雖然現場並沒有第三人見證,但仍然一絲不苟。一個是心搖搖如懸旌,一個是意切切似流水。此刻的包廂內彌漫著愛情荷爾蒙氣息,兩人一拍即合,做起了此時此刻該做的事。
車停,車開,汽笛聲的長鳴,車子在軌道交接處的晃蕩、轟響和顛簸,給了他們全新的體驗,他們興奮異常,兩人整夜折騰。一切細節,無須刻意交待。
在京城的三夜四天,馮市長回家看了一趟,她回家看了什麼,干了什麼,又為什麼不回去住宿?馬亦武不好問,也不敢問。其他時間就是和馬亦武跑項目,旅游。第四天傍晚到車站,打道回府。依然是軟臥包廂。
本來馮市長完全可以讓原單位,或者朋友擺幾場飯局的,可她全免了,就連接洽單位應有的招待,她也借口已經安排了飯局而推辭。幾乎所有的食宿行,都是他倆的天地,小日子過得像新婚夫婦蜜月旅行,粘粘乎乎,沒有片刻分離的時間。
馬副局長掉在溫柔鄉里,樂不思蜀。馮市長得意自己的精心安排。
葛一 見過馮市長,那是馮市長在台上作報告的時候。她作報告,氣場十分了得。當然,她是京城外派的,有一口京腔京調,女性,年輕,漂亮等自然因素首先就給了相對封閉的江州臣民以耳目一新的感覺,也給她的形象,她的領導力奠定了別人無法比擬的厚實基礎。
葛一 給出的評價多少含有女人之間的妒忌,言下之意,如果我是她的話,報告肯定更出彩。只是她萬萬沒有想到,原本可以天馬行空的女人卻看中了自己的男人。在“江州美男”“京城靚女”這一對事物的矛盾中,她可以武斷地作出結論,後者是矛盾的主要方面,給馬亦武一百個膽,諒他也不敢主動“上位”,成為矛盾的主要方面。
一 見自己的男人跪下了,無明業火中燒,隨手端起旁邊的茶杯朝他甩了過去,然後起身拂袖進了臥室。她不想再看到他這副德行,好像多看一眼,也會玷污了她一盈秋水似的雙眼。
茶水不燙,在茶杯揚起的同時,茶水已經飛淺了出來,沒有來得及形成一道什麼美麗的弧度就紛紛落下,茶杯在馬亦武的領口處踫撞了一下,滾到地上,翻滾,旋轉了幾下就不動了。
葛一 也曾設想過捅破漏子的這一時刻可能面臨的殘局,吵架,乃至于打架都有可能,只是怎麼也沒有想到他會一言不發就下跪。真的讓人覺得眼前的這個男人,可惡可憐也窩囊!如果是廖進軍的話,哼哼,他會大發雷霆,或者強詞奪理,或者嘻皮笑臉,或者……總之,那個狗日的廖進軍,有千種可能,萬種可能,唯獨不可能下跪。
進入自己的房間,她悄悄流下酸楚的淚水。她說不清,在自己這麼氣憤這麼惱火這麼歇斯底里的情況下,依然會拿廖進軍與馬亦武比較。
她本來心存僥幸,根本沒有把握認定馬亦武出軌的事實。
俚言曰,捉賊捉髒,捉奸捉雙。她希望是誤會。她也不是那種一哭、二跳、三上吊的市儈女人,僅僅是想把這件事情問問清楚,不吐不快而已。她也不想輕易地將自己的男人推向別人的懷抱。可現在事實已經擺在眼前,板上釘釘。
怎麼辦?
人事科長是炙手可熱的崗位,會玩權的人,玩得轉的人,在這個崗位上如魚得水,反之,則如坐針氈。——文建國寫作筆記摘錄
新上任的夏局長,兼黨委書記,原來就是教育局的二把手,從市委黨校調過來半年了。當初來的時候,大家就認定是“儲君”,如今名正言順,毫無懸念地磨正了。
夏局長是“老五屆”大學生,他從外地調回江州在黨校任教,後來擔任黨校副校長。文建國參加函授行政管理本科班的學習,與夏校長有一層淡淡的師生關系。“淡淡”的形容詞,是文建國的想法,因為黨校拿文憑的學習,就是大家都知道的那麼一回事,又是黨校,又是函授,還算是學歷文憑——有省教育廳備案。這正是所有學員和辦學單位最高的追求。
對黨校文憑的這一說,文建國實在不能多講,自己拿的本科文憑就是黨校,而且每所黨校都代表著一級黨的組織,自己作為其中的一員,老是拿自己的組織說事,也不是一個事兒。
就在王國慶提醒他應該活動活動的第二天,文建國接到局組織宣傳科的通知,說是後天下午夏局長親自找他談話。
文建國已經意識到什麼,可究竟是什麼,他並不關心。“一朝權在手,便把令來行。”這一成語平時更多是用于貶義。其實從字面上來說,應該是中性的,沒有權,是無法行令的。關鍵是看如何“行令”,為誰“行令”。正如王國慶所言,上任半年,暑假洗牌,也符合教育條口的規律。再不動位子,就不是一把手了。
文建國見到夏局長,稱他為夏校長。校長的稱呼雖然沒有局長叫得響,但別人一听,就知道有師生關系,他這一聲習慣性的稱呼,讓文建國留給夏局長的印象極好。
那個誰誰誰,一輩子被一幫人馬喊校長,有多權威,有多親熱啊!文建國根本就是一傳統的叫法,可一旦發生聯想,這里面的意義可就大了。因為誰誰誰一直是所謂的“反面人物”,似乎也不宜產生聯想。
言歸正傳。坐在一旁的組宣科佟科長先開口︰“文校長,文書記,最近局里正在進行干部調整,根據夏書記的提名,擬將你的崗位動一動,到局機關來任人事科長。”
昨天晚上已經很遲了,大哥懷祺還打個電話來,說是內部消息,你,人事科長,平調,重用。他兄弟倆說話簡單明了。至于建國有什麼想法,懷祺不問。他知道,問了也是白問。
文建國放下電話後,卻不得不好好考慮了一番,前半夜失眠,想不出個名堂。下半夜他睡得很香。如果像王國慶說的那回事的話,該怎麼動就怎麼動,胳膊還能扭過大腿不成。文建國遇到可能引起失眠的事情,喜歡把事情想透,想透之後,就不再想了,所以也就不失眠了。
“是組織決定,還是征求意見?”文校長問。
“說說吧,有什麼想法?”佟科長說。
“如果是黨委決定,我服從;如果是征求意見,我個人意見最好還是留在學校工作比較適合我。至于在哪個學校那不是我考慮的。”建國看看夏局長說。
“怎麼,不願意到我眼皮底下干活?”夏局長笑著問。
“我哪敢啊,想拍馬,還沒有機會呢。”文建國言不由衷,真正拍馬屁的人絕對不會說出口的。
“那我現在就給你拍馬的機會了。”夏局長知道他不是拍馬屁的料,就跟他開玩笑,“這個位子吃香的,喝辣的,好多人都想來呢。我呢,就是想挑一個不想來的人來,這不,一下子就想到文建國同學了。”夏局長說話風趣,把事情挑明了說。
“夏校長,承蒙領導關照。您說的,我知道,我只是怕我的腸胃承受不了。”文建國再次表明自己的態度。
“沒關系,適應適應就會適應的,誰也不是天生當人事科長的料。”夏局長一連說了三個“適應”,建國第一次听到這種措辭,既簡單又不失哲理,還是蠻新鮮的,笑了。
“通知一印發,你就過來上班,先準備準備移交。”夏局長顯然還有事,他又交待佟科長,“你再和他談談具體事項。我先走了。”
“這就成了?”建國還不習慣夏局長的作風。
文建國調到機關不久,科長改稱處長。
職務的名稱改了,級別還是原來那個級別,沒有人說為什麼要改,反正是往大、往高改,別人叫了好听,自己听了舒服。也像普遍的“縣”改“市”,弄得市長滿天飛,有部級市長,副部級市長,廳級市長,副廳級市長,縣級市長,僅僅稱呼一個市長的話,讓人不知道此市長為何方市長,那就加個括號吧。如果加括號的話,那一定是強調了往高靠的級別,“縣(處)級”市長是無論如何不能加括號的。像文建國這樣的處長,也是萬萬加不得括號的。
文建國一開始臉上臊得慌,什麼處長,明明是科級,非得叫處長,那省廳的處長叫什麼?浮夸之風泛濫,還堂而皇之,且名正言順,舉國皆是。此乃國之是,好像也無須文建國操心,你文建國也真的是好煩神!
人事處長的位子炙手可熱,一般是主要領導的親信,原來不是,也得培養,鍛煉得是才行。可文建國確實不感興趣,也就很難成為領導的親信。這與他不想到機關工作的想法是一脈相承的。
他對領導很尊重,且表里如一。真要他拍馬,則比如走蜀道。不是拍馬的話不會說,拍馬的事不會做,而是根本上不願說,不願做。就像他跟夏局長開的玩笑,“想拍馬,還沒有機會呢。”真拍馬屁,還愁沒有機會麼?真拍馬,還要說麼?
