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稀笔记
作者:笨笨的姥爷
第二部
第二部 第一章 史静老师冷美人(一)
    史静老师的初中英语课堂教学是当时江州市区的一绝,她带有舞蹈性质的肢体语言和表演性质的舞台形象,大有用武之地,别人无法模仿。她并非科班出身,当时的初中英语教学也只是“办家家”。                                 ——文建国写作笔记摘录

    史静读“红师班”的第一天就被本班同学骄傲地冠以“校花”。以后同学们混熟了,谈到史静第一次走进教室的这一幕,有男生小兄弟自豪之至,惊为天人。还笑语文班、数学班,翻遍他们祖宗十八代也找不出这样的女同学。啧啧,我们英语班好幸运哦!

    再过若干年,同学聚会,史静自然又是一番风韵,她虽然还只是一普通教师,但她的教育教学实绩在全市范围内早已有口皆碑,就是那些已经当上教研员,当上校级领导,以及已经改行当上公务员,且有一定领导身份的同学,也依然对她礼让三分,但私下里又为她惋惜,怎么就不找一个好男人把自己给嫁了呢?实在可惜,多好的资源,就这么白白地荒废了。

    “红师班”快毕业时候,史静被江中校长看重,经试教,一切感觉很好,但年龄偏大是个问题,准确地说是大龄未婚的问题。结婚生育两三年就没有了,等她安定下来,三四年过去了。校长有点犹豫。

    史静知道后,主动请缨,表示可以暂时不考虑个人问题。暂时是多少时间?三五年之内吧。校长还算满意。个人问题,大家都知道是什么问题。史静还没有完全从与常副院长恋爱带来的阴影之中走出来,对男性青年的挑剔达到了非常苛刻的程度。

    市教育局在最后把关的时候,没有同意,因为这种学历在普教系统的头牌学校实在是拿不出手,绝无先例。于是史静走上了她的母校——红旗初中的讲台。对红师班的学生来说,在一般初中任教已属高就,能够进入首屈一指的红旗初中,当属凤毛麟角了。而红旗初中让江中挖去了一个“文革”前的本科生,算是交换了。

    史静当时的一个“暂时”,充其量只是她三、五年的承诺,而且是对江中的承诺(她并没有进江中),可谁也没有想到,她的这个“暂时”,几乎是无限期的,最后几乎就成为她职业生涯的终身写照。真的是世事难料。

    史静,一个“红师班”的毕业生被分配到了江州最好的初中(所谓最好,当时是指社会知名度大,生源好),可见她自有其过人之处。她的仪表自然不俗——师范生的外貌不一定要有多漂亮,但中看是起码的,歪瓜裂枣的一般不宜。关键的是她的课上得非常漂亮,这比人长得漂亮更重要。

    教导处主任安排她上初一两个班,希望她能一带三年,中途不换人(话中有话呢)。史静笑笑,心想是否换人,是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的,我这个年龄也许说换人就换人了,好在红旗没有像江中那样要求她承诺。其实我也不想换人呢。这是史静内心的真实想法。

    史静一走进课堂,就赢得学生高度认同,男生女生个个眼睛雪亮。不要小看了这些十三四的少男少女,眼睛贼毒。他们看老师,一看外表,二看谈吐,三看态度。认可你了,听你的话;不认可你,对不起,等你过五关斩六将之后再说。

    新来乍到的青年女教师鲜有不被弄哭的。一般说来,年轻女教师三年之内不在学生面前哭鼻子,才能算学徒满师,具备了当好初中老师的基本素质。其他暂时免谈。

    史静虽为女流,但她在自己的第一批学生面前惊艳亮相的印象何等了得:其气质气度气概,用当时学生的话说,盖帽了!比比自家的姐姐,母亲,甚至是周围见到的女性亲人,小学的女教师,红旗的其他女教师,竟然找不出一个可以与史老师媲美的。男生看了傻眼,女生自叹弗如。这课,就好上了。

    史老师开始上课,口音宛如天籁,再加上她自然而然显现出的舞蹈动作,一眼神,一手势,一形体都是恰如其分地表达所授课程的内容,魅力无限,无时无刻不在吸引着学生的眼球,充分调动了学生学习外语的积极性,培养了学习外语的兴趣和热情。

    史静后来与文建国说过,上课与唱歌、跳舞一样,不就是要吸引观众么,如果你的唱歌、跳舞不受观众待见,那你还站在台上干什么呢?

    文建国认为这个比喻极是。

    她又说,只是可惜了才做老师的那头几年,哪里是教英语,教材简单且不说,领导不重视也不说,还要学习这个,批判那个,还得时时刻刻提防着外界的干扰,自己能够站稳课堂,就算“阿弥陀佛”了。

    其实也不尽然,她说的只是一般情况,她不在“一般”之列。因为她带的第一届学生虽然后来成才的不多——那是时代的困惑,在他们那一批学生身上开花结果只是奢望,但她已经播下了学习外语的种子。学生的孩子日后学习外语,往往听到父母的教导,咳,我们的英语老师那才叫个“盖帽”呢(学生时代的语言他们都还记得)。要学外语,找江中的史老师(那时已调入江中),你们要称史师爷才对。

    父母说到最后,又觉得惭愧,有这么好的老师,你自己怎么就没有读个好好的大学呢?教育自己的孩子就显得底气不足了。中国人信奉的一句老话是,“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幸亏还有“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一说呢。否则在自己的孩子面前就不要开口了。

    文建国曾经思考过,为什么学生上课不听讲?如果每位教师的课都上得像电影电视剧似的——他没有好意思拿史静的课作“喻体”——他们还不听讲么?原因究竟出在哪儿?
第二部 第一章 史静老师冷美人(二)
    那一年(1973年)暑期,河南唐河县马振扶公社中学初中二年级15岁的女生张某某在期末考试英语考卷的背面写道,“我是中国人,何必学外文,不会ABC,也当接班人,接好革命班,埋葬帝修反。”张某某写后自觉无趣,便把卷子揉成一团,没有交给老师。但有好事者将卷纸展平后交给了老师。张某某同学遭到老师批评后,自杀身亡。校长和班主任最后均被判处有期徒刑2年。

    这里且不论“马振扶事件”的是非,史静和她的同事们自然不愿成为张某某的老师,那是绝对的。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是年年底,北京又出了一个“黄某日记事件”。

    正是乍暖还寒季节,教育战线刚刚有点回暖的起色,却又来了“二月春风似剪刀”(符合大自然规律)。教育战线被这两起事件一搅和(并非事件的当事人要搅和),阶级斗争和政治斗争又有了新的抓手。

    史静和她的同事们也学习讨论,会上的发言个个冠冕堂皇,与中央主要报纸的论调保持高度一致。普通民众早就习惯“小报抄大报,大报抄梁效”了,而且这一习惯做法保持着很长很长一段时间。后来呢?后来也大致如此,因为“大报”总是正确的。

    当时,或者说前一两年,在批林批孔的主战场上,那诸多专家学者的步调都是一致的,都是与主旋律一致的。那些像郭某人那样的大文豪们也都这样。该骂的时候,就骂,骂就骂得体无完肤;该捧的时候,就捧,捧就捧得至高无上。“墨索里尼总是有理”的戏言在民间具有广泛的语境。

    老师在年级组会上的讨论往往千篇一律,舆论一律。那是有记录,有领导与会,有案可稽的。会后的议论则莫衷一是,时有妙语横空出世,调侃讽刺挖苦,说什么的都有。

    有一批中老年教师开会学习讨论时,大多闭目养神,他们已经风光不再,他们已经是心理上失语者。有时有人会冷不丁地冒出一句“冷眼向洋看世界”的导师名句,他们用领袖的语录为自己的“冷眼”辩护,你还能找茬儿吗?可是,当一个社会,连读书人也不愿讲话,不愿意讲心里话,那又意味着什么呢?

    不少老师缩手缩脚,不再愿意管理学生,对学生的学习放任自流。何必呢?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得过且过吧。万一,在我的学生中出现一个张某某,或者黄某,叫我情何以堪?我上有老下有小呢。

    史静老师心里相对平静,因为她和学生的关系已经是好得不可再好了。课堂上的师生关系是试金石,能够在课堂上把握住学生的,其他方面(学生管理)绝对没有问题。

    史静老师在课堂里,犹如徜徉在艺术殿堂,那26个字母,那简单的问候语,还有一些经典的政治口号,在她的教学中都显得有声有色。她自己首先陶醉于外国语言的氛围里,然后她又享受着学生进入外语语境之后带给她的快乐。她还主动介绍一点英语儿歌,这些儿歌没有政治色彩,也不是靡靡之音。不知道那时的史静是否有“绿色文学”的概念?因为她的课上得有趣,即使严重超标,学生也没有感觉负担。

    好像一个优秀的厨师,食材虽然单一,但可以“一菜多吃”,吃出不同的花样,吃出不同的口味,吃出不同的感觉,以达到不一样的效果。史静在初中英语教师的岗位上得心应手,轻松自如。

    树欲静,而风不止。就在她自我感觉良好的时候,有另一种压力扑面而来。

    有同事向校领导反映,史静哪里像个中学老师,她以为她还是演员呢,她身上的某些作派,说明她还是一个“戏子”。她的课上得越好,学生中毒越深。

    这是别的班上的学生通过她的学生传递过来的闲言碎语。同事之间的传闻就刻薄多了,也更加成人化了些。有些话语扯远了,联系上了黄副院长,那无疑于人身攻击了。

    在一次年级组教师讨论会上,史静要求发言,并开始“发飙”。“发飙”的形式是,她站起来(一般是坐着的)说话了。

    她说,有少数女同胞喜欢在背后议论我,谢谢你们的关心。但我希望不要在学生面前对我说三道四,同时不要非议我的人格及其尊严。

    她停下,环顾四周,继续说,我更讨厌个别男同胞竟也掺乎其中。老话说,三个女人一台戏,让女人们唱唱戏也就罢了,这种戏男女合唱并不好听。且有失男人的性别优势和尊严。

    同时她还请各位同仁(无论你们哪一位)转告某位校领导,当领导的理应要格外注重自己的身份,不能混同于普通老百姓,不要与大妈大婶们一般见识,好自为之吧。

    至于“戏子”一词,她强调,还是少说为妙。

    “戏子”一词本身是蔑称。说我,问题不大。但是,你们有没有想过,还有哪些人当过“戏子”,你们是否是另有所指,要不要我跟你们上纲上线?“戏子”一词岂能随便乱说?

    她讲话的内容,“发飙”得让人难以承受。

    她说上述这番话的时候,脸上始终带有笑意,笑得有些苦楚,有些蔑视,还有些让人寒冷的感觉。特别是她关于“戏子”的说教,以毒攻毒,以子之矛,攻子之盾,极具杀伤力。

    “戏子”,在那个年代是谁也惹不起的,而且这种有损人格的措辞本身也是拿不上台盘的。那些曾经说过她“戏子”的人,有个别胆小的,脊梁骨上竟然滋生出一股寒气,想想都后怕。这“戏子”一词,是自己能够随意乱说的么?那是“大大野心家”才可以使用的语言,我等“小小老百姓”是万万使不得,使不得的。

    办公室里鸦雀无声,真的,年级组开会,学校开会从来没有如此安静过。有人喘口气,也是小心翼翼的,生怕惊扰了别人,生怕别人的眼光突然指向了自己。

    至于说到今天会议的主题——史静还没有结束——我也借此机会说两句。我不是帮什么张某某,黄某们说话;当然,我也不愿意责怪张某某、黄某们——十几岁的小姑娘,她们懂什么;我更不想附和什么大道理,我只是想说自己的心里话。

    师道尊严,师道尊严,有其师道,方有其尊严。只要我们像个老师,我们就应该得到尊严,就会得到尊严。尊严不是靠谁人所赐,也不怕被他人剥夺。尊严是一个人内心坚守的底线,只要我们坚守了这条底线,我们就有尊严。人人都应该有尊严,况为人师乎?

    最后她用了一句英文结束,又解释说,“每一个正直的人都应该维护自己的尊严。”这是法国启蒙思想家卢梭的名言。
第二部 第一章 史静老师冷美人(三)
    史静的发言一鸣惊人,有理有节,或锋芒毕露,或暗藏机锋。

    她说的那些事情,大家有所耳闻,换一个人早就暴跳如雷了,可她倒好,不但忍了好长时间,还不动声色,面带微笑,由近及远,由表及里。放得下,拎得起,侃侃而谈。女人、男人、领导,该刮的都刮到了,可又没有指名道姓,并不得罪任何人。谁人不满,谁人心里有鬼。心里有鬼的人,还就不敢表示丝毫的不满。有平时同情、认可史静老师的同事悄悄叹曰,真乃大快人心啊!史老师不简单,看来她的为人与她的课堂教学一样,非一般人可以为之。

    红旗校园里街谈巷议的市侩现象从此明显减少,如果再碰上像史老师这样的对手不留情面,那在红旗可就不得混了。而史静老师也获得“冷美人”称号。

    “美人”是无疑的,一个“冷”字,却有两种诠释。一冷,是由她那次发言而来的,她说得那许多令自己不快的事,却不发火,不流泪(流泪应该是女人天性);二冷,是风华正茂的年龄,不谈恋爱。她不冷,天下就没有冷的人了。

    不是史静不想谈恋爱,而实在是她至今还没有遇到心中的白马王子。本校就有几位条件相当的男教师想与她建立男女朋友关系,可她把人家统统拒之千里之外。并不需要她明确表态,人家只要看出她的脸上分明写着一个“冷”字,就自觉地望而却步,不好意思开口了。

    史静在心里曾经给几位男同胞作了梳理,或是“村夫”“市侩”习气,或是家庭负担重,或是学历不高,或是长相不敢恭维,或是个性不投,或是口碑不佳,总之没有一个满意的。等她跨入三十岁的门槛时,本校已经没有在年龄上可以与之匹配的男性同事了。

    每天,史静从家到学校,从学校回家,两点一线,没有发生一点艳遇什么的可能。因为路途不远,她喜欢步行,早出晚归。但她偶尔也发现仓巷的人喜欢盯着她看。老邻居了,那表情自然是友好的。第二次、第三次再发现,就觉得人家的眼神总有点儿异样。再有两次,在友好目光的注视下,她倒是觉得自己成了稀有动物了。

    因为自己是稀有动物,所以人家看我的目光是异样的眼神。她分不清因果关系,不去管它。那就改步行为骑车吧。骑车在仓巷里几乎是一闪而过,那异样的眼光,眼不看,心不烦。正好后来在她日程表上又增加一件大事——参加专科函授进修,时间正紧张着呢。她也就无暇顾及别人的眼光了。

    自从恢复高考以后,不,准确地说,从知道恢复高考的时间表开始,从小学到高中的学校教育,就从放任自流的散养型,一夜之间转变为揠苗助长的圈养型。排除政治因素外,谁优谁劣,那是专家研究的高尖端问题。红旗作为重点初中,到这时候,这才恢复了其具有“重点”的真正含义。

    史静和全校四十岁以下的青年教师都必须在最短的时间内进修学历,否则将被“清理门户”。教师的学历是硬杠子,是入门资格,也是一所学校师资水平的重要标志之一。

    史静同学函授两年半,取得专科文凭,在红旗已经获得了合格的任职资格,但今后要再发展,还应取得本科文凭,她没有忘记当年没有被分配到江中的耻辱。她可以继续申报本科函授,一蹴而就。可她另辟蹊径,执意由函授改为自考。为什么?因为函授太容易啦。

    有的时候,她感到蛮好玩的。都是成熟的在职人员了,或身居一官半职,或孩子已经上学读书,为了多考几分,显得在同学中间很有面子,可以没有廉耻地向老师示好,不择手段地获取考试信息,然后死记硬背。

    同学中的有些头面人物,居然也真的比别人聪明,学习态度比别人认真,能够深刻领会老师教学的真谛,考试成绩总是遥遥领先。在职场上,他们是当官的;在考场上,他们的考试成绩也是遥遥领先的。是的,一定成正比。

    史静感到好玩,但又不是可以随便说说的表面现象,可以拿来调侃,可以相互开开玩笑。虽然她感到恶心,她真的不屑一顾,所以她铁定了心思,不再与他们为伍。

    好多同事对她的选择不理解,只要你考取了(凭你不会考不取的),没有拿不到文凭的(一般来说)。好好的百分百通过率,稳稳当当地拿本科文凭。你不要,非得搞个什么自考?别出心裁。自考本科通过率只有10%左右。你不知道啊?有人提醒她。

    史静当然知道两者的百分比。凭她的心性,她既然选择了自考,要的就是这个效果,只有冲进百分之十的人才能享受拿文凭的真正喜悦。当然她没有说,只是对好心的同事笑笑。不是吗?你解释什么呢?就是你行,别人不行?萝卜青菜各有所爱吧。

    史静不敢否认函授,她也没有资格否认函授,但从内心来说,她不愿苟同,与别人无关。她已经亲身感受到那里面有几多猫腻。

    猫腻有多少,不好说。从上到下,从政府到个人,从教育行政部门到具体办学单位,人人有责,个个沾光。所谓机会均等,利益均沾。

    很快,在同等学历的诱惑下,一大批,一大批的在职人员通过函授,或者通过成人高校(脱产、半脱产)拿到了文凭。至于后来还有相当多的干部在职取得硕士、博士学历学位的,怎一个“混”字了得。

    有些同学相见甚欢,颇为自豪得意。看看,我们耽搁了十年,这几年不全补上了。还是改革开放政策好哇,要什么文凭有什么文凭!有人见了面还特别欢喜比较一下学历文凭的层次,硕士的比本科,本科的比大专。其实比来比去,他们都是“克莱登大学”分校毕业的,与方鸿渐是校友呐。“嗤!”史静往往一个鼻息了之。

    那时文建国还没有发明出“迪·音帕沃”一说,否则的话,她早该与文建国同学举杯同庆了。不过她也很自豪,后来文建国说了“权力文凭”的意思,是由她归纳为“迪·音帕沃”的。

    文建国说,版权归你。史静调侃说:“我可不敢贪天功为己功。您不要客气。您是内核,我只是包装。”

    “迪·音帕沃”之风,从上个世纪最后二十年开始,越演越烈,一直演绎到本世纪的第一个十年,一直到没有文凭的领导干部越来越少止,才基本结束了批量生产。

    至于个别“迪·音帕沃”文凭的生产,肯定还是会有的。时代在进步,但总有沉渣泛起的时候。
第二部 第二章 葛延生锋芒毕露(一)
    葛延生在市广播站干得风生水起,业务水平首屈一指,又是公认的“台花”。更令人敬佩的是,她政治上的正直与敏锐。“四·五事件”之前,她已经坐稳江州广播站首席主播了,江州人民三天听不到她的声音,就有人打电话或写信询问她的下落。当年四月六日,她在直播时,擅自朗读“天安门诗抄”,在江州老百姓当中,名声鹊起。                               ——文建国写作笔记摘录

    “灵车渐渐地远去了,最后消失在苍茫的夜色中了。人们还是面向灵车开去的方向,静静地站着,站着,好像在等待周总理回来(《十里长街送总理》摘录)”。

    一九七六年清明节前,全国人民沉浸在怀念总理的氛围之中,年初“十里长街送总理”的悲壮场面还在人们大脑里徘徊,一首小诗开始在全国流传。

    “欲悲闻鬼叫,我哭豺狼笑,洒泪祭雄杰,扬眉剑出鞘。” 这是一九七六年“四·五事件”前后在全国流传甚广的一首悼念周恩来总理的小诗。

    据传,江州第一张记录这首小诗的信笺上有“yan sheng”的本人签名。那是葛延生在北京当记者的大学同学在信中转抄给她的。葛延生流传出来的手抄诗用的是6B铅笔,大气粗犷而又不失端庄,最后那貌似洋文的手写体“yan sheng于江州转抄《北京来信》”的落款,龙飞凤舞,一笔(气)呵成。不了解行情的人一定认为这是一个男人的手迹。一个十分潇洒,又十分有内涵的男人的手迹。

    “yan sheng”手抄体一经问世,即在江州好评如潮。第二天,有文青(包括伪文青)们到广播站,立等葛延生亲自手抄的小诗,并以能够得到葛延生的真迹而骄傲自豪。

    更有甚者,在拿到小诗的同时,还要求能够能够聆听到“yan sheng”亲口诵读一遍。葛延生盛情难却,朗诵了一遍。不承想,随后而来的人没有听到,于是要求再来一遍,结果是又来一遍,再来一遍。葛延生不厌其烦,一共诵读了五遍。

    广播站的大院子里人头攒动,水泄不通。王站长出面,疏散了人群。王副站长其实已有看法,这许多人围着你葛延生,让你风头出尽,还影响广播站的工作。不好。不好!

    有人拿到“yan sheng”亲笔抄录的小诗而沾沾自喜,也以能够在自己的朋友圈子里第一个发布转抄的小诗而自豪。犹如后来一些喜欢在微信朋友圈子里及时发布信息的人,在第一时间里迫不及待地透露信息的机密性,从而达到展示自己某种能量的欲望,或者是达到某种存在感的满足。

    葛延生一时成为江州的风云人物。除了那首脍炙人口的小诗之外,还有“yan sheng”体在那些日子里不断推出新的诗词。

    ——京城处处皆白花,风吹热泪撒万家。从今岁岁断肠日,定是年年一月八。

    ——少壮扶老弱,街市倚栏杆。万民敬肃哀泣,不知北风寒。恸悲震天撼地,灵车驶动何忍,轧碎我心肝。求阻挡不住,恨哉八宝山!

    ……

    总之,“yan sheng”体越来越多,葛延生名气越来越大。

    王大站长不知是喜还是忧,同志们都知道,葛延生是她一手带出来的接班人。好,是她的;孬,也是她的。按她以往的经验,这人啊一旦张扬(有时未必是自己要张扬),早晚会有事找上门的。所谓“祸兮福所倚,福兮祸所伏。”

    一把手站长已经与她打过招呼,站长没有评论是非,只是要她关注一点葛延生同志。王站长心里有数,这时候叫她关注,不就说明一把手听说了什么吗。听说了什么呢?一定是凶多吉少。否则为什么要“关注”呢?

    王站长对葛延生传播纪念周总理的诗词,应该无可指责,但对“黄浦江上有座桥,江桥腐朽已动摇。江桥摇,眼看要垮掉;请指示,是拆还是烧?”这样的诗,公开用谐音攻击现任中央领导人,其中还有第一夫人,王站长内心感到害怕,这似乎是冒犯了大忌。做这种事情得担当何等风险,葛延生不会不知道。她的风险也就是我的风险,看来不出面规劝规劝,于情于理都无法交待了。

    王站长请延生吃晚饭——跟这个丫头谈正事不能用正规的方式,否则她会有逆反情绪。她说有朋友送来两条烧好了的河豚,你姨夫出差,今晚我们一人一条,潇洒一回,杀杀馋。

    葛延生说:“不会是鸿门宴吧?”

    “鬼丫头,不要太精明。太精明了找不到婆家。”王站长说这话好像已经心虚了。

    葛延生满不在乎地说:“当然,就是鸿门宴我也去!婆家不婆家另说。东风吹,战鼓擂,……”

    “好了,好了。我不跟你贫嘴,下午下班跟我一起走?”王站长显然是不敢和她多惹。你才说一,她的二、三就跟着出来了。

    到了王姨家,延生先问有没有酒,要好酒。王姨本不想让她喝酒的,女孩子家,喝什么酒呢。

    延生说,没有酒,我就回家拿。王姨拿她没法,只好拿出一瓶茅台。

    这是你姨夫最后一瓶了,只许喝三两,留一大半给你姨夫喝个三五天。延生知道不是王姨小气,而是怕她喝多了耍酒疯。但说是最后一瓶也是骗人呢。

    延生反正跟王姨搞惯了,一边开酒,一边装疯卖傻地说:“多留点给姨夫,我只要二两就够了。”

    王姨说:“这可是你自己说的噢。那你先倒二两出来,剩下的我就先收起来了。”说着说着,手就伸过来了。

    葛延生笑着别过胳膊说王姨:“请客不作兴这么小气巴啦的吧,过一天我送姨夫一箱,让他老人家慢慢喝。不就是一个月多点的工资么!”王姨无奈地摇摇头。

    延生见桌上有一包红牡丹,也不打招呼,拆开,抽出一支点燃。她神态悠然,手指娴熟。王姨真的后悔事先没有把香烟收起来,不过收起来她自己有烟,这不是谁抽谁的烟的问题。

    王姨早就想说教她抽烟的事情了,单凭这种表现,就可以给她上一课了。“你最好不要在公共场所抽烟,女孩子家,既抽烟又喝酒?真怕没有男人喜欢呢。”王主任既是开玩笑,又是批评。
第二部 第二章 葛延生锋芒毕露(二)
    延生可不管她的唠叨,已经喝了一盅,开始品尝王姨才端上来的河豚。嗯,味道不错,“河豚当是时,贵不数鱼虾。”如果天天有河豚吃,那是神仙过的日子。

    “看把你美得,吃点蔬菜。”王姨端上来的是清水煮芦蒿和芦芽炒鸡蛋。

    “篓蒿满地芦芽短,正是河豚欲上时。”延生又冒出一句古诗。

    “你的古诗词可真多,都是学校教的?”王姨问。

    “嘿嘿,旁门左道。”延生反倒谦虚起来。

    她见王姨也开始吃河豚了,又说,河豚你比我吃得多,你可知道古人将河豚身上的哪一种内脏比作“西施乳”?西施乳的“乳”是指乳房,还是指乳汁?延生今天是有意拿王姨开涮了。反正没有第三人在场。

    “我可不懂你说的‘西施乳’,你个大姑娘家,出口就是乳房,乳汁的,羞不羞?”王站长以玩笑的形式,表达了反感的内容。

    “这有什么可羞的。是你没有,还是我没有?您是老古董了。你如果是唐宋时期的古董呢,恐怕还不合格,人家那时就比你现在还开放。”她自说自话,“不过你可能还真的不知道,我告诉你,这‘西施乳’呢,指的是雄性河豚的精巢。明明白白的是雄性精巢,为什么又叫‘西施乳’呢?我想这也是古代文人想象力丰富,同时也说明这些个文人闲得无聊,生活奢侈,非要将雄性精巢比作雌性之‘乳’。说是乳吧,又不说清楚,究竟是乳房呢,还是乳汁呢?”

    她望着自己盘中的“西施乳”大发感慨:“古人的想象力超级丰富,外观其状像乳房,吮吸其肉似奶酪。故曰‘西施乳’也。”

    “好了,好了。喝你的酒吧,没有醉吧,还是倚酒三分醉?”王姨没办法,一边摇头,一边咂嘴。她在思忖,“一个女孩子家,开口‘乳房’,闭口‘乳汁’,还不够?这还又来了个‘精巢’?这话怎么谈呢?”

    “让我喝醉?早着呢!王姨,我敬您!”

    王姨端起茶杯与她靠了一下,说:“慢慢喝,喝好,不要喝倒。”

    “哪能呐,王姨,您有什么话就说吧,中午在家我已经把耳朵洗干净了。是鸿门宴,是杯酒释兵权,还是煮酒论英雄?听便。”延生吃得舒服,喝得舒服了。她反正死猪不怕开水烫,一副死皮赖脸的样子。

    “这个死丫头冰雪聪明,就是不放在正道上。”王姨想说她不是正道吧,好像也不尽然。她对周总理的敬爱,对时下看不惯的现象咬牙切齿地愤恨和抨击。王姨看看延生,真的读不懂她。

    “好的,那言归正传。”王姨本来还在考虑如何开口呢,她则主动找上门来了,看来她主观上是愿意听我教导的,但愿无须多费口舌。

    “今天找你来呢,主要还是,是如何正确对待诗词手抄本的事情。”王站长一本正经地说。

    延生故意摆出一副很天真的样子,停下吃喝,等着领导的下文,可王站长不说了。“没有啦?”延生以为王站长总得批评几句吧,可她居然没有了。

    “我肯定会正确对待的,您放心。我知道您是我的直接领导,我的一言一行,您都要负责,我也要对您负责是吧?”她讨好地向前凑了凑,好像表示对王站长的亲近。

    “周总理忍辱负重,鞠躬尽瘁,死而后已。是全国人民爱戴的好总理,也有相当的国际声望。今年是他老人家的第一个清明节,人民群众用各种方式表达对总理的哀思和纪念,我作为记者兼播音员,一定履行好职责。至于有一些文艺小青年,即简称‘文青’的,青葱得可爱,但我对他们统统没有兴趣。可人家来了,我又不能赶他们走是吧?我建议请您领导发个话,让传达室看紧点,不要让陌生人随便进入。没有特殊情况,就说我不在。”

    延生叽哩呱啦地说了一通,一边说,一边又酒喝得不停,烟抽得不息,好像一切都很在理,一切也很自然,根本就没有她王站长的什么事儿。

    王站长暗暗叫苦,真拿她没办法。我这才说了一句,她就说了十句。而且她还主动拿出了解决问题的办法,一切成竹在胸,一切都不是问题,只是别人在多事。

    如果我和她只是纯粹的领导与被领导的关系,如果她不是葛主任的女儿,我早就把她给轰走了,明天就下岗,滚蛋!可没有如果啊,我和葛主任有着深厚的无产阶级革命感情,我是她的姨!

    她站起来拿着延生的茶杯斟水,其实是想临时缓口气,考虑考虑怎样对付这个小祖宗。

    延生却不去考虑王姨的感受,她又兴致勃勃地说起她京城的记者同学传来的小道消息。昨天清明节,有多少人去了天安门广场,今天天安门广场有多少花圈,天安门广场有多少警察,其中有多少是便衣警察。说完了,还即兴朗诵了两首小诗。

    ——一夜春风来,万朵白花开。欲知人民心,且看英雄碑。

    ——天惊一声雷,地倾绝其维。顿时九州寂,无语皆泪水。相告不成声,欲言泪复垂。听时不敢信,信时心已碎。

    她激情勃发,情真意切,也许是烟酒的作用,她嗓音有点沙哑,眼泪在眼框里打转。

    王站长不得不佩服她的朗诵给人以震撼。“欲言泪复垂”“信时心已碎”,王站长感觉自己的泪水已经下来了,她端着茶杯的手在颤抖。其实,她自己也想不通,省城、京城等大城市广大群众自发纪念周总理,局面可能有点紊乱,可为什么没有人因势利导,好好地组织组织呢?既然王站长自己也想不通,这个话就更难谈了。

    屋子里一阵寂静。

    延生朗诵完毕,自己斟满一杯酒,干了。她在抚慰自己的心情。又倒满一杯,等着王站长发话。

    王站长刚才听她讲京城的信息时,已经找到了切入点,只是很快又被她的诗朗诵感动,此刻如果再不说,整个一台戏就让她给搅黄了,于是她把茶杯递给延生,说:“警察的介入说明了什么?我们江州公安局也在了解情况呢。今天我们站已经有警察来过了。”

    “他们来干什么?”葛延生还是很敏感地问。

    “我还不太清楚。”王姨若有所思。

    “难道他们反对纪念周总理?”葛延生已经上火了。

    王姨说:“不知道。”

    “哼,人民警察为人民呢?”葛延生想到进军不就是警察么?哦,曾经的警察,赶明儿问问他。
第二部 第二章 葛延生锋芒毕露(三)
    王站长想想好笑,说她聪明吧,可竟是这等认知水平?这又说明她单纯的一面。她斟酌再三,还是说了:“不管怎么说,自己注意一点。我们搞宣传的,只能按照上级的统一口径说话。否则不乱套了。”

    “那党性,良心何在?”葛延生问。

    “听中央的就是党性,听中央的就是良心。我们党员没有自己的党性,没有自己的良心。”王姨按照自己的认知水平,也是一般人的认知水平说了。

    “是毛主席说的?还是党章上说的?”葛延生生怕自己的理论水平不够,好像是在诚心请教。

    “不不,是我说的。也是一把手的意思。”王副站长没辙了,搬出了一把手站长。

    “王姨,你不要拿领导压人好不好?”延生已经转换了口吻。

    “不是压你,是关心你,爱护你。”王姨耐着性子好心劝告。

    葛延生不领情,反唇相讥说:“你们不是关心自己,爱护自己吧?”

    “这丫头,话,怎能这么说呢!”王姨没辙了。

    “好好好!不说了。王姨喝酒喝酒!你呢,倒一点点,我连敬你三杯。”她也不管王姨是否愿意,就在小碗里倒了小半杯酒递给王姨,再在一个小碗里连倒了三小杯是自己的,杯子也不用了。“感情深,一口闷。”她一口头干了,王姨也只得干杯了。

    话说到这个份上,也只能按下暂停键了。

    王姨起身,主动给延生倒了一杯酒,准备把剩下的酒收起来。

    “王姨,不要小气好不好?我还没有喝好呢!”其实她已经差不多了,是故意与王姨撩骚。

    王姨征求她的意见,“那就再倒一小杯?”

    “哪像请客的样子,没劲。下次不来了。”可葛延生又故意生气说。

    “姑奶奶,我喊你姑奶奶好不好?明天你还要上早班呢!”

    “没事没事,我今天就睡在王姨家。反正姨夫不在家。嘻嘻。明天早上请你给我准备一碗稀饭,两只汤包,四分之一腐乳就行,牛奶鸡蛋统统的不要。”延生当作在自己家里吩咐老妈子准备早饭了。

    王姨哭笑不得,请她吃晚饭,她连第二天早餐的食谱都拟好了。

    她们不知道的是,就在她们喝酒结束之后,天安门广场已经有民兵、警察和北京卫戍部队,带着木棍,对留在广场的群众采取了行动,并逮捕了一些人。

    延生这一夜睡得很不实在,一会儿是在江州全市人民纪念周总理的大型集会上,她组织的集体朗诵(她领诵)竟然带动了全场近万人的齐诵,她兴奋异常;一会儿是警察同志等候在广播站大门口,说是请她跟着走一趟;一会儿是站长亲自(王姨怎么没有来)通知她,今天的直播改由“三山”同志。

    等到第二天早晨王姨叫醒她的时候,她还问,怎么我的闹钟没有叫,你怎么到我家来了?

    那天早晨后来发生的事情,延生自己后来也说不清是怎么一回事。不知是心血来潮,抑或还是在梦中,大概是有神灵指引吧,她鬼使神差一般,演绎了一场惊天地,泣鬼神的现场直播。

    一曲《东方红》之后,自然是“江州广播站‘新闻早知道’现在由‘yan sheng’为您播报”,然后就是现场直播。那天当然也是这个程序。可是延生给听众的感觉却仿佛换了人似的,她用略有沙哑的声音(听众第一次发现她声音的沙哑),开始了她“天安门诗抄”小诗四首的现场播报:

    ——京城处处皆白花,风吹热泪撒万家。从今岁岁断肠日,定是年年一月八。

    ——天惊一声雷,地倾绝其维。顿时九州寂,无语皆泪水。相告不成声,欲言泪复垂。听时不敢信,信时心已碎。

    ——黄浦江上有座桥,江桥腐朽已动摇。江桥摇,眼看要垮掉;请指示,是拆还是烧?

    ——欲悲闻鬼叫,我哭豺狼笑,洒泪祭雄杰,扬眉剑出鞘。

    延生的诵读,因为声音的沙哑,渗透着几分磁性和沧桑,将少女的温柔和天真,母性的慈爱和牵挂,以及“诗抄”人的悲凉和苦楚发挥得淋漓尽致。绝大多数听众拍手称快,对“yan sheng”同志的崇拜,达到了一个无以复加的高度。

    据有关当事人回忆,“yan sheng”诵读的诗抄令人刻骨铭心,那是发自肺腑的呐喊,是激情燃烧的怒火,是奔腾四溢的岩浆。绝对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一次播音。

    这可能与当时受众群体的心情和所处的时代背景有关。

    随着“yan sheng”同志的播音正在进行和播音结束,葛延生万万没有想到,一系列连锁事件却因她的播音而发生:

    早已习惯听她“新闻早知道”的父亲,坐在沙发上心梗猝死,他抽的香烟差点引发火灾;王副站长第一时间赶到广播站,大发雷霆;有关监听部门越过部门首长,直接向地委书记报告;地委书记立马召集宣传部门、公安部门主要负责人开会;地委书记还亲自打电话给葛副主任,却无人接听;习惯听“新闻早知道”的同事们不约而同地提前上班,他们兴奋,又有点莫名其妙的惴惴不安。

    上午一上班,全市机关和各企事业单位,大凡关心国家大事的同志们都在讨论今天的“新闻早知道”,后来又掺杂进天安门广场出事了的新闻。

    葛延生直播刚刚结束,就被王站长请到了办公室。

    刚才王站长一进广播站就发火,传达室的老头看到害怕,说是这女人发火比男人更可怕,简直就是母……(显然他把“老虎”的话省略了)。

    此刻肇事者就站在她面前,她的火气却小了许多,但对延生的态度还是相当严厉的。她的脸色发青,声音虽然不高,语调却在颤抖。“你可知道你捅出了多大的纰漏?你可知道问题的严重性有多大?你可知道在全市造成了多大影响?”一组排比,内容相近,口气上却步步升级,气势上令人生畏。总之一句话:“葛延生,等着要你好看吧!”

    葛延生是一脸的无故,她稀里糊涂地更改了播音内容,但她真的已经想不起来,自己为什么更改,更改时自己是怎么想的。是昨天晚上的烟酒作用?是昨天夜里睡眠不实在?还是自己的天性使然?反正说什么都已经来不及了。她只记得那几首小诗是自己脱口而出的,是背诵。没有照着稿子读,可能感情更充沛,效果更理想。

    擅自变更播音内容就是渎职行为,后果当然严重,更严重的是,她更改的内容在当时足以定她为“反革命罪”。这才是王站长发火的真正原因。

    葛延生是“反革命”,她王副站长就是帮凶,起码也“渎职”成“罪”了。
第二部 第三章 地裂天崩多事秋(一)
    过来人都知道,一九七六年的中国灾难深重。三位伟人逝世,东北地区降落世界罕见的陨石雨,河北唐山大地震,“四人帮”下台。我个人在这一年也经历了人生的一次重大考验。——文建国写作笔记摘录

    王姨正在推心置腹地数落着葛延生,葛家保姆,一个五十多岁的老年妇女哭哭啼啼地摸到了广播站。

    保姆的出现非同小可,没有等她说清原委,王姨就先给医院打了一个电话,然后拉上两人就跑。进了家门发现葛主任手脚冰凉,已经没有丝毫生命体征了。

    据保姆叙述,葛主任今天和往常一样,六点起床,出恭洗漱之后六点半钟,抽烟喝茶听广播。只要是姑娘的“新闻早知道”,他必听无疑。当时保姆正在厨房准备早餐,突然发现葛主任坐的沙发上不停地冒出异常青烟,跑过去一看,小半支香烟还在沙发上引发燃烧,她直接用手拍打——她把两只手摊给延生和王姨看——再看看葛主任,已经叫不醒他了。她什么也不敢动,打电话给延生,没有人接。这才跌跌撞撞地跑到广播站来了。

    延生早已泪水涟涟,抱着王姨一筹莫展。

    事后有法医私下分析给王站长听(也是向地委书记汇报的情况),葛主任心梗猝死可能有以下几个原因,一是原有高血压;二是深夜接到过北京战友的电话,知道了天安门广场有清场行动;三是突然受到葛延生公开朗诵“诗抄”的刺激(当时还不知道是“擅自”)。当然,也许,可能,这些结论只是主观判断。但情况就是这个情况了。

    法医的鉴定报告上只有一句话,即高血压引发心梗猝死。

    广播站里的同事们多数人并没有直接看到王副站长发恼火的那一幕,却很快了解到葛延生的父亲,葛老爷子突然就走了。同志们一面感叹人世无常,一面又对葛延生同志肃然起敬。也有消息灵通人士开始为葛延生的政治命运担忧。一个上午,广播站里人声鼎沸,没有片刻消停。            

    地委那边因为半夜接到上头的重要通知,比平时早了一个小时开会。从今天“新闻早知道”联系天安门广场事件,有人说,中央已经明确表示“四·五事件”是“反革命暴乱”,而我们江州却有人为之唱赞歌,大有遥相呼应之势,不可小觑。也有人说,同志们要丢掉幻想,准备战斗。查查看,她葛延生除了他父亲之外,还有没有其他背景。还有人说,这位葛副主任也真的活得不耐烦了,地委书记的电话他也敢……(不接)。

    这最后一位发言的人话没有讲完,忽然有秘书进来和地委书记耳语。书记脸色骤变,脸色铁青。他宣布休会,请大家不要离开会场。

    葛副主任突然死亡?地委书记了解了大概情况后重新开会,除了刚才的与会人员,又增加了葛副主任的秘书和广播站站长,以及其他相关人员。

    他亲自宣布了葛副主任的死亡信息,为了安抚家属,决定对葛延生暂停处理,但不得四处活动,由广播站派人全天候陪同(实为监督),不可再有节外生枝的事情发生。等丧事办完,由广播站拿出处理决定,报地委宣传部同意。

    地委宣传部部长,正是当年“三草谭”之一,时任宣传部副部长的李荣林同志。看在与葛延生父亲有着深厚的无产阶级感情的份上,他认为葛延生不可能是“反革命”,我可以拿党性担保。葛延生同志嘛,基本素质是好的,水平也是有的,小青年好冲动,好感情用事。教育从严,处理从宽。再说啦,她的父亲刚刚去世,也是为了革命事业兢兢业业奋斗了一生老同志,我们总得给死者一个面子吧?死者为大嘛。

    李部长把这个意思给广播站站长说了。领导发话了,站长心领神会,虽然他平时对葛延生同志的作派并不看好,但在政治问题上处理了自己的下属,对自己未必有利,万一有人追究领导责任,也不是王副站长一人能够挑担子的。城门失火,殃及池鱼。

    父亲的逝世给葛延生带来不尽的悲哀,她是家中的幺女,也是独女,父亲一直视她为掌上明珠。上面两个哥哥,早已自立门户,母亲在两年前病故,父女俩更是亲密无间。父亲一直牵挂延生的婚姻,可又真的舍不得她嫁人。

    他常常问延生,你出嫁了,我怎么办?延生总是撒娇,我不嫁人,我一辈子陪着老爸。父亲却又自言自语,不嫁人不好;不嫁人,那怎能成呢?如今阴阳两隔,延生整天哭成一个泪人儿。丧事交由兄嫂全权处理,由组织处理。

    当她私下里听法医说的父亲死亡原因后,悔恨交加,如果不是因为我,父亲显然不会突然死亡的。但她又相当地不服气,纪念周总理何罪之有?天安门广场犯得着那么兴师动众吗?说我工作上有渎职错误,擅自更改播报内容,是可以接受的。年轻人犯点错误,如同孩子学会走路,没有不跌跟头的,爬起来再走就是了。不能因噎废食了不是!但我的错误,仅仅是形式上的错误,至于说到播报内容,何错之有?何错之有!纪念总理,为总理背诵几首小诗,何错之有?总理的在天之灵如何安宁?

    葛副主任的丧事结束,广播站通知葛延生先在家休息,说是考虑到父亲刚刚去世,怕影响了播音效果。站里的处理决定是,责令葛延生同志做检查,暂停播音员职务,等待进一步处理,暂时不通知她本人。王副站长负有领导责任,先做了检查。

    葛延生作为播音员在“四·五事件”中像一颗流星,倏忽不见,(暂时)淡出了“江湖”。但她的“四·六直播”却堪称经典,堪称绝唱,在江州广播史上写下无法抹掉的一笔。如果不是她父亲的突然逝世淡化了组织对她的及时追究,如果没有她父亲的人脉关系,如果不是半年之后政治形势的突然变化,葛延生同志的历史都有可能改写。

    七六年真的是多事之秋。“四·五事件”搞得人们莫衷一是,七月初,德高望重,“德行与日月同辉”(胡耀邦语)的朱德总司令也撒手人寰。七月底唐山大地震,联系到三月份的陨石雨,有人预言,今年还有大事发生,注定是一个不寻常的年份,凶多吉少。什么大事?这,不好说!反正有大事发生。您,等着瞧好了。

    吹牛不上税,预测不收费。说说无关,关键的是人家并没有说究竟有什么大事,没有违反哪家的王法。但说的人仍然小心翼翼,生怕被不相干的人听了去,也生怕圈子里有人做了“甫志高”。告你个聚众造谣,煽风点火,蛊惑人心,破坏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的大好形势的反革命之罪!吃不了,兜着走吧。
第二部 第三章 地裂天崩多事秋(二)
    唐山大地震四十三天后,九月九日毛泽东主席逝世。

    据说毛主席在与朱总司令最后一次见面时说过,“没有朱哪有毛,朱毛,朱毛,朱在先嘛。”坊间视作这是毛主席对朱德同志的充分肯定,哪知道他老人家一语成谶,朱总司令逝世两个月零三天,毛主席步其后尘,到马克思那儿报到,全国人民沉浸在无限悲痛之中。

    毛主席逝世,国人如丧考妣,何况个人崇拜早已无以复加,全国仿佛进入世界末日的倒计时。江州等地,虽然还在防震抗震期间,但悼念毛主席的活动没有停止,也不会因为抗震救灾而受到任何影响。因为这是压倒一切的政治任务,高于个人生命,是至高无上的。

    毛主席逝世不满一个月,以其夫人为代表的“四人帮”覆灭。

    有一种“尸骨未寒”的说法,是为“四人帮”唱挽歌的。但十年“文革”的中国显然已经处于“沉舟侧畔千帆过,病树前头万木春”的新的历史起点。老百姓盼望着“今日听君歌一曲,暂凭杯酒长精神。”迎来政通人和的社会新局面。那首打倒“四人帮”后第一流行金曲《祝酒歌》唱得好,“美酒飘香,啊!歌声飞,朋友啊!请你干一杯,请你干一杯。胜利的十月永难忘,杯中洒满幸福泪。”

    唐山大地震以后,江南地区近期有地震发生可能的消息在江州城里不胫而走不翼而飞,一夜之间,大街小巷里防震棚星罗棋布。像仓巷那样的街区,连小板车也无法通行。家家户户的大门旁边,全都是防震棚。什么市容,交通的,全不要考虑。保护生命是第一要务。

    原先只要是侵占了公共用地,心里总是不过意,如今是理所当然,名正言顺。还有什么事情比保命更重要的呢?又有谁敢打包票,说没有地震。他地委书记,他地区革委会主任敢不敢说?过路的行人也能理解,自己家里不也这样。虽然走一条小巷子七弯八拐的,自行车得推着走,但绝对没有怨言。大家心里都明白着呢。

    防震棚的搭建,简单得不能再简单,几根毛竹,几片芦席,或麻袋,或草包,或马粪纸、塑料纸,或破旧床单,外加铁丝或麻绳,倚靠墙角或墙根,一蹴而就,唾手可得。但真的遇有大风大雨,防震棚也无济于事。好的是,谁也不想打万年桩,凑乎凑乎拉倒吧。

    住在笤帚巷的朱武父母家和邺花父母家的防震棚同时都搭建在自家门口的右手边,这是可以拉开的最远距离了。可朱武妈心里总不是个滋味,晚上睡在防震棚子里,仿佛可以看到对过那个小烧货跟她那个老男人在打情骂俏,所以她对自己的男人下发了禁令,在防震棚里碰也不准碰自己一下,否则跟你没完。

    可孙女(老大)和三个孙子(老二、老三、老四)一来,爷爷奶奶的床上玩玩,外公外婆的床上蹭蹭;在奶奶家喊外婆,在外婆家喊奶奶。也就把朱武妈和邺花妈拉近了许多。这奶奶和外婆,不看僧面看佛面,对第三代没有不惯着的,何况孩子们叫得也没有错啊。时间一长,两个亲家母的隔阂自然就淡化了许多,两个亲家翁跟着起劲,抽烟喝酒就时常彼此不分了。

    史静家的防震棚虽然还比较正规,但她坚决不住。说是大姑娘(已经知道自己老大不小了)家住在露天(近似于露天)成何体统。我不怕死。她搁一张小床靠近家里的大饭桌。她说凭她的身手,一个“鲤鱼打挺”,就钻进桌肚子下面了,没问题。

    葛延生家,李部长家,王副站长家全部配备上了部队统一供给的帐篷。

    葛延生现在是一个人住在父亲的房子里,虽然人家老百姓对军用帐篷羡慕不已,她可不稀罕,再好也只是帐篷。她仍然睡在自己的闺房里。心想,果真来个唐山式的大地震,瞬间化为灰烬,也许是个很好的归宿。

    “四·五事件”以后,她一直没有转弯出来。廖进军来了,她也没有心情。

    那次在广播站参加“毛主席逝世追悼大会”现场电视转播收看的现场,她哭了个天昏地暗。哀乐响起,她第一个失声痛哭,时而呜咽,时而哀嚎,眼泪鼻涕一把抓。她把父亲去世时只是默默地流泪所积压的内心需要迸发的呐喊,在此时此刻毫无顾忌地得以渲泄。王副站长在站长的暗示下,带了两个男同胞连推带拖地将她架出了会场,又指派了两名女同胞陪同。

    有人说她是真情流露,有人说她是触景生情,有人说她是借题发挥。反正她把憋在心里五个多月的怨气、浊气,一吐为快,反正她葛延生是一个敢爱敢恨,敢哭敢笑的真女子,非如此就不是她葛延生了。

    那段时间,江州城里防震抗震热火朝天,更多的人是一种从众心里,反正人家这样做了,我也做不会吃亏。万一地震真的来了呢,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小命要紧!在生与死的选择上,谁也不敢含糊。

    在农村的尤亚男此时已经是两个孩子的母亲。周总理的逝世她陪着掉眼泪,至于什么“四·五事件”之类的,她就管不了那许多了。

    唐山大地震的时候,她的整个心事都在孩子身上,气氛最紧张的那几个晚上,她和李一鸣轮流值班。毛主席逝世的时候,她搂着子媛和李尤,好好叫叫地大哭了一场,一边哭,一边数落。她的哭声很大,大得让人心痛;她的数落声又很小,小得让人听不清,生怕有所得罪。她数落的大概意思是,当初您老人家把我们送到了农村,现在您倒先走了,留下我们怎么办?我们的孩子又怎么办?谁来管我们?

    文建国今年年初就已经由代课教师转为民办教师,他似乎看到了一丝希望,再努力下去,转为公办教师应该没有问题。他还想起独臂苏组长——如今公社党委书记的话,“是金子总会发光的。”他从心底里感谢当地党组织,感谢贫下中农没有歧视知青,没有歧视他这个“可教育好子女”。

    付晓霞“社来社去”回来以后不久,个人的身份就由农民转变为“参干”编制,并且当上了团结公社党委委员兼公社团委书记,分管全公社文教卫工作和青年工作。文建国“代课”转“民办”,完全是由付晓霞一手操办的,但她没有在文建国面前透露半点消息。
第二部 第三章 地裂天崩多事秋(三)
    周总理的逝世,让文建国想得比较多的是,今后谁来当这个大管家?当今的中国,毛主席的地位不可动摇,也无法动摇。其他人呢?难说。从60年代的刘少奇,到文革中的林彪,再到后来居上的王洪文,都没有周恩来总理做配角做得如此出神入化,而且总理的人格口碑,总理的鞠躬尽瘁,死而后已,总理的阅历资格,根本就找不到第二人能替代。

    他也曾经为那首后来名声大振的小诗所感动,“欲悲闻鬼叫,我哭豺狼笑,洒泪祭雄杰,扬眉剑出鞘。”他下意识地感到,政治上应该有大事发生。如果说纪念总理,“洒泪祭雄杰”,那么“扬眉剑出鞘”的出鞘之剑指向又是谁呢?文建国不得其解。

    至于“四·五事件”什么的,文建国和他的插友们知之甚少,偶尔回趟江州,也不想多走动,一般就是速去速回。等他们知道点什么了的时候,那个消息已经迟到了,还有不少消息甚至是否定之否定之后的事情了。就像后来的微信,如果三天不看,那么有可能看到的是,同一条信息,昨天的绝密,和今天的打假同时并存,且发布者为同一人。好像昨天是“四月一日”,但又怕玩笑开过分了,今天赶紧打招呼。可令人可恶的是,有些人整天吃饱了撑的,可以随时过愚人节。

    文建国想得很实际,这些消息不能当饭吃,也不可能为自己的表现加分。就连葛延生“四·六”直播那样的重大的当地新闻,建国也是在很久之后才知道的。等他知道的时候,葛延生已经是“四·五”巾帼英雄了。再见到葛延生的时候,葛延生已经是潇洒得一副好汉不提当年勇的模样。

    文建国完全相信,在认识的女性同学朋友中,“四·五”英雄,也只有葛延生具有可能。

    付晓霞原本准备今年(一九七六年)夏天,推荐文建国上大学的,她相信自己完全有这个能量,起码可以推荐一个中等师范,解决户口编制问题。可是一项援藏支教的任务,打乱了她的美好规划。

    县革会教育局五月初开会,下达了选派援藏教师支教的任务。领导开会嘴上说的是自愿报名,私下里却分别给有关公社领导做工作了。

    县里的分管书记对付晓霞说,你,付委员,可得带头完成任务哦。付晓霞理解领导说话的含意。自己是全县所有公社党委委员里为数不多的女性之一,且是最年轻的(没有之一)。这是领导对自己的厚爱,自己不得辜负。

    付晓霞回到村里,在知青宿舍里将“援藏支教两年”随意一说,立马得到文建国的响应,“我去!”

    这简简单单的两个字对于晓霞来说,则不啻在后脑勺让人给狠狠地敲了一棍,她甚至有了头晕的感觉。

    她知道文建国不是一个说话随意的人,不是一个随意心血来潮的人。全盘衡量,文建国只有“已婚”这一条件不符合——可这一条件,恰恰又是可以突破的。开会的时候领导口头强调过,她记得清楚呢。

    她有点后悔,还没有向公社党委汇报,就先犯自由主义?她怪自己,怎么就没有想到文建国可能会冒出这个想法呢?如果有了其他人先报名,工作全部落实好了,再告知文建国,不就什么事情也没有了。

    可是付晓霞已经来不及后悔了。

    “主动报名援藏支教两年,真正动因是什么?”当文建国第二天正式向学校递交援藏支教申请书,申请书又在第一时间里转交到付委员手上的时候,付晓霞请来了文建国,很严肃很认真地问文建国,而且是上级对下级的口吻,是一副公事公办的腔调。

    “这个狡猾的付晓霞,白纸黑字写着,她不相信,还要口头询问。”文建国竟然一时语塞。文建国望望晓霞,她正偷偷地笑呢。她笑什么呢?她笑文建国终于被她问住了?其实她笑得很苦涩。

    “理由嘛,当然就是我在书面申请里写的,怎么,不相信申请书是我亲自写的?”文建国故意跟她邪乎上了。

    “哪能呐,江州中学的高材生。我需要你说实话。”

    实话就是,西藏是祖国的……。我主动报名援藏支教是为了……

    “言不由衷!”付晓霞终于还是没有忍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请你不要把我当作公社党委委员和团委书记,你把我看作你的朋友说说看吧。”

    这倒真的让文建国为难了,人家付晓霞把话说到这种份上,文建国再唱高调显然就不近人情了。但这话怎么说?既要让晓霞相信,又要让自己不违心。

    当然在一般情况之下,用世俗的眼光来说,一曰看重了双份工资。所谓重赏之下必有勇夫。文建国其时已经有了一份稳定的收入(虽然工资偏低),且没有家庭负担,再说那双份工资也远远没有达到“重赏”的分量,蝇头微利不足以对他构成诱惑。

    他理解那些后来成为他藏友们的老师,即使想借援藏支教的机会,来减轻家庭的经济负担也属正常。作为一个男人,一个负责任的男人,将个人的志向抱负和国家需要、民族大义有机结合,主观为自己,客观为他人,不也很好吗!

    二曰捞取政治资本。要想有进步,总得在什么方面作出牺牲。可他已经心灰意懒(政治上有没有解冻那是后话),他不敢,也不愿有非分之想。

    三曰年轻麻木好表现。不知天高地厚,好高骛远。自己二十有七,面对蜗角虚名,已经不会轻易冲动了。

    至于他人,人各有志。鸡子不尿尿,各有各的道;猫有猫道,狗有狗道,螃蟹还有横行霸道。无论是物质刺激,抑或政治进步,通过正常渠道去追求,何错之有?

    诸如此类的想法,文建国认为基本正确。就世俗而言,不为升官,不为发财,到那鸟不拉屎,鸡不下蛋的地方干什么?

    那么文建国主动报名援藏支教到底是为了什么?
第二部 第四章 文建国西藏支教(一)
    上个世纪七十年代的西藏神奇,神秘,神圣,令人心驰神往,心旷神怡,气爽神清。总之,好一个“神”字了得。可只有真正生活工作在西藏的时候,才能体会到西藏意味着什么。汽车通过五道梁的时候,对长期生活在内地的人来说,无疑是一场生与死的考验。我在五道梁的那个夜晚,已经“失忆”。——文建国写作笔记摘录

    很少有人认为援藏者是有雄心壮志,报效祖国——但大会小会都是这样说的,组织上是这样说的,援藏者个人也多有如此之说。

    文建国是既不肯定,也不否定。这时的文建国已经不在乎别人的说三道四,当然他也不愿意对他人说三道四。反正他原来话就不多,一般不搭别人的腔,别人不会认为他不礼貌。沉默是金。习惯沉默的人少了不少麻烦。

    说实话,建国对那些议论都不屑一听。官话、私话;大话、套话;内心话、实在话,都是些无可无不可的废话。他也不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他的内心活动,可以概括为“燕雀安知鸿鹄之志”一句话。可这种话语也只能是放在心里,他知道自己也非陈胜吴广之辈,没有“举大计”“死国”之雄心壮志。只是他始终还有一颗随时可以躁动的心,总想做点什么,表示点什么,以此说明点什么。

    他还有一句难言之隐,却是偏偏不能说与付晓霞听的,那就是如果再在目前的环境中生活工作下去,那就需要正经八百地与付晓霞恋爱结婚了。而付晓霞真的就是自己愿意厮守终身的伴侣吗?即使愿意,那自己愿意就在公社长期做一名民办老师吗?

    说不清。他至今没有认真考虑过。起码是自己目前还没有资格去正式考虑,一个前途未卜的男人,如果先考虑儿女私情,恋爱结婚的话,那是一种不负责的表现。

    文建国万万没有想到,正是他的援藏,给了付晓霞主动向他靠拢的机会。如果在男朋友(付晓霞已经定位)响应国家号召,奔向最艰苦的边疆工作两年(且两年之中没有见面的可能)的时间节点上,自己不能主动有所表示,则是太过于薄情寡义了。除非自己放弃?但,那是不可能的!那就必须乘势而上了。

    文建国煞是头痛。付晓霞正眼睁睁地等着他回答呢,脸上还有些许笑意。

    付晓霞认为自己拿捏住了文建国软肋,她有一种胜利者的喜悦,可是转念一想,要让他援藏支教,内心深处又惴惴不安。

    “跟她胡扯一通,说为了朝拜,为了散心,为了遗忘,为了装逼,为了自虐。不行。我不能。”文建国也是因为面对的是付晓霞,才这么痛苦地思索。换一个人,早就打哈哈了。随便说个理由,搪塞一下就行。就是说为了升官或发财,那又咋样?不行么?不过,如果换一个人的话,也不会这么逼他说真话的。

    真话是什么?文建国斟字酌句,很认真地想,很认真地说了:“我入团困难,我参军无门,我上大学无望,而今年连推荐上大学的机会也没有看到。我的真心话是借此机会,闯荡闯荡,等于到边疆当两年兵(我一直想当兵的),是吧?再苦,再累,我也认了!”他念念不忘当兵的事情,他说话的态度好极了,似乎在与付晓霞商量。

    不管付晓霞满意不满意,她知道,再逼也逼不出什么名堂了。文建国下放几年来,还没有看过,他有这么为难的。

    付晓霞动了恻隐之心,在这个问题上算是放他一马了吧。但她又提出新的问题,说:“按规定援藏人员的婚姻状况是‘已婚’。你好像还没有结婚吧?”她说这话的口气已经带有开玩笑的意思了,可也真的是一个问题,一点也不好笑。

    付晓霞在这之前曾在心里骂他不开窍。这一次,甚至有过“私”字一闪念,借此机会与他挑明关系,先领证,再结婚。否则你援藏支教不符合条件。但她又骂自己太龌龊,太卑鄙,太拆烂污,太下三烂了。当然她也只是想想而已,绝对不会这么做的。

    她感到自己很可笑,想起古文上的一句话,“挟天子以令诸侯”,莫非是自己爱得太深了么?

    “行不行,全在于你付委员一句话。”文建国见她口气缓和,知道有戏了。

    “我可不喜欢拍马屁!”付晓霞与文建国说话已经很随意了。

    “我这不是拍马屁,我是实事求是,或者是用拍马屁的形式,表达内心世界的真实。”文建国跟她咬文嚼字。

    “好吧,让我再考虑考虑。”她真的需要再考虑考虑,她要考虑的不是文建国援藏条件够不够的问题——‘未婚’真的不是问题,而是……

    江州火车站,红旗招展,锣鼓喧天。

    文建国向县教育局请了假,早几天回到江州,然后在江州与江阳县的同志们汇合,再然后就上车出发了。

    这几天,他一面整理行装,一面算是向父母道别了。

    父母没有阻拦——阻拦有用吗?只是关照他,第一是注意身体,第二还是注意身体。他们理解自己的孩子,个人大事从来无须父母烦心。建国不要他们到车站送行,下放那档儿,他看了不少生死离别的场景,“执手相看泪眼,竟无语凝噎。”都是惨兮兮的,他不愿意母亲受到刺激,父亲没问题,他习惯做甩手掌柜。

    今天文建国随着江阳县援藏小组的同志一起上火车,别人家都有家属送行,文建国显得很孤独,不过这倒也和他的个性吻合,他不喜欢张扬,尤其不喜欢在人多的场合张扬。

    随着上车时间的临近,从候车室到站台,一边是热闹的“公家”,在送勇士出征;一边是凄切的“私家”,子离母别,夫离妻别,还有父离子别。

    文建国一个人,自落得个清静。其实在不远处,在可视范围内,他的父母一直尾随着缓缓流动的人群,远远地眺望着建国。母亲已经流泪,她的双眼始终没有离开建国的身影。父亲双眼泛红。母亲的手紧紧攥着父亲的手,父亲的手在微微地颤抖。
第二部 第四章 文建国西藏支教(二)
    上了站台以后,付晓霞一直默默地注视着文建国的一举一动。

    她今天是代表团结公社前来送行的,她自嘲是假公济私。她已经考虑好了,借今天这个机会,顺便拜见一下文建国的父母,但她没有见到两位老人的踪影。她正在犹豫,是否应该找建国问一声?可她又问自己,我算是什么人,真的就把自己当作领导来慰问家属的?不是领导,你又是谁?她看看身边带着的旅行包,罢了罢了,不见面也好,反正一切都在那个旅行包里了。

    有列车一声长鸣,进站。熙熙攘攘的站台上突然就安静了下来。

    有县领导反倒开始寻找付晓霞了。付晓霞则悄悄地站在远处眺望,等到援藏的老师上了火车,付晓霞才露面,直接找到建国的车厢,向车厢内打探。

    “文建国,文建国,快,你家领导找你!”车厢里传来喊话声。

    这可是一语双关的常用语,说者无意,听者有心。文建国一看是付晓霞,居然就满脸通红了。

    付晓霞也面露羞色,却悄声嗔怪道:“怎么,我不是你的领导啊!”她递上精心准备的旅行包,说,“喏,带上!”

    又是一声汽笛长鸣,付晓霞却再也忍不住了,动作迅速地勾住文建国的双肩,他俩的额头靠上了,也不过就是一瞬间,在场的江阳县的人亲眼目睹了这一对青年男女的感人的一幕。有人露出羡慕的眼神,有人鼓掌,有人起哄,吹响了口哨。

    付晓霞的眼泪悄悄地盈溢,又悄悄地收起。

    在汽笛长鸣声中的离别,那种令人撕心裂肺的感觉,真的让文建国一辈子难以忘怀。以后每每诵读“汽笛一声肠已断,从此天涯孤旅”的时候,文建国自然回忆起第一次赴藏与晓霞分手的那一幕,同时不得不赞叹毛泽东同志的伟大(那时《贺新郎》还没有流传)。

    文建国的父母没有看到刚才那动人的一幕,所有的车窗前都是人头攒动,人声鼎沸。文巽善和蒋淑娴的手攥得更紧了,蒋淑娴泪流满面,就差哭出声来。

    火车一路北上。建国已经有十年没有出过远门了。他没有心思欣赏祖国的大好山河,也没有广交朋友的雅兴,他记挂着付晓霞的旅行包。

    旅行包里面有五个小包装,每个小包装上还贴有序号。有点意思,像办家家,也像有锦囊妙计。付晓霞的小资情调,赢得了文建国异常欢心。刚才晓霞主动和他额头轻轻地一靠,似乎已经挑明了一切,这样的礼节还需要解释什么么?

    文建国按序号打开,第一包,他闻到了是烟丝。打开小包装,首先展现一张字条,字条上写着:“君(我)住长江头,我(君)住长江尾。烟要少吸,最好不吸。我等你!”她把“我”和“君”颠倒了一下,基本上就是写实了。一包“CAPTAIN BLACK(黑船长)”烟丝,这是自己日常抽的,另有两盒“Virginia(维吉尼亚)”烟丝。“维吉尼亚”自己平时舍不得买,女朋友给买了。下意识之中,他已经称晓霞为“女朋友”了。

    第二、三、四个小包裹鼓鼓隆隆的,里面分别是小食品(包括花生、瓜子、大白兔奶糖),咸肉、香肠和六盒蔬菜罐头。真是应有尽有,无微不至。每个小包装里还分别有一张字条,字条上第一句爱情诗词,分别是“生命诚可贵,爱情价更高。”“平生不会相思,才会相思,便害相思。”“愿得一心人,白头不相离。”然后又是一句关照的话,还有最后一句是相同的“我等你!”三个字。这个晓霞不厌其烦,居然连写四句“我等你!”文建国为之心颤。

    第五个包不大,叠得四角崭方,摸上去软软的。打开一看,建国先是吃惊,后是感动。那是四条红裤头。字条上写着“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四条红裤头,两条是七三年(你的本命年)买了准备送给你,可当时我终究没有勇气。今天再加两条,两年四条应该够用了。如果你不要,请丢进雅鲁藏布江就行了!”最后居然没有“我等你!”三个字了。

    如此看来她的意思是,话说到如此份上,等不等你,也不是我说得就算的,还要看人家愿不愿意让你等了。所以我就不说了。你看着办吧!

    “请丢进雅鲁藏布江就行了”,说得轻巧,淡淡一句,顺便带出,像个玩笑话。可正是这最后一句,柔中带刚,刚柔相济,是充满着女性柔情蜜意,却又是刚正不阿的最后通牒。这样的礼品,非男女恋人(夫妻)不可为之。

    建国露出一丝苦笑,匆匆将这一包装收起,生怕别人看到,但内心则已认同了晓霞的示爱。“丢进雅鲁藏布江”,是不可能的!

    火车过了长江大桥,一路向北,再向西。建国的心情难以平静,似铁道两旁的景象,或田园锦绣,或崇山峻岭,或一马平川,或大漠孤烟,或天高云淡。他想得多的自然是晓霞的五张字条,晓霞如此待我,我没有丝毫理由拒绝了。

    这一次回江州向父母道别,母亲轻描淡写地问到有没有女朋友,他一口否定。这才几天的功夫,就来了个急转弯,水到渠成了。好的是父母从来不干涉他的人生大事。

    上次报名下放,没有事先告知,这次援藏支教也没有提前与父母商量。建国说不出理由,自己为什么总是先斩后奏。说自己“不孝”吧,建国不承认,父母也没有认为他“不孝”。只是他一想到这些事关前途的大事,会常常发出无厘头的长叹短息,似忧国忧民,似悯天忧人。也许父母知道无法给建国以帮助,也就绝不干涉他的所作所为。

    若干年以后,母亲告知建国,就在他援藏支教出发的那天,父亲给建国的母亲说,如果给建国一个良好的政治背景,建国可以成为一个很好的父母官。他心地善良,又有激情。不过这样也好,大富大贵未必是好事。平平安安就好,平平安安就好。如今他已经二十大几了,政治上没有发展,工作上没有着落。你我不要给建国添麻烦,尽我们可能,做好后勤保障服务就好。

    父母下放三年多回到江州已经明显出现老态,原先偌大的一个文宅大院,也呈颓败之势。

    第一进还由父母住着,那后面的第二、第三进已经交公了。是父母自觉自愿地交的,还是其他什么情况,父母不愿说,建国也不想搞清楚。交就交了吧,反正家里也不缺这几间房子,只要人好好的就比什么都好。老话说,“富不过三代”。
第二部 第四章 文建国西藏支教(三)
    等到改革开放的时候,建国曾经琢磨过“富不过三代”这句话,这似乎是中国特有的“千年魔咒”,为什么呢?可能是,也许是,大概是——变化太大太快了。建国也吃不准。至于是什么“变化”,他没有那种理论水平,他说不准,也说不清。那就不说,那是理论研究工作者的事情。

    火车经过三夜两天的长途跋涉到了甘肃柳园,藏友们下车休整一天,并改坐汽车。柳园到拉萨还有1846公里,那时的公路,那时的汽车,唉,怎么说呢,一言难尽啊!