文建國知道,人事處長很風光的,培訓需要指標,職稱評審需要指標,評優評先需要指標,教師引進需要指標,而這些指標都在處長手里捏著。
給哪個老師,給哪所學校,處長可以事先提出方案,在分管領導或者主要領導沒有小算盤的時候,你處長說了就定了;如果有領導事先打了招呼,你考慮進去了,你說了也就定了。基層的校長或書記想在你這兒了解個情況,或者干脆事先把工作做通,該提名的提名,該拍板的拍板,處長的權力不可謂不大矣。
局里還有五六個副職,每人分管一攤子,資格老的,有能量的,分管重要部門;資格淺的,分管次要部門。
對處長來說,他們個個都是領導,哪個也不能得罪。有領導曾經戲言︰“我可能不能幫你成事,但可以很輕松地壞你的事。”雖說是玩笑話,可也是一語道破官場上不成文的規則。你當真吧,無形之中就束縛了手腳;你不當真吧,吃了虧還不知道是怎麼回事。
文建國並不看重這種權力,相反,他認為很煩。怎麼一個個,上上下下的都看重這種權力呢?做校長多好,雖然還有千條線萬根絲的捆綁或調控,但把自己的一畝三分地種好,更多地是依靠自己的辦學思想和個人的能力和水平。相比較而言,更能發揮主觀能動性,也才能更多體現自身價值。處長算什麼,算中層干部,更多的能力和水平只能表現在執行層面。
文建國有了這種認知水平,也就形成了他作為機關中層干部的基本態度。多數時間里,他自嘲為領導的“跟屁蟲(僅僅是自嘲)”。真的,領導放個屁,都得掂量掂量,屁是臭的,還是無味的?是響的,還是無聲的?領導放屁的時候,是很愜意的,還是很難過的?是私下放的,還是公共場所放的?只要正確把握了領導放屁的時間、地點和屁的性質,才能做一個合格的或優秀的跟屁蟲。
想到這里,文建國想笑,又實在笑不起來。
聯想到尤亞男同學關于“屁”的論說,自己又開始發揮了︰有權的人可以隨時隨地放屁,他手下的人還得猜摩,此屁為何屁?是否可以張揚?是否需要記錄在案?可有的人連放屁的權利也沒有,然後就被屁活活給憋死了(有尤啟天為證)。看來要真正做好一個“跟屁蟲”,就要加強對屁的研究。當然,他沒有研究“屁”的動力。就此打住,就不再有“聯想”的聯想了。
有一段時間從南方傳來,“無能的人,才考公務員”一說。建國想想確實有道理。自己之所以只能成為一塊“磚”,大道理是服從組織,其實質則是自己沒有不做“磚”的資質。不做“磚”,做什麼呢?武不能防身敵國,文不能測字安邦。做一塊“磚”,不需要你有主觀能動性,讀領導的書(文件),听領導的話,按領導的指示辦事,你就成功了一大半。另外一小半嘛,就看各自的悟性,悟性好的,領導未行你先行,看看道路平不平;領導未嘗你先嘗,看看飯來菜涼不涼;領導未講我先講,看看話筒響不響;領導沾花你惹草,知己紅顏一起找。到那時候,哈哈!就是領導說你行,你就行,不行也行了!
文建國在學校,是領導,有更多的機會按照自己的主觀意志辦事。他不認為這其實也是權力因素,而是認為體現自己的教育思想和個人的人格魅力。
在局機關,人事處長等同于學校的人事干部,一個中層干部,只不過是權力範圍更廣一點,服務對象更多一點。在學校,文建國拍板的事多;在機關,匯報的事多。在學校有應酬,能去的,想去的,才去;不能去的,不想去的,隨便找個理由都可以推托搪塞。他任職的學校又是三類學校,有頭有臉的家長幾乎沒有,應酬自然少了許多。
進了機關,對不起了,領導就有六七個,同僚還有一大把,更關鍵的是,手上畢竟握有一定的權力,憑你文建國,你有何能耐得罪這一班人馬?真TMD窩囊!窩囊歸窩囊,反正文建國又不是一天的窩囊了。說來說去,不就是“磚”的基因使然嗎?你自己如果不是“磚”,別人可以隨便搬你嗎?
下午下班之前,經常會有領導或同僚開始約酒了。古人約酒往往有個雅致的緣由,或《傾杯樂•訪友對酒》,或《訴衷情•臘八酒會》,或《謝池春•大寒約酒》等等,且留下許多膾炙人口的優美華章,而如今的嗜酒者卻有事沒事找酒喝,乃至形成約酒的圈子。今天我有酒喝,帶著你;明天你有酒喝,帶著我。沒有約酒的時候,就自己找唄。
文建國因為沒有酒量,所以對喝酒甚是厭煩,且苦不堪言。有時他也反躬自問,如果自己有酒量,如果自己有了酒精依賴癥,是否也喜歡找酒喝?每每喝得眼紅脖子粗的,就有更多的“紅顏知己”了,就有機會攀龍附鳳了。好像是差不多的。
文建國感到好笑,感到慚愧。白天談如何抓好師資隊伍建設,晚上公款喝酒消費。文建國原本不善言語的,在酒桌上就更加寡言無語。而有些人則是通過喝酒,主觀上獲得力量,生理上感覺溫暖,心理上體驗出酒後的強健與優越,體驗到他人對自己的敬意和畏懼,從而也淡化了對領導拍馬的諂媚。
酒後乘著酒興,倚酒三分醉,可以糊涂,可以放肆,可以瀟灑,可以忘記工作上的煩惱而放松放松。頭一天放松了,睡個好覺,第二天才有好精神,才可以繼續為革命而工作。這與當初他評價生產隊長喝酒的必要性一個樣,評價曉霞喝酒才能簽約一個樣。
那時候,歌舞廳作為正式的娛樂場所,方興未艾,機關干部亦成為這種場所不可或缺的角色。酒量小的,美其名曰,消消酒氣;酒癮大的,繼續喝點啤酒漱漱嘴;講究檔次的,來點紅酒點綴點綴,反正不要自己埋單。
文建國對那種音響激烈,鐳射燈光令人炫目的“群魔亂舞”式跳舞,極度反感,那不是享受,而是對人的精神摧殘。薩克斯演奏著甦格蘭民歌《友誼天長地久》,舞曲悠長,音色美妙,深沉而平靜,輕柔而有種淡淡憂傷式的,文建國還是很欣賞的。
可是當舞池里一派昏暗,只有人影晃動,不知其人的時候,卻可以讓文建國想入非非了。男女同僚之間,男上級與女下屬之間是公開的絕好搭檔——不需要請專職小姐伺候——既省了花費,又少了麻煩。女上級與男下屬搭檔下舞池的少,一般也就是唱唱歌而已。
文建國到機關後,第一次進歌舞廳就看到辦公室兩位主任跳起了那種舞者雙方貼得很緊的舞蹈。文建國說不上,是貼面舞,還是貼身舞。跳舞好像又不像跳舞,因為沒有絲毫的舞技可言,只要貼面,或貼身;或者既貼面,又貼身。跟隨著節拍,移動腳步就行。甚至腳步不動也可以,將兩側的肩膀或左右或上下地擺動擺動,以示讓人知道到還是在跳舞,沒干其他即可。
文建國知道一點簡單的三步、四步,通過文字,通過影視也知道有貼面舞,但今天是長見識了,親眼所見。他們貼得很緊,在激光燈穿梭的瞬間,他看到的現象,說是融為一體並不為過,說是藤纏樹,不知誰是藤,誰是樹。
文建國渾身燥熱,如果不是在舞廳,如果是有達瓦或史靜兩人之中的任何一位,他也想體驗一下這種跳舞可能帶來的刺激,可對其他女性,他好像沒有這個興趣,即使是逢場作戲,建國也是有條件的。不能,絕不能,見“異”就思遷。
想到了達瓦,想到了史靜,他的心情就不淡定了。文建國沒有心思再欣賞別人是怎麼跳舞的了。他抽煙,喝茶,或者閉目養神,或者出去透透氣。文建國想,也許這就是所謂的辦公室戀情了。
平時調侃說,男女搭配,干活不累。可是“異性效應”衍生到工作時間以外,很難說不會產生婚外戀,而一旦產生了婚外情,那對干活而言,可能就是負能量,干活就很累了。
在以後的日子里,大凡有女同胞參加,他就開始注意喝酒以後的活動安排了,這種場合你去了,自己尷尬,別人也尷尬。還是以互不干涉,眼不看,心不煩為妙。
人們常說,兔子不吃窩邊草。兔子為什麼不吃窩邊草?文建國想著那跳舞的一對對,突然就想到了這個問題。
窩邊草吃起來多方便,想吃了天天都可以吃。文建國查閱了有關資料,知道了灰兔和黑兔的故事,吃了窩邊草的黑兔最後暴露了自己洞穴,被獵人逮到了。灰兔不吃窩邊草,因為有草的遮擋掩護,而逃過一劫。看來“窩邊草”並不是不能吃,而在于你是否有能力去吃。
文建國曾經听別人說過一個故事。
說某局機關有B和甲、乙、丙、丁共五朵金花,且互為閨蜜,皆容顏姣好、事業有成、家庭幸福。B女暗戀A姓局領導數載,一日攜甲乙丁丙為A慶生。酒酣,B見A屬意于乙,端倪可察,乃郁悶之至。
復一日,原班人馬,B乃自慶生,與甲躡足附耳,斗酒之乙。甲亦竊喜,天機無泄。B美目巧笑,顧左右而言他,啤的紅的白的。乙則應對自如,似水似飴似歌,至更深夜闌。B醉,甲、丙、丁送其點滴,相伴左右,A與乙則不知所終。B梨花帶雨,潸然淚下,自謂“傻B”一枚。
故事講得七彎八繞的,文建國感到有趣,自己再把故事梳理了一下,按自己的思路,整理成文字,方才了然。
文建國自己想多了,也許人家跳舞就是跳舞,自娛自樂。你想多了其實是你“此地無銀三百兩”。罷了,罷了。
人事處長是當然的局職稱辦公室主任兼職稱評審委員會辦公室主任,在評委會開會的時候,雖然沒有投票權,但評委會的工作都在其掌控之中,評委的產生,政策的解讀,程序的安排,不好說是一言九鼎,但其份量之大,權威之重,可以說是一人(主任委員)之下,其他評審委員之上,特別是在沒有行政領導干涉的情況之下。
文處長大權在握,謹小慎微,三思而行。
有一次,某個學科的某個評委向他反映,某某老師的高級是夏老板關心的,但材料實在太差,問他怎麼辦?
文處長隨即反問,你的意見呢?
本來人家就是想把球踢給你文主任的,他又把球踢回頭了?該評委顯然為難,有話不好說了。
文建國看看對方也可憐,評委有17個,職稱辦主任只有一個。他就明確表明了自己的態度。
我們都是當老師的,在老師批改試卷的時候,是不是常有這樣的情況,58分,59分可以考慮適當照顧,給個及格,成全了某個學生,給他以希望,以資鼓勵,但絕對不會讓58、59分的試卷,評定為“優秀”或“良好”等級。這就是我的原則,這就是我想把持的底線。
當然我還不敢講58分就是58分,59分就是59分,因為我實在是做不到。當然,我不能同意無中生有,指鹿為馬。形象一點說,不能勉強地把不及格的上升到良好或優秀檔次。
然後,他在評審小組組長會議上,以此為例,強調了自己的觀點,並作了解釋。
他說在法制還不健全的社會,人情世故難免,我自己有時也會跟某位評委打招呼,評審的時候,關心一下某人。
大家都懂,這個關心意味什麼。但打招呼的人,話說的也不錯,不就是請你關心一下嗎,我又沒有讓你徇私舞弊。
最後有了事了,責任是誰的?是你評委的不是?所以,我認為做任何事,都要有個度,適可而止。同時要一把尺子量到底,不可因人而異,更不能抬一個壓一個。如果要照顧一個人,可以,那就把條件相同的人統統照顧上去吧,大家跟著沾光。指標不夠?指標不夠就統統不予考慮。
那一年文處長的“高見”,被高評會多數評委譽為“文氏評審法”。可那一年夏老板關心的對象卻沒有通過評審。
夏局長听說了文處長的主導意見後,頗有微詞,但也不好說什麼,文處長的意見雖然不那麼符合理論,卻也充滿著人情味,但他的人情是惠及所有的教師,而不是單單給某個領導的。
文建國因為有自己的思想,有時難免會與領導的意圖大相徑庭,硬頂顯然是不行的,也不是文建國的個性風格,那只有軟拖。或不辦,或打折扣辦。
讓文建國為難的是,領導抓大事,抓宏觀,抓理論,抓政策,說的話都對;而自己則要抓落實,抓具體,抓小事,抓可行性,說的話就不那麼正確了,就不能說了。那只得不說,也不做,或者只做(自己願意做的),而不說。
時間一長,夏局長發現,一個蠻好的干部,貫徹大政方針怎麼就不那麼得力了呢?比如,家教問題,他就是“大象屁股推不動”。有其他領導轉告了夏一把的意見。
文建國听了微微一笑,他沒有直接跟我談,我也懶得去理論。另外,也不知道真假如何,且不去理會。
“大象屁股推不動”,說明推的人力道不夠,並非我的屁股太大。文建國認為自己做得不錯,我行我素。再說了,大象在獸中無天敵,威武雄壯而又不失溫文爾雅。領導這不是高抬我了?文建國自我陶醉。
家教,這里特指中小學教師“有償家教”,不僅僅是普教系統教師的師德問題,而且是一個復雜的社會問題。如果將家教僅僅歸咎于教師的職業道德,那就大錯特錯了。——文建國寫作筆記摘錄
據說,領導批評文建國“大象屁股推不動”的事情,發生在如何治理中小學教師的家教問題上。具體說,是人事處整治不力,人事處處長應該負主要責任。
文建國曾經歸納過家教的三種現象︰一是親朋好友的子女三五個,面子上無法推托;二是領導的或大老板的子女,需要一對一的輔導;這兩類家教一般不會按時收費,甚至不收費,但老師收益頗豐,老師與家長之間的感情因素,遠遠超越計時收費的價格和價值。三是辦班式,一個班二三十人,或四五十人,開大課。收費根據市場行情,完全是赤裸裸的金錢交易。
前兩種現象,人情大于家教本身,但投桃報李,學生家長不會讓家教老師吃虧,甚至是挑得老師另有發財的機會。有的回報,可讓老師終身受益。第三類吃相難看,有失斯文,有損風度。也有老師一二三全佔,名氣太大,通過家教發家致富。搞得教育條口人人皆知,社會上沸沸揚揚。
針對日益嚴重的家教現象,據說市領導多有非議,廣大人民群眾怨聲載道,正常的教學質量也受到一定程度的沖擊。
教育局領導認為,此風不可助長,必須想方設法嚴懲不貸。領導發話以後,如何“嚴懲”,如何“不貸”,就是人事處長的課題了。
文處長認為以加強正面教育為宜。原因是多方面的,最根本的原因是,家教是社會需求,而家教引發的不良行為又與時下社會風氣的敗壞墮落相輔相成。且禁止家教,沒有政策法律條文的規定,具體操作沒有可行性。
比如說,抓家教抓現行,你上門,老師不開門,怎麼辦?你有權利擅自闖入嗎?比如說,家教老師一般是學校的業務骨干,甚至是挑大梁的,你把人家搞得下不了台,今後還讓人家怎麼教書,你校長舍得嗎?比如說,接受家教的學生有背景,學生家長出面干涉怎麼辦?不談主動干涉了,一旦知道學生家長是某領導,是某大領導,你人事處長,你局長怎麼辦?等等,等等。
要讓教育一個條口,成為物欲橫流大環境中的清水衙門是沒有可能的,不是說非要等到河清海晏,全社會風清氣正,起碼也是黨風政風得起帶頭作用吧。
也許文建國受“文革”影響太大,時常想起“文革”之初“清水衙門水不清”的俗語。原先還是有“清水衙門”的,只是現在不那麼“水清”了而已。可他看不出,現在還有幾多“衙門”是“清水”?就連看管自行車的,手上也有權力,不要收據,少收一毛。再比如,你想到哪個部門找個人,先給看門人遞支煙,也是人之常情吧。否則不讓進門,或者臉難看。
這些都是小而不言的,不值得上綱上線。是麼?可沒有“小”的,“大”的能夠站得住腳麼?大的嘛,也是不可勝數的。否則後來怎麼有那麼多的“老虎”呢?“蒼蠅”固然可惡,可在“老虎”身上究竟寄生著多少“蒼蠅”,那是無法厘清的;而眾多的“蒼蠅”,又是如何滋潤了多少“老虎”,也是難以厘清的。“老虎”“蒼蠅”,也是一個“先雞先蛋”的話題呢。
自從市場經濟形成氣候以後,有關經濟的亂象叢生,不一而足。文建國知道不能歸咎于市場經濟,因為在市場經濟前面,還有“社會主義”為修飾。最多也只能是責怪其不成熟。
所有的新生事物在其剛剛萌芽,剛剛生長的時候,不成熟也是自然。我們在提倡職業道德的同時,應該盡快完善市場經濟的運作機制,而不是一味地只顧賺錢,只顧GDP的增長。我一個小小的科長(他自稱科長)豈能扭轉乾坤?文建國心里既坦然,又不坦然(有一團亂麻呢)。
當然,話是要說的,紅頭文件是要印發的。輿論上要讓“家教”像過街老鼠,人人喊打。要讓人們知道搞家教是不值得提倡的,那些唯利是圖的家教更是不可容忍的。
有人說,你們的做法是將棍棒高高舉起,輕輕落下。
文建國回說,有舉起的棍棒,總比沒有的好。主動權在我這里,總能嚇唬嚇唬一幫膽小的,讓膽小的人先自覺收斂不也是蠻好。膽大的,“多行不義,必自斃,子姑待之。”我也不知道下一步怎麼發展,怎麼處理?但有一句話,叫“人在做,天在看”。
在會議上,在公開場合,文處長幾乎不談自己的觀點。他知道,自己的想法擺不上台盤,更關鍵的是自己拿不出理論和數據說話,不能自圓其說,故沒有膽量說話。
教師家教現象帶來的教師道德的淪喪,比起黨政官員的腐敗孰輕孰重?
在私下里,在同僚和朋友之間,他可以侃侃而談,據理力爭,其前提不是為教師護短,不是信口開河。當然他從不主動發表“高見”,因為他的身份是不允許他為“家教”現象唱“贊歌”的,而他的良心和秉性,又讓他不願意大動干戈,抓住了家教,就把教師往死里整,那就是不為蒼生說人話了。
偶爾情況下,他也有不得不說的時候——往往是對方說得太過分,好像家教出現這麼多的問題,職業道德下降,都是他人事處長工作不力造成的時候,他會輕描淡寫地問上一二,您的孩子有沒有請過家教?請家教,也許您可以不付費用,那您有沒有請老師吃飯,有沒有送過禮品?用的公款,私款?有沒有用手中的權力給家教老師提供過什麼方便,給家教老師辦事?
世界上絕對沒有不對等的交換,天上不會掉下餡餅。有誰經得起文建國之“問”。
文建國心平氣和地說話,小心翼翼地陪著笑臉。他不是針對某個具體的人,而是針對一般的情況,一般的人。其實只要他一開口,特別是一個“您”字出口,對方心里就有數了,這個文處長不好講話。
誰沒有個孩子(包括親戚的孩子)需要補課的?就是那些個在台上唱高調唱得最響的領導,他今天可能沒有孩子需要家教了,可昨天他的兒子,明天他的孫子還不照樣請家教?您老是麻煩老師家教,您是怎麼表示感謝的?
就像後來反腐風頭正勁的時候,有人白天還在台上唱反腐,晚上就被帶走了。還有在主席台上被“帶走”的。同志們啊,這種高調唱得有意思嗎?己所不欲,勿施于人。這個道理怎麼老是搞不懂呢。
只要孩子不是天才,只要家庭有一定的經濟條件,包括勉強有經濟條件的家長,都希望老師對孩子有額外的輔導。
憑什麼老師用工作外的時間為你的孩子輔導呢?憑什麼你們當家長的天天晚上在外瀟灑,我們當老師的一定要無償地付出呢?捫心自問,為什麼事情到了自己頭上就不是那麼回事了,為自己的孩子請家教就是應該的?不就是因為有了許許多多的“應該”,才逐步形成了家教不良風氣的泛濫麼?
當然這些想法他從來沒有表白過,說出來,就太傷人了。對圈子內的人,點到為止。大家都是聰明人。對圈子外的人,有好多話說不清,一個人事處長如此一說,該負何責,該當何罪?