    柳园是连接甘、青、新、藏四省区的陆路交通枢纽,其实也就是戈壁滩上的一个驿站。文建国和他的藏友们下了火车,就感觉到西部地区的旷野和荒凉。

    天空一碧如洗,阳光很奢侈地笼罩着大地,天高气爽,早晚温差很大,而这时的江南正是一年之中最难过的酷热暑天。

    有人感觉到一个字,就是“爽”;有的人太“爽”了,开始口干舌燥,开始鼻腔流血。于是有人又开始担心,这才到了甘肃,海拔才1800米,万里长征还没有正式起步呢,过几天正式踏上青藏公路,海拔越来越高,那往后的日子怎么过呢?

    有带队的领导提醒:吃饭不能饱,下车不能跑,睡觉枕头高。那天领导说的时候,大家像听话的孩子,一个个背儿歌似的跟着哼了一遍,很好玩,就记住了。

    在柳园,文建国给晓霞发出一张明信片:付晓霞你好!你的礼物,我照单全收。随后几天我们将顺道参观游览天下闻名的“敦煌石窟”“敦煌壁画”和阳关、玉门关,然后正式踏上青藏公路。等到达目的地以后,再给你写信。致礼!

    明信片投入邮箱,建国想象,晓霞收到明信片的时候,肯定露出会心的微笑,甚至喜形于色。呵呵,“全单照收”。文建国已经被你的似水柔情所淹没,缴械投降了。

    两部大客车从柳园出发,大家一边适应高原生活,一边游览参观敦煌莫高窟和汉长城边陲阳关、玉门关。

    对于莫高窟,大家都是门外汉,至于阳关和玉门关也仅仅是通过比较熟悉的“西出阳关无故人”和“春风不度玉门关”两句古诗知晓的。

    无论是阳关,还是玉门关,登高远眺,精神不得不为之一振。大漠戈壁荒凉寂寞,却也雄伟壮阔,好像自己的胸怀也随之可以雄伟壮阔起来。“劝君更尽一杯酒”“羌笛何须怨杨柳”,那种豪迈苍凉悲壮的恢弘雄放气象,文建国难以想象难以抒怀。

    援藏老师的车队(其实也只有两辆大客车),逐步向南偏西前行。

    从格尔木、昆仑山、再到五道梁。从纬度上说,江南的老师从北纬31°N,北上至北纬40°50′N的柳园,现在则开始向北纬31°N回归。横向则从东经119°,跨越了25°经度,至东经94°。

    记不清车子路上跑了几天了,那天傍晚,有通知说,大家坚持一个晚上,就在车上过夜,连夜冲过“五道梁”,突破唐古拉山口,明天早晨就是云开日出艳阳天了。

    呵,看来今天夜里就是黎明前的黑暗了。听听,还是挺激动人心的,像进军的号角,像胜利的号角。同志们冲啊!攻下城门,打进城去!

    五道梁的海拔,在青藏公路线上不是最高,但综合海拔、地势、空气、土壤、植被等诸多因素,其空气中含氧量却是最低,被认为是青藏线上最困难的地段,视为生命禁区,很容易发生“高反”。故有民谣曰,“到了五道梁,不认爹和娘。”

    人算不如天算。本来援藏老师的车队准备一鼓作气冲过五道梁的,可文建国们坐的这第二辆车,偏偏就在这节骨眼上抛锚了。好的是不远的地方就是兵站,只有先下车到兵站过夜休息了。

    文建国一下车,即开始呕吐,一步一步捱到土坑上,就没有了知觉。他委实想不起来,那天自己是怎么走到兵站,又是如何度过那一夜的?有没有想到父母,有没有想到付晓霞?一无所知,一片空白。

    第二天早晨被叫醒,上车,出发。文建国想想都后怕,对人生,对人的生命有了新的感悟。

    那一夜如果就这么光荣了,算什么呢?青藏线上从此多了一座坟茔,若干年后长满荒草,再过若干年就是戈壁滩上一抔土丘。关键的是还没有为援藏支教作出贡献,还没有为藏汉友好关系的发展添砖加瓦,就这么挂了?

    这是文建国多虑了,后来他知道,这种现象只是身体健康的青年人正常的生理反应而已,属于正常的“高反”,不足挂齿。否则的话,那光荣的人岂不就太多了。

    就在文建国几乎不省人事的当天夜里,有藏友的故事却让人感动着,文建国是在第二天听别人说的,也是听当事人自己吹牛吹的。

    有位周姓体育老师,身体棒棒的,他一路上精神饱满,上下车他帮着别人拎包(多数人怕动),不时地哼唱个《路边的野花不要采》的小调,充满着革命的乐观主义精神。

    第二部车子坏了以后,周老师奉命搭乘过路车辆,去追赶跑在前面的第一部车,再偕车返回,两部车子的师傅一起将第二部车子修好。周老师帮着打下手,拿锤子递板手,送茶点烟,忙得不亦乐乎,居然没有丝毫的高原反应。等到车子修好了,两部车子一同进发。

    周老师在六十个藏友里面,一夜成名,名声大噪。

    当天夜里睡在兵站里的文建国们,则一个个像死猪,不知今昔是何年。以后有人到西藏旅游,说怎么苦怎么苦,文建国只是笑笑。我们援藏吃的苦,呵呵,现在的人是受不了的。不过,话又说回头,现在的西藏也没那么苦了。但真正的苦,是高原反应,这又是无法改变的苦,是任何物质条件无法改变的苦。

    以后文建国到西藏旅游,就曾经看到一个大姑娘刚刚下了飞机到了拉萨,躺在宾馆大厅的沙发上肆无忌惮地大声哭叫,我受不了了!我要回去!

    要回去,也得等第二天的飞机啊?你就叫吧,其实越叫越难过,消耗氧气啊。所以呢,不管援藏的同志是怀揣什么目的,仅仅凭这一点——在高原缺氧的环境中,坚持两年工作,所有的援藏人员都可以接受世界上最崇高的敬礼!

    到达目的地以后,文建国算算,从在江州坐上火车算起,到到达援藏的学校,路途上前后一共折腾了29天。援藏24个月,这不已经去掉了二十四分之一了。

    时间说快也快啊!
第二部 第五章 西藏琼结有达瓦(一)
    “不要总说穷结,穷结,使我思念穷结的姑娘。穷结的达瓦卓玛,一双眼睛情义长……”这是我在西藏山南地区穷结县中学,学唱的唯一一首藏族民歌。西藏的两年,让我初步体会到生活的艰辛,让我记住了达瓦卓玛姑娘。——文建国写作笔记摘录

    车子到了沱沱河。沱沱河的海拔虽然也有4500余米,但比起五道梁来,文建国的一口气似乎已经喘了过来。从长江的下游到了长江发源地,心情油然欣喜,再联想到晓霞抄写给他的“长江头”“长江尾”诗句,思念之情尤其强烈,不禁黯然伤神。

    文建国这是第一次有了恋爱的感觉。恋爱真的很神奇,一个人的喜怒哀乐,很快地就与另外一个人挂上钩,与一个原本没有丝毫血缘关系的人,天然地形成同甘共苦的“命运共同体”。

    就在文建国们穿越唐古拉山口,从青海进入西藏的时候,河北唐山发生了大地震。等他们几天以后到了拉萨,才知道这足以让大家震惊的消息。

    剩余的路程一路无话,到了拉萨,参观布达拉宫和大昭寺,藏友们当引以为自豪和骄傲。如果不是参加援藏支教,说是到西藏拉萨一游,参观拉萨的布达拉宫和大昭寺,你做梦吧?一般人到西藏旅游,得推迟三十年。这可算是文建国们的一个意外收获。

    省教育厅领导在拉萨与援藏教师作别时,再次重申了援藏的组织纪律,这一次文建国特别留神有关支教人员为什么要求已婚的条件。

    领导在谈到这一条件时,首先会心地笑了。大多藏友为过来之人,一个个心照不宣,也都笑了。

    领导将《援藏教师十项规定》重申了一遍,其中第六条强调了“遵纪守法,执行‘三大纪律、八项注意’。作风要正派。……不在宿舍单独与女教师、女学生谈话;如有特殊情况,应把门窗打开。”等等。如有违反,予以批评教育,停职检查,直至党纪政纪处分。云云。

    援藏老师们个个心领神会,有人放开嗓门,乘机放肆了一番。文建国和几个未婚青年露出腼腆微笑,基本上也能理解领导强调的目的。

    领导说到最后,脸色凝重,郑重其事地特别强调,不许单独与藏族女性交往,包括同事和学生。如果万一需要单独交往时,必须打开门窗。不管天气有多寒冷,都必须打开门窗。这是作为政治纪律交待的(那时候,“政治”高于一切,其实后来也是,只是后来有些问题不再和“政治”挂钩了,但一旦挂上钩了,就是“天条”)。请注意,这不仅仅是男女关系的生活作风问题,而是民族关系的问题。所以这不是你个人的问题,而是我们援藏支教整个队伍的问题,是关系到汉族和藏族的关系问题。

    同志们想笑,又不太敢笑。已婚的“居士”们不免涌出些许酸楚,两年的和尚生活,干熬呢。其实“已婚”政策未必就好,也许未婚青年更适合援藏。就像到部队当兵,一般是十八岁的未婚青年,一个个单纯得还不知道什么是男欢女爱呢,特别是在上个世纪六七十年代,相对封闭的中国。

    文建国和另外三人分配在山南地区“穷结”县中学。

    四十一岁的苟老师,按他的自我介绍,三个孩子,老婆在家务农,家庭经济困难。虽然年龄已超标半年,但在他的恳切要求下,领导同意了他的援藏要求。

    三十八岁的刘老师,老中师生,已有十八年教龄,本人喜欢诗歌散文。他的观点是,有机会到世界屋脊走一走,还拿双份工资,何乐而不为,也不枉此生。

    与文建国同龄的杨老师,比文建国大两个月,已经是孩子他爸了。他们三人都是江阳县本地人。

    穷结县中,挂的是中学牌子,其实是九年一贯制学校。学生享受吃、住、医三包待遇。县城所在地就这么一所学校。

    “穷结”后来统一写成了“琼结”,一个“穷”字没有人喜欢。这里是西藏古代文明的摇篮,藏民族的发祥地之一。

    学校地处琼结河畔,坐落在县城的边缘,大门外是山南地区泽当镇通往琼结县的主干道,由沙石铺就。道路的西边是荒山秃岭,东边是农田水沟。远处是山脉,连绵起伏。

    县城像西藏的其他县城一样,地广人稀。麻雀虽小,五脏俱全。县府大礼堂、机关、医院、邮局、新华书店、百货商店,应有尽有。

    站在学校向南可以眺望藏王墓。那里有吐蕃王朝时期第29代赞普至第40代(末代)赞普、大臣及王妃的墓葬群,其中最为著名的是松赞干布墓。此墓封土结构较为复杂,由土、木、草、扁石构成,建筑非常宏伟。

    说到了松赞干布,文建国们自诩是文成公主娘家人,如今来走亲串门,一下子就与当地藏族同胞的关系拉近了许多。

    文建国他们一行四人在县文教科田副科长的陪同下,来到了学校援藏老师的宿舍。宿舍和其他藏族老师的宿舍一样,都是夯实的泥土墙壁,铁皮屋顶。

    刚刚安排停顿,校长扎西领着一位姑娘来访,并且说是代表她的父亲索郎县长请援藏老师吃晚饭。

    扎西校长介绍说,她叫达瓦卓玛,达瓦,月亮;卓玛,女神。我们学校三年前的毕业生,如今在成都师范学院读书。校长开玩笑说,她见到你们就是见到亲人解放军格外亲的感觉。今天晚上是索郎县长亲自为你们接风,到时候你们就知道了。

    到时候知道什么?扎西校长没有说。

    文建国看看达瓦,如果不是名字,说她是藏族姑娘,怎么也不会相信。可建国也说不出来,她为什么就不能是藏族姑娘?自己对藏民族又没有研究,怎么就可以说她不是藏族姑娘呢?

    那时的达瓦卓玛是一个天真纯洁的少女。她十八、九岁,长得很美,美到什么程度呢?总之她的一切都美吧。

    她的身材、容貌,头发、皮肤,举手、投足。特别是她眼神里显现出的一颦一笑。文建国想搜寻出天下最美丽的辞藻来形容比喻或拟人拟物来概括她的眼睛,搜肠刮肚,最后只能用“惊鸿一瞥”这一成语来概括(其他任何形容词都不足以描述、刻画)了,并冠以“达瓦的眼睛”,以示其独特。
第二部 第五章 西藏琼结有达瓦(二)
    晚宴在县府大礼堂一个隔间里,宾主入座,扎西校长一一介绍。

    索郎县长,达瓦的父亲。他一表人才,整个儿一个藏族汉子,给人以不怒自威的感觉。

    柳院长,索郎县长的夫人,县医院院长,你们的汉族同胞,呵呵!当然就是达瓦的母亲了。达瓦也喊她柳院长。

    以后文建国问达瓦为什么叫柳院长,而不喊妈妈,或者阿妈拉?

    “这样叫,有一种同志式的感觉,她就不好老是摆着母亲的脸孔教训我了。”达瓦调皮地笑着说。

    柳院长大概四十不到的年龄,用风姿绰约形容一点也不过分。尤其是她的皮肤,怎么在西藏的土地上,她还能保养得如此之好?文建国想到古书上读过的,那可是用得上“吹弹得破”一词了。

    建国听着扎西继续介绍,县文教科李科长,山东烟台人。田副科长也是山东烟台人,你们都已经认识了。

    至于达瓦,我也不介绍了。不过她还有一个小名,叫柳柳。

    文建国盯着达瓦看,原来如此,达瓦是汉藏混血,他看看索郎县长,再看看柳院长,理解了扎西校长说的“到时候你们就知道了”那句话,为什么达瓦见到我们格外亲了。如果按照文成公主来叙事的话,我们援藏老师就真的是达瓦的表亲兄弟了。

    援藏老师作自我介绍,文建国年龄最小,放最后。

    人家说完了,文建国的眼神还在索郎县长、柳院长和达瓦之间巡视,她的骨骼是父亲给的,皮肤是母亲给的,上帝将藏、汉人种的优点全部集中到达瓦一个人身上了。绝对一个仙女下凡呢!

    喂,文建国,轮到你了。旁边的杨老师提醒他,文建国搞了个大红脸。

    晚宴喝的是青稞酒,援藏老师一开始不习惯它的口味,有点酸,有点甜,还有点涩。可是喝着,喝着,也习惯了。也许是一路辛苦了,也许是第一次融入藏族同胞的生活,也许离开家乡已经一个月,今天这样的吃喝像回家了,虽然还有县太爷在座,大家还是逐步放开了。在内地,他们四人都没有与县太爷同过桌。

    喝酒的高潮出现在达瓦一边唱着琼结地方民歌,一边每人敬上三碗青稞酒的时候。

    “不要总说琼结,琼结,使我思念琼结的姑娘。琼结的达瓦卓玛,一双眼睛情义长……”达瓦一遍藏语,一遍汉语,一首歌喝完,四个人的酒正好敬结束。

    达瓦唱歌敬酒的时候,舞姿的婀娜,肤如凝脂的脸孔上恰到好处地泛起了一抹酡红,文建国双眼已经看直了。当达瓦唱到文建国身边的时候,文建国一改他人被动的应付状态,主动敬了三碗。本来达瓦是要回敬三碗的,柳院长出面坚决制止了。

    这辰光,四名援藏老师已经是个个出现窘态。晚宴结束的时候,柳院长叮嘱了一名食堂员工照顾他们,陪着大家互相搀扶着回到宿舍。

    四个藏友有两间宿舍,第二天早晨陆续醒来,才发现四个人睡在一个房间,两张床上。估计是昨天晚上回来后,说说话,一个个就倒下不省人事了。这青稞酒后劲大着呢。

    “我们三个是过来之人,文建国,你未婚,说说看,昨天晚上你盯着人家达瓦姑娘看是什么意思?”说话的是杨老师,乘着昨天晚上的酒意,说着酒话。

    “我能有什么意思呢?援藏的纪律又不是不知道,而且是政治纪律。像我这种愣头青,什么也不懂,就是看看而已。爱美之心人皆有之。”文建国不疼不痒地回答着。

    “人家文建国不知道女人是什么滋味,没有经验,怕不是你小杨有什么想法吧?”苟老师接过话头,他是组长,说话要公允。

    “我有想法也没用,家里有个母老虎呢。”杨老师调侃道。

    刘老师打趣道:“管她呢,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

    “我真的不敢,要不——刘老师你去?”杨老师很认真地说。

    刘老师看他那样子好玩,他越是认真,说明他的用意越是歹毒,“我可不上你的圈套。小杨你要真有什么想法呢,我们在江阳县绝对为你保密。不过,君子动嘴不动手哦。纪律,政治纪律!”呵呵,大家一笑了之。

    文建国本来还想顺便对达瓦的美,给予真实的评价,没有想到他们谈到女人就这么带劲?这男人一结婚就俗不可耐了?这要给人家达瓦姑娘听到了算什么呢?你们这些个汉族老师,说是来支教的,怕我们藏族孩子让你们给教坏了呢。

    文建国到底是未婚青年,还没有完全融洽在成人生活圈子里。于是他找了一个借口,伸了一个懒腰,说,“我还想再睡一觉呢。苟组长,我们回自己的宿舍再睡一觉。”

    其实他是想写信了,在路上给晓霞写了明信片,却没有写给父母。昨天酒虽多了些,这一夜也睡得实在,旅途的疲劳已经荡然无存。

    离开学还有一段时间,四个援藏老师常常在县城及其四周闲逛。大白天的,琼结县城里鲜有人来人往,上小学就学会的“熙熙攘攘”的形容词,文建国在这两年里一直没有用得上。

    学校大门正对过,一直到县城向南,此起彼伏的是一组群山,山上光石嶙峋,只生有些许杂草。学校背面是一滩河谷,布满了大大小小的水渠水池水塘,琼结河主渠道河水清冽见底。学校的正南处是一片林卡,林卡里寂静,荒芜。

    第一天他们去了藏王墓,以后他们也常去朝拜,应该求得1300余年前的姑老太爷,保佑我们两年援藏生活、工作的平安和顺利。

    这天邮局关着大门,大家已经知道,邮局一周开两天门,周二和周五。只有这两天地区邮局才有邮车来送信,也才能将要发出的信件带走。如果遇到不可抗拒的因素,就等下周同样的时间。

    同志们好像早有思想准备,并不报怨,但俏皮话还是有的,走到邮局门口,杨老师说,我们每周就等着“二、五”吧。

    苟组长看看四周无人,才低声告诫,不要乱说。古人说的“家书抵万金”,不正是说书信来得不容易吗?苟的话虽然牵强,倒也正对路子。大家无奈一笑。杨老师还继续来个神经:“报告组长,我不再乱说,也不再‘二五’了。”
第二部 第五章 西藏琼结有达瓦(三)
    新华书店里只有一个店员大嫂,没有顾客,见有汉族老师光临,异常热情。后来文建国跟她混熟了,她能够把整个书店交给文建国看门,好的是往往半天没有一个人来,文建国埋头看书就是了。

    百货商店里稍许有点人气,装潢简陋,但商品称得上琳琅满目,反正内地有的,这里都有,就连“大前门”都可有限度地敞开供应,不像内地还要“票”。除了苟组长之外,每人买了两包。所谓的县城实在没有什么值得逛的,那就在县城外围四处逛逛,人生地不熟的,也不敢跑远,也没有任何交通工具。

    新学期开学在即,达瓦特地到学校与援藏老师道别。

    她说两年以后会回来当老师。等到明年暑假再来看大家。临走之前,她有意无意地特地向文建国瞥了一眼,那眼神似乎格外地亲切和温柔。文建国不放心,低头看看自己身上,并没有发现什么特别的地方。等他再看达瓦时,达瓦已经款款而去。

    援藏老师的工作和生活逐渐步入正规。文建国的教学任务不重,一个初一班语文课,而且学生只有十多个。在内地时总认为藏族的孩子不如汉族的孩子聪明好学,这其实是一种极大的偏见,或者说是误解。仅仅从语文教学来说,藏族孩子就很不简单。

    上了初中要学习三种语文——藏语文、汉语文和英语文。建国任教的初一学生的汉语水平,作为第二语言,比起汉族学生的第二语言英语,其水平绝对不是高出一个档次的问题。

    这些孩子能够与汉族老师随意对话,能够写出像模像样的六百字的作文。而上个世纪七十年代在一般的县城是找不到有如此英语水平的初一学生的。就是到了21世纪,在全民学外语的氛围中,能够用英文写作文的初中一年级学生,也绝对是凤毛麟角。

    文建国常常反躬自问,我们对藏族究竟了解多少?藏族地区总体上在经济建设和文明程度上落后于内地,其根本原因是什么?可他又常常笑自己,自不量力。不就是支教两年么,两年以后打道回府,谁还会到这儿来。仅仅是五道梁就让人有了可能随时光荣了的感觉,还有那些终年积雪的无人区,那些至今不通汽车的山区。

    文建国他们不约而同地都具有临时观念,“拒绝”学习藏语。反正语言环境不成问题,藏族同事们的汉语言起码也强于汉族老师的英语水平。遇到当地的老百姓,点头微笑,拱手作揖都能理会,人民币也认得,阿拉伯数字也没有问题。

    文建国曾经后悔,这两年的时间没有学习一丁点儿的藏语,与藏族同胞(本校藏族老师除外)只有意会,没有言传。两年西藏白来了,那种临时观念是多么地浅薄和可笑。

    9月18日下午,援藏老师和全校师生一起参加了县委县府举行的毛主席逝世追悼大会现场转播的收听,深切感受到藏族同胞对毛主席的无限敬仰无限崇拜的阶级感情。后来流行的一句“向毛保证”的口头禅,文建国就是在西藏第一次听说,并学会使用的。

    “向毛保证”就是“向神灵保证”。那我说的每一句话都绝对是真话。否则欺骗神灵是要遭受报应的。文建国没有考证过“向毛保证”的出处,但他相信应该是藏民族的首创,因为他们在说这一句话的时候,态度极其认真和虔诚。

    在后来不长的时间里,毛主席的“绝对权威”开始逐步淡化,以后“四个伟大”是谁呢?没有毛主席,会有毛主席第二吗?新的时代已经开始,可新的时代又是怎样的一个时代?文建国一片茫然。

    当天晚上文建国看到苟组长在写入党申请,苟组长说,化悲痛为力量,借此机会,我给组织打报告,也算完成多年的宿愿。他问,文建国你呢?你打不打?

    文建国知道,在进藏的路上,就有人提出了入党申请,像战争年代的火线入党。在这长途跋涉之中,在这生与死的考验面前,向党组织庄重地提出申请,他们的内心无疑充满着激情,充满着豪情和虔诚。

    文建国知道,这,只属于他人,暂时不属于自己。虽然他内心是多么地渴望,虽然他也是多么地激情荡漾。可是他没有任何考虑。

    在一个政党的最高领袖逝世的时候,向组织提出申请,要求加入那位领袖领导过的政党,这应该是一件极其庄重,给人以极其震撼的政治行为。

    文建国不是没有触动,他是深藏不露。好似干渴的时候遇到了一股清泉,但他理智地知道,这股清泉目前还没有轮到自己享用。于是他只能是舔舔嘴唇,甚至是背过身子,不让别人看到自己舔嘴唇的样子,他也不想看到别人享受清泉的样子。

    后来文建国读朦胧诗代表人物北岛的诗《回答》,“冰川纪过去了,为什么到处都是冰凌?”他感叹北岛的想象力丰富。但是,冰凌不仅仅是出现在冰川纪,这是他的疏忽?或者说,自己不懂诗,这正是北岛朦胧诗的魅力所在,其意象朦胧的艺术所在。

    文建国真诚地祝福苟组长,你是组长,如果你能先解决组织问题,我们也许可以跟着一道进步。我个人等等再说。他拿出“大前门”,敬了一支给苟组长,苟组长想推辞,建国已经为他点燃了火柴。

    文建国自己吸起了烟斗。他没有向组长汇报自己的活思想。没有必要与一个接触不久的同志交心,另外自己对进步的追求,还远远没有达到像藏族人对宗教的信仰那样虔诚,这是他的自我反省。

    两人说着话,刘老师杨老师进来,听他们说的是入党问题,有了十分兴趣。杨老师说:“有一个奇怪的现象,不知道你们注意了没有。除了两位队长,好像党员同志就没有了。”

    “这不奇怪,一是党员数量少,二是党员主要是起带队作用,六十个人有两名党员带队还不够吗?”刘老师说。

    “你算了吧,哼,这说明党的队伍还不够纯洁,在需要牺牲个人利益的时候拈轻怕重。”杨老师表示反对。

    那时候的援藏支教强调的是志愿,也没有升官进爵的待遇和许诺,所以在政治上也没有太高的要求,只要是教师就行。这与后来的干部援藏援疆是两个不同的概念。

    “你说的也不完全对,援藏对我们个人和家庭来说,不无裨益。人家党员同志见到利益就让。”苟组长在维护组织的权威。

    他的归纳,让大家啼笑皆非。大家也不明白他的话里有没有讽刺?但如果人家都争着报名的话,肯定是党员同志优先,他自己就没得机会了,这也是事实。
第二部 第六章 每逢佳节倍思亲(一)
    援藏生活单调,正好给自己有了读书和思考的时间。如果有谁看破红尘的话,其实在西藏教书是一个不错的选择。这里远离尘世,交通不便,加之那时通讯方式极少,与原先的朋友圈自然竖起了若干屏障。寂寞和烦闷却难以排遣。——文建国写作笔记摘录

    周二和周五是援藏老师收发信件的日子。四个藏友在邮局常常干等,往返邮局几个来回,都是稀松平常事。每个人都希望在第一时间里拿到家里的来信。

    文建国往来信件最频繁,原因自然是他与晓霞正处于热恋之中。用其他三人的话说,我们孩子都有了,无非是说说老人,谈谈孩子,而一提到老人和孩子却尽是些让人烦心的事,说多了吧,想吵架;要吵架又够不着,干脆不说。唉,家家都有一本难念的经,还有,就是远水解决不了近渴。建国,你没有结婚,你是不知道哦。

    文建国只有点点头,笑笑,表示理解,也表示自己确实不知道。别人见他点头,又说,你这是表示知道呢,还是不知道?

    其实二十大几的人了,哪有不知道的?只是他不想过多的介入他们那些俗不可耐的言谈之中。文建国那时也不是没有心思,但他不愿意,不习惯袒露自己的心思。

    晓霞的第一封来信就告诉建国,今年推荐工农兵大学生的工作已经开始,一切条件和方式不变,仅仅是入学时间推迟到明年春季——因为众所周知的原因。如果你不走的话,应该说,还是有希望的。当然,晓霞也安慰他,“推荐上大学也不是唯一出路,那句话怎么说来的啦——机会只垂青有准备的人。”

    建国苦笑,我哪里需要你的安慰和教导呢。是的,不能说文建国内心没有丝毫的波澜,只是说联想到“推荐”的可能性,而推荐不上的可能性也同样存在。机遇与挫败并存,希望与失望同在。

    王勃《滕王阁序》真是一篇好文章,“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成为千古经典名句,后人常常借用其句式,将一个事物并行不悖的两种现象,反其意而用之,演绎为一对矛盾的两个方面加以阐述,从不厚此薄彼,也无法判断孰能胜出,最后无论是何种结果,说的话都对。

    文建国退一步想,没有推荐,也就没有了挫败和失望带来的羞辱,那是心灵深处的一种酸楚,不提也罢。他在给晓霞的回信中,只有似是而非地一带而过,那意思是说,没有推荐也许更好。

    晓霞的意思是,凭我目前在公社的能量,不敢说是三个指头捏田螺,也是有了十之八九的把握。但她也没有说与建国。她知道,建国不喜欢这一套。她只是再次后悔让建国到西藏支教。后悔有什么用呢,难道在这种大是大非问题上文建国会听她的?果真如此,他就不是文建国了;果真如此,也不是她喜欢的文建国了。

    与父母的通信,建国坚持用毛笔,反正话也不多,一般两页,权当练字了。从父母的来信中,他知道了家里搭建了防震棚,整个江州城防震抗震搞得轰轰烈烈。

    建国写信关照父母,应该怎样,应该如何,只恨自己不在家云云。父母没有等到建国来信,就又有给建国的信发出了,等建国这边再收到来信,再写回信,一来二去,个把月就过去了。

    建国的父母也像其他居民一样,提心吊胆地生活了两个月。建国与父母有四五封信的往来,后来天气渐凉,地震的风声也越来越小,地震也一直没有动静,防震抗灾一事就慢慢烟消云散,逐步恢复了生活的常态。

    家里的信一般是母亲执笔,父亲偶尔会在信的最后,画龙点睛,点评一二,说上二三;有时父亲没有话说,母亲会温情地,暖暖地添上一句,爸爸向你问好!

    与晓霞的相互通信,两个人都有一个预热的过程,好像经人介绍刚刚认识一般,客客气气。晓霞那边有说不完的工作,建国这边有谈不完的感慨。慢慢的,慢慢的,过了中秋,到了春节,悄悄话逐步升温,双方各自得寸进尺,你亲我三分,我还你七分。终于有了一日不见,如隔三秋的感觉了。

    其他三人和文建国一样,都是第一次孤身一人在外过春节。“每逢佳节倍思亲”,大家都有了唐朝大诗人王维的感觉,非“独在异乡为异客”之人,无以发出如此感叹。王老先生,您真神了!一首七绝流传一千二百余年,经久不衰。文建国估计,读诗的,不读诗的,“每逢佳节倍思亲”,是每个人都能感受到的,尤其是独身一人在外的人。那么自己的大姐、二姐和大哥呢?

    年三十晚上,四人合伙聚餐,一人出两菜。建国出的“安豆头”最受同志们青睐。“安豆头”是母亲特地从江州寄来的,可能它的寄费大于“安豆头”本身的价格,可三十晚上在西藏能够吃到它,却不是其价格能够表达其价值的。

    “安豆头”是大年三十晚上吃大餐的必备蔬菜之一,穷人家,富人家,唯“安豆头”必不可少。无论贫穷或富有,家家户户首先祈求“平安”。

    文建国骄傲,自己的母亲在腊月初一日将其寄出,以确保大年三十前收到。母亲为三十晚上准备“安豆头”,是她的嗜好,只要是有子女不能回家过年三十,她一律寄上一份;回家过春节的,也每人准备一份,走的时候带走。有母亲的感觉真好。

    大家对“安豆头”赞不绝口。

    “安豆头”晶莹剔透,碧绿粉嫩,缕缕热气中散发出团圆平安和吉祥的祝福。吃进嘴里,有股青丝味,甚至还有一丝淡淡的苦涩,可那里面有家乡的味道,有母亲的味道。此刻吃的不是蔬菜,吃的是一种心境,是一种人们对美好生活的向往和追求,是母爱向天下人的昭示。一搪瓷盆的“安豆头”,第一个被吃了个精光,再吃其他蔬菜荤菜竟然索然无味。

    苟、刘、杨三位异口同声夸奖文建国有个好母亲。

    杨则开玩笑说,为什么这个“安豆头”不是你的付晓霞寄来的?他们已经知道了文建国的对象名叫付晓霞,还是公社干部。这一来就转移话题了,大家一致要求文建国交待,这个恋爱是怎么谈的,要不要我们教教你?

    过来人,穷乡僻壤,大年三十,远离家乡,远离亲人,恋爱话题,这几个关键词让同志们兴趣倍增,用他们私下里的村话说,那就是看到老母猪眼睛都发亮呢,嘴上说说,起码精神上是愉悦的。
第二部 第六章 每逢佳节倍思亲(二)
    刘老师催促文建国,你就说说吧,否则这个大年夜还真的有点难熬呢?可是文建国并不理睬他们,也不跟他们多话,只是自顾自地吃个不停,还很夸张地说,这个好吃,那个口味不错。

    半年相处下来,苟组长了解了文建国的个性,要想让他坦白恋爱的经过,没门!于是他只好先自我解嘲,拿自己开刀。过好大年夜,过好春节,过好整个寒假,也是身为组长的职责不是?

    他说,我真羡慕你们小青年(他把刘、杨也包括进去了),会恋爱,哪像我,没有恋爱就结婚,人没有见过两次,就上床。我们结婚就是冲着上床,冲着生儿子去的。不上床,不生儿子,结婚干什么!

    他的话太直白,逗得大家哈哈大笑。

    苟组长则继续说,我结婚以后也没有恋爱,就会不停生毛娃。已经三个公鸡头子了,老婆还要生。说是差个女娃,品种不全。明天老了,没有一件贴心的小棉袄。

    苟组长说这一番话的意思,是抱怨,还是得意,很难说得清。

    “知足了吧,你就。”刘老师接过话头,“我家老婆生了两个丫头片子,让她再生个男孩,可她体弱多病,这不,就不生了。我要像你有三个男孩,我做梦都笑醒了。管她恋爱不恋爱,管她人长得如何,会生孩子就行。灯一熄,往被子里一躬,漂亮不漂亮一个样。那机器的性能功能不都一样!”

    “对!会生孩子就行,人长得怎样只是另外一说。不是说吗,这上了床,只要机器能够正常转运就行。”杨老师抢着说了,大家听他如此一说,又是一阵哈哈大笑,真是说得心坎里热乎乎的。

    文建国也有所领悟,也跟着笑。

    杨老师继续说,“你们呐,真是人心不足蛇吞象。我只有一个女孩,生出来就是,唉,生出来就是先天性心脏病。我就想存点钱,在她五岁之前把病治好。毛主席说了,时代不同了,男女都一样。孩子健康比什么都好。”说完他又转向建国说:“文建国,你说对不对?”

    杨老师像击鼓传花,最后还是把花传给了文建国。

    文建国一未婚青年,他们谈孩子,自己没有发言权,见杨老师把花传过来了,只有接住。说:“各位老兄,大过年的,说点高兴的事。我是最开心的,这一下子多了三个侄子,三个侄女。幸亏不在面前,否则我要掏六个红包呢。我只有先敬酒了,赶明儿见到我侄子侄女,红包肯定是不会少的。”

    于是大家相约,回到江阳以后,我们四人是生死之交呢,一定要多走动走动。

    这一来空气里又充满了节日的氛围,喝酒,喝酒。杨老师唱起了《路边的野花不要采》,“送你送到小村外,有句话儿要交代,虽然已经是百花开,路边的野花,你不要采。”

    “不采白不采。”刘老师跟着曲调唱了一句。

    “记着我的情记着我的爱,记着有我天天在等待,我在等着你回来,千万不要把我来忘怀。”

    “来忘怀。”还是刘老师的声音。

    刘老师最后的唱和把原来的意思全弄反了。反了就反了,这时候要的就是这个效果。杨老师唱完了,他请每人表演一个节目。好歹大家都是老师出身,总可以表演一二。

    刘老师讲了一个带色的笑话,苟组长唱了一段越剧,文建国用洞箫吹奏了一首《送别》。大家嘻嘻哈哈吃酒吃菜,快快乐乐地度过了大年三十。

    假期里,校园里没有学生,没有工作,住校的藏族老师也回老家去了,校园里煞是冷清。转眼就是第二学期了。

    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开学过后不久的一个周五上午,四个援藏老师正好都没有课,约约伙伙到邮局。

    邮局的顿珠局长(二三人的邮局,每个人都被援藏老师称为局长)拉住了四个人,指着文建国问,你,为什么姓文,不姓朱?

    文建国还就一下子被问住了?杨老师却发现了端倪,这小子,汉语学得不错啊!他也不点破,让顿珠继续表演。顿珠见文老师没有回过味来,指一人,说一人,“他姓苟;他,刘;他杨;你——应该姓朱!”

    文建国这才有所领悟,这才是骂人不说粗话呢,他正要说话,苟组长已经抢先了:“你,汉语,雅布(藏语,好的意思),雅布!”苟组长竖起大拇指,笑咪咪地称赞顿珠。

    杨老师一把抱住了顿珠打闹起来,“你的,骂人!”。

    “苟老师,苟老师,快,有你的电报。”有人大声喊道。

    这一声叫唤非同小可。苟老师立马敛起笑容,双手接过电报。在那个年代,一般突然来了电报就没有好事。文建国看到的是一双颤抖的手。刘老师,杨老师也都紧盯着苟组长。

    苟组长接过电报立马就蒙了,电报透明纸下清清楚楚打印的五个铅字:“母病逝速回”。再打开电报,还是那五个字。

    那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呢?局外人无法解读。

    “速回”?怎么回?哪天可以回?哪天可以到家?

    苟老师,这还有你的信。又是一声叫唤。

    信是老婆来的,看看邮戳,十九天前发出的。妻子在请人代写的信上说,母亲突然病倒,住院治疗等等。母亲在信的最后附言,叫儿子在西藏安心工作,她很快会出院的。

    他老婆的信在路上走了十九天,大概的路径是,江阳县——省城机场——成都机场——西藏机场——山南地区邮局——琼结邮局。这还不是最慢的,如果遇到恶劣天气,个把月的时间也不是不可能的。

    苟组长一筹莫展,回去是不可能的。

    “寄点钱回去吧。”文建国掏出七十元,杨老师五十,刘老师也掏了五十。大家无法安慰苟组长,也无法帮他想出立即回家的好办法。大家都知道,回家奔丧是根本不可能的。

    那时没有便利的交通,没有飞机,没有火车,个人也没有支付交通费用的能力,即使想联系队长请假,一时半刻还不知道上哪儿去找队长。找到队长,队长也派不了飞机,有了飞机也买不起票。罢了,罢了。

    文建国当时有点想不通,遇到诸如此类的事情究竟当如何处理,没有预案,没有报告的渠道。这就是,叫天不应,叫地不灵啊!那就是完全依靠人的精神力量,相信人的精神力量是无穷大的。
第二部 第六章 每逢佳节倍思亲(三)
    古代“丁忧”,子不奔父母丧,是为大不孝,朋友与之绝交,组织给予惩处。我们应该怎么办?

    当天晚上文建国睡得不实在,屋顶上的铁皮被高原上的风刮得响个不停,他知道苟组长一夜未眠。有两次文建国起身陪着苟组长抽两支烟再睡,等他一觉醒来,发现苟组长还在抽烟。第二天,苟组长就病倒了,发高烧,不思茶饭。

    由于苟组长母亲的病逝,大家的情绪受到了影响。有一段时间,时时处处迁就着他,生怕惹起他的痛苦。后来有在其他县里的同志传来消息说,有人后院起火,老婆在家让别的男人给勾搭上了。队长经请示省厅领导同意,让他提前回家了。

    他们三人觉得好笑,又觉得无聊。两相对照,一时还真的难以判断子丑寅卯,谁也无法说出究竟应该让谁先返回内地。但在苟组长面前,他们一律闭口不言。

    苟组长同志在援藏结束时,被评为援藏支教先进个人,并光荣地加入了中国共产党。其优秀事迹之一,就是母亲病逝,他坚守岗位,化悲痛为力量,出色地完成了援藏支教任务。

    第二年暑假,达瓦前来串门,告诉文建国说,可能要恢复高考了,像我这样的工农兵大学生以后可就不值钱了。她说得很动感情,感觉吃了大亏似的。

    文建国说她得了便宜还卖乖。她一脸懵懂地问:“此话怎讲?”

    文建国本来只是随口一说,没有想到她顶针,他只好尽量回避这一句俗语含有贬义的解释,再补充说自己当初就是不能被推荐上大学,而跑来援藏支教的。你能够到内地读大学,真是前世修来的福分哦。

    这一说,让达瓦很开心,同时开始打探建国“不能被推荐上大学”的“隐私”,像一个低年级的小学生缠着老师讲故事,非要文建国讲讲自己的故事,并且“向毛保证!”“我听了,不会到处乱讲的。”

    达瓦怎么就意识到我会担心她乱讲的呢?莫非是心有灵犀一点通?文建国又笑自己,自作多情。看来还是言多必失,自己何必提到自己呢?他看看周围的情况(没有忘记组织纪律),自己这是在宿舍门口,还有苟组长进进出出,对方又是县太爷的千金,说说也无妨。当然,不可否认的是,她的确是位令人心仪的好姑娘,赏心悦目是肯定的。

    达瓦在与文建国的交谈中,背诵了“这是革命的春天,这是人民的春天,这是科学的春天!让我们张开双臂,热烈地拥抱这个春天吧!”同时她还不断地冒出“仓央嘉措”的诗歌。

    对于前者,文建国知道那是播音员代郭沫若在全国科学大会闭幕式上宣读的《科学的春天》的讲话稿结束语,在当时带给人们的感觉,似乎就是寒冬正在过去,春天已经来临。

    文建国不得不佩服郭老的文采和激情,如果之前还没有意识到“春天”来临的话,现在是权威人士已经明确告知了。你,感觉到了没有?文建国仿佛闻到了春天的味道,他有点儿“蠢蠢欲动”了,他想“张开双臂”,但他还没有找到拥抱的“对象”,或者说冬天的老棉袄还穿着,双臂不容易张开。

    那时候,文建国对郭沫若并不反感,感到他是一个人才,什么时候,什么事情,他都能写诗作文,且才华横溢,确实能够鼓舞人心。像号角,像战鼓。

    对于达瓦提到的仓央嘉措的诗歌,文建国则是自叹孤陋寡闻,一无所知。

    几年以后,当他准备第二次援藏时,他才有意识地寻找“仓央嘉措”(在这之前,他通过达瓦在信中的介绍略知一二),才发现在西藏竟然还有这么一位才华出众的“世间最美的情郎”,而且他竟然还是“六世达赖”。正如仓央嘉措自己所云:“住进布达拉宫,我是雪域最大的王。流浪在拉萨街头,我是世间最美的情郎。”“布达拉宫的王”和“拉萨街头的郎”,是不是正是有如此巨大的反差,造就出我们今天的仓央嘉措。

    这年国庆节,文建国看到报纸上刊登的教育部九月份在北京召开全国高等学校招生工作会议的消息,停止了11年的全国高等院校招生考试即将恢复,以统一考试、择优录取的方式选拔人才上大学。

    文建国又一次热血沸腾。算算时间,援藏是明年7月份结束,不知道明年高考的时间是几月?他能够理解到中央的决策,这一次的“恢复”,决不可能是简单的复制,其历史意义在于“春天”的到来。

    付晓霞是在听到广播,再查看报纸后,第一时间向建国写信报告恢复高考消息的。但写信的时候,她总是感觉哪儿不对,在什么地方被别住了,可一时又说不清楚。

    等到第二天,再回味昨天写信的感觉,她突然清醒过来了,让建国参加高考,建国不就是断了线的风筝?当然,她很理智,这根本不是我同意不同意的事情。风筝是否断线不在于执线人的意愿,而是风筝、线及风力等综合因素所致。

    文建国去年援藏之前,已经被提拔为学校教育组组长(教导主任)。像后来的干部援藏,只要是援藏就先提拔一级再说。其实当时文建国的被提拔,是校革会征求了公社党委的意见,为了挽留他,不支持他援藏支教,希望他坚守岗位,以后挑更重要的担子。后来却有人议论,他文建国想当官,不提拔,就走了;等他决定走了,再提拔,他又不好意思留下来了。为这种无厘头的民间传闻,付晓霞同志好一阵子不愉快。好在文建国本人没有听说,付晓霞也没有告诉他。

    晓霞其实还有一个重要的好消息,暂时不想告诉建国,她愿意等事情办成功了,给建国一个特大惊喜,也可以说作为自己准备的嫁妆。

    作为“嫁妆”是她一厢情愿的想法,与自己的身份不相吻合,万万说不得。既不能对别人说,更不能给建国说,但她正朝这个方向努力,估计成功率是很大的。

    文建国最近一次收到家里的来信,是由父亲亲自执笔的,毫无疑问,谈的是高考。

    父亲要建国把参加高考放在了今后一年,最多是两年之内的头等大事来抓。他言简意赅,点到为止。最后是“妈妈代问好!”
第二部 第七章 文建国援藏归来(一)
    光阴似箭,日月如梭——比喻时间流逝得非常快。援藏老师一般没有人发出如此感慨,长期援藏的教师(西藏师资班毕业)整个精神状态就是度日如年。我则是特例。因为我的日子很充实,特别是得知国家恢复高考制度以后,感到日子过得飞快,一年时间很快就没了。——文建国写作笔记摘录

    付晓霞给文建国准备的特大惊喜是帮他解决“民转公”。那一年全公社有五个指标,付晓霞自然优先占用一个,成为国家正式干部,同时提拔为公社党委专职副书记,兼江阳县团县委副书记。至于文建国的指标,她对公社党委苏书记说,举贤不避亲。文建国算一个。但希望书记不要把我和他的关系捅出去,也不要先告诉文建国本人。

    指标给文建国的理由很简单,就是当初面对援藏支教的任务,全公社的民办教师只有他一个文建国报名,没有任何可比性。不给文建国,给谁?苏书记认为她言之有理,非文建国莫属。另外三人就由书记一人提名了。

    可是建国的指标最后没有兑现。红头文件已经到手了,县里又收回。因为还是有人提出了质疑,“瓜田李下”,你付晓霞不承认是不行的,除非你公开否认与文建国的恋爱关系。

    付晓霞好事多磨。要她否认与文建国的恋爱关系,那是不可能的。

    这一切文建国均蒙在鼓里。他除了完成每天的工作任务外,就是带上一杯茶,两袋烟到林卡看书,只有在林卡里,他可以看到未来的前途,可以实现他的理想。

    晓霞已经给他寄来不少复习资料,他捧着那些既熟悉又生疏的材料,五味杂陈。十一年了,人生有多少个十一年?文建国想想可笑,人家朱武和邺花的孩子都上学读书了,自己却还在为所谓的前途瞎忙呼。你忙的什么呢?

    读书于文建国并不生疏,书,是空气,是阳光,是食物,是水。读书是一种习惯,可那是生活的乐趣,是一种恬静的生活习惯使然,没有功利,没有胁迫。可今天的读书则充满着一种无奈,无奈地读着应该是十年前读的书。为了某种理想,或者说,为了某种利己的欲望。

    一开始,文建国感到那些复习资料索然无味,读,不是;不读,更不是。诚惶诚恐。他强迫自己,必须参加高考,必须考上大学。可是当时间跨入1978年的时候,他知道今年的高考又泡汤了。

    两年援藏支教生活结束,大家集中到地区行署招待所候机。

    哪一天有飞机?不知道。那时还没有民航,由驻藏部队临时调配军用运输机。坐飞机,所有的援藏老师都是黄花姑娘坐花轿,而且是军机,回家以后还是有吹牛资本的。同志们兴致勃勃,等着坐飞机吧。

    多数同志两年不曾见面,正好相互交流,还有好饭好菜伺候着,于是就干等呗。可又有谁知道,这一等就是五天。

    同志们归心似箭,援藏已经两年,两年的滋味有谁知道?等到第三天的时候,同志们心里就不安分了。

    现在顺利完成援藏任务,还要等到哪一天?快了,快了。究竟哪一天?不知道。总得给个时间吧?

    两位队长很为难,难道他们自己不想回家?第五天,仍然没有准信。这时候有人起哄,走——我们到地区行署上访!问问到底哪一天让我们回家?说走就走,两位队长想拦,也拦不住,只是严肃地关照:“千万,千万,不要闹事!”“两年已经下来了,同志们啊,千万千万不能功亏一篑。”“大家听到了没有?”

    援藏老师没有吭气,当然他们也没有闹事,他们只是请地区行署给个说法,哪一天有飞机而已。五十余名援藏老师排着整齐的队伍到行署讨说法,安静地坐在会议室恭候佳音。

    地区行署主要领导高度重视,明确表示,今天先回招待所,明天肯定有说法。第二天说法就来了,明天的飞机飞成都,成都的火车到西安,西安的火车到苏南,一切安排就绪。预祝援藏教师旅途愉快,身体健康!

    本来是兴高采烈地踏上回家的旅途,没有料到在集中候机的时候耽搁了七天,真的是无比扫兴。对“嗟来之食”已然乏味,但不吃是不可能的。

    文建国后来经常想到这一令人不快的经历(自己已经是第二次上访了),问题究竟出在哪儿?是真的飞机安排不过来呢,抑或是具体经办人耍官僚?为什么我们一上访,第二天就有了明确答复?早一点明确,不是不需要上访了吗?早一点安排返程,还可以省下几天的食宿。谁闲得无聊,在归心似箭的辰光,无所事事地在招待所白白等了五天。

    文建国以后进入教育局机关,遇到上访人员,他总是习惯性地想到自己的上访经历,告诫自己一定要换位思考,如果对方是我,我会怎么办?一定要等到事情闹得不可开交了,才解决吗?

    虽然是第一次坐飞机,上了天以后,文建国没有更多的闲情逸致去欣赏大自然,他开始认真地回顾这两年的援藏支教的生活。离开了,有一种眷恋,可真正要长期留下来,那又是不可能的。

    整整两年,如果不是因病住院,就没有离开琼结县中学一步(形势与条件限制)。教学任务不重,没有什么值得回味的。如果不是自己喜欢看书,如果没有第二年的复习迎考,真正是闲得蛋疼。如何打发闲暇时光是个问题。

    文建国所在的琼结县海拔只有3700米,低于西藏的平均海拔,也没有大风大雪,气候条件相对较好。而同一地区的浪卡子县、错那县、错美县海拔均在4500米上下。琼结没有高寒缺氧之痛,亦无冰天雪地之虞,这也让文建国没有真正体验到高寒地区生活的艰险,日常生活自然也就平和了许多。

    除了四个一道支教的老乡外,学校唯一的汉族同胞是湖南人,生物专业毕业的大学生颜老师。他当初读的是援藏班,上大学的时候就签订好协议,毕业以后到西藏工作八年。他口口声声说,你们是“短期”,我是“长期”,甚至是“无期”(这里的“短期”“长期”“无期”是另有注解的)。因为八年以后回到内地是否有单位愿意接收,还要打个问号,能否按期返回,又是一个问号。
第二部 第七章 文建国援藏归来(二)
    第一年冬天,颜老师牵回来一头老毛驴,说是花了五块钱从藏族老乡手上买的,藏族人不吃驴肉。他带着杨老师和文建国在琼结河边宰杀了毛驴。

    汉族人有俗语说,天上的龙肉,地上的驴肉。可见这驴肉味道鲜美是一定的。文建国也长了见识,毕竟驴子的身架骨比山羊高大得多,平时看过杀猪杀狗杀羊的。杀毛驴,还“助纣为虐”,文建国还真有点于心不忍了。

    他佩服颜老师的“心狠手辣”,想到颜老师是学生物学的,可能与“庖丁解牛”有关。只见他三下五去二,就把毛驴摆平了,分解了。他和杨老师只需打个下手,帮助搬搬弄弄,清理清理就分得一堆驴肉。

    这要是在内地,文建国情愿不吃,也肯定不要这捡来的便宜,更不会主动参与这场残忍的屠杀。可那时他做得却自然而然,那驴肉又是多么的喷香和可口。文建国他们返回内地的时候,颜老师已经回湖南休假,这一别也许就不会再见面了。

    星期天,县府食堂和学校食堂只开两顿饭,藏族学生会主动在援藏老师的宿舍门口架起三块石头,捡些树枝烤上几个土豆送给援藏老师。土豆是孩子们从自己家里带来的,文建国们吃得开心,而对藏族同事家里的糌粑和酥油茶却始终没有习惯。

    同样是在星期天,如果有几天没有吃到新鲜大白菜了,文建国就到县府蔬菜大棚走一趟,和藏族老乡要颗大白菜。当然,“大前门”是不能忘记带上的。

    文建国宿舍门口挂着学校分配的两条羊腿,已经风干,落满了灰尘,偶尔还有虫子的蠕动,藏族同事来了,会用随身携带的藏刀割下一块尝尝味道。

    文建国常去的林卡,人迹罕至,没有想象中的浪漫,有的只是宁静和寂寞。这正是文建国需要的环境和氛围。

    他每次进入林卡,首先先将“三十功名尘与土,八千里路云和月。莫等闲,白了少年头,空悲切。”连吼三遍,以壮声威,给自己打气。偶尔他也会引吭高歌,可唱到最后,似乎触景生情,只留下望文生义,断章取义的“空悲切”三个字在林卡里徘徊,又慢慢消失。尤其是在生病住院回到琼结以后,那感觉尤甚。

    那是第二年的春天,文建国因患急性病毒肝炎被送进地区人民医院,检查,住院,打针,挂水,吃药,两周后出院。没有人探望,没有人讲话,没有额外的营养补充。与父母通信,与晓霞通信,还封锁消息,不敢透露丝毫信息,还如常报告。最后一句,一般还是“一切都好。勿念!”。那是一种什么样的孤独和苍凉?在江南没有住过医院,却跑到西藏来住院了?文建国想到这里,脊背上还是一阵凉嗖嗖的感觉。

    达瓦的出现,给文建国平淡无味的生活却带来了一次次生气。他们返回内地前一天,达瓦前来道别。她已经从成都师大毕业在家等待分配。一进校门,就直接进入文建国的宿舍,好的是宿舍门反正是开着的,苟组长也在。

    她说,文老师,我提一个要求,你同不同意?

    文建国知道她可能要放出什么幺蛾子了,这马上就要分别了,也不会有什么过分的事情吧(文建国想多了)?他望望苟组长,心想反正有你组长在呢。

    他说,达瓦同志,你的要求合理,我不会不同意的。

    “我不知道我的要求是否合理?”达瓦的眼睛里闪烁着狡黠。

    文建国说:“你先说说看吧。”

    “好,我说了。”达瓦喧宾夺主,将挂在床边上的洞箫拿了下来,递给了文老师。“请你吹一首歌给我听。听藏族老师说,你的洞箫吹得很感人的。”

    文建国虽然有点意外,但也很高兴(全是冲着你达瓦的面子呢)。那好,吹什么?《达瓦卓玛》?

    好!你吹我唱。这下子文建国想推辞也不行了,这不自投罗网么,什么不好吹,偏偏要吹个《达瓦卓玛》?

    曲调响起,达瓦唱了起来。文建国想到“小红低唱我吹箫”那句小诗,有点小兴奋,有点小激动,也有点小紧张。

    歌声一停下,达瓦就说:“再来一首!”

    “那是自然。”文建国似乎早有准备。

    文建国调整了一下坐姿,又吹开了。

    文建国这次吹的是李叔同的《送别》,这首充满异国情调的旋律刚刚起声,达瓦就仿佛进入了无我的境界,随着曲调的感伤色彩和苦闷失望情绪,魂牵梦绕一般。

    刚才第一首,文建国完全是为了迎合达瓦的,曲调欢快而又平缓,用洞箫演奏效果不好。

    文建国也进入了无我状态,他将他对西藏的感情,对达瓦的感情,通过一支洞箫淋漓尽致地表达出来了。

    文建国吹奏完毕,达瓦还沉浸在让人沉湎惦恋的惜别的旋律之中,旁边有苟组长不紧不慢的掌声,才让她如梦初醒。

    “不好意思。”达瓦感觉自己有点失态了,说,“这是我听到过的最最拿魂的一首曲调,“此曲只应天上有,人间能得几回闻。”文老师,你把歌词抄给我吧。”

    文建国手书《送别——李叔同》,毛笔行楷。

    达瓦又是一声赞叹,这是我见到过最好的毛笔字,括孤,书法家的除外。她又恢复了她天真活泼可爱的一面。

    文建国说她俏皮!达瓦眨眨眼睛,笑得灿烂。

    “你再吹一遍,我跟着唱。”达瓦得寸进尺了。

    于是文建国吹,达瓦哼,她不是唱。

    “文老师,你再来两遍,我就会唱了。”

    于是文建国只好再来两遍,她真的就唱出来了。

    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  晚风拂柳笛声残,夕阳山外山。

    天之涯,地之角,知交半零落;  一杯浊酒尽余欢,今宵别梦寒。

    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  问君此去几时还,来时莫徘徊。

    天之涯,地之角,知交半零落;  人生难得是欢聚,唯有别离多。

    歌词清新淡雅,情真意切,曲调婉转流利,幽扬入妙。

    达瓦第一遍唱得还有一些别扭,第二遍就唱出了对往事的怀念,抒发出与爱人分别时的缠绵,硬生生地营造出一种凄凉、悲伤的气氛。她的眼圈里甚至呈现出模模糊糊的雾状。

    苟组长意味深长地望望这一对(他认为是一对了),心想,还好,马上就分别了,如果时间再延长个半年,呵呵,说不定就有戏了。他当然不愿意自己的组员有戏。幸亏这达瓦是在外地读书,如果是同事,整日里在一起共事,哼!苟组长没有了下文。那下文是无须交待的了。
第二部 第七章 文建国援藏归来(三)
    达瓦与文建国临分手时,从挎包里取出一个小包装,说,我亲手编织的羊毛背心,算是一种纪念。然后不由分说地塞进文建国的被子里。刚刚出去的苟组长正好返回,建国不好再罗嗦什么。达瓦对文建国盈盈一笑,又朝苟组长打了一个招呼,转身就走。

    文建国跟着走出宿舍,达瓦回头又是一个微笑,一双多情的眼眸,呈现出的是无故、无奈和无邪。

    “多情最是依稀见,任是一瞥也动人。”文建国居然打了一个寒颤。

    文建国凝视着窗外,默默地哼唱着《送别》,蓝天白云,或碧空万里,或白云如织,或海市蜃楼,但每一处都闪烁着达瓦的身影,身影有点模糊,可那“达瓦的眼睛”则在向他召唤,让他想立马拥抱上达瓦,虽然他也想到这样似乎有点不妥——按照援藏纪律和汉族人的礼节——可是对方显然已经变成了晓霞,是晓霞,是两年没有见面的晓霞。他毫不犹豫地向前迈出了一步,他醒了。原来是飞机开始颠簸,准备着落了。

    文建国援藏支教结束,从成都转西安,火车先回江州。付晓霞在江阳车站等到了另外三人,虽然内心有所责备,但也不宜说出口,人家当然是先回家看望父母啦。

    文建国内心也纠结过,但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他也希望和晓霞早点见面呢。这正式恋爱以来,两人光是在书信里谈情说爱,情感与日俱增,七百多个日夜下来了,这不还有点隔靴搔痒的感觉?

    昨天晚上吃饭的时候,建国跟父母打了招呼,说是明天先到单位报个到,然后再回来休假,陪你们的时间多着呢。他内心想的是,必须服从爱情的召唤了。

    昨天夜里他睡得很实在,整整十个小时。他不知道母亲夜里来看过他三趟。儿子回来了,她那颗悬浮了两年的心脏终于平静了下来。

    文建国自从到公社中学教书,就住学校单身宿舍里了,上下班方便。晓霞反正经常在公社上班,见面也方便。

    今天,他前脚跨进自己的宿舍,晓霞居然后脚就跟进来了,而且悄无声息。他不知道晓霞是怎么码得这么清楚的,但惊喜已经占据了他的整个大脑。

    其实这两天付晓霞的整个心思都在他的身上。

    昨天江阳县教育局接回来三个人,她当时就很失落。想清楚了,也原谅了建国。今天午饭后,她码准了江州路过团结公社车站长途汽车的时间,早早地候在车站旁边的拐角处,尽量装着没事的样子。她已经决定连续等三天,如果三天等他不到的话,哼哼,……

    见到建国第一天就回来了,她很满意。哼哼后面就没有啦。

    她尾随着建国,她要给他一个惊喜,而这个惊喜一定是两人单独的场合。

    晓霞随手关门,建国已经从背后将她拥入怀里。两个大男大女,几十封信里也早就把拥抱接吻演绎过N次了。晓霞转过身来,卿卿我我,热乎得好一阵子,才脱开身子。两人相互仔细地打量着,打量着,打量着,又不免缠绵起来。

    晓霞首先报告好消息,我很快就要称你文主任为文副校长了,新学期开学前宣布。哦,这是一条重大新闻。

    建国说,这样不好吧,我这个教导主任没有做了几天,就提拔副校长,有悖常理吧。

    怎么你在西藏不算你的任教时间吗?算。那任职时间不一并计算了?

    你呢,你自己呢?建国想到晓霞这两年也应该有进步了。

    我嘛,嘿嘿!我已经是正式的行政编制人员,从今以后,文建国同志,你要称呼我为——付副书记。请注意,此“付”非彼“副”,彼“副”非此“付”。晓霞玩着毫无意义的绕口令,她这是兴奋得就是想说话。

    文建国刚刚想拿晓霞开玩笑,“付”“副”得正,省掉两个付(副)字,简称书记多方便。

    有人在院子里喊:“请问文老师,付书记在吗?”那是传达室吴老头的声音。

    付晓霞理理头发立马回答:“在,我在呢!”

    “哦,公社苏书记找你。”

    “好的,我来了!”晓霞大声答应着,又告诉建国,就是原来的独臂苏组长。

    建国陪着晓霞一道出了宿舍,苏书记已经快到门口了。

    “苏书记,你好!”文建国赶紧迎上前去,先开口请教。

    “怎么,文老师援藏刚刚回来,就被付晓霞同志缠上做思想政治工作啦?”他见晓霞脸红了,还举了举拳头向他示威,越发开心了,“这么大热的天,也不知道打开门窗通通风透透气?”

    “苏书记,您老人家有什么指示,我洗耳恭听呢。”晓霞知道不能再让苏书记继续说了,赶紧言归正传吧。

    平时苏书记把晓霞看着晚辈,晓霞也挺尊重老革命的,但在私下里,就老的不老,少的不少了。

    “我听说最近一个星期,我们的付书记每天来开门开窗通风,怎么今天的门窗还没有开呢?我今天是专程来看望援藏支教的文建国老师的,没有想到的是,竟然有人捷足先登了。援藏两年,不容易。我们这里呢,有同志整天在嘴上念叨着,还为你的‘民转公’烦心,还逼得我说,非你文建国莫属。虽然事情没有成功,可人家是掏心掏肺地为你忙的。”

    “苏书记,您违反了我们之间的约定,以后不睬您了。”晓霞似嗔似喜道。

    “好啊,文老师你听到的,她说她不睬我了。我倒要看看,有哪个副书记不睬正书记的。你还没有‘副’‘付’得正呢,想造反了不是?”

    “苏书记,您进来喝口水吧?”文建国打着马虎眼。

    “好啊,文老师有水吗?”苏书记显然知道他没有水,故意问。

    文建国尴尬地搓搓手,那我请苏书记吃晚饭?文建国心想,马上要提拔副校长了,刚刚援藏回来,请领导吃个饭总是应该的。

    “算了吧,我看还是我请你吧,我代表公社党委为援藏支教归来的文建国同志接风。晓霞同志,你看行不行?”

    “苏书记说行,在团结公社有人敢说不行吗?”晓霞笑呵呵地说。

    “你看,你看,文老师,江阳县,现刮现。她付书记立马就报复我了。好的,文老师,今晚我就单独请你一个人,我有话要跟你说。别的谁也不请了。晚上六点半,机关食堂,不见不散。”
第二部 第八章 文建国而立成婚(一)
    《论语》:君子立长志,小人常立志。我大概算是“小人”,因为我“常立志”。习惯上,可能是从二十岁那年开始的吧,每年生日当天或前一天,只要人在江州,我都要在“江河汇”走一走,美其名曰,散步。其实是又一次对自己的人生进行反省和考问,再一次憧憬规划美好的未来,以激励自己不断地向上长一点。——文建国写作笔记摘录

    晚上,苏书记在公社食堂小餐厅请客,晓霞自然是不请自到。苏书记与她又是一番玩笑,反正她早已以文建国保护人自居,大言不惭地说:“我来喝酒的目的,就是怕文建国同志被苏书记欺侮了。”

    苏书记说:“看看,还没有进一个家门呢,就这么护着文老师,明天结了婚,不知是老婆,还是老妈呢?”

    付晓霞被羞得满脸通红,建国只是在一旁傻笑。

    “关于文老师的情况,我就不多说了,反正有人会给你打小报告的。”苏书记继续他的调侃。

    付晓霞埋头吃菜,偷偷地笑。是的,建国已经知道了“民转公”没有成功的原因。她并不担心今后“民转公”肯定是有机会的。

    “但是,我还有一个不成熟的想法,”苏书记和文建国一边碰杯,一边凑近了建国,放低了声音说,“还没有提交党委讨论。”他有意停顿下来,装着故意不让付书记听到的样子,晓霞还就真的停止了咀嚼,竖起了耳朵。

    “文老师,早几年你来上访,我接待的。”苏书记却转移了话题“我呢,当时说的既是官话,也是实话。”

    文建国见领导提到往事,已经不好意思了,点点头。他想说……

    可苏书记没有让他说,又敬一杯,才说:“小文啊,社会是复杂的,说心里话,我这个老革命对一些事情也看不懂,只有跟着红头文件走。跟着红头文件走,错了,是大家都错了,从中央到基层都错,罪不责众。你如果顶着干,不错,反潮流的英雄,可反潮流的代价实在是太大了。

    解放以来,你们可以看到的,有多少红头文件是反反复复的。比如,单单说“文革”,一开始被打倒的不谈。就说“文革”以来,红得发紫,紫得发黑的又有多少?

    建国,你是读书人,懂得比我多。我们这些个没有文化的,你说,不听上面的听谁的?”

    晓霞知道苏书记已经喝得差不多了,他把文老师改称小文,改称为建国,又说这些牢骚话,说明他与我们不见外,但绝对不能让苏书记喝倒了,建国当然也不能倒。她竖起耳朵,还在等着苏书记关于文建国的“一个不成熟的想法”呢。

    苏书记没有喝多,他是打心眼里喜欢这一对年轻人,自然而然地就将称呼修改了,也借此机会说说心里话。

    他拉了一把建国,近似于咬耳朵了:“到公社做秘书怎么样?”

    他这种说话的形式是故意逗逗晓霞的,但想法是真的。他从第一次接待文建国上访,就认为他是一个好青年,不卑不亢。既勇于追求,又注意细节;既敢于上访,又彬彬有礼。

    “先做公社的行政秘书,等入党之后做党委秘书怎么样?”苏书记终于把话讲完了。

    文建国听了一愣,他望望付晓霞。

    晓霞正一脸疑惑,她没有听清苏书记的话,也没有想到苏书记还真有事瞒着她呢,不过肯定不是坏事。

    苏书记说,你望她干嘛,我问你呢。

    文建国憨厚地笑笑,并不作答。

    这一夜文建国彻底失眠了。做梦一般的变化,又是副校长,又是做秘书?他没有就做秘书的事给予苏书记明确答复,苏书记叫他不要急于回答,考虑考虑。

    文建国主要是考虑自己不是党员,而且暂时还没有想到主动要求入党;其次,他担心自己的个性在官场上混是否适应。要是谈职业理想的话,文建国认为自己最适合的还是做教师,最好是大学教师,做学问,两耳不闻窗外事。但自己没有文凭,没有学问。退而求其次,中学老师也不错。

    晓霞问他,做苏书记的秘书,你能适应吗?其实她最担心的是两个人在一个机关工作不方便。再说了,非党同志做领导秘书也不适合,党内的事能不能让他参与?这个苏书记怕不是真的喝多了信口开河吧?但她又想苏书记不是那样的领导,那就是想让建国突击入党?她没有想到苏书记确实是已经有了两步走的安排。

    三十岁生日的前一天,文建国又习惯性地在江河汇散步。

    江河汇是长江与运河的交汇处,一面是川流不息的扬子江夹江,一面是波澜不惊的大运河,而这里正是其拐点。

    早几年到江河汇,他总是充满着激情,对身后的大运河不屑一顾。始建于春秋战国时期的京杭大运河,虽然历史悠久,可它毕竟是人工所为,缺乏那种自由奔放,放荡不羁,汹涌澎湃,一泻千里的气势。如果说长江是一个伟男子的话,运河只是,只能是一个羸弱的小女子。

    文建国意识到自己正站在人生的拐点处,是流进风平浪静的运河,还是融入长江,汇入大海?“长风破浪会有时,直挂云帆济沧海。”乘风破浪,到达理想的彼岸。那是他追求的理想生活。但他更担心自己的先天不足,已经“而立”之年,饭碗还不知道在哪?乘什么风?破什么浪?

    西藏归来已经上班一个月了,本来可以再多休假一个月的,想想已经任命了副校长,那就主动上班吧。这一次文建国国庆节回到江州,是要向父母公开与付晓霞的恋情,并确定婚期。晓霞明天到江州来拜见未来的公婆,虽说父母一般不干涉他的大政方针,但毕竟婚姻是人生的大事,万一父母不喜欢晓霞,总是一个遗憾。

    本学期开学前,他婉转地向苏书记表达了还是愿意留在学校工作的意思。

    苏书记说,我不勉强,尊重你的选择。他从内心感到,文老师这个人的基本素质是,不市侩,像个读书人。读书人就要像读书人的样子。这个世道读书人并不多。如果读了书,而不像读书人,这个社会就更危险了。这与三十多年后出现的雷人段子,“流氓不可怕,就怕流氓有文化”的内涵,其实有着异曲同工之妙。不幸的事,苏书记的担忧早已一语成谶,有文化的流氓较之社会底层的痞子式的流氓越来越多,且危害更大。
第二部 第八章 文建国而立成婚(二)
    新学期开学,文建国就任团结中学副校长,有人不服气,不就是援藏两年,不就是和付书记谈对象么?

    文建国多少也意识到同事们复杂的目光,他感觉到时时处处都有付晓霞的光环罩着,好像生活在她的阴影之中,那阴影以外的阳光不属于自己,只属于晓霞。

    付晓霞的态度很洒脱,走自己的路,让别人说去吧!