《江州家教為何屢禁不止——市教育局人事處長原來如是說》——文建國曾經想象過,哪天《江州晚報》突然出現這樣的文章(可能是記者的采訪,或者有人將他平時說的牢騷整理成文),那絕對是挖出了江州治理家教不力的根源。
文建國想到這里,他的“劣根性”又佔據上風了,還是少說為妙吧。“夾著尾巴做人”,就沒有人說你曾經是猴子。他不是怕丟掉一官半職,其實當個普通教師蠻好。他是怕惹是生非,成為說不清,道不明的新聞人物。等到可以說清道明的時候,又早已物是人非啦。
他也想過,是否可以公開辯論,這家教究竟要不要抓,怎麼抓?然後“全民公決”?呵呵,開玩笑了。他即使有勇氣提出來,也沒有領導敢同意。領導可能還會私下里關心他,最近是不是身體不佳,精神狀態不佳?先休息休息(那聲調一定是上揚的)?
江中是家教問題的“重災區”,懷祺到機關與建國商量過如何處理本校老師的家教問題。他原來還擔心,家教問題到了建國手上,他自然按文件辦事,雖然不至于跟我唱高調,但正經八百地按文件處理教師那也不為過。他知道建國是一貫听領導話的好干部,不像他文懷祺,是戴著刺頭帽子一路走來的。
沒有料到,建國首先發了一通牢騷,好像你懷祺來得正是時候。反正面對的是自家兄長,他將對家教的看法能說的,不能說的,統統倒了出來,其情緒之激動,言語之激烈,讓懷祺大吃一驚。
文建國正是一吐為快呢。
原來懷祺只是就事論事,擔心家教問題處理得不好,影響老師的工作積極性,而且“星期天工程師”“演員走穴”“醫生外聘”“教授兼課”層出不窮,雨後春筍(以後越演越烈,天價,天文數字已經不足為奇),雖然有不同看法,但實際上是誰也不管,誰也管不了,甚至是支持。為什麼不呢?把人才浪費了,難道就是對的?為什麼社會輿論偏偏就看中了中小學老師的家教呢?
市場經濟的大潮浩浩湯湯,橫無際涯,泥沙俱下,魚龍混雜。為什麼單單向中小學教師的家教“痛下毒手”?
文建國聯系上了黨風政風說話,雖然有為教師家教開脫之嫌,但也不乏憂國憂民意識,他更勝我一籌呢!而關于領導批評他“大象屁股推不動”一說,建國只字不提,似乎他說出來的觀點就代表著局領導的觀點。
不是麼,人事處長主抓師德師風建設,他說的話,應該與局領導保持一致才是。懷祺心里有了數,起碼的,兄弟倆是同一戰壕的戰友,這事情就好辦多了。關鍵問題是如何管起來?如何管呢?
江中有一位錢姓英語老師的家教問題搞得沸沸揚揚。
錢老師82屆英語專業本科畢業,從教以後,一路順風順水,十余年來三屆循環教學,所教英語學科成績始終名列全省前茅,破格晉升中學一級教師,再破格晉升中學高級教師,獲得過省、市青年教師基本功競賽一等獎,早幾年曾被授予市優秀教育工作者。近年來,每年發表三篇省級以上專業期刊(必有一篇是全國核心期刊)論文。
文懷祺對他特級教師的申報很是看好,可讓人遺憾的是,他的家教“臭名遠揚”。
文校長听錢老師申訴理由,他家教的學生里每一批都有市領導的子女,而每一位市領導的子女又都有請他家教,不是親生子女,就是佷子佷女、外甥外甥女,有二代的,還有三代的。
錢老師向文校長訴苦,你們不要把這些領導的孩子介紹給我好不好?你們也不要把領導的孩子放在我的班上好不好?他一邊訴苦,一邊暗自得意,你們做得到嗎?不是我“挾天子以令諸侯”,你們要查就來查唄。
文校長做不到。在教學工作中錢老師的確是台柱子,隨便是領導,還是同行听他的課,你隨時來好了,不要打招呼,進出自由。更關鍵的是他的學生高考成績總是在全市領先,讓學生,讓家長,讓老師,讓校長無不對他充滿著希望。不敢說他本職工作無懈可擊,而是說,想找他的茬子,于心不忍。
錢老師屬于搞家教先富起來的人,金銀滿貫,房子換了兩套,換下來的房子出租。有傳聞說,房子換了不過癮,可能老婆也快要換了。
這人啊,有了兩個臭錢,就N瑟!傳聞多了,文校長很認真地找他談話。錢老師說,夫妻之間的事,一時說不清,我保證一不犯法,二不違紀。再說,我也不是喜新厭舊的人,而且我會處理好,請文校長放心,我不會給您,給學校增添任何麻煩。
話說到這種份上,意思很明確了,你文校長應該自覺意識到,可以免開尊口了。
平時錢老師與文校長的關系也是相當不錯的,抽煙喝酒彼此不分。主動的,當然是錢老師,因為他“得來全不費工夫”。
文懷祺想過,建國歸納的三種家教現象,錢老師佔全了。一方面,他疲于奔命,消耗出大量的體力和精力;另一方面,他也收獲了令人垂涎欲滴的經濟利益。
文懷祺為此重新查閱了《共產黨宣言》。在革命導師的書里,他歸納了這樣的意思,新興的資產階級,破壞了封建的、宗法的關系,從而被赤裸裸的利益關系,即冷酷無情的“現金交易”所代替。是否可以說,“現金交易”的關系,較之封建的、宗法的關系是一種社會進步?是的,它是封建的反動,從而就是當時社會的進步。而于社會主義社會,它是怎麼一回事呢?
如果說,我們仍然要依附于“天然尊長”,那“現金交易”是使不得的;如果我們用更高層次的標準來要求普通老師,那也是使不得的。問題的關鍵,我們既不是前者,也不是後者。我們只是社會主義初級階段的探索者。
那“現金交易”就有它存在的合理性了?非要在物欲橫流的社會,規定物質生活相對清貧的老師杜絕銅臭而清高,拋棄利益而斯文,是否有點“過”了?我希望有更多的老師甘于清貧,忠于職守,鼓勵是可以的。可這種鼓勵對普通老師天天說教有效果嗎?
文校長恨錢老師好鐵不成鋼,多好的業務優勢,可他在政治上毫無需求,至今無黨派。文校長想推薦他申報特級教師,可他的態度不冷不熱。
錢老師自己也掂量過,特級教師是專業性和榮譽性相結合的稱號,專業性是沒有任何問題的,榮譽性嗎,他自我評價,沒有大問題,條件基本上是符合的,可一旦想爭取更大的榮譽,單單憑自己的家教,數量之多,影響之大,恐怕是會引起麻煩的。
本來大家對自己的家教有意見也不好說什麼,如果自己想熊掌和魚兼得的話,有可能不但熊掌拿不到,反而將魚弄丟了。
他感謝文校長看得起,經過一番深思熟慮以後,他也開誠布公地與文校長交流了自己的想法,“特級教師嘛,暫時就算了吧!”
人各有志,出處異趣。
既然錢老師不想,文校長想想也就作罷了。這樣也好,家教的誘惑實在是太大了。他不想“熊掌和魚兼得”,說明他還沒有貪得無厭。但願他在家教問題上不要招搖過市,引起公憤。在目前的環境下,還真的不能多說什麼——說多了也沒有用。
學生有升學競爭的需求,家長有優質教育的需求,如果政府能夠普遍提供優質教師,提供優質教育,那家教又從何談起呢?
花開兩朵,各表一枝。
文校長把錢老師的家教問題放在一邊,不去理它,又不得不考慮起史靜的特級教師問題。史老師也是他考慮的特級老師人選之一,可奇怪的是,史靜對特級教師也不感興趣,她只想把書教好,對榮譽地位真的沒有興趣。在江中這麼好的教學環境中,在江州市優質教育資源最集中的土壤上,兩個外語組最頂尖的老師竟然對特級教師沒有興趣,這就奇了怪了。
文懷祺很沮喪。
史老師自然也有家教,但她從不開班,別人請她到輔導班上課,她一律婉拒,但送上門的三五個學生,她實在不好意思拒絕。
她曾經和文建國開玩笑︰“文處長,什麼時候到我家來查家教?”
她家教的學生有名有姓,除了親朋好友的孩子,就是領導、老板的孩子,你們來查好了,查了就應該公布,還得交待收費情況。
好,大家看吧,某某副市長的女兒,某局局長的兒子,本局某副局長的親佷。呵呵,那戲唱大了。我自己倒無所謂,今後誰也不要讓我帶家教了,落得省心。我一個人吃飽,全家不餓。
史靜40歲以後有發福的苗頭,想鍛煉,沒有時間。看書的時間,看電影的時間,逛逛商場的時間都沒有了,真煩人。
文建國知道她是開玩笑,也就奉陪了,他說︰“你與現任人事處長是同學,是鄰居,是朋友。你的家教,誰敢來查?”話說出口,發現不對,這種話有點含糊,有點曖昧。他立即補充說,“我們查家教也是經過選擇的,有時還廣而告之。主要還是營造輿論,讓老師自覺地不帶或少帶家教。我的工作不力,往往是雷聲大雨點小,或者干脆是光打雷不下雨。”
不知道文建國的話是表白,還是做檢查?史靜笑呵呵地說道︰“不錯,不錯,文處長頗有自知之明。像不像老百姓應付文明城市建設的檢查,和對付日本鬼子的掃蕩?”
她的話打開了文建國的思路,“嗯,差不多。”他跟著發揮了,“明天有省督查組來了,那些小商小販們,喂,我說噢,明天不準擺攤,听到沒有?什麼?不吃早飯了?誰叫你不吃早飯的,燒餅油條不吃又不會餓死。在家吃,在家吃。誰不配合,責任自負!你,以後還想不想擺攤了?想擺,听話。三天,最多五天。
鬼子掃蕩,到了某地,離這里還有五十里路,早有偵察員通報了。還有十里地,山上的消息樹放倒了。鄉親們,大家該進山的進山,該堅壁清野的堅壁清野。什麼東西也不要留給日本鬼子啊!餓死他狗日的鬼子!”
“文建國,我怎麼才第一次發現你太有才了!”史靜笑彎了腰。
“我也沒有辦法,你以為我人事科長好當啊?”建國突然發現自己還是蠻有文學細胞的。其實是他在史靜面前變輕松了,遇到了史靜,他有話要說,而且不正是在你史靜的啟發下才有話要說的?
文建國越說越有味︰“毛澤東同志的游擊戰十六字訣,家教的老師可以采用前八字︰‘敵進我退、敵住我擾’來應對教育局對家教的整治。”
“你這是活學活用呢。”
“哪里,整天被家教問題折磨得胡思亂想,就瞎琢磨,既想我方的政策,又想對方的對策。‘知己知彼,百戰不殆’。平時沒有機會說,現在被你激發出來了。”文建國說著說著又意識到自己扯遠了,立馬打住,轉移話題。文建國問她,有沒有考慮特級教師的申報?
史靜反問他,你們兄弟倆怎麼都關心我的進步呢?這個社會太復雜,欲望越多,失望越大。雖然我不願意帶家教,可我的家教畢竟帶著不停。一旦我有可能得到別人想得到,而得不到的東西,就又可能成為眾矢之的,我可不想讓自己再次被放在火上烤。
本校的校長和教育局人事處長都關心她特級教師的申報,而她並不領情,看來她是真正想開了。想開了也好,這多瀟灑!這個世界就是想不開的人太多,才好不熱鬧!文建國心里想。
懷祺曾經讓建國勸勸史靜,主動申報特級教師,看來就泡湯了。
中小學教師的“有償家教”是長期困擾教育行政部門的一個棘手問題。我作為人事處長沒有解決好,後來幾任也沒有解決好。寄希望畢其功于一役是不可能的。——文建國寫作筆記摘錄
文建國抓家教煞費苦心,一方面家教現象極為普遍,具有廣泛的市場;另一方面不少家長又對家教牢騷滿腹。就像市場經濟之初,端起碗來吃肉,放下碗來罵娘。肉是要吃的,娘是必須罵的。社會發展總是處于一個不平衡的狀態之中,然後才有新的發展。
那次機關幾個處長喝酒,文處長故意挑起家教話題,他想听听其他處室的意見。
監察室孫主任說,有人給家教定性,說它具有︰合理性——他彎曲起右手的大拇指,無奈性(彎曲食指)、從俗性(中指)、惡劣性(無名指)。乖乖隆的冬,這究竟是一種什麼性質?一種事物有這樣相互矛盾的多重性,如何合理、合法、合情地對待?他話說完了,那個小指還翹在那里呢,大家就笑他,你滿嘴都是“性”,看來你這個監察室主任不適合,不合適。哈哈,你那根小指頭是什麼“性”?
這頓飯吃得煞是熱鬧,文處長挑起議論後就以听為主,還不時地來個啟發,另外幾個處長也借著酒興指手畫腳,說東道西,指鹿為馬,指桑罵槐。
一個說,很簡單,全部放開!文處長問,真的就沒有一點負面效應了嗎?
另一個說,一律封殺,格殺勿論!文處長又問,法律依據何在?
這兩個處長互相眨眨眼,一臉的壞笑。其實這些話哪用文處長問呢,文處長也早就看穿了他們的鬼心思,他們是唯恐天下不亂,給喝酒尋找刺激。他們是在故意夸大其詞,混淆視听,倒要看看你人事處長有什麼靈丹妙藥,能夠真的把“有償家教”擺平。你真的擺平了,我的孩子想請老師個別輔導,找誰去呢?你真擺平了,可以當教育部長,可惜你是擺不平的。
文處長給他們每人倒了一杯白酒,真真假假地逼著他們喝了下去。他也自斟自酌了一小杯,亮開了自己的觀點︰目前教育局紅頭文件的提法是“不利用職務之便,從事以營利為目的的有償家教”。如何鑒定這一概念,卻缺乏可操作性。
在實際操作中難以界定誰是“有償家教”,誰是“友情家教”?什麼是我們反對的違法的家教,什麼又是我們認可的合法的家教?不聞不問不對,一棍子打死也不對。這就需要我們實事求是地在調查、研究的基礎上制定家教管理的方案。這個方案一定要能得到學生的歡迎、教師的認可、家長的支持、社會的接納;這個方案既要適應市場經濟的規律,也要符合法律法規的要求,同時也要有利于調動教師從教的積極性,有利于教育的改革和發展。
基教處長說︰“你不要和我們講這許多大道理,我的看法是有利于教學質量提高的,我就支持,反之我就反對。你抓這抓那,最後把我江州的高考抓下去了,有何鳥用?還是那一句話,‘黑貓’‘白貓’。如果教學質量上不去,哼哼,其他一切免談。”
“唉,我說你們真是的,搞家教有什麼不好呢?我的學生如果請家教的話,我們職教就大有希望了。”說話的是職教處處長。
顯然沒有人理睬他,他說的是天方夜譚。其實職教處長說的是大實話,如果我們在職教讀書的孩子大多能夠在專業上,在文化知識上有一個不斷進取的精神,那我們還缺乏“工匠”麼!
組宣處長一貫比較正統,他說︰“說一千,道一萬,搞家教的總不會要求他喊,‘為共產主義奮斗終身’吧?”他的意思很明白,搞家教的老師,我管不了,但如果你想入黨,就不那麼容易了。
孫主任說︰“錯也,錯也。人家那些大貪官大污吏,誰個不是喊著‘為共產主義奮斗終身’過來的呢?比你我都喊得都響呢!而且還經常重溫呢?按你的說法,共產黨員不能搞,非黨教師可以搞?”
“我這麼說了嗎?”組宣處長問,反正所有非正統的做法,他一律反對。
“你不就是這個意思嗎?反正入黨都要走你那兒走的,你好好把關吧。有問題的話,再告到我這兒來。”孫主任說得更加起勁。
文建國說︰“謝謝各位同仁關心,我明天向局長建議,成立一個協調小組,人多力量大,請各位一起來抓家教。弟兄們同心協力,把江州的家教抓好!”
“呵呵!”
“哈哈!”
“你文建國存心不良,想把我們捆綁在一起?沒門!”
“文建國你野心大大的,你想讓我們處長主任都做你的附庸,听你指揮?你說查,我們查;你說停,我們停?”
“我們都進了協調小組,那你是組長?你就比我們高一級,還是半級?野心大大的不好!不好!”
“來來來,我們一起敬文處長的酒,不要心理不平衡,敲鑼賣糖,各干一行。你抓你的家教,我抓我的質量。”基教處處長三句話不離本行。
家教怎麼區別“有償”還是“友情”?對具體的老師又怎麼去查處?文處長頭疼得厲害。他知道,那些影響最大的家教老師,往往正是教學業務最強的,他們多數時間不會按時收費,可大家都知道,天上不會掉下餡餅,世界上也沒有免費的午餐。此話怎講?自己琢磨去吧。不知道?“特教中心”出來的?
這天上午,文處長坐在辦公室核稿,接到了省廳師資處小範副處長的電話,要他幫某某副廳長在江州的外甥找個最好的家教老師,說是孩子都要上初三了,還整天稀里糊涂的,每次英語考試都是六、七十分,明年省重點怎麼上?就是給個面子讓他上,他也跟不上。那不是活受罪?至于報酬嘛,你文處長看著辦,我想家長也不缺這幾個小錢。
文處長苦笑了一下說︰“範領導,我正在為一份文件核稿,你知道什麼文件?是《關于堅決打擊‘有償家教’的意見》。”其實文件是《關于制止以營利為目的的‘有償家教’的意見》。
對方在電話里倒也給先懵了一下,忽然又听到文處長的笑聲,便也就坡下驢,上起了蜜糖。“我小範還不知道嗎,這種事情在你文處長手里是小菜一碟。文件你是要發的;家教你也是要代我請的。你總不會讓我小範在廳長面前交不了差吧。改天來,我讓廳長親自請你喝酒。我掛了噢!”
文處長還想順便再跟對方幽默幽默,我又不怎麼喝酒,掛我的名,酒都是你們這幫小子給喝了。對方早就掛了線。話是說過了,事情也還是要辦的。領導發過話了,事情該怎麼辦,不該怎麼辦,就是你自己的事了。
文處長又是苦笑,搖頭。
電話剛擱下,隨即又響了,是一個老太婆的電話。對方先把文處長埋怨了一通,你們機關電話真難打,我打了十分鐘才打通。文處長下意識地看了看手表,可能是吧。
這個電話也是絮絮叨叨說了大約十分鐘,文處長基本上听明白了一個大概。
某校的某老師住在她家樓上,每天晚上和禮拜天的下午,都有成群結隊的學生來家教。听說是交錢的,而且是進門先交錢。
她強調,收不收錢,跟我不相干。讓人煩心的是,這些學生一點兒規矩也不懂,自行車擺得橫七豎八,把門洞都堵死了;上樓下樓還吵吵嚷嚷的,就差要把屋頂掀掉,把樓板踩塌。听說你們正在抓家教,希望領導能來管管。我家是某某小區,幾棟幾零幾。
文處長听得心煩意亂,又不能,也不敢隨意中斷群眾電話。
那邊紀委書記又派人來催,說是什麼重要的電話,我叫了你兩次了,你都不來。我這里有反映“有償家教”的群眾來信,你還看不看,管不管了?文處長耐著性子听完了電話,又耐著性子听完紀委書記有點不客氣的指示,灰頭土臉地回到辦公室。
他剛才差點和紀委書記頂撞上了,我接听群眾來電,也是談的家教問題,你這是急什麼急?想到他兒子今年高考不順心,也就算了。誰沒有一個不順心的時候。而且,听說他兒子的家教是一門功課也不少,也不知道是“有償”還是“友情”,反正效果全無。據說他目前對家教特別反感。
星期天下午,文處長和監察室孫主任,以及教育電視台扛著錄像機的大李和小李兩個記者坐上小面包到幾個教師住宅小區,抓家教現場。抓得到抓不到,那是另一回事。
文處長心里有個小九九,不去評價我們的行為,但願我們的老師顧忌點,不要往槍口中撞,真撞上去,雙方都下不了台,那又何必呢?我紅頭文件都發了,你還不識相,未免太過分了吧?就像公安部門的打黃掃非,非事先預告不可,否則不足以顯示“嚴打”的威力。而肇事者則是躲過一劫是一劫,萬萬不可踫到槍口上。
文處長曾經想過,為什麼都是要集中“打”?集中整治什麼的,都是等到問題成堆了,不打不行了,或者上級有文件要求集中整治了,才去整治。平時干什麼吃的?