    真的就在团结公社生活、发展和立根了?文建国的内心却多有不甘。其实他的母亲比他更不甘心。江阳再好,也只是一个县城,未来的媳妇再好,也只是农村干部。

    “三十而立”,我立了没有,立在何处?

    “三十功名尘与土,八千里路云和月。”文建国第一次读岳武穆的《满江红》,是在10岁的时候。那时他看到梁启超《少年中国说》在文章最后“作者附识”上的引用,并云“作者自六岁时即口授记忆”,可见自己已经迟了四年,他随即向父亲讨要了《满江红·写怀》。

    岳飞没有学成,没有金戈铁马,没有血战沙场。梦里倒是有过一次,梦醒时分,自己就是一个逍遥派。“哀时客”也没有学成,没有读书,没有系统读书。现在回想起来未免脸红,荒唐!不知天高地厚,敢拿自己与堂堂“哀时客”作比较?难不成,自己还能写出“《少年中国说(后)》”来?

    就是远赴西藏,高反之苦,旅途之苦,但两年之中,大段时间也只是安安稳稳地在教室里上课,好像也是虚掷了两年的光阴。

    二十年来,他不仅是喜欢吟诵《满江红》,而且在最近十年,他尤其喜欢在确认“渺无人烟”的时候,引吭高歌“……莫等闲,白了少年头,空悲切。”“……?待从头、收拾旧山河,朝天阙。”

    他曾反思过自己的这种封闭意识,为什么只有在无人的情况下才能倚声而歌,掷地有声,壮士扼腕式地表达出满腔热血,英勇悲壮,气盖山河,精忠报国的凌云壮志?最终的结论是,无他,个性使然。

    今天他又自然而然地悲歌当泣了一回,他知道下次再到这江河汇来的时候,已经为人夫,甚至为人父了。今天就是对单身汉的告别!颇为悲壮。可是自己怎么总是感觉到,只落得个英雄气短的份儿?

    晓霞到建国家,一切顺当。父亲对晓霞说,向你父母亲问好,谢谢他们这些年来对建国的照顾。让我们准备一下,下个星期让你蒋阿姨到你家正式提亲——他把自己撇到一边,大男子主义十足——虽说你们年轻人不讲究这一套,但规矩还是有的。

    母亲问:“建国,你看如何?”建国自然一口答应,晓霞自然喜上眉梢。

    建国陪同晓霞回团结公社,一路上恩恩爱爱。

    建国、晓霞一出门,文巽善和蒋淑娴就同时说开了晓霞。蒋淑娴把晓霞夸得一朵花,原来她说的农村干部的意思,已经忘了。文巽善表示同意,但他还是和妻子说了一条保留意见,那就是晓霞比较强势,本乡本土的,时间长了,不知建国是否适应?

    蒋淑娴则认为人好就行,晓霞长得端正,大小还是个副书记,如果她强势,只要建国让她三分,跟着享福吧。唯一不足的是,建国什么时候才可以回江州了?是不是更难了?

    “你不懂!”文巽善呛她说,“这男人不能受女人压迫,中国传统社会男尊女卑,一旦颠倒了,地动山摇。等建国生活稳定以后,他需要的是小鸟依人式的妻子。”

    “和你一个德性,知子莫如父。”蒋淑娴高兴之余有了一丝丝的忧虑,她同意丈夫的观念。

    文建国和付晓霞的婚礼就在团结公社食堂举行。

    苏书记作为证婚人讲话,他称赞文建国老师和付晓霞同志举办了一个革命化的婚礼,没有大吃大喝,没有为婚礼请假,晓霞没有伸手要彩礼。

    晓霞知道自己的身份,更理解建国的个性,两人把宴请的人数压缩到不能再少的范围。建国这边除了父母,就是原来同一宿舍的三个知青和学校中层以上干部,晓霞那边除了公社干部,就是不得不请的三姨娘六舅母们。

    苏书记的证婚辞说到最后,突然严肃起来。他说,对年轻人的喜事,我是要提出告诫的——一场十分喜庆的婚宴,苏书记突然有什么事情非说不可了,要作重要讲话了?

    晓霞和建国也一时愣在那里,不知道苏书记要作何指示。难道说今天的场合,也是你作“重要讲话”的时间?

    苏书记见全场肃静,窃喜。他依然严肃地说:“晚恋、晚婚,是不错的,但今天我得向文建国老师和付晓霞同志严肃,认真,真诚地指出:你们已经晚恋、晚婚,——晚育,是绝对——不应该的!”

    苏书记右臂上的空袖子,正在有节奏地摆动着。

    全场哄堂大笑,原来是苏书记玩的噱头。

    “大家伙,我说得对不对?”苏书记提高了嗓门,像是在作动员报告。

    对!

    好不好?

    好!

    要不要让他们介绍介绍恋爱经过?

    要!

    婚礼上自然掀起了第一个高潮。

    就在公社食堂欢声雷动的同时,有一个人一直在食堂外徘徊,他就是刘二。

    刘二,一直惦记着付晓霞,他也想努力改邪归正,拉近自己与晓霞之间的差距,可他始终难以进入晓霞的法眼。他从内心也佩服文建国,可心里总不是个滋味。这个晚上他在食堂外转了几转,看到食堂里灯火辉煌,听到食堂里欢声笑语,实在是无聊之极。

    刘二赌气似地回到付家村,到小卖部赊了一瓶江阳烧酒回家。他一路上反反复复颠颠倒倒地哼唱着那么几句小调,“月儿弯弯照九州,几家欢乐几家愁。几家夫妇同罗帐,几个飘零在外头?”他哼一句,喝一口,颠颠簸簸,跌跌撞撞。

    婚礼上的第二波高潮是在新娘子向知青敬酒的时候出现的。

    今天的金光辉、郝为民和小丁子打扮一新,个个都像新郎官。

    他们一进公社大院的大门就吆喝着嫂子嫂子。他们说,我们想喊嫂子想了八年了,没有敢喊。八年是什么概念,日本鬼子都被赶出中国了。不“易容”啊,不“易容”!等我们真的可以叫嫂子的时候,这个文建国躲在公社不回我们知青宿舍了,可见这个文建国是一个何等重色轻友的家伙。嫂子,嫂子!你要防范一点,赶明儿他遇到比你更漂亮的姑娘,哼,说不准他把你休了,哈哈,这——是——不可能的!

    建国和晓霞这时辰哪里还顾得上他们的玩笑,早就手拉手溜到一边去了。
第二部 第八章 文建国而立成婚(三)
    等三个知青见到建国父母时,他们却又毕恭毕敬起来了,一一向建国父母问好,祝福!他们知道这可是文宅大院的真正主人,何况他们原先对文建国大哥就是很恭敬的。

    嫂子前来敬酒,他们已经忘记了建国父母在场,开始花样百出了。他们先是站在凳子上,由建国抱着晓霞依次点烟,一根火柴自然点不着,两根火柴眼看就点着了,可又灭掉了,最后三根火柴马马虎虎过关吧。

    “我们四个知青住在一间宿舍里,你付晓霞同志,为什么看中了文建国,而不是看中我们另外三个当中的一个?”平时最不善于开玩笑的郝为民今天是第一个点烟,他悄悄地问晓霞,问得晓霞一阵脸红。

    金光辉则大张旗鼓,他挥舞着双手,向全体来宾招摇,“公社党委付书记由她爱人抱着,亲自为我点烟!喂,大家看看怎么样?我牛不牛?”

    “十年啦,我天天尊称建国大哥,建国大哥,今天才让我扬眉吐气一把!”小丁子倚小卖小,“今天,你,必须听我们的,否则,入洞房……呵呵,甭想。哈哈哈!”

    三个人一一发表自己的高见,婚礼上的来宾也跟着鼓掌、叫喊、起哄。

    点过烟了,敬酒。本来晓霞喝的是汽水,金光辉不依不饶,他把杯子递过去,非要嫂子喝白酒。还扬言,不管嫂子今天有没有特殊情况,这喜酒是必须要喝的。但他偷偷地向建国使了眼色,建国有数,叫晓霞喝吧,喝了吧。晓霞喝了,喝到口里,知道了知青兄弟还是善解人意的,那是凉白开。

    第二个郝为民先打招呼在先,宁冇一村不冇一家,我的不可不喝。

    我最小,嫂子,你可不能欺负我小哦。小丁子最后也让晓霞顺利pass。

    婚礼的尾声是由文建国和付晓霞的合唱、对唱《夫妻双双把家还》。第三波高潮随即掀起,全场跟着唱腔,有节奏地响起掌声,金光辉他们三个知青摇摇晃晃地端着酒杯围绕着新婚夫妇载歌载舞。

    下放快十年了,他们被压抑地太久太久。今天借着他们的老大新婚之际,尽情地发泄出他们心里的郁闷与不快,想想自己未来的生活和前途,真的有一种想哭的感觉,可是不能哭啊,要笑!哪怕是强颜欢笑。十年了,还有多少年?不知道,不知道啊……

    刘二到家后,酒已经喝得大半,可他的大脑比什么时候都清醒。他找出一把镰刀,把刀锋磨得吹毛断发,削铁如泥,然后就在自己左手的小拇指尖上活生生地削下一块大小如豆的皮肉。

    十指连心啊,他疼得放声叫喊,再将剩下的小半瓶酒一边喝两口,一边往小拇指上喷上一口。他一阵阵鬼哭狼嚎,慌慌忙忙找出布条,把手指包扎起来。他的手指刚刚包扎好,一不小心,碰翻了酒瓶。那酒啊,就汨汨地往外流了。

    刘二手忙脚乱,急中生智,趴在地上吮吸。泥土地早已给踩得一个光亮板扎,一时渗透不了,刘二挽回了不少损失,也忘记了手指的疼痛。当他将地上的酒吮吸完了,竟然就趴在地上睡着了。

    刘二一觉醒来,夜深人静,寒气逼人。他草草地收拾了一番,就悄悄地离开了自己的家,离开了付家村,离开了让他心疼的付晓霞。

    新婚夫妇的节目刚一结束,小丁子忽然哼出了《知青之歌》的曲调,这个曲调一出,就将知青带回了现实。郝为民和金光辉随即加入其中。

    金光辉今年高考失误,灰头土脸的。特别令他烦恼的是他与小柴姑娘已经进入粘乎状态,每天晚上两人必须约会。

    用小丁子的话说,宿舍外面一有口哨声,金光辉立马魂不附体,不一会儿就出门了,虽然每次口哨的声音不同。

    他们的约会一次也没有被别人发现,但他们的约会又似乎成为村子里公开的秘密。所以准确的表述应该是,他们自己不知道,约会已经被人发现,还自以为天衣无缝呢。

    郝为民和小丁子没有勇气参加高考,单等有上调指标,刚才他们借酒浇愁,主动出击,喝了不少,眼看马上曲终人散,心中的酸楚油然而生——他们没有唱词,只是哼着知青人人耳熟能详的曲调,悲伤、低沉、浑厚,却又是那么声嘶力竭的发出内心的呐喊。

    哼着,哼着,三个大小伙子抱成一团,相拥而泣。有了酒精的刺激,他们实在是忍不住了。

    文建国站在一旁手足无措,也有了想哭的感觉,他甚至觉得自己挺自私的。三个小兄弟,就不管他们了?难道自己真的就一辈子在团结公社了?建国想,哪天要回知青宿舍,陪他们三个好好喝一顿酒,不醉不归。

    当夜夫妻恩爱,温柔乡里多有说不尽的甜蜜与缠绵。

    他俩的新房就在公社机关大院里,起居方便。一日三餐,有食堂,也有自己的小灶,生活惬意自不在话下。

    第二天上午建国和晓霞送建国父母上了到江州的班车,各自上班。

    有一天上午下班前,学校传达室给文副校长送来一封山南地区教育局的信件,文建国陡然想起,可能是达瓦的信吧?回来已经四个月,竟然把达瓦给忘掉了。

    拆开信封,抽出来的是一纸精致的信笺,粉红色。展开,落款果然是达瓦。

    抬头是,文老师您好!随即是正文,可正文的第一段像诗的格式,且用的是藏文,有八句。建国直接跳过去,往下读。

    达瓦在信里告诉文老师,上面的藏文是她翻译的《送别(李叔同)》的歌词。她现在已经分配在山南地区教育局工作,每天都唱《送别》,天天都有新感悟,只可惜没有倾诉的对象,不知道自己的心得体会对不对?每每感叹“人生难得是欢聚,唯有别离多。”多想能够当面向文老师请教啊。等等。最后问文老师回到内地以后是否一切都顺利?祝文老师“扎西德勒!”落款时间是11月12日周日,正是文建国结婚的那天。

    文建国反复读了三遍,越读,心里越不是个滋味;越读,越感到自己的身体在收缩。

    他仰起头,闭上眼睛,准备让自己稍作平息,平静平静自己的心情,可他脑海里却始终有一双“达瓦的眼睛”。
第二部 第九章 速成专科无校园(一)
    上大学梦寐以求,我终于在结婚之后圆了大学梦,那大学校园不成体统,但在百废待兴的国度里,当事人无法苛求。我与晓霞的婚姻,隐隐约约之中打上了危机的烙印。虽然还不太明显,但矛盾总是客观存在着的。——文建国写作笔记摘录

    文建国怎么给达瓦回信?是一个问题。顺着达瓦的思路回复,未免太伤感,且极容易引起误会。轻描淡写问个好,报个平安,似乎有点绝情,自己还穿着人家送的亲手编织的羊毛背心,于情于理都说不过去。那么如何才能折中,既有情有义,又恰到好处地表达“兄妹”感情和民族感情?文建国终于给自己找到了一个准确的定位。

    自己已是过来之人,有纪律有道德,不可造次。可究竟如何写信,他无从落笔,只有先搁下了。

    有人说,文建国是一个完美的理想主义者。言下之意,一旦追求完美,往往一事无成。文建国有自知之明,基本认可,是自己青年时代的“灰色”人生使然。

    他分析过自己,没有追求“完美”的韧性,遇到困难,先找出妥协的理由,甚至事先就为自己的退路作了铺垫。别人只以为他比同龄人成熟稳重,不知道他内心的怯懦。“完美”成了海市蜃楼,只在内心残存着些许可怜巴巴的“理想”和“主义”。

    建国要去看望知青兄弟,晓霞完全理解。现在四个人当中,就你一个人混得最好,你去是应该的,但是只准带两瓶洋河大曲,其他礼品能带多少带多少,尽量多带一些。

    这一次建国是冲着不醉不归去的,洋河不让多带,还是很遗憾,但也很无奈。如果用“江阳老白干”作为补充也不是不可,但这种折扣一打,反而见外了。没办法,但愿插友们能够理解吧。这一结婚就有人管上了,而且管得也对。喝醉了总归不好。

    古代文人墨客有关醉酒的诗词,建国总能吟诵一二,三四,可自己不能写诗作词,这酒看来是不能醉的。他们兄弟三人参加婚礼的时候,强颜欢笑,最后还是露出了狐狸尾巴。他们心里不痛快。可下放十年,有谁能够痛快呢?就是我自己真的痛快了吗?何况他们三个?

    建国要慰问三个小兄弟,自己作为老大,不能把小兄弟们丢下不管。喝酒的时间是建国定的,今天只要他们准备一点汤啊水的,其他都由建国带,也是事先说好的。

    建国放下的酒只有两瓶,让他们扫兴,可想想也是,真喝醉了也不是人过的日子。再看看其他食品可谓应有尽有,还有不少点心小吃,除了主打荤菜可以吃两天,其他蔬菜什么的,再混一个星期绰绰有余。建国怕负责任,推说一切东西都是晓霞准备的,包括酒。他特别强调了“酒”。

    “还是嫂子好,嫂子想的周到,有个女人疼着爱着的确不错。”金光辉半真半假地调侃着,“大家抓紧了,包括我在内,早点找个知冷知热的老婆。”

    小丁子却明确告诉建国大哥,我们二嫂子也快进门了,快了快了。金光辉抡起胳膊,喝道:“讨打。”小丁子已经躲到建国大哥的身后。

    喝酒之前,小丁子提议,我们还是先唱一唱《知青之歌》吧,那天人多,只是哼哼,还是出了洋相。他这一提议是为了弥补那天的不是。好!大家击掌赞同。

    “蓝蓝的天上,白云在飞翔……憧憬的明天,相信吧,,一定会到来。”搪瓷盆,饭盒,茶缸,酒瓶全成了他们的打击乐器,唱着唱着,一个个竟然泪流满面。歌声一停,大家先把第一杯酒一饮而尽。

    就在这次喝酒的时候,金光辉向建国透露,全省增加招生计划,由各地在今年年底补招一批大学生,虽说是地方粮票,但绝对享受同等待遇。他说自己从明天开始就回江州,认真复习,再考不上就不再做这个美梦了。付家村我也不回来了,到哪去,不知道。走哪儿,算哪儿。

    听到这个消息,文建国精神为之一振,顿时感觉时来运转了。他认为这才是他长期梦寐以求的机会来了。

    回去跟晓霞一说,却发现晓霞面部表情突然晴转多云了。他意识到晓霞的心理动态。这读书人,一旦“中”了,今后的事情,是很难说的。但如果永远不“中”的话,以后的事情,也是很难说的。两难呢。

    建国好像自言自语,又好像在与晓霞商量。先说,不一定能考上;又说,反正路途不远,我们每个周末不是你来,就是我往;再说有机会你也可以调进江州城区嘛。

    按他的想法,自己差不多已经算是江州城里人了。而正是这最后一点,其实是最犯忌的话。的确,晓霞立马想到,你整个儿的目的还是为了回江州?你现在在江阳,已经成家了;立业嘛,也已经有了一个不错的开头。说来说去,还是想回江州。真没意思。江州真的就比江阳好?

    晓霞想,我在江阳发展得很好,为什么要进江州城呢?两人在江阳比翼齐飞,难道会比生活工作在江州城里差吗?

    晓霞想归想,说归说,建国坚持要考大学,她也不可能阻拦,还是尽她做妻子的责任和义务,全力支持,心里却总归不踏实。

    第一不踏实的,是建国的“民转公”问题没有解决,晓霞认为这是自己差建国的,也是晓霞觉得说话不硬气的地方,如果当时解决了,也许就不会有考大学的事了;第二个不踏实,是双方的家庭住址(她仅仅归纳为住址)不同。老话说,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看来我的文建国同志在城市与农村的选择上,始终是惦记着城市的家,他“贼心”不死呢。

    男女双方的结合,出生农村的这方,担心被城市的那方瞧不起;城市这方,担心农村那方(怕城市那方瞧不起)自卑。总之这城乡差别,只要存在,其隔阂也是免不了的。本来一方水土养育一方人,有差别也并不奇怪。

    这次文建国是铁了心要上大学的,过了这个村,就没有这个店。时不我待。这也是自己青春年少的最后一博了。建国又自嘲恬不知耻,就是三十岁的人,还“青春年少”呢?先复习备考,其他一切免谈。
第二部 第九章 速成专科无校园(二)
    到第二年年初,建国如愿以偿,坐上了高校招生的加班车。

    江州地区教育行政部门以江州师专名义招生,校名为“江州师专江州大专班”。办学地点——仓巷的两排小平房。那是敏成小学隔壁的一个破旧仓库,早年是衙门的库房,如今面貌焕然一新,摇身一变,成为高等学府。后来许多人就把这里戏称为“仓大”。

    一个“仓”字倒也是“实至名归”,一是仓巷之“仓”;二是仓库之“仓”。虽然校名普通,甚至土气,但它毕竟是高等学府。

    用当时招生负责人的话说,“仓大”“在江州教育史上可以说是一朵奇葩,尽管只生存两年,好像‘昙花一现’,但她确实光辉过。她的价值不可低估,是我市自己办的第一所大学。”

    这批大专班学生1981年1月毕业,成为江州教育工作的一批有生力量,缓解了中学老师紧缺的状况,一直到2010年前后才有人陆续退出教育教学岗位。

    金光辉破釜沉舟,不辱使命,也考取了“江州大专班”,与文建国同班同学两年。

    金光辉收到“仓大”录取通知书时,在付家村曾经引发了一场不大不小的风波,风波的焦点是金光辉是否应该将小柴姑娘给娶了。

    十多年以后,有李春波自己作词、作曲并演唱的民谣情歌《小芳》迅速红遍全国的时候。有人曾经调侃“小芳”,让人给忽悠了。

    《小芳》里唱道,“在回城之前的那个晚上,你和我来到小河旁。”“谢谢你给我的爱,今生今世我不忘怀;谢谢你给我的温柔,伴我度过那个年代。”那个年代是知青的年代,“小芳”是一位农村姑娘,“长得好看又善良,一双美丽的大眼睛,辫子粗又长。”很显然,“我(男知青)”在返城前的晚上,与“小芳”在小河旁约会,“小芳”给了“我的爱”,爱到了什么程度?到了“今生今世我不忘怀”的程度。

    金光辉和小柴姑娘究竟爱到了什么程度,没有人能够说得清。反正最后是小柴姑娘没有让村里人继续闹下去。当事人说没有事,其他人再说,就是多事了。

    金光辉同志在文建国他们几个插友里被问到与小柴姑娘的关系时,始终含糊其辞,不置可否。在《小芳》流行时,金光辉唱得最为动情却是事实。有时候他独自一人时唱,唱着,唱着,他就泪流满面。青春岁月,“今生今世我不忘怀”。

    “仓大”中文、数学和英语三个专业,百十来个人,男生多,女生少;年龄大的多,年龄小的少。每天有他们来来往往,成为仓巷这块民宅集中区域的独特风景。

    学校就在文建国家门口,他在课间可以往返一个来回。这并不是建国向往的校园生活,这只是不得已而为之的选择,只是一个知青,对国家户口,对干部编制,对终身职业的必然追求。

    文建国在团结公社的小日子过得不知道有多少人羡慕呢,可那并不是自己理想的生活,那仅仅是晓霞的生活。怎么搞的?他居然把自己的生活和晓霞的生活分开说了?他下意识地意识到了这个问题。

    建国到“仓大”报到前的最后一个晚上,两人格外亲昵。他们将炉火烧得旺旺的,宿舍里温暖如春,每做一件事,两人都是同时亲力亲为,舍不得有一时一刻的分离。夫倡妇随,妇倡夫随,整个儿的是零距离地相伴相随。

    建国甚至有了放弃大学名额的念头。晓霞也想到是不是赶紧活动活动,调到江州城里算了,哪怕就是委屈自己,只做个机关小职员也行。他俩的表现一致,一面有说不尽的恩爱,一面是将心里话藏藏掖掖,谁也没有和盘托出。想归想,说不说却是另一码子事。

    第二天早晨,建国一切准备就绪,晓霞在与建国拥抱的时候,拉着他的手放到自己的肚皮子上,建国误解了她的意思,自然就在她的肚皮上揉一揉,摸一摸,然后顺势向里下滑,恨不能就此将她揉化了,带到江州去。

    晓霞却阻止了他进一步动作,咬着他的耳朵说,快三个月了。

    什么三个月了?建国问。

    你傻不傻啊?

    呵呵,我要做爸爸了?

    就没有一点表示?

    两人又紧紧地拥吻在一起了。

    晓霞真的舍不得他走,很想说,你就不要走了。

    建国看着晓霞的妩媚,很想说,我都舍不得走了(刚才晓霞拉手的那一动作,让他差点想歪了)。

    晓霞不想做拖男人后腿的女人,建国不想做被女人拴住的男人。他们又一次将想说的话——可能也可以当作玩笑话来说的——又咽回嗓门下边去了。那就拜拜罢,反正没有几天就又见面了。

    金光辉与文建国同学,两人好得亲密无间。

    光辉以书法盖帽,而左右同时开弓,就不仅仅是书法优劣的问题了。数学班、英语班的同学都见识过他“双枪老太婆的枪法”,中文班以金光辉为荣,学中文的写得一手好字,已经加分;而书法,那是艺术了;而他有“双枪”,那他简直就是身怀绝技了。

    他亦洋洋自得,走在仓巷,进出校门,那感觉确实是极好的,不时地,他还吹响同样也可称之为绝技的口哨。不像在农村,为贫下中农年年写对联,也没有哪个真心佩服你——小柴姑娘除外,写过了就写过了,有点瓜子花生什么的就蛮好。只是到了第二年的年终,才又想起,要请那位金知青写一幅对联了。吹口哨,那更是只有小屁孩跟他玩玩的,成年人可没有时间陪他干耗——当然又有小柴姑娘除外。

    由于金光辉常常与文建国同步,所以全校同学很快也认识了文建国,并且知道他曾经援藏支教两年,只是在农村还有一个妻子,虽然那个妻子已经是公社党委副书记,人长得也挺漂亮,快要抱小孩了。“只是在农村”似乎已经给了一个很大前提;后一句“是公社党委副书记”,稍加说明,还说得过去;“快要抱小孩了”,又有点惋惜?金光辉有一句没一句,分了几次才把同学们的议论完整地告诉了文建国。

    文建国听了只是莞尔而笑,不置可否,算是知道了。

    文建国心想,其他同学怎能知道的这么完整,还不都是你光辉平时话多,有一句没一句冒出去的。他也不好责怪光辉,人家没有恶意。大男大女的谈谈人生,谈谈家庭也是人之常情,他的内心却波澜起伏。

    幸亏没有和光辉多说西藏生活,否则的话,达瓦,关于达瓦也是一道很有诱惑力的话题呢。想到达瓦,他得抓紧时间给达瓦回信了。
第二部 第九章 速成专科无校园(三)
    建国上大学,住在家里,他母亲是顶顶开心的。出去了整整十年,其中还有两年在西藏,做母亲的整天悬着一颗心,生怕有什么闪失发生。现在好了,天天看着儿子吃饭睡觉,天天看着儿子上学放学,好像儿子没有长大,永远是孩子。她常常想儿子毕业以后怎么办?不仅仅是留不留城的问题,还有媳妇,还有很快到来的孙子呢?

    于是她又开始新的操心事了。这人啊,没有安逸的时候。

    文巽善说她杞人忧天。

    她回话,人无远虑,必有近忧。

    你好烦神。

    没有我的好烦神,哪有你的不烦神。

    文巽善一愣,这倒也是大实话,这三十年来,自己一直做甩手掌柜,她里里外外一把手。他感激地看看蒋淑娴,不再和她惹事生非了。

    文巽善并不看好建国上的大学,没有大楼是真的,有没有大师,难说。幸好还套着江州师专的帽子。想想,只不过是中学教师紧缺,速成而已,无须过分苛求,也不得非议。罢了罢了。

    建国已经失去了读书的最佳时机,本来他不同意建国读中文,可又想他这个年龄,即使学数学也钻不到哪里去了。再说他大哥学的物理,钻,倒是很钻,可这一钻,钻到死胡同里去了,又有什么用呢?他不怪自己的孩子,也不怪这个时代,只是谁遇上了,谁倒霉。

    在大是大非问题上,他自有一本账,所谓历史潮流,顺我者昌,逆我者亡。烦多了,是作无用功。天下本无事,庸人自扰之。

    建国上学的开头两个月与晓霞两边跑得很欢心,很新鲜,你来我往,星期六下午赶车,星期天下午赶车,为的是做那一天一夜的夫妻。时间长了,新鲜劲头过去了,再碰上刮风下雨什么的,未免心生怨气。

    心里有了怨气,好心情,变得不怎么好了;差心情变得更差了。再后来,晓霞的肚子逐渐隆起,行动也不方便,那就由建国一个人跑吧。

    每个星期往乡下跑,蒋淑娴心疼儿子,又想到孩子出生以后由谁带?放乡下吧,自己不愿意;放城里吧,母亲不开心。唉,两难啊!

    建国和母亲经常交流,这种情况无法做到双赢。最大的可能性,只能是服从孩子的母亲,孩子也最需要母亲。这一路走来,是建国无法事先考虑周全的。家家都有一本难念的经。建国小家庭的事也只有走一步算一步,指望着“车到山前必有路”。

    等到孩子出生,建国的第一学年也快结束了。毕业以后怎么办?才是关键。暂时不去多烦。蒋淑娴自己安慰自己。

    建国每周跑团结公社,虽有夫妻团聚的喜悦,但看看晓霞挺着一个大肚子忙里忙外,再看看宿舍里没有家的温暖,想到晓霞平时孤苦伶仃地一人吃食堂,又很不过意。

    晓霞却说,没事没事,等我肚子再大一点,我让我妈来照顾我。你呢,一心读你的圣贤书吧。她其实还有话没有说,硬憋住了,那就是,到时候你回来就行!明明知道建国不愿意回来,自己再说,就没有意思了。也是等到“船到桥头自然直”吧。

    晓霞越是知书识礼,建国越是心中有愧。早知道暂时不要小孩多好?可早知道,小孩子就不尿床了,哪来的早知道呢,哪有小孩子不尿床的呢。

    第一学期七月初考试结束,建国等不及放暑假,就回到了团结公社。晓霞作为孕妇的最后两个月,享受到建国尽心尽力,无微不至的关心体贴和照顾。在这两个月的时间里,建国天天陪着晓霞散步,这是他们不是蜜月的蜜月。

    每天傍晚,晓霞与建国手挽手到集镇边缘的一片杨树林子里散步。这在农村是新鲜事儿,不光散步新鲜,青年男女手挽手更新鲜。

    第一次出门时,建国还有些许不好意思搀手,可是晓霞却不管,硬是套上去,不搀不行。我这个公社副书记都不害羞,你个城市人怕什么?几次下来就自然了,半个月以后,建国就主动了。习惯成自然,晓霞的肚子越来越大了,大得让建国不得不小心翼翼地伺候在左右。不搀手,还就真的不行了。

    散步时要通过集镇的主要街道——团结大道,所以全公社的人都看到了。那是一道美丽的移动风景,对人们的视觉冲击不啻当年比基尼的问世。晓霞挺着个大肚子,像个女皇,每天出巡。一路上不停地有人打招呼,付书记笑口常开,说说笑笑,挥挥手,煞是惬意。

    杨树林子里,夕阳晚照,有晚风拂面,有飞鸟归巢。晓霞感觉幸福极了。等到天空快放黑了,他们就原路返回。

    在自己家里,建国规定晓霞饭来张口,衣来伸手,说是弥补以前照顾不周的损失,让晓霞尽情享受女皇般的待遇。只有一件事情,晓霞坚决不同意让建国做,建国内心也不真的想做,城里男人都是不做的。那件事情就是痰盂必须由晓霞亲自倒(因为大院子里有厕所,家里就没有用马桶),否则的话,就让建国太没面子了。晓霞快生养了,她母亲前来照料,倒痰盂就成了她母亲的任务。

    上班时间,晓霞正常上班,她说自己没那么娇气,她母亲生她的时候,差点就生在田里了。建国支持,活动活动最好。但如果需要下基层,建国则主动陪同,闲着也是闲着。等于搞了点社会调查。

    全公社机关的人,公社所在集镇上的所有的人都知道付书记的城里男人,对,就是文老师,不简单,能文能武,能男能女。

    特别是女同胞,看在眼里,记在心里,然后就嘀咕,哪像自家的臭男人,自己没有鸟本事,只会打老婆。回家给自己的男人说了,男人一句话就把她冲得远远的,等哪天你坐上了公社副书记的位置,我肯定比文老师还文老师。那女人也就不再开口了。

    女人们到了一起,嘴巴子自然闲不下来,对文老师赞不绝口,对付书记羡慕不已。

    也有个别人总是认为葡萄是酸的,说,男人做这些事,有出息也不会大。还有人说,女人的位置比男人高,总不是个事。呵呵!女上男下,男下女上,不习惯,很不习惯。她说得很隐晦,一语双关,引得众人哈哈大笑,笑得很放肆。说的人,听的人也早已把自家男人不如文老师的不愉快忘得一干二净了。
第二部 第十章 亚男携夫回江州(一)
    在我的小学同学当中,最苦命的当属尤亚男。等我再见到她的时候,她已经是两个孩子的母亲。听她讲那过去的事情,让人潸然泪下。

    ——文建国写作笔记摘录

    1981年知青开始大返城,尤亚男首批回到江州,回到仓巷。

    那个暑假的一天,文建国在尤亚男家附近,见到她的时候大吃一惊。三十出头的女子,怎么说也应该是风韵犹存的吧——何况她原本长相就不差。如果不是尤亚男叫他——换一个男生,亚男就不主动叫了,他是不敢主动相认的。文建国与尤亚男,竟然是有十三年没有见面了。

    文建国首先反省,对尤亚男的情况一点儿都不知道,实在是太不应该了。他陪着尤亚男走到她家门口,尤亚男让文建国进门坐坐。文建国说,过一天吧。他的意思是,做一个不速之客不妥当。文建国知道她家的情况,母亲身体长期不好,弟媳妇与婆老太关系不和。

    尤亚男说,我已经被招工进了江州丽华纺织厂,下个月就上班。她喊出丈夫介绍说,爱人李一鸣,做过农村代课教师,现在在江州找工作。

    文建国又是一惊,爱人,老师?整个就是一个瘦瘦筋筋的农村老头。多大岁数了?文建国暗自思忖。

    亚男又向一鸣介绍,我的小学同学,老班长,文建国,现在也是老师。她指指门里,喏,两个孩子,大的,姑娘;小的,男孩。文建国顺着她指的方向瞄了一眼。

    “这样吧,我家去跟我妈讲两句话,关照一个事,马上就来。”他一边说,一边转身就走。见到尤亚男,他心里真的不是个滋味,他突然就意识到应该进去坐坐了。他相信尤亚男是真心邀请,绝不是假客气。文建国转了一个弯,买了两个西瓜就回来了。尤亚男已经为他泡了一杯茶,她知道文建国说来,肯定会来的。果不其然。

    “快叫建国舅舅!”尤亚男见文建国真的来了,满心欢喜,让两个孩子规规矩矩地站在文建国面前喊人。

    姑娘李子媛今年升初三。小的李尤,小名星星,今年小学毕业。建国听了,显然是一愣,这时间不投呢。他看看姑娘,长得像李老师,再看看男孩,不像李老师,像尤亚男。两个孩子的样子很讨喜,也不像农村的孩子。

    尤亚男显然注意到了文建国神色的变化,喊一鸣,你带两个孩子出去逛逛,熟悉熟悉周边的环境。一鸣心里有数,知道她有话要和老同学老班长说说。文建国的大名,他听亚男提过多次,受她影响,他对文建国颇有好感。今天见了文建国,文质彬彬的样子,是个城里读书人的样子,是个当老师的样子。

    李一鸣带着两孩子刚出门,尤亚男就流下了眼泪。她没有理由非要和文建国讲她的故事,她也没有理由不向文建国讲她的故事。她这是第一次有了与别人说说自己故事的欲望。

    在文建国面前,她有一种不吐不快的感觉。说实话,如果刚才文建国真的不进来坐坐了,那他文建国就是瞧不起她,她今后就很难跟他说故事了。十三年没有见面,见面了不想多说话,就说明了对方的薄情寡义。既然薄情寡义,那就没有必要往来了。

    现在文建国来家坐了,说明他还是一个原来就信任的老同学。反正她相信,在这个世界上唯一可以听自己讲故事的,恐怕就只有文建国一人了。什么原因?没有原因。她凭自己的直觉,就是相信文建国。也许她早就等着与文建国一吐为快呢。

    尤亚男讲的时候声音很小,有时候甚至没有了嗓音,只是气音,文建国几乎是屏住气,断断续续听完了她的诉说。

    ……

    文建国和她一起痛苦,和她一起悲伤。联想到自己在农村的生活,和尤亚男比较,就是天壤之别了。

    说到那几个犯罪分子,尤亚男一带而过。他们数罪并罚,是在再次作案的时候被抓了个现行,原本指望主动交待,坦白从宽的。不曾想,在尤亚男事件里,他们不光是刑事犯罪,而且还是破坏了伟大领袖亲自倡导的知青上山下乡运动的政治犯罪。岳海罪大恶极,被枪毙了。其他几个人分别判处了十年以上的有期徒刑。

    岳海的父亲岳书记原来已经提拔到县委副书记的岗位,又发配回公社担任了二把手。

    尤亚男义愤填膺,提高了嗓门骂道,活该!罪有应得!死有余辜!苍天有眼,上天有灵啊!

    说到两个孩子渐渐长大,她的心情才有所好转。说到终于回城,重新有了生活的希望,虽然困难还很多,但我们总可以一步一步向前走的时候,文建国又看到了当年她刚刚转学来敏成小学读书时的样子——那单纯天真,那自信好胜,那心气甚高。

    老天爷也捉弄人呢,在所有的小学同学中,尤亚男父亲的学问是最高的,可到目前为止,尤亚男是生活得最惨淡的,不仅仅是惨淡,而且还有世俗的羞辱,和对今后生活无穷无尽的担忧。

    文建国知道,知青大返城是去年才定下的大政方针。尤亚男第一批次就返城,而且带着两个孩子一起返城(李一鸣的户口还在纠结之中),实属不易(插友郝为民和丁准备喊了大半年了,还不见动静)。那一定是岳海的父亲岳书记良心发现,或者是怕影响到自己孙子的前程“做了一件好事”。文建国没有把自己的猜测说出来,万万不可说,那是会影响尤亚男情绪的。

    尤亚男认为这一切都是应该的,她还是那么单纯,孩子不跟母亲跟谁,而且李一鸣的户口也在努力争取之中呢。

    文建国问,孩子上学的问题解决没有?

    尤亚男这才第一次绽放出笑容。说到两个孩子,是很光鲜的。大的通过考试,转学到了红旗中学,小的也考上了红旗中学。

    不靠关系,没有金钱,能上红旗。文建国为她感到欣慰。

    临走之前,文建国掏出二百元,交到尤亚男手上。

    “刚进城,开销大,先借给你,等你有了再还给我。”尤亚男见文建国主动说借,就默默收下,一句感谢的话也没有说,眼睛却又红了。她无法不相信文建国的为人。

    文建国也没有多话,让她多保重,培养好孩子。尤亚男没有了“愤青”的影子,没有了论述“屁”的激情。她需要的是家庭稳定和孩子健康成长。
第二部 第十章 亚男携夫回江州(二)
    尤亚男住在家里是临时落脚,母亲显然不高兴。

    虽然她不满意媳妇,但那是一家人,不给媳妇面子,还得看孙子的面子。如今女儿女婿加外孙外孙女一下子增加了四个人——而这四个人的组合,令人怀疑——亚男又肯说说清楚,究竟是哪码对哪码。

    户口簿子上,外孙女是1967年年底出生的,你个亚男根本还没有下放呢?不说清楚,就不要住在家里,我这里不是招待所!大有“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的架势。亚男则坚决不说。我没有房子住,也不说。

    母女俩感情原本就不深,亚男下放以后所发生的一切,母亲一律不知,就连结婚生育这么大的事,亚男也没有与母亲说过。亚男的意思是怕她人老话多,身体也不好,更怕她不认这个外孙女,就叫她不要多烦神,你如果相信你女儿,就不要多管多问,一切由我作主张罗。

    做母亲的怎能不明不白地多个外孙女呢?还有你们是怎么结婚的,为什么要嫁给李一鸣的?总得说说清楚是吧(母亲的要求也不蛮)?于是母亲下了最后通牒,一个月内,要么说清楚,要么搬出去住。

    亚男吃了秤砣铁了心,坚决不说。我走!当然,家里实在也太小了,走就走吧,不省这两文了。

    尤亚男打听到朱武邺花家有多余的房子,找到老同学,一说就通,还不要房租,反正空着也是空着。

    尤亚男却坚持,房租必须交,真不要我交,我就不来了。

    没有两天,尤亚男就搬家过去了,一切因陋就简。

    邺花看到老同学下放后沦落到如此地步——看她那模样,四十岁都有了,她同情心大发,支持了不少老旧物件。一切安顿好以后,邺花声明,三个月不要交房租。否则,请你现在就搬出去。

    亚男见事情已经到了这个地步,就不好再谦让了,连连感谢。两个老同学欢欢喜喜,还准备哪天请文建国带几个同学过来小聚聚。

    尤亚男主动找上门,邺花内心很高兴,说明我邺花还是很有面子的。当年尤亚男是好学生,能文能武,男生女生通吃呢。

    邺花闲着不干事,只要亚男下班回家,她就过来陪着说话,帮着做事。开始数日,双方图个新鲜,十几年没有见面,有说不完的悄悄话。邺花经常送点小菜过来,让尤亚男确实感到同学之间的友谊和温暖。

    时间一长,邺花总喜欢没完没了地打听她在农村的生活情况。让她说说李一鸣,说说李子媛,说说李尤。而这正是亚男最最忌讳的话题,不仅仅是往事不堪回首,而是要为这个家保守住天机。

    邺花虽然还没有像自己的母亲那样表示出什么怀疑(谁知道她是怎么想的呢),推论女儿的出生年月,可如果万一哪天被她问漏了嘴(不是她说漏了嘴),岂不坏了天下大事。

    有了这个想法,她对邺花就开始提防着,一旦动了提防的念头,在言语上未免开始对邺花冷淡了许多。

    邺花似乎也意识到一点什么,你看你已经穷(用一个穷字可以概括对方的整个人生状态)到叮当响了,还摆出上小学时的高傲和冷漠?我那时学习成绩不如你,参加活动不如你,个子没有你高,可我长相并不差,我的脸模子并不比你差,现如今混得不比你差,有什么了不起的,你?哼!

    邺花是这么想的,但没有敢说出来。如果一旦说出来的话,她知道,两人的关系就彻底玩完。紧接着,那就必须说,请你立马滚蛋,搬出去,滚你妈的蛋!邺花想像着可能发生的场景,还把手臂真的伸了出去,再加上一句:你他妈的,有多远滚多远!可是邺花做不来,她内心深处,也还是与人为善的,而且她以亚男借宿她家感到荣耀。她瞧得起我,我就不可过分了。

    邺花这个人真不坏,顶多只是家长里短习惯了,市侩习气重了点,没有闲话说,难过。她又生怕被尤亚男瞧不起,只有没话找话说。

    有时邺花看到亚男,热情、主动迎上去,嘘寒问暖。亚男也反馈给她热情(只要不问我家的事就成),又主动问起她孩子的学习情况。

    说起她自己的孩子,邺花也很开心,就忘记了在心里多次演绎过的让人家“滚”的场景,恨不能把心都掏给亚男才好。可亚男是不可能把心掏给邺花的。

    邺花的孩子老大姑娘,今年14岁,后面三个公鸡头子,老二12岁,老三10岁,老四8岁,反正两岁一个,人丁兴旺。朱武本来还想要,可邺花听说了,女人生育太多也不行(不生不行),会影响身体的,她就让朱武断了念头。

    在她这个年龄,有三儿一女的,除了她,笤帚巷没有第二个,仓巷没有,整个江州恐怕也没有——起码没有听说过,她很满意,很骄傲。四个孩子脸模子都像她,姑娘身材也像她;三个男孩身材像朱武。自己的生命力旺盛,遗传因子强大的。对于这一点,她更满意。

    孩子的学习成绩中等,偏上或偏下,比他们老子强多了。但跟亚男的两个孩子一比,差距就出来了。亚男的孩子不但学习成绩好,而且见人有礼貌,看到她一口一声邺阿姨。自家的孩子一个个都是放荡不羁的,跟他们的老子是一副德性。四个孩子经常在外惹祸,回来一说,大事化小,小事化了。说归说,怪归怪,见到自己的孩子,没有哪个不是喜欢得格喽格喽的。

    尤亚男的两个孩子,到江州城里上学不多时,已经跟城里的孩子融为一体。虽说是在农村长大,可他们本身学习成绩好,就没有人敢小瞧,而他们吃苦耐劳的精神,爬山走路的本领却又是城里孩子所缺乏的。

    孩子的老师在家访过后说,孩子的父亲是农村小知识分子,母亲是下放知青,他们走过艰辛的生活历程,而培养好孩子,让孩子健康成长,正是他们的希望所在,甚至就是他们的精神支柱。失之东隅,收之桑榆。老天爷是公平的。
第二部 第十章 亚男携夫回江州(三)
    李一鸣找到了一所小学传达室的工作,虽然工资不多,但毕竟是在学校工作;虽然是传达室打杂,但接触的人都是老师。他很满意目前的处境,兢兢业业,勤勤恳恳,本本分分。

    他平时的工作主要是接听电话,分发报纸和信件,有空再把学校大门里里外外打扫得干干净净,闲下来读读当天的报纸(还从未享受过读当天报纸的待遇),如果不是工资偏低(比在乡下拿工分强多了)的话,那是相当不错的职业。

    那次校长要在校门口黑板上出通知,有电话找校长,校长临时丢下纸质通知。等校长回来时,她发现黑板上通知已经写好了,不但字迹端正漂亮,还改正了一个别字。

    校长问:“谁写的?”

    李一鸣担心写得不好,不好意思地问,有哪儿写错了?是我写的。对不起了。

    “你写的?嗯,那好吧,你传达室不要干了。”

    “怎么了?”李一鸣以为闯祸了,脸色发白,他突然就感到四肢冰凉。

    “跟我去上课,五年级语文代课,工资我想办法,总得增加一些。”校长是个女的,快人快语。说得李一鸣心里一阵热乎,他很深沉地叹出一口气,大脑里一阵空白。

    校长又问了一些他的情况,原来如此。等你户口问题解决了,先搞个民办老师,有机会再转正。嗯,不过你的文凭太低,先报名参加函授,混,也要代我混个中师文凭。

    好人啊,校长是大个好人啊!李一鸣激动不已。回家说了,尤亚男欢天喜地,天上掉馅饼了。当天晚上全家加餐,“犒劳犒劳你们的爸爸!”亚男兴奋无比,两个孩子回来一个说一次,四个人吃晚饭,再说一次。比第一次找到看门房的工作还要高兴。

    尤亚男在丽华纺织厂当挡车工。丽华纺织厂在浮玉山的水之南,正是她早先捡拾芦柴的地方。没有想到,故地重游,人事变迁,沧海桑田。芦柴滩的大部已经建成一座现代化的大型纺织厂,她自己也由一个不谙世事的捡芦柴的小女生成为国营企业的正式职工。她睡觉做梦时,经常有人家送芦柴给她,她就推掉,不要,不要。然后就笑醒了。现在烧的是蜂窝煤,也可以叫煤球,真正的煤球也已经被淘汰了。

    纺织厂每天有厂车接送,虽然经常遇到三班倒的问题,但和当年背着芦柴走个来回,那又是不可同日而语的。她有了好心情,苦点累点就不算什么了。

    车间里的劳动强度虽然没有田间劳作的强度大,但它不像在田里干活可以有懈怠的时候,还有机器的轰鸣,整个人处于一种紧张麻木的下意识的被动状态之中。正式独挡一面的第一周,尤亚男忙得腰酸背痛,晚上睡觉,耳边轰隆隆作响,做梦都是在车间里团团转,转得找不着北。

    第二周她就习以为常了,比起那些二十岁上下的小姑娘,亚男的动作不比人家慢,加上工前准备充分,工后收拾及时,更关键的是她有精益求精的精神和吃苦耐劳的态度,她的工作很快得到工段长和车间主任的认可。

    休息天在家,一鸣问,怎么你的嗓门比过去大多了?

    亚男就笑,开心地笑,“我也没有办法呢,”她放低了嗓门说,“你说噢,我每天在纺织机上讲话,嗓音不大是听不到的。”

    一鸣会意地笑笑,表示理解。回城半年,亚男一家安居乐业,过上了平平淡淡,却也充满幸福和睦的小市民生活。

    第二年的下半年,郝为民和丁准备两人也终于上调回城,分配到新建的江州钢铁厂工作。

    当年的毛头小伙子,变成了如今三十岁的光棍汉,找老婆是第一要务。他们自我调侃,干熬了十二年,快成精了。再找不到老婆,就成一坨烂泥,倒贴给人家,人家都嫌弃。那一代人大男大女,多得是。轮到自己头上,不着急是不行的。

    江州钢铁厂是江州新建的大型国营企业,产业工人,工资高,名声大,按市里的发展规划,要建成全省一流的钢铁企业,全市最大的国营企业。

    建厂之初,除了从有关钢铁厂调来一批技术骨干、管理骨干外,新招进的新工人以下放知青为主体,他们在广阔天地锻炼过,能吃苦耐劳,也珍惜回城的机会。

    能吃苦耐劳不假,现在愿意不愿意吃苦耐劳,则另当别论;至于珍惜机会,更是筹办钢铁厂领导们的错误判断,是一厢情愿。我是否珍惜,与你钢铁厂有鸟关,难道你钢铁厂可以把我退回农村去?我每天来上班,就是不做事,你敢不发我工资?

    不是知青硬要顶着干,而是青春期荒废了,现在有太多太多的事情需要处理,也有太多太多的牢骚需要发泄。

    钢铁厂就是知青大聚会的聚集地,郝为民和丁准备所在的班组清一色的男知青。建厂之初,工人以兴建厂房为主要工作,进厂的前期他们就是土方队,后期就是泥瓦匠小工。

    土方工程量巨大,无技术可言。有工程师、技术员指导,知青们统统苦力的干活,等同于在农村河堤上挑土方,在河里罱河泥。

    他们的身份则“农转工”了。身价提高,脾气也随之见涨,绝对不像在农村时的“变相劳改”,低三下四地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现在谁教育谁?我就是伟大的产业工人,谁教育谁?

    产业工人是先进生产力的代表者,最富于组织性、纪律性和革命性,最能代表工人阶级的特性,是工人阶级的主力和骨干。知青们一夜之间从受教育者变成了领导阶级,每个月还有三十好几木克木克的现钞。有钱了,生活安稳了,三十上下的男性青年没有成家,没有对象,其内心的躁动很容易就表现出来了。

    工间休息的时候,除了牢骚怪话,就是带色的笑话、故事。大家彼此彼此,虽然真枪实战过的极少,但吹牛的本领却是一个比一个大,生怕别人小瞧了自己,说自己不行。

    有时候唱歌,一人起了头,必定是全班人马跟着吼,吼一遍不够,再吼第二遍。至于吼的是什么,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可以吼出声来,吼过了,意气风发,该干活的,就接着干活。

    偶尔有女人经过,工友们会齐刷刷地行注目礼,只有等到没有踪影了,才礼毕。再对女人的长腿大胸议论一番,又拿昨天见到的和今天见到的相比较,只恨自己的班组怎么连个女人也没有,更恨自己怎么就没有一个属于自己的女人呢?

    下班以后,他们三五成群,喝酒、打牌、泡澡、溜弯,日子过得既潇洒也乏味,常常直言不讳地感叹,如果晚上睡觉的时候有个女人搂着,那才叫过瘾呢。只慕鸳鸯不慕仙!得赶紧想想办法,抓住青春的尾巴,堤内损失堤外补吧。
第二部 第十一章 文怀华终究返城(一)
    我的二姐怀华,是知青返城队伍里的“大姐大”。政治上,工作上,她始终走在同龄人的前列,唯有在婚姻上迟迟没有动静。回城后,她为大龄青年男女做了不少红娘(集体的,个别的),自己则终身未嫁。而她自己心中的苦楚,我是在若干年以后才知道的。——文建国写作笔记摘录

    文建国的二姐文怀华随着知青返城的大潮最后一批回到了江州。她已经是年近四十的老姑娘,尚未婚配。

    继母蒋淑娴最为揪心,好像怀华不结婚,她有着不可推卸的责任。特别是当怀华表现出老姑娘特有的古怪脾气的时候,蒋淑娴说话做事都分外小心,生怕惹得“姑奶奶”的脾气爆发。如果是亲生的,好办。是吵,是闹,都不碍事,毕竟有血缘关系拴着呢。

    1963年12月31日《新华日报》发表社论《走革命的道路,当革命的接班人——评知识青年董加耕建设社会主义新农村的理想和行动》。第二年,应届高中毕业生文怀华,远学邢燕子,近学董加耕,“身居茅屋,眼看全球,脚踩污泥,心怀天下。”她主动放弃高考要求下放到农场。

    十年多来,她多次反思自己的行动,曾经有过可笑自己一时冲动的念头,可并不后悔(后悔也没用)。特别是在前十年,她充满着生活的希望和激情。

    年轻人没有热情,没有冲动,那就不叫年轻人了。

    因为有足够的思想准备,在农场,她的表现得到领导和职工的一致好评,入党,提干。虽说有其家庭出身阴影的影响,但她在当时的农场政委的理解和帮助下,恰到好处地处理了与父亲的政治关系。

    按她自己的话说,那就是政治上划清界限,血缘上的父女关系无法撇清。我主动放弃高考,放弃舒适的家庭生活环境,到苏北农场参加劳动,就是宣告,在政治上与家庭的分道扬镳,在生活上与工农大众水乳交融的结合。有大规模的知识青年上山下乡运动开始以后,她更加坚信了自己的选择,没有错!

    在农场的最后几年,她已经被提拔为农场政治部主任,享受副场级待遇,是她所在农场担任职务最高的知青,下一步就是副政委或者副场长了。也许正是她在政治上,职务上一直走在农友的前列,所以没有相当的男性农友走进她的恋爱视线。近些年,有领导为她介绍老同志老干部,级别是蛮高的,可年龄太大,且以哺养前妻的孩子为唯一目的,让她在思想上感情上无法接受。一而再,再而三,她慢慢地就成为农场的老大难,最终无人问津了。

    近年来,知青大批返城,她抱着无可无不可的态度,抱着换一种生活的幻想,被潮流挟裹着,仿佛是很不情愿地回到了江州,并被分配到丽华纺织厂。

    在农场时是广阔天地(这里仅指自然环境),到纺织厂就在纺织机旁边来回走动,机器轰鸣。她想想都可怕,不是怕苦,在她的字典里,根本就没有那个“苦”字。她是怕适应不了那样的工作环境。

    她报到的时候,被通知到厂长办公室,说是高厂长召见。

    高厂长是厂长党委书记一肩挑,技术人员出身。全厂上千号的大姑娘小嫂子的,让他骂,骂不得;打,打不得。有时真的让他头疼。在女人成堆的地方,没有妇女干部是不行的。高厂长常常抱怨,三个女人一台戏,这几百台戏,我早已看得眼花缭乱,我简直受不了啦。

    政工组组长看到文怀华的档案材料,文革前的老知青,老高中毕业生,老党员,农场政治部主任,立马就向高领导汇报:“发现了一个难得的人才。”“此人‘如何’‘如何’。”

    高领导立马就有了想法,先留厂工会,拟任厂工会专职副主席,条件成熟后补选,有可能进党委班子,任副书记,兼工会主席。他对政工组长说,下次党委会的时候,你汇报。

    高厂长见到文怀华,一眼就认定自己的判断没有错,有女干部的风采——第一次见领导一点儿不吃嫩,举手投足又讲究规范,长相端庄,齐耳短发,没有任何修饰,与年龄相比,略显老态(长期在苏北风吹日晒,没有爱情滋润),正符合他想象中的妇女干部、老大姐的形象。就她。定了!

    文怀华听了窃喜,但她绝对不是一个得意忘形的主儿。她感谢厂长厂党委书记的信任,但要求下到车间班组,学习一些基本的技术活,同时做好工会工作。文怀华绝对不是唱高调,既然领导信任,她就要不辱使命。

    高领导见她如此表态,对她越发信任,叫来生产科科长,如此这般安排下去,又叫陪同谈话的政工组组长把她送到工会。不,我亲自送她到工会。

    文怀华进厂第一天,顺风顺水,这是她不曾想到的,原来的顾虑一扫而光,兴致勃勃,信心满怀。由此看来,自己在农场的努力没有白费。她更加坚信,只要听党的话,努力工作,组织上是会善待每一个同志的。

    在车间主任的隔间里,她见到了自己的跟班师傅尤亚男,两人都觉得面熟,可就是不知道谁是谁。相互介绍之后,都很开心。世界这么大,江州这么小,而仓巷就更小了,何况还有一个文建国。

    尤亚男对怀华先敬重三分,也异常开心。她是文建国的姐姐,有建国这样的弟弟,姐姐自然不会差。在仓巷,文宅大院,文宅大院里的人,谁不知道,谁不信任?

    怀华后来告诉建国,建国就把尤亚男的大致情况说了(关键的地方省略),请二姐多关照尤亚男,尤亚男真的不容易。

    从此文怀华对尤亚男也更加关照三分。

    文怀华拜尤亚男为师,很快也掌握了纺织女工的一些基本技艺,工会工作有空闲的时候,她就到尤亚男的班组参加劳动,既接触了工人群众,又可以让尤亚男喘口气。
第二部 第十一章 文怀华终究返城(二)
    在那个劳动光荣的年代,纺织女工是女孩子就业的一种不错的选择。1974年发行的第三套人民币5角纸币上就是纺织女工的图像,就是以纺织车间为背景的。后来还有歌曲《金梭和银梭》广泛传唱,这首歌几乎成了所有纺织厂的厂歌。朱逢博的演唱真挚动人,轻松潇洒,情感强烈,极富表现力和感染力,同时它借助于“金梭”“银梭”的往返穿梭,表达出的日月如梭,光阴似箭,则激励了更多青年男女热爱生活、珍惜时间、奋发有为。

    “金梭和银梭日夜在穿梭,时光如流水督促你和我,年轻人别消磨,珍惜今天好日月好日月。”在平凡的劳动中,“看谁织出最美的生活”“织出青春最美的花朵”。

    不知道其词作者的灵感是否来源于纺织厂的纺织车间,但它却真实地鼓舞着刚刚参加社会主义建设的新一代劳动者,鼓舞着那些刚刚从农村返回城市的下放女知青。至于纺织女工在车间操作时的辛苦却完全忽略不计了。

    纺织女工上班的时候全副武装,一式的帽子,一式的工装,一式的口罩,也许正是上班时受到的拘束太严格,下班的时候她们的服装就有点肆意了,否则不足以平衡心理。

    一大批女知青充实到丽华纺织厂以后,人数猛增,又都到了急于把自己嫁出去的年纪,比起那些在中学毕业直接进厂的小姑娘自然有过之而无不及。每每到了下班时分,五彩缤纷的服装,时髦前卫的发型,青春靓丽的肤色,婀娜多姿的脚步,嗲声嗲气的嗓音,形成一道道美丽的风景线。

    丽华纺织厂一天三个班次,无论白天或黑夜,总有大批男青年等候在工厂大门口。他们有的是接爱人接恋人下班的,有的是来看热闹饱眼福的,有的是来追逐目标的,还有社会上一些不三不四,被称之为小痞子小纰漏的,是专门来猎艳的。

    有一段时间,看“丽华美女”成为江州城内街谈巷议的“花边”话题,并因此而引发数起争风吃醋的纠纷,引发严重的肢体冲突,打架斗殴,幸亏还没有引发更加严重的恶性事件。

    文怀华走马上任工会专职副主席、兼任女工主任之后,她对工厂大门口的现象提心吊胆,生怕哪天闹出大纰漏来。她和厂保卫干部商量,加强管理,派员巡视。这还不够,治标不治本。

    文副主席就主动出击,与钢铁厂工会联系,举办“周末舞会”,一边出大男,一边出大女。让我们的名花早日有主,省得她们下班的时候,迫不及待地换掉工装,打扮得花枝招展,招蜂惹蝶的。文怀华在钢铁厂工会办公室开门见山,她的话,说得已经够幽默的了。

    人家钢铁厂那边正是求之不得呢,这不正中下怀!

    钢铁厂工会一位副主席,见文主席说话幽默,自己说话可就开始放肆了,他说:“我们这边大几百号骚公鸡正愁得不得地方泄(火)……”看到人家文主席已经沉下了脸孔,知道平时说惯了嘴,吓得收回了最后一个字,赶紧打招呼,“不好意思,不好意思,对不起,我们大老粗说惯了,说惯了。”

    人家可不知道她文副主席自己还是黄花闺女呢。

    连续三场舞会下来,效果令人十分满意。

    纺织厂门口多了一些钢铁厂工人,不要看他们在建厂劳动中时常吊儿郎当,偷奸耍滑,可在对待恋爱婚姻的大事上却是严肃认真的。他们在等待女友的过程中,自发结成钢铁工人同盟(没有组织),自然而然地在纺织厂门口形成了一股凛然正气,让那些个来饱眼福、看西洋景的,让那些个小痞子小纰漏们自觉无趣,竟然不敢再来骚扰了。这好像是料想不到的意外收获。

    厂保卫部门大大地松了一口气,夸奖文主席“歪打正着”,要为文主席请功。文副主席不无自豪地说,这叫治根治本。她心里想的是,这是“歪打正着”吗?你们怎么没有“歪打”来着?

    钢铁厂的小伙子和纺织厂的大姑娘似乎就是恋爱婚姻生活中的绝配。男方一定是威武雄壮的钢铁汉子,女方一定是心灵手巧的纤弱女子,符合大众化的审美观念。两边互动得起劲,既提高了集体的凝聚力,带动了生产劳动积极性的提高,又减少了日常纠纷(无事生非)。

    钢铁厂那边说,工人生产力提高了,平时说话文雅了许多;纺织厂这边说,婆婆妈妈的事少了,没有心思好管闲事了。

    郝为民和丁准备第一时间里知道了纺织厂那边的组织者是文主席,竟然就是建国大哥的二姐(文姓本来就不多),他俩码准了时间,上文宅大院拜访文二姐。

    说起来也奇怪,郝为民和丁准备两人遇到的问题竟然是同一个问题的两个极端,其实也正符合,在男女恋爱与婚姻配对的问题上,常常是“一块馒头搭块糕”之说。

    小丁子看中的姑娘叫洪彩娣,有些古板,他用吃奶的劲儿追求,但对方始终不冷不热;郝为民却认为自己谈的对象周静宜,热情有余,矜持不足,好像就等着他结婚了。

    他俩向文主席请教,要不要继续?其实是想让二姐从中斡旋,看看还有什么问题需要解决没有?

    文怀华好笑,怎么这两个个性相反的女孩正好就被我兄弟的两个个性相对的插友碰上了?不是冤家不碰头呢。

    她开起玩笑,一个彩娣,一个静宜,名不符实,让她们先改名字,或者跟你俩的恋爱关系调一调,快的就快点,慢的就慢点。不大家都成了?丁准备和郝为民猛然一听,好像还就是这么一回事呢,知道二姐是在说笑,也开心地一笑。奉承道,只要有领导答应出面,这八字已经有了一撇了。

    文怀华答应帮他们了解了解情况,但你们自己也要反思,是否有做得不到位,或者做过头的地方,过犹不及。

    经二姐的点拨,两人有所醒悟,互相为对方分析,并相互指责。

    丁说郝,你个木头,说起来比我大一岁,可到现在也不懂人事,大男大女的,人家等不及了,早点结婚不好吗?万一你把人家甩了,人家还得赶紧找下家不是?

    郝说丁,你年纪小,不懂规矩,八字还没一撇呢,就毛手毛脚的,把人家搞怕了吧?

    二姐啼笑皆非,说,你俩难兄难弟,大哥不要说二哥,自己把自己的事管好!各自检查自己。不过我看你们说得可能确实有道理,相互提醒也是必要的。过的呢,收敛收敛;不及的呢,放开放开。只要对方是你们认可的好姑娘,就下定决心追到手。也老大不小的了,机不可失,时不我待哦。
第二部 第十一章 文怀华终究返城(三)
    这一说,他们才为刚才的相互指责确实感到好笑。而怀华说到最后两句的时候,却突然神色黯然了。不过郝和丁都没有发现,他们正沉浸在兴奋之中,好像在二姐这里取得了解决爱情问题的良药偏方。

    文怀华自己的婚姻问题没有解决,还在为他人作嫁衣,这内心的苦楚是一言难尽的。

    文怀华忙得不亦乐乎,工会工作有声有色。当年钢铁厂的男方和纺织厂的女方喜结良缘的达到三十对,还有十几对正在婚礼的筹备之中。更重要的钢铁厂、纺织厂工人群众生产氛围得到了好转。纺织厂全厂职工都知道,新来的工会文主席功不可没。在年终的中层干部评优中,得票率遥遥领先。

    高厂长也颇为自豪,沾沾自喜:怎么样?我看上的干部不得错的。主管局党委也已经同意文怀华同志担任厂党委副书记兼厂工会主席。

    文怀华看到一对对青年男女在她的帮助下,幸福地走进婚姻的殿堂,她充满着成就感。回城以后,领导又给了她用武之地。只是想想自己,不惑之年了啊,人家的孩子上初中了(上高中的也有),自己还是孑然一身,形影相吊。每每夜深人静的时候,她会深深地陷入无限的惆怅之中。

    郝为民和小丁子在文二姐的指点下,顺利地将意中人揽入怀中,两人一合议,共同举办婚礼。婚礼当天,郝为民和小丁子一式一样的深藏青呢子中山装,黑皮鞋。文二姐做证婚人,双方领导应邀参加,文建国夫妇和金光辉夫妇自然当仁不让。

    在那天的婚宴上,不但郝为民夫妇和小丁子夫妇诚心诚意地向大姐敬酒,钢铁厂和纺织厂两边的主要领导也诚心诚意地向她这位大红娘敬酒,说她胜造七级浮屠,并祝福她早日找到如意郎君,喝她自己的喜酒。

    领导的祝福消融了她长期雪藏在心灵底处的秘密,或者说解开了她尘封历史往事的锁链,或者说触动了她的某根神经。文怀华一时喝得性起,转守为攻,傻笑着提着红酒瓶子逐个敬酒,有谁不喝,她就代喝。

    建国发现情况不妙,和晓霞把她架着,躲到旁边的贵宾室里休息去了。她根本没有酒量,只是一时喝得兴起,很快就云里雾里了。

    文怀华今天是在自己的婚礼现场,新郎就是他,他终于还是回来了!虽然已有多年没有见面,可他的音容笑貌还是那么坚毅,那么腼腆,他瘦高个子,有点像大弟怀祺,也有点像小弟建国。

    她嗔怪他,为什么让我等了这么些年你才回来?“非要等我把婚礼筹办好了,你,江州同志,才回来?”

    她一会儿哭,一会儿笑。

    是的,那个人就叫江州,和他出生、生活的城市是同一个名字。

    那年江州和文怀华一同放弃了高考,一同奔赴苏北农场,谁也没有约定,谁也没有承诺。只是一个报名,另一个也报名了。他们怀揣着同一个梦想,坐上了同一条船,奔向了同一个彼岸。

    时间不长,一个入党了,另一个也入党了;一个当上了男生排长,一个当上了女生排长。当排长,是同一天;入党也是同一天。后来江州当连长,怀华当指导员也是同一天,虽然不是一个连队。有人说他们是比翼齐飞,郎才女貌,天造一对,地设一双。两人听了都是会心地一笑,如果两人同时在场,还不忘相互深情地对上一眼,千言万语全在眼神之间传递了。

    那一年的八月,就是他们三十岁的那一年,也是他们到农场的第十个年头,在一个洪水爆发的傍晚,风雨如晦,整个农场响起了惊心动魄的警报声。

    穿着雨衣,浑身湿漉漉的江州急匆匆地跑到文怀华的办公室打招呼,他站的地方已经有了一圈水渍。“农场东南方向的堤坝出现险情,有一段三十公尺的堤坝可能决堤。我们连队为第一梯队,马上出发!”江州可能已经意识到了情况的危急,任务的特殊,否则他为什么会来打招呼呢。

    文怀华和江州四目对视,充满着柔情,充满着激情。十年了他俩还没有过表白什么,只是他俩在一起的时候,同时都有一种难以表述的愉悦。过往的一切,就在那瞬间一一重现。

    文怀华突然上前给了江州一个拥抱,江州显然还在向后退缩,他浑身上下全是水。

    文怀华还是将江州抱得紧紧的,越抱越紧。江州身上的雨衣冰凉冰凉的,单薄的衣衫遮挡不住怀华滚热的躯体,还有裸露的臂膀,她将脸庞贴上江州的脸面,冰凉冰凉的,多么的惬意,多么的难舍。

    当江州意识到自己的退缩毫无意义的时候,他也紧紧地贴了上去,只恨不能融为一体。这是他们第一次,这是他们最后一次,也是唯一的一次相拥相吻。

    警报声再次响起,声声逼人。江州和怀华同时放开了对方,两人的手臂都是张开着的,好像等待着再一次的拥抱,但他们只是留下深情的一瞥。江州“挥手自兹去”了。

    江州这一去,竟然就没有再回来。

    江州带领连队上了堤坝,立下了“人在堤坝在,人在农场在”的庄重誓言。他率领半个连队的职工跳进水里,筑起了人墙,半个连队的职工留在堤坝上抛草包垒石块。

    洪水肆虐,浊浪滔天,就在缺口的堤坝刚刚合拢的一瞬间,江州和两个农友同时被洪水冲走了。

    风越刮越猛,雨越下越大。

    半个月以后,人们才在下游找到了江州他们三人的尸体。江州的尸体火化以后,被他的父母带回江州安葬。怀华以后每次回江州总是在第一时间先去祭奠江州,然后再拜望江州的父母。

    江州和另两位农友被追授为革命烈士,农场有座衣冠冢,怀华每年两次上坟扫墓,一次是清明,一次是江州牺牲的日子。

    这一次返回江州的前一天,她又去上坟了,还好,她知道这只是一个形式,因为她今后距离江州更近了。她今天告别的不仅仅是江州的衣冠冢,她告别的也是她的青春、爱情和一种无法厘清的情结。快二十年,她做了一场梦,逗了一个大圈子,现在又回到原点……

    她有时会后悔同意调回江州老家,为什么就不能老死在农场呢?她自己也说不清楚。如果江州还在,就好了。

    文怀华调回江州以后,长期伺候江州的父母,并最后为其父母送终。那是后话了。

    文怀华已经安静了下来,可不一会儿,她又吵着要喝酒,要和江州同志喝一个交杯酒。“干杯!江州,人呢?”“江州同志,人呢?喝酒!……”

    文建国心如绞痛。
第二部 第十二章 文怀祺挈妇将雏(一)
    写大哥文怀祺,首先想到鲁迅先生“挈妇将雏鬓有丝”那一句小诗,以此引用来形容怀祺刚刚回江州时的情景,太形象,太逼真,太恰如其分了。至于鲁迅《无题·七言律诗》中其他诗句,如“惯于长夜过春时”“城头变幻大王旗”等,是否适宜,我还得推敲。——文建国写作笔记摘录

    文怀祺回江州时,颇具戏剧性。

    父亲文巽善一个月前收到怀祺的信,知道他已经被江州中学接受,下学期任教,近期将择日返回江州,希望父亲给个暂栖之所。文巽善与蒋淑娴、怀华商量,就在厢房挤一挤。怀华想把自己住的第一进的正房让出来,蒋淑娴考虑怀祺拖家带口的,有两个孩子折腾,还是住在厢房方便点,这事就定下了。

    蒋淑娴忙着整理厢房,三天之内,一切妥当。父亲再写信询问,希望知道准确的归程日期。那边怀祺一时疏忽,反正还有一段时间打理,具体时间也不好确定,就没有及时回信。等到返程日期敲定了,他再写信告之。可是等他人到家了,信还没有到。

    那天傍晚,正好建国刚回家,与二姐,与父母在院子里吃晚饭。大家都很高兴,说是怀祺快回来了。说着说着,父亲又想到了只有怀琴一人还漂泊在外,且下落不明,甚是伤感。

    大院门外突然有人敲门,还有孩子在喊,“爷爷,……”声音小声小气,模模糊糊。建国听了,想当然地以为是叫花子在要饭,那省略号就是“给口饭吃吧。”他起身开门,手还在口袋里摸着几个分币。

    大门一开,他吃惊不小。门口站着一男一女两个成人,一男一女两个小孩,身旁堆放着许多大包、小包。身后还跟着一群看热闹的妇女和小孩。文建国看那男人,立马认出对方就是大哥怀祺,对方也赶紧叫那小男孩小女孩,快喊建国叔叔。男孩腼腆吃愣,倒是旁边的小女孩先叫出了声,嗲声嗲气的,煞是讨人喜欢。

    建国回头大喊一声,大哥回来了!敞开大门,先叫了一声大嫂,就接过她身上的行李,再抱起女孩,一一让进门来。

    什么时候到家也不先来封信?父亲一家之长,还是不客气地先责怪怀祺一句,他已经站起身来了。蒋淑娴碰了他一下,意思是先不要说了。

    她转身对怀祺的妻子说,他大嫂,先洗把脸,路上辛苦了。又对怀祺说,今天就吃面条吧。建国,你去斩点盐水鹅,几块素几,二两花生米。我再炒两个蔬菜。“你,坐下。”她对巽善说,“陪着孙子孙女说说话。”蒋淑娴一切安排妥当。

    怀祺突然带着媳妇和孙子孙女回来了,文巽善有点激动,他这是第一次见到媳妇和孙子孙女。他看看媳妇,长相端正,和照片上的一模一样。嗯,这一点很让他满意。

    一个人的长相是个性脾气,甚至是心态的外在反映。文巽善知道她出身耕读之家,只是在时代运转到那个点上的时候,她的家庭破落,怀祺又正好遇上了她。怀祺不在乎她的农村户口,我当然也不在乎。没有工作,我贴钱养着,正好相夫教子呢。

    他招呼儿媳,雅琴,你先歇着。等会儿,让,让你妈帮着整理。他斟酌词句。淑娴,请你先帮我把那三个红包拿来。

    他已经准备下了见面礼,雅琴的见面礼,包含多种内容,第一次见面(婚前、婚后)礼,婚礼所花费用,给他添了一对孙子孙女的喜钱。他跟淑娴商量时,淑娴说,怎么给都不嫌多,只要媳妇人好,今后这个家就由她当了,我可以退休了。

    孙子文斌、孙女文娅也都拿到了见面礼。

    淑娴也私下准备了红包,她参照丈夫的数额打了个对半,以维护丈夫在家里的绝对权威。巽善见淑娴也给了红包,自然高兴,大声叫道,怀华、建国,侄子侄女第一次见面,你们也意思意思。

    文斌和文娅一会儿功夫拿到四个红包,一下子和家里的所有人都熟络起来了,手里拿着红包,进进出出,到处看新奇。

    建国和大哥怀祺已经几年不见,吃过晚饭,等大家都忙停当休息了,兄弟俩才自然坐在一块,准备说说话了。

    两人大赤膊,大裤衩,一人一杯茶,一支烟,还有一把大芭蕉扇不停地摇晃着。怀祺的头发黑白相间,脸颊上有了明显的皱纹,裸露的上身尽是排骨,和建国坐在一块倒像两代人了。

    父亲走过来,递给兄弟俩一人一包“大前门”,他拿起怀祺抽的“大丰收”,弹出一支点上,随即呛出声来。呵呵,这么厉害!少抽点,啊?少抽点。他进屋后,随手将烟摁灭了。

    淑娴给他们送来水瓶,点燃了一盘蚊香,也是告诫,少抽点香烟。建国已经换上了烟斗,他抬了抬,意思是我这不是香烟。

    淑娴说,你这不是烟是什么?诡辩!

    71年年底,文怀祺从劳教农场出来,已经是二十七岁的大龄青年,档案里还有悬而未决的疑似“反革命”的问题。好的是,保住了教师职业,有了一份工作。出来的当天,他就在劳教农场附近一个公社报到,然后就被分配到了一个初中办学点上做老师。

    在那样的地理环境中,凭他的学识水平,校长让他包揽了数理化的三科教学。一年后,他就成为全校除政治音乐体育美术之外的“全科辅导员”。“全科辅导员”是全校老师封的,因为单凭他江中高材生的功底,语文、外语、历史、地理就可以通吃,何况还是在那“读书无用”论盛行的校园里。但政治课,他不宜。他自己也极力推辞,说不懂。他也怕不要让自己的“政治”,贻误了孩子的“政治”。校长也默认他的“不懂”。

    第二年,公社初中本部调他去,他就去了。第三年公社完中调他去,他也去了。他在公社完中认识了胡雅琴。

    三十岁的光棍汉文怀祺老师,课上得漂亮,精心备课的笔记从来不看一眼,一支粉笔,把校长交给他上的任何课都上得异常出彩。全校老师都听过他的课。老师们津津乐道的是,下课铃声响了,他正好一整支粉笔用完。粉笔用到什么程度?用到就像他抽烟抽到最后,不得不扔掉的烟屁股。
第二部 第十二章 文怀祺挈妇将雏(二)
    全校师生都知道,这个文老师是个怪人。还有令人惊奇的地方,那是指他在生活上的一塌胡涂,甚至可以说,是糟糕透顶。他工资的一半都买了香烟烧掉了。

    香烟是他的至爱,上课进教室前抽一支,下课出教室后一支;饭前一支,饭后一支;睡觉前一支,睡醒后一支。至于其他时间,只要是在不影响他抽烟的时空里,他总是在抽。每每抽烟,他整个身心俱爽,如果闭上眼睛,那就有了神仙的感觉。不知道他是想将自己被烟雾吞噬了,还是想吞噬了空间的烟雾。

    他的头发是鸡窝,胡子是杂草丛生,衣服上常常开缝,全年一双解放鞋。有一次竟然出现一只鞋上有鞋带,一只鞋上无鞋带的怪事。

    有同事发现了,向他指出来。他笑笑,先掏出香烟和火柴盒子,再不慌不忙地把散落在口袋里的火柴棒子装进火柴盒子里,装好了先点上一支烟,最后才摸出一根鞋带。他嘴上叼着烟,嘟囔着“sorry”“sorry”,还告诉别人,鞋子刚洗过,鞋带还没有来得及穿上,就好像他是帮孩子穿鞋,忘了系鞋带似的稀松。

    建国不知道那时在大哥的生活里,存在多少有意对抗社会的意识,既然这个社会不承认我是好人,那我生活的好坏自然与这个社会无关——“好人的儿子一定是好人,贼的儿子就一定是贼。”在他的身上已经有了“贼”的烙印,于是他就故意地做出一个“贼”的样子。至于上流社会里有多少拉贡纳特(丑恶世界的卫道士)?他不管,他也管不了。

    夜已深,有虫子鸣叫,有蚊子飞舞,池塘里偶尔还有一声蛙鸣(没有“蛙声一片”)。

    “《拉兹之歌》会唱么?”建国问。

    “你怎么突然问上这个?”怀祺对建国的提问很吃惊,但他还是很理解地回答了,“不但会唱,而且拉兹就是我,我就是拉兹。《拉兹之歌》还是我一段时期自我陶醉的催眠曲。”他随口轻声哼唱,声音极低极低。

    “到处流浪,哈……到处流浪,哈……命运伴我奔向远方……我没约会,也没有人等我前往。”怀祺唱得很投入,他抽的“大丰收”居然还叼在嘴角。“到处流浪,命运虽如此凄惨,但我并没有一点悲伤。一点也不值得悲伤,我忍受心中痛苦事,幸福地来歌唱,有谁能禁止我来歌唱?”

    显然,建国的问话,揭开了他心灵上的创伤,那里仍然在流血。

    “命运啊,我的命运啊,我的星辰。请回答我,为什么这样残酷作弄我?到处流浪……”他一边唱,一边流浪。像个“贼”,唯有烟头上的一点火光照亮着他的内心世界。

    建国不善于表达自己的情感,他在心里却早已与怀祺同步了,建国把自己的感情主动与大哥感情融为一体,自从知道大哥没有入团的原因以后,他非但不再责怪大哥,而是谴责自己少不更事。

    半夜,父亲起来解手,看到兄弟俩还坐在院子里,他也默默地坐下,抽了一支“大前门”——他不再抽“大丰收”了——又回屋去了。

    文家大院里一片寂静。

    不一会儿,淑娴端来两碗绿豆汤,随手带来了建国的汗衫,又叫怀祺,去穿上衣服,说已经是立秋天气了。绿豆汤是准备的第二天早餐,虽然还没有到吃早餐的时候,但已经是第二天了。

    兄弟俩彻夜长谈,怀祺讲的多,建国讲的少。

    建国大脑里涟漪不断,思绪万千,但他完全让位给了怀祺。怀祺的故事是大风大浪,随时有被颠覆的可能;自己的故事只是细风清流,偶尔遇到一块隆起的石头,拐个弯就过去了。

    胡雅琴当时在公社完中的食堂打工,她比文怀祺小一岁,也是当地有名的老姑娘。她经常听别的老师议论文怀祺,把他看作一个怪人,除了香烟,他不食人间烟火。说到他的教学工作,一个个佩服得五体投地,她就留心看过他几眼,的确是一副邋遢模样。

    胡雅琴的爷爷是晚清秀才,手上有大几十亩地留给了她父亲。她父亲解放初被定为地主。她因为受不了同学的奚落和欺侮,读书读到高小毕业就不再上学了。她把爷爷留下的藏书自个儿读得个遍,满脑子的之乎者也,满肚子的四书五经。谈起文言文,她可以整段整段背诵。这些都是怀祺和她恋爱以后才发现的秘密。怀祺自叹弗如,甘拜下风,不禁又对她高看了几分。至于她一手漂亮的女红,一手可口的饭菜,更是让怀祺婚后得福不浅。

    早几年前,别人给她介绍对象,没文化的,她看不上人家;有文化的,人家嫌她只是高小文化,再加上她的家庭出身问题,人家看她不起,甚至惟恐避之不及。后来,她干干脆脆挂上了“免谈”牌子。老姑娘就老姑娘。怎么啦?老姑娘不是人?

    文怀祺一日三餐全吃食堂,一人吃饱,全家不饿。他每次都是最后一个,拖拖拉拉,磨磨蹭蹭,不管菜好菜孬,打多打少,反正是颗粒不剩,汤水不留。每天只有胡雅琴等他。

    天冷的时候,胡雅琴还将饭菜保温着。他不来,她不走。这一来二去,别人看出了眉目。

    校长知道以后,大喜。胡雅琴其实也是一个怪人,老姑娘鲜有不怪的不是?两人正好见怪不怪,负负得正嘛。

    胡雅琴与校长是出了“三服”的亲戚关系,没有校长的关系,她也不可能到学校食堂打工。校长听到同事们的议论之后,有心在吃饭的时候故意迟一点去,好“逮个现场”。

    他逮到了两次,确定他们是有点那个意思呢。第三次在现场,他直接挑明,“孤男寡女的,我当个红娘怎么样?”校长发现双方都还有点不好意思,他就干脆将他俩的手牵到一起啦。

    “喏,这就成了你嫂子,还有你侄子侄女,今年一个四岁,一个快三岁了。”怀祺说得开心起来了,看来他对胡雅琴是十分满意。建国在内心也对嫂子肃然起敬。

    结婚以后,怀祺的生活舒适了许多,用同事的话说,现在像个人样了。哦哦,我原来连人也不是哇?

    胡雅琴不无戏谑地数落他,你哪是人?你是神呢!你看你噢,课上得第一,烟抽得第一,身上衣服邋遢得第一。说说看,全校老师谁人能够比得上你的“三合一”?如果你是人,别人还是人吗?

    怀祺一边咳嗽,一边说。他说得开心,说得得意。他的烟抽得不停,茶也喝得不停。妻子的讽刺,在他听来,是对他的表彰,否则怎么会嫁给他呢!
第二部 第十二章 文怀祺挈妇将雏(三)
    在恢复高考的那一年,文怀祺所带的班有六个学生考上大学,打败了所有的公社完中,按比例将县二中也抛在后面。他全班学生的物理均分与县中持平,其实是多出0.1分,县文教局在公布成绩的时候,为了维护县中的面子,也是为了维护县城家长的稳定,就抹掉了那0.1分,忽略不计了。

    文怀祺在全县名声大噪,县中通过县文教局将文怀祺强行调入。调入县中以后,全县的状元年年出在他的班上,有一年他的学生获得全省状元,全省物理最高分也被他的状元所得。

    省教研室教研员孙正才,苏南师大毕业,是怀祺高中同学,知道他的情况后,问他是否想回江州任教。这,不就回来了。怀祺说到这里,又兴奋了,哈哈大笑。他显然是想到了什么特别有意思的事情。建国想到了,“是金子总会发光”的那句话。

    怀祺说,我们县局的一把手在局机关大会上郑重宣布,省教研室孙正才为我县最最最——不受欢迎的人,谁敢接待他,我就免谁的职。奶奶个熊!这个龟孙子!台下哄然大笑。他转念一想,何不换种思维方式?于是他又说,他们苏南需要人才,我们苏北难道就,就不需要人才(原话是我们苏北难道就是后娘养的,怀祺意识到在家里不宜说亲娘后娘)?今后你们有谁代我挖个文怀祺来,我把局长的位子让你坐。有没有想坐我位子的人?他这一吼,想的人也不敢说啊?

    他想想还是不对。我实事求是地说,谁给我挖一个、两个、三个文怀祺来,分管人事副局长的位子非他莫属。他看看那位分管副局长,副局长显得很配合,站起来大声说,本人自愿让贤,虚席以待。

    为了一个文怀祺,他说话当场改了两遍,越说越靠谱了,但是最后那句话,还是华而不实。挖文怀祺来,到底是一个呢,还是两个、三个才能换一个副局长的位子?

    夜深人静,怀祺兴致正浓。建国今天才看到大哥其实也有高兴的时候,他一高兴也年轻了许多。但他的烟瘾实在是太大了,一根接一根,火柴基本不用。建国陪着他也超常发挥了。

    说到抽烟,自然无法回避那一段劳教生活。他说,回顾劳教生活,我心有余悸,似乎仍然在做噩梦。

    刚开始劳教的时候,我一心只想逃跑。你说我一个堂堂正正的师范院校毕业生,这面子往哪搁?想不通啊!奇怪的是,军代表王教导不知怎么了解到我的想法。他劝我不要做无谓的牺牲,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他说,你逃跑,可能会被乱枪打死。真的,我不是吓唬你,而且死无葬身之地。你算哪根葱!啊?奇怪的是,他骂归骂,居然递给我一支“大丰收”,还亲自给我点上。

    在农场,劳动强度可以不谈,肚子饿得前胸贴后背也可以不谈,仅仅是二十多人的宿舍里,什么人都有,什么气味都有,什么话语都有。那哪是睡觉?那是精神折磨,是人性摧残。第一个晚上我恶心了一夜。

    白天劳动的时候,我常常看到河对岸,就是我们军训的同学,他们自由,阳光,朝气,希望。原先我不以为然,还诅咒军训。如果没有王教导,没有“大丰收”,我真的想到过一死了之。向生而死,向死而生。想想也是,我算老几?何必作无谓的牺牲呢。

    唉,真可惜,后来中断了与王教导的联系。这“文革”捉弄人呢。等我混得出息了,我要去找王教导,是他给了我第二次生命。

    说到抽烟,他说,有时候我一支烟不过瘾,就两支同时抽;有时候换烟嫌麻烦,就将三支烟先接上再点火。后来你嫂子说了我一次,还像个当老师的样子么?嘿嘿,不好意思了。

    第二天建国要回江阳县,他现在也是有孩子的人了,身不由己。

    母亲见他执意要走,又再次问他,什么时候调回江州?二姐、大哥回来了,她自然想到建国的事。建国很怕她提起这桩事情,这种事情难道是三言两语可以说得清的?他就跟大哥找话说。

    母亲明明知道他装聋作哑,也只好随他去了。她也明明知道问不出个名堂,可仍然要问,否则心里憋得慌呢。

    第二天早上,文宅大院里欢声笑语,其乐融融。姑子上班,叔叔回江阳,怀祺补觉,胡雅琴跟着蒋淑娴里里外外转了一圈,主要是看看厨房什么的。她向蒋淑娴提出,您和爷爷就带着文斌、文娅玩玩。一日三餐先交给我吧,我本来一天要做几十人的饭呢。

    文怀祺在家里休息了一天,第三天上午到江中报到。能够回母校教书,他有一种迫不及待的感觉。

    假期里的江中一派生机,因为是暑假,有学生半天上课。文怀祺自投罗网,本来可以在正式开学前去报到的,他提前去了,就提前上班了。接待他的孙校长正是孙正才的亲哥,孙校长没有说开,文怀祺也没有往这个方向想——读书人在这方面确实有点木。一直到正式开学以后,他知道校长的大名叫孙正雄的时候,才联想到同学孙正才,一切都明白了。

    孙校长问他有什么要求?文怀祺不好意思说。

    孙校长说,只要我们能做到的事情,你尽管说。如果我们做不到的,也请你谅解。

    “好吧,我,我爱人没有工作,看看学校能不能找点事情给她做。”他说话支支吾吾的,没有了上课时的精气神。

    孙校长说,好,这事我先答应下来,肯定有工作给她做,不过不一定是在本校,你看如何?

    “谢谢,谢谢校长!不在本校更好。”文怀祺拱拱手。

    孙校长递给他纸笔,你把你爱人的情况写一下,我今天下午就去落实,暑假以后让你爱人上班。我知道你爱人还是农村户口,这不要紧。好好干,等你作出了贡献,你爱人的户口可以“农转非”的。

    孙校长说话干脆利落,居然为怀祺爱人的工作打包票?还提醒他可以“农转非”?文怀祺感恩戴德,如此知遇之恩,当结草衔环。

    他想应该请校长抽一支香烟了,他后悔没有把“大前门”带在身上,“大丰收”拿出来是不是不太丢人了?想到香烟,孙校长已经撂过来一支“大前门”,还亲自为他点火。

    文怀祺猛猛地吸了一口,香烟燃烧了三分之一,他慢慢地吐出,舒心极了。
第二部 第十三章 怀祺教学出成绩(一)
    冰融雪化春来迟。是大哥文怀祺的真实写照。大哥的脑袋瓜子特聪明,平时与人对话,他的思维总是跳跃性的。对方稍不注意,就跟不上他的思维节奏。不理解的人,则反过来怀疑他思维紊乱。——文建国写作笔记摘录

    江州中学不需要全科式的教师,它已经集中了全市各学科的顶尖教师。文怀祺的任务就是两个班,有时是三个班的物理教学,一个班的班主任。

    他接手高三两个班的物理以后,在年底高考一模考试中,他带的两个班物理均分高出其他班六分。第二学期,他成为江中物理教学的头牌,并当上了物理教研组组长。在当年的高考中取得优异成绩,物理均分取得全省重点中学前三的好成绩。

    文怀祺在江中任教一年,成绩斐然,暑假里被提拔为教导处副主任,又一年,教务、政教分设,学校党政两个一把手意见统一,教务主任由文怀祺同志担任比较合适。

    在党总支部讨论干部人选的时候,有领导提出了不同看法,学校里有许多党员同志,难道就没有一个比他更合适的?于是他的入党问题又被提出来了。

    他为什么不入党,有没有提出入党申请?

    他没有写过入党申请。

    他为什么不要求入党,是民主党派么?

    不是。

    我看教务主任的提拔要慎重,我们不能培养只看业务,不看政治的中层干部。毕竟我们是培养人的地方。虽说以前有一些政治口号喊得过头了,但也不能不谈政治是吧?学校毕竟还是党的领导,校长室在党支部领导下开展行政工作,而且党是管干部的。

    对文怀祺这位无根无底的外来户,有领导说起话毫无忌惮,不管你的业务水平有多高,政治大方向是谁也惹不起的。

    秦书记看看孙校长,意思是请你拿个主意。

    秦书记还是原来的那位秦书记,文革十年,打倒之后重新启用,从副职干起,再官复原位。本来组织部想调他到机关委以重任的,他说年龄大了,不想折腾了,我就在江中离休了。每天看着这些老师学生,我心里挺舒畅的。

    孙校长知道秦书记反正是支持自己的,这党政主要领导意见统一就好办了。他来一个缓兵之计。这样吧,刚才某人的意见也对,主要是我忽视了这方面的引导,要批评就批评我。大家看能不能这样,教务主任暂时空缺,由副主任文怀祺同志主持工作,也算是对他的一个考验、考察。

    秦书记认为这个主意不错,他说:“大家看看还有没有其他意见,没有,举手表决。好,全票通过。”

    会后,秦书记向孙校长真诚地道歉,说,我早就应该重视文主任的入党问题了。怪我怪我。他的工作我来做。

    “没事,真金不怕炉火炼。”孙校长正好借这个机会和秦书记通通气,交交心了。他说,“文怀祺绝对是块好材料,我比他大十岁,从年龄结构上说,最适合接我的班。”

    秦书记说:“可敬你孙校长有这样的想法。我更是早就想退了,怎么样,我已经超期服役了,等你物色到满意的副手,你党政一肩挑?让我早点休息算了。我儿子总跟我嘀咕,这么大的年龄,还按时上下班。其实是想我照应孙子呢。”

    “不要睬他!下次有机会我来熊他,问他还认不认这个母校?问他的儿子,你的孙子想不想上江中?”孙校长做过秦书记儿子的班主任,关系好着呢。

    好,就交给你了。来来来,言归正传。至于文怀祺同志,我和他接触过两次,他的确聪明过人,思维敏捷,而又单纯,可能是以前生活得比较封闭。在入党的问题我曾经暗示过他,你知道他怎么说?他说我连团员都不是,还入什么党呢?

    孙校长接过话头说:“这不行,党章上又没有规定,没有入团就不能入党。这说明他有心理障碍。请您书记大人再好好开导开导他。

    你不知道呢,听我弟弟说,他在农村中学的那辰光,生活上是一塌胡涂,就跟叫花子差不多。他除了上课什么也不懂,结婚以后才有所好转。

    也许贫困的日子习惯了,无所追求,还戴着疑似反革命的帽子。现在政治上解冻了,他的家庭出身不算个问题,而且他戴的帽子正说明他在政治上有洞察力。像这样的同志,组织问题要优先解决才好。”

    “好的,有你支持,我看问题已经解决了。我原来只是想慢慢来,思想转换有个过程。经你这么一点拨,我心里有数了。看来你做书记也是块好料子呢。”秦书记由衷地感叹,又拉上自己的话题。

    “又来了不是?我说您老同志要站好最后一班岗,把我们这些同志扶上马再送一程好不好?我的书记同志!”

    当时教育系统内有大书记小校长,或者大校长小书记一说(看谁的资格老或权力大),还有校长和书记是一张皮,还是两张皮之分。

    秦书记与孙校长两人之间没有大小之分,更没有两张皮之说。

    秦书记老革命老资格,教育局一把手见到他都是毕恭毕敬的。

    孙校长处处维护他的权威,秦书记也公开支持孙校长的工作,即使认为孙校长做得不够妥当的,也是私下给他提醒,决不当场拆台。在系统内是“哥俩好,赛金宝”的典型。

    孙校长年龄小资格嫩,有老前辈提携,感觉更好一点,尊称秦书记为老哥,但在公共场所一律称秦书记。有熟悉他们关系的领导说他们会唱戏,表面上相敬如宾,私下里打得火热。说不好听的话,就差共穿一条裤子了。他俩听了,并不解释,一笑了之。

    秦书记找文怀祺同志谈话之前,做足了功课,先到教育局查阅档案,把他的家私翻了个底朝天。再做笔记,列下谈话提纲。他完全理解了文怀祺不问政治的原因。二十年,一个朝气蓬勃的青年学生,被社会磨砺得成为一个整天叼着香烟,不拘小节,而又暮气沉沉,老气横秋的中年。这是秦书记对他外在形象的描述,而他的内心世界究竟是怎样的?秦书记一时还吃不准。
第二部 第十三章 怀祺教学出成绩(二)
    当年文怀祺学习成绩优异,出类拔萃,完全是中科大(他自己报考的也是中科大)的料子,可是中科大非但没有录取,连二流的大学也不要。如今他学识渊博,授课精彩,这是一脉相承的。有一点是肯定的,他决不是一个“坏人”,另外一点也是肯定的,他是一个有才之人。现在到处都喊“不拘一格”,对文怀祺同志的提拔使用看来真的可以“不拘一格”了。

    秦书记给了文怀祺同志基本定位,就想到一定要让他为“我”所用。如果说,“万马齐喑究可哀”的时代曾经笼罩着他的前半生,那么今天我就要以我的权威“降人才”了,让他的后半生显示其“人才”魅力,为江中发展,为江中再现辉煌,添光增彩。

    秦书记信心满怀,为了有一个良好的谈话氛围,已经准备戒烟的秦书记跟孙校长要了一包“大前门”,请来了文怀祺同志。秦书记主动发烟,主动为他点火,自己也点了一支。

    文怀祺问:“您老书记不是说要戒烟的吗,怎么又抽上了?”

    秦书记说:“戒是想戒了,这看到你了,我的烟瘾又上来了。我这是找同志谈话,想主动套个近乎。怎么,不想给我面子?”

    “呵呵,我要是有这个胆量,我就可以当书记了。”文怀祺说。

    这两个都是把真话当作玩笑话说了,可见他们的关系已经不一般了。

    秦书记见已经有了一个良好的氛围,就直奔主题了。他说:“你什么时候把‘入党申请’交给我?”他认为一把手书记找教师谈入党问题,应该是所有被谈对象求之不得的好事,不说感恩戴德,感激涕零,起码口头上也要表示感谢吧?

    可文怀祺同志则表示,我还没有想入党呢。

    秦书记一愣,这是他备课的时候没有准备的议题。他心里虽然不快,但他立马转变了角色,和文怀祺拉起了家常。从爱人的工作谈到孩子的上学;从父母的身体说到他文老师自己的身体,还毫不留情地批评,你看你,经常咳嗽,香烟还抽个不停,自己不知道爱惜自己的身体。身体是革命的本钱。他说着说着,又老生常谈了。

    他又拿出一支烟再主动陪文怀祺抽一支,然后就把剩下的香烟丢给了文主任,表示自己不再抽了。

    看到文怀祺若有所思的样子,秦书记又告诫自己,他是一个特殊的人才,不可用一般的思维方式,思想工作要慢慢来。首先,必须,务必,是谈话不可出现僵局。

    文怀祺也在想,秦书记放下身架,跟我这么客气也不容易,我说话不能过分。婉转一点不好么,人家秦书记是老革命呢。

    两人的谈话扯到了如何当好一名好教师上,秦书记希望教师队伍是一支学高为师,身正为范的队伍,这就要求教师首先应该热爱自己的职业和岗位,具有“捧着一颗心来,不带半根草去”的职业道德,“蜡炬成灰泪始干”的思想境界。

    可文怀祺却说,我并不愿意从事中学教师职业,说热爱,我谈不上。如果能够让我重新选择,我肯定不会选择做中学教师。现在我已经在这个岗位上了,我只是,只能是兢兢业业做好本职工作。就犹如做和尚撞钟,既然做了和尚,就要撞钟,就要把钟撞响。你如果不想撞钟,那你干脆不要做和尚。那么如何才能把钟撞响呢?那你就要考虑晴天和雨天的区别,冬天和夏天的区别。当然再往下说,就要知道为什么是“晨钟暮鼓”,而非晨鼓暮钟,或既晨钟也晨鼓,既暮鼓也暮钟。这就叫知其然,知其所以然。如是,你当教书先生才不会“以其昏昏,使人昭昭”,误人子弟。

    秦书记鼓掌,说,你的“和尚撞钟论”颇有新意。以前我总理解为“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钟”是一种敷衍,是混日子。今天听君一席话,如醍醐灌顶。谢谢你,下次我讲党课的时候要用引到教材里去。你说的“晨钟暮鼓”也启发我,其实就是要实事求是,一切从实际出发。好!一并放进我的党课材料。

    “请书记大人千万别说是我说的噢。”文怀祺放松了,又开起了玩笑。

    秦书记见氛围融洽,也很高兴,又主动要烟抽。说:“版权归文怀祺同志所有。我会特别强调的。”

    文怀祺说:“书记您抽上瘾了,前功尽弃,可不要怪是我培养你的噢。”

    “没事,凭我的工资,供你三个文怀祺抽烟没问题。”秦书记故意答非所问,他是为了卖弄自己,引出了下面的话题(否则文怀祺不买账)。

    “你知道我的学历吗?”秦书记问。

    “这个,‘小的’还真不知道。”文怀祺开始随意了。

    秦书记笑笑,“小的”,哼,你确实是“小的”。“你来江中也两年多了,从来没有听说过?”秦书记问。

    文怀祺摇头。

    “不知道就对了,因为我在教师中没有说过。学校里只有孙校长了解。现在我可以告诉你,我是解放前的高中文凭,圣约翰大学考取了,在报到的现场,被组织召回,跑地下交通了。苏南苏北两边跑。怎么样,我的文凭还可以么?圣约翰大学和你的中科大可有一比?”

    秦书记本不是吹牛张扬的人,今天为了使之臣服,动用了老本。

    秦书记的这一着果然见效。文怀祺没有想到秦书记居然还是具有圣约翰大学学籍的高材生?那可是“东方哈佛”呢!真人不露相,其他什么也不要说了,就凭他“圣约翰”的牌子,不得不令人肃然起敬。可秦书记平时没有一丁点儿吃老本的作派?他是在用他的历史告诫我,山外有山,天外有天。

    文怀祺主动站起来敬烟,点火。

    下面,不管秦书记再说什么,文怀祺均点头称是。

    谈话效果还不错。打蛇打七寸,牵牛牵鼻子。秦书记也估计应该是水到渠成了。

    秦书记把谈话的情况和孙校长沟通,孙校长说,也只能这样了,慢慢来,别着急。他没有让您老人家难堪就是很好的了。孙校长已经掌握了文怀祺的“德性”。
第二部 第十三章 怀祺教学出成绩(三)
    又一天,秦书记设计好了一场饭局,装着偶然碰到文怀祺的样子,怎么还没有下班啊,晚饭怎么解决?走吧,跟我走。再把孙校长叫上,我请你们两个喝两口。我最近才知道,孙校长的弟弟和你是同学。秦书记说得轻描淡写,真的就是拉家常,是顺便。

    小饭馆在学校附近,老板认识是江中的校长、书记,特地安排了一个小包厢。文怀祺看得出来,老板与校长有默契,一切都不要关照。书记带的茅台,书记说,前几年人家送的时候是八块,今年已经十二块了。

    十二元钱一瓶的茅台,文怀祺第一次喝,那口味一开始不习惯,两杯以后就只有香味,不顾口味了。十二块钱呢,一个月的生活费呐。文怀祺的每一口都很珍惜,他的酒量不大,因为抽烟的支出已经很大了,不能再把酒喝上瘾,所以他自觉地排斥喝酒。

    秦书记又提起文怀祺的入党问题,孙校长问:“还有什么问题吗?”

    “正好,你说说他,他不要进步!”书记向校长眨眨眼睛,求援。

    文怀祺突然意识到,这肯定是校长书记唱的双簧。还喝领导的好酒,这怎么好意思,这怎生了得?

    “怀祺,你想不想我们江中有一个大的发展?”校长问。

    文怀祺望望校长,再望望书记,不知道他们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孙校长说:“望我干什么?毫无疑问,你是我们学校的人才,你是我手上的王牌。书记不培养你,培养谁?嗯!”

    “听说你还不想当老师,不想当老师你到哪儿去。没有地方去是吧?没有地方去,就老老实实做一个好教师。个人服从组织,小家服从国家。我和书记商量过了,明天这个江中需要你接班,你代我赶紧解决组织问题。今天晚上回去写申请,明天交给秦书记。要不要我代你写?”

    校长讲话就是简单,他不跟你绕弯子,带有行政命令的口吻。最后一句话又是在开玩笑。文怀祺不吭声,他在掂量校长说话的份量。

    “来来来,文主任,我再敬你一杯酒。”书记端起酒杯说,“如果说,前面二十年组织上对你有亏欠,那已经是过去式了。要说亏欠,我这个老革命,当年脑袋别在裤腰带子上,奔波于长江两岸,“文革”中被批斗了几年,总共冷落了十年,也不是人过的日子。一切向前看!是吧?”

    “好了好了,不说了。我服了你们了。书记、校长一唱一和,跟我一平头百姓斗嘴?没意思没意思!”文怀祺理解领导的用心良苦,两年多相处下来,他跟校长、书记也混熟了,特别是与孙校长,因为有他兄弟的一层关系,有一种自然的亲近,说话也就口无遮拦了。

    “呦嗬,你还有理了?”孙校长不真不假地笑骂,“瞧你这副德性,还真的翅膀硬了,本事见长了,竟敢拿书记校长一道开涮了?罚酒三杯!先敬书记三杯,再敬我三杯。”

    文怀祺只得罚酒三杯,谁让他拿校长书记一道开涮的。但他打了折扣,两位领导一起敬了。当年文怀祺入党,期末的时候,教务主任磨正,同时还兼任校长助理。

    入党以后,秦书记和他有过一次语重心长的谈话,要求他在各方面严格要求自己,平时说话注意分寸,包括抽烟时要适当注意场合,在学生面前少抽烟(那时校园里还没有提倡禁烟),不抽烟最好。

    文怀祺自觉已是组织同志,面对秦书记代表组织的第一次谈话,自己也严肃起来,不再推三阻四,不再嘻大六缸,还做了笔记。他虽然刚进门,可他知道组织有组织的规矩。即使思想上可以“流浪”,行为上可不能再去“流浪”了。

    秦书记感觉良好,背后对孙校长说,看他那种突然认真的样子,我还有点好笑,这入党不入党样子就不同了。孺子可教。

    孙校长笑笑,没有说话。那是有我的教导在先呢,预防针我代你老书记打过了。否则他懂个屁!

    在文怀祺入党的支部大会前一天,孙校长给文怀祺上了一堂全面的政治生活课。孙校长首先问,入党报告是你自己写的么?那就说明是你自愿的。以后大脑里要多一根弦,不要忘记自己是组织同志就行了,该怎么做,你是聪明人,具体的我不再多说。

    文怀祺当了教务主任以后,坚持给自己排两个高三班的物理课,有哪位老师嫌自己的课多了,看看文主任的课时,就免开尊口吧。

    他认为只要是教师身份,就应该兼课。像孙校长就兼课,像秦书记是专职书记,他可以不兼课。他说这话的第二年,国家实行中小学教师教龄津贴制度,验证了他的观点,秦书记就不拿教龄津贴。

    一开始发放教齡津贴的时候,虽然最高只有十元人民币,但工资占比为10%,还是一笔可观的数目(可惜的是后来没有水涨船高)。

    以后他评上省特级教师,也坚持同样的观点。特级教师,前提是教师,主语是教师,不上课,也算教师么?

    孙校长的弟弟孙正才为了迎接第一个教师节,准备在全省搞一场高中物理教师示范课大赛,他自然是看准了江中的文怀祺老师,有意把他向前推一推。

    他首先和自己的老哥商量,兄弟俩一拍即合,赛场就放在江中,参赛老师的费用全包。全省各辖市(地区)各选派一名代表参赛。

    示范课总分一百分,内容是上一节高三本学期课本上的任何一个章节(这是保底的),占比40%;另外60%由三条题目组成,这三条题目的范围是,整个中学阶段的物理课本上任何一个章节,其中高中部分两条,初中部分一条,现场抽题,抽到题目以后有15分钟的准备时间,再进行每条题目分别为6分钟的说课。

    报名时间是本通知下发半个月之内,开赛时间是半个月之后,一个月之内的某一天,具体日期提前两天另行通知。

    大赛实行封闭式管理,在赛事结束之前,参赛老师不得与外界有任何联系。各市可派观摩教师10~15人,含领队1人,云云。

    大赛通知一经发出,全省所有高考科目的学科哗然,中学物理界,仿佛面临一场地震。听说过教师赛课,没有听说有这么赛课的。这可是硬碰硬的真功夫,是“赤膊上阵”,是“血与火”的考验。

    这场大赛,文怀祺毫无悬念地取得第一名。

    就在文怀祺的事业开始蒸蒸日上的时候,文建国的家庭生活亮起了红灯。后来文建国回忆起与付晓霞的爱情和婚姻经过,总是觉得在爱情之外还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事理在暗中作祟。

    是什么呢?付晓霞在广阔天地里,天高任鸟飞,大有作为。在文建国读大学期间,也就是在她生育之后,她担任了团结公社党委书记(苏书记提拔为副县长了),文建国总是有一种寄人篱下的感觉,似乎这婚姻是被付晓霞挟持的,自己甚至没有一点主动意识。当然,他不否认自己还是爱着晓霞的。
第二部 第十四章 建国晓霞起冷战(一)
    我和付晓霞的故事一言难尽。我尝试“鲁迅式的解剖”,但先生学医,学过解剖学,且解剖刀锋利,我望尘莫及。我常常庆幸,幸亏这是小说,而非传记。——文建国写作笔记摘录

    文建国“仓大”毕业,是国家正式分配的大学生,他在快要毕业的时候入党了,他没有想到组织问题这么顺利就解决了。自己是否是依靠付晓霞的“红色色素”给“漂红”了?文建国想到这里,心里很不是个滋味。

    文建国援藏归来回到江阳县团结公社中学,担任副校长,人家说起来就是我们公社党委书记的爱人(她的“付”姓总是被省略),团结中学的副校长。言下之意,呵呵,没有书记哪有你文副校长——起码他自己是这么理解的——这让他的自尊心受到了极大的伤害。

    心理上有了障碍,再见到晓霞时,好像是见领导了。夫妻欢爱,多巴胺日渐缺乏,没有激情,没有欢愉,有的只是应付,是履行道德和义务使然。

    付晓霞的心事全在工作上,在夫妻生活上,她也在应付着建国。她在大队抓过计划生育,知道女人不把男人喂饱了,那男人会出去找野食吃的,她处理过太多的这类事情。

    人的精力毕竟有限,自从孩子早早断奶以后,她是全县公社党委书记中唯一的女性。她早出晚归,马不停蹄,有时还要出差。特别是近年,社办企业不断扩大拓展,需要社会各界支持。甚至有不少客商听说公社一把手是年轻女性,还格外要求见见面,一睹风采。并扬言,见了一把手一切都好说。否则合同不签,钱不给,货不发。

    已有多次了,人家见了她,当场兑现承诺,并无歹意。并且说,见了她的真容就放心了。年轻有为,今后会有更广阔的合作空间。一来二去,只要有企业请,她就出面,感觉好透了。吃饭喝酒成为她工作内容的重要组成部分。有时她的工作内容就是喝酒,或者说,在喝酒的现场,就能把工作上的许多难题摆平。

    付晓霞第一次出场喝酒,是公社所辖的最大企业“江阳家纺”公司的付总经理请客。这家公司集研发、生产、销售为一体,以“床上四件套”为主打产品。对方的老板很干脆地对她说,你,付书记只要连喝三杯,我立马签字,合同生效。

    付书记看看那杯子,一杯二两,不吃菜,一口气。她想想,豁出去了。仅仅这一纸合同,就可尽得180万。“江阳家纺”今年其他什么也不要做了,够吃够喝一年的了。

    因为怀孕生育喂奶,付书记已经快有两年时间远离酒精了。今天她突然就生成了一股要喝酒的欲望。她知道现在企业发展离不开喝酒,“酒杯一端,政策放宽。”说的就是这个意思。同时也有刚刚上任一把手的意气风发。“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

    “我喝。把合同准备好!”她说,“说话可算数?”

    “我不签,我这个。”对方窝起手指在酒桌上爬了两爬,表示不签合同,就是乌龟。

    付书记皱了皱眉头,端起杯子,一口气连喝三杯。

    对方环视了酒桌一圈,说,什么是领导,这就是领导。有这样爽气的美女领导支持,我不跟你们合作,跟谁合作?来,我也三杯,表示对付书记的敬意。好,三杯。他向付书记亮亮杯底,又说,签字。

    签了字,那180万好像进了付书记的口袋,刚才喝下去的三杯酒唤醒了她喝酒的冲动。她来而不往非礼也,她跟董事长再碰一杯。

    那一天,付晓霞是怎么回家的,怎么上床的,她第二天早晨怎么想也想不起来。

    母亲告诫她,你不能这么喝酒了,你知道你是怎么回来的吗?昨天晚上建国听到门口有动静,他开门,你就顺着门板倒进屋里来了。一股子酒味,母亲夸张地嗅嗅鼻子。你闻闻,屋子里现在还有酒味。

    他先把你吐得一塌胡涂的外衣脱掉,再抱你上床,再代你洗脸,再喂你糖开水。你啊,差点过去就不得过来了!你不为我考虑不要紧,你要为自己的孩子想想,为人家建国想想,人家建国也真不容易呢。

    母亲说得一惊一乍的,还不够,又补充说,要是你爸,哼哼,早就一脚把我踢到门外去了。

    你不要吓唬我,我不是小孩了。晓霞嘴上硬,心里还是挺后怕的。

    为什么呢,因为自己大脑里,除了180万,其他都是空白。早饭以后也不知道今天应该做什么。不知道干什么,就干干脆脆什么也不做,今天就在家休息了。这也是当一把手的好处。

    女儿文婕快满周岁了,正在地上爬着,虽说有自己的母亲帮着带,晓霞没有后顾之忧,但她也时常想着自己作为母亲究竟尽了多少责任和义务。孩子断奶以后,渐渐地就和自己变得生疏了,如果建国也在家,文婕是要爸爸,不要妈妈的。当然第一个亲人是外婆。

    文婕跟着外婆吃,跟着外婆睡,平时把屎把尿,洗澡哭闹,都由外婆一人照应。建国回来就带她出去玩,带她见世面。

    晓霞想抱抱文婕,可文婕不要她。她就翻出玩具和好吃的来引诱文婕,文婕仍然不睬她。她拿出的玩具和所谓好吃的,都是女儿平时玩过的,吃过的,没有诱惑力。

    晓霞是又好笑又好气,这小丫头才一岁,就这么势利?她又责怪自己,孩子懂什么,还不是自己平时与她亲近太少了。

    中午建国回来,女儿一溜烟爬向父亲,抱着父亲的双腿站起来,再向上爬。建国看到晓霞在家,感到吃惊,说今天的太阳从西边出来了。再看看她,神色黯然。他一边抱女儿,一边问晓霞,怎么了,身体不舒服?

    “这个小东西在地上玩了两个小时,就是不要我抱,你说气人不气人?”晓霞赌气说。

    “是吗?来,文婕,叫妈妈,叫妈妈抱。”

    奇迹发生了。文婕张开双臂,迎向了妈妈。

    晓霞感动得眼泪下来了,她迎上前去,一手托起文婕,一手却搂上了建国,在她的记忆里,孩子生下来以后,这是三人第一次大团聚。
第二部 第十四章 建国晓霞起冷战(二)
    中饭、晚饭全家人吃得很温馨,有文婕不停地调皮捣蛋,晓霞吃得很开心。文婕皮得越是出格,晓霞越是开心。

    当天晚上文婕不肯跟母亲睡觉,晓霞哼唱儿歌,抚摸全身,文婕在哭哭闹闹当中终于疲劳,睡着了。晓霞赶紧主动向似乎已经睡着的建国示爱,她没有过渡,没有铺垫,好像差建国的太多了,再不偿还,就没有办法偿还了。

    可是建国的性趣还没有被调动起来,文婕已经惊醒了,她刚才小眯了片刻,醒来看看环境,不是原来的环境,身边的人也不熟悉,于是就继续哭哭闹闹,比刚才的更响更猛。

    外婆实在是听不下去了,只有过来把文婕抱走。

    晓霞无奈地看看建国,希望能够得到他鼓励,哪怕只是一种暗示也行。可建国无动于衷,他显然是在责怪晓霞,你瞎折腾。一心不可二用,你以为你带小婕睡一觉,感情就生出来啦?幸亏有外婆呢。

    她也不怪建国,这不,不要说建国,我今天酝酿了一天的感情被这小东西折腾了半个时辰,已经索然无味。如果不是自己主动意思的,也当然早就没了性趣,现在只是想努力挽回那么一点点可怜的自尊,甚至就是想以此表示,今天不怪我,要怪就怪你那讨厌的女儿。

    “早点睡吧,明天上午第一节课是我的公开课,全公社的语文老师,中学的小学的,都来听课。”建国终于开口说话了。这是文建国“仓大”毕业以后第一节公开课。

    晓霞觉得他不说话还好,也许还有挽回残局的可能,此话一说,等于已经看到商家门口挂着一块牌子,且大门已经关上,不敲它一个惊天动地,大门是不会开的。可自己是守法良民,不会无理取闹的。

    晓霞主动熄灯睡觉。她不能在关键的时候干扰他的工作,特别是公开课,关系到一个教师的总体形象,再说了,不也关系到我的形象?我付晓霞和我的爱人都不能被别人说三道四的。

    建国半夜醒来小解,发现晓霞还在蠕动,似睡似醒。晓霞昨天喝高了,睡了一个实实在在的好觉,刚才她是诚心诚意地想弥补一下近一个时期对建国可能产生的冷落,建国没有回应,她心有不甘。

    建国回到床上将一只胳膊轻轻地习惯性地搁在晓霞身上,岂知她一个转身紧紧地抱上了建国。原来晓霞一直没有睡着,真的是不忍心打扰建国。此刻建国下意识地一个常规动作,立马唤醒了她心里最原始的欲望,她不想再掩饰自己了。

    说建国完全是一种下意识的举动未必准确,睡了三、四个小时的觉,原来那种抵触的,没有感觉的,人为控制的情绪,已经替换成异性相吸的自然反应。

    在晓霞已经有了主动表示的时候,自己还有点拿乔的作派,是否也太过分了?建国对晓霞突然的强烈的反应犹豫了片刻,即报以及时的回应。两人老马识途轻车熟路,相互努力提携,以从未有过的速度攀登上一个新的高峰,一波又一波地冲向了高山之巅,而后又仿佛坠入万丈深渊,但终究没有落地,只是在下坠的过程中,不停地飘啊飘,穿云过雾,似梦似幻。他们这一次酣畅淋漓地体验到男女之爱无与伦比的快乐和神秘。

    第二天早晨,建国享受到晓霞亲自做的三枚糖水鸡蛋的待遇。

    他三个鸡蛋,一口一个,狼吞虎咽,其他早饭已经来不及吃了,手上拿了一个馒头出门而去。晓霞看出他匆匆忙忙的样子,但精神是愉悦的。她对“爱情的力量是伟大的”这句话有了深刻的理解。建国出了晓霞的视野,晓霞方才回过神来。

    付书记今天正常上班,情绪极好。早已有几拨人马恭候着,秘书安排一一见面,一一打发。最后进来的是付总经理。

    秘书说,付总昨天来过了,安排了所有领导每人一套“床上四件套”。

    秘书不是领导,付总没有回避她,想必她享受到领导待遇了。付书记点点头表示知道了。秘书给付总泡了茶就出去了。

    付总见秘书出去了,从手提包里拿出一个用牛皮纸包扎得很紧致的小包装说,按我们公司规定,您,我的本家书记应该享受一个点的报酬,另外我个人加了两千,大外甥女满周岁了,也算我这个老伯表示的一点意思。

    “付总啊,按我们农村人的算法,您应该是我的伢叔,不是我姑娘的大伯,请不必客气。”付书记笑呵呵地对他说,“企业赚点钱也不容易。再说了,你们把企业搞上去了,也算是我这个党委书记的职责,是我的工作实绩。反过来,我还要给你们发奖金呢。所以呢,这个,我不能收。”她把牛皮纸包推向付总。

    付总笑眯眯地听她说,心里想的却是,哪有不偷腥的猫?

    付书记见他不吭声,也不知道他想的什么,送礼的人只有把礼送出去了,心里才踏实。但是你一旦踏实了,我自己就不踏实了。

    她说:“我再给你算笔账吧。你说的一个点是一万八吧,加两千就是两万。按我今天的工资计,你已经把我今后二十年的工资和退休养老金全都给发了,你们是不是现在就想让我提前腾出位子,回家养老了?我的接班人你们选好了没有?”

    她是故意好话坏说,正话反说,吓唬吓唬对方的。

    付总连忙站起来要解释,付书记根本不容他再说,拿出了书记的权威说:“好了,好了,我也没有时间与你多谈。”付书记也站起来说,“至于‘四件套’嘛,我也就代表大家伙收下了,但下不为例。”为了缓和气氛,她只有开玩笑地说:“以后再喝酒,请事先准备好八人抬大轿,否则我是不会再出面的了。”

    付总送礼没有送出去,这是第一次。他是真心实意地代表企业表示感谢的,而且也符合企业内部规定。可看她那样子绝不像唱高调。

    付晓霞书记不贪的名声和能够喝酒的名声同时在团结公社传开。

    一时间,凡有企业接待外地客商,都事先与付书记商定时间。付书记知道这样不好,影响分管领导积极性,她有意识地推辞了几次,但饭局效果不理想。以后只有连同分管领导一并参加。
第二部 第十四章 建国晓霞起冷战(三)
    第二年,公社工农业生产总值全县排名第二,人均第一。付晓霞的目标是要达到双第一。她心里想的是,等我把基础打好了,以后就让你们自个儿去搞吧。我老是这样喝下去,也不是个事儿。

    此话还就给她说中了。付书记天天喝酒(起码是十之八九),终于引发了文建国总爆发。一个休息日,外婆带着小婕出去玩了,建国有点粗暴地喊醒了还在睡懒觉的晓霞。晓霞昨天晚上又喝高了,又是被人送回来的。

    建国是早有酝酿,第一次就算了,如今隔三差五地喝醉,成何体统?必须好好谈一次。今天晓霞难得休息,而老的小的都不在家,正好是谈话的好机会——选择这种时间谈话,看来他对其难度是有足够思想准备的,否则小两口关起门来说说悄悄话不就成了。

    文建国怎么也想不到,当年风华正茂的县中高材生,如今整天混迹于酒桌,说起来还是全国政权最底一层党委书记,难道这酒不喝,这书记就做不好了?而且这酒杯一端,全没了一个女人家的样子,成何体统?前面是因公,后面是因私。不管因公因私,没有一个方面是对的。文建国理直气壮。

    文建国甚至想到,这要是在江州,让父母看到儿媳天天这么个玩命喝酒,恐怕早就要……建国一时还想不起父母会怎么样,但不能容忍是肯定的。一介女流,整天跟那些一张张市侩嘴脸的家伙喝酒,文家人怎么可以是这个样子?

    只要是父亲或者母亲任何一人板起脸孔,说声“成何体统!”那在文宅大院,就是天塌下来了。文建国无地自容,付晓霞就难以跨入文宅大院了。

    后来文建国不断强化,并认可了这一假设,可能这就是文家人根深蒂固的观念意识,是文宅大院不成文的规矩,是文建国与付晓霞之间不可逾越的鸿沟。

    晓霞昨天晚上又喝多了,今天休息,想多睡会儿,一周辛苦下来确实累得够呛。好不容易等到一个没有事情的礼拜天,就多睡睡吧。

    晓霞被建国很不客气地喊醒,有点莫名其妙,“怎么啦?今天我想多睡会儿呢,而且你干嘛这么凶巴巴的样子?”

    “我想和你好好谈谈。”建国耐住性子说。

    “谈谈就谈谈呗,要加上‘好好’两个字干什么?而且等我睡醒了再谈也不成么?”晓霞不理解,但心里有数,明显的理不直,气不壮。

    建国说:“不行,我等不及了。”

    “噢,不过你今天的态度可是我从来没有见过的。发生什么重大事情了?”晓霞表示不明白,“天塌下来了?”

    “是的,我无法忍受了!”建国已经怒火中烧。

    “好的,你坐下说。”晓霞自己也坐了起来,她知道建国要发难了,她却装糊涂。

    “我搞不懂,你这个当公社书记的,就是天天喝酒应酬?家务小孩你一样也不管,这也罢了,因为有你母亲大包大揽了。但你一个女人家,没日没夜地喝酒,平均每个星期要醉一、两次,都要别人送回来,这成何体统?”建国越说越激烈,才不过说了两句话,他的脸色都变了,真的很生气。晓霞“成何体统”是关键词。

    晓霞知道建国有意见,而且意见不小。她也知道长此以往下去不是个事。等乡办企业步入轨道,情况应该可以好转。可是她没有想到建国的态度如此激烈,没有想到他选择的谈话时间这么不合时宜。

    “不鸣则已,一鸣惊人”?这种场面在家里是第一次,虽然她在工作上是司空见惯的。她笑笑。

    “笑什么笑!这可笑吗?”建国见她笑了,越发上火。还没有容得晓霞开口解释点什么,建国却已经大声呵斥,像对待一个玩劣之徒。“不喝酒就办不成事了!”“这个家你不想要就算了!也不要如此作践自己!”“党风政风都给你们这些人搞坏了!”建国的话有体己有体贴,也有上纲上线。

    晓霞下意识地将脸庞伏在膝盖上,她一时无法面对建国的指责。解释什么呢?一切解释都是多余的,苍白的。自己在这个问题确实做得不好。建国说的,没有丝毫夸张。他的语气咄咄逼人,让人受不了,但他说的内容很实在,很具体。我有什么办法没有呢?除了辞职,没有更好的办法。

    “怎么没话了?理屈辞穷了?喝酒的劲头哪去了?”文建国认为对方理亏,没有话说了,自己越发得劲。

    晓霞不想扩大事态,建国正在气头上,说什么都无济于事,最好就是冷处理。可这时候的建国像一只好斗的公鸡,没有对手上场了,也要矫首昂视一圈,宣示不战而胜。

    建国蓄意要挑起一场战争,以发泄因晓霞喝酒带来的极度不满,但晓霞没有应战。没有应战,是因为不想扩大战火。建国则认为对方是对自己有意的冷漠,是不屑一顾,自尊心反而受到更大的伤害。

    既然你不作回应,我也不愿死皮赖脸,死缠烂打。那就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吧。

    晓霞想等他的气消停消停再作理论,按当时的情景,自己百口难辩,而且本就不想争辩。自己检讨是必须的,但酒还是要喝的。不是我要喝酒,而是人在江湖,身不由己。总不能辞职不干吧,那不是天大的笑话?只有尽量两头兼顾吧。如果男女双方角色互换,情况可能会好得多,这是中国的传统习惯使然。晓霞恨自己为什么不是一个男儿,否则的话,哼,我天天喝醉,老婆反而认为我有本事,混得开。肯定把我伺候得舒舒服服的。

    后来的一段时间里,晓霞似乎减少了喝酒应酬,也只是似乎而已。

    两人都在家吃晚饭的时候,晓霞的母亲发现他们相互之间比原先更客气更讲究礼貌了——她不知道用“相敬如宾”“举案齐眉”什么的——但似乎又少了点什么?

    农村夫妇习惯打是亲骂是爱,不打不骂才是怪。年轻的时候,晓霞她爸就经常有些惹草拈花的事情发生,一旦传到她的耳朵里,那就是毫不客气地一场狂风暴雨。晚上一上床,问题就没了。第二天给人的感觉,就是昨天没什么事啊?自己和她爸还不是一辈子过下来了。难道城里人,读书人都这样?面子上都是客客气气的?你们不难过,我看得难过。

    有一次她悄悄地问晓霞,你和建国之间怎么越来越客气了?

    晓霞把她冲得远远的,你不懂,不要瞎说!

    母亲只得闭嘴。姑娘是公社书记,这个官何等了得?方圆多少里之内的土皇上呢。皇上归皇上,可我还是皇太后呢。不过我这个皇太后没有正式封号,她皇上是有红头文件的。

    做母亲的一会儿自我肯定,一会儿又自我否定。但她从此格外留心女儿和女婿的动静,嘴上是不敢再“瞎说”了。
第二部 第十五章 文建国再次进藏(一)
    改革开放之初,晓霞和我,一个是弄潮儿,一个是旁观者,这是我俩外在的区别。而在处理婚姻关系问题上,我和晓霞却又惊人的相似,双方都太理智,理智得有点冷。冷的时间长了,水管会爆裂吗?                                 ——文建国写作笔记摘录

    事情终究在一天爆发了。这一天是晓霞回家以后主动点燃的引信,但事出有因,炸药包是由建国准备的。再追根溯源的话,就剪不断,理还乱了。

    文建国又一次报名援藏支教,而且事先没有与付晓霞商量。

    刚才下班时间未到,晓霞就回来了。晓霞妈看看她的脸色,知道肯定有事,有大事了。这小夫妻俩不吵不闹的,真不知道这小俩口日子是怎么过的,这睡在一张床上难过不?她耸耸肩膀,又耸耸肩膀,好像那“难过”已经爬到自己身上来了。

    晓霞进了自己的房间,房门哐的一声,她母亲心惊肉跳。

    当天下午付晓霞接到县文教局局长打来电话,问她文建国又报名援藏支教了,你知道吗?这一问,付晓霞明明白白听得清清楚楚,脸上顿时没有了血色。可她还是忍不住反问了一句,你说什么?对方重复一遍。她借口这边声音嘈杂,听不清,就匆忙挂上了电话,眼泪却很不听话地扑索索地掉个不停。

    这么个天大的事,他,居然擅自作主报名了?去干什么?第一次援藏,是我没资格过问,所谓“名不正,则言不顺”。这一次,我有权干涉了,你,居然神不知鬼不晓地报名了?两个“居然”,表示了她的不可理喻。

    她丢下电话就早早地回家,坐等建国下班。这也太不像话了!

    援藏这么一件大事,招呼不打,不商量,就报名,看来这婚姻是走到头了?可老先生你有什么话,你说就是了。她也怪自己太麻痹,自我感觉太好了。上次建国发火,没有应战,没有解释一句话。后来是一拖再拖,没有及时沟通。如此一分析,她又没有了底气,认为责任倒是在自己一边了。为什么没有主动与建国沟通呢?

    等到建国到家,她倒没有勇气发火了。她像小媳妇,窝在那儿,只有垂泪的份儿。

    建国回来,丈母娘只是知趣地挪挪嘴,示意那位姑奶奶在里面呢。

    建国立马意识到必须面对现实了。

    这两天他的日子也不好过,随时准备和晓霞摊牌。因为没有上级的明确答复,他也不想多事,万一上级不同意呢,那不是自找麻烦?他知道这是自己引起的,因为他实在是太——太郁闷了。就像小孩子长期得不到的父母的宠爱,非得惹点麻烦,才能引起父母的重视。

    今天上午,他亲自跑到县文教局将要求援藏支教的《申请书》交给了人事科长。有人主动报名,还是中共党员,公社中学副校长?人事科长很高兴,与他寒暄了好长时间,把该问的,不该问的,统统问了个遍。想必人事科长汇报局长之后,局长与付书记通报消息了。

    大家是同僚,这付晓霞的丈夫跑去援藏支教,且还是第二次。文教局局长不能不感到奇怪。

    人家感到奇怪,我也没有办法。反正纸是包不住火的,人家要怎么想,是人家的事。建国事先做足了准备。为了打破目前婚姻中的僵局,只有一走了之。以后怎么办?胡萝卜吃一段洗一段。否则我就要被憋死了。他想到的首先是自己不能被憋死——他自我解嘲,这是自我保护的一种本能。他根本不去体会晓霞的心理承受。他同时想到的还有“达瓦的眼睛”,这是一种下意识的反应。无论何时何地,只要涉及到西藏,他都会看到“达瓦的眼睛”。那是是一种纯真,是一种无以抗拒的召唤。前者是生死存亡的现实抉择,后者平添上浪漫的神奇的色彩。

    女人的眼泪,有时是受到伤害而痛苦,有时是因为委屈而撒娇,有时是遇到了问题而无奈,这时候的晓霞显然是兼而有之。她知道建国进来了,反倒不哭了。

    建国到了一杯水给她,她接过去喝了一口,脸上看不出有任何情绪化的倾向。也许是长期在基层领导岗位上的历练,也许是她的文化素养,也许是,她知道该来的总归是要来的。她没有像其他女人那样又哭又闹,她冷静得让建国意外。虽然脸是板着的,但晚饭还是“亲自”吃了。

    晚饭后,晓霞示意外出散步。建国知道这是她应有的风格,大将风范,不在老人和孩子面前吵闹。

    来吧,天气闷热了多少时候了,暴风雨该来总是要来的。说“山雨欲来风满楼”,也不尽然。有时天气热得令人窒息,突然爆炸似的,来一场狂风暴雨;有时气流也会悄然改变运作方向,雨区转移,不急不缓地顺带下起了牛毛细雨;或者也有可能,雨区转移得一干二净,不下雨了,阴转多云。建国总归无法估量这雨究竟是下,还是不下?下,又能下多大,下多久?

    两人散步的形式已经生疏,回想起来上一次的散步,大约已经是三年前的事情了。那时的晓霞大腹便便,两人手挽手,胳膊套着胳膊,行走在团结大道上,多么幸福一对,多么令人羡慕的一对。

    那个夏日的傍晚,全集镇人的眼球都聚焦在“我们的付书记”“我们的文老师”身上。人们的视线随着他们的身影,该停止时停止,该移动时移动,一直目送他们的身影离开团结大道,拐上了一片杨树林那边的小路。真是够浪漫的,我们农村人就从来没有这个福气。

    今天的散步与三年前不同,那时是晒幸福。今天的散步,步履匆忙。晓霞后悔出来早了,团结大道两旁的住家户仍然盯着他们看,但看的感觉与三年前好像不同了,仿佛知道他们不是在散步,而是要去办一件什么紧急的事儿,是一件非办不可的事儿。她想尽量让自己微笑起来,可能那笑容不好看。

    杨树林还是那杨树林,看不出是否茂密了点,也许他们根本也没有仔细观察欣赏的心境。三年前是满脑子的喜悦,心思不在杨树林;今天则是满肚子的惆怅,心思仍然不在杨树林。

    “文建国你什么意思?不和我商量就再次报名援藏支教,搞得我很被动。难道怕我阻止你不成?”晓霞的话一出口,她就对自己提出的问题感到害怕了。似乎问题的症结所在,仅仅是在于他没有和我商量,让我没了面子。如果商量了,我也会同意的?

    心急吃不了热豆腐。此话不假。说话不注意了,而且还直呼其名,热恋以后,这是第一次在建国前面加上了姓氏。她有点后悔,有点后怕了。

    文建国果然就是这样理解的。读书人容易顶针,喜欢抓住对方的话柄,攻其一点,不及其余。

    建国本来以为她要大动干戈的,没有想到她最大的不满,竟然是事先没有商量,建国前面还加上了“文”字。如此说来,只是形式问题,不涉及事情的本质。建国悄悄地缓了一口气,觉得事情好办多了,同时他又感觉到掠过了一丝悲凉。
第二部 第十五章 文建国再次进藏(二)
    正是初夏季节的下晚,太阳还没有落下,如果说这里是树荫的话,那也应该是感觉到舒适和凉爽。明明是建国已经对爱情对婚姻产生了厌倦,可一旦发现对方并不在意自己感觉的时候,则倍感悲哀和凄凉了。

    不是吗?不是咬文嚼字,这一声称呼,让他重新看看似乎已经变得生疏了的付晓霞(也加上姓氏),感觉自己已经低贱到只有仰视她的份上了。

    我的去留,对她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我对她没有给予应有的尊重而已?事情到了这个份上,问题也就好解决了。他虽然不满意晓霞在这件事情上如此冷淡,他认为自己自作自受。

    他很坦然地说:“对不起,只是看到你实在是太忙了,不好意思打扰,我就先擅自报名了。我早就准备好,等你一有时间,就及时向你汇报。哪晓得有人先向你打小报告了。我向你检讨。”

    建国故作轻松,一副公事公办的口吻,就是下级向上级汇报,一份“迟到的汇报”。

    这让晓霞难以忍受。但她也在责怪自己,难道仅仅是没有事先沟通的问题?如果事先商量了,自己真的会同意?可问题坏就坏在是自己刚才说漏嘴了。

    “如果我不同意你去呢?”晓霞想用一种女人的天性来强行反对建国擅自作主的行为。这里有女人的柔情,也有霸道。

    “你不会不同意的,你刚才不是说了吗,我只是让你被动了。我再次向你道歉。对不起,我不应该擅自报名援藏。书记同志。”建国最后的一声称呼,让她内心打了一个寒颤,我俩真的就仅仅只剩下上下级关系了?

    晓霞遇到了一个不可理喻的,令人感到棘手的下属。他抓住了我说话的把柄——本质上没有错,是我能够认可的;形式上错了,没有事先向我汇报——他已经向我赔礼道歉了,还不行么?

    是的,人家该认错的地方已经认错了,自己总不能抓住人家不放吧?晓霞知道建国的秉性,一旦认准了死理,就不会回头。再纠缠于这个问题毫无意义。她问建国,为什么要第二次援藏呢?