現在輪到自己抓家教了,好像也有點集中“打”的味道,那麼平時的常規管理呢?文建國一路無話,坐在車子里閉目養神,其實他在反復咀嚼著局長,剛才,就是出發上車之前和他說的話,“家教的現場還是要抓的,嗯,市民反響大,上頭催得緊。你不去抓,就是我去抓。我親自去了,還要你這個人事處長何干?去吧去吧,叫你抓,是我的事;怎麼抓,是你的事。”
局長在說這話的時候,眼神中分明有種若隱若現的狡黠,說完了就立刻端起茶杯去倒茶,避開了文處長迎上去的探究的目光。
文處長越回味,越發感到這局長話中有話。他甚至想到了“大象屁股推不動”那句話的真實性。再仔細琢磨,也就自以為是地茅塞頓開,豁然開朗了。
他從局長室出來,就讓自己的副處長給幾位校長打電話,問問他們學校的教師周末家教的情況,特別提到了幾個教師住宅小區家教情況。再強調某小區,最近正在修路,小面包車能不能進?
文處長到了某小區也不下車,擺起了老資格,他說︰“今天我是現場總指揮,認識我的老師又多,你們沖在前面,請孫主任做一線指揮,我給你們壓陣。怎麼樣?”他看著孫主任,征求大家的意見。
孫主任爽快地答應了,文處長畢竟比自己大幾歲,事到臨頭自己也不便再推,他知道這事難辦,讓文處長留在後面,萬一有個什麼事,也好有個退路。
同志們扛著錄像機興師動眾地在幾個教師住宅小區都轉悠了一圈,一個現場也沒有抓到,就連被電話實名舉報的現場,也都是人去樓空,影子氣也沒有。
大李一邊上車,一邊煞有介事地說,我們行動的本身,說明了對有償家教的有效制止。文處長听這句話的句式,似曾相識,他看看大李,操,想起來了,30年前,在那個暴風驟雨的革命年代有句流行的話說,紅衛兵的革命行動,說明了對一切反動派造反有理。
文處長又望望大李,露出一絲難以捉摸的微笑。這小子年齡不大,經驗還不少呢。這家教到底怎麼抓?是真抓,還是假抓?門道不小呢。
連續跑了兩個休息日的下午,都是無功而返。文處長甚覺無聊,沒精打采地向局長報告,所有的現場,均沒有抓到搞“有償家教”的老師,但是關于我們教育局整治“有償家教”,抓家教現場的報道已經發稿,明天見《江州晚報》。
在其位,謀其政。文處長最近老是在想,不抓不行,真抓也不行。要真的抓到了(不知道怎麼抓法),被告個私闖民宅豈不麻煩大了?風可進,雨可進,國王不可進。抓不到,只要目的達到了,比真的抓到要好。他知道,對家教絕對不是簡單的抓與不抓的問題。
有信息說,在印度有數千名老師通過網絡輔導美國學生的數學、科學和英語。因為他們家教的工資是每小時大約15~20美元,而在美國請一個家教每小時需要付40至100美元。看看,這個家教,地球人都知道。我這個科級干部抓家教的事情,不知道地球人是否知道?
如果人家美國人、印度人看到中國江州市教育局人事處文某某處長星期日不在家陪老婆、陪小孩,帶著錄像機亂闖居民小區抓家教,不知有何感想,作何議論?想到這里,文處長頗有點無奈地笑著。苦惱人的笑!
他認為還有更搞笑的,也許別人認為不可笑,可他堅持認為可笑。就在教育局紅頭文件印發之後,有個別學校主動配合,來了一個全體教師在《堅決不搞“有償家教”承諾書》上簽名活動,並集體宣誓。該校校長邀請文處長參加,並請他作“重要講話”。
這是哪碼對哪碼啊?切!誰愛去,誰去吧。他堅決推托了。理由是到省廳開會,那一天他果然跑到省廳去了。是否開會,另說。文建國對一切轟轟烈烈的群眾性的好大喜功的沽名釣譽式的形式主義,具有發自內心的抵觸情緒。解決家教問題,搞一個簽名活動就可以立竿見影了?無論是面對上帝,還是面對其他什麼,宣誓承諾的人,恪守諾言誓詞的還有幾多?文建國認為,肯定還有不少。究竟有多少?文建國無語。
如果說,宣誓是一種入門儀式,是生死抉擇面前的表態,給人以莊重、神聖和使命感。那“不搞有償家教”的宣誓,就像承諾“不闖紅燈”一樣,如同兒戲了。
重復宣誓,是對以往的否定;頻繁宣誓,是行為本身的廉價。既然“一諾千金”,又何必“二諾”?文建國認為自己早已不是小孩,無法再去辦家家了。
他退休以後,听說還是有人在搞“堅決不搞‘有償家教’簽名活動”,文建國就更加沒脾氣了。他知道總是有人喜歡這種形式的,都像我文建國,這個社會是否太冷清了些?于是,他常常用新學會的“不感冒”一詞來自嘲。
文建國忙著“抓家教”。文懷祺寫的論文《“家教”之我見》已經脫稿。他正在猶豫,這樣的論文是正式發表,還是作為內部資料,通過組織程序逐級上傳,或者先冷凍起來再說?他的論文中有這樣一些觀點鮮明,言語激烈的措辭︰
“冷靜思考,多數教師從事的家教目前沒有違法,即使有收入,也是勞動所得。在符合法律法規的前提下,教師通過家教,既滿足了社會需要,又增加了個人收入。真的沒有現金收入的家教教師,其經濟效益又是十分可觀的,但無法查核。
給‘家教’以適合的社會地位。要有一套完整的家教管理制
度,在這種制度下,教師做對自己有利的事情時,對社會也有利;做對社會有害的事情時,對自己也有害。
當機關開始醞釀‘9 to 5’的時候,我們的高中教師是七進十出,初中教師是七進七出。這不是教師家教的理由,但誰人來理會社會分配中存在的實際問題。
家教,特別是知名教師的家教,往往是被動式的接受。這是一個怪圈,無論是請家教的,還是搞家教的,既反對它,又離開不了它。就是反對家教的人,自己請過家教,或者日後可能請家教的也絕對大有人在。
‘家教’問題,決不是將板子打在教育的頭上,就能解決的問題。就猶如醫生的‘紅包’問題,決不單單是醫院的問題。
家教問題由來已久,長期懸而未決。‘家教’不僅僅是一種教育形式的問題,也絕不僅僅是教師的職業道德問題。這里有認知問題、政策問題、利益問題。
家教的根源在于高考制度,及其更深層次的社會職業制度。它關系到學校內部人事制度、分配制度的改革,關系到教育的理念、體制、發展和改革等宏觀理論問題,當然也關系到社會的倫理道德,關系到經濟、社會改革和發展的問題,甚至也關系到黨風政風問題。一句話,關系到教育如何發展,整個社會如何發展的問題!”
文校長不但親自撰寫論文,也領餃了江中《關于“家教”的現狀及其對策》的省級課題研究,課題已經得到省廳批復。
“現狀”是現成的,可關于“對策”的可行性、操作性、科學性等等,等到真正動起筆來的時候,卻又顯得蒼白無力,有時甚至難以自圓其說。
文懷祺感到這一次是自投羅網,一時心血來潮,就作繭自縛了。花費了時間、精力,搞出來的東西自己都不滿意。自己不滿意,是萬萬不可拿出來示人的。
自己寫過的論文有上百篇,專著也有數十本,從來沒有感覺到為難的時候。原以為社會科學的研究較之自然科學應該要輕松許多,哪知道……他倒吸一口冷氣,騎虎難下!
懷祺第一時間想到了建國,畢竟是親兄弟,有話好說,說過頭了也沒有問題。本來解決“有償家教”的事,正是他人事處長的本職,也是師資隊伍建設中無法回避的突出矛盾,相信他肯定有一些思考,讓他幫助拿主意。
建國根本不容他多說,就告誡老兄,流產。早流產比遲流產痛苦小。這個問題是馬蜂窩,踫不得。在現階段,誰也不能從根本上解決問題,還要花費你大量的精力和時間。
我以為正面宣傳正面教育即可,但不可不著邊際地唱高調。你的論文和課題可以暫時冷藏,現在拿出來等于是一堆廢紙。如果有領導重視了,將引發一場論戰,且不可收拾。所以,領導基本不會同意;所以,多數情況下仍然是一堆廢紙。
懷祺感覺建國的話不無道理,他第一次在論文和課題的研究上甘拜下風,這可要比研究“相對論”困難大多了,那就暫且冷凍吧。
文建國呢,他承認自己只是充當著一個泥瓦匠小工的角色,用鐵鍬和和稀泥,用瓦刀抹抹牆壁,有空再把邊邊角角打掃打掃干淨。
“有償家教”“友情家教”,似是而非,混淆不清。憑著文建國的學識和水平,他做不了“工程師”,或者“設計師”。他也不知道哪個領導在家教問題上是“工程師”“設計師”。
“家教”問題存在已經數十年了,時而高峰,時而低谷;時而公開,時而隱蔽。
進入21世紀,到建國退休的時候,家教之風越刮越烈,嚴禁風聲也越來越緊。像公款吃喝之風,表面上是消停了一些,骨子里則是更隱秘,變著花樣更瘋狂。有時不吃公款,吃老板了,可老板的酒是能輕易吃的?