    “必须回答吗?”建国问。

    “当然。”她的口气不容置疑。

    建国点上一支烟,吸掉了半支,才不紧不慢地说了:“你平均每周有六天不在家吃饭,你没有带文婕玩过一个半天,你没有丝毫的家庭生活的情趣。我想换一个环境,工作的和生活的。否则,我会憋出毛病来的,也许我太自私了点。”

    建国并不隐瞒自己的观点,他要换一个环境,既有工作环境,也有生活环境。他说得很坦然,很清楚。

    建国说的一点也不蛮,晓霞也都知道。她也想尽快地改变生活的现状,只是没有意识到危机竟然来得这么快,这么突然,说来就来了。但可以肯定,他蓄谋已久,时机一旦成熟,即突然袭击,让我措手不及。

    又过了两天,晓霞得到内部消息,省教育厅很看好江州江阳的文建国,不但是第二次援藏支教,而且是中共党员,是副校长,是老三届,好像要让他担任队长呢。

    晓霞知道木已成舟。

    晚上,建国果真主动向她报告,明天到省城,省厅一个副厅长找我谈话,可能是让我担任全省第五批援藏教师的队长,负责60名援藏教师在西藏两年的工作和生活。他说得波澜不惊,好像援藏两年就是明天到省城走一趟,早点出去,晚点回来。

    晓霞知道再没有必要与他打口水仗了,只是心里的这一口气咽不下去。

    建国第二次进藏,火车坐到成都,由成都乘飞机飞抵地处山南地区的贡嘎机场,前来接机的是山南地区文教局的一名副局长和一名教育科副科长。

    同志们刚刚步入出口大厅,一位漂亮无比的藏族姑娘翩然而至,迎上前来,给了走在第一个的文建国一款深情的拥抱。其他援藏教师以为这是藏族的风俗习惯,可他们等来的只是每人一条哈达。

    后来有人跟文队长开玩笑,问为什么只有队长享受藏族姑娘的拥抱待遇?文建国也半真不假地说,因为队长只有一个啊。

    文建国留在地区文教局协助工作,同时也方便到各个县巡视,检查,探望支教老师。达瓦同志负责文建国同志的全程陪同,顺便也了解基层的情况,指导工作。

    据说这是达瓦同志本人要求的,文队长自然也应该配备一名本地同志作为联络员。文建国本来想要求换一名男同志,说是方便一点。可达瓦批评他是封建意识作怪,有什么方便不方便的?何况我们已经是老关系了。你如果非要换一个人的话,那我永远不会原谅你的。

    达瓦说到最后很生气,真的动了感情。

    达瓦第一次看到江南省第五批支教老师的名单就欣喜若狂,第一个,文建国,还队长呢。好个文老师,居然也不给我打个招呼?有意见归有意见,文建国再次到来给她带来的欣喜,意见就不是意见了。

    整整四年没有见面了,两人的通信时断时续。达瓦不断地向文建国请教问题,不断地抒发一个少女的情怀。信里有诗,有远方,有梦想。文建国对她的问题是有问必答,但对她在感情方面的表达,若即若离,回信的措辞一定是非常慎重,非常严谨,生怕引起达瓦的误会。

    在文建国的想象中,他认为达瓦是一个文青,她来信所表达的一切,只是一个文青的浪漫、梦想和执著。他不否认自己喜欢达瓦,真的很喜欢。这第二次援藏的动机里究竟有多少成份,多大比例是属于达瓦的,他说不清。但他始终惦记着达瓦,却是不争的事实。

    他不怀疑自己对达瓦的喜欢,具有异性相吸的引力,但那又仅仅是一种近似于血缘关系的兄妹式的喜欢(那是给达瓦第一封回信时自觉的定位)。文建国的道德修养不足以让他胡思乱想。父母没有带给自己一个小妹,他多次感叹过,如果生活中多一个小妹,那生活一定是丰富多彩的。
第二部 第十五章 文建国再次进藏(三)
    想到达瓦,那是瓦蓝瓦蓝的天空上飘荡着一片白云的旷达,那是清澈的山涧里流淌着一股泉水的纯洁,那是茂密的林卡里边生长着一朵小花的孤独。

    可旷达、纯洁和孤独的达瓦和你文建国有什么关系呢?文建国没有继续想下去。

    文建国于达瓦的影响,首先源自于母系血缘的亲近,她知道自己与文建国进一步发展男女之间的关系,是类似于空中楼阁式的海市蜃楼的幻想,可她就是愿意接触文建国——这也是没办法的事。

    四年的分别,没有阻碍她对建国的思念,在生活和工作中,每每遇有年龄相仿的男性青年出现,她首先想到文建国。文建国成为她与青年男子相处的参照物。较之文建国如何,是她衡量对方的标准。至今还没有一个青年男子入她的法眼。

    她的这点心思,文建国不知道,也没有任何人知道。文建国第二次援藏,她主动向领导提出由她担任联络员工作的冠冕堂皇的理由,是因为文建国同志曾经在琼结县支教两年,两人比较熟悉。

    山南地区所在地泽当镇的海拔高度在与琼结基本持平,文建国没有高反。当天下午整理好内务,达瓦陪同文建国在镇子上转了转,本来达瓦想请建国吃晚饭的,考虑到他刚刚上高原的第一天,口味不佳,还是以睡觉休息为最重要,她就陪着文队长在食堂随便吃一点,让他早点休息了。

    第二天文建国要到泽当镇完小看望援藏老师,达瓦自然开始了她的全程陪同。第三天,达瓦让建国多休息半天,下午要了一部吉普,说是回琼结。文建国显得异常兴奋,一路上与达瓦的对话没完没了。

    从泽当到琼结,仍旧是那条沙石路,山,还是那山;水,还是那水;青稞,还是那青稞。前后半个小时,颠颠簸簸一会儿就到了。

    文建国要达瓦先带他拜见一下县太爷,说,带了二斤家乡上好的明前茶。达瓦也不客气,说,茶叶肯定会收的,但他老人家现在不接见。晚上一顿青稞酒你是跑不掉了。哈哈哈!

    文建国知道上了贼船了,罢了罢了,无非一个字,醉。还没有喝酒呢,他就已经准备醉了。

    学校还在暑假期间,校园里没有人,吉普一直开到援藏老师宿舍门口,四名老师迎了出来,也是四个,都是建国一手划分的。当初我们就是四个。文建国很开心,一一握手拥抱。

    宿舍还是建国当初的宿舍,故地重游,文建国感慨万分。

    傍晚,文建国见到了索郎县长和柳院长,送上茶叶,索郎县长立马叫柳院长收起来,收起来。柳院长解释说,他就喜欢内地的茶叶,说是泡在杯子里,看看都舒服。

    晚上的酒宴是六年前的重演。仍然有扎西校长作陪,但李、田两位科长都回山东老家休假去了。本来按照惯例,支教老师到达的当晚就应该请吃了,是达瓦主动调节了时间,说是过两天还有汉族同志来,两场麦子一场打。

    今天文建国坐在索郎县长的右手,那是当年苟组长的位置。他像半个主人,招呼四个老师少喝点,这青稞酒口感蛮好,喝多了不得醒。他自己却事先声明,今天我不醉,索郎县长是不会放过我的。来,尊敬的索郎县长,我先敬您三碗!

    一口菜没有吃,建国先自喝了三碗。

    好,多年不见,酒量见长。爽!索郎县长陪了三碗,说,建国兄弟,我敬你三碗!

    达瓦坐在建国旁边,她越过文建国,抢过父亲的酒碗,“什么兄啊弟的,这酒还没喝呢,你就开始说胡话了?为老不尊!”她很反感父亲把辈分搞错了(其他错了不要紧)。达瓦和自己的母亲使眼色,柳院长出面干涉了,“人家文队长对你尊重,你倒得寸进尺了,你身体不好,喝多了我可不管噢。柳柳,替你爸换个小碗。”夫人是医生,她的话还是管用的。

    “养个女儿就是烦,今儿是你让我请客的,要是我自己请的话,哼,你,还有你(他指指柳院长)统统的不要。两个女人管我一个,我也是没法子了。”索郎县长对扎西校长说,“扎西,你代我多敬几碗,反正最近放假,你,扎西,一醉方休。对,必须喝醉。不醉,说明你心不诚。”

    扎西得令,开始敬酒,第一个敬文建国。士别三日,刮目相看。文老师,现在我要喊您文队长了,我敬您也是三碗。然后我再敬其他老师每人三碗,你们统统随意。

    “扎西,你做好人是吧?”索郎县长说,“你敬多少,他们也要喝多少,至于人家是否回敬,再说。”

    “那好,文队长,我先喝了。”扎西先喝了三碗。

    达瓦却在这时候拉着文建国站起来了,她跟建国眨眨眼,说,我已经四年没有和你唱歌了,嗓子痒呢。文队长,你那时不是最喜欢唱《达瓦卓玛》么,来,我们唱歌,为新来的援藏老师喝酒助兴。

    建国晓得达瓦的用意,他望着索郎县长笑笑,意思是对不起了,是你姑娘拉我的。索郎县长摇摇头,表示对自己的姑娘没有丝毫办法。

    达瓦哼了个起头,她和建国,一个藏语,一个汉语唱起来了,“不要总说琼结,琼结,使我思念琼结的姑娘。琼结的达瓦卓玛,一双眼睛情义长……”在唱到“一双眼睛”的时候,柳院长注意到了两人深情的对望,她心里对柳柳有了一丝丝不安。

    她记得当年自己和索郎搞到一块儿的时候,索郎总是拉着她唱歌跳舞。这丫头可不能把她父亲的那一套学过来了?整个酒桌上,就她心神不定,一会儿盯着索郎,不要喝多了;一会儿看着柳柳,防止她与文队长靠得太近。这青年男女靠近了,准没好事(准有好事)。

    一曲唱罢,扎西校长没有忘记建国的三碗酒,但达瓦也已经给建国换上了小碗。可建国并不领情,每碗都是满满的,并不比大碗里的酒少多少。

    文建国今天是铁心抢着要喝醉了。谁敬酒,他就是满满三小碗。达瓦虽然多次暗示,他都没有看见,或者说故意看不见。
第二部 第十六章 光辉卖衣耍双枪(一)
    当商品经济大潮像泛滥的洪水铺天盖地而来的时候,面对浩浩汤汤,横无际涯的商海,不少人思考过,我能否跳下去?绝大多数人留在岸上观望。我的插友金光辉犹豫了一下,就跳下去了。有人为他高兴,有人为他小试牛刀助威,有人为他丢弃斯文而惋惜。——文建国写作笔记摘录

    金光辉“仓大”毕业以后,被分配到江州近郊的一所普通初中任教,学校好坏暂且不论,从农村到城市,从种田到教书,已经是一个质的飞跃。

    他身穿体面的中山装,每天骑着二八自行车早七晚七,穿梭于半个江州城,过着一种既安逸,又紧张;既平淡,又忙碌,不咸不淡,不痛不痒,温饱不愁的日子。每每静下心来,总是感觉缺少一点什么。缺少什么呢?归根结底一个“钱”字。别的不谈,第一年刚当教师,一辆二八自行车就花费了五个月工资。幸亏父母还有老本,在家吃饭不交钱。父母也是可怜见自己的儿子,三十出头的人,娶个媳妇回来才是头等大事。

    “金钱不是万能的,没有金钱是万万不能的。”这一句世俗流行语,对富人和穷人,对权贵和百姓是一样的绝对真理,无需讲出更多的道理。只是此一时,或彼一时,强调侧重点有所不同。有钱的时候,往往用前者告诫他人或自己;没有钱的时候,常常用后者激励自己或他人。呵呵,都对,道理都懂。

    金光辉是一个比较务实的男人,他经常拿自己与郝为民和小丁子作比较。我多读了两年书,少拿了两年工资不谈,目前我们三人的工资基本持平,可他们每个月有劳保,有福利,有奖金,实际收入起码比我高出一个人的生活费。三四年下来,结婚生子,还是穷光蛋。

    说起来挺难为情的,金光辉戴的手套,老婆用的护肤品,不是郝为民的,就是小丁子的。再说劳动强度,他们干的是体力活,可上班时间,多数人是在逛膀子,一个个吊儿郎当的,吃饱了撑得慌,下班就是喝酒打牌带小孩。而我呢,整天坐办公室体面是体面,可夏天没有风扇,冬天没有火炉,还要备课写教案批改作业,找学生谈话,下班以后还得考虑第二天的教案准备好了没有,学生的作业批改好了没有,有没有急需家访的?

    金光辉越想心里越不平衡,越想心里越不服气,他把这些想法在办公室里和同事说了,哪知道他一开口,办公室里就炸开了锅,好像大家都准备好了一堆干柴,就单单地缺少一点点火星子呢。

    “不是么?我老婆说,你们这些臭老九啊,还是臭老九。哪天才能不臭呢?”说话的甲老师是出得名的“气(妻)管炎”,他一开口说话,就是老婆语录。

    “唉,搞导弹的不如卖茶叶蛋的,拿手术刀的不如拿剃头刀的。这算什么呢?”乙老师说得斯文,他只是问大家。

    丙是个老夫子,他叹了口气,不无遗憾地说“‘九儒十丐’,原本以为只是戏谑之言,不想如今一语成谶。”

    “古有‘士农工商’之排列,自有其道理,如是,则国泰民安,否则,嗯,呵,……”丁的后半句没有说出口,让别人自己去理解吧,这是他惯用的方法,严格地推敲,不好听的话,他没有说。

    “家有三斗粮,不当孩儿王。”金光辉归纳出同事的想法,他决心出去闯一闯,皇粮显然是不宜丢下的,起码是暂时不丢,必须留有后路。好在目前对教师队伍的管理还不甚严格,是有意放一码,还是根本就是没有领导说得清?先不管它,能够捞到一笔,算一笔。否则光靠两个干工资不把人给憋死?

    金光辉今天在办公室里放风,也是有意试探试探同事们的心理,起码的是,大家深有同感,只是谁也不愿“置之死地而后生”。当然那是还没有达到“死地”那个地步。也不怪大家,有谁不考虑留有一条后路呢?

    第三天学校就传出特大新闻,昨天晚上金光辉老师在南门外大街夜市上,摆地摊卖服装了。

    金光辉所在的办公室里一个个正襟危坐,各干各的事,没有人罗嗦,比平时还安静。今天所有的同事都没有心思做自己的事,坐在金光辉前面的,不时起身走动,为的是返回座位时,看上他一眼;坐在他身后的人眼睛瞟了上百次。

    原来这小子早就有准备了,前天在办公室烧火是故意的。唉,人啊?活得够累的。

    当天晚上有同事专程去南门外大街夜市察看,站得远远的,不让金光辉发现,避免尴尬,难堪。

    金光辉的摊位上人头攒动,吆喝声此起彼落,他的声音很好听,江州口音的普通话,这在市场上就算是一腔纯正的普通话,盖过了旁边所有摊位的吆喝,即使别人有喇叭,也没有他来得响亮悦耳。

    金光辉是豁出去了,第一个吃螃蟹的人,没有几分胆量,有谁敢担着人民教师的身份,冒天下之大不韪的风险,做这等有伤斯文的事体?

    金光辉白天正常上班,没有人与他谈晚上夜市的事情,好像别人都不知道,他自己当然也不想谈。全校老师背后议论纷纷,说什么的都有。有赞赏羡慕的,有担心害怕的,也有认为不应该的。

    还有一类人姿态比较高,认为知识分子应该守住最后的清贫,贫而乐道,才是真正之“乐道”,否则有辱斯文。不光是有辱他个人的斯文,而且是有辱学校的斯文,甚至就是有辱整个教师队伍的斯文。

    那么应该怎么办呢?不知道,那是领导的事。也有人很高兴,比金光辉还激动,还兴奋。金光辉做了他们想做而不敢做的事,大快人心!是应该做出一点出格(那时“逆天”一词没有流行)的事情来,给上面施加施加压力,否则认为我们教师太好说话了。看看上面怎么处理吧。这些人希望事情搞大,把事情搞大,不是要对金光辉如何处理,他们和金光辉无冤无仇,只是想通过事情搞大,好有领导关心教师的清贫,关心教师的疾苦。
第二部 第十六章 光辉卖衣耍双枪(二)
    学校党政领导班子听说了金老师的夜市行为,当天就召开了支部扩大会,没有人怀疑这一传说,不用调查,肯定是事实。但如何面对这一事实,却是议而不决。

    金老师的问题究竟是属于什么性质的问题,是否应该阻止,又怎样在教师群体里说清此事?没有一位领导能够理直气壮地表示坚决制止,或者干脆就是进行组织处理。

    如今这个社会,新生事物令人目不暇接,眼花缭乱,看不懂的事太多了。全民经商,摸着石头过河,时间就是金钱,白猫黑猫,谁是谁非,说不准。说不准的事情,不说最好。以不变应万变。

    这边学校领导班子没有一个明确的说法,议而不决;那边同事又传开了更开心的事情,说这金老师何等了得,好像金老师获得大奖了。

    腊月初八这天晚上,金光辉请了一个小兄弟帮他卖服装,他自己铺开纸张笔墨侍候。凡是买他服装的,一律奉送一幅现场左右开弓而作的对联(马上要过春节了)。对联的内容或由买主自定,或由他现场编排。他自己编排的,保证当天晚上没有重复,如有雷同,当场退款,衣服和对联免费赠送。这天晚上整个夜市为之疯狂,有个别人甚至掏了买衣服的钱,只要对联不要衣服,为的就是亲眼见识一下,他是怎样左右开弓的。

    平时金老师是四个小时(从十九点到二十三点)收摊的,这一个晚上,他只花了两小时就打道回府了,还把他准备贴上纸张笔墨的成本,也赚了回来。

    一时间整个南门外大街夜市为之疯狂,满城风雨。那个姓金的老师,那春联写得绝对。盖帽,盖帽了!

    金光辉暗自好笑,充其量只不过是在老师里面,他是下海第一人;在下海的老师里,他是“以字促销”第一人,如此而已。其实在他的笑意里充满着无奈和酸楚。我如果不是为生活所迫,我找这个苦吃干什么?我出这个洋相干什么?我TMD的发神经病了?

    第二天有同事跟他求证,他笑笑,不置可否,越发显示出他的谦虚和大度。金光辉哑巴吃黄莲,有苦说不出。

    一个月忙碌下来,算一算账,略有小补,赚了个吆喝的辛苦钱。但却斯文扫地,不仅在夜市上没有了斯文,进货谈价格,与城管与税务打交道,手提肩扛,汗流浃背的也必须少些斯文。你少了些斯文,别人反而对你客气,你斯文多了,那就等着受气吧。

    金光辉已经摸索了不少行情,什么老师不老师的,老师也要吃饭吧?你要是处处摆个教师爷的架子,恐怕是爷做不成,做孙子人家也不希罕。市场经济就是凭真本事吃饭!谁愿意整天跟一个酸不拉叽的人打交道。

    真正让金光辉感到英雄气短的,是回到学校,站在讲台上,面对一群可爱的学生时,他才不得不考虑,到底要不要保留那一点可怜的斯文和自尊了?

    已经有学生知道他下海卖服装了,在他上课的教室里,在放学的路上,居然经常有“金老师的吆喝声”时隐时现。想到这个事情,他就窝囊。还要不要为人师表了?卖服装,怎么就不能为人师表了?做老师的怎么就不能在小商品市场占有一席之地了?可是没有人告诉他,到底孰是孰非。

    为了在学生面前能够保持一点自尊,也是为了防止领导找他谈话,或可能对他进行的处理,他搜肠刮肚,他查阅报刊杂志,为自己下海经商寻找依据。

    终于,他认真地预备下了托辞,这是可以随时脱口而出的——尝试下海的滋味,感受市场经济的体会。毛泽东同志早在《实践论》里不是说过吗,“你要知道梨子的滋味,你就得变革梨子,亲口吃一吃。”如此而已,如此而已。他为自己聪明和狡黠而兴奋,就凭我还不算太低的智商,我就不信我发不了财。可是过后,他又戏谑地调侃自己,做了婊子,再为自己立个牌坊?那有怎样,如今这样的人多得去了!

    寒假即将来临,金光辉准备甩开膀子大干一场,亲自到广州进货,把二道贩子,甚至是三道贩子赚的钱自己赚过来,亲自做一回“倒爷”。

    金光辉的老婆王英是幼儿园阿姨,当年推说身体有病,弟弟下放了,她就一直赖在城里。和金光辉结婚的时候,王英对金光辉还是十分满意的,唯一不足的就是少了两文钱。不过想想自身的条件,也就不敢苛刻。

    她对丈夫放下知识分子的臭架子上夜市,给予了十二万分的理解和支持,里里外外什么神也不要光辉烦,每天晚上回来交两个,就叩头谢谢了。她还鼓励光辉,什么斯文不斯文的?等你成了万元户,哦呵,你就是爷,斯文的人跟着你打下手,你还要掂量掂量要不要呢。到那时候,所有斯文人都向你敬礼呢!

    金光辉对王英的感觉还不错,比起付家村的小柴姑娘,身材柔弱了一点,不过倒也符合他对女人的审美标准。居家过日子,时间处长了,他又觉得王英在好多方面不及小柴姑娘。

    小柴姑娘在金光辉上大学以后,早早地嫁人了。金光辉心里有一股说不出的什么味儿。他也庆幸在付家村的最后两年有小柴姑娘陪伴,更庆幸的是,小柴姑娘没有进城找过他一次(麻烦)。

    在“仓大”读书期间,他有什么想法可以与文建国交流,毕业以后各奔东西,特别是建国二次进藏以后,他有什么心思,只有闷在心里。对郝为民和小丁子,他只字不提。

    学校党支部和校长室对金光辉老师的行为至今没有明确表态,反正就放寒假了,干脆等到新学期开学以后再说。至于怎么说?也再说吧。

    领导没有发话,金光辉虽说准备好了托辞,内心还是忐忑,可实在又抵挡不了金钱的诱惑。

    寒假第一天,金光辉即坐火车南下。他一路上盘算着如何找到介绍人介绍的贾老板,如何杀价,如何运输,甚至如何数钞票。第一次身怀这么多现金出远门,说不担心是假的。他摸摸身上,再不动声色地瞄了一眼头顶上的行李箱,身子还正了正。

    老婆小王怕他路上有闪失,现金放在两处,行李箱里一半,身上塞了一半。现金有一半是借的,东挪西措,三年的工资呐。小王是对的,鸡蛋不能放在一只篮子里。可他又嫌女人多话,还没出门呢,说话不吉利。
第二部 第十六章 光辉卖衣耍双枪(三)
    车子到了上海,他吃了王英准备的午餐,有香肠,有牛肉,有面包,还有两个茶鸡蛋。穷家富路,他对这顿午餐很满意。肚子饱了,头脑就开始迷糊了,他告诫自己不要睡,但看看周围的人色,并无歹意,也就放松了警惕。

    他想着伟大的马克思大概说过这样的名言,有适当的利润,大胆;有百分之五十的利润,铤而走险;有百分之一百的利润,践踏法律;有百分之三百的利润,就敢犯任何罪行,甚至不怕被绞死。

    我呢,不想被绞死,当然也不能犯罪。现在的形势是可以打擦边球。打擦边球是可遇不可求的,那就必须大胆,赚个适当的利润就行了。适当的利润是多少呢?按照马克思的账算来,应该是低于百分之五十吧?因为我并没有“铤而走险”。四十,三十?都可以。最低三十,我这一趟跑下来就够意思了。嗯,从这一点上来说,还是有文化的好,那些纯粹依靠摆地摊吃饭的人是不懂马克思的。

    一年跑一趟,前前后后一个星期,全年不上班够吃够用了。儿子要买的玩具,老婆要买的衣服,父母的零用钱,呵呵,全都满足了。我抽的香烟也可以换成“海鸥”,换成“大前门”了。想到抽烟,他醒来了,很惬意地点燃一支“飞马”,“飞马”有点苦涩,不像“海鸥”和“大前门”,那口感美妙无比。是的,人心不能太黑,人心不足,蛇吞象。

    金光辉做着百分之三十利润的美梦来到了广州。

    第二天,金光辉按图索骥找到了贾老板。

    贾老板,看样子只有二十岁,为人热情,一口一声金大哥,或者金老师。一条金灿灿的大项链在他平板似的胸前晃来晃去。

    金光辉看着那条金项链,愣了一下,这条项链要是我亲手挂在老婆的脖子上,老婆要把我给爱死了,一定会爱得死去活来的。

    王英是嘴一张——能说话会说话;手一双——能做事会做事。就是在床上也是功夫了得,哪一次不是搞得轰轰烈烈的。光辉经常提醒她,动静不要搞得太大。她不听,还怪光辉不懂享受夫妻生活,说来你还是读书人,书都读到哪去了。在外面在单位,你可以孔夫子,在床上你文皱皱的,你那东西还要它干什么?

    光辉想到老婆这话就想笑,一句民间俗语,被她一分为二,还镶嵌得妥妥帖帖,且省略掉关键的刺眼的词语,没有刺眼的粗口。佩服,佩服!

    贾老板见他盯着项链看,轧出苗头,说:“假的,假的,生意谈好了,我送你一条给嫂子。”

    假的,送我一条。看来真是假的,否则他怎能送我一条呢?这一条项链如果是真的话,该值多少钱啊?他想起莫泊桑的小说《项链》,那个可怜的玛蒂尔德,辛辛苦苦忙碌了十年,才还上了一条以为是真的,其实是假的钻石项链。啧啧,这贾老板说话实在,假的就是假的,不诳我。金光辉顿时对贾老板有了好感。他也暗自自豪,“莫泊桑的《项链》”,你懂么?

    贾老板请喝茶,那茶杯小得可怜,比喝酒的牛眼杯大不了多少,可那是喝酒。喝茶用这么小的杯子,那要喝到猴年马月?入乡随俗,金光辉不敢多言,问多了让人笑话,乡下人。

    贾老板笑眯眯的,说话很好听,特别是尾音,总是拖得很长,声调是平的,总是在与对方商量着说,令人很受用。

    第三天下午,贾老板带金光辉看货,满意以后,下单,打包,托运。两大包服装上了车。金光辉交钱,贾老板数也不数,说,相信你啦,金老师。

    金光辉请贾老板喝茶,多点了一些点心,说是略表心意。我坐夜里的车子就返回了,有空到我们江州考察。

    贾老板拿出三个包装,一盒茶具,一袋乌龙茶,一条项链。金光辉满心欢喜,这南方人就会做生意,赚了你的钱,让你高高兴兴的。刚才贾老板结账时,让了一个点时,显得很爽气,说是希望长期合作。我读书不多,但希望与你金大哥这样的读书人交朋友共事。一起发财啦,一起享福啦!

    金光辉趾高气昂地回到江州,虽然在返程的火车上,他只能以白面馒头和萝卜干打发。回到家,他把广州之行的故事讲给老婆听,茶具和乌龙茶交待给老婆,告诉她这个茶以后应该怎么喝,先是如何洗杯子,再如何洗茶叶,最后才是浅斟慢酌。

    小王嫌他罗嗦,不睬他,忙着烧饭,说你不要打扰,去把炉火烧旺点,把水壶盖子打开湿润湿润空气,晚上要让你喝两口呢。

    金光辉心领神会,可仍然缠住老婆说东道西。这是光辉结婚以后跟老婆第一次分别,前后也就是六七天的时间,怎么好像有说不完的话呢?“小别胜新婚”,此话不假。

    晚上等到一切准备就绪,房间里沐浴着春天的气息,上了床,光辉才在枕头下摸出项链,给老婆戴上。光辉不说真假,老婆也不问真假,其实那是心照不宣的事情,只是图个高兴而已。

    有了“金项链”的刺激(以假作真),两人兴奋无比,一番恩爱,一番云雨;再一番恩爱,再一番云雨。说是要把这几天的损失给补回来。唉,春宵苦短呢。

    过了几天,广州的货到了。金光辉按照江州的行情,除了留下几件做人情以外,当天以最低价全部出手给了二道贩子。金光辉家门口进进出出的人川流不息,也有不少人是来看热闹的,看看别人怎么发财,可以借鉴,说不准哪天自己发财呢。

    带着钞票进来的是小商小贩,一手交钱,一手交货。大包小包地拿走了,前后一个时辰,货没了。

    有周边的邻居想买一件两件便宜货,没有了,对不起,只批发,不零售。整条仓巷为之轰动,说这金老师头脑灵光,从夜市的小摊贩子升格为倒爷了。这读书人还就真行啊!

    算算账,挖掉所有开支,包括做人情的衣服,尽赚百分之三十三点三,人不知,鬼不觉,达到了预期目标。这一趟跑得值,以后也不要每天晚上出去吆喝了,在学生面前还可以保留一点自尊和斯文。

    春节前几天,金光辉马不停蹄,拜访先前借钱给他的亲戚朋友,先说广州之行的故事,再送上一件衣服表示感谢,然后还钱。还钱的时候多算上一个点的利息,对方开心。

    金光辉说,说话算数,有借有还,下借不难。最后才说,我初三还要去一趟广州,如果您的钱不急用的话呢,我初二再来跟您借钱。

    “好!今天不急。好,新年快乐!新年发财啦!”金光辉满口的贾老板腔调。他拱拱手,再见!
第二部 第十七章 金光辉二下广州(一)
    金光辉狼狈地从海里爬了出来,萎靡不振。压得他难以振作的不仅仅是债务,更有心灵创伤——差别人的钱,还不上,这脸面上太过不去了。一个小知识分子,脸面往往比金钱更重要。这下子真的斯文扫地了。要做市场经济的弄潮儿,仅仅凭勇气,是远远不够的。——文建国写作笔记摘录

    金光辉明明是还想跟人家借钱,可他一副财大气粗的样子,不急着开口。别人在这档口,已经尝到了好处,吃下了定心丸。几乎所有的人,当场就留下利息,把他上次借的钱,再如数借给他,还有人又数出同样数额的票子加上,一并借出。

    金光辉学着用广州贾老板的话说:“一起发财啦!一起享福啦!”口音腔调跟贾老板的一模一样。说的人开心,听的人开心。有财发,谁不高兴啊!

    那些天,金光辉走到哪,他的口哨声响到哪。

    他的主打曲目,是既时髦又拿魂的南斯拉夫电影《桥》的插曲《啊,朋友再见》。这首原版为《再见了,姑娘》的意大利民歌,曲调豪放壮阔,而又委婉连绵,因为它写的游击队,写的反抗侵略者,同时也是写给姑娘的。既革命又浪漫,这是最最符合当代青年人时尚的。

    “那一天早晨,从梦中醒来,啊朋友再见吧、再见吧、再见吧!一天早晨,从梦中醒来,……”

    金光辉似乎每天都是刚刚从梦中醒来,新的一天给他希望,给他激情。这首歌尤其适合在走路的行进中演奏,步伐伴随着节奏,立马变得轻松,快捷,愉快。“啊每当人们,从这里走过,啊朋友再见吧、再见吧、再见吧!每当人们从这里走过,都说多么美丽的花。”金光辉不是在走路,他是在享受。享受着梦想,享受着发财的喜悦和姑娘的爱情。

    大年三十的下午,金光辉再次点点钞票,已经快要达到第一次的三倍了。他让老婆再想想办法。王英说,已经够了,翻番就行了,不要太急,何况已经快三倍了。

    光辉说,头发长,见识短。三倍!他竖起三根指头。这第二趟是第一趟的三倍,然后就到暑假再说了。

    王英想想也对,三倍就三倍吧。她把一部分准备留一手的现金也统统拿出来交给了金光辉。

    这个春节过得神清气爽,正月初三下午,金光辉即出发再赴广州。他要趁热打铁,再捞它一把,快去快回。他满打满算,可以在开学前一天回到江州。革命生产两不误。

    金光辉第二次南下广州,雄心勃勃。这次如果成功的话,可以过上三年好日子。到了广州刚下火车,他发现随身带的皮夹子没有了,这可恶的小偷!出师不利,他格外小心。虽然数额不大,只是随身携带的零用钱,可也是血汗钱呢。他检查了一下大额现金,谢天谢地,都还在呢。阿弥陀佛!

    见到了贾老板,他忘记了被偷的不愉快,跟贾老板套起了近乎。

    他把从江州带来的土特产送给贾老板,顺便介绍“江州三怪”:香醋摆不坏、肴肉不当菜、面锅里面煮锅盖。

    贾老板问,香醋时间摆长了,也不发霉?肴肉不是菜,是什么?面锅里面煮锅盖,锅盖能吃么?

    金光辉开心得很,一一讲解,并再三邀请贾老板到江州,只要在江州喝个早茶,请你喝一壶“金山翠芽”,就着香醋吃肴肉,再来一碗锅盖面,外加两只蟹黄汤包,你就不再想吃午饭、晚饭的啦!

    贾老板则说:“你们江州人小气的啦!喝了早茶,就没有中饭、晚饭吃的啦!我还想喝酒呢,没有酒喝的啦?”

    金光辉听出了他的玩笑话,继续加码:“不光是不想吃中饭和晚饭的啦,今后你任何地方的面条都不想吃的啦!”

    金光辉说话的口音,已经越来越多地带有粤语腔调了。

    一回生,二回熟。这一次贾老板不仅仅是请他喝茶,而且还请他喝酒了。谈到生意,其流程与第一次相同。

    金光辉提出货就不看了,反正我相信贾老板。我呢,要赶回去上班。他问贾老板,以后能不能从邮局汇款过来,也省得我来回奔波,也可以省两个路费喝酒。

    贾老板一口答应,应该的,互利互惠,这不,你金老师来了,我还要花时间陪你喝茶、喝酒的啦。

    金光辉笑笑说,贾老板讲话实在。今年暑假,你到我江州来,我请你喝我们江南的酒,“洋河大曲”喝过没有?没有。那酒好喝,也厉害。倒一点酒在桌子上,划一根火柴,“哧”的一声,酒,没有的啦!不喝洋河,那哪算喝酒呢?

    “好的啦,你金老师把酒准备好,我坐飞机去,第二天就可回来上班的啦。”贾老板显得很开心很潇洒。

    “好,贾老板有气魄,财大气粗,坐飞机来喝酒,那我非得把你灌醉了不可。” 金光辉自然开心,生意上的搭档这么爽快,好日子在后头呢。

    金光辉来去匆匆,回到江州第三天,开学报到上班。

    走进校门,他暗自得意,人不知,鬼不觉,一个寒假两趟广州。第一趟已经赚回了一年的工资,这第二趟是三年的工资。唉,唉,如果每个月一趟,不要一年就是“万元户”了?或者加大投资,一次就可以“万元户”了!他怪自己怎么没有早点想到“万元户”的。

    王英倒是提过“万元户”话题的,只怪自己还是太保守。如果早有“万元户”作为目标追求,这不已经是“万元户”了,一旦是“万元户”,这人的精气神肯定不一样。

    见到同事,大家互拜晚年。有人问他,春节在哪发财的?有人问他,一个寒假,夜市赚了多少?

    寒假前大家刻意回避这个问题,利用春节的余兴,问问无妨。中国人拜年不都是喜欢“恭喜发财”吗。不管你金老师高不高兴,此时不问,更待何时?

    金老师也不直接回答,而是解释说,夜市不好做,天寒地冻的。又说,没有上夜市,人家家家户户欢天喜地地过春节,我再上夜市,不也太寒碜了不是?他的回答虚虚实实,没有做夜市的买卖是真的,有没有做其他发财的买卖,却没有明确。

    本来春节后第一次见面,大家满指望第一个吃螃蟹的人能够带给大家一点什么新闻刺激的,可金光辉老师没有兴趣,这也属个人隐私,又不是什么光彩的事,不说也罢。

    金光辉告诫自己,一定要沉得住气,等到第二趟广州之行银货两讫,就可以吹牛了,到时候你们就看着我发财吧。
第二部 第十七章 金光辉二下广州(二)
    借着春节的喜气,抽烟的老师掏出的香烟都是“大前门”及其以上等级的。金光辉也不例外,而且比平时要发得勤一些。

    他努力克制内心的兴奋,心里一直在想,再过两天,三天,等我那批货到手,呵呵,我就今非昔比了。到那时候我再告诉你们,春节我在哪发财的吧。不要说“大前门”了,我可以天天请你们抽“牡丹”呢。女同胞们,可以请你们天天吃“大白兔”啦!

    第二天学生报到,相安无事。第三天,开始上课,家里也应该有货来了,可是没有。第四天也没有,他开始变得六神无主,坐立不安了。第五天已经是惶惶不可终日了。

    王英也估计到,可能情况不妙了。第一次托运回来的服装,第三天就到货了,可今天已经是第五天了,莫非是……她不敢想象。老婆安慰光辉,再等两天看看吧?别急,别急。也许刚刚过的春节,人手紧张,交通繁忙。

    她嘴上叫光辉不急,她自己其实已经急得茶饭不思了。

    第六天,金光辉打长途电话,对方接通了电话就去找人,可一刻钟以后,连找人的人也没有踪影了。长话白白地挂了一刻钟,金光辉的长途话费算是打了水漂。第二天再打,干脆无人接听了。

    这狗日的贾老板!这狗娘养的贾老板!贾老板啊,贾老板,你这不是要我的钱呐,你这是要我的命啊!

    又是两天下来了,还没有消息。王英开始有了脸色,做饭做菜也没有了心思,整夜整夜地失眠。

    她这一失眠,就不停地有动静。光辉其实也在失眠,但他不敢有所表示。这下好了,明摆着两人都失眠了,不存在谁影响谁的问题了,大哥不怪二哥。

    虽然还是相互搂抱着睡的,可那原始的欲望却不再萌发,一个向右转,另一个跟着向右转;一个向左转,另一个跟着向左转,转来转去,满脑子里尽是这笔货款。再后来,一个向右转,另一个干干脆脆保持着向左的方向了。

    这笔价值金光辉九年工资的钱啊?这漫漫长夜比白天更难过,总不能出去夜游吧。这一天夜里,光辉实在熬不下去了,就爬起来抽烟。王英则正好借题发挥,把他骂了个狗血喷头。

    光辉自知理亏,可又觉得你女人家总不能这么势利吧?骂自己的丈夫像骂孩子似的。是的,货款没了,当初我赚了钱回来,看你那副德性的样子,不是我想干什么,你就让我干什么。不要说是下床抽烟了,就是我坐在床上抽烟,你不照样给我点火?哼!这女人就是贱,认钱不认人的主儿!

    十天过去了,半个月过去了,对方仍然没有任何信息。火车站的货运室,金光辉是上下午各跑一趟。说不定哪天来了呢?有时他还没开口问呢,人家就说“没来”。第三个字眼都懒得说,也省得你“请问”了。

    一个月以后,纸终于包不住火了。借钱给金光辉的人开始上门打探消息了,没有直接要还钱,但意思不就是那个意思!人家也等着发财呢。不发财问题也不大,但总不能血本无归吧?

    金光辉王英夫妇对人家好言相劝,说是再等等,货物上可能出现了一点小小的麻烦。你们放心,货一到,马上还钱,利息加倍。“利息肯定加倍!”金光辉强调。

    又是半个月过去了,债主们真的坐不住了,莫不是骗我们的钱吧?或者是他金光辉被骗了?不行,得问个清楚。到底是怎么回事,起码得说个明白是吧。

    金光辉知道,这次肯定被骗了,奶奶个熊!下次我见到你狗日的贾老板非下了你半条腿不可!发火归发火,眼前的事情怎么解决?星期天下午,他主动找来了郝为民和小丁子商量,三人一致认定,对方是个骗子无疑了。

    小丁子劝他,“还是先筹款还债吧。不要说广州这么远,就是你光辉到了广州,找到那个什么贾老板真老板的,恐怕等不到你下人家的腿,人家就先下了你的腿了。”

    金光辉想想也是,到了人家的地盘上,自己还能逞能么?笑话!

    “二哥不要急。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先想办法还钱,能还多少是多少,不要把事情闹大了,你好歹是人民教师,影响不好。”郝为民想得比较实在。

    “唉,当初也怪我们不好,怂恿你下海发财。原指望你发财,我们跟着你沾光的。”小丁子说,“前面我借给你钱,你先不要考虑还不还了,我再给你三百,打发几个是几个。”

    郝为民说:“我也先凑个三百。你再拍个电报给建国,他在西藏拿的津贴多点,手头比较宽裕。”

    金光辉很感动,到底是插友。什么是插友,插友就是为朋友两肋插刀的朋友。

    王英在旁边听得也挺感动的,要留他们吃饭。

    小丁子说:“算了吧,今天让光辉哥跟我们出去喝点小酒,也放松放松。我们男人在外混,跌爬滚打,也不容易是吧?”他一边说着,一边意味深长地望望王英。

    他话中有话,肯定是光辉把对自己的不满告诉他们了。不过想想也是,光辉拿回来的钱不全都上交“国库”了,就是香烟档次提高了,也是自己同意的。王英不好意思地笑笑,说,大兄弟们也不见外,我这心里急得已经六神无主了。“去吧,去吧!”她推着光辉往外走。她也想让光辉散散心了。

    三人走在路上,郝为民提议先发个电报给建国,晚上我回家写信给他,向他详细报告。

    这个晚上光辉家里稍安,夫妻俩勉勉强强亲热了一回,也睡了一回没有失眠的安稳觉。快两个月了,真不是人过的日子。

    第二天早晨,金光辉去上班,刚进学校大门,门口值班的老师通知他,要他到校长室找徐校长。

    金光辉满腹狐疑,估计不会有好事的。站在校长办公室门口,他看到了校长室里站着几个债主,心里就明白了,该来的,终于还是来了。

    徐校长让他进入隔间,金光辉抢先表态说:“欠账还钱,天经地义。只是没有想到这么快就搞到单位来了。徐校长,你放心,不要你做我的工作,我会处理好的。”

    徐校长怎能放心呢,金老师,你说说情况吧。我什么都不知道,怎么能放心呢?

    金老师只得如实一一招来,但他说得轻松,并保证尽快还钱。我行不更名,坐不改姓。最后才提出一个要求,如果,我说的是如果,学校财务上允许的话,我向学校也借个几百,每个月扣我一半的工资。夜市也好,倒爷也罢,我金某人,从此金盆洗手。
第二部 第十七章 金光辉二下广州(三)
    事已至此,徐校长也没有更好的办法,陪着金老师到了外间,让金老师表态。

    金光辉是赤脚的不怕穿鞋的,事情已经犯下了,你们来闹?我就怕你们了不成?可他并不想把事情闹大,毕竟是在自己的单位,自己好歹是人民教师,自己的校长还在场。

    他说:“我没有,也不可能有赖账的想法。各位朋友,昨天晚上我已经筹集到一千多,刚才我也向校长开口了。只是还钱也要有个时间不是?当初我赚钱的时候,你们都说,钱放在我这儿放心,相信我金老师。这才遇到点困难,大家就一点面子也不把我?看来在“钱”字面前还是六亲不认了。

    好了,我也不多说什么,反正是我借的钱,这个钱当然是由我还。请大家放心,从明天开始,我陆续还钱。等着急用的呢,先来。还不太急的呢,缓一步怎么样?落井下石,墙倒众人推的事,大家都不会做的。只是有人急等着钱用,我完全理解。先谢谢你们了!”

    他深深地向债主们鞠了一躬。金老师的话讲得有理,有节,也有情。

    多数人开始不好意思了。这,不是远亲就是近邻,事情闹到这个份上,脸上无光,也怪自己一时冲动,有个别人烧火,说是找他领导谈谈,大家就跟着来了。

    校长看到大家不吱声,知道这件事差不多了,这时候需要给对方一个台阶下的。他说:“大家都回吧,我相信金老师说话是算数的,以后有什么问题还可以来找我,但只要派一个代表来说一声就行了。我们做老师的,不会发生无理行为。我们学校是教书育人的地方,你们也不是来打狼,不需要这许多人,是吧?”

    校长的最后一句话把大家说笑了。回吧。回吧!

    来人走了以后,徐校长又和金老师推心置腹交流了一番,表示同情和理解,但对目前教师群体的清贫,无能为力。下海不下海暂时也说不清。

    我一个当校长的,办的是无限责任公司,从孩子踏上上学的路开始,我似乎就有了责任,可我的权力我的待遇呢?我的工资待遇和你们一样,只是多了一点应酬,可以不时地在外面吃饭喝酒。我的教学业务原来也是很强的。现在呢,没有时间上课了,整天忙的是与教学无关的杂事破事,还要到处求爹爹拜奶奶。为了学校的生存和发展,自己的专业荒废了不谈,还烟瘾酒量越来越大了。

    说到这里,他为金老师点上一支烟,还撂给金老师两包“大前门”。

    金光辉受宠若惊,听了徐校长的话感到惭愧,没有想到校长也有他的难处,只知道当校长风光,典型的看人挑担不吃力。

    “你打一张借条,我批一下,先拿五百,每个月扣二十。我个人再借给你三百。”徐校长说。

    “金光辉老师,振作振作精神。没有什么了不起的事,几千块钱就算交学费了。如今整个国家都在搞经济建设,我个人不同意全民经商,但我也无权反对别人下海。你是继续下海,还是回头上岸,这是你自己的选择。这个世界将会是越来越精彩,但也会越来越无奈。”徐校长最后作了归纳总结。

    没有两天时间,建国寄回了六百,一共筹措了两千,先解决了燃眉之急。金光辉心里不是个滋味,没有发财,先背了一身债务,想想真窝囊啊!

    可怪谁呢?谁也怪不上,如果不是心黑,第一次从广州回来就不干,这小日子不过得有滋有味的?如果就在夜市上搞点小买卖,虽然辛苦,也不会有这么沉重的包袱?如果当初不下海,虽然清贫,但也不会欠上一屁股债啊?

    每每想到这些,他就心灰意懒,整天灰头土脸的,让人看得心疼。

    又过了一周,有同事带话,说徐校长有请。又“请”我了,我又有什么事犯了?金光辉心里毛叽毛叽的,磨磨蹭蹭地捱到校长室。

    徐校长先请他抽烟,也不说话,就盯着他看。

    金光辉不知道校长什么意思,还是那句老话,做贼的心虚。金光辉主动问:“该不是又有人告我的状了?”

    “不是有人告状,是我最近发现你老是萎头塌脑的,我想给你开药方,不知是否有效?”徐校长的话不无幽默。

    金光辉松了一口气,没事就好。“唉,徐校长,您尽吓唬我呢,只要是您老人家开的药,哪怕是老鼠药我都吃。”光辉口气活跃了一些,他对徐校长已经是敬爱有加了,以前是敬而远之。

    “那好,我说啦,我看你目前做老师有点勉强,整天心不在焉的?”

    金光辉心里有数,徐校长说得不错,批评得对。不会停我的职吧?一停职,工资就要受到影响,那可是天灾加人祸了。金光辉点点头,承认“自己心里还有阴影。”

    “那就暂时先不要上课了,免得误人子弟,造成不良影响。”徐校长不动声色地说。

    “那,那我,我干什么呢?”金光辉一紧张,说话也结巴了。

    “先到校办厂打杂,混混日子呗。”徐校长在观察他的反应。

    金光辉确实慌了神了,拿着茶杯的手已经颤抖起来。校长对自己的发落不是没有道理。今年开学以来,自己在教学上根本没有上过心。罪有应得,罪有应得。

    徐校长接下来的话,让金光辉好生感动,精神也为之一振。

    徐校长说:“我们学校的校办厂目前也不景气,我们支部行政研究过了,调你过去先任副厂长,三个月以后准备接班。你的意见如何?回家跟你爱人商量商量?”

    “我行吗?”金光辉战战兢兢地问,“我能行吗?”

    徐校长再给他点上一支烟,又给他茶杯续水,等他慢慢平静下来了才说:“我们相信你,你有下海的冲动,未必是坏事。你到校办厂工作,每个月还多10块钱补贴。希望你呢,不要辜负了组织的希望。只要经济效益上去了,你的收入也会适当增加。当然,你的主要任务是为全校老师谋福利。我们也希望你,坏事变好事,吸取教训,总结经验。”

    金光辉千恩万谢,就差感激涕零,磕头作揖了。
第二部 第十八章 廖进军出手不凡(一)
    几乎就在金光辉“办家家(廖进军语)”的同时,廖进军也开始了他的下海生涯。他出手不凡(其实是有贵人相助),且一发不可收。他说我要么不吃,要吃,就是法国大餐。廖进军说这个大话的时候,已经在市场经济的海洋里得心应手,有了一定的资产,也就有了吹牛的资本。——文建国写作笔记摘录

    那次廖进军转身看着逐渐走远的华剑,心里泛起阵阵涟漪。虽说没有太大的冲击,可总是树欲静而风不止。有一段时间,他会时不时地冒出华剑和延生一起生活的情景。那尴尬不尴尬?那难堪不难堪(这里的尴尬和难堪其实意思相近)?他希望以后还是不要再碰到华剑为好。不管他尴尬不尴尬,我总是有点难堪的。

    他多次想象,华司令与延生婚后的生活一定是挺滑稽的,当然他实在也是不愿意多想,这是人家的隐私,也是自己的隐痛。毕竟人家有过法律婚姻,毕竟是在一个屋檐下生活过的。

    他了解延生的脾气,也完全相信延生的解释,可这孤男寡女生活在一个房间里,是什么滋味?要我是怎么也忍不住要做男人该做的,做男人爱做的事。他华司令难道真的是正人君子,柳下惠再世?一旦有了这个疑问,他在与延生相处时,就下意识的产生了某种隔阂。

    廖进军下放到江州重型机械厂保卫科,成了不是科长的科长。其实何止是科长,就是厂长见了他也是一副礼贤下士的模样。他自己也认为这重型机械厂也只是暂栖之地。你好,我好,大家好,反正无关痛痒。时间一长,这不咸不淡的日子,他感到乏味,他那颗躁动的心理总是渴望着一点什么。

    说来也巧,那天下午工间操时间,一大帮子职工正在围观廖进军健身。廖进军突然来了兴趣,他挑逗三名青工同时上场,再把他们同时撂倒,大家明明看到三个人都缠在他身上的,怎么一眨眼的功夫,三个青工就突然趴下了。

    “再增加一个?”有几个人起哄。

    廖进军也不答话,只是把手一招,表示同意,“再增加一个。”

    四个人商议一番,一拥而上,正好一人一条胳膊,一条腿。清清爽爽,一个不多,一个不少,大家都看到的。可转眼之间,四个青工又都趴下了。

    怎么趴下的,不知道啊?大家惊叹之间,围观的人群里已经步出一名解放军军官,他一边鼓掌,一边乐呵呵地向廖进军走来。

    来人的身坯比廖进军略小一圈,可精气神却有过之而无不及。

    廖进军显然一愣,却又突然奔向前去,眼看双方来了一个零距离的接触,只见廖进军抓住来人的双肩,旋转一圈,腾空抛出。

    那位军官显然也非等闲之辈,只见他在空中旋转了一圈,轻盈落地,再一个前滚翻,站稳。

    “乖乖隆的(格)冬!”有人大叫。围观的人个个目瞪口呆,张口结舌。有人赞叹双方的好身手;有人惊呼,这廖进军胆也太大了,怎么一句话不说,竟敢和现役军官动手了呢?

    正在大家迷惑之间,廖进军却抱着那位军官流下了眼泪,还在他的脊背上死命地捶打。来人只是在进军的脊背上轻轻抚摸了几下。

    工友们显然没有料到,这廖进军居然会在大庭广众之下,抱着一名军人流泪。可见这男人不是不流泪,只是未到流泪时啊。

    好一会儿功夫,廖进军才放开对方,高举双手,向围观的职工深深一鞠躬,作出了解释,“不好意思!我的连长,姓邬。我们已经有十年没有见面了。现在是邬团长了。”他又和工友们抱抱拳,表示,打扰,打扰了!

    全场的人鼓掌,算是对邬团长的欢迎,也是对廖进军的鼓励。

    “都是团长了,还这么好的身手,部队藏龙卧虎呢。这要是师长、军长来了,不个个是梁山好汉?”不知谁的一句话,引得满场大笑。

    “外行,外行了不是?”工友们嘻嘻哈哈各自散去。

    从第二天开始,一直有人在议论,这廖连长的武功如何如何“了得”,那邬团长又如何如何“得了”?但有一个问题,工友们则争论不休,廖连长和邬团长究竟谁的武功更了得(更得了)?这个问题始终悬而未决。

    重型机械厂为这事热闹了好一阵子,好多工人后悔那天不在现场。以后再见到廖进军,没有不毕恭毕敬的。

    晚上喝酒,廖进军首先抒发相思之苦,感叹万分。算算时间,如果没有离开部队的话,自己好歹也是个副营长了吧?

    邬团长问弟媳呢?怎么不把小葛叫来?他与葛延生见过几次面,知道这两个年轻人曾经爱得死去活来的。

    “唉,哪来的弟媳,她还在天上飘着呐。”进军没精打采地回答。

    邬团长却严肃起来:“还没结婚啊?廖进军,我可警告你啊,不可始乱终弃啊!”

    “难说。”进军苦笑着道,“但不知道是谁弃谁呢?”

    “是吗?那你请她来,我来问问。”邬团长有点不放心了。

    “我说团长大人,您来干什么的?”廖进军显然不愿多谈葛延生。

    “喝酒啊!”邬团长说。

    “就是,主题明确,喝酒。”进军跟他碰碰杯子,一口一杯。邬团长也是一杯一口。邬团长已经换下了军装,今天晚上肯定是酒不醉人,人自醉了。

    饭店老板认识进军,看他请的客人自也气度不凡,一人一瓶“茅台”,一包“红牡丹”,既不相互斟酒,也不相互劝酒,那香烟也是各抽各的,可见这关系非同小可。

    先上的是白汁河豚,一人一条。进军并不介绍。

    邬团长问,“这是什么鱼?”

    “口味怎么样?”廖进军并不答腔,问。

    “鲜!”

    老板又送上来红烧的,还是一人一条。邬团长还是一个字,“鲜”!

    进军这才介绍说:“这叫河豚,是长江中下游春季的特产,现在已是四月中旬,过了清明,其鲜其嫩已经不及清明前的了。因为有毒,有‘拼死吃河豚’之说,也增加了其神秘,越发抢手。下次偕夫人最好在三月底、三月中旬来江州,我再请你吃正宗的。”
第二部 第十八章 廖进军出手不凡(二)
    两人一边喝酒一边说着闲话。“今天一个旋转,怎么加了一个前滚翻?”进军问。

    “呵呵,年龄大了,不中用了。我今天要不来个前滚翻,就站不稳了。”邬团长老实交待。

    “官当大了,武功废弃了?”廖进军不无嘲弄地问。

    “哪儿的话?团级干部不正是带头往死里冲的级别,我敢懈怠?”邬团长显然喝得性起,开始吹牛了,“不瞒老弟说,昨天在家跟老婆那个,一天三次。老婆说把我喂喂饱,免得在外看得眼馋。这不,一年多没有见面,要么饿得不知感觉,要么撑得慌;要么旱得口干舌燥,要么涝得泛滥成灾。没办法,没办法。今天凌晨的飞机,然后又是火车,坐得我腰酸背痛的,好不容易找到你,你却给我一个下马威?我能输给你吗?”邬团长说这话的时候,一脸的骄傲,一脸的得意。

    “哈哈,团长也好这口!”廖进军开始戏弄首长了。

    “什么团长不团长的,团长也是人。你小子当初不也是连续作战,还野战。”邬团长也不是好惹的,他揭老底了。

    廖进军挺自豪地说:“我那时年轻啊!”

    “哦,你以为我真老啦,我还是一头虎呢!唉,说真的,你和葛延生到底怎么样了?”邬团长还是惦记着葛延生。

    “这小娘子,唉,不说也罢,现在是各忙各的,想得慌了就见个面,然后又是十天半月捞不着边。关键的是我还在下放,前途未卜。”说起延生,廖进军还是满脑子的心思。

    “那,你打算怎么办?”

    “我正发着愁呢,我不能老是寄人篱下吧?”

    “那是!我给你指一条路如何?成不成我没把握。”

    “你说!”

    “我的老家在哪里?”

    “你这不是废话么,你的老家在广州。”

    “广州是什么地方?”

    “广州是什么地方?广州是中国南方一个省的省会。”

    “还有呢?”

    “还有什么?还有就是再过十年,人家都说,广州是邬司令的老家啊。”

    “去去去,不跟你小子开玩笑。看来你这小子待在工厂里待呆了。”邬团长说,“广州是改革开放的前沿阵地——我实话告诉你吧,我老婆的收入是我这个当团长的五倍。不,是你父亲廖司令的五倍。不不不,远远不止!你不信?”

    邬团长看进军露出惊讶的神色,自斟自饮了一杯,又继续说:“她一个女人家,整天就坐在家里,一部电话,一切搞定。当然了,她有一个好爸爸。人家说起来是跟她做生意,其实还不是买她父亲的面子。所以呢,她让我在部队继续干,以求政治上的进步,旱涝保收。两个人不要在一棵树上吊死。我想想也是,她一个人能做的事,我搀和进去反而做不好。”

    进军被他说得心花怒放,抢着说:“如此说来,我这个公安的身份也可以不要了,到广州走一趟?”

    “嘿,聪明!你这个家伙还是这样,一点就通。”他端起酒杯和进军碰了一下,两人又是一饮而尽。

    廖进军嘿嘿笑了笑,有老领导表扬,心里还是挺舒畅的。

    邬团长却话锋一转,“不过,你错了。你的身份要不要,是以后再说的事。先到广州走一趟,我看很有必要。喝过酒上你家,借老爷子的电话给我老婆挂一个,让她接待你,不要两趟,你,就是万元户。”邬团长胸有成竹。

    第二天,邬团长急着要回部队,进军从礼貌的角度考虑,还是请来了延生。邬团长见了葛延生,少不了的调侃了几句。三个人中午少喝了点酒,就送邬团长上了北上的火车。部队什么都不差,进军还是让他带了两箱二两五装的洋河,一箱送给蔡军长(已经是军长了)。

    三天以后廖进军到了广州。80年代初的广州,让进军眼花缭乱,这一比较,江州简直就是农村了。

    四月中下旬的广州已经是夏季的感觉,邬团长的夫人打扮得很年轻,看上去比延生年轻。延生在江州已经算是会打扮的女人了,可拿邬团长夫人一比较,就有了差别。

    进军后来琢磨过这一问题,其实是邬团长夫人会化妆,而且周围的人都化妆,在那个群体中就难以区别了。延生平时只化淡妆,如果是浓妆的话,与周围的环境就格格不入了。当然这只是他的感觉,既不好与邬团长夫人讲,也不能跟延生说。女人的妆扮只能褒,不可贬。否则的话,就得罪人了。

    廖进军一口一个团长夫人,或者嫂子。

    她听得别扭,说,我姓白,名云。你就叫我小白,或者就叫白云好了。

    廖进军说,那不行,你比我大。

    “我比你大吗?我看上去有那么大吗?”白云很认真地问。

    “哦,不是不是。”进军听出了言外之意,赶紧转换口吻,“我那是尊称。好,叫小白,叫小白好。小白配老邬,少妻配老夫。颜色鲜明,经典搭配。老邬好福气,好福气!”

    这一说,小白开心了。这女人对年龄真的敏感呢。进军却想到邬团长说的“一天三次”的那个意思,立马就笑了,笑得很邪门。

    小白望望他,不知道他为什么笑?进军立马打住,立正敬礼。

    “我带你溜达半天,到处看看,以后说不准你要常来。我家老邬说了,一切由我作主,你尽管拿货,等你销售结束,再把货款打过来。另外就是代你挑一条连衣裙送给弟妹,别的什么吃的喝的,都不要买。”

    邬团长说得实在,小白转述得也实在,夫倡妇随,想得真周到。

    其实连衣裙是不需要的,邬团长这叫多事。我这一趟广州,延生不知道,这一来不就露馅了?可邬团长好心好意的,自己不能点破,黄了人家的面子。

    半天跑下来,进军感到蛮累的,比在部队训练还累。可小白精神抖擞,看来女人逛街的本领的确不简单。她穿着高跟鞋,脚也受得了?进军没有敢问。
第二部 第十八章 廖进军出手不凡(三)
    小白将廖进军送到宾馆,递给他一枚大信封,说,这是你要的货物。哦,不对,是我擅自作主为你准备的货物清单,一张飞机票。工作证带了吧?好,马上我走之后,你慢慢看,熟悉熟悉情况。明天早晨我的一个小妹来陪你喝早茶,然后送你上飞机。我明天要见几个客户,没有时间送你。这是送给弟妹的连衣裙。就此作别。握手。拜拜!

    小白的话言简意赅,廖进军好像是在接受首长的训练指令,比TMD邬连长的命令还要简洁。

    廖进军简直不能相信事情就此结束了?可白云已经表示“就此作别”。不听主人安排,你能怎么样?难怪说“时间就是金钱,效率就是生命。”这广州人这么做事,不发财倒奇怪了。如果是邬团长这样的话,他就要抗议了。你不能走,你不请我喝酒,我请你喝酒不行么?哪怕比试比试,谁输谁请客?可对待白云,他不敢有丝毫怠慢,还陪着近似于谄媚的笑脸。

    进军打开货物清单,六页纸,打字机打的。货物全是江州平时听说的和看到的紧俏商品,除了服装,还有小五金、小电器。清单上第一列是货物名称,第二列是出厂单价,第三列是数量,第四列是建议零售价,第五列是建议批发价,等等,清清爽爽,一目了然。

    最后一行上多了一格差价,是壹万贰仟玖佰元(12,900元)。就是说,我进军只要把这笔货物处理完毕,那零头碎脑的,算是杂七杂八的开支,还多一个“草字头(‘万’繁体字‘萬’)”。白云比狗日的邬连长够意思,一趟头,就让我成为万元户了。

    进军回到江州,不动声色,先回厂里向厂长销假,厂长问广州怎么样,我让你顺便考察一下的,那边的企业改革对我们可有借鉴作用?进军哪有心思跟他扯淡,打了两个哈哈,独自外出转悠去了。

    三天以后,广州的货物来了,三个高一米、宽一米、长两米的货物箱。

    进军没有见过这等架势,心里发慌。想到一个“草字头”外带零头,一叠叠“人民代表步出大会堂”(10元纸币)和“炼钢工人”(5元)堆放在床上,诱惑力实在又是大。他也只有硬着头皮上,请来几个小兄弟,好几天忙乎,累得不思茶饭。

    忙到最后一天,他没有忘记给厂长送去一件衣服和若干小玩意儿。厂长见进军有情有意,就关照他把出差的车费拿来报了。

    进军空手套白狼,他知道这一切全托邬团长的福,给邬团长打了电话报了喜;再给小白打电话,千恩万谢。

    小白却说了,你,廖进军同志,我看你就是一个做掌柜的人,适合甩甩袖子,跟我家老邬差不多,一个德行!

    进军笑笑,心想,我就不是掌柜,也要学做掌柜。他说:“您这是夸我呢,还是损我呢?”

    “是夸,是损?你们自个儿心里有数。这一次你旗开得胜,马到成功,不要忘乎所以。要想搞大做强,万里长征才走了第一步。我已经考虑好了,老邬让我继续帮帮你。你看这样如何?”她在电话里简单地说了发展规划,目前可以先挂个我公司分支机构的牌子,或者是联络站啦,分公司啦什么的。驻江州办事处,也可以,等等。等你财大气粗的时候,你再独立发展,云云。

    廖进军连忙说:“听奶奶赏锅巴,哦,不对,不对(他怕把小白叫老了,惹她不高兴)。报告白云同志:我是一块砖,哪儿需要哪儿搬。我,一切听您指挥,您指向哪,我打到哪,决不含糊!”

    “进军同志啊,我不跟你贫嘴。做生意不是你们部队,喊喊口号,下级服从上级就行了的。这里的门道,我跟你三天三夜也说不完,得靠自己有那个悟性。今天先说到这儿,公司挂牌的事,你想好了,给我电话。”最后她又调侃了一句,“你说你怎么跟我家老邬一样,要么不说话;要说话,就是俏皮话,女人听了心里也挺舒服的。”

    廖进军本想回一句,还不都是你家老邬带出来的。可对方的电话已经挂上了。

    小白的话掏心掏肺,廖进军前思后想,主意基本定下。他请来延生,先讨好地送上连衣裙,再让她帮助参谋参谋,我这就正式下海了。

    “唔,不错,眼光不错,什么时候学会给女人买东西了。”延生看到连衣裙满心喜欢,又不放心,担心进军的花花肠子。最近已经有风闻,说有小姑娘喜欢围着他转呢。

    这女人就是敏感,难道一件连衣裙也得交待个来龙去脉?进军故意不说是谁买的,他不希望让她养成这种坏习惯,什么事都要交待个娘家来,那难过的日子在后面呢。

    进军没有直接回答她的问话,而是把近期的活动,就是从邬团长来江州开始的,娓娓道来,最后还用手指头捻了几下,嘴上木克木克地念了两声。他打开衣橱,喏,一个“草字头”。他让延生看。

    延生果真看到里面堆满了钞票,问:“要这么些钱干什么?”

    “过日子啊,过好日子啊!”进军得意地回答。

    “你现在的工资不够用?哼,你们男人啊,花花肠子的心思一触即发。老话说,男人有钱就变坏。这绝对是颠扑不破的真理。”延生笑笑说。

    “女人变坏就有钱。所以你不能有钱,我也不希望你有钱。”进军接口令似地跟着说,“就让我先有钱吧。我的钱,就是你的钱。”

    “你这是强词夺理,或者说是偷换概念。”延生的态度突然就生硬起来了。她显然不愿意进军钻到钱眼子里。

    “诶,我说延生同志,你什么时候能够静下心来,听我说说怎么样?”进军似乎想缓和气氛。

    “有什么好听的?我可不希望你整天吊儿郎当,像个二流子似的,好好的班不上,在外鬼混。我希望你好好表现,争取早日回归警队,回归公安处,那才是正道!我不习惯旁门左道,歪门邪道!”她越说越气,一气就口无遮拦了,“真不知道邬团长来江州是为这事,什么邬团长、鸟团长的,早知道我还不见他了呢!”

    “请你不要侮辱人好不好!”进军也来火了,她竟然把邬团长说成鸟团长,这还了得,想翻天了不成?邬团长恩重如山呢。

    “我侮辱他了,怎么了?你告诉他去。就说我说的,你们两个就是酒肉朋友,一对狐朋狗友!”

    进军见她越说越得劲,越说越离谱了,火爆脾气也上来了,“你不要侮辱我的领导,我的战友,我的事你不要管!”他的声音可以震破屋顶,吓了延生一跳。

    延生也是个吃软不吃硬的主儿,她扯着嗓子尖叫着,“不管就不管,你以为我希罕管你的屁事。没门!”

    “那就请便吧,葛主播。”进军指着门,不无讽刺地表示。

    “当然。”延生起身走人,走到门口,发现手上还拿着连衣裙,她头也不回,向上向后一抛,“你爱给谁给谁吧,反正我不要了!”

    “那我就送给别的姑娘啦!”进军似乎已经冷静了一些,还开了个玩笑。

    “拜托啦,什么时候请那位姑娘穿着连衣裙给我欣赏欣赏!”延生也像开玩笑,但她出门的时候,把门甩得响声震天。
第二部 第十九章 数第一进军显摆(一)
    廖进军找到了真正属于自己的生活,从此,江州的商场上就有了关于他的传说。而他和葛延生的关系却越来越疏远了。重庆姑娘程渝成为廖进军人生中的一个重要过客。——文建国写作笔记摘录            

    进军本来想听听延生的意见,其实也就是自己吃不准。虽然下海时髦,下海可以发财,但毕竟不是没有风险。人们都说,一个成功的男人背后有一个伟大的女人。不管自己是否可以成功,也不管延生是否伟大,两人商量商量总是有必要的。干,与不干,再说。

    哪知道一个“成功(针尖)”,一个“伟大(麦芒)”,闹得不欢而散。当延生摔门而出的时候,她把自己给关在了进军的门外;进军呢,也暂时懒得把门打开。

    廖进军借鸡生蛋,其实不是他借,而是好战友好弟兄送了他一篓子鸡蛋。英雄不问出处,他有了第一桶金,就有胆量了。俗话说,人是英雄钱是胆。他也要做出点样子给延生看看,不蒸馒头争口气,我进军到底是不是“二流子”?胜利者是无可指责的。只要我成功了,你葛延生就不敢小瞧了我!

    他按照小白的指点,先挂牌:广州白云发展有限公司驻江州办事处,并自封主任。按照第一次买卖的套路,在一个月内他又进了两次同样的货,因为手下雇了“马仔”,也开出了工资,他君子动嘴不动手,也不出头露面,真正做上了甩手掌柜。

    他每天上午坐在办公室里抽烟喝茶,好像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每天下午还要在厂里转转,假麻乐鬼地在厂区巡视一番。公安处的那份固定收入还没有必要轻易丢掉,不拿白不拿,反正是老共的。

    一个月之内,廖进军净得三万人民币,一辈子的工资都到手了。想想梦里都要笑醒。可没有人分享,葛延生拂手而去,文建国远在西藏。捧着这三万元,无异于锦衣夜行。有钱了可以让人快乐,但不等于快乐。进军陷入了沉思之中。沉思的结果是逞强好胜,敢为人先的品性占了上风,他想应该买一部摩托了,于是他就购买了江州市区第一部摩托。

    有了摩托,他就又可以嘚瑟(延生语)了。说起廖进军喜欢嘚瑟,这要从读初中的时候说起。

    上个世纪六十年代,普通的成年男子及男孩一般都穿着一种“元宝口”的布鞋。这种布鞋经济实惠,又称老人鞋。鞋底手工纳成,硬朗厚实,鞋帮由黑布和衬布(糊骨子)合成,结实挺刮。

    有一段时间,从京城流传过来一种白底黑邦松紧口男式单鞋,式样新颖,做工精细考究,男青年多以穿此为荣。也许这种鞋子能够让女孩子眼睛一亮,有人叫它“动情鞋”,并广泛传播。顾名思义,大概就是能够让女孩子动情的鞋子吧。

    那时候廖进军像多数“大院子女”一样,喜欢穿军装,其实就是普通人家的孩子也是想穿军装的,所以也算不上嘚瑟。进军的身材高大,穿上军装,再套上一双军用大头皮鞋,那是挺拿魂的。

    可是有一天,他穿着黄色呢子军裤,脚上却套着一双“动情鞋”,那就显得极为不伦不类了。同学们都笑话他,而他却洋洋自得。以为人家吃不到葡萄说葡萄酸呢。

    为这事,葛延生后来当面调侃过他几次。

    按照葛延生教他的穿着搭配,你黄呢子军裤要么配军用大头皮鞋,要么配黑色元宝口布鞋,你懂么?

    “大头皮鞋”,那是绝配,廖进军自然懂,可那“黑色元宝口布鞋”算什么呢?老土!你葛延生也不能耍我吧?

    我说你不懂吧,你还不承认。你想想看,你父亲,我父亲,他们是不是经常套双那种布鞋?舒服。老同志,老革命,想休闲休闲了,不就是这样?

    廖进军想想也是,哑口无言。

    葛延生说,你只知道嘚瑟,却不知道怎么嘚瑟。她绕来绕去,总归是说,你廖进军嘚瑟不要紧,要会嘚瑟才行。

    廖进军就烦她,问她,你三岁以前尿裤子么?三岁以前尿裤子还有人说么?这么一来,廖进军实际上等于承认了自己曾经的“嘚瑟”。只不过这个“嘚瑟”等于小孩三岁以前尿裤子而已,没有什么可笑的。

    廖进军第一部摩托是红色“嘉陵70”,整车进口国内组装,也算是进口产品了。他开的摩托从发动开始到刹车停止,整个动静一定是最大的。比如起步,他一定要让油门加得最大,等到轰鸣声四起的时候,他才松开油门起步;比如要停车了,他也是开足马力,到了停车的那个点上,才猛然刹车,那机车还在轰轰烈烈地吼叫着,他已经一个鹞子翻身——是正,是反,全在他下车的方向——潇洒离开了。

    他的摩托在马路上行驶,已经是江州城区人人皆知的一道风景线,反正速度最快,声音最响,头盔和摩托是同一红色的,非廖进军莫属。一条三公里直线距离的解放路,常常有一颗红点子在任意穿梭,马达轰鸣声由远而近,由近而远。

    别人想学他的样子,可学不来。据说在江州市区最早玩摩托的一批人当中,除了廖进军,其他人非死即伤,实在令人唏嘘。那也算是为改革开放付出的学费,付出了血的代价。

    80年代初,骑摩托是一件很“露脸”的活儿,回头率相当高,那是一种身份的象征,堪比后来刚刚露面的宝马。不少少豪,甚至大叔骑摩托的时候,不戴头盔,一路张扬,生怕别人不识庐山真面貌。可出事的往往就是这些人物。

    廖进军也许是记住了葛延生关于“动情鞋”对他曾经“嘚瑟”的讽刺,也许是在部队训练时有一套严格管理科学规范的制度让他受益,他虽然艺高人胆大,但戴头盔是启动摩托前的第一要务。

    廖进军也不是没有遇到过险情,有一次他在后视镜里发现一辆大卡车苗头不对,歪歪扭扭地朝他追尾过来。他轰大油门,一把提起摩托,飞过了八十公分高的花坛,再跳下慢车道一个急刹。那辆大卡车果真冲上了路牙,撞散了花坛,趴窝了。

    进军哈哈大笑,他见自己的摩托碰翻了一个小贩挑的水果,他掏出两张十块的递给小贩,一声“对不起!”又是一阵轰鸣,绝尘而去,简直嘚瑟透顶了。
第二部 第十九章 数第一进军显摆(二)
    有人说,小贩子就掉翻了几个水果在地上,他却掏了二十块钱,好人会有好报的。有人开玩笑,赶明儿你让他把你给撞了,他把你当爹养着怎么样?

    后来有玩摩托的人帮他吹牛,说他飞过了花坛的一个斜角,起码也有八公尺。还有人专门拿了卷尺去测量那个花坛,一说是六点九公尺,一说是八点一公尺。把廖进军摩托车腾飞花坛的故事,吹得牛B烘天的。最后归纳为一句话,躲过了一场灾难,化险为夷,大难不死,必有后福。

    廖进军笑笑说,这句话,要得!

    关于廖进军骑摩托的一切传闻到了葛延生那儿,她就是一句话,有了两个臭钱,烧得慌,嘚瑟(又是“嘚瑟”)!

    廖进军有了两个臭钱,为人又是那么大气,处事又是那么豪爽,又没有家室,自然就有小姑娘粘上来了(自然还有小伙子)。这一来不是一个、两个,而是经常有五六个。这些小姑娘是怎么走到一起来的,廖进军不知道;这些小姑娘里经常换人,廖进军也不知道。他也不想知道。反正现在改革开放了,什么玩艺儿都有。

    在这几个姑娘里有一个好像与众不同,她叫程渝,大概有1米65的个子,年龄也偏大点,一眼看上去,貌不惊人,除了个子不算矮。再仔细看,才发现她长得最端庄秀气,也最稳重,一双眼睛有点灵气,有点忧郁。

    她与廖进军说话,眼睑下垂,眼神怯怯的,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让廖进军对她多了几分怜悯。程渝给人一个总的感觉,就是很顺眼,很乖巧,很得体,很舒服。其他几个则整天疯疯颠颠,花枝招展的,有事没事,就想往进军身上蹭上几蹭。

    廖进军投其所好,带她们吃饭,喝酒,唱歌,跳舞,过了好一段时间的放浪形骸,乐不思蜀的生活。

    廖进军出门骑摩托,坚决做到,一个姑娘也不带。五六个姑娘带谁,也不好。当然,最关键的是,他不想骑车的时候分神,那可是要命的事。要命不怕,但一定要值。这是原则,这是底线。

    时间一长,关于廖进军同志在江湖上的传说还是很传神地传开了。重型机械厂,市局警队,地区公安处的同志们一时间议论纷纷,人人都知道他的故事,个个都说得有鼻子有眼睛的。

    廖进军同志做生意了,有钱了,招蜂惹蝶了。三句并列,内容上一层一层递进。地区公安处难咎其责,是你们的人啊!重型机械厂有不可推卸的责任,你们对下放干部是怎么管理的?只有市公安局是上有天顶着,下有地扛着,他们在中间可等着看笑话了。

    廖进军过着神仙般的日子。

    程渝那姑娘,不光人长得得体,还十分地善解人意,廖进军刚打瞌睡,她就送来了枕头;一进门,就端上一杯茶;喝酒的时候,常常神不知鬼不觉地将酒换成了水递给进军。进军往往回馈她友好的一笑,算是知道了。程渝从来不跟别的姑娘争风吃醋,谁爱怎样就怎样。人多热闹的时候,她反而离得远远的,并且她装得可能是什么都没看见,我只是我。

    最近廖进军也听到了一些风声,组织要找他谈话了,不能老是脚踩两只船,吃着编制内的皇粮,赚着体制外的外块。而且这外块也太大了,大的吓天。“溥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随他是什么人,不能没了王法。恐怕他的好日子要到头了。

    事已至此,进军也早作了准备。男子汉大丈夫能屈能伸。一不偷,二不抢。一不作,二不休。老子就一条道走到黑了!不就是一个月的几十个大洋吗?他打发走了七八个姑娘和小伙子,一个月就多出了二百个大洋。他仅仅留下了程渝和两个马仔。他见程渝不是偷奸耍滑的人,想让她做内勤。她的家不在本地,也可以省掉三姨娘六舅母的麻烦。

    程渝,重庆山里妹子。她的父亲原来是成渝铁路上的扳道工,有一份稳定的工作和不错的收入,在程渝初中毕业那一年,因工伤不治身亡。留下了长年多病的妻子和程渝及四个弟弟。

    程渝16岁出门闯荡,如今已经是第八个年头,她生活的目的很简单,有一份稳定的收入,再嫁一个对她好的男人,自己可以每月寄一点钱回老家。廖进军将她留下,并且正式开工资,她内心庆幸遇到了一个好人。

    程渝宠辱不惊,做事更主动,更勤快,更周到了。她原来不是不主动,只是人多,有时轮不到她。留下的两个马仔,见其他姑娘被撵走了,就留下程渝一人,倒也乖巧,一口一声程姐,叫得她感觉不自在。

    廖进军终于等到组织找他谈话了,其实他天天准备着,辞职报告就放在口袋里,折痕已经很深了。他坚持不主动找组织,心想我还没有那么高尚,或者那么下贱。我一定要让你们找我,看看你们究竟怎么说?找他谈话的是地区公安处的一把手处长和一把手厂长。处长礼贤下士,亲自到厂里来了。

    进军见了领导,并不寒喧,直接掏出《辞职报告》。

    处长有点吃惊,反倒感觉有一点于心不忍了。多好的,多么难得的一位警员,我怎么没有早点在他身上下点功夫呢?他看着《辞职报告》,看得很慢,其实他是在考虑对策。

    他沉思了片刻,推翻了原来的主意,说,进军同志,你能否再考虑考虑,或者,我们可以先保留你的编制,停发工资如何?等你……(他的意思是,只要你想回来,可以随时回来)。

    进军听了领导的话有一丝丝感动,可又感觉有点味儿不正,你们早干什么去了。“我不玩了,锥子没有两头快。”廖进军起身给两位领导拱拱手说,“我看还是算了,谢谢两位领导的好意。”说着,说着,他竟然就真的出门了。

    进军辞别了两位领导,心里酸甜苦辣,悲壮,失落,兴奋,感叹,总的来说,多少还是有点酸不拉叽的。从今以后,我就是一个没有单位,没有组织的人了?在那个年代,一个人没有了组织,好像没有了家。可他做事喜欢巷子里扛木头,直来直去。没有了,就没有了。那个《国际歌》里怎么唱的?“不要说我们一无所有,我们要做天下的主人。”
第二部 第十九章 数第一进军显摆(三)
    路过一家理发店,他突然就心血来潮。

    “剃光,越光真好!”他对剃头师傅说。

    剃头师傅说:“多好的头发,可惜,可惜了。”

    “少废话,剃光!刮亮!!给我刮个贼亮!!!”

    廖进军的脸板得挺吓人的,没有一丝丝笑意,没有一句多余的话语。剃头师傅不知道今天遇上什么怪物了,不敢有一丝一毫的懈怠,也不再有多余的话语,只是兢兢业业在他的头上脸上精益求精,刮得个贼亮。

    真好!他看看镜子里的光头,整个模样焕然一新。他给了双份的钱,零头也不要找了。

    老爷子当年光头,光着膀子打天下。我就不信在和平年代里,我就不能光着头,闯出一番天地。他血脉里依然流淌着老爷子的热血。

    他本指望可以像老爷子那样在疆场驰骋厮杀,可如今窝窝囊囊活了三十多年,一切还得从头来。对的,从“头”开始!“从头越,苍山如海,残阳如血。”他渴望如海的苍山,如血的残阳。

    廖进军剃发明志,成为他生活圈子里的第一个光光头,也是江州市区世俗社会里的第一个光光头。从此往后,光头成为他的一个经典标志,而且永远保持着。按照葛延生的说法,他又多了一个可以“嘚瑟”的砝码。

    回到办事处,他赶走了两个“马仔”,挂上了“暂停营业”的牌子,锁上了门,转身就拉住了程渝。

    程渝莫名其妙。刚才廖进军一进门,她就注意到了他的光头,已经是大吃一惊。那时辰,年轻人不作兴剃光头,除了刚刚从“山上”下来的,也基本没有光头。此刻的廖进军,满脸铁青,表情说不上是一种什么样的表情,痛苦,激动,酸楚,亢奋,什么都是,什么又都不是。

    进军却什么也不说,就开始脱程渝的衣服。

    程渝在潜意识里知道迟早有这么一天的,从廖进军放走其他女孩子的那一刻,她就意识到,廖进军的心地所属。为什么不呢?凭他廖进军这样的男人,居然身边没有一个真正的女人,这是极为不正常的,除非他不是一个正常的男人。

    程渝已经是二十四五的大姑娘——在家乡就是嫁不出去的老姑娘了。她也经常想象被男人爱的样子,真不知道那是一种什么滋味,应该是有着比自愉自乐更快活的滋味吧?要不这天下的男人和女人都盼望着有另一半。山里的小叔大婶,城里的大男小女,不都是这样。可今天这,这也太突然了吧?

    她呆呆地看着进军,早已没有了思维。进军额头上的青筋暴起,两只手腕上也是青筋暴起,他在全神贯注地脱她的衣服。

    程渝现在应该怎么做?是阻止拒绝他呢,还是主动迎合他?她不知道。他是一时兴起呢,还是真的就是喜欢我?她也不知道。不过有一点,那是肯定的——他就是不喜欢我,我又能拿他怎样呢?

    廖进军的动作有点粗鲁,有点迫不及待,上衣解到一半,他开始用劲扯了,扯掉了纽扣,程渝反而笑了。她是一头小羔羊,听任进军将她的皮剥光,抚摸,亲吻,揉捏,再把她抱在腿上。他自己就坐在一张椅子上。

    程渝第一次有了男人的亲近和爱抚(以前她是自觉地抵制和远离),心灵上产生了强烈的献身精神。她似懂非懂,在心里说,拿去吧,我的一切都是你的,你想怎样就怎样。我就是刚刚发酵好的面团,任由你揉捏打造。我的老板!她流泪了。她没有任何思想准备。

    程渝说不出是什么感觉,本该有的不适,已经被羞涩和幸福所代替,甚至还真有了一点点愉悦。她望望进军,不好意思地趴在他的肩膀上,不敢再看他一眼。

    主动辞职给进军带来的不快,已经转换成放纵式的发泄。他像一头贪婪的狼,眼睛血红,手脚痉挛,不停地摆弄着心爱的猎物,想吃,又舍不得一口吞下;慢慢地品尝,又难以调控。只是感觉到一味的舒心和惬意。

    程渝的血出来了,在进军的大腿上四处弥漫,像溪流——山上从泉眼里汩汩而出的小溪;像花朵——山里快要绽放的小花。她知道女人的第一次血,对男人意味着什么。程渝偷偷地看看进军,进军已经闭上了眼睛,嘴唇微微开启着,脸上的肌肉是紧绷着的,洋溢着一股不易察觉的感觉,有痛苦,有满足。

    她想到家乡老人说的话,女人身子里的血不干净,弄在男人身上不吉利,晦气。她想下来,离开进军的身子。可进军的两条胳膊束缚着她,她一动,他就箍紧;她不动,他也放松。程渝大脑里一片空白,有隐隐作痛的感觉,但更多的则是幸福。

    进军回到自己家里的时候,已经很冷静了。他和广州的白云通话,告诉她,自己已经破釜沉舟,请白云继续提携。他问还有什么生意可以做?

    小白说:“我们什么都做,括弧,武器、毒品和人口除外。”

    “那好,我码码江州的行情,以后我要搞大的,大一点的,我们这边的物资你有什么需要的,我也来想想办法。好的。再谈。”

    第二天傍晚的时候,进军又到了办事处,其他人早就下班了,只有程渝一个人在准备晚饭,进军拉上她就往外走,说出去吃。

    吃饭的时候,进军先喝酒,一瓶酒下去了半瓶,程渝坚决不让喝了,说如果你再喝,我就先走了,我不管你好吧?

    进军居然还就真的不喝了。他自己也挺奇怪的,我怎么就这么快地听她摆布了?可听了她的话,自己居然还蛮顺心的。

    晚饭回来,进军第一次关心起程渝的食宿。看看一个窄小的隔间,搁着一张折叠单人床,进军感觉有点对不起她了。其实他是首先想到了他自己,太不方便了。当初怎么就没有考虑到呢?

    换床吧,房间面积不够。他摇摇头,表示无奈,然后就半是调侃,半是挑逗地说,算了,算了,反正不是我睡在你的上面,就是你睡在我的上面,这张床够用了。程渝就羞他,这一羞,两个人自然就羞到一块了,一上一下,颠鸾倒凤。

    两人常常在办事处幽会,进军虽然可以很随意,但起居条件太差,他想带程渝回家,可程渝死活不肯。

    “一天不明媒正娶,就一天不上门。”程渝说这话的时候带着笑意,好像是玩笑话,但进军还是看出她脾气的执拗。

    山里的妹子犟脾气上来了,九头牛也甭想拉回头。进军笑笑,他倒也蛮喜欢她的犟脾气的。至于何时能够“明媒正娶”,他还没有考虑好呢。
第二部 第二十章 邺花摆摊受挑衅(一)
    我至今说不出“全民经商”的子丑寅卯,但我对这种做法始终充满着“怀疑”。人人都去从商,工人不务工,农人不种田?按传统观念讲,“士农工商”,是否有误读,且另当别论,但如果倒过来排列,或者将“商”拎到第一位来,可以吗?——文建国写作笔记摘录    

    那辰光的仓巷就是商品经济海洋的缩影。

    金光辉发了一笔小财,在仓巷引起轰动,像一把火,点亮了仓巷小市民发财的美好前程。至于他第二笔生意满盘皆输,有人说,心不能太黑,有钱得慢慢赚;有人说教书先生,做生意还是不行;还有人说,发财不发财,一切皆是命。你看看!人家红旗口的廖老板,摩托车骑得呜呜的,生意比金老师的大多了,人家怎么不亏的?人比人气死人。也有人说,红旗口是红旗口,仓巷是仓巷。两块地皮,两重天呢。

    真的是人嘴两片皮,各说各有理。

    就在金老师金盆洗手的同时,仓巷里一切具备做小生意条件的家庭却在自家门口开张了。最简单的办法就是在家门口搁一张桌子,上面放有小商品的样品若干,谁看中了什么,就拿走,薄利多销。一天下来,略有小补,混上当天的小菜钱,一般是没有问题的——就跟后来传说中的炒股一样,只要你不想发大财,当天的小菜钱似乎是有把握的。

    至于那些能够当街叫卖,吆喝声四起的,则肯定是生意做得比较大了,虽然还是小本经营。再做大一点的,就在仓巷菜场周边的闹市区,搁上两块、三块案板(随便什么门板、木板),占地面积有三四平米就够了。

    案板上的商品五花八门,但每样只有一件,路人看中的东西,摊主立马从身旁蛇皮袋子里掏出来。不够,好,你等等,我马上回家去拿。对,三、五分钟,立等可取。保质保量,包退包换。不想要了?不要?不要,不要紧!买卖不成交情在。混个脸熟。下次来,下次来,欢迎下次光临!

    在仓巷的摊贩中最引人注目的当数邺花。

    邺花如今三十二三岁了,风韵犹存,正是青年妇女的大好时光。她每天把自己打扮得像个小姑娘,貌似二十四五的小媳妇。仔细端祥,就有点儿不协调了。她的摊位比别人的大,吆喝声比别人的响,态度比别人更热情,生意自然比别人做得多,做得大。仓巷的人都知道家门口塘的深浅,对她礼让三分。

    邺花一家子在仓巷,除了孩子读书不够争气以外,其他方面样样占先,穿靴戴帽总是走在时代潮流的前列。邺花本人自不必交待,几个孩子也是,就连朱武也让邺花打扮得煞是拉风。

    有一段时间,朱武的服装必备行头是花格衬杉、喇叭裤,尖头皮鞋。朱武自己并不看好,我就是一个朴朴实实的劳动人民,穿上这种衣服太显眼,太出格。我不穿!

    邺花逼着他穿,他仍然不穿。你不穿是吧?你晚上不要上床!或者是你晚上睡隔壁房间——家里反正房间多。

    朱武试过一次,不穿,就是不穿!

    到了晚上,邺花果真给他颜色看了。既然你不听我的,你就不要碰我,有多远,滚多远!你不滚是吧?你不滚,我滚!好吧?

    邺花主动到隔壁房间睡觉去了。门一闩,任你朱武怎么敲门也不给面子,大凡遇到朱武不听话的时候,邺花敲打他的这个办法屡试不爽。

    一天、两天,朱武可以坚持,到了第三天,朱武就服软了,也不是什么光彩的事,为这等事情跟老婆闹翻了,让别人家看笑话。“老婆不让上床(人家可不问为什么)”,丢人丢大了。罢了,罢了,我穿还不行吗?

    当天晚上,临睡觉之前,朱武把花格衬杉、喇叭裤全套上,在邺花面前走一圈。邺花看得眼睛一亮,还故作矜持状,不好意思再看朱武第二眼。朱武心里有数,把邺花往肩膀上一扛,就回到了主卧室。

    从此以后,邺花让他穿什么,他就穿什么,乐得整天什么事情也不管。他也是甩手掌柜呢。

    邺花自有一套理论,穿靴戴帽给人第一印象,我们家也不是什么贵族,不是什么有权有势的大户人家,现在经济上有了条件,就是要穿得时髦一点,不能让人家小瞧了我们。你朱武是一家之主,你一出场就代表了我们朱家,就代表着朱家的女主人是个什么样的人。本来还有人想欺负你朱武的,看看你的穿戴,谁敢?一切皆在不言中。

    “所以呢,你朱武站出去,不仅仅是你个人形象,你是代表着朱家形象,也代表着朱家女主人——我,邺花的形象。知道么?”

    邺花最后给朱武上纲上线归纳上了大道理。朱武心想,最后说到底,还是为了你自己,不过道理也不错。穿什么就由你定吧,反正我不烦你的穷神!

    时间一长,邺花在仓巷摊贩中颇有名气,她时常表现出一些欺行霸市的倾向性,多少也得罪了一些人。但谁也不否认,她待人客气也是真的。太爷,奶奶,大大(男女不分),小哥,小妹的叫个不歇。嘴巴甜得,叫人家不搭她的腔,都感到难为情。

    她的摊位上常常围着一大群仓巷的三姨娘六舅母。走过路过,不要错过。人来路往的就顺便停下来看看,适合的就买了,在哪儿买,不是买。

    有一个姓周的小商贩,是个外来户。初来乍到的时候,看好邺花是一个人物,就想和她套近乎,大姐,大姐的叫得亲热。可邺花看不上他,既是外来的,人长得也不咋样,没有心情与他往来。

    周老板就怀恨在心,你狗眼看人低。他就一直在找茬子,想治理治理她,让你识识相,也好让大家有个公平竞争的机会。不是谁会吆喝,就是谁的生意做得大。
第二部 第二十章 邺花摆摊受挑衅(二)
    这一天下午,仓巷市场上突然来了几个没露过面的小伙子。他们一路逛过来,见到周老板还悄悄地眨眨眼睛,就直接围上了邺花的摊位。

    邺花看到的是三五成群的生脸,游手好闲的样子,不像是逛地摊的,心里就有了几分警惕。她顾不上招呼了,眼睛珠子滴溜溜地跟着那几个人转。可是转到了这边,转不了那边,她感到事情不妙。正在她左右为难的时候,那边有人开口了,“怎么没有人招呼啊?”

    “哦,来了来了。”邺花赶紧上前照应。

    “哟,小姑娘长得不丑嘛!”有人不三不四,嘻皮笑脸地挑逗着。

    邺花刚想发作,那边又喊了:“小姐,这个怎么卖,多少钱一个?”一个小伙子提着一枚胸罩夸张地抖动着。

    “这不是明摆着挑逗么?”邺花心想,这小嫩鸡子玩到老娘头上来了。

    “嗨!你们买什么?”邺花心头想的是,老娘做你们的老娘绰绰有余,你们一声一个小姐,一口一个小姑娘,看来是成心要与我作对了不是?要打要骂,老娘今儿个就奉陪到底了!

    “看看,看看。”那几个小伙子搭讪着。

    “那你们自己慢慢看吧。”邺花已经表示出不耐烦的口气了。

    “不看了,不看了!稀奇巴啦的,我们走吧,这个老板娘态度不友好。我们换下家。”他们一边说,一边就走了。

    邺花望着他们勾肩搭背摇摇晃晃地逐渐走远了,才突然意识到了什么,她赶紧查看货物,少了三个微型电动剃须刀,二把瑞士仿真军刀,可能还有什么?她想去追,可势单力薄,且已经走远,她只得忍气吞声,并不声张。

    晚上回家跟朱武说了,朱武并不责怪她(一般也不敢责怪她)。邺花可惜剃须刀和仿真军刀的损失,跟朱武叽嘈了半天,朱武只是叫她不要怕,下次让我发现了,看我怎么来捶他们!

    从第二天开始,每天上班时间,朱武不定时地出来溜达两趟,远远地看着。邺花看到朱武只是会心地一笑,并不相互招呼。摊位上没有特殊动静,几天下来,朱武只当是偶尔碰上了几个小痞子,也就不放在心上了。十天,半个月依旧平安无事。朱武放松警惕,邺花也慢慢淡忘了。

    又过了几天,那几个小纰漏再次光临,还多了两个,且直奔邺花摊位。

    来者不善,善者不来。

    邺花已经花容失色,她晓得这次绝对不是几个小物件的问题了。可朱武已经有一个星期没有来了,怎么办?好汉不吃眼前亏。她主动打招呼,这几位小兄弟又来啦,这次要买什么?我有新进的瑞士军刀,是真正真的,不是仿真的。还有电动剃须刀,纯进口的,韩国最新产品,质量上乘,价格公道。

    来人听她提起这两样产品,心想这个女人鬼精,哪壶不开,提哪壶是吧。好吧,成全你!

    一个说,我们今天想看看你的存货,想多买几样。另一个说,打开蛇皮袋子,让我们见识见识。好的话,我们全要了。这话没有说完呢,这伙人也不等邺花答话,已经一涌而上,擅自打开了蛇皮袋。

    不远处,那个周姓小老板一副幸灾乐祸的样子。

    邺花想护住蛇皮袋,可人家哪里容得上她插手,几个小纰漏正怕她不动手呢,见她上来,一个个喜笑颜开,在她身上屁股上吃起豆腐,揩起油。推推搡搡,拉拉扯扯,碰碰撞撞。转眼间,把个案板搞塌了,案板上的货物四处开花。

    这个时候的邺花再神气,再泼辣,也无济于事了。她干脆躺倒在地,一边鬼哭狼嚎,一边在地上游动。她拿出了女人的看家本领。

    还真不要说,她这一手立马见效,对方一干人马竟然束手无策,相互对望。不是么,六七个大小伙子,对付一个妇道人家,而且这女人没有丝毫的还手之力。

    他们正在犹豫,不知道下一步怎么办?突然就冲过来一个壮硕汉子,来人正是朱武。他就近一拳打倒一个;再抓起一人衣领,顺腿一勾,又撂倒一个;旁边的人想跑,他腿一伸,又是一个狗吃屎。朱武很随意,很轻松地放倒了三个。

    这一帮子人马本来没有斗殴的准备,只是想捞两个现的,哄哄事,给点颜色给她看看。谁也没有想到半路杀出个程咬金,其势汹汹,拳脚厉害,出手不凡,这一群人早就三魂丢了二魂,四处逃逸。

    朱武没有解恨,这还没有动真格的呢,就没了?他想追杀一二,但看看邺花蓬头垢面,衣服破损,春光乍泄,还睡在地上,不忍目睹,也就无心恋战了。

    邺花突然间听不到动静了,睁开眼睛一看,这才“哇”的一声,真的哭了出来了。她眼泪鼻涕左一把右一把,话也说不上来了。

    朱武看得心疼,知道她委屈受大了。他扶起邺花,再脱下自己的上衣,把小娘子给裹了起来。

    围观的人越聚越多,丢人现眼的,这不是看我家的笑话吗?朱武对着众人凶神恶煞地大吼一声:“看什么看!”如同张飞长坂坡发了一声“狮吼功”,吓死夏侯杰,吓退曹军百万。本来围观的人就是看笑话的居多,也有表示同情的,他这一声吼叫,惊天动地,无疑断绝了一些人的怜悯之意,大家一哄而散。尚有几个平时和朱武邺花走得比较近的老邻居留下帮助整理货物。

    朱武把对方撂倒了三个,邺花感到真正吃了大亏的还是自己,货物的损失,可以暂且不计,可自己出的洋相糗大了,让全仓巷的人都看了笑话。

    邺花在家歇了几天,有几个姐妹天天来拉家常,主要是告诉她仓巷市场上的情况,当天听到什么,大家是怎么议论的,那个姓周的老板有什么反应,她已经开始怀疑姓周的了。其他人都是仓巷的,唯有这小子是外来户,而且自己平时不爱搭理他,一定是得罪他了。日他娘的,老娘心里这口气不出,死不瞑目!

    朱武也已经和两个弟弟讲好,打虎亲兄弟,上阵父子兵。你们嫂子被人欺了,就是我被人欺了,你们看着办吧。

    他两个兄弟和朱武一样长得五大三粗。老二说,我们姓朱的在仓巷没有吃过人家的亏,老大你发话,要揪谁,揪谁。放谁的血,要放半斤决不放四两。老三说,你大哥说怎样就怎样,绝对听你的!

    揪谁呢,我在等你们嫂子发话呢。朱武没有好意思说。他说,只要你们有这份心就行了,到时候我先动手,你们看情况说话。
第二部 第二十章 邺花摆摊受挑衅(三)
    一个星期过去了,邺花还不能肯定对方是谁,但有一点是肯定的,她唯一不愿意搭腔的只有姓周的。要不哪天你先试探试探?她对朱武说。她怕时间一长,黄花菜凉了。连自己都觉得没味道了。

    朱武想想也是,不能让老婆就这么白白地吃亏!自己还算是个男人么?两人商量,明天就去。由朱武旁敲侧击,敲山震虎,引蛇出洞,让老婆察言观色(老婆看人是一等),一经老婆示意,立马冲了他的家,放了他的血。还省了两个兄弟的事。

    邺花一星期没有出门,这一天打扮一新,涂脂抹粉,领着朱武上了仓巷市场。有人老远的就和他俩打招呼,邺花笑嘻嘻地应酬着,并不多话。朱武则是黑着个脸,对他人视而不见。

    他俩径直上了周老板的摊位。在他们的身后竟然自发地跟着一批人马,全是准备看热闹的。人家轧出了苗头,看今儿个这阵势,肯定有好戏看呢。

    姓周的猛然看到朱武他俩站在自己面前,还是吃惊不小,下意识地打了一个寒颤。俗话说,为人不做亏心事,不怕半夜鬼敲门。他见邺花满脸堆笑,笑容可掬;朱武满脸杀气,令人生畏。一个红脸,一个白脸最可怕,因为这说明他俩商定好了,糊弄不得,看来今天是凶多吉少,在劫难逃了。

    朱武从屁股后面抽出双节棍朝他的摊位一撂,瓮声瓮气地问:“认识我么?”

    “久仰久仰。”周老板点头哈腰。

    “认识它么?”朱武不动声色,窝起嘴巴向双节棍挪挪。

    “二……二,双——双节棍。”周老板的底气已经明显不足了。

    双节棍的滋味虽然没有尝过,但谁不知道它的厉害?吃两棍子倒是小事,皮烂骨裂,躺个百二十天的,站起来又是一条好汉。要是用那连接两棍之间的铁链在颈杠脖子了一夹,要你死,你就不要想活了。他望望朱武,望望邺花,再望望围观的人群,不知所措。他的冷汗已经悄悄地出来了。

    好汉不吃眼前亏,强龙压不过地头蛇。何况我不是好汉,更不是强龙。唉,我逞哪码子强呢?原先也只是斗斗气,没有想到事情给闹大了。可他朱武又是怎么知道是我搞的鬼呢?他们应该没有任何根据的。想到这里,他又出现了一点侥幸,是不是他们在诈唬我呢?

    双方出现了僵持局面,一派沉默。围观的人也没有一丝声息,一个个憋住气,静观事态发展。

    “怎么了,是不是要我说出事情的真相啊?”朱武一边说,一边挥舞起双节棍。双节棍离开周老板的鼻尖子只有三公分,稍有大意,鼻子就玩完了。

    周老板这下子吃不消了,他后退了一步,下跪,等着朱武发落。是打是罚,反正我认栽了。

    “你这个怂,硬不起来啦?”邺花上前一步给了周老板两个耳括子。她见对方汗毛还没有碰到一根就已经认怂了,不是他,是谁?众人听了真切,也看了真切,几道红杠杠,眼看着就暄起来了。

    “东西,留下。人,给我滚!”朱武右手拿着双节棍,在左手腕上敲了敲。朱武见他没有反应——不知道是吓昏了,还是十分地不情愿——就用双节棍支起他的下巴,说:“喂,周老板,说你呢。东西留下,人,给我滚!”声音仍然不大,但清清楚楚。

    朱武此刻是胜者,胜者为王,胜者有胜者的气魄。他今天的脾气出奇的好,他可不愿意像小娘们那样撒泼。

    这一次姓周的听清楚(想清楚)了,他躬着腰钻出了人群,大气不敢出,一溜烟地跑了,东西不要了,东西算什么,小命要紧。

    邺花没有想过要周老板留下东西,而朱武头脑清醒得很,没有想到这个夯货一点也不夯呢,可是她嘴上还是嗔怪朱武,“你就这么便宜他啦?他的耳刮子还欠几个呢!”

    “好了,好了。花儿,得饶人处且饶人。”朱武说得亲切,充满着胜利者的喜悦。他正暗自得意呢。他也说不清楚,怎么突然就有了这么一个念头。

    “哟,肉麻,肉麻!”围观的人听朱武叫得亲切,也有人学舌,“花儿”“花儿”地叫得欢。大家看得出,今天他们赢了,开开玩笑,绝对没问题。

    朱武和邺花咬耳朵,肯定是在讲为什么这么做的道理。邺花是第一次在朱武面前显得多么的乖巧,而且是当着众人面。

    旁边的人看他们靠得很近,就是脸贴脸了,有人喊,“亲一个,亲一个!”

    “亲什么亲?家去跟你老妈子亲去!”话才说出口,邺花自己先笑了,心情好了,什么话说出来都是好听的。

    “来来来,案板上的东西,一人拿一件。我家老板说了,大家一起高兴高兴,以前多有得罪的地方,今后还请大家多多包涵!”邺花就是一个老板娘,今天发财,就与人为善,广种福田了。

    多数人起哄,一人一样,外块,不拿白不拿。也有洁身自好的,悄悄地走人。人在做,天在看。不明不白的东西,不要为好。

    邺花和朱武得胜回朝,满载而归。在回家的路上,朱武背着一大包货物,哼吱哼吱的,她就在旁边打气:“好好表现,回家有好酒侍候!”

    “酒后面是什么?”朱武接上来问。

    “‘九’后面是什么?”邺花深情地看着朱武,越看越英武,越看越喜欢,“你自己不知道?需要我教你么?你个夯货!”

    那个晚上,邺花自然是把朱武服侍得美美的了。

    邺花今天好像才第一次认识朱武,原来一直骂他夯货的,刚才发现他的门道可精着呢。不声不响地赚了一大笔,还在众人面前落得一个大人情。

    她想,自己那两个嘴巴子倒是额外地赚到了。他姓周的活该!也实在是气不过,打了就打了,早知道他这么不经打,应该多甩几下,不打白不打。她得意地哼哼两声,充满着快意。

    朱武今天也很得意,本来是想把周老板揍一顿了事的,不是断胳膊就是断腿,起码也让这小子面相破损,没有什么好客气的!可是他一见那案板上的东西突然就来了灵感,改变了主意,再看看周老板那一副怂相,又动了恻隐之心。打一顿不能解决什么问题,万一打坏了,还不赔偿?自己也是三十好几的人了,不能老是冲冲杀杀的,不如捞个实惠,比什么都强。

    从此以后,邺花的生意越做越火红。

    半年以后,邺花喊,着实吃不消了。夏天骄阳似火,冬天寒风凛冽。她就跟朱武商量,考虑着家里的房子反正有的是,拿出一间置换,面积比对方的大出三倍,盘下一个小门面房。朱武自然没有多话。

    门面房就在仓巷菜场旁边的十字路口,坐北朝南,人来人往。从此之后,邺花就常常坐在门面房门口晒太阳,磕瓜子,瞎嚼蛆,看笑话,热热闹闹。夏天有风扇,冬天有火炉。小日子过得有滋有味,生意做得红红火火。
第二部 第二十一章 浪卡子达瓦遇难(一)
    那次喝酒,我好像是故意喝醉的,只有喝醉,心里才痛快。是因为晓霞,还是因为达瓦?我不知道。达瓦的不幸遇难,是我终身的苦痛。她是在我的怀里飞上天国的。——文建国写作笔记摘录

    青稞酒喝习惯了口感好,爽口,微甜微酸,喝的时候觉得爽,喝多了(因为“轻敌”),后劲上来了一样,甚至比白酒醉得更深沉更长久,不容易恢复。

    重返琼结,文建国喝高了,一醉就是两天。那次文建国做好了醉酒的准备,他早就想醉一次,想尝尝醉酒的滋味,也可以用醉酒作掩盖,发泄一下自己平时不可轻易暴露的思想情绪。我又不是圣人,我也是一个有血有肉的凡人,我凭什么就不能喝醉呢?

    下意识里,他可能是想,你晓霞天天喝,常常醉,我难道就不能醉一次么?“今朝有酒今日醉,明日愁来明日愁。”这是他作为一个三十出头的男人,第一次有意识地放纵自己了。

    喝酒之后的两天,他没有离开宿舍半步,浑身散了架子似,什么也不想吃,什么也不想做。老话说,借酒浇愁。原以为多喝点酒可以忘记忧愁的。其实不然。明朝李开先先生早就有话在先“只恁以酒浇愁,愁不能遣,而且日增。”文建国正是这样,醉酒以后,他更是整天胡思乱想。

    这次援藏,有离家出走的味道,其实也是他第一次援藏动机的延伸和拓展。他内心充满着苦涩,却又难以向外人道也。《傀儡家庭》里的娜拉作为一个不能自食其力的女人,她的出走,结局是可悲的。“不是堕落,就是回来”。那么我的出走又意味着什么呢?不知道。

    文建国将出走前后的经过,认真地梳理一遍,发现越理越乱,非但没有找到答案,且又徒增新的烦恼。他无法解释,或者说,他没有勇气坦白,自己再次援藏与达瓦究竟有没有关系?“是”或“否”?用一个字来了结。其实世界上的事情有时是无法用一个“是”或“否”能说得清楚的。

    他记得达瓦与自己的通信,每次首页的信笺上都有一首仓央嘉措情诗,一遍藏文,一遍汉文。正是达瓦的介绍,让他知道了西藏还有仓央嘉措这么一位向往自由和爱情,勇于追求真爱的旷世奇才。

    身为第六世达赖喇嘛竟然被誉为“世间最美的情郎”。“喇嘛”“情郎”,这两个单词放在一个人身上是多么的……文建国找不出一个适用的形容词,但他感觉到这两个单词在仓央嘉措身上得到了完美的体现,似乎仓央嘉措本来就应该是这样的。

    在达瓦的影响下,他也能够背诵几首仓央嘉措情诗,这在当时的内地是十分罕见的。

    ——最好不相见,如此便可不相恋。最好不相知,如此便可不相思。

    ——梦浅情深,蹚不过去的河留给来生。

    ——回眸一笑嫣然娇,断魂飘摇上碧霄。愿与卿卿两相欢,不发毒誓不肯饶。

    他最欣赏的是,“住进布达拉宫,我是雪域最大的王。流浪在拉萨街头,我是世间最美的情郎。”真的是要多大气魄,有多大气魄;要多少潇洒,就有多少潇洒。可惜他只有望洋兴叹的份儿。虽然在内心他对达瓦抄录给他的诗很珍惜,很赞赏,很认同,可他不敢在给达瓦的回信里表现出丝毫的“唱和”意识。

    他自我调侃,我不可能“是雪域最大的王”,所以也不可能“是世间最美的情郎”。可这种话是万万不能说给达瓦的,否则那“口舌官司”将没完没了。他刻意回避着引发达瓦产生误会的种种可能。他也告诫自己,不要自作多情,那只是达瓦同志作为一个藏族少女对美好爱情的憧憬而已。

    达瓦每天来看他一次,帮他煮点稀饭,谈谈心。达瓦是不可能了解建国的心事的。她一来,宿舍里就充满着达瓦的欢声笑语,建国的心情随之变得开朗。达瓦一走,文建国又陷入了沉思,甚至越发痛苦。

    这沉思的内容有时就停留在刚刚离开的达瓦身上。达瓦是越来越美丽了,凭文建国的文学功底,他无法描述和刻画达瓦的美丽。纯粹借用前人的措辞,他担心会玷污了达瓦在他心目中的形象。那就不要勉强地说出来,不要勉强地写下来,就让一个鲜活的达瓦,烙印在脑海里,定格在心灵上好了。

    当然他还想到晓霞和宝贝女儿文婕。

    为这次援藏,晓霞为建国准备了很多吃的,用的。这一切对建国来说,已经平淡无味,他认为是理所当然,完全没有第一次援藏时的浪漫和欣喜。只是看到一本斯诺的《西行漫记》,建国才有了一丝丝感动,他仿佛可以看出晓霞花费了一番心思,是鼓励他文建国可以有一个当代版的“西行漫记”?人家斯诺先生不远万里,从美国到中国,你文建国也仅仅是从苏南到西藏而已,这又是不可相提并论的。

    文婕在与建国道别的时候,哭得很伤心,“爸爸”“爸爸”的叫喊声撕心裂肺。建国心里很不是滋味,难道她小小年纪也能意识到这是一次较长时间的别离?事情轮到自己头上,才有了切身感受。自己的父亲生养了四个子女,四个孩子全在外面飞过了,而自己和大姐还在飞着,且大姐生死不明,那父亲的感受是什么呢?

    想到晓霞的时候,则是痛苦与不解并存,到达目的地已经是第五天了,他的第一封信写好,但还没有发出。他不满意已经写在纸上的言语,词不达意,或者是言不由衷。好的是在到了泽当的第二天,他就与晓霞通了电话(与第一次援藏时的待遇不同了),告知平安。这从礼节上说得过去了。可他怎么仅仅是想到“礼节上说得过去了”呢?与妻子之间难道仅仅是用“礼节”一词,就可以一带而过的事?他为自己产生这样的想法深感不安,这里面总有什么地方不对劲了。

    第一学期,建国在乃东县中学兼课。乃东县中学就在地区所在地泽当镇,生活和工作轻松、便捷、安逸。

    按照原订工作计划,从第二学期开始,文建国作为队长要用一年的时间走遍所辖县探望援藏老师。

    山南地区有12个县,除了乃东在地区所在地外,邻近的扎囊县、桑日县和琼结县等,已经陆续去探望过了,三个边境县,也已经跑了错那和洛扎两个县,只剩一个浪卡子县和偏远一点的曲松县、加查县、贡嘎县、隆子县、措美五个县。

    有达瓦陪同下乡,行程轻松愉快。文建国后来回想起来,那相当于若干次免费旅游,只不过是条件相对艰苦而已。但在那时候,他已经享受到专车的待遇,艰苦不艰苦也就不值得一提了。
第二部 第二十一章 浪卡子达瓦遇难(二)
    文建国在达瓦的陪同下,一路走马观花,遇山观山,遇水赏水。达瓦是个不错的导游,虽然好多地方她也是第一次去,但她做足了功课。比如到错那县,她就重点解说了仓央嘉措。在车上,她即兴朗诵了几首仓央嘉措的情诗。这里是仓央嘉措的故乡,这一些情诗都是她曾经向文建国介绍过的。她还表示了对边界纠纷的担忧,当年的“克节朗战役”,为中印边境自卫还击作战全面胜利奠定了基础,但边界问题总是一个问题。

    到了援藏老师所在的县城中学,文建国与援藏老师谈心、开会、听课,走访了解情况。达瓦就到县文教局顺带检查工作。

    文建国第一次援藏时就知道,在山南地区,是否是高寒县之差别对内地人来说,相当于天壤之别了。他所在的琼结县,包括今天所在的地区行署所在地泽当,其他条件不谈,仅仅是“高反”,一般人是能够接受的,而那些4500公尺上下的区域,长期蹲下去,就是什么活也不干,也是一种折磨,是对身体的一种伤害。

    据在错那县支教的老师反映,那里的海拔近5000。环境恶劣、高寒缺氧、下雪跨度七个月、最低气温达零下三十多度、八亇月吃不到绿色蔬菜。

    有一位孙老师跟文队长讲了自己的故事。

    一个人在距县城一公里多的山坡下的学校支教,教室内空无一物,学生席地而坐,窗户无玻璃,课堂里冷得发抖。他使用的黑板,是一块粗糙的原生态木板。

    后来他依靠当地驻军,自己动手制作了黑板,窗户配上玻璃,还建造了县里唯一的一块水泥篮球场。同时他还负责购置了缝纫机和理发工具,利用空余时间为师生和部队战士缝制衣被和理发。

    他说,寒冷和食物的短缺都不怕,最难熬的是孤独。第一年三个月的寒假,一人住在学校,没有电,没有烤火材料,没有报纸,整天没人说一句话,度日如年呢。

    建国请他今年寒假到泽当来,我陪你。

    他回答说,不啦,人在阵地在,不就是两年吗,还有一个寒假了。

    多好的老师啊!诉苦归诉苦,谁说不是充满着革命的乐观主义精神,谁说他们不是当代最可爱的人!

    孙老师除了支教的本职工作,给学生上汉语课,培训藏族教师的中学数学之外,还配合县政府下乡搞人口普查、落实生产责任制等。骑马上路,一口雪,一口压缩饼干,不但是艰辛,而且是路途险峻,时刻都有生命之虞,稍有不慎,就滚到山沟沟里玩完啦。他甚至还曾冒着生命危险,给一藏族学生输血200毫升。

    文建国在错那县多待了一天,还特地向他的校长兼支部书记建议学校党支部优先解决孙老师的组织问题。他能够理解,入党对这些同志意味着什么。

    像错那县这种情况是特例,是唯一,建国没有发现第二。像如此艰苦的生活和工作条件,非钢铁意志的人是无以胜任的。文建国自豪地为援藏教师的品格作出了定义。

    转眼已经到了6月,于文建国而言,那是一个黑色的6月。

    那一次文建国和达瓦乘吉普车到浪卡子县。司机是一位长得很壮实的,叫多吉的藏族小伙子,沉默寡言。不,也许是达瓦一直说着话,没有给人家机会。车子从泽当跑出去个把小时,建国的高原反应又开始了。

    浪卡子是文建国走访的最后一个边境县,也是高寒县。前面跑下来的感觉是,只要海拔到了4000米,文建国肯定有反应。达瓦笑他是“4000恐惧症”。她说文队长的脑袋比我的手表管用——她的手表有表示海拔的功能——我只要看文队长脸上的表情,就知道我手表上指示针已经上了4000,已经多次了,误差在30上下。

    浪卡子县是山南地区海拔最高的县,平均海拔4500米,在这样的海拔高度,援藏老师仅仅是生存着,就是了不起的奉献,何况他们还工作着。从泽当到浪卡子县距离230公里,途经羊卓雍措,简称“羊湖”,按照藏语的意思,就是“上面牧区的碧玉湖”。

    被达瓦一说,文建国头疼减轻了不少,也笑着调侃道,如果不是当队长的话,我就还在琼结蹲两年,哪儿也不去,不受这个洋罪。

    “我看我们文教局局长不欢迎你第三次来援藏了。”达瓦说。

    “为什么?”文建国不理解,以为她在批评自己叫苦了。

    “你如果第三次再来的话,人家局长的位子不要让给你了?”

    “嘿嘿,那好,我向毛保证,我不来第三次了。”说话一开心,高原反应减轻了不少。他又想到,这样说有点不妥,望望达瓦,还好。

    多吉已经说话了,“我看啊,未必。有达瓦这样的美女陪同,又能干,人又好,又至今没有找到另一半呢。”他一边说,一边从后视镜里看看坐在后排的文队长和达瓦,生怕玩笑开过了头,又说,“当然还有我,一个叫多吉的小师傅也是挺不错的。”

    文建国见他转弯转得快,无伤大雅,就顺水推舟,转换了话题,“多吉,你的名字在藏语里是什么意思?”

    “金刚。佛教里不是有四大金刚吗?”

    “那你是第几金刚?”达瓦也插话上来了。刚才有可能引发的尴尬化为乌有。

    “嗨,我哪知道我是第几呢,我又不懂。我只知道四大金刚又称四大天王,是很有本事的神。”

    “今天中午,我想吃羊湖的裸鲤鱼,看看你有没有本事搞到?”达瓦很会做文章,用激将法鼓励多吉准备午餐了。她知道裸鲤鱼是羊湖的特产,由于羊湖湖沿有许多湖汊,蜿蜒伸进群山之中,湖中有20余个小岛,岛屿上牧草肥美,当地的牧民们用牛皮船将牲畜送到岛上放牧,在牲畜膘肥体壮的同时,湖水中浮游生物类繁多,为湖中鱼群提供了丰富的食料,是一个天然的鱼库。这里裸鲤鱼鱼皮簿、肉嫩、味美,车子走到羊湖,不吃新鲜的裸鲤鱼,对不起文队长。

    “向毛保证,今天肯定吃到裸鲤鱼,而且就算我请客。这几个月,我跟你们转了不少地方,今天一定由我请客。”多吉说,“虽然我不吃鱼,但我一定让你和文队长满意。”

    “好嘞,有人抢着请客,不吃,白不吃了。”达瓦很得意,一句话,不但有鱼吃,还有人请客了。
第二部 第二十一章 浪卡子达瓦遇难(三)
    达瓦介绍,羊湖已经是浪卡子县境内,它与雅鲁藏布江只一山之隔,直线距离仅6公里。它是西藏高原上的“三大圣湖”之一。这时的文建国已经有了高原反应,顾不上“之二”“之三”了。至于其他的介绍,文建国左耳进,右耳出,迷迷糊糊的,只看到周围四面群山环绕,湖光山色,景色如画,宛如人间仙境。

    达瓦正好在说,民间传说,羊湖是天上一位仙女下凡变成的故事。建国看看湖水,一尘不染,蓝得透明,蓝得纯净,蓝得让人心颤。再看达瓦,他心里在说,你就是仙女下凡呢。

    建国坐在车子里不想动,可多吉安排了午餐,而且是达瓦亲自督办的,不吃还就不行了。没有口味也要吃。他知道一般的藏族同胞不吃鱼,达瓦反正是例外。

    两条四五斤重的裸鲤鱼被抹上了盐巴在松枝上干烤,不一会儿,烤熟的裸鲤鱼被多吉用藏刀肢解成几大块,捧给了达瓦和文建国,再分别递给他们一人一根削掉皮的树枝。文建国已经闻到了香味,而达瓦已经“开吃”了。

    羊湖湖水清澈明净,温柔靓丽,宁静圣洁。

    “就永远生活在羊湖湖畔,终身无憾。”达瓦眺望着远处的山峦说,“文队长,你愿意吗?”

    文建国分明注意到她眼睛的余光扫描了过来,也许只是他自作多情,他佯装没有听到,眼睛盯着天上的白云,好像全神贯注,又好像如醉如痴。

    他看到了一幅山水人物画:湖光山色,蓝天白云,一位姑娘席地而坐,齐肩秀发,颈项上一圈墨红的佛珠映衬着她皮肤的洁白光亮;她裸露出的一段纤细的手臂,和她手持的一杆树枝一样细腻白嫩;树枝戳着一块烤出晶莹透亮鱼油的微黄鲜嫩的鱼肉,正在被她送往微微启开着的朱唇皓齿。

    文建国只会用《秀色可餐》来定位,他用上了书名号——他看到了一幅油画,可惜自己不是画家,也不是文学家,也没有带相机可以抓拍。他自己也同时微微张开着嘴巴,可他的眼睛已经定格,他拿着的鱼块,在手里的树枝上微微颤动。

    多吉的出现,打破了他的痴迷。文建国收回目光,向多吉笑笑,问,还有什么好东西?

    “还有一瓶酥油茶。”多吉抬抬手上拎着一个水瓶,他刚刚从老乡那里打来的。

    达瓦递给多吉一盒饼干,问文建国,鱼的味道怎么样?

    文建国这才意识到,鱼还没有吃呢。他刚刚从先前的情境中走出来。既然是“秀色可餐”,他好像也已经吃过了。

    到了浪卡子县城,一切按部就班,在县招待所住了两宿。第三天6月24日星期五,返回泽当。

    上车的时候,达瓦让文队长坐在前面,帮他将座椅放下,再为他系上安全带,说,辛苦了两天,睡一觉就到泽当了。我可不想看到你“4000恐惧症”的样子。

    文建国不好意思地笑笑,接受了她的好意。多好的姑娘,善解人意,谁娶了她,是谁的福分呢。

    昨天夜里下了场透雨,空气格外清新。车子出了县城,沿着盘山公路的沙石路面前行,只听到车轮与地面沙沙的摩擦声。往来的车子不多,大地是安静的。一路上,不停地下着零星小雨,前方山腰上,雾气缭绕。

    文建国想到这是在仙境里穿行,很想写几句诗什么的,可一句也没有想成,他就眯着了。眯着眯着,就开始了他的噩梦。

    突然,车子一个急刹,他惊醒了。他看到多吉一个紧急右拐,他的身子随之扭曲着,又看到多吉准备左拐的时候,他感到车子腾空了,翻滚了,他失去了知觉。

    路边的地基,经过大半夜雨水的浸透,已经出现了松软下陷的险情,可正是在这个节骨眼上,多吉会车,右拐再左拐,没有拐过去,滚下了山崖。

    等文建国醒来的时候,他的意识也恢复了,他还躺在副驾驶的椅子上,车子左后倾,建国一动,车子就摇晃。多吉已经不知去向,他喊着“达瓦,达瓦!”后座上传来了达瓦呢呢喃喃的声音。

    他小心翼翼地爬向后座,达瓦整个人已经离开了座位,而她的脖子却搁在从窗外伸进车厢的石头上,她的头上脸上脖子上已经血肉模糊,血还在流,脖子上的佛珠不见了踪影。

    文建国掏出手帕想捂住她的伤口,但她出血的地方太多,建国脱下外衣,把该扎的地方统统扎起来,但鲜血还是像捂不住的泉眼,不停地向外浸淫,他束手无策。

    “我冷,抱——我。”达瓦一边呻吟,一边抖抖索索地说。

    “达瓦,坚持住,你不能睡觉。多吉肯定是找人求救去了。”建国抱着达瓦,搁在自己的身上,理理她的头发说,“我唱歌给你听吧。”“不要总说穷结,穷结,使我思念穷结的姑娘。……”

    唱得好听吗?达瓦点头,说,“送——别”。

    建国唱:“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晚风拂柳笛声残,夕阳山外山。……”建国唱了第一节,唱不下去了,太伤感了,建国不能自已,泪流满面。

    “爱,爱你!”达瓦抚摸着建国脸颊上的泪水,将他的手放在自己的心脏部位,她的手掌了也覆盖上了。

    “达瓦,你一定要挺住,”建国几乎一字一句地说,“等你把伤养好,我带你到江南,到江州。还可以顺便到上海,那是世界有名的大都市。我们那边的风景也是很美的。”

    “我再背仓央嘉措的诗给你听。听好哦,不要睡着了,我背错了,你要指出来的。”建国强迫自己露出一丝微笑。“曾虑多情损梵行,入山又恐别倾城。世间安得双全法,不负如来不负卿。”

    可是,此刻的达瓦已经不能与他唱和了,她肯定知道自己快要不行了,她摁了摁建国的手背,一字一顿地说:“建——国——吻……”不,她根本没有声音,只是嘴唇的一张一翕。

    建国显然愣了一下,但他还是读懂了她的“唇语”,深情地吻了下去,达瓦已经没有了气息。文建国一时天昏地暗,也瘫倒了下来,不省人事。

    达瓦还在他的怀里。
第二部 第二十二章 援藏结束祭达瓦(一)
    达瓦走了,在西藏的最后一年里,我的灵魂似乎跟着她走了。我永远记住了一首小诗《在那东山顶上》。——文建国写作笔记摘录

    文建国心力交瘁在医院躺了近一天一夜方才苏醒。他的身体并无大碍,只有些许皮外伤,可每每回想起那怵目惊心,惨不忍睹的车祸场景,就痛不欲生。

    文建国大难不死,这个“不死”是达瓦所赐。可是,与其让你达瓦死,还不如让我建国死,或者干脆让我和你一起死,不也就罢了!

    既然已经车祸,两个人一起死才是最理想的结局。也许上了天国,没有人来区分我们谁是藏族,谁是汉族,没有那许多条条框框的清规戒律。我们就是平平常常的一对,手搀手一道步入天国的青年男女。那多好!就是小时候母亲带他看的电影里唱的那样,“彩虹万里百花开,花间彩蝶成双对。千年万代分不开,梁山伯与祝英台。”

    车子轱辘到山腰,被几块大石头阻挡住,石头撞碎了窗子玻璃,撞击着达瓦的头颅,划破了达瓦的颈项。达瓦不治身亡,身上还有多处骨折和扭伤。车子后座上,左右两边都有她的血迹,那串墨红的佛珠散落在车厢里。难以想象,车子翻滚时,达瓦经历了何等惊心动魄的痛苦和熬煎。

    文建国的内心充满了自责和内疚,不知道自己应该做什么,应该怎么做?他只是每天晚上睡觉前,一定站在室外,无论什么天气,下雨,下雪,刮风,他总要对着月亮升起的方向,诵读仓央嘉措的情诗《在那东山顶上》。这是他自定的一堂晚课,自觉地接受远在天国的达瓦给他的精神洗礼。每天一次,一次三遍,380个夜晚,从无间断。夏秋冬春,一直到来年的夏天,援藏结束。

    ——在那东山顶上,升起了洁白的月亮,美丽姑娘的面容,浮现在我心上。

    有时候他的诵读会变成吟唱,还是那四句情诗。他自编自唱,唱到哪,编到哪;编到哪,唱到哪。虽然不着调,可他坚持着。

    他期待着东山顶上出现达瓦的身影:一弯新月是达瓦光彩秀长的眉毛,上弦月恰似达瓦的半身倩影,一轮满月是达瓦明媚的脸庞。总之,达瓦就是心中的月亮,就是心中的女神。

    文建国的诵读或吟唱,是呻吟,是哀嚎;是空灵,是神秘;是高亢,是粗犷;是柔美,是细腻;是升华,是涅槃。一切都已时过境迁,有的只是物是人非的苍凉和苦楚。

    后来有张千一为《在那东山顶上》谱曲,并在歌坛上流行。对歌手的演唱,文建国不以为然,感觉那歌声缺乏韵味,缺乏仓央嘉措来自高原的旷远的深沉的空灵境界。

    援藏的最后一年,文建国作为一队之长,他坚持跑完了12个县。他已经没有了“4000恐惧症”,只有达瓦遇难的阴影始终徘徊在他的脑海里,让他在剩下的旅程中索然无味,没有欢乐,没有那种心有灵犀的感觉。一切都是例行公事,一切都是公事公办。

    遇有同样的事情,他首先想到如果是达瓦,她会怎么处理?再坐吉普,他会关照每个人,一定要系上安全带,后排的也要系!否则坚决不能开车。了解他的人,会心一笑;不了解他的人,说这个文队长有点迂腐。

    多吉常常是默默地一丝苦笑。他也悔恨,如果那天让达瓦系上安全带,事情就会好得多。坐在后座也要系上安全带,也成为多吉的一条“清规戒律”,否则他坚决不开车。

    到了第二年6月24日达瓦周年忌日这一天,文建国跟局领导仍然要了多吉的车子,开到拉萨市南郊拉萨河雅鲁藏布江江口,他让多吉留在车上,自己手持洞箫,独自一人走向水边。

    一年前的今天,早晨还和达瓦在一起吃早饭,然后有说有笑地坐在多吉开的吉普上,怎么不到一个时辰就阴阳两隔了呢?达瓦的音容笑貌历历在目,尤其是那幅《秀色可餐》的山水人物画,此刻又呈现在眼前。达瓦,我的达瓦!我怎么就不能对你再好一点呢?如果我当时回应了你,愿意“永远生活在羊湖湖畔”,那会怎么样呢?揪心的痛!

    他坐在一块石板上吹奏洞箫,洞箫上系着一方白色手帕在随风飘荡。第一首《达瓦卓玛》,三遍;第二首《送别》,三遍。建国已经泪流满面,浑身发寒似的收缩着。本来他还想去拜望索郎县长和柳院长的,但这一天,他实在是没有这个勇气了。就是在平时,他也没有勇气向别人打听两位老人的情况。

    文建国憋屈了一年的泪水,像拉萨河水,像雅鲁藏布江水不停地流淌。

    文建国把洞箫缓缓地放入雅鲁藏布江,他跪向洞箫漂流的方向,看着洞箫一转眼就没有了踪影,白色手帕也只是闪现了一下。他磕了三个头,祈祷着洞箫能够漂流到达瓦的身边,永远陪伴着她,给她伴奏《达瓦卓玛》,伴奏《送别》。

    文建国从此不再有洞箫。

    文建国刚刚起身,发现多吉也跪下磕了三个头。

    多吉不知道文队长今天来干什么,看他带着一根棍子(不知道那是什么),不放心,就一直尾随着文建国。刚才他听到,看到文队长的所作所为,突然就想到去年的今天,他全明白了。

    那天是他开着车子来送达瓦最后一程的,达瓦火化以后,就是从这里走进了雅鲁藏布江。可怜了有情有义的文队长,达瓦在天之灵会感到欣慰的,你有一位汉族汉子爱着你。文队长真的很爱你的,我已经看出苗头,但我不理解,你们为什么就不能想爱就爱呢?

    文建国很快就得回江州了,要不要去探望达瓦的父母?他很是纠结。去吧,尴尬的局面怎么收拾,不去吧,与情与理都无法交待。这一次他找来了多吉,与他商量,请他出主意。

    多吉说,我也不懂。要不问问前辈?文建国不想扩大影响,还是请多吉陪同,要打要罚,就硬着头皮,听任达瓦父母的处置吧。否则我怎么忍心回内地呢?他请多吉帮助购置了礼品,在返回内地的前两天到琼结负荆请罪。

    在琼结,在达瓦家里,文建国一见到了柳院长,即长跪不起。柳院长却抱住文建国哭得泪人一般。这种场面建国哪里经历过,想想和达瓦生前的交往,悲从中来,无以复加。幸亏还有多吉在旁不停地劝解。
第二部 第二十二章 援藏结束祭达瓦(二)
    告别之前,文建国将事先写好的内地的地址交给柳院长,请她和索郎县长在方便的时候来家里坐坐,长住,短住,一切听便。

    柳院长拿出一个捆扎得严严实实的小纸盒,关照文建国,这是达瓦的遗物。我的眼泪已经流光了。可能由你保存是最适合的。

    文建国不便打探,知道肯定与自己有关,只有先收下。索郎县长到拉萨开会去了,不能见面。建国说不清,是有幸,还是不幸?临走时,建国主动拥抱了柳院长,两人无声抽泣。这一别,真的不知猴年马月能够再次相见?

    当天晚上,建国打开了达瓦的遗物——五本《达瓦日记》。柳院长交给我,自有她的道理。建国读了个通宵。

    日记是从1976年8月7日(星期六)开始的,是用汉语写的。她在第一篇日记里写道:

    ——今天见到了从江南来的四名援藏老师,那个最年轻的文建国老师温文尔雅,像个大哥哥。他个子挺高,长相端庄,说话得体。为什么我没有这样一位大哥呢?晚上父亲请援藏老师喝酒,我唱了《达瓦卓玛》。已经有好长时间不唱歌了。

    本来已经中断了的日记,怎么今天突然有了继续写日记的冲动?说不清。“恰似东山山上月,轻轻走出最高峰(仓央嘉措)。”呵呵,跟着感觉走吧。不要问为什么。

    1976/9/1星期三——马上要开学了,今天去向援藏老师道别。特别关注到文老师,多看了他一眼,他就露出窘相,特别有趣,特别可爱,特别有意思。怎么跟一个姑娘家讲话,脸就红了呢?

    1977/2/17星期四(除夕)——大雪封路,没有回琼结。学校为我们藏族同学过大年。菜肴很丰富,有人搞来了青稞酒,我们一边喝酒,一边载歌载舞。我怎么突然就想到了在琼结过大年的援藏老师,他们也是有家不能归呢。那个文建国文老师还好吗?

    1977/7/31星期日——今天和文老师学了一个词,“得了便宜还卖乖”。他羡慕我工农兵学员的身份,他当年则名落孙山。他是一个有故事的人(我猜的),我与他会有故事吗?不知道。但他竟然连“仓央嘉措”是谁都不知道,看来我应该多向他宣传普及。既然是来援藏的,就应该多了解了解我们西藏的历史和文化才好。

    1978/7/17星期一(这一天的日记里面夹着一页信笺,打开一看,正是文建国自己的手笔。信笺和她这一本日记本一样,已经泛黄。建国又看到了“达瓦的眼睛”,有些调皮,有些狡黠,还充满着爱意)。

    她在日记中写道——下午去和援藏老师道别,建国(她第一次将文老师写成了建国)用洞箫吹奏了李叔同的《送别》,和他不知道“仓央嘉措”一样,我对李叔同也是一片空白。

    李叔同的《送别》,让我伤感。与建国临别之际,他为什么吹奏这么一首小诗呢?难道他和我一样伤感?真是“人生难得是欢聚,唯有别离多”啊!“问君此去几时还,来时莫徘徊。”建国,建国,你以后还能再来西藏吗?如果你能再来西藏,我又会怎样呢?不管怎样,我希望能够再见到你,如果我到内地一定会去找你的。

    1978/11/12星期日——今天第一次冒昧给建国写信发信。不知道他回到家乡一切可好?每天都哼唱《送别》,看来我与《送别》是难分难解了。思念的感觉也与日俱增。可是我为什么思念?有结果么?我知道这样不妥,可我无法不去思念!我怎么就不能忘掉他?难道这是人们常说的“一见钟情”?可能只是我的“单相思”吧?

    1978/12/11星期一——给建国的第一封信已经一个月了,还没有收到他的回信。昨天在家问柳院长,我的民族那一栏可不可以更改?她问改成什么?我说汉族。她骂我异想天开。其实改与不改,又有什么呢?我又问,援藏教师怎么有那么多的清规戒律?这样不能,那样不能?她说我小孩子家不懂。咳,我已经快20岁了。哼!柳院长你自己,好了疮疤忘了痛。你20岁的时候不已经嫁给我爸爸了?

    ——注:文建国也是够狠心的了,第一封回信拖到第二年年初。他这是有意地冷淡达瓦,在不得不回信的时候才勉强应付,可写起信来,却又流露出真情实感,无法掩饰自己对达瓦的好感,然而他又必须检点,这就让他的信,“心绪万端书两纸,欲封重读意迟迟”了。

    1979/4/2星期一——今天一上班即拿到建国的来信。建国,你也太懒了一点吧?难道男人都应该懒一点的,就像老爸在家,什么事情也不做,一切都由柳院长伺候得好好的。

    你结婚了,不管怎么说,我还得祝福你——其实我是一言难尽呢。知道你上大学了,我更得祝福你。我能理解,你一直为不能上大学而苦恼。现在你终于如愿以偿了。可我等了你四个月才有来信,原本预期可以“白日放歌须纵酒”的感觉没了,有的只是“结尽同心缔尽缘,此生虽短意缠绵(仓央嘉措)”。

    ——注:达瓦日记中为收到建国的信而表现出的怅然若失,在给建国的回信里早已袒露心迹,让建国曾经苦闷过好长时间,但他也没有更好的办法,哪怕给一点说明也好,只有在回信时更加谨慎,逐词逐句推敲,生怕有所闪失。除了谈工作谈学习,谈内地发生的变化以外,绝不涉及个人感情问题,绝不越雷池半步。这是他给自己定下的规矩。即使是谈到仓央嘉措的情诗,也是就诗谈诗,适可而止。而在达瓦的日记却可以看出她对建国这种处理办法有所不满。

    1980/7/6星期日——最近总有人给我介绍对象,可我总是上不了心。只要看过去一眼,就决定了我的态度,而这看一眼的同时总是出现了建国的形象。是我犯傻么?还是冥冥之中有建国在作祟呢(笑)?没办法。我该恨你,还是该明确地表示我爱你?

    1980/8/17星期日——今天是七夕节,“恨人间、会少离多,万古千秋今夕。”又见了几个男人,或没你高,或没你白,或没你文雅,或没你匀称。不要开口说话,我就判断不如你了。算了吧,我不想再见任何人了。但愿梦中与你相见。“但曾相见便相知,相见何如不见时?安得与君相诀绝,免教辛苦作相思(仓央嘉措)。”那么,我的个人问题最终应该如何处理呢?我家的柳院长逼得可紧呢。
第二部 第二十二章 援藏结束祭达瓦(三)
    1982/6/22星期二——又是整整四个月没有收到建国的来信,可今天看到了自治区教育厅转发的江南省教育厅援藏支教的文件,竟然见到了文建国的大名,排第一个,支教队队长。好个建国,原来近期不通信竟是为了给我一个惊喜?谁要你的惊喜呢!你来了又能说明什么呢?“至诚皈命喇嘛前,大道明明为我宣。无奈此心狂未歇,归来仍到那人边(仓央嘉措)。”

    1982/7/22星期四——30天的时间,援藏老师的接收、接待任务全部安排完毕。我本来对建国的奢望(什么奢望?不知道),已经准备让它自行泯灭,可偏偏他又出现了。他还来干什么呢,难道他真的是为了献身西藏的教育?不可思议,令人费解。但是,我为什么又特别兴奋呢?一想到能够再次见到建国,我就莫名地激动,紧张。“与卿再世相逢日,玉树临风一少年”?

    1982/7/23星期五凌晨——睡不着,早早地起床了。我从来不失眠。可是,建国啊建国,你来干什么?你知道么,这一个月,我天天失眠,天天想到见到你的那一刻。起床,到机场。

    1982/7/23星期五——接到建国,我情不自禁地给了他一个拥抱。后来我听他的同事们议论,当时所以没有起哄,是以为我会按照藏族人的习惯,给他们每个人一个拥抱。哼哼,想得美!我们藏族人没有这个习惯。四年没见,建国几乎没有变样,倒是更有男人味了,而我恐怕已经老了不少了吧?

    1982/7/26星期一凌晨——昨天下午陪建国回琼结。没有想到晚上喝酒的时候,让他喝多了。不,看他那样子,是他自己想把自己灌醉的。为什么会这样呢?我陪了他大半夜,直到他呼吸平稳了,我才敢离开他的宿舍。我也两天没有睡好觉了,补一觉,傍晚再去看他。建国啊建国,你何必折腾自己呢?以后我可不会让你喝醉酒了。

    1982/8/2星期一——每次和建国单独在一起时,他都若即若离的。昨天在琼结,乘柳院长建军节过得高兴,我又和她提起更改民族一事,她骂我疯了!她叫我不要飞蛾扑火!呵呵,其实她的担心是多余的,我只不过是找一个人说说心里话而已,找你柳院长说说知心话而已。我是理智的,那个建国比我还理智,理智得近于冷酷。哼!