又過了幾年,文建國才發現似乎有了一個良好的外部環境,可家教卻似一個重癥病人積重難返。後來幾任處長一直在忙乎家教問題,可誰也沒有找到真正治理家教的靈丹妙藥。
這就好比一條河流整個兒已經被污染了,河流的污染須從源頭下手治理,還得實行“河長制”,然後才能整治上游、中游和下游。那是需要一個時間過程的,“河長”,也得首先像個河長的樣子才好。
我和曉霞在婚前婚後,在我倆直接交往的過程中,都扮演著“聖人”的角色。當我們協議離婚後,才扯下了各自的面紗,回歸凡人。——文建國寫作筆記摘錄
就在文建國疲于應付職場,處理諸如職稱評審、教師“有償家教”治理等新問題的時候,付曉霞在鄉鎮工業局局長的位置上也是忙得不亦樂乎。
他倆都是事業型的干部,如果不是女兒文婕的存在,他們可能會忘掉夫妻關系。這樣說,可能過分了,因為男女之情其實在他們那個年齡段不但是忘不掉,而且應該還正是激情燃燒的歲月。
文建國經常想到,好長時間了,應該去看看女兒了;付曉霞想的是,這麼長的時間,建國怎麼也不來看看女兒?實際上他們的想法都有文過飾非的成份,好像看女兒是唯一的理由,因為這條理由是永恆的,是無法改變的,是可以放上桌面的。其他理由呢?其他理由似乎並不重要,無論是正常男人和女人的生理和心理,還是夫妻之間的愛情和親情,忽視,就忽視了。其實是他們雙方在主觀意志上已經悄悄地發生了變化。
平時還好,來與不來,看與不看,都可以隨便找個理由,一搪塞就過去了。為難的是,逢年過節,幾乎找不出理由——不來,抑或不去。如果真的找到個冠冕堂皇的理由,可以不來,或不去,倒反而是一件讓他倆省心的事。所以過年過節是最難捱的日子,一個不去,一個不來,無法交待啊。主要是無法向雙方老人交待(自己真無所謂了),讓別人看上去,沒有一個家的感覺。
付曉霞因為是最早有專車的科級干部,而且,她知道,私家車將會發展得很快,于是她常常有事沒事,讓司機坐在副駕駛位子上,她自己就開上了。
這一開就開上癮了,她就成為江陽市第一批考上駕照的非專職司機之一,而且是唯一的女性。這在當時的江陽,特別是在江陽市級機關干部當中是很值得炫耀的。她自己的感覺也好極了。
文建國雖然與她平級,但市級機關的小車,哪里輪得上處長?教育局的局領導還三人一部車呢。
局辦主任常常為車子的分派傷透了腦筋,遇上脾氣不好的領導,發個惱火,說句餿話,只有打掉牙齒往肚子里吞,哪個也得罪不起。背後卻也嘀咕,什麼素質?還領導?但官大一級壓死人。到基層調用吧,到基層調用好像已經下降了一個等級,不那麼名正言順了,車子的檔次也往往低了一個檔次,但總比沒有車子好,那就只有請領導將就將就?
中國的公車,曾經是一個引發廣泛議論,並廣為詬病的話題。各級官員,對車子的配備使用都極為重視。因為它是權力、地位、身份的象征。官員出巡有警車開道,至于警車幾部,是何檔次,肯定與出巡官員級別掛鉤。交警見到車子,看看牌照,自然分出三六九等,免得自找麻煩。
據有關史料雲,清代官典制度規定,三品以上官員出行可坐綠呢大轎,三品以下則坐藍呢轎;縣一級官員出行鳴鑼七下,乃“軍民人等齊閃開”的意思,府一級九下,省道一級十一下,直至皇家出巡鳴鑼十三下,是為“大小文武官吏軍民人等齊閃開”!那氣勢,又是如今的官員可望而不可即的?
車子歷來是身份地位的標志。听說盡早要車改的,但中國的公車改革也難,等到私家車普及以後,才水到渠成。大領導,包括退休的大領導,則另當別論。有看到外國官員步行或騎車出行的視頻段子,文建國認為這些領導也太不把自己當領導了?
那年代中國官員的工資不高,可僅僅車子一項(其他不算),按個人工資計,起碼翻番。既然有規定可以享受車子,為什麼不呢?
還有的官員退二線、退休以後,仍然講究個車子。如果沒有車子,出門擠公交,個人掉價是一個方面,組織上不關心老同志則是更重要的一個方面。
文建國一想到曉霞同志的專車問題,就沒有勇氣勸她往市里調動了。當然,他也不會要求往江陽調動,我安步當車不也挺好?文建國好似不食人間煙火,在物質生活上,從來就沒有什麼特別的追求。
令建國擔心的是,曉霞晚上的飯局有增無減,幾乎一天不落,喝酒之後再動車子,既是對他人不負責,也是對自己不負責。他就提醒她,學會開車不是壞事,勸你一定一定不要酒後駕車。每次電話的最後一句話,都要關照,酒後不開車。
曉霞滿口答應。可是喝酒之後,往往忘記了建國的忠告,還把車子開得飛快,像個女俠,可以天馬行空。仿佛只有在這種場合才能夠讓自己的能量得以淋灕盡致地展示,也只有用這種極端方式,才能更完美地表現出生理上心理上的某種缺失的訴求。
劉強東也勸她車子不可開得過快,還說,文明社會的人,酒後是不應該駕車的。
付曉霞一臉地不在乎,她說,我還不是完全的文明人,我們這個社會也不是完全的文明社會。否則,“酒後不開車”,政府怎麼沒有規定?沒有明文禁止的事情,就說明可以做。否則,改革開放的步子不就太慢了。不是有人說,遇到紅燈繞道走,遇到黃燈闖著走,遇到綠燈搶著走。說的就是這個意思。你不懂!
關于政府的政策,劉強東自然說不過她,他說了兩次就不說了。
這一天“江陽付家村敬老院”項目舉行簽字儀式。江陽縣已經更名為江陽市,江陽市各部門的中層股長也改稱為科長了。科長叫得響,叫得好听,從其稱呼上,好似從今而後全都入流了。
“江陽付家村敬老院”就建在付家村,是付老板親自拍板的項目。敬老院建好以後,付老板和女兒將在此頤養天年。
根據協議,敬老院由付家村無償提供土地,其他建設和運營費用由付老板全額承擔,全權負責。江陽市委市府高度重視這一利國利民的項目,希望能夠打造成江陽市,乃至全省、全國的樣板敬老院。
建成後的敬老院依山傍水,像個大型公園。設備設施是現代化的,只要四星級賓館有的,敬老院都有。
敬老院的客房有居家式、公寓式,有單間、有套間。50%對外經營,50%留給付家村的人。付家村的人,只要符合條件,一律免費入住。付老板是為付家村的大東家。
在儀式結束以後的酒會上,付曉霞又一次難免多喝了幾杯。
她總是習慣性找出理由,為自己喝酒找出無法推卸的責任。與建國幾個月才見一次面,沒有人監管,也讓她無法找到不喝酒的理由。否則每天晚上酒氣燻天的,建國又要跟她冷戰了。
親臨簽字儀式的市委副書記兼市長要敬酒吧,他是今天的最高主官;省民政廳的處長,江州市民政局副局長是領導貴賓,要敬吧;付老板要敬吧,他是大東家;鄉黨委書記和鄉長,村支書和村長是土地老爺也要敬吧?他們和自己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系,寧右淮澹 右患搖D母齠疾荒萇佟W罟せ 幕故俏冶舊碭 耍 斷 夾幕ㄅ 擰9膊 饕迨翹焯茫 嗣窆 縭喬帕骸P 焙虻哪薔淇諍牛 且漵絛隆O衷誆惶崛嗣窆 緦耍 梢運擔 母錕 攀喬帕郝鎩 br />
付家村的天堂將在自己手上建成,她沒有理由不自豪,沒有理由不開心,雖然用的是資本家的錢,但,是我出的力。還有劉強東該敬吧,他是具體的經營者,這小子功不可沒。她望望劉強東,最後一杯敬你,再敬一杯,雙下子。對!好事成雙!可見她的酒沒有喝高,有數得很呢。
酒會散場的時候,付曉霞意猶未盡,但看在付老板付老太爺的面子上,她還是努力控制自己,不要在他老人家面前出洋相。否則的話,就是對著縣太爺現場直播也沒問題。現在當官的,只要是有一定酒量的,有哪個沒有在酒桌上打拼過?