    1983/2/13星期日、大年初一——现在是凌晨一点,建国回他自己的宿舍去了。我恨自己为什么就下不了决心让他留下来。我很想请他留下来,就不要走了吧,话到了嘴边又咽了回去。看他一副谦谦君子的样子,我终究没有发出邀请。我准备了四菜一汤,请他吃团圆饭,他带来了四个菜。他说,在内地,这个晚上是全家人的大团圆,谢谢你能够邀请我吃“年夜饭”。他客气得我都不好意思了。

    前天他问我为什么不回琼结,我告诉他,父母在成都疗养,明天晚上请你吃年夜饭。

    今天第一次吃到“安豆头”。他说是他母亲从江州寄来的,是大年三十晚上必须上桌的一道菜。第一次援藏,就寄过两回。他说,吃“安豆头”吃的是它的寓意,为的是一年到头平平安安。我很享受这两人世界,我喝了不少酒,也希望他能尽量多喝一点(有悖初心),可他坚持“点到为止”。说,意思意思就可以了。我说,那我爸第二次请你喝酒的时候,你为什么要喝那么多呢?他却故意扯上了其他话题。他也很狡猾呢。

    ——注:建国看到这里,唉声叹气,那天晚上已经有了些许暧昧的氛围,我单独和她在她的宿舍吃饭,违反了纪律规定,所以我心理上是有负担的,但又不愿意拒绝她的邀请。可是如果知道后来会发生车祸,我就是触犯天条,被押送回内地,我也会留下来的。那就没有后来的浪卡子之行,也就没有了车祸。有时候生活的轨迹稍微改变一点方向,后面的历史就会重新改写。

    1983/5/17星期二——陪建国到错那县。错那平均海拔在4000米以上,建国一路上没精打采。我发现只要上了4000米左右,他就焉了。这也是没办法的事。错那是仓央嘉措的故乡,我在与他通信时陆续介绍过仓央嘉措,主要是他的情诗,估计他也不可能记得多少。我对他拷问了一番,真的是没有留下太多的印象。但他自豪地背诵了“住进布达拉宫,我是雪域最大的王。流浪在拉萨街头,我是世间最美的情郎。”虽然只有四句,我已经十分满意。可他又说,我不可能“是雪域最大的王”,不可能“是世间最美的情郎”。他坦率得让我十分扫兴,是不是,你放在心里不就得了?建国,你可能成不了“最大的王”,可你为什么不能成为“最美的情郎”?用你们汉族人骂人的话说,你真不是个东西!呵呵,真好玩!本来人就不是东西嘛。这是骂人,还是夸人呢?

    ——注:亲爱的达瓦!我对你说:我不是个东西,我是个东西,我真的只是一个东西!

    1983/6/22星期三——今天在羊湖,吃裸鲤鱼。有一瞬间,我发现建国在发呆,呆得可爱。他是在看我吗?还是在想什么?如果我和他就生活在羊湖湖畔,对,就只有我俩,那会是一种什么样的生活情景?那是一个什么样的世界?捕鱼打猎耕种,再生一大群孩子,日出而作,日入而息。怡然自乐,此生此世,夫复何求。

    我有一种快意,也有一种怅然。真是一对矛盾!

    “手写瑶笺被雨淋,模糊点画费探寻。纵然灭却书中字,难灭情人一片心(仓央嘉措)。”

    ——这是达瓦日记的绝笔。文建国没有想到达瓦钟情到如此地步。他心里一阵阵地绞痛,心撕肺裂。如果早知道她有这种想法,我愿意吗?我敢作敢为吗?可这一切已经没有了“如果”。

    五本《日记》读完了,文建国像害了一场重感冒,浑身酸疼,四肢乏力,更让他受不了的是心灵上的煎熬。

    西藏,山南,泽当,琼结,羊卓雍措,雅鲁藏布江,我还会再来吗?

    在西藏的最后两天里,文建国的思绪总是在达瓦的日记里徘徊,一会儿是达瓦的眼睛,一会儿是仓央嘉措的诗篇,还有《达瓦卓玛》《送别》总是在耳边响起,稍不留神,他就又哼出了《在那东山顶上》,是诵读,抑或吟唱。
第二部 第二十三章 建国如愿回江州(一)
    我离开了那个令人伤心,而又是令人魂牵梦绕的地方。生活还得

    继续,我终于回到了江州。——文建国写作笔记摘录

    返回江州的时候,文建国把所有能够托运的行李打包托运了,唯有达瓦的五本《日记》,他是随身携带——并被他永久地妥善保存着。

    “思君忆君,魂牵梦萦。”文建国带着万分遗憾离开了西藏。在以后生活的日子里,在好长时间里,达瓦都是他对女孩子评价的坐标。

    那时教师援藏,两年完全是实打实的,中途一般不得返回,主要原因是交通不便,鲜有飞机,没有火车。

    如今援藏,不可说想回家就回家,但可以说,想回家就有办法回家。鲜有在西藏两年不回家的。据说有些干部被领导选中,到西藏工作,如丧考妣。像孔繁森这样的优秀典型,实在也是少之又少了。孔繁森所以是孔繁森。

    文建国回到江阳家里,女儿文婕大有“笑问客从何处来”的意味。无论外婆怎么说,她只是躲得远远的,眨巴眨巴着一双大眼睛,十分好奇地盯着爸爸看,但就是坚决不肯叫爸爸。

    文建国心里不舒服,可是跟小孩子又理论不得。家里应该有我的照片,做母亲的怎么不教教她呢?可见心里根本没有我了。心里有了隔阂,没有问题也会产生问题。

    晚上晓霞到家,让文婕叫爸爸,女儿仍然不叫,做母亲的也没有好脸色,就熊女儿,甚至要打女儿。

    建国心里的想法又冒出来了,跟小孩子计较什么?两年了,你平时不教?这个时候干着急,拿孩子发什么火?刚刚到家。还没有享受到丝毫的亲情,就搞得鸡犬不宁!建国索然无味。

    晚上晓霞让建国早点上床休息,文婕不让,说这是我妈妈的床,不是你的床,我今天要跟妈妈睡觉(原来跟外婆睡)。建国当然大人不记小人过,只得再陪他玩耍,再多拿几样礼品出来,再让她和爸爸妈妈三人一起睡。文婕才逐步安静下来,慢慢适应了,还听了三个故事,勉强容纳下了这个突然冒出来的爸爸。

    等到文婕睡熟,晓霞把他交给外婆,于是有了二人世界。

    应该是“小别胜新婚”的,可这一别两年,则是“大别生距离”了?建国和晓霞只是按照常规,履行夫妇义务,履行周公之礼,全没了一丝一毫的欣喜。其实是双方各自心生块垒,影响了情趣。

    文建国是阴影难消,总觉得对不起达瓦。虽然在达瓦周年忌日的时候,他已经到拉萨河雅鲁藏布江口,祭奠了达瓦,并且让达瓦有洞箫作伴,但那仅仅是自己给自己心灵上的一丝安慰。

    在西藏最后一年里,他甚至想到过,如果第二次赴藏,自己仍然单身的话,情况可能有所改变。为了达瓦,他可以申请终身留在西藏支教,然后娶达瓦为妻。当然必须严格履行组织程序,逐级上报审批,甚至会有一个漫长的等待过程。可是有长江和喜马拉雅山脉作证,天地可鉴,终究会成全了一对汉藏神仙眷侣的。

    “结尽同心缔尽缘,此生虽短意缠绵,与卿再世相逢日,玉树临风一少年。”文建国早已走神,他想到了仓央嘉措的诗。

    付晓霞是疑窦重重,两年来建国来信甚少,暂且不论,信的内容无非是例行公事,敷衍了事,完全不像他第一次援藏时的甜言蜜语,一日不见,如隔三秋。他究竟怎么了?整整两年没有在一起亲热了,可以亲热了,却亲热不起来了。不过想到文婕不肯叫爸爸,她感到这是自己的不对。怎么就忽视了呢?为什么不事先教好呢?平时文婕的小嘴巴甜着呢。

    建国在江阳家里小住了三天,整天跟文婕厮混,终于可以连拐带骗地带着她回江州了,他长长地喘了一口气,似乎带着文婕回江州才是真正的目的。

    文婕也是一个讨喜的孩子,当天就和爷爷奶奶混了个透熟。文家的人没有不怕老爷子的,唯有她敢在老虎嘴巴上摸须——爷爷的胡子。爷爷假装哼一声,文婕准定哼三声。老爷子情不自禁,笑得很开心,开心得前所未有;文婕必定犯傻似的笑个不停,引得老爷子再笑,笑得合不拢嘴巴。

    “到底是你文家的人哦,”奶奶打趣道,“你看,只要你放下你的臭架子,享受天伦之乐,孩子们要多亲,有多亲。”

    抛开孙女不谈,做母亲的,她放在建国身上的那一颗心却始终没有回到应有的位置。只要一有机会,她就对建国说,你还是想想办法早点回江州吧,江阳虽然不远,但总不如在自己家里。母亲认为自己蹲的地方才是家。建国不愿拂了母亲的一片心意,每次都只是笑笑,也不明确表态。其实建国心里乱得很,他何尝不想回江州?

    建国想回江州,并不是真的因为母亲的原因,他对父母是可以兼顾的,虽然不方便,但毕竟只是一个小时的路程(交通越来越便捷了)。他在江阳,在团结公社,总不是个滋味。

    以前是有家庭的负面影响,有个“灰色”的阴影罩着,像二十年以后,频频出现的“阴霾”令人生厌。现在则是多了一顶“红色”的华盖,反而更不自在,感觉上还是被阴影罩着。如果这“红色华盖”与生俱来,倒也罢了,像廖进军,像葛延生,那多潇洒!

    如何与晓霞摊牌是一个难题,老拖着不解决,也不是个办法。文建国先找到省厅领导,领导说了,这个问题好解决,你先把你爱人的工作做好,根据你的情况,调回江州应该没有问题。

    建国考虑了与晓霞谈话的几套方案,再一一否定,在这个事关家庭走向的重大问题上,要想让晓霞让步,几乎没有可能。那只有各走各的路了?按照文建国的传统思路,这又是一个相当于决策“生”与“死”的问题了。

    当时的农村,正值“社改乡”之际,付晓霞面临着新的工作,新的改革,新的发展思路,正忙得不亦乐乎。没有心思想到建国的事,更没有想到建国利用第二次援藏支教的人脉关系,动用到省教育厅了。

    文建国单等晓霞松口,就可以领到回江州的通行证了,他几次要开口说话,都被晓霞友好地岔开,在晓霞的潜意识里,似乎只要意识到建国需要认真地谈事情,恐怕都是“凶多吉少”,既然是“凶多吉少”,那就不谈为妙。

    建国则考虑到暑假不把这事办了,一拖就又是一年,万一这位还算熟悉的领导发生变化了,再找其他领导,又是难上加难了。于是他向晓霞发出了最后“通牒”,必须坐下来,谈谈我俩的事。
第二部 第二十三章 建国如愿回江州(二)
    晓霞见他态度如此强硬,知道拖也拖不过去了,再说了,目前的家庭生活实在也了无乐趣。建国说,见她整天忙,就不忍心打扰她;晓霞说,见建国总是尬三尬四的,提不起兴趣。如此一来,双方都自觉地,知趣地井水不犯河水。看来是应该好好谈谈了。谈就谈吧,时间是晓霞定的。

    那天他们没有再到杨树林子里面去,是没有了雅兴,还是认为没有了必要?

    那天晚上双方在“正式谈判”前先约定,谈什么都可以,但必须是不吵不闹。既然谈,就得认真,像一对合作伙伴共谋发展大计,利益均等。两人都是知书识礼的人,起码也是要面子的人,本来双方都生怕对方不理智,不是闹得鱼死网破,就是吵得不可开交,所以做好了最坏打算,哪怕是最后不欢而散。没有想到双方礼尚往来,你让我半斤,我让你八两。建国调动的事情在家庭内部就算谈妥了。

    其结果其实很简单,晓霞同意建国调回江州,以后怎么说,以后再说。

    晓霞说:“我不同意你走,你坚决要走,我只得成全你,否则就要闹翻。这是我不愿意看到的。”

    “当然,我也不愿扩大事态,满城风雨,与你与我都没有意思。”建国说,“我先回江州,看以后各自的发展情况再说。”

    小孩呢,小孩怎么说?两人商定,文婕先由婆婆带着,明年上学明年再议。是的呀,姓“资”姓“社”的问题都可以暂时搁置,还有什么问题不能先搁一搁再说呢?胡萝卜洗一段吃一段。

    当时江州地区和江州市的撤地设市的行政机构改革正在进行时,新成立的江州市行政机构需要充实大批工作人员,文建国同志是省教育厅推荐的干部,江州市教育局调档阅档,符合任职条件,他的哥哥文怀祺还是江州中学的副校长,学校也不要去了,就先留教育局办公室。

    晓霞没有想到建国顺风顺水进了机关,也为他高兴。她认为机关与基层单位相比,总是不会差的。文建国则真的无所谓,做个堂堂正正的教师有什么不好?本来有个暑假,可以休息到八月底的,接到报到通知,第二天上班,正等着人用呢。

    建国没有二话,先把工作干起来。在衙门里当差,先皂隶,再衙役头目,又有多大意思呢?这个文建国要多迂有多迂,别人家削尖脑袋要往机关钻,他却清高得看不起机关。准确地说,是怕自己不能适应机关生活。

    廖进军知道文建国终于调回江州,要为他接风,让他叫上金光辉、郝为民、小丁子喝酒,文建国自然不客气。

    廖进军已经有了大老板的派头,随身带了一个小跟班,在醉仙楼酒店要了一个包厢。十多年过去了,进军和建国的插友也成为朋友,而且有了这几个插友喝酒才热闹。

    开始喝酒,大家彬彬有礼,先祝贺文建国调回到江州,但免不了要问嫂子是怎么同意的,人家夫妻分居,辞掉工作也要团聚,你们可好?

    人多,文建国不好多说,只是打马虎眼。

    廖进军见状,知道建国不想说,就转移话题,首先拿金光辉开涮,“怎么呛了几口水就爬上岸了?想不想跟我干?”

    “发财谁不想,但要辞职,我目前还没有那个勇气。”金光辉心有余悸,“我还是吃安稳饭比较适合。”其实要不要跟着进军干,他早就想过了,当初自己生意全赔,就想到过,要不要找廖进军帮忙,但他还是忍住了。自己与进军毕竟不是直接的关系,而且他是“大院子女”,万一有个什么事的话,我算老几?

    酒过三巡,兴致高涨。小丁子请廖老板说说发财的感觉,金光辉和郝为民起哄,要的,要的。

    廖进军看看建国,说:“那我就把最近两年的情况跟各位汇报汇报?”

    “看你说话的腔调,就是假谦虚。”建国知道不让他吹牛,他憋得慌,这个酒喝得难过,“你不是汇报,你是传经送宝。等明儿我学会了,也去发财。”

    “你呀,读书人,手把手教你发财,你都不会。”廖进军敬大家一杯,开始传经送宝了。

    ——这做什么事,都得讲究个天时地利人和。这天时嘛,大家也都知道,改革开放是大背景,至于地利、人和,你们也差不多都清楚了。我一开始凭着邬团长的指点,在他夫人白云的指导下,挖得了第一桶金,我就不再罗嗦。

    ——后来仍然是在白云的指导下,我除了“武器、毒品和人口”不做,什么都做。当然啦,我一出场,人家说,这是廖司令的公子,于是一路绿灯。现在呢,已经不要扛我老爷子的牌子了,要钢铁有钢铁,要水泥有水泥。像浙江义乌的那些小玩意儿我也不做了,太琐碎,太麻烦。我要么不干,要干就干大的,干一笔是一笔。

    ——我最近正在考虑如何打出自己的旗号了,那个(广州白云发展有限公司驻江州)办事处不够气魄,不够响亮。建国,你帮我想想,取个什么名字好?

    文建国从内心抵触目前社会上的官倒现象。“红顶商人”“权力介入市场”,这里面的猫腻是可想而知的。进军在广州那边的白云什么的,应该是典型。可他实在说不出个所以然来。权力,可以在市场上兑换多少黄金白银?经济改革与政治改革是一种什么关系?不可否认,一旦离开了“天时地利人和”,人,是否还具有原来的立足之地?面对可爱的廖进军,他收起自己的联想。

    “你一顿酒就想打发我?知识也太不值钱了!”建国开起了玩笑。

    “那好办,名字取得好,算你一成。”廖进军反正财大气粗。

    “这个可以考虑,知识不仅是力量,我要让知识成为金钱。”文建国兴致很高的样子。

    “好,此话有理,符合商品经济的发展规律。”廖进军一口答应,“说吧,起什么名字好?”

    “我说了。”文建国故意卖卷关子。

    “当然。”廖进军不咸不淡地回说。

    “一成?”文建国又罗嗦一句。

    “当然。诶!等等。”廖进军突然要变卦似的说,“我说你今天怎么是一副见钱眼开的样子?不像你文建国了?”廖进军故意夸大其词地说。

    “那当然,不是市场经济吗?没有一点经济头脑怎么在社会上混饭吃!”文建国笑了,一副成竹在胸的样子。
第二部 第二十三章 建国如愿回江州(三)
    文建国早就晓得“办事处”只是一个权宜之策,时间一长,非得重新冠名。他想到廖进军前面去了,进军就是一个做老板的料子,而且他早就猜到,更名的时候,进军肯定要问他。果不其然,被他猜中了。他并不理会进军的话,就直接说了:“中国·江南万象发展有限公司。”

    酒桌上竟然一阵沉默,进军发了一圈“大前门”,火都点好了,居然还在沉默。显然大家都重视冠名问题,比小孩子起名重要多了。

    “万象”,老挝的首都叫万象,跟老挝没有关系吧?小丁子人小嘴快,不过他也抓住了关键词。

    “去去去!没有半毛钱的关系。”金光辉一脸的不屑,他毕竟是建国读中文的同学,既然建国答案拿出来了,那他应该拿出“所以然”,否则这同学也白做了,还学中文的呢。

    他说,“中国·江南”自不必多言,虽然大,正因为大,可以一劳永逸。关键的是“万象”二字。

    ——“万象”,有点意思。森罗万象和万象森罗其实和包罗万象是同一个意思。“万象”源于“包罗万象”,其寓意不要多解释了。这是其一。第二,“万象”是指宇宙内外一切事物或景象。廖老板自己不是也说,除了“武器、毒品和人口”不做,什么都做,其“万象”足以窥见一斑。第三,还有一个词是“万象更新”,虽然是“万象”了,今天的“万象”不等于明天的“万象”,自然得有一个更新发展的过程。

    金光辉侃侃而谈,建国以颌首微笑作答。

    廖进军见建国表态了,先自我陶醉,“好!‘广州白云发展有限公司驻江州办事处’今天正式更名为‘中国·江南万象发展有限公司’。通过。鼓掌!”

    酒足饭饱,建国的三个插友自觉地先走一步,他们知道,进军与建国一定有话要私下里说的。

    确实,进军今天就是想搞清楚,你建国一人回江州是怎么回事?他还没有开口,建国倒先问他了,听说你搞了一个大姑娘?

    “啧啧啧,我说你,什么时候说话也变得这么俗气了?‘搞’,多难听?我规规矩矩的‘广州白云发展有限公司驻江州办事处’主任,哦,不对不对,我,堂堂正正的‘中国·江南万象发展有限公司’董事长兼总经理,正在与一女孩子谈恋爱,很快就请你喝喜酒了。”

    “这么快?是不是先上车后买票?”建国毫不客气地问。

    “嘿,什么事还能瞒过你。你等等,我打个电话。”

    建国穷追不舍,“给谁的电话?那么你和延生就真的没戏了?”

    “没戏,她的个性太强,我受不了。再说我俩都是火爆脾气,一点火星就能引发世界大战,不适合不适合。喂,我正要问你呢,你回江州,嫂子会真心同意?不会是发生什么感情危机了吧?”

    建国自己倒了一小杯酒一饮而尽。

    “怎么,被我说中了。你呀,还不是大男子主义,归付书记领导,受不了吧?我看她人蛮好的。”进军反过来劝说建国了。

    “我没说她人不好。”建国叹了一口气说,“一言难尽。”

    建国将两人的现状说给进军听。进军感叹,你们的脾气真好,都接近分居了,居然没有一句高言。分一半给我和延生,不就什么事也没有了。

    正说话间,有一位姑娘敲门进来。进军笑笑,让她先请教文老师。

    她就是程渝姑娘。

    “哦,程渝姑娘,进军正夸你呢。”

    程渝第一次见到文建国,有些腼腆,眼睛瞟了进军一眼,有嗔怪意,眼神里则显现出几多温柔。但文建国的大名,她早有耳闻。进军在她面前不但经常提起文建国,就是说叨葛延生也不回避。

    文建国又多看了程渝两眼,可以说,她长相比较养眼,应该属于那种小家碧玉型的,从个性上说,是适合进军的。只是可惜了延生。今天进军特地让她来见面,是对建国的尊重,也是对程渝的认可。至于葛延生,那就是没戏了?

    “你先回去吧,我和建国还要说会儿话,今天我不过去了。早点睡觉。”进军说。

    程渝走了,建国拿进军开心,“什么时候学会对女孩子温柔了?早点对延生这样,延生也不会不睬你的。”

    “她呀,不骑上我的脖子洒尿就不错了。不谈她不谈她。”进军见建国对程渝满意,很高兴,又说,“我听说,西藏的女孩子还是挺开放的,什么达瓦啊,央金、格桑啊等等。你两次进藏,一共四年,就没有碰上一个满意的?”

    建国听他说达瓦,以为他知道了什么,再听他继续说,那完全是一个巧合,也就放心了。

    关于达瓦,建国实在不愿向任何人叙述,生怕玷污了她的在天之灵。达瓦是圣洁的,容不得任何人对她有丝毫的亵渎。但进军既然问到了,就不能一味地回避,回避了就是隔壁王二不曾偷了。

    他向进军解释,我们援藏有严格的纪律,有贼心没贼胆。就是因为有了严格的纪律,所以与藏族女同胞很少接触。至于藏族女孩子是否开放,还真的回答不了你呢。

    建国心里装着达瓦,自然也就装着西藏,对西藏,对西藏女孩子的流言蜚语自然有了抵触。他不愿意跟着别人瞎扯淡。

    他话锋一转,还是绕到了进军身上,“程渝可能是你需要的那种类型的女人,但我仍然为延生感到可惜。”

    “我知道是很可惜的,门当户对多好,可她的脾气实在让人受不了。”进军不无遗憾地说。他自己也是一直为此感到惋惜的。

    文建国回到江州,正好住在大哥原来住的厢房间里。怀祺已经住进了新分配的教工宿舍,房子虽然不大,但生活设施齐全,一家人其乐融融。

    母亲见建国回家,了了一桩心事,但不免又为建国今后的家庭生活发愁。正值壮年,从同居到分居,时间长了总归不是个事儿。可建国没有兴趣与母亲敞开思想谈自己的小家庭,母亲只有不停地自个儿唠叨。

    建国开始在市教育局机关过着按部就班(早八晚六)的平淡生活。隔一周必须回江阳一次。不看僧面,看佛面,文婕还在那儿呢。
第二部 第二十四章 岳书记江州寻孙(一)
    尤亚男回到江州稳定下来不久,事情又来了。她可真是“时运不济,命途多舛”。好一个苦命的女人。——文建国写作笔记摘录

    尤亚男在丽华纺织厂干得挺欢,有时上夜班,家里家外,全由李一鸣一人操持。亚男心里特别过意不去,但没有更好的办法。只是在休息的日子里给予一鸣更多的关心和照顾。

    女儿李子媛考入江中,偏重文科。用江州人的话说,一只脚已经跨进了大学的门坎了。儿子李尤已经初二,品学兼优,对自然科学更有兴趣,他尤其喜欢天文,甚至到了痴迷的程度。

    看着一对儿女健康成长,是一鸣和亚男最大的安慰,苦点累点根本没有二话可说。两人省吃俭用,对儿女学校的要求,对孩子学习上的要求,则有求必应,让他们有体面地生活着。

    表面上看上去,李子媛和李尤和别人家的孩子没有区别,如果拿邻居作对比的话,只能说他俩的衣服没有朱武邺花家的孩子穿得那么光鲜花俏。好的是他们一家从来不和人家比,大人小孩都一个样。

    真正是应了那句老话,家家都有一本难念的经。

    李子媛和李尤在学习上太自觉了,自觉得让父母担心他们的身体。李子媛还算好,父母说一句,她听一句。偶尔耍个赖皮,也是嘻皮赖脸的,似乎在和父母逗乐子呢。她总是强调笨鸟先飞。再说,她可就说到父亲头上去了,我要不鸣则已,“一鸣”惊人。怎么样?一副让人喜让人爱的模样。三人嘻嘻哈哈,什么问题也没有了。

    父母对待李尤,则是软的不行,硬的舍不得。李尤性格内向,偶尔还有一点小古怪。李尤上了初中以后,父母对他甚至不曾有过一句高言。

    李尤看课外书籍的时候,特别是在他钻研天文学的时候,更是不得打扰。谁打扰,跟谁急。有两次搞得一鸣和亚男下不了台,还是姐姐子媛和稀泥,两边说好话,勉勉强强解了围。

    从此以后,父母要察言观色,在不经意之间注意调节他的休息和放松,还得买通子媛,让子媛在中间做好人斡旋。

    亚男私下里与一鸣嘀咕,这么个年龄,陷入天文学而不能自拔,不知可喜可悲?一鸣让她不要多想,说孩子的成长,主要是顺其自然,关键的时刻,父母注意点拨。我们多多关注他成长过程中的节点,及时提醒。

    话说得不错,可李尤生长的节点在哪,他又能怎样提醒,李一鸣一片茫然。有时他也反躬自问,难道我和李尤之间缺少天然的父子关联?天地可鉴,日月可表。我可是从把他留下的那一刻起,就没有心存二意。但这个问题显然与亚男不适合讨论。

    想到这里,他不无歉疚地对亚男说,看来我要给李尤更多的父爱才行。

    “你已经做得很好,我没有丝毫责怪你的意思。”亚男怕他自责,赶紧安慰他,“我们今后多注意方式方法吧。”

    这是一个星期天。天气晴朗,亚男轮休,她进进出出忙里忙外,乘着与一鸣同一天休息,把几床被子换洗一下。亚男从家里到水井来回了几趟,发现一个奇怪的情况。

    有一位老人,大约是六十岁的模样,人长得还周正,戴着一顶灰色的帆布鸭舌帽,席地坐在离她家十多公尺开外的地方,每每望着尤亚男进出,当亚男注意看他的时候,他就低下头。

    尤亚男对这个人似曾相识,可一时想不起来在哪见过。她就问一鸣,那个人怎么老坐在那,干什么的,要饭的?不像,衣服穿得不像。

    一鸣回她,不管他。如果是要饭的,就给他几分钱。上个星期天就坐在那儿了,以前没有看过。

    也许是女人心细,也许是第六感觉提醒了她,亚男再次经过他的身旁,走了三步猛然回头。那个老男人显然惊慌失措,立马收回盯着亚男背影的目光,还压了一压帽舌,起身,向相反的方向走开了。

    可正是他主动的回避,起身离开的身影,暴露了他的身份。

    此人何许人也?尤亚男一下子蒙了,站在那发怔了半天,再寻找那人,已经不见了踪影。

    这一天剩下来的光阴对尤亚男是一种煎熬。她精神恍惚,萎靡不振,一会儿发冷,手脚冰凉;一会儿发热,烦躁不安。

    一鸣发现她坐又不是,站又不是;忙也不是,闲也不是。问她怎么啦?她只是呆呆地摇头,什么也不说。

    那天夜里,亚男又看到了满天的星星。

    平时,她从不仰望天空,天空上仿佛有一个令人恐怖的黑洞,一不小心,就有可能被黑洞随时吸收了进去,还会“嗖”的一声,人就没了。那声音很怪异,让人听了,毛骨悚然。不去看它,不去想它,它就不存在了。

    今天晚上她战战兢兢地抬着头,看了。又是一个没有月亮的夜空,满天的星星。小李尤喜欢看星星,他为什么喜欢星星呢?难道是因为他的小名叫星星?我为什么要叫他星星呢?

    为了不让自己害怕,她用双手捂住心脏部位,害怕自己一不小心,心脏会蹦了出去。她的目光在天空扫瞄,有的星星亮,有的星星暗;有的地方群星荟萃,有的地方寥若晨星。

    她慢慢地向远方看过去,西方乌云密布的天际,突然正张开一个大口子,里面黑黝黝的,看不到尽头。洞口闪烁着光怪陆离,又很强烈的光线,随之而来的是一种传说中的龙卷风,横卧着旋转着,将她裹挟进了黑洞。

    她挣扎着,却被捆绑住了手脚。她死命地挣扎,嗓子里不断发出呜鸣声,无助而凄凉。

    一鸣被惊醒了,他把亚男的双手从胸口拿了下来,看到她满眼泪痕,再把她缓缓地搂进怀里。亚男也醒了,她抱了抱一鸣,蜷缩进了一鸣的怀里,仍然在流泪。刚才那阵龙卷风真的是太可怕了。

    第二天上班,尤亚男心事重重,心不在焉。那龙卷风,那黑洞,那诡异的光线。直到她左手的拇指和食指被机器切掉了三分之一,她也不知道疼痛,不知道叫喊,真的不知道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儿,就工伤残疾了。

    一鸣判断事情的起因缘于那个“要饭的老男人”,但他无法理解一个“要饭的老男人”和亚男有什么瓜葛。从来没有听亚男说起过,也不曾发现过。
第二部 第二十四章 岳书记江州寻孙(二)
    亚男自己不说,一鸣也就不好问。他充分相信亚男,亚男不是一个生活随意的女人。一鸣不断地挖掘自己记忆中的生活片断,不放过任何的蛛丝马迹,但他委实没有关于那个“要饭的老男人”的蛛丝马迹。表面上他还得装着什么事情也不想,尽心尽责地照顾好亚男的生活起居。可偏偏就是在发现“要饭的老男人”的第二天,亚男伤残了。他不得不联系起来想了。

    亚男因公致残以后,不能再在一线上班,不仅仅是少了奖金,关键的是少了几分被他人尊重的感觉。她感到被他人瞧不起了。本来因为老男人的事情,情绪就极不稳定,这下便更加低沉。无论是空闲,还是忙碌,那个老男人的幻影就像一个幽灵,挥之不去。白天有,夜晚更甚。

    文怀华曾经找她谈心,希望她不要因为工伤,不要因为不在一线而消沉。尤亚男只是淡淡地笑笑,并不作解释,或者点点头,表示知道了,谢谢领导关心。

    那个老男人,过一段时间就会出现在尤亚男家附近。他现在不再坐在尤亚男家的门口了,他毫无规律地在仓巷附近神出鬼没地游荡,找人说话,好像在寒暄,又好像在询问什么。

    他一旦看到尤亚男便回避,转过身去;看到一鸣则装着若无其事的样子,井水不犯河水一般。

    尤亚男已经在考虑对策了。可她冥思苦想,绞尽脑汁,也拿不出丝毫办法。一鸣则静观亚男的动态,不能让亚男再受到伤害和刺激,是他坚守的底线。只要是为了亚男,他干什么,都在所不惜,坚决不能让亚男再受到任何伤害。

    终于有一天,亚男主动和一鸣摊牌,她把这个老男人的来龙去脉告诉了一鸣。再不说的话,她自己就支撑不了了,她的精神已经到了崩溃的边缘。果然,她一开口,好像就松了一口气,心里坦然多了。是的,一鸣当初能够接受李尤,他就可以接受有关李尤的一切。

    被一鸣称之为“要饭的老男人”,原来是岳海之父岳书记,正是李尤的嫡亲爷爷。

    一鸣听了大惊失色,他顿时觉得手脚冰凉,呼吸急促,难怪让亚男如此寝食难安。这个可恶的家伙!他骂的是岳海,还是岳海的父亲?他自己也不知道。

    岳书记已经不是当年的书记了,他退休赋闲。想当年,他在公社在县里是何等的威风。组织上念他是解放初参加革命的老干部,在儿子岳海作恶多端的问题上也没有直接参与,但由于岳海民愤极大,组织上还是把他从县委副书记的岗位上,发配回原公社担任了二把手。

    知青返城开始的时候,他动用原先的人脉,将尤亚男一家第一批从农村送回了城市。是为了赎罪,抑或是为了孙子?最近两年他思儿思孙心切,几经周折,找到了尤亚男的家,终于见到了日思夜盼的孙子。

    岳书记在尤亚男家门口“恭候”多时了。他先是认定了尤亚男,他第一眼就认出了差点成为自己的媳妇,后来仍然是孙子他妈妈的尤亚男。他根据自己掌握的情况,在尤亚男一家进进出出的时间里,他确定了李一鸣,也确定了李尤,还有一个小姑娘,他也肯定就是李一呜前妻的孩子李子媛了。

    李尤像他爸。岳书记看到这个小男孩的时候,同样也是第一眼就确认了李尤。也许这是人的天性,是本能。李尤是从岳海模子里倒出来的,跟岳海一模一样,身坯,行走,动作,还有眼神。但他还不放心,经多次确认,还是第一眼看得不错,根本无须第二眼。

    人啊,真他妈的怪了,第一眼就不错!老天爷啊,你没有断我岳家的后啊!

    岳海的事情败露以后,岳书记也后悔,可覆水难收,如果不是他自己认识态度较好,他就会被一撸到底。

    岳书记享受着降了级别的皇粮,整个岳家已经破碎支离。岳海的奶奶在岳海正式被逮捕以后,就气绝身亡。岳海的母亲在办理了岳海后事以后,留下与岳海同穴的遗言,选择了喝农药自杀。

    岳海的两个姐姐想把父亲接过去生活,可是岳书记坚决不同意,他要一个人独自生活,为的是来去自由,来无影,去无踪。他要去寻找自己的孙子,在自己家和孙子家之间自由自在地往返。

    岳书记每次看到孙子李尤,每次都有冲动,都恨不能立马上前,抱着孙子。可毕竟这里面有着不堪回首,不可告人的往事。他常常暗自叹息,老泪横流,但也不敢贸然行事。坏了尤亚男的生活事小,坏了李尤的前程,则罪不可赦。儿子已经没有了,孙子不能再没有了。断子绝孙那是祖宗八代所不能容忍的。

    岳书记的母亲和老婆走了以后,他就将李尤视作他的唯一,是他得以生存下去的唯一的精神支柱。他看到李尤等于看到了岳海,就是小时候的岳海。小时候的岳海和现在的李尤一模一样。他已经说不清楚,岳海是什么时候发生的变化,是怎么变坏(他承认)的?

    他跟踪李尤上学放学,就像他偶尔接送岳海小时候小学放学一样。

    有时他到学校门口等李尤放学,在放学的时候,有时是几个,有时是几十个,甚至上百个学生蜂涌而出的时候,他都能一眼找到李尤。见到李尤时,他不回避,直鲁鲁地盯着李尤看。

    有时他会尾随李尤到家,见李尤进了家门,再讪讪而去。

    孙子笑,他也笑;孙子没有笑脸,他心里也发闷。自己的亲孙子,唯一的亲孙子,相见不能相识,对他也是天大的折磨和煎熬。这是老天爷的报应。他认了。他也不认。他相信总有一天,祖孙相认。皇天不负有心人!

    尤亚男在厂里的工作不上不下的,而她是个好强的女人,要干就必须干得最出色,不出色就不要干。她不愿受人照顾,让人家因为自己手指的残疾而同情而可怜。

    李一鸣的教师职业,也因为户口问题长期得不到解决,而根本无望。
第二部 第二十四章 岳书记江州寻孙(三)
    既然两人的工作皆不如人意,不如快刀斩乱麻,自断后路,破釜沉舟,置于死地而后生。

    亚男与一鸣商量,辞职!两人都辞职,我就不信凭自己的双手撑不起四个人的一个家。仓巷许多人家小生意做得风生水起的,我就不信,我们就干不过人家?

    “干什么呢?”一鸣问。

    亚男胸有成竹地说:“锅盖面。我们自己做老板。”

    尤亚男生活在江州的时间不算长,可她向一鸣介绍江州的锅盖面,还是有滋有味,挺像那么一回事的。

    亚男说:“我注意过附近几家面店,成本很低,收益却可观。江州人的早饭喜欢吃个面条,尤以上班族中的青壮年男人居多。丰俭由人,各取所需。经济、实惠又耐饿。如果多花几块钱,配上荤菜浇头,那是连午饭都可以省下的,而且这些吃面的人也不像平时菜市场上买菜的大妈那么斤斤计较。只要口味好,吃得舒服,顾客大多是大大咧咧的。如果我们经营有方,我相信,我们是可以发财的。如果发财不可打包票,维持家庭生计是绝对没有问题的。”

    亚男说的蛮有把握的,应该真的可以吧!一鸣想。

    亚男继续给一呜打气:“现在有这么好的政策,凭什么人家能发财,我们怎么就不能发财?”

    “好!听你的!”一鸣在江州两眼一摸黑,说不上话,而且他也相信亚男是个能干的女人。

    江州锅盖面名气的确很大。人家能够干得红红火火的,我们怎么就不能了!说干就干。李一鸣反正是临时工,说不干就不干了。尤亚男需要办理辞职手续。

    尤亚男向厂里提出辞职申请,厂长派文怀华先来了解情况,做做工作,希望慎重。国营大企业,人家想进,还进不来呢。

    尤亚男辞职态度坚决。

    文怀华想了一个折中的办法,因情况特殊,停薪留职怎么样?

    尤亚男说,不干,我要的就是辞职,我还需要一笔资金呢。

    差多少?文怀华问。

    我算过账了,正好是那笔辞职费。

    文怀华说,知道了。我来代你办吧。你的手续什么的,我代你办,代你跑,辞职费我过一天带给你。你忙你的锅盖面去吧。

    亚男万分感谢。

    文怀华当时吃不准政策,她掏出自己的钱先给亚男,说是辞职费,而实际上她为尤亚男办理了停薪留职,算是为亚男留了一条后路。万一自主创业失败了,还有可端的饭碗。

    她把自己的想法做法告诉了建国。建国笑曰,阿弥陀佛!

    文建国去见尤亚男,问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对大姐怀华的想法做法只字不提。

    尤亚男说:“我不敢麻烦你,你倒送上门了。我正好想听听你的意见。”

    “假客气了是吧?你都定好了。怎么样,哪天开张?”文建国跟她说起了玩笑。

    “哪里,亡羊补牢。请你帮我起个名号,写个名号如何?”尤亚男快人快语,一边和建国说话,一边又叫上了,一鸣,上茶,上好茶。

    文建国看着高兴。看来亚男的情绪不错,人逢喜事精神爽,已经有老板娘的味儿了。

    “老板娘,你看就叫‘江州亚男面馆’如何?”建国已经叫她老板娘了。

    尤亚男第一次听到有人喊自己老板娘,还有点不习惯,脸都红了,问:“还真叫老板娘了?”

    “难道不是吗?”文建国没有开玩笑的意思。

    “是,好!是!”尤亚男越发兴奋,“怎么样?文建国,留下来陪我家一鸣喝点小酒,我家一鸣已经好长时间没有喝酒了。”

    这个尤亚男真的很会说话。她不是说,为了留住文建国,请你喝酒,让一鸣陪你。她是把你文建国当作自己人,请你来陪一鸣喝酒。你,文建国,喝,还是不喝?

    文建国听话听音,这是尤亚男诚心挽留文建国吃饭喝酒的语言技巧。嗯,像个老板娘的作派。建国再推的话,就拂了亚男的面子了。“好的,但有一个要求,不准出门买菜了,有什么吃什么。白酒,最多二两。”

    “江州亚男面馆?”亚男见建国坐下了,她也坐下,谈起了正事,“用上‘江州’太大了吧?”

    “你怕它大吗?你不准备将来发展扩大吗?”文建国反问,态度认真。

    “那是。那为什么用‘亚男’不用‘一鸣’呢?”尤亚男又问。

    “我是这样想的噢,”文建国说,“一鸣,亚男?‘一鸣’这个词出现的频率比较高,而张扬。而‘亚男’除了人名——特指女性人名外,没有其他意思,而你正好是江州人。饭店面馆的名号女性化,更容易让客人接受。在外吃饭,在外吃早饭,江州早晨吃面条的人,绝对是男性多于女性。是不是?”

    “文建国说的有道理,就用‘亚男’!”一鸣表示同意。他根本不在乎用谁的名号。

    “江州亚男面馆”开张的当天,文建国亲自坐镇,请来了二十人,说是不花钱,老板娘是小学同学,请客,大家来尝尝口味,吃得好,今后常来。

    据说江州的“锅盖面”有一个美丽的传说。

    那是清朝乾隆年间,山东有户张姓人家,夫妻感情很好。丈夫时常犯病,胃口不开。有一天,妻子将面条下到锅里,出去挑水,回来迟了,面汤溢了出来。她连忙掀起锅盖,将汤罐里的水往面锅里浇,一不小心,顺手把杉木的汤罐盖子碰进锅里。

    面条下好后,丈夫觉得今天的面条既爽口又适味,还要再吃。妻子多了一个心眼,有意再用汤罐盖子放在面锅里,盖在面条上煮给丈夫吃。

    丈夫身体调养好以后,到江南访友,长期未归。妻子思念丈夫,赶去江南寻找。她的丈夫到江南访友未着,流落在江州。妻子一时没有找到丈夫,正在江州一家面店里做伙计。

    于是,无巧不成书了。

    丈夫在一家面店吃面,遇到了妻子。两人一合计,既然江州人这么爱吃面条,索性就不回山东老家,他们开了一家“张氏面店”。张氏面店下面条的面锅里,那是一定一定要漂浮着一枚杉木小锅盖的。

    话说乾隆下江南至江州,身着便服,一路寻至名气最大的“张氏面店”。面条既有劲道,又软硬适中,还有一股子令人垂涎欲滴的清香。吃完面条,乾隆赞不绝口,“不烂不硬,喷香爽口!”

    没想到,乾隆皇帝一边说,一边走进了厨房,发现柴火烧的大铁锅里,面汤沸腾,而且上面还漂浮着一枚小锅盖。面锅里开水翻滚,杉木锅盖漂浮在沸水之上,不管大锅里的面汤如何翻滚,都被杉木小锅盖压住,隐约之中,一股杉木清香味弥漫厨房。

    乾隆皇帝雅兴大发,随即笔墨伺候,题写“张氏锅盖面”五个大字,而其中“锅盖”二字又小了三号,以示锅盖之小。

    从此之后,“张氏锅盖面”成为江州一绝,并发扬光大,世代流传。整个江州城里吃锅盖面成风。
第二部 第二十五章 文建国重返校园(一)
    我不适应在机关工作,送往迎来,唯上是从。而做一名普通教师却有着相对独立和自由的时空。可一旦大小是个教师队伍里的“官”了,其独立和自由却又相对受到更多的限制。——文建国写作笔记摘录

    文建国回到江州的第二年年初,全国人大常委会通过了国务院关于建立教师节的议案,决定将每年的9月10日定为教师节。

    文建国并不是对教师节感兴趣,而是通过这件事又引发了当教师的念头。过一个节很简单,无非是节日之前热闹几天,引发从上到下的高度重视。过节的人可伺机自我陶醉几天,其他群体对过节的人也施予特定的尊重。或慰问,以精神鼓励为主,顺带物质施舍;或解决某些悬而未决的问题。

    在文建国的意识里,给某一特殊群体过节,正说明这一群体到了需要被重视,应该被重视的时候了。而能够享受节日的职业群体,往往就是必须引起社会关注的弱势群体。通过过节这一形式,暂时回归其应有的位置,没有什么值得特别高兴之处。天天过节是不可能的,真正没有群体节日的人,想过节是天天可以过的。

    文建国找到人事科郑科长,表达了自己到学校教书的心愿。郑科长不解,一个书呆子来了。因为是机关内部同志的调动问题,郑科长随即向分管领导李局长汇报,李局长透露了即将提拔文建国同志担任办公室副主任的情况。让郑科长看看,他小文同志能不能暂时不要到学校。

    文建国分析了办公室一正一副两位主任的现状,现任副主任是中文本科出身,长期搞文字工作。如果自己任副主任,只能接替目前正主任分管的工作,那就是整天忙于局机关各项琐碎事务,开会布置会场,会后招待吃饭,派遣车辆,卫生保洁,那就真的是“先皂隶,再衙役头目”了。虽说宰相门前七品官,可我自视不是当官的料。罢了罢了,我只适合做教师。

    他的潜意识里是如果能够搞文字工作还差不多,可自己的学历资历不如他人。一句话,走人。当然他不敢说出,“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的大话。他只是再次表达当教师的心愿。

    是年暑假,文建国如愿以偿,走上了教师岗位。而让他没有想到的是组织上居然让他这个农村初中的副校长担任红旗中学党支部书记兼副校长。文建国颇为忐忑,何德何能,担任如此重任?红旗不但是自己的母校,而且是重点初中。

    文建国在新学期正式开学前两天到红旗报到,在操场上第一个见到的,居然就是久违了的史静同学。

    历史真的会开玩笑,二十多年前的少男少女如今开始奔四(十)了,若干年后的第一次见面。他们没有惊喜,没有过分的热情,也没有虚伪的客套,好像大家都知道,世界那么大,江州这么小。你们年轻的时候出去转啊转的,总有一天要转回来的。果然,今天你们回来了,你们又见面了。原先是远在天边,这一下子又近在眼前了。

    史静已经知道文建国要来学校担任书记兼副校长,见了面自然也不客气了:“文书记好,文副校长好!本人热烈欢迎您来红旗加强领导!”这是老同学的话,第一次见面客客气气的话语里面分明充满着调侃;当然也是老同学友好的表示,叫换一个人是不敢和领导这样说话的。

    文建国一时语塞。他忙得竟然没有时间想起史静就在这里任教。否则的话,无论如何应该先去拜访一下,不也顺便了解了解红旗的情况了。这是自己的失误。他也没有想到是在这么一种情境下与史静第一次见面。

    史静伸手等着和他握手,可文建国一时走神了,就在刚才与史静猛然相见的瞬间,他其实想得很多很多,最多的还是自责,怎么就把史静给忘了呢?

    校长室的门开着,文建国敲门示意,董校长抬起头来,一看是文书记来了,便露出很夸张的笑脸,站起来,作鼓掌状,大声说:“欢迎文书记来红旗加强领导!”文建国听了一愣,与史静的话如出一辙。看来这一定是董校长自己的语录了。

    董校长比文建国大一转,正值壮年,工作干得红火,红旗又是全市知名初中,干部、老板、知识分子,总之一切有头有脸的人,以及想成为有头有脸的人,全都为子女选择这个学校读书。

    老百姓可以不知道教育局局长是谁,但一定知道红旗中学的董校长。董校长也到处吃香的,喝辣的,学校内外已经颇有微辞。

    董校长原来常常跟领导喊,党政一肩挑,忙得吃不消。其实是他对党务工作不重视,务虚的会议多。等到局党委真的下了他的书记职务,他又感到失落。

    他原先的想法是选派一名副书记,最好就在本校提拔一名副书记负责党务工作,那对他党政一把手的位置没有任何影响,学校还是他一人说得算。

    现在好了,文书记来了,还兼副校长,这可是与他平起平坐的副校长了,不但削弱了他的权力,而且让他受到了制衡。所以在昨天全体教师大会上,他就顺便发过两句牢骚,“加强领导”云云。

    抽烟,喝茶。董校长先递烟,再泡茶。

    两人原来就熟悉,董校长早先也跟文书记开过玩笑,拉过家常。说在机关闷得慌,怎么样,到我那里先弄个副校长干干,我老牛,你小牛,以后这一把手还不就是你的了。现在文书记果真来了,他后悔,都怪自己多话。不光副校长了,还正书记。是来加强领导、保障、监督的了。

    文书记掏出介绍信,恭恭敬敬地递给董校长,请董校长多关照。

    哈哈,董校长笑得爽朗,今后还不知道谁关照谁呢?你,小我十二岁,正好一转。单凭这一点,你就可以关照我十二年,这是起码的;骑驴的话,二寸半的条子,喏,就这个,他拿起刚刚放下的介绍信晃晃,说叫你走,你就得走。不还是那句话嘛,说你行,你就行,不行也行;说你不行,你就不行,行也不行。

    文建国回敬了一支烟,并帮他点火。其实文建国是想缓和一下节奏,我这才礼节性地表示自己的态度,他就扯上太多,看来是得注意他的情绪呢。
第二部 第二十五章 文建国重返校园(二)
    原先说好是一把手苏局长亲自送他上任的,正好市里临时有会,苏局长说等明天吧。建国问,我能不能打破常规,一个领导也不送,我自己去,难道还会丢了身价。苏局长说要不让李局长代我送。李局长说,不行,不行。一把手上任,必须是一把手亲自送。

    文建国又强调了一句,还是我自己去吧。

    好!我们就打破一次常规试试看。苏局长拍板决定了。

    “苏老板怎么没有来?”董校长问。他感到奇怪,一把手上任应该是上级机关一把手亲自送的。今天文书记上任,苏一把没有送,说明了什么呢?

    “苏局长临时到市里参加一个什么会了。他说,你自己去,董校长是老资格校长,他什么都懂,知道怎么接待你。”文建国第一句是实话,第二句是临时冒出来的。他知道董校长不会也不敢去核对,平时这些校长在苏局长面前毕恭毕敬,放屁都得忍一忍。蒙一次没关系,又不是原则问题,而且也给董校长带了高帽子。

    “那当然。”董校长说,“你的办公室已经准备好,就在我隔壁,我们有事好走动,好商量。请文书记今后不要客气,你是来加强领导的,掌握政治大方向的,还要多多监督我的行政工作。”

    董校长给文书记续水时又说:“你老兄在江中干得不错,改天我请你兄弟俩喝酒,我们红旗每年向江中输送的初中生最多,其实应该让他请我才是。”

    文建国笑笑,没有多言。

    一刻钟以后,学校中层以上干部集中在小会议室与文书记见面,见苏局长没有来,私下里开始议论。怎么“苏一把”不来?看来对文书记不重视?我们学校可经不起“‘输’一把”了哦。

    董校长宣读了市教育局党委文件,然后对文书记的到来表示欢迎,最后还特别说明了苏局长没有来的原因,然后请文书记讲话。

    文建国回到母校任职,第一件大事就是组织庆祝第一个教师节,他正好假公济私,走访了几位自己的老师,也了解了学校的一些情况。

    他第一个拜访了史静,是登门拜访。

    小学同学见面,多有感慨,一个喊史静,一个喊文建国,完全抛开了在单位里的假客气。喝茶说话,你一言,我一语,各自断断续续地介绍了一些自己的基本情况。

    文建国了解到不少普通老师对学校发展的看法,谈到即将到来的教师节——毕竟是第一个教师节,文建国问教师对教师节的态度如何?

    史静说,别人我不知道(她不屑知道),我只知道自己没有丝毫兴趣,又不是孩子,更谈不上什么兴奋欣喜了。她说,有没有教师节,对我来说都一样。我不会因为有了教师节而更加热爱教师职业,也不会没有教师节而放弃教师职业。我不知道喜从何来?你这个当书记的,要把握好尺度,不要大吹大擂,夜郎自大。当然我从来就没有妄自菲薄。呵呵。

    史静说的话滴水不漏。

    “好,英雄所见略同。”文建国听了很受用,不过他并没有说出口。他说:“我对教师节的看法是……不过作为支部书记,有些话在私下里说说无妨,但在公众面前,请不要忘记我是基层支部书记。请史静同学理解。理解万岁。”

    “这算不算虚伪?”史静毫不留情,像个老同学说的话。

    “也不能这么概括,这样评价有失偏颇。”文建国说,“现有体制下,人具有多面性,说话做事得体,但不要违背了自己做人的原则和底线。”

    史静没有再说什么,两人相视一笑,算是相互理解了?

    文建国冒出了“心心相印”这么一个词,但她不知道史静到底是什么想法。

    史静送文建国出门,文建国又关心地问起她个人生活。

    史静反问:“领导干部关心群众生活?”

    文建国无奈地摇摇头说:“好心当作驴肝肺了。”

    “那你呢?”史静笑笑,又问一句。

    文建国沉默了片刻说,随缘——吧……

    “随缘——吧”——“。”“?”“!”史静的大脑里逐一出现了三个标点,但她吃不准用哪一个。史静笑了,她对文建国模棱两可的表态,吃不透,是劝我随缘呢,还是说他自己随缘?

    第一个教师节,红旗中学像其他学校一样,欢天喜地,召开了庆祝教师节座谈会,会上发放了奖金,表彰了优秀教师。

    有能力的学校大张旗鼓地接收,甚至搜罗社会各界的赞助费,上级政府的、企事业单位的、社团组织的、个人的,只要送来,学校就收下。赞助和接受赞助,成为落实“人民教育人民办”口号最实惠最受欢迎的应景之举。

    学校的座谈会由文书记主持,可能是受到史静的影响,他的调子不高,比较务实,无论是主持词,还是最后的总结,都显得平淡,但又句句说到普通教师心里。

    红旗的老师从此有了一个感觉,文书记与董校长风格不同,风格不同的结果是什么?有可能步调不一致。步调不一致带来的后果是什么,政出多门。更有少数老师发现了两位主要领导不是同路人的端倪。

    座谈会上发言的老师基本上按照事先写好的稿子照本宣科,感谢党和国家设立教师节,也希望党和国家今后能够更多地关心教师,特别是中小学教师。我们自己也应该更加加强师德修养,为人师表,为培养社会主义的建设者和接班人贡献力量。

    文建国从老师的发言中看出大多数教师的欣喜,寄希望通过设立教师节,从而促进教育事业有更大的发展。当然,首先的,主要的,是寄希望教师的经济待遇能够有较大幅度的提高。真正让教师职业成为太阳底下最光辉的职业。

    文建国心想,我们的教师还是够单纯的,对自己从事的职业很看重,是对的,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状元。如果仅仅强调,特别强调某种职业的重要性,其实是不符合社会发展实际的。把教师职业不可或缺地抬得太高,寄希望于毕其功于一役,大幅度地单独提高教师的待遇是不可能的,也是不可取的。
第二部 第二十五章 文建国重返校园(三)
    那时还没有“忽悠”一词的流行。后来文建国认为,作为一个人的存在,既不能“被忽悠”,更不能自己“忽悠”自己。

    文建国当时作为基层党组织的书记,没有本事将自己的心里话和盘托出,既能让大家接受,又符合上级要求。他只是在主持和总结座谈会的言语间,低调再低调。来日方长,节日年年庆祝。

    座谈会最后,他婉转地表达了在座谈会上照着稿子读,是不可取的意思,当然他没有明确否定这一做法,因为,今天的座谈会是当时的董校长董书记早在暑期前就布置落实的。同时他也知道,他所经历的大多座谈会,无不照本宣科。我文建国有何能耐反对这种形式。

    “你们看,文书记在最后总结的时候,对董校长的高谈阔论一句也不重复,一句也不肯定,只是肯定了规范管理、加强队伍建设和提高教师福利待遇的几条具体的措施。依我看,董校长不会听不出来。”有人在小范围里这样评价,说完了还“啧啧”“哼哼”了两声,以示感叹或疑虑。

    也有人表示不满,“哥俩不和的话,我们学校的发展可就成问题啰。到时候他们拍拍屁股走人,受影响的是教师和学生。”

    还有人表示:“文书记讲话也太低调了,低调得有点老气横秋。哪像四十岁不到的人啊。缺乏激情。”

    文书记知道后开始反思,我一来反倒产生了矛盾,这就是说,我是矛盾的主要方面了?不至于吧?少说话,少表态是必要的,但在应该讲话的时候,不讲心里话,而是顺着官话、大话、套话、假话的毛抹,这不强人所难吗?

    有一天,文书记下班稍早,他有意早一点,好候着史静下班同路,听听史静的意见。

    史静坦言,矛盾迟早是要暴露的,只是在什么时候,在什么事情上引发而已。

    “你的话充满哲理,但我一头雾水,我和谁有什么矛盾?”

    “不是说你们个人之间有什么矛盾,而是说学校工作上存在的问题,就像疖子长熟了,总有破头的一天。”史静打了一个比方,“也许疖子长不大,自生自灭,无须大惊小怪。”

    文建国问:“那究竟有什么问题?你说给我听听。”

    “你们领导的事,不说为妙。当然我一介平民,也不可能知道什么。”史静轻描淡写,随手关上了大门。

    文建国心想,我又不是一个惹事生非的人。我是书记,学校有什么问题,不是我的事,也是我的事。别人还没有发生什么事呢,他文书记自己已经有事了。

    那天,他的确是有意等候史静一起下班的,顺路,讲讲话。平时他一般下班很迟,其他老师看到了,就成了文书记经常等着史老师一起下班一起压马路。他俩是小学同学,一同住在仓巷。而且,而且一个是老姑娘,一个是长期分居,不等于是孤男寡女么?孤男寡女,呵呵,孤男寡女啊……

    说到孤男寡女,下面不说了。不说了,最狠,让别人自个儿理解,自个儿去猜吧。言下之意,你晓得的,只要是孤男寡女在一起,就必然产生化学反应,搅和成桃色,进而成为新闻。这不是天经地义,顺理成章的嘛。

    明明才第一次,怎么就成“经常”了?

    文书记的第二件事是,一来就要求上课。董校长作了让步,说就上一个班的政治课吧,那意思就是,意思意思。可文书记坚持上一个班的语文课,说语文是本专业,我不愿放弃自己的专业。

    董校长下不了台。按你文书记的意思,我姓董的就是主动放弃本专业的?想当初,我董某人在江州初中物理界有名的时候,江州高中物理界还没有你老兄文怀祺呢。

    文书记一时间还蒙在鼓里,忙得津津有味,每天必定有一次主动到董校长那边抽支烟,交流交流学校的情况。

    董校长以礼相待,再还上一支烟。

    文书记到局里开会,回来的第一时间肯定向董校长“汇报”,包括在机关听到什么新闻也说与董校长听,以供参考。

    文书记自觉地把自己放在二把手的位置上,他认为自己做得够好的了。中小学党政领导分设,往往就形成这么一种格局,校长是真正的一把手,书记在名义上同为一把,实际上是二把,或者再遇到强势的有权的副校长,书记有可能降格到三、四把手。

    文书记没有争权夺利的欲望,或者说,不屑于争权夺利;或者说,他还没有尝到权利带来的好处。

    大约在期中前后,他见到史静,感到她有了些许冷淡。文建国和她说话的时候,她爱理不理,眼神游离,似乎文书记是一个瘟神,惟恐避之不及。文建国蹊跷,但他猜测,史静肯定是听到了什么“闲言碎语”。所谓“街谈巷议”“流言蜚语”“风言风语”“耳食之言”“三人成虎”“众口铄金”“曾参杀人”也。文建国一下子囊括了若干近义词。

    直到有一天文建国偶尔碰到了江中的孙校长,孙校长因为和文怀祺的关系,提醒文建国。新到一个单位,注意人际关系。孙校长的话让建国觉得很体己。他也是第一次听到别人当面和他这样说话。

    文建国诚恳地说,请孙校长指点迷津。

    “我听说,”孙校长顿了顿说,“你坚持上语文课,为学校主要领导干部作出了表率,也得罪了一些极力逃避上课的领导。你因为长期分居,要处理好与女教师接触的分寸。我相信你的道德品质,但别有用心的人,或者是闲得无聊的人会没话找话说的。”

    “孙校长,谢谢你的提醒。怪不到的,我校有一位老师和我是小学同学,现在还是老姑娘,突然对我冷淡了。我就估计她是听到什么言语了。人言可畏,人言可畏。”文建国回答得很坦然。

    “你说的那位老师叫史静吧?”孙校长问。

    文建国奇怪,“你连名字都晓得啦?”

    “那是,当年如果不是学历不够,哪里轮得到红旗呢,不过那时我不是校长。她今年教初几?”孙校长又问。

    “初三。”

    “正好!怎么样,回去跟董校长商量商量,干干脆脆把史静老师给我江中得了。”孙校长显然早有打算了。

    “这倒也不借。也不要让我去商量了,您孙大校长直接找他,比我传话更好。”文建国想的是,借此机会成全史静,也免得在与她的关系问题上让人日久生疑。文建国征求意见似地望着孙校长。

    “也是。好了,我也就听说了这两句新闻,全转告给你了。我也给你两句话,第一句,该坚持的坚持;第二句话,该注意的注意。”

    孙校长的话,像前辈像领导,既贴心,又语重心长。他是大哥的大哥,是大哥的领导。建国感到欣慰。
第二部 第二十六章 史静任教省重点(一)
    史静从文工团转业当中学教师,是极佳的选择。我认为知性女性的职业综合考量,以教师为最优。后来看过一篇文章《有一种人生赢家叫英语老师》,这里面可能有英语女教师自诩之嫌,但我还是眼睛为之一亮,多好的文章啊,我写不出来。——文建国写作笔记摘录

    孙校长回到学校,跟文副校长商量以后,第二天就约红旗的董校长吃饭,说是我和文校长一起请你和文书记吃饭,也算他们文家兄弟跟你打招呼了,怎么样,这个面子给不给?

    “您孙大校长请客,我敢不给面子?”董校长夸大其词地答应。

    “好!董校长爽快!那就明天。”孙校长赶紧定日子了。

    董校长说:“明天不行,我已经有饭局了。”

    “那你定,你说哪天就哪天。”孙校长诚心诚意。

    董校长有点犹豫地说:“今天晚上怎么样?”董校长说了就后悔,好像自己急乎乎地要吃这顿饭了。

    “今天晚上?”孙校长那边是真的犹豫了一下,“好,今晚就今晚,只要你董校长高兴。请你通知文书记,今天晚上六点半,老地方,不见不散。”今天晚上孙校长原来是有饭局的,但为了表示诚心请董校长,只有自己另外想办法打招呼了。

    有孙校长请客,董校长还是挺开心的,平时两人在招生时互有照顾,心照不宣。再说了孙校长毕竟是重点高中的校长,是市管干部,与苏一把平级,常常列席局党委会呢。在圈子内部不是流行这样一句话么,要成事,也许我不能保证;要坏事,则是轻而易举的。在江州教育,除了苏一把,就数他姓孙的最牛了。是的,他比其他局领导都牛。

    晚上喝酒,酒桌上放着一人一包“红牡丹”,孙校长又拆了一包,放在一只酒杯里,算是公用。四个人坐下,主要听孙校长和董校长相互调侃相互讽刺相互打击,又相互吹捧。文家兄弟俩略显木讷,又都是从外地调入的,涉水不深,只是陪着得体的微笑。

    董校长首先表示,文书记第一天报到,我就说好了,要请他文家兄弟喝酒,没有想到最近一直是穷忙,让孙大校长捷足先登了。惭愧惭愧!我先借花献佛,文家兄弟,今天我就不客气了,用孙校长的酒先连敬三杯。

    “什么孙校长的酒?我的酒不就是你的酒,说错了,罚酒三杯。敬过文家兄弟,再敬我三杯。”孙校长趁火打劫。

    “我不敬你,你要敬我才对。你说说看,你们每年培养的高材生、尖子生,有多少是我给你们的?噢,最后都成了你们的功劳。你们被表彰,上台领奖。想过没有,那奖金那奖杯的份量有多少应该是属于我红旗的?我跟你来个釜底抽薪,你领个屁的奖!”

    孙校长说:“那是自然,这是今天请你喝酒的第二层意思。”

    “你不敬我酒,哼,今年我向一中倾斜。喏,拐一拐就过去啦。”董校长贪天功为己功,说话一点也不含糊,他还真的将手腕子弯了弯,好像优等生就从江中到了一中了。

    “你小子没良心了是吧?有哪一年我们喝庆功酒的时候,不是请你上坐?那,下次领奖的时候请你上台?”

    “哦哟喂,你不要折损我了。苏一把问,你是哪根葱啊?你代我回答啊!你孙大校长放宽心吧,我不会‘摘桃子’的。”

    这个喝酒的人就是话多,这两个人唇枪舌剑了一番,好像忘记了文家兄弟的存在。还好,时间不长,终于言归正传了。

    董校长喝得酒酣耳热,忘乎所以。他说,今天都不是外人,我要先敬文书记一杯,说一句话,他放下筷子,好像很慎重地说:“文书记有个小学同学,括弧,女性,人长得漂亮,在我们学校教英语。最近有不少同事们在传闻,说文书记与她走了近了些。不管这件事是真是假,有群众说闲话,总不利于我们干部成长。文书记,你要注意点。我敬你一杯,算是跟你打招呼了。”他与文建国碰杯,喝酒。

    文建国听了笑笑,心想董校长倒也实在,但如果没有孙校长昨天与他交心,今天直接从董校长嘴里说出来,还是叫人有点尴尬的。他说:“谢谢董校长提醒。有则改之,无则加勉。”

    孙校长正愁着开不了口呢,这个董校长送货上门来了。他问:“这个女老师是不是叫史静?”

    “嘿,你怎么知道的?”董校长感到吃惊。

    “没有不透风的墙嘛。据说十年前,因为学历问题没能进江中,现在她的学历都解决了吧,听说还是自考本科,这可是很硬邦很实在的学历呢。怎么样?董校长忍痛割爱,把史老师送给我们江中。”孙校长逮着机会了,没有片刻消闲,立马突出主题。

    “咳,我这是自投罗网啊?”董校长很后悔提起这一话题。

    孙校长趁热打铁:“不是说初中不重要,而是要给人才进一步发展的机会。当然啦,也有市里的个别领导和我提起过——他在编故事了——希望我们江中能够给史静老师提供高中的舞台。怎么样?董校长成全成全我们吧?”孙校长说得很诚恳,那求贤若渴的样子让人感动。

    孙校长恳求的口吻,又抬出了市领导。董校长听了有些心动。再想想,这个史老师平时也挺清高的,不像别的老师见到校长那样随和,看不到她也罢。好教师都是一茬一茬的,像割韭菜。不过总不能轻而易举地送给孙校长吧。

    孙校长知道他在动歪脑筋,这事情已经成了一半。他说,我连敬你三杯,你还有什么条件也提出来,能答应的,我现在就拍板。

    “今年给我再增加三个。”董校长伸出三根手指。他说的是江中暑期招生时,孙校长私下里可以解决的指标。

    “你没有良心是不是?哪一年不是你董校长要几个就几个。”

    “嘿嘿。”董校长得意地笑了。确实,只要是董校长真心需要解决的,孙校长没有不给面子的,只不过借此一说,加深一点印象而已。

    “那我们就说定了。寒假前调人,办手续。”孙校长怕董校长反悔,立马就要敲定。
第二部 第二十六章 史静任教省重点(二)
    董校长却乘机拿乔,“心急吃不了热豆腐,你孙校长太急了不行,起码等到明年暑假吧。”

    “那不好吧,万一你董校长提拔高就了,我找谁说话去?”孙校长尽拣漂亮的话说。

    “孙校长不是拿我开涮吧,我也不想提拔了。哪能跟你比呢,正处,市管干部。哪天您高升了,不要忘记提携提携小的,我就磕头谢谢了。不过,即使托您吉言,这不还有文书记在吗?”

    孙校长不担心文书记,他说:“书记归书记,在这种问题上,一定是你董校长说得算!不要跟我打太极。”

    “那这样吧,手续照办,人呢,等到暑假再走,起码是让史老师送走她手上的这两个班,她正好是初三。这也是人之常情吧。否则我的学生家长闹起事来,不好交待啊。”董校长知道悔不过去了,只好抛出了底线。

    孙校长嘴上骂“你死精,精到家了。”心里其实已经相当满意了,故意作无可奈何状,“我真算服了你了。依你的,寒假办手续,暑假调动。我仍然要敬你三杯!”

    寒假第一天下午,史静办好调入江中手续,拎了一些水果上了文宅大院,这是她成年以后第一次到文家。她顺便拜访了蒋老师,主要是想与文书记作一次长谈。

    昨天董校长亲自通知她,明天到江中报到办手续,你就是江中的人了,下学期仍然在红旗上班,代我把这届初三好好送走。

    调到江中,这是她梦寐以求的事情,但事情来得太突然,她隐约感到,可能与文建国有一种什么关联,是什么关联,她说不清。

    文建国就说:“说不清就不要说,反正到江中是你的初心,这不是了却了你十年前的心愿?”

    那也是,世界上的事情不需要件件都清楚。世界之大,宇宙之大,百分之九十九点九都与某个人无关,过好自己的日子即可。

    文建国和史静说到红旗和江中的区别,并各自说了一些闲话。在谈到单身现状时,史静引用了诺贝尔文学奖得主爱尔兰剧作家萧伯纳的一句话来调侃:“想结婚的就去结婚,想单身的就维持单身,反正到最后你们都要后悔。”

    文建国没有听说过,突然就“噢”了一声,似乎颇有感触。

    史静又说:“‘什么是离婚的主要原因?结婚。’这是爱尔兰作家王尔德说的,是不是很精辟,很无奈,也很残酷?”

    文建国没有与一个女性谈过这样的话题,他总是在斟字酌句,想要有一个完美的答案,但他知道自己在这方面的知识很贫乏。于是他就转移大方向,问:“那你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呢?”

    “我嘛,我是在适合的时间和适合的地点没有遇上适合的对象。按照你上次的说法,‘随缘’,一切随缘吧。缘分不到,一切枉然;缘分来了,想躲也躲不了。你说呢,我的书记同志。”史静是用文建国的“矛”来戳文建国的“盾”了。

    没有想到史静把矛头对准了自己。这个史静肯定读了不少外文原版书,这些名人语录自己压根儿就没有听说过。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这二十年,她的内涵和外貌一并成熟了。

    文建国心里泛起些许涟漪,他正想再说点什么的时候,母亲的声音从前面传来,“建国,晓霞来了!”