酒是好東西,“東風吹,戰鼓擂,今天喝酒誰怕誰!”“人生得意須盡歡,莫使金樽空對月。”付曉霞可是現代的古代的,俗氣的雅致的全有。酒喝得興起,喝酒的段子信手拈來。“路見不平一聲吼,我不喝酒誰喝酒。”“人生難得幾回醉,要喝一定喝到位。”當然,她知道自己的身份,有所顧忌,沒有信口開河。
她在酒會現場就是一道移動的靚麗風景,她端著酒杯,走到誰的面前,跟誰都盡興。
付曉霞喝高了,劉強東不讓她開車,可是她不領情。劉強東拗不過她,不放心,就讓她開自己的3.0皇冠,自己坐在旁邊,讓自己的司機開曉霞的車跟在後面。劉強東讓她小心,慢慢開。
她說,沒事,公安局長是好兄弟,交警見是我開的車都向我敬禮呢!她說得挺認真的,劉強東不知虛實,當然主要的還是拿她奈何不得,總不能跟她搶方向盤吧。
可是車子才啟動,劉強東就發現不對勁了。油門越加越大,在市區限速40碼的主干道上,付曉霞飆上了80。他司機開的車子轉眼間就跟丟了。
劉強東已經來不及制止她了,只是強調,你的安全帶沒有系,再違規開這麼快,肯定是不行的!他一邊說,一邊將自己的安全帶系上了。就是這一小小的動作,讓他在接下來的車禍中,只是腿部軟組織受到一點挫傷,而付曉霞因為沒有系安全帶,被撞成輕微腦震蕩、肋骨骨折,腿部撞傷,當場休克,趴在安全氣囊上睡了過去。是睡過去了,睡得很香呢。
等到文建國半夜三更趕到江陽市人民醫院時,看到了溫馨的一幕。曉霞吸氧掛水,仍在沉睡中,病房里還彌漫著酒精的香氣,劉強東則坐在旁邊的一張躺椅上假寐。文建國退出病房,向護士了解情況,然後就站在樓梯口對著窗外抽煙。
當天晚上,文建國在外飯局後散步回家,數字尋呼機上顯示出三遍大哥大號碼,不熟悉,文建國沒有理睬。等他快十一點到家的時候,座機驟然響起(其實電話已經叫過若干次了),就知道有大事發生了。
那是劉強東的聲音,對的,是劉強東。文建國對他的聲音,是既熟悉又陌生,這麼遲打電話,一定是曉霞出事了?那是一種預感,是一種潛意識。為什麼說劉強東打電話來,就預示著曉霞出事了?他沒有來得及多想。
剛才護士告訴他,搶救及時,沒有生命危險,是她愛人簽的字。文建國內心一陣糾結,是的,只能是她的“愛人”,才能在第一時間出現在應該出現的場合,理所當然地簽字。
是的,怪誰呢,人家給你打了多少電話,你不接不回?文建國說不上是一種什麼滋味,好的是曉霞有驚無險,其他一切無須解釋什麼。雖然他的內心一直有一種不是滋味的滋味在隱隱作痛。
第二天凌晨,曉霞醒來時,看到的是建國,她問建國,你怎麼來了,這是在哪?問完話,才發現自己的胸部居然綁著繃帶,又發現,手也不能動,腿也不能動,所有想動的地方都不能動。
建國自然沒有好臉色,冷冷地哼了一聲,算是回答了。脾氣再好的男人,也受不了老婆如此作踐自己吧。
曉霞莫名其妙,你不理睬我?我還懶得理睬你呢,她閉上眼楮。兩人陷入僵局。一個是想,我已經這樣了,你還生我的氣,莫名其妙;一個是想,你已經這樣了,還不知道為什麼這樣?莫名其妙!
他倆都認為對方莫名其妙。
劉強東回去休息了三個小時,捧著一捧鮮花來了。他已經听護士說,付局長已經醒來了。他進入病房看到的是,建國板著臉孔,曉霞閉著眼楮,眼角似有淚痕。
劉強東知道肯定是鬧別扭了。他也不便多話,甚至有點尷尬。我劉強東憑什麼尷尬呢?這不正說明我劉強東心里有鬼嘛。我心里有鬼怎麼啦?我僅僅是在心里有鬼而已,我並沒有做什麼鬼事!
文建國見劉強東進來,招呼一聲,出去放松放松,順便抽兩根煙。
劉強東一進來,文建國就出去,這是在告訴劉強東,有你在,我放心。還有沒有別的意思呢?你來了,我就走了;你要來,我讓你可以麼?劉強東揣摩著文建國的多種心態,但他吃不透對方到底是什麼意思。
曉霞感覺有人走動,睜開眼,看到了劉強東,不見了建國。她勉強笑笑,問,到底是怎麼回事?
劉強東理解他們為什麼憋氣了,這個倒霉的付曉霞居然還不知道是怎麼回事呢?究竟是怎麼一回事,文建國也不完全清楚,昨天夜里文建國只听說了個大概。唯一的見證人只有我劉強東。
他問付曉霞︰“感覺怎麼樣?”
“還好,就是全身酸痛,不能動。”曉霞說,“說說,究竟是怎麼回事?”
“你真的想不起來了?”劉強東好笑,又不能笑。
“記不得了。”付曉霞一臉茫然。
劉強東看看病房門口,他想等文建國進來再說,他不想引起文建國的誤會——我老婆跟我沒有話說,你來了就有話說了?
他說了兩句天氣情況,再出去請護士換點滴。等到文建國進來了,他才開始講述昨天晚上的故事。
他首先夸大其辭地將江陽市街談巷議的情況復述了一遍,老百姓都在議論昨天晚上的車禍,大家都知道開車的是一個女的,長相和穿著都很得體。有人說,她好像是個什麼局長來的,肯定是喝醉了,現在當官的啊……
他想借此機會打擊打擊付曉霞的囂張氣焰,看你今後還能不能這樣喝酒,這樣開車了?
他這一說,還真把付曉霞給鎮住了。付曉霞不能不考慮自己的聲譽。女強人歸女強人,那是在工作上,生活上的付曉霞畢竟還是要做一個好女人的。
曉霞滿臉通紅,她想起來了,昨天是喝多了,還開車了。後來就什麼也不知道了。付曉霞靦赧,竟然像個小女生了。
劉強東繼續說,你開的車快到小區門口的時候,我看到你方向盤一打,就撞上了路邊的水泥護欄上了。前面你開的80,嚴重超速,到了小區門口,車速降到了70。我坐在副駕駛的位子上,有一陣子也蒙了,幸虧開的是我的車子,否則的話,昨天晚上你就到馬克思那兒報到去了——這是付曉霞平時喜歡拿來調侃的言語。再後來,你就躺在這里啦。是我打電話叫你家建國來的,他連夜從江州打的趕來,一夜沒有睡。
劉強東只字不提自己,卻為文建國評功擺好。劉強東心地是善良的。但文建國想象整個搶救過程,既為自己的失職而內疚,又妒嫉偏偏是讓劉強東踫上了英雄救美的“艷遇”。
付曉霞如夢初醒,這麼說來,是劉強東及時對自己實施了搶救?昨天晚上,昨天夜里自己糗大了。
車禍讓付曉霞身體和心理上受到了一次不大不小的創傷,也讓她重新審視自己的生活和工作,還有女兒文婕的成長。
文建國有一個月的時間,壓抑著滿肚子怨氣,每個周六下午到江陽,周日下午回江州,來回奔波,好生伺候著曉霞。
曉霞知道這是因為車禍受傷才享受到的待遇,雖然她對建國的表現很滿意,但畢竟每周只有一天時間。在這一段時間里,他倆各自想的很多。
建國知道,不和諧的種子其實在結婚的時候就就埋設下了。不願意依附于曉霞,後來主要是看不慣她在酒桌上的表現,現在又冒出個劉強東。我是不是可以不煩神了?
曉霞意識到,建國男尊女卑傳統觀念的根深蒂固,自己在喝酒的問題上有所防範,可還是因為喝酒出了紕漏。就讓你在江州,不要心系兩頭吧?
車禍兩個月以後,就在曉霞恢復工作前的最後一個周末,建國和曉霞幾乎是在同一時間提出了婚姻問題。不知道究竟是誰先提出的,但雙方均有此意,那就好談了。
一個平靜地說︰“我們分手吧?”
“我看可以考慮了。”另一個也是平靜地回答。
事關夫妻關系解體的第一次對話,竟然說得如此波瀾不驚,兩人都覺得好笑。好笑就笑吧,于是他倆放聲大笑。
這一笑,就把兩人的關系從夫妻笑到了知己。笑著笑著,兩人又擁抱,並且相互拍拍對方後背,好像在互道珍重,然後平靜地分開。
別人難以想象,這文建國與付曉霞在團結鎮可是有名的讓人羨慕的一對,怎麼能夠說分手就分手了呢?意料之外,情理之中。清代張雲 有詩雲︰“見少情易變”,是否正是指的他倆這種情況?
建國想,你曉霞可以與劉強東正式交往了;曉霞想,你建國身邊不是有個很好的鄰居和同事嗎,是史靜老師吧?大家都是明白人,就不要互相點破了。現在好了,建國和曉霞都是自由人,各人可以有各人的新生活了。
于是他們進入了口頭協議的過程。在離婚的問題,他倆幾乎完全相信對方。因為除了長期分居帶來的婚姻本身的困惑以外,再沒有其他可能會引發其他麻煩的情況了,憑他倆的理智、信用,和個人素養,無須多費口舌。
快刀斬亂麻,建國起草離婚協議,曉霞簽字同意,兩人還鄭重其事地按了手印。放一周,可以反悔,如無反悔,即到江陽市民政局辦理離婚手續。
晚上,曉霞請建國到外面吃飯,說是好聚好散。建國也同意多逗留一個晚上(內心依依不舍),明天早上由曉霞派車(還是有車好啊)送建國回江州上班。他們還有好多好多話沒有講完呢。
曉霞選的是一家西餐館,這里是當時的江陽市唯一一家,整個大廳用屏風隔成了若干小包間,形成每間相對獨立的燭光晚餐餐廳。
每個小包間里都閃爍著燭光,沒有喧嘩聲,沒有吵雜聲。他們進去的時候,背景音樂放的是毛阿敏演唱的電視劇《渴望》的片尾曲,“悠悠歲月,欲說當年好困惑。亦真亦幻難取舍,悲歡離合都曾經有過,這樣執著,究竟為什麼?漫漫人生路,上下求索,……”
兩人的話題就從《渴望》開始。1990年年底,他倆分別在江州和江陽斷斷續續地看完了電視劇《渴望》。那個階段的周末,《渴望》是他們交流的重要話題。劉慧芳,王滬生,宋大成,還有王亞茹和羅剛,他們的愛情糾葛,他們人性的真實展示,曾經牽動過多少人的心弦。建國和曉霞也與劇中人物同喜同悲同笑同泣,對劇中人的是非,有些還沒有整理出一個頭緒,如今自己卻成為劇中人了?
真的“好困惑”?真的“難取舍”?有過“悲歡離合”,可還是“這樣執著”?已經不惑,還要“上下求索”?
當天夜里,他們愛的時間很長,正是如虎年紀,他們做得很用心,很纏綿,很激烈,也很浪漫,還有點悲壯和依依不舍。他們這是在向過去的生活作最後的告別。
他倆各自打著“小九九”,也知道對方有一個“小九九”的存在,兩個“小九九”的大方向是一致的。明天將不再是夫妻,那麼在兩人感情尚存的情況下,今天的周公之禮之敦倫就是“最後的晚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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