    建国不免一怔,这晓霞来得可真是时候。本来他也愿意与史静作一番长谈的,晓霞突然驾到,显然是搅黄了他的打算。

    建国将晓霞迎了进来,晓霞也是一怔,建国房间里竟然还有一位美人儿。在晓霞看来,史静真的可以称之为大美人了。

    建国作介绍,我爱人,江阳团结公社付晓霞正书记;史静老师,同事,兼小学同学,兼街坊。文建国故作轻松,尽量把对双方的介绍说得风趣点。

    史静看到付晓霞进来,知道这是女主人了,心里也是一怔(三个人竟然都是“一怔”)。心想,今天来的真不是时候,本来是想多谈谈的。真的,在小学同学中能够深入谈话的不多。文建国爱人的长相不错,虽然皮肤不算白——当然也不黑,但保养得还比较细腻,体态丰满,精力充沛,工作中生活中肯定都是一把好手,在农村基层女干部中应该是佼佼者了。

    付晓霞见到的史老师是一位知性女性,举止优雅。她已经站了起来,不卑不亢。她一件银灰色的外套,一条颜色清淡,略有鲜艳条纹的丝巾衬托出她的高贵(看得出外套和围巾的质地是十分讲究的),她的直筒裤,高跟鞋,衬托出身材的修长。关键的是,在于她浑身散发出成熟女性的气质给人以不可等闲视之的感觉。

    平时在团结公社绝对是看不到的。就是在江阳县,也少见。可惜她也是三十好几的人了,否则用亭亭玉立来形容绝对恰当——她以为亭亭玉立用来形容青春少女为好。付晓霞最后的结论似乎有了一点酸味。

    文建国介绍之后,史静主动寒喧了几句,即向付晓霞告辞了。

    付晓霞是来参加市委召开的三级干部会的,今天下午报到住江州宾馆,看到史静,她对自己今晚住在建国这里,发生了动摇。

    在女人的头脑里,是容不下另一个女人在自己男人那里有丝毫位置的,特别是对形象气质不亚于自己的女人,有一种天然的防范。她不好说什么,人家又没有干什么,但心里总归不是个滋味。于是她坐了一会儿,象征性地喝了一点茶,吃了一点点心,也告辞了。

    晓霞特别强调会议上有纪律,一律住在宾馆。

    建国虽然还有点舍不得让她走,但有关工作上的事,他是从来不干涉的。建国让她会议结束时,在家里住一晚。晓霞不置可否。

    第二年暑期,史静到江中上班,任教高一两个班。

    第一天上高中的课,文副校长没有打招呼,在史老师进教室前,就已经坐在了教室的最后面,同时有一位教务副主任和七八位英语老师陪同,阵容强大。省重点就是省重点。

    史老师与文校长点头微笑,开始上课。

    下课以后,史老师请文校长点评,文校长说,我要连听三节,你的课表我有了,明天见。
第二部 第二十六章 史静任教省重点(三)
    连续三天,文校长果然在同一教室,同一座位上坐了三节课。

    陪同听课的英语老师有一半换了人。其他老师听说了,都有点不寒而栗。乖乖隆的冬,这个文校长对新来的老师也太苛刻了吧。听一节课就算了,意思意思也好,给个下马威也罢。这连听三节,心理素质稍许差一点的,简直要被他逼疯了不可。

    史老师似乎越战越勇,连续三节课,一堂比一堂精彩(听课老师语)。听课的老师说,第一节还有初中课堂的痕迹,甚至还有“办家家”的元素,第二节就明显减少了,而第三节课则完全“高中化”了。

    史老师似乎正是用这种渐进的方式,带领她的学生一步步进入了高中生所必需的学习氛围,而不仅仅是满足于感官上的轻松和快乐。

    有老师调侃文校长,是不是有您的指点?

    文校长否认。他说,我不知道,我们约好三节课后点评的。

    第三天下午的点评会,学校全体英语老师参加。文校长请史老师先说说三节课的设计。

    史老师忐忑不安,毕竟是第一次在高中上课,而且是省重点高中,不知道他文校长和其他英语老师会怎么评价,自己能否胜任高中的教学,她心理根本没有底。她说:

    ——开学前半个月,我开始备课,我主要考虑如何在教学上适应学生,适应高中教学要求。一句话,因“生”制宜,自然过渡。以前我听过高中老师的课,总感觉与我们初中完全是两码事。我没有资格否认现行的高中教学模式,可我又不能完全按初中教学的模式来上课。我就琢磨,如何将二者结合。让高一新生有一个逐步适应的过程,而且必须是最快的适应。

    ——我长期在初中任教,我感谢江中对我的信任。至于说到三节课的设计,我是这么考虑的:我自认为我在初中教学还算是可以的,无论是对教材的把握,还是教学方法、教学经验。到了江中,我教的两个班,一共有九个学生是红旗的,我初三教过的就有五个。虽然才是高一的学生,我发现他们整整比两个月前就大了一圈。我还想,两个月没有见,他们真的就长得这么快?其实未必。更主要是他们进入高中,而且是省重点高中,他们在心理上、心智上有了一个飞跃。

    ——文校长要我谈谈三节课的设计,我还真没有准备好,根本没有系统地考虑。第一节课,文校长突然袭击,带了一大帮老师。课后我向文校长请教,哪知他不理睬我(大家都笑了),说是要连听三节。幸亏我的神经没有问题。但我还是情不自禁地叹了一口气,“乖乖隆的个冬!省重点,名不虚传。”

    说到这里,史老师自己也笑了。文校长也露出一丝笑容。他认为这是史老师在紧张之中有意加上去的调侃,既放松了自己,也调节了点评的氛围。

    ——后来第二节、第三节我也就糊里糊涂地上下来了。请文校长和各位老师多指教,我是江中的新手,问题肯定有不少。刚才会前我特地把耳朵清理了一下,请领导和各位同仁多多指教。

    史静以俏皮话结束了发言。可见她不吃愣,甚至还充满了自信,也不像她表面上给人以“冷”的感觉。

    文校长在教学上是全能,即语数外、理化生、政史地,甚至于音体美,每门学科,他都自有一套独特的思考,那是因为他的初、高中接受的全面教育,加之他本来具有学习核物理科学的智商,只要他钻进去了,没有他不会的。学校里任何学科的老师都寒他。

    文校长请大家接着发言,每个人说两句,一句“好话”,一句“坏话”,当然坏话越多越好。他的要求很直白,大家也习惯了。

    多数人的发言是肯定史老师上的课一堂好于一堂。

    大家早就听说,史老师在红旗初中英语课上得漂亮,现在眼见为实,确实漂亮。可那一套在高中不行(内心瞧不起初中),但他们并不直接说第一节课不行。看样子,史老师是有发展前途的,没有必要把人给得罪了。

    文校长最后总结讲话,他居然提出某个句式的语法和某个词的发音值得商榷。“当然,”他说,“我是外行,只能是提出来商榷,供你参考。”他看到史老师的脸红了,又说,“也许是我根本不懂,会后我们再交流。

    但是,三节课,我总体上十分满意。刚才有老师说了,一节比一节好,如果倒过来说呢,就是一节比一节差。是吗?”

    在座的老师全都笑开了,“你们,狡猾狡猾的。可你们全错了!”文校长这一说,会场上寂静无声,“你们大多数人,只知道我们的学生是高中生,是江州市区的高材生,而偏偏忽视了他们两个月前还是初中生。

    史静老师的三节课,如果是有意识地统筹安排,我认为这是高一年级最佳的备课方案之一。我完全同意她的指导思想——因‘生’制宜,自然过渡。这,给了我一个启发,如何抓好初、高中的衔接。我将向孙校长建议,以后每年教高一的老师,需要下到初中学校了解初中的教学。

    比如说,用两周时间去听课,甚至去上课。去开老师座谈会和学生座谈会。

    同理,我也要向市教研室建议,做好小升初教学的衔接工作;同理,小学的,初中的老师要到初中和高中见习,了解上一个学段的教学情况。其实,我记得,‘文革’前就是这么做的。”

    文校长点了一支烟,继续说:

    “第二点,如果史老师的课可以成为一种模式的话,我们也不要拘泥于这一模式。

    我将一、二、三节课分别用‘1’‘2’‘3’来代替,那我们对高一新生开始的一到三节课,甚至是一到五、六节课的备课、上课的模式是否可以概括为:‘1、1’‘2、2’‘3’;或者是‘1’‘2、2、2’‘3’;也有可能是‘1、1、1’‘2’‘3’?总之,是要根据自己学生的实际情况,因地制宜,因人而异,没有统一模式。

    最后一点,我们大家要向史老师学习的,就是上课要有激情。大家前两年都看过日本电视剧《排球女将》是吧,小鹿纯子的‘晴空霹雳’‘旋转日月’‘幻影旋风’需要的不仅仅是技术,更是一种精神状态。也就是我说的激情。

    我们中国女排也正是有了这种精神状态,有了这种精气神才能够站在最高的领奖台上。无论是在球场上,还是在课堂上,都要有一种忘我的精神状态,用老师的精神状态,去感染学生精神状态。

    如果我们每一节课——他强调说,每一节课——都能拿出‘排球女将’的精神,拿出‘中国女排’的精神,我们不愁课上不好,也不愁学生学不好。我们江中的学生学不好,江州城里还有学得好的学生么?”
第二部 第二十七章 史静辅导特招生(一)
    中小学学生的家教问题是一个令学校和教育主管部门头痛的问题。我认为除了强调教师职业道德之外,教育主管部门和学校对教师的管理才是关键。而怎么管理并不是一份红头文件就能解决的,它与整个社会风气密切相关,与整个社会分配有关。在一个崇尚“铜臭”的社会里,非要某一种职业特别的高尚,是不可能的。更不是一刀切,或者切一刀就可以解决问题的。——文建国写作笔记摘录

    史静老师在江中任教伊始,连发三枪。这三枪不能断裂开来看,必须连贯起来考核评价,绝对是上乘之作。

    文校长点评结束,史静悄悄地松了一口气,可她这一口气还没有完全吐出,文校长又说话了,各位老师,我请人准备了一份小测验的试卷(其实是他自己准备的),仅仅是围绕高一英语前三课的内容检测一下学生学习的情况。预计考试标准时间是十五分钟,快的十分钟。来,四位监考老师,考完后,还回到这里来。其他老师用20分钟批改。史老师,你就坐在这里,我们讲讲话。

    与会老师面面相觑,没有想到他文校长还有这一着,又是一次突然袭击,袭击对象虽然是学生,但目标针对的仍然是史静老师。这是把史老师放在火上烤呢。

    史老师也是一片茫然,这个文校长做事也真的做绝了。可他做错了什么没有?没有。史静一声叹息。是的呀,教学效果,用学生的成绩说话。老师在课堂上讲得再漂亮,学生的成绩一塌胡涂,能说明什么呢?

    20分钟后,监考老师回来,又是20分钟,结果出来了。史静是在等待法院的判决。你文校长就快点宣读吧,我的妈呀!我的心脏承受不了。

    史静脸上红一阵白一阵,虽然她脸上还有笑容。过后有人说,文校长真的磨死人了,人家史老师那脸上的笑啊,比哭难看。

    “好!”文校长先点燃一支烟,抽了两口,撂出两支给抽烟的老师,又猛吸了一口烟才说,“99个同学,优秀81人,占比81.81%;良好和合格18人,占比18.18%;不及格1人,占比0.99%。”

    大家鼓掌,史静却产生了一丝眩晕,这时她的笑已经放开了,很灿烂,笑得有点不知所措,不再是刚才那种僵化的让人感到要哭的笑了。但很快,她控制了自己的情绪,恢复到一种矜持的微笑,那是很得体,很高贵,也很微妙的微笑。

    文校长问:“查查看那位不及格的同学叫什么名字?这位同学离及格线相差多远?”

    “叫达鹏。差31分。”

    “达鹏。”文校长记得这个名字,这是一个“招呼生”“特招生”“赞助生”“三合一的照顾生”。其赞助的经费破江中历史记录。

    当时看到他的中考成绩,文校长就冒火,他很想拒绝,可孙校长跟他交待了来龙去脉,还是收下吧。收下就收下了,名字也记住了。

    什么“大鹏”,干脆叫“小鸟”不就得了,文校长只是想想而已,没有说出口。有什么办法呢,教育还得靠“人民”的施舍呢。真的把“大鹏”叫着“小鸟”的话,那是有悖师德的。

    “哪来的‘大鹏’,不就是一只‘小鸟’嘛!”还是有老师代他说出来了。文校长不置可否,大家都笑了。

    他没有笑,史老师也没有笑。好像别人笑的是我自家的孩子,我怎么可能笑得出来呢?

    说到达鹏,史老师记得是一个长得很帅气的小伙子,而且上史老师的课特认真(她对学生的情况还没有全面了解),但是在第二节课上,史老师发现他的眼神不对劲,盯着史老师看得眼睛都直了。史老师就请他回答问题,可他说没有听清楚,请史老师再说一遍。所以她记住了达鹏。

    文校长掸掸手上的考试成绩,说:“好了,我现在正式向史老师表示衷心地祝贺和感谢!各位老师今天也辛苦了,谢谢大家!结束。哦,我顺便关照一声,关于‘大鹏’‘小鸟’什么的,出了会议室的门就不得乱说。”他终于露出了微笑。

    史静想到如果不是达鹏,那才叫圆满了呢。不过太圆满了也不行,留点遗憾也好。

    这个达鹏,人高马大,估计全校的学生数他身高第一、块头第一、体重第一,全年级他的年龄最大(五年级读两年,初二读两年)。他父亲是“最先富起来”的人之一,江州排到前十的大老板。

    达鹏到了初三毕业,父母说他开窍了,知道要读书了,但是基础太差,年龄又偏大,怎么办?父亲降格以求,只要求他把外语读好,将来出国。

    达鹏想想也是,总得有一个强项,否则父亲的钱再多,也经不住坐吃山空啊。达鹏目标明确了,也愿意努力了。第一次上史老师的课,他就被史老师吸引了,按他自己的说法,读书十一年,从来没有这么认真过。他还有话不敢说出来,我从未遇到过能够让我对上眼的女生,我见到史老师有了来电的感觉(绝对秘密)。

    第一次小测验,他倒数第一,是情理之中的事,他说才开始,还有三年,实在不行再多读一年。他请老爸出面,请家教,从ABC补起,就请史老师,别人我不要。他还特地强调,我,只要史老师!

    他老爸的意思是,先请一名初中老师。达鹏说,史老师原来就是初中老师,全市第一块牌子,今年才教高中的。

    老爸听听也有道理,请就请吧。反正这小子只要是升学考试的学科,从小学三年级开始,没有不请的。可效果不敢恭维,不过以前都是父母逼他学,这次是他自己要学的,太阳从西边出来了。呵呵,话又说回来了,有钱不在孩子上花,花在哪呢。家里现在什么也不缺,缺的就是达鹏的学习成绩。

    那天达老板到江中按程序先找到班主任,再找史老师。他没有想到史老师竟然是如此年轻漂亮,但显然有点冷。他没有好意思先开口,只是表示来看看达鹏的学习情况。
第二部 第二十七章 史静辅导特招生(二)
    史老师见家长主动关心孩子的英语学习,有点高兴。她首先汇报了第一次小测验的情况,两个班优秀多少,良好及格多少,唯有一个学生是不及格。史老师接下来的话应该是“这一个人就是贵公子。”她在犹豫,话,能不能这样说?

    达老板已经开口了,“史老师,您不用说了,此人非我家达鹏莫属。”

    “呵呵,”史老师也笑了,“那您达老板贵有自知之明呢。”史老师是笑着说的,话音里却无意之中带刺了。

    “那自然,知子莫若父嘛。”达老板为人精明,也大气。只要是对孩子成长有益,他都认。就像他做生意,只要赚钱,你要打他耳光,他把脸迎上去,打完左边的,再把右边送过去。何况是为了自己的孩子呢。

    一阵沉默。

    史老师内心不愿意和这些家长多搭讪,所以态度上总体是冷淡的。

    达老板显然不在乎,他向史老师请教。“史老师,我家达鹏要想高中毕业都困难,根据他的实际情况,我只想让他把英语学好,今后送他出国。反正我们家长尽自己的努力,给他提供后勤保障,是否成人就看他自己的造化了。”

    达老板的话倒也实事求是,合情合理,史老师还听得进。但他的外语可能学得好吗?不知道。她问:“有什么具体打算呢?”

    “就想代他请一位英语老师。”达老板说过了,盯着看史老师的反应。

    “那你们就请吧。他的底子太差,是应该补补课的。”史老师说。

    “那就请您,您,您——看行吗?”达老板小心翼翼,声音不大,居然有点抖抖索索的。他心里在骂,这个小兔崽子,让我在老师面前低三下四的!

    “请我?”史老师心想,他这个水平还用得着我来辅导吗?她说,“哦,我没有思想准备。”

    达老板赶紧站起身来说:“史老师,您考虑考虑。报酬从优。过一天我听您回话。我有个应酬,先走一步,先走一步。”他怕史老师当面拒绝,就急匆匆地走了——这就是当老板的精明之处,不容对方否决,不让对方把话说死。过头话说出来,让人家再收回就难了。

    他转了一个弯,出现在孙校长的办公室。他见没有其他人,就径直拿出两条烟放进书橱。嘴上说着“公用,公用。”又掏出一包烟撂给孙校长,再亲自为孙校长点上一支。

    孙校长感叹,生意人做这种事情如行云流水,自然而然,明明是送礼了,却不提一个“送”字,而且还强调是“公用”。看在达老板是有史以来,最大赞助商的份上,孙校长不能不对他客气。

    请坐,泡茶。呵,喝的茶叶其实也是这位达老板的,顶尖的“金山翠芽”,明前的。

    孙校长落座问:“什么情况?”

    “怎么,没情况就不能看看您孙大校长了?”达老板神情自若。

    孙校长也不客气,“少来。无事不登三宝殿。说吧。”

    “没事,没事。刚才我拜访了儿子达鹏的班主任和英语老师,想请史老师课外辅导。孙校长,将来我儿子英语学好了,到美国去投靠你家公子,可不能不睬我哦?”

    达老板扯淡,主题提出后,先谈孙校长高兴自豪的事情,就是那种先灌迷魂汤,再办正事的意思。

    迷魂汤似酒非酒,有咸酸苦辛甘五味。达老板知道孙校长习惯“甘”之味。达老板所以能在商场上混个名堂来,与他善于灌迷魂汤不无关系。

    孙校长也不咸不淡,不真不假地应酬着,“你放心,前三天的食宿我儿子还是有能力承担的。第四天开始,请你家的那个什么达鹏的自谋出路。”

    “好!那我们就一言为定。不过,”达老板故作为难状,吞吞吐吐地说,“我儿子的英语太差,怎么出国呢?刚才我跟史老师提出请她辅导,她不置可否。我就赶紧溜出来,向您孙大校长求援来了。”

    “我校长不支持老师搞家教。”孙校长一口回绝。

    “我这不是‘家教’,我这是‘课后辅导’。”达老板先倒打一钉耙,强调说,“哪有老师看到学生成绩落后,不提供帮助的?你还省江中呢?”

    “你可不要给我添乱噢!”孙校长怕他胡来。

    “哪能呢?孙校长,您看,我是那种人吗?”达老板笑得近似于谄媚。

    孙校长望望他,好像在考察他是否是添乱的主儿,然后才点点头,慢慢地说:“那倒也是。我先问问情况吧。”

    “好,不打扰,不打扰。再见,再见!”达老板见好就收,起身走人。不要看孙校长轻描淡写的“问问情况”,还拖着一个“吧”字,达老板心里有数得很,大领导讲话哪能随随便便的。就是“丁是丁,卯是卯”的话,说话也是常常留有余地的。

    有孙校长出面,史老师勉强答应,但必须约法三章。

    请来达老板,叫来达鹏,三对六面,君子协议:一是史老师教的高一课程,每次考试不低于及格分数线——所以用“及格”,而不用60分,是因为有时试卷总分是120分;二是每学期两本初中教材,且考试不低于85分,用三学期时间完成初中三年的课程;三是辅导只在办公室,其他地方一律不去;四是如有一次不达标,或犯规,即中止课后辅导。

    史老师以为自己提出的要求够苛刻的了,她把达鹏往梁山上逼,至于是不是上得了梁山,那是你达鹏自己的事。我刚到江中,还没有站稳脚跟。不要坏了我的名声。

    达鹏一口表示愿意,且信誓旦旦保证,“改邪归正”“洗心革面”“重新做人”。达老板高兴极了,要请史老师吃饭。

    “不吃。”史老师回答得干脆。

    “我请孙校长请你。”达老板一扛出孙校长,就后悔。

    史老师望望达老板,却说:“谁请也不吃。”

    达老板见史老师态度如此强硬,不敢再罗嗦,只好自己找台阶下了。他一边说,一边拉着达鹏赶紧离开,“那好吧,以后再说,以后再说。有情后补,有情后补!”

    从此,达鹏像换了一个人似的,关于英语学习的字条、手册整天不离手,嘴里不是喃喃自语,就是振振有辞。他十分感激史老师给的机会,每天下午放学后,他都跑办公室找史老师,一天不落。
第二部 第二十七章 史静辅导特招生(三)
    初中第一册测试和期中考试,达鹏的成绩一个差1分,一个差2分。史老师悄悄带过,没有声张,给了他面子,并鼓励他再接再厉。原来史老师有故意刁难的意思,看到他成绩果真上来了又满心欢喜,就放他一马了。

    初中第二册测试和期末考试,他的成绩竟然分别超出2分和3分。史老师开始相信,奇迹是可能发生的了。更让人匪夷所思的是,达鹏其他学科的考试成绩居然也在上升,虽然还是班上最后一名,但与其他同学的成绩相比,差距有了明显缩小的趋向。班主任经常在史老师面前表扬达鹏。

    放寒假的前一天,达鹏找到史老师,说,寒假我还想请史老师辅导,史老师您有时间没有?

    史老师还真没有想到达鹏同学竟然这么认真,这么上劲?她问:“你是怎么考虑的?”

    “我想一个寒假把第三册解决多少是多少。”达鹏的意思很清楚,他说,“争取在高一第二学期,含暑假,啃掉初中六册书。”

    史老师看了看达鹏,又一次发现他的眼神直了。

    史老师内心有种微妙的波动,这小家伙看人的眼神不对,不会另有图谋吧?他又有什么可图的呢?没有。他在跟你说话,不看你难道看别人?自己不要神经质,先就事论事再说。何况他的学习成绩进步是明摆着的。白猫黑猫,抓住老鼠才是好猫。邓老爷子的话用在这儿十分贴切。再说,也许真的能产生奇迹呢!史老师也想呢。

    “那就每周一、三、五下午三点到我办公室。年三十到初七除外。整个寒假二十一天,这么一算,大概只有六七次辅导时间。”史静想想自己反正也没事,就爽快地一口气说出了安排。她真的希望出现奇迹了。

    达鹏很兴奋,他很想与史老师拍个手,以示约定,但史老师显然没有一丁点儿拍手的意思,他只得收敛起自己的奢望,讪然一笑。

    当天下午达老板又坐在孙校长办公室了。

    他说儿子取得的进步,不光英语进步,其他学科也进步,真的是祖坟上冒青烟了。他把史老师夸成了一枝花,说达鹏这小兔崽子,读书读了十一年,偏偏这第十二年的时候遇到了他喜欢的老师了。

    “孙校长,您说怪不怪?”达老板是真的不可思议。

    孙校长没有想到史老师有这等能耐,有家长表扬自己的老师自然开心,“说吧,准备怎么感谢史老师?”

    孙校长不见外,知道他肯定会有所表示的。

    “孙校长,您真聪明。不亏是重点高中的一把手。”他掏出一个信封,放在孙校长面前。

    “多少?”

    “一千。”

    “给我的?”

    “给你你也不会要。给史老师的报酬,请您转交。”

    “其他老师的呢?”

    “嘿嘿,我请达鹏的所有任课老师吃饭,马上要过春节了,我再给每人准备一份小礼品。”达老板显然有所准备了。

    孙校长掂掂信封,说:“一千块。你知道这代表什么吗?”

    “什么意思?”达老板不解其意。

    孙校长说:“一千块,就是史老师的全年工资。我下学期放史老师的假,让她全心全意地辅导你家儿子?”

    达老板明明知道孙校长这是开玩笑的话,但他还是很认真地说:“孙校长不能这样开玩笑的。我这不就是表示一点意思嘛。”

    “我的意思是少了,应该给所有的任课老师,每人少说也应该弄个八百六百吧?”

    “唉,我也是量入为出吧,我的钱也是辛苦钱呢,等我发大财了,我肯定兑现,包括您孙大校长。”

    “那你干脆就把江中买下来,办个私立高中。你想发多少奖金是你的事。但现在不行。至于请老师吃饭嘛,我真的需要考虑考虑。”孙校长把信封撂回头。

    孙校长动真格的,达老板也真没办法。

    可是孙校长能够动真格的吗?孙校长想起“文革”之初的流行语,“清水衙门水不清”。好像一开始就是用来说教育的。如今,呵呵,凭着自己的阅历,已经找不出一家了,市场经济的大潮无缝不钻,无孔不入,哪有什么“清水衙门”呢?

    孙校长记得第一次与达老板相识是在教育口的顶头上司,市委常委、组织部隋部长牵头的饭局上。达老板与隋部长称兄道弟,平时一本正经道貌岸然的隋部长在达老板面前没有丝毫的官架子。

    他俩一唱一和,亦庄亦谐,亦雅亦俗,那是孙校长第一次感觉到,官场商场已经是一家人了。也就是在那次饭局上,达鹏被内定为“三合一”的招生对象,达老板十分豪爽地赞助了一大笔资金,现场开具了支票,摆上桌面。让你孙校长有话好说啊!

    是否答应达老板的饭局,是个问题。吃吧,很无聊,而且带着一群老师,成何体统;不吃吧,又担心隋部长还要出面,那不是自找麻烦?还落下个话柄,非得领导出面。

    其实有时是得有领导出面,领导出面了,就是领导的事,没有办法。但领导出面,还有一群普通教师参加,那夹在中间的日子更加难过。那就先拖一拖再说吧。

    一拖,刚放假,学校的事情没有处理好;二拖,快过年了,哪家没有一点家务。这一拖就过年了,过年期间走亲访友的,人不齐。让达老板知难而退。

    人家只知道当校长神气,几乎每天都有饭局,就不知道有些饭能吃,有些饭不能吃。但拖到什么程度,确实是个问题,万一隋部长出面了怎么办?隋部长出面了,你有什么理由推托,真的除非是拿出省教育厅的开会通知才行。即使是市局的通知,他也能给苏一把打电话代你请假。那就让苏局长难堪了。

    孙校长做事认真,如何应付吃饭的问题,他想好了对策。达老板年底也忙,没有时间跟孙校长磨蹭。还在孙校长犹豫不决的时候,达老板拨通了一个电话,不一会儿,手下的人送来了年货,全校教职工每人一份,按每人40块钱计。他自己甩甩袖子走人了。

    相当于人均半个月工资?孙校长刚想跟他开个玩笑什么的,“有钱就是潇洒啊!”他人已经走远了。

    一、三、五下午三点,史老师准时到办公室,而达鹏同学早已恭候在办公室门口。两次下来,史老师也提前到达,第四次又是达鹏先到。

    史老师笑笑,她对达鹏的做法有点感动,孺子可教。但这不是比赛谁先到的问题,春节以前还有两次,她就不提前了,自己准时准点为好。

    春节以后上班,同事们都知道,年前多发的年货是托史老师的福。有人问史老师,年货拿了多少?史老师说和大家一样啊。不可能吧,人家达老板重点是感谢你呢!

    什么达老板不达老板的,我不知道你们说的什么。

    真不知道?

    当然。

    于是有人告诉她事情的来龙去脉。

    她说,你们啊真呆,我如果另外拿,还有必要给你们吗?

    大家想想可能也对,我们都是托史老师的福。谢谢啦!
第二部 第二十八章 吃螃蟹国庆请客(一)
    在机关工作的小车司机曾经是一个特殊的群体。按其职业分类,是司机,是普通劳动者;按其社会活动能量分,他们往往无所不能。其身价犹如绑在螃蟹身上的草绳,螃蟹是什么价,草绳亦跟着叨光了。                            

    ——文建国写作笔记摘录                  

    史老师不愿意让家长吃请,是她打心眼里瞧不起这类暴发户,但她嘴上从来不说。一说得罪的人就多了,甚至包括校领导们。

    “人民教育人民办”呢。她体谅校领导为了学校的生存和发展,不把对外交道打好,不用谈发展,有时连生存都困难。既然是市场经济了,就得按市场经济规律办事。什么规律?教师不懂,校长们懂的也不多,那就摸着石头过河呗。至于石头是否摸得着,那不是老百姓操心的事。

    这些问题是用不着史老师考虑的,因为她也不懂。她只是热爱教师职业,凭教师的良心做事。

    到了高一结束的时候,达鹏的初中英语补习快完成五册了。达鹏洋洋自得,史老师信心倍增。达鹏提出暑假必须一鼓作气了,史老师满脸微笑答应,她已经充满了信心,一定让英语教学在达鹏身上产生奇迹。

    暑假第一次辅导,达鹏迟到了一分钟。

    他在校门口看到史老师来了,飞奔着跑到马路对过,买了三支最好的雪糕,再飞奔着跑进学校,在门口没有忘记送一支给传达。他见史老师乐意接受他的雪糕,开心得自己忘记吃了。他对自己的做法很得意。以后两次,达鹏如法炮制。三次以后,史老师坚决制止了,严肃地指出,如果再买,你就不要来了。

    办公室里一台电扇不急不缓地吹着,正是大伏天气。上次辅导结束前,史老师说最近太热,我们就停两次吧。达鹏说,天大热,人大干。只要你史老师来,我肯定来。史老师反倒觉得是自己拖欠学生的了。那好,坚持坚持,胜利在望了。

    8月底,暑假的最后一天,史老师安排达鹏初中英语中考,去年的今年的中考试卷各一份。快要结束时,她逛到校外,买了两份雪糕。她今天是要犒劳自己的学生,庆祝补课顺利结束。达鹏提前一学期完成预定目标,史老师想知道他真正的动力是什么?平时又是怎样刻苦钻研的。

    达鹏却低着脑袋不肯说,但他又不忍放弃对史老师表白的机会,他说,我用英语写给你吧,就算是一篇小作文?

    史老师开心地笑了。好吧,就算加试,20分。不计时。

    达鹏有时写得很流畅,平时在心里反复酝酿了多少遍了,他也不记得了;有时写得很慢,要将平时的想法转换成英文,还是有一定难度的。在他沉思的时候,他会盯着史老师看。这时候的史老师已经不那么讨厌他的眼神了,一个英俊强壮聪明的大小伙子,看就看呗。我又不是雪糕,看不化的。

    史老师心里嘀咕着,这小东西玩什么鬼花样。看他那么认真、那么紧张,不要影响了他。史老师起身踱步到室外。

    半小时以后,达鹏交给史老师一张纸,他的脸上涨得通红,鞠了一躬,没有留下半句言语,匆匆而别。

    史老师只是扫了一眼,自己的脸也红了,随即又爽朗地笑开了。反正没人,她索性放声地笑开了,笑得眼泪出来了,还在笑。

    史静今年已经38周岁了,竟然还是第一次看到一个小男生——不,应该说是“男性”——用以后的话说,是“小鲜肉”写给自己的充满爱意的文字,而且还是英文。

    达鹏的英语有了长足的进步,她相信这就是“‘爱情’的力量!”虽然自己目前还远离爱情,她也相信达鹏也没有陷入“爱情的泥潭”而不可自拔。

    开学第一天,达老板打来电话喜气洋洋向孙校长报喜,说这次非请史老师不可了,如果您认为我请客真的有不妥的话,我也只有请隋部长出面了。我知道,你们这些读书人生怕我们这些浑身充满着铜臭的人污染了你们高贵的灵魂。可现在商品经济,没有钱是万万不能的。怎么样?孙校长,就算我求求你了好吧?

    达老板软硬兼施,真真假假,反正这个客他是请定了。

    孙校长说,我正在开会,我知道了,我来问一下。

    孙校长嘴上敷衍,心里却真的重视起来了,真要隋部长出面就难堪了。想到马上就是教师节,孙校长又主动给达老板电话,看看如何通融通融,能不能……

    他说,达老板,教师节就要到了,你看……

    达老板何等精明之人,不等孙校长说完,就抢先说了:“孙大校长,我这次可不做杨柳水大家撒撒的傻事了,重点是史老师和班主任,其次是达鹏的其他任课老师。”

    “他奶奶的,这个达老板太狡猾了!”孙校长放下电话骂娘。骂归骂,这饭还是得吃。

    饭局放在教师节第二天,达老板的开场白说,教师节大家忙,我来给各位老师补过教师节。衷心感谢,特别感谢班主任和史老师在我孩子身上的费心。当然啦,孙校长和文校长也一并感谢!说完还深深地一鞠躬——达老板这个礼节也是够到位的了。

    我今天还带来一位客人,他,王国庆,隋部长的书记,人称“隋部长的影子”——达老板指指王国庆,王国庆站起来跟大家拱手示意。

    隋部长也是大忙人,今天晚上本来要亲自来的,临时被市委书记请走了。他就把车子交给我了。唉,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哦!

    达老板说得很动感情,好像这当官的,都是没有办法的事,他在为隋部长抱不平。其实谁都知道,他是拉大旗作虎皮的。

    王国庆听说达老板请江中的校长老师,主要请史静老师,就跟达老板胡吹海侃上了。

    史静,小学同学,初中同学,大美人,至今未婚,舞蹈演员出身,初中英语教得全市一流的牛B,可望而不可及。你达老板不是看上她了吧?说,老实交待!

    呵呵,你小子小瞧我了不是,我是那种人吗?告诉你,她是达鹏的老师,初中英语自然没得话说,人家现在是高中英语了,也是一流。你还不知道吧?
第二部 第二十八章 吃螃蟹国庆请客(二)
    此刻王国庆正在与史老师套近乎,他一边抽烟,一边说着隋部长人如何,达老板人怎样。史静则心静如水,微笑着听王国庆吹牛。

    隋部长如何,达老板怎样,跟我有关系吗?真是的!这是她的心理活动。

    王国庆有老同学(且是今天的主角)陪着,感觉轻松多了。否则在今天的场合,他还是有点儿尴尬的。

    王国庆和史静约好,以后有机会,我请几个小学同学聚聚,但你和文建国是一定要参加的。男生班长女生班长缺一不可。

    王国庆潇洒地发出邀请,史静矜持地答应。

    王国庆,隋部长的司机,自认为也算是半个成功人士。

    老话说的好,“水涨船高”“宰相门前七品官”。他虽然还没有一官半职,但隋部长已经放话了,好好干,总会有安排的。其实他知道,不安排更好,一旦有安排了,就说明自己年龄大了,快被淘汰了。再给领导开车,安全系数就有问题了。

    领导认你曾经鞍前马后,没有功劳有苦劳,(充其量)安排个副科,你就歇歇吧。至于副科是“职”,还是“级”就难说了。情况就这个情况。

    工资肯定可以加一点的,那是对外块的损失给予适当的弥补。如今,虽说什么“长”也不是,但因为跟着的是常委部长(而且是管干部的),哪个部委办局的一把手见了面不客客气气的?我相当于“无冕之王”吧。

    不服气?不服气我可以在领导面前谗你一把,吃不了,兜着走。你不知道吗,人家称我是什么?称我是“部长的影子”“部长的管家”“不是部长的部长”“地下部长”。其实呢,我什么都不是。就是一个车夫。场面上说得好听,“书记”。哈哈!

    王国庆把平时想到的,拣能说的说了。

    跟史老师吹得差不多了,他要先敬孙校长的酒了,虽然孩子上学的事不愁,但做人这面子不能不把。他与孙校长见过几次面,但毕竟身份悬殊,一般情况下还不敢造次。

    他敬文校长的酒是重点,他不是喊文校长,而是请教为大哥。

    文校长与他不熟悉,眉宇之间表露出明显的问号。

    王国庆自然不会吃愣,怎么样,贵人多忘事了吧。我是仓巷的老邻居,现在搬走了。我还是建国的同班同学。喏,还有史老师,我们小学一个班。

    文校长这时才有了笑脸,他可不管你是何方神仙,也许你扛的招牌越大,他对你越冷淡。既然是兄弟的同学,还是街坊,这就拉近关系了。

    “哦,那,王兄在哪高就?”文校长问。

    王国庆听了,明显一愣。文校长不明就里,显然刚才达老板的介绍,他也没有听到。幸亏有史老师在旁边解围,“文校长,刚才达老板说话你没有注意。”

    “他说什么了?”文校长是真的没有注意听。

    “哈哈,你文校长真有意思,王国庆是隋部长的书记。我们以前都是邻居,是同学。”

    “哦,失敬,失敬。王书记,王书记你好,你好!”他主动与王国庆握手。

    王国庆看过书呆子的,没有看过文校长这种书呆子。

    王国庆的脸色有点难看。文校长的木讷让人很难理解,特别是他叫的那声“王书记”,样子特真诚,但听上去,怎么让人就觉得,特讽刺。我哪里是什么“书记”呢?我要真是书记就好了。

    站在一旁的史老师意识到氛围不对,打起了圆场。王国庆,你今天见识到文建国的大哥了吧?他呀,比文建国还迂。整天只知道语数外理化生政史地音体美,或者沉浸于他自己的大脑思维里。凡是没有明确与他讲话的,他一律听不到。你如果与他讲话,他又能超越正常思维,你说到一,他想到了三,等到他问你问题的时候,他已经想到五了。

    “文校长,您该罚酒了。”她面对面地跟文校长说,还眨眨眼。

    “我罚酒,罚酒。”文校长显然已经意识到哪儿出问题了,答应罚酒,表明他主观上并不想得罪他人。他完全相信史老师。

    王国庆脸上阴转多云,饭局结束的时候,他还问史老师,那个文大哥是真的还是假的?王国庆心里还有疙瘩呢。如果不是老班长文建国夹在中间,他可能不会善罢干休的。

    说起王国庆,那真是代表着一种奇怪的社会现象。是不是中国特色,不得而知。

    隋部长是江州城区第一任区委书记,第二任江州市委组织部长,是一位“老革命”。1949年,江州解放前夕他开始跑“交通”,那时他才17岁。

    他平时衣着朴素,一身中山装,永远穿着一双圆冒口的老式步鞋,这在已经改革开放的时代,显得有些过时了。

    可他想想,自己也没有两年可以干了,算了,还是保留一点老本色,一杆子到底吧。再说西装那玩意儿,穿得也不舒服,还要配皮鞋,配领带。配就配罢,又不是没有,可领带一扎,说话难过;皮鞋一穿,走路难过。要多不自在,就有多不自在。

    “老革命”的犟脾气上来了,所有需要西装领带的场合,他一律不去。有时有上级领导参加的活动,他同样穿着中山装。他说,看看那些大热天还要佩戴领带的青年干部,这不是死要面子,活受罪嘛,何苦来哉?

    有一次是什么重要的外事活动,宾馆的服务生就是不让他进。不让进?对,不让进!那邓小平来了,你让不让进?小平同志来了肯定进。小平同志可是从来不穿西装的噢。小平归小平,你又不是小平。好的,不让进,我就回家了。他果真就回家了,王国庆要代他找领导,他还把王国庆臭骂了一顿。

    王国庆和他相反,那是什么新潮穿什么,一年四季,皮鞋擦得贼亮,西装裤子笔挺。

    有时王国庆不注意,走路走到隋部长的前头去了,人家外人看这一老年一壮年两个人,呵呵,情况就反过来了。前面是位甩大袖子的大公子,后面跟着个资深老管家。

    一旦王国庆意识到情况不妙的时候,立马跑步(还有点军人作风)到隋部长的身后。隋部长也就笑骂,别他妈的给我装模作样,我就是你的跟班不就得了!

    只要是隋部长骂人,不管真的假的,王国庆一律笑容可掬,憨厚得让隋部长决不忍心骂出第二句。而且他骂你,是看得起你;骂你,就是把你当自家人了!
第二部 第二十八章 吃螃蟹国庆请客(三)
    王国庆说话算数,一个半月以后,他特地找到文建国,请建国招呼几个小学同学吃饭。没事,聚聚而已。时间就定在本周五,因为隋部长出去开会了,不在家。建国知道他混得不错,起码是他这个“假书记”混得比我这个“真书记”吃香。

    吃饭那天晚上,建国为国庆请来了史静、尤亚男、朱武、邺花、金基鸣、赵祥和孙来喜计七人,10个位子,九个人,留一余地。正好王国庆他一个同事最后要来一下。

    王国庆满意,说老班长做事就是叫人放心,二十多年过去了还是这样。表扬了班长,也抬高了自己的身价。他请建国坐主席,自己坐副主席,也是结账(那时大家还不说是埋单)的位子。既恭维了老班长,又突出了自己的重要性。位子坐定,服务小姐每人发了一包“大前门”,两瓶二两五装的洋河。这架势这档次,多数人没有见过。

    朱武拿起香烟就要拆,邺花拍了他的手。王国庆正好递烟过来,“大将”同志,当年的“二将”先敬你一支烟,桌上有散的,那一包你装口袋里。朱武不客气,点点头,笑笑,把烟灌进口袋。邺花又拍了他一下。她的意思是,灌进口袋也不要灌得这么快是吧。

    尤亚男显得有点憔悴,她在与史静说着悄悄话。

    金基鸣、赵祥和孙来喜三位“亲兄弟”不时地逗弄着邺花说话,他们三人加起来,也未必是邺花的对手。邺花在仓巷一带唇枪舌剑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平时金基鸣们单个地见到她往往绕道而行,今天老同学聚会才敢与她开开心,调戏调戏。本来他们以为三人挑逗她一个是不成问题的(朱武不计),哪知道还是被邺花同学搞得一愣一愣的,荤的素的,品种齐全。你想说,又不好意思说的,她已经说得一套一套的了。

    大凡在社会上混的中年妇女,要论嘴皮子的功夫,绝对可以一对三(男)。

    金基鸣、赵祥和孙来喜也只好自我解嘲,三个人,一人一句。“如今是阴盛阳衰,看看中国女排,再看看中国男足。”“罢了罢了。邺花同学,你对我们客气一点,好不好?”“邺花同学,我们今后再也不敢欺侮朱武了。”

    邺花赢了也不让人。“切!”她说,“你们敢欺侮他?哼,他一个人就能把你们三个抡扁了。不信?不信,可以试试看嘛!”朱武在一旁傻笑,他知道同学们在故意挑逗邺花。他们一般也不会欺负邺花的,我家邺花不欺负他们就不错了。

    王国庆一身行头很是时髦光鲜,头发打理得油光可鉴。女同学邺花的服装可以与他媲美,但男女有别,又没有可比性。

    邺花今天特地换上了红裙子,去年有电影《街上流行红裙子》放映以后,她仿照电影里的式样做了两身。可是邺花穿红裙子的样子不咋样,洋不洋,土不土的;富不富,穷不穷的。一句话,就是不协调。土豪的衣着打扮一般都不协调,那时的邺花算不上是土豪,大概可以算上个准土豪吧。

    现在金基鸣、赵祥和孙来喜三个正是在拿她的红裙子说事。

    赵祥说:“红裙子提高了女性的——性吸引力。”邺花听了,居然脸都红了,也许赵祥说到她心里去了,也许他的话就是一种刻意的挑逗。

    孙来喜对赵祥说:“你不要这么赤果果(裸裸)的好不好!你看人家邺花,脸都被你说红了。”

    “不这么说,要怎么说,你教我?”赵祥问。

    孙来喜说:“红裙子充满张力,充满能量,它能引发男人对裙子的关注,从而关注穿裙子的女人。”

    “脱裙子放屁,多此一举。”金基鸣在旁边插话道,“一样,一样。还不如赵祥说的富于哲理。”

    “你们说的都不在行,应该这样说,突然时髦起来的红裙子,代表着一个社会的解冻和开放。”这是王国庆的见解,“不信,你们可以请教老班长。”

    坐下不久,文建国就发现应该让王国庆自己坐主席才对,为什么?因为整个饭桌上的话题,都是由他引发的,他掌握着发言的主动权。每样菜端上以后,他必然介绍一番,再请建国先动筷子,还强调老班长不动,谁也不能先吃。文建国被奉承得左右不是。

    其他时间就听王国庆介绍机关的情况,且言必隋部长,或者是其他部委办局的一把手。多数同学不断附和,听得津津有味。

    文建国把在座的同学一看,还真不要说,在机关工作的就他一人。文建国记得国庆原本不是一个多话的人,怎么机关一蹲,话就多了呢?

    最后一道大菜是螃蟹。王国庆说:“今天的螃蟹是长江里的,自从改革开放以后,江蟹越来越珍贵。进入农历九月,雌蟹性腺成熟,肉丰满。所以我让老板娘全上母的,男生女生每人一只,女同学不要有意见,因为这时候的公蟹不如母蟹好吃。”

    文建国看看黄澄澄的螃蟹,个个饱满,只只新鲜。心想这顿饭比我们学校平时请客花费的还要多得多,由此得出结论,王国庆的能量非同一般。

    螃蟹是用很结实的呢绒绳捆绑的,文建国解开螃蟹后,掂掂绳子的分量,不轻。那时还没有“绳子绑在螃蟹身上就是螃蟹的价值”一说,或者已经有了,建国不知道。他只是隐约感到,你王国庆这么大方,不就是因为你是为隋部长开车的么。如果这根绳子绑的是大白菜,就不值钱,现在它绑的是螃蟹,这个价格就是翻番的翻番的翻番了。有想法归有想法,螃蟹的味道的确不错。他碰了碰坐在他右手的史静,悄悄地问,这根绳子值多少钱?

    史静心领神会,也悄悄地回答他,大约十分之二个螃蟹,不过解下来之后就不值钱了。文建国会心地一笑,心里十分熨帖。

    “你们兄弟俩一个德性。”史静嗔怪地补了一句。

    文建国问:“此话怎讲?”

    “过一天我说给你听。”史静望着王国庆方向说话,好像是在自言自语。文建国心里有数,肯定是与王国庆有关了,就不再多言。

    这一顿聚餐同学们吃得开心,因为是公款,吃得没有负担,大家好吃好喝着。好像王国庆请客并没有落个人情。

    尤亚男与史静相谈甚欢,她俩的友谊,在尤亚男返城之后就延续上了,只是生活上的差距无法改观,生活质量无法相提并论,他俩也就无法像两小无猜时那么亲密。

    今天她们有一个共同话题,那就是尤亚男的两个孩子。只要说到孩子,尤亚男就兴奋,就骄傲,话也多了一点。不过她也是小心翼翼的,生怕触动了史静的哪根神经。

    唉,人啊,天下没有十全十美的事!
第二部 第二十九章 评职称史静受挫(一)
    一次改革,一场地震,一出活报剧(应时性、时事性)。中小学教师职称制度的改革,没有像企业体制改革那么伤筋动骨,它只是在个人荣誉,工资待遇上有所变化。但事凡关系个人的切身利益,总会引发一些人的创作、表演欲望。人生如戏,戏如人生。——文建国写作笔记摘录          

    新学期开学第一天,达鹏在史老师的课上低眉垂眼,神情恍惚,没有了往日的欢快劲儿。史老师有所感触,这个小家伙显然还有思想包袱。下午放学时,她找到达鹏说:“你的小作文我看了,写得不错!”

    “真的假的?”达鹏抬起头,眼睛里露出了爽朗天真的欣喜,先前的忐忑一扫而光。

    “老师像在跟你开玩笑吗?”史老师依旧一副严肃的样子,不过她看出了达鹏的纯真。纯真,就说明他还是一个大男孩。她不愿意就此扼杀一个青少年懵懂的爱情愿景——就是“爱情”又怎么啦?

    她看看四周,确定没人,才继续说:“我说的‘不错’,仅仅是指作文的篇章结构、语法、逻辑和文字。就内容来说,你目前是完全不适合的。当然,如果你能注明一下,是‘文学创作’,我倒是很欣赏你的创作才能的。”

    达鹏浑身紧绷着的肌肉有了些许放松,他仍然不放心,偷偷地瞟了一眼史老师。还好,她一边的嘴角微微上翘,自然地流露出的,是一种善意的笑意,即使还有一点儿嘲弄的意味,那也是友好的表示。“史老师装糊涂,她偷换概念,让我体面地下台了?”达鹏是这么理解的,他笑了——很舒心的样子,有点儿放肆,有点儿狡黠。

    小家伙察言观色,调皮的马脚终于露出了。

    史老师总归是要师道尊严的。她说,我赠送给你一句话:“大道理不说,只说小道理。那就是一切围绕高考,健康成长。听到没有!”

    史老师最后一句加重了语气,好像是在和达鹏有了师生关系以后,第一次如此严肃地给予了严厉的批评。她是在表达原谅的同时,给予了训斥或告诫,决不能让他有任何幻想。

    “谢谢史老师!”达鹏如释重负,与史老师玩了一个鬼脸,一蹦三跳,没影子了。

    到底还只是一个孩子。史老师望着达鹏离去的方向,放下心来。

    史静自以为对待达鹏的问题处理得极其漂亮,既保护了达鹏,保护了一个大男孩的天性和自尊,又教育了他,作为一名高中生应该具有的人生方向。自己没有大惊小怪,更没有兴师动众。老师和学生的隐私都得到保护,一切教育教学工作如常。

    她不知道的是,她的同事早已有议论,且甚嚣尘上了。

    同一年级组,同一教研组和其他一些喜欢多事的老师,经常用一种奇怪的眼光看她,有时搞得她莫名其妙,是自己刚刚说错了什么,做错了什么?没有啊,什么也没发生。

    人家怎么看你,那是人家的隐私,又不能问人家。

    刚才的那一幕,也被他人抓到了把柄。

    不是吗?说是课外辅导已经结束了,还单独叫来谈话?今天才是开学第一天呢!那个达鹏,欢天喜地的样子;那个史老师又矜持,又是很有窃喜的味道。

    “没有好处会这么卖力?你会吗?”

    “听说他们互相请吃雪糕呢。”

    “人啊,在什么时候做什么事,你说这个史老师怎么就不结婚呢?”

    更有难听的呢,“那么热的天气,孤男寡女独处一室,露胳膊露腿的,看在眼里,馋在心里。谁知道会发生什么?”

    “一个是未婚老姑娘,风韵犹存,她哪像快40的人哦;一个是壮实小伙子,青春勃发,身体早熟得厉害。没有故事,鬼才信呢!”

    风声是同时传到孙校长和文副校长那里的。孙校长大发雷霆,要排查,看看究竟是谁在制造谣言?文校长大骂无聊,无聊透顶!

    职称改革才开始,人事纠纷就出来了。这肯定与职称评审推荐的事情有关,竞争对手少一个好一个。

    孙校长认为事情与自己有关,是自己让史老师辅导达鹏的,否则也不会有这样的事情发生。

    文校长认为事情跟自己相关,如果不是动员史静破格申报中学高级教师,也许就不会成为众矢之的的。这么优秀的女教师,不能让她受到流言蜚语的中伤。两年之后,她肯定是我的一张王牌。

    孙校长和文校长商量,主动找史老师谈话,做做她的思想工作,征求征求她的意见,看看怎么处理为好。但两个老男人(他们自称)找一个老姑娘谈这等事体似乎不适合,肯定不适合。他们共同想到了请工会妇女主任出面。

    孙校长当时已经兼任总支书记,通过这件事,他想到这么大的一所学校,校级领导中没有一位女同志委实是一种缺陷。即使自己做专职书记了,有个女领导肯定是方便的(后来江中长期配备了一名女同志担任专职副书记)。

    妇女主任当天下班后就找史静谈话,还让孙校长在办公室候着,说,有问题随时报告。孙校长居然也就不敢离开办公室。他感叹,这女人的事,就是麻烦。

    哪知道没有一刻钟,妇女主任就风风火火地跑来报告,没事,没事,人家史老师心态比你们当校长的好。

    “她怎么说?”孙校长急乎乎地问。

    “史老师说,我很高兴证明了自己的魅力尚存,为什么老头子能找小姑娘,我这个大妈为什么不能找小伙子呢?”妇女主任很神气地报告说。

    孙校长脸色大变,“什么?你说——她说什么?”

    “开玩笑,开玩笑的。孙校长,对不起,对不起,开玩笑的。”妇女主任赶紧纠正,她看孙校长的脸色,意识到这种玩笑开不得,开不得了。她赶紧说,“我说的是过程,结果不是这样的。”

    “哦哟,我的姑奶奶,你把我的心脏病吓出来了。”他点燃一颗烟,又好气又好笑,让主任坐下慢慢说。

    “不坐了,不坐了。史老师让我转告你孙校长,归纳起来就三句话。她说,第一、既然选择了单身就不怕别人说三道四;其次、谢谢校长的关心;其三吗,此风不可长。三句话,就三句话。”

    “完了?”孙校长不放心,仍然追问了一句。

    “完了。”妇女主任也不敢多话了。
第二部 第二十九章 评职称史静受挫(二)
    那天晚上回家以后,史静心情难以平静。

    她本来完全没有当回事,不就是小把戏闹得玩玩的,怎么能当真呢?没想到惊动校长了?

    达鹏的小作文,就算是情书吧,那又怎么样?他写不写情书是他的自由;我接受不接受情书,是我的自由。幸亏还没有别人知道有“情书”呢,否则的话,整个学校就是一场地震,天翻地覆了。

    她回味“情书”里的关键词:母亲、姐姐,美丽、温柔,特别是形体动作可人;激情、激励,憧憬、希望,让我充满着读书的欲望和喜悦。明明就是一份表达情窦初开的情书,却居然没有一个“爱”字,虽然可以读出些许狭隘的“爱”字的暧昧。算他聪明,算他费了一番心思。

    我不但不责怪他,我还应该感谢他。是他让我看到自身价值的存在,我作为“老姑娘”魅力的存在。我骄傲。但是学校同事的非议和校长对非议的重视,却让她心烦意乱了。真的是“世上本无事,庸人自扰之。”当然她自己已经不会像早几年前在红旗中学那样“发飙”了。因为这件事,事关学生的成长,即使我不在乎,但万万不可影响了达鹏。一个孩子读书可以不行,但身心健康不能不行!

    她决定最好的办法就是“不给脸”,冷处理。

    可每每想到这件事情,就像看到苍蝇爬上自己的碗筷,心里总不是个事儿。这些人素养怎么这么差劲呢?还为人师表吗?

    当时中国的意识形态、思维习惯滞留在当时的那个时空里——长期因袭下来的是崇尚“男大女小”。历来只听说有老夫少妻,鲜有少夫老妻的(以前的童养媳也只是大几岁,并早已被历史所淘汰)。前者天经地义,后者大逆不道。说到底,其实还是男尊女卑的观念在作祟。史静不可能冒天下之大不韪,做出惊天骇世的事情。也不是“不可能”,也不是“没有勇气”,而是囿于那个时空,她无法做出像别人想象的那些事情。

    整整30年以后,中国人认识了法国的马克龙。

    在中学读书时的马克龙与比自己大24的女教师相爱。后来,他成为法国总统,那位女教师自然成为第一夫人。这是发生在法国,发生在崇尚自由的法国。而这时的中国经过近四十年的改革和开放,也早已见怪不怪了,不但高兴地接受了马克龙及其夫人,并且为之点赞。

    有人调侃,说教师的伟大,慧眼识英雄,培养了一位总统。但在中国,这种事情是不可能的。

    如果马克龙当总统的事,早出现30年,史静的事,即使是真的,可能也就不算个事儿了。说不准有人可以添油加醋曰,中国的马克龙即将诞生。可当时的中国,那个事儿如果是真的,其唯一的结果就是无法收拾。身败名裂事小,家破人亡是完全有可能的。

    后来史静把这件事说给文建国听。

    文建国一时心血来潮,说,那是的,在西方发达国家,尤其是法国,这是一个典型的追求“自由、平等、博爱”的国家。法国国歌《马赛曲》就被称之为“自由的赞歌”,可见这“自由”在法国人的心目中是何等的崇高,何等的神圣,何等的伟大。而我们总是被太多的禁锢束缚住手脚,久而久之,连灵魂也习惯于被禁锢了。一旦没有了禁锢,倒不知如何是好?长期关在笼子里的小鸟,它的翅膀已经失去了飞翔的功能,同时也失去了心灵的自由。

    说到最后,建国还不忘调侃史静:“只是可惜了你史静,没有出生在法国,否则的话,不但可以培养出总统,就是自己竞选总统也不是不可能的。”

    “哈哈!可惜,真是可惜!投胎投错了。”史静也连连叹息,好像挺有那么一回事儿的。

    当时的史静对照《职称评审条例》,中学一级教师没问题,闭着眼睛上。高级,则悬了,无所谓啦,过日子不差那几个工资。我一个人吃饱,全家不饿。只是文校长动员她申报高级,她才觉得不是不可以一试。

    她好笑有的老师,为了职称,或上窜下跳,或挑拨离间,或厚此薄彼,或伪装积极,或讨好献媚,或欺上瞒下,或勾心斗角,或拉拢腐蚀,总之洋相尽出。

    史静给自己早早定位,得之不喜,失之不忧。同时希望别人不要把眼睛盯着我史静,不要往我身上泼脏水,让我安安分分过日子。

    文副校长是江中职称领导小组和推荐评审小组的副组长,按他的意见是极力推荐史静老师破格上高级,也在全市放个响炮竹,像江中这样的学校不放(炮竹),还有哪个学校有资格放?

    孙校长作为组长同意他的观点,但有担心,他担心群众意见。他请文校长关注动态,一定要吃得准,拿得稳。

    民意测评,史静得票率进入前17名,高级指标是19个,她入围了。但民意测评不是决定因素,经过一系列程序,最后是学校评审小组的推荐,领导小组的同意才行。她评审小组的得票率是12/15,有1票弃权,2票反对;领导小组的得票率是9/11,从理论上说,是通过了,可以上报。但在实际操作中,这就悬了。

    孙校长吃不准,与市局职改办商量,职改办的意思是,第一批最好是资历硬,没有任何可以质疑的老师先上。要坚持正确导向,树立正确的标杆。中小学教师第一次评职称,过去欠账太多,首先照顾老教师,照顾“文革”前的本科毕业生,以稳定为大局。云云。

    文校长无语,他对“正确导向”颇有质疑,什么叫“正确导向”?还历史的欠账是“正确导向”;照顾老教师,是“正确导向”。也许是吧,他说不清。他对孙校长说,我先来做做史老师的工作,请她让一让。做不通,你再找她。

    江中的首次“职改”和全市教育系统一样,没有出现大的风浪,平平稳稳。这是所有领导最希望看到的结局。

    来年春天紧急着推荐评审第二批,还是文校长把史静的职称问题提上了议事日程。孙校长也认为这一次应该有把握了。学校领导小组的得票率也达到了10/11,虽然还有遗憾,但不能强求。无记名投票,不好查,不该查,不能查。
第二部 第二十九章 评职称史静受挫(三)
    学校把材料上报市局职改办以后的第三天,孙校长接到电话,请亲自来一趟。孙校长预感,肯定没有好事。

    果不其然,职改办主任递给他一封“群众来信”,信封和信纸是红旗中学的,内容却是关于江中史静老师的。信的标题骇人听闻——如此女人,破格晋升高级教师,情何以堪。事情从史静在红旗的传闻谈起,以在江中的传闻为主要内容,最后提出一、二、三等几个问题,请职改办调查,并要求分别在红旗和江中通过正常的公开的渠道作出解释。如果局职改办感到为难,我们将保留继续向市职改办和省厅职改办反映问题的权利云云。署名:看着办。

    孙校长让复印一份,带回了学校。他和文校长关在办公室两个小时没有出门。两位校长一致认为,肯定是有人恶搞。

    查,不是不可查。问题的关键是,如果你一查,闹得个满城风雨,不正中(恶搞人)下怀。女人的声誉,可是比生命更值钱啊。用十年前的行话说,我们不能做“亲者痛,仇者快”的事。

    请公安部门查?没有产生严重后果,没有产生恶劣影响,公安部门犯得着为你查吗?

    两个校长水喝得一瓶,烟抽得一包,似乎,好像,也许,可能,最后统一的想法,唯一的办法,觉得还是以“冷处理”为上策。那就是宁愿得罪老实人,也不能得罪小人;得罪小人,有可能更加伤害了老实人。不管这一逻辑是否成立,往往事实就是如此。

    世面上有一句行话,叫“老实人吃亏”。虽然另外也有“这种人的吃亏在于不老实”的伟大教导。但在一般情况下,老实人往往总是吃亏的,起码也是老实人吃亏在前的,也许老实人是一辈子吃亏的。那也是没办法的事。

    这一次是孙、文两位校长一起亲自找史老师谈话,这是对史老师的高度重视和高度尊重,也是一种没有退路的谈话形式。

    他们完全相信“群众来信”上面说的话,是无稽之谈,但为了防止节外生枝,为了学校的稳定,为了首次职改的顺利展开,他们对“群众来信”只字不提,不得让史静老师产生丝毫的精神负担,他们只是恳请史静老师再次“高风亮节”,再次受委屈了。

    两位校长约史静谈话的前一天晚上,怀祺叫建国晚上来家里喝酒,其实他心里一直为史静的事过意不去。原本史静没有想破格申报,是文怀祺鼓动的,结果好事没有办成,还惹得一身骚气。他想通过建国了解一些情况,分析分析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再就是请建国方便的时候和史静打个招呼。他本来想请史老师也来的,但建国坚决不同意。

    怀祺想想也是,兄弟俩喝酒请史静来,那算哪码呢?兄弟俩单独喝酒,这还是第一次,嫂子胡雅琴知道兄弟俩有话说,带着文斌和文娅草草吃完晚饭离开了桌子。

    兄弟如此亲近,已经说不清是哪年的事情了,不免感慨万分。社会变化如此之快,如此之大,始料未及。三杯酒下肚,建国说:“不是喊我来共商国是的吧?”

    “那当然。‘国是’是你我烦的神吗?”怀祺说,“但也是很重要的事。”怀祺把知道的有关史静的情况平铺直叙,没有一点隐瞒,和盘托出。建国说,前面的事都听说了,只是群众来信和来信可能造成的后果还不知道。

    “为什么是红旗的信纸和信封呢?难道是红旗的老师所为?”建国问。

    怀祺举举杯子自己咪了一口,他晓得建国喝酒不如自己,就不管他了,“这就是我想与你讨论的关键问题。”

    怀祺等着建国的下文,可他又等不及建国的反应了,“你看噢,这里有两种可能,一是江中的人找来红旗的信纸和信封,转移视线,以回避江中人的身份;二是写信的人就是红旗的人,本来就与史静有隔阂有龃龉,容不得别人的进步,或者说得更露骨一点,是借此报复,以泄私愤。”

    “那你怎么看,是一,还是二?”建国问。

    “依我看是二。”怀祺毫不忌讳。

    建国笑了,说:“你可不要把坏事推到我们学校。”

    “不是我推,你看呢,史静到江中两年未满,和别人没有矛盾。而且,不瞒你老弟说,职改办给我校的指标,是大大倾斜的,我们省重点当然是沾光的。在指标上基本没有矛盾。没有矛盾,有谁犯得上做这种龌龊的事,不共戴天的事?充其量平时说说闲话,发发牢骚也就罢了。”

    “你不是胳膊肘子往里拐吧?”建国一边敬怀祺酒,一边说。

    “今天是你我亲兄弟二人,我有必要吗?”

    “那倒也是,不过都习惯了,屁股指挥脑袋。”

    “我可不是只有屁股,没有脑袋的人。”怀祺自豪地说,“有时我就在想,如果我的脑袋稍微再笨一点,可能日子会过得舒坦一点。哪像现在,天天有烦不了的穷神。唉,董校长这个人怎么样?”他一个急转弯,转移了话题。

    “就这样。”建国随口一说。

    “就这样是咋样?”

    “还好吧。”

    “我怎么听说,他处处提防着你呢?”

    “这是体制造成的,校长、书记两张皮。家家都有一本难念的经。”

    “你是他的潜在威胁,你知道吗?”

    “理解。”

    “我听说,他以前有四朵金花?”

    “那是平时的玩笑话,有几个中青年女教师与他走得近了些。这不是人之常情吗。”

    “有史静吗?”

    “没有。”

    “为什么没有?”

    “史静不是那种随意的人。”建国和怀祺一答一问,简要快捷。

    突然,建国意识到什么,由答变成了问,“什么意思,你难道怀疑是……”

    “你敏感了吧?我怀疑是谁了吗?”怀祺笑了笑说,“你说,他有四朵金花,为什么偏偏最漂亮的史静不在其中。我们的语言习惯是‘五朵金花’,差一朵,令人遗憾,令人遗憾。”

    怀祺自言自语,他其实已经不打自招了,“是的,我怀疑那个谁了?在问题没有弄清之前,包括你,我,任何人都可以是怀疑对象。可善良的人在诸如此类的事情上往往是束手无策的。答案也许永远没有。”

    从内心来说,建国对所有非议史静的人都很感冒。在他的心目中,史静就像一座圣洁的雪山,不是朝圣者是不可攀登的;不是心诚的朝圣者,不想五体投地朝圣的朝圣者,最好也不要攀登。

    他同时想到了达瓦。史静与达瓦,可以媲美,无论是形象抑或气质,虽然她们的个性不完全相同,一个内向,一个外向。

    文建国是朝圣者吗?是与不是,他现在还不是考虑的时候。
第二部 第三十章 进军美名大哥大(一)
    1988年年初,廖进军在江州市区第一个使用手提电话(大砖头),被冠以“大哥大”的美名。此后若干年,提起江州市区的“大哥大”,非他莫属。廖进军与程渝的“婚礼”,以及程渝的“葬礼”几乎是同时举行的,这在江州大地上无疑是惊世骇俗之举,廖进军成为名副其实的“大哥大”。——文建国写作笔记摘录

    廖进军在江州第一个用上了“大哥大”。不知道是谁起的头,有人干脆就叫进军为“大哥大”了。

    “大哥”是尊称,“大哥大”就是“大哥”的“大哥”。廖进军在江州的地位可以想象。名称虽然俗了点,但在江湖上混,管他什么“俗”不“俗”的,叫得响,叫得让人知道它的意思就行。何况进军的作派往往又是俗中见雅,比如他手提电话的尾数是“6789”,三十年过去了,最早玩手机的人没有人不知道“6789”是谁的。

    当时有不少人以知道进军手提电话的号码而自豪。你看看,这种号码,你让他不顺都不可能。真的比自己拥有这一号码还开心。

    还有人说得就刻薄了,那些“6666”“8888”“9999”的,是不是有点儿俗啊?是不是典型的暴发户心理?说这话的人都是进军的粉丝。有不少人已经是廖进军的连续二代(摩托和手提电话)粉丝了。

    有了手提电话,进军的形象好像在一夜之间陡然有了改变。骑摩托的风风火火(摩托还是要骑的)作派,已经在悄然改变。他的摩托不再那么快,也不再那么响了。下车的时候,他不再飞,不再跳,似乎一夜之间长成为一个一手“大哥大”,一手公文包,颇有儒家风范的大老板了。

    当然,他的“中国·江南万象发展有限公司”董事长、总经理廖进军的名片,还是逢人就发。对尚不太熟悉的人,他最欢喜解释的是“进军”二字的由来,听的人无不肃然起敬。天下是其父辈们提着脑袋打下的,红二代们今天有权有钱那是天经地义的,是无可厚非的。

    “中国·江南万象发展有限公司”正式挂牌的同时,程渝被任命为公司办公室主任,成为廖进军名副其实的内当家。她这个主任头衔其重要性不言而喻,因为公司的正式员工,除了廖进军,就只有程渝和一名会计。

    按照文建国给他和程渝下的定义,他们是先上车后买票。进军记得,现在已经到了必须买票的时候了。他也想尽快把喜事办了,好让程渝名正言顺地跟着他打拼,一门心思地把公司做大做强。自己的年龄也不小了,该有自己的孩子了。

    后来他曾经说过,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就在不知不觉之中,感觉到程渝是他生命中不可或缺的组成部分了。无论是生活上,还是工作上。

    程渝在多数情况下,扮演的自然是夫倡妇随的角色,可是又常常出现这样的情况,一旦有程渝提出了不同看法,而事后却往往证明程渝是正确的。廖进军对程渝就更加有了某种程度上的依赖。于是进军就抓紧落实,筹办婚礼了。他要把婚礼做得江州第一,等于是给公司做一次广告。

    大概是在公司挂牌以后三个月的事情吧,廖进军带着婚礼的方案准备与程渝敲定。他进了公司的大门,却发现程渝还没有起床,这是从来不曾有过的事,一种不祥的预感顿时笼罩心头。

    程渝的上衣已经套上,倚靠在床头,脸色煞白,没有一丝血色,一副慵懒的表情,说话有气无力。进军意识到她这是病了,且病得不轻。进军说,上医院?程渝点点头,泪水已经情不自禁地流下来了。

    经过半天的检查,主治医生告诉进军,一个好消息,是你的爱人怀孕了;一个坏消息,是她可能患有宫颈癌Ⅲ期,需要进一步确诊。因为有了坏消息,好消息也变成了坏消息,因为它增加了问题的严重性和复杂性。

    廖进军如遇晴天霹雳,大惊失色。他问医生怎么办?

    医生小心翼翼地问:“要孩子,还是要大人?”

    “当然是大人!”进军的回答不容置疑。他望望医生,怀疑他的智商,怎么能够问出了这等愚昧的问题。

    “死马当作活马医,孩子不保。立即转院上海。”主治医生是江州妇科权威,一言九鼎。可是程渝已是病入膏肓,上海也回天乏术了。

    好一个有情有义的廖进军,在程渝转院到上海之前,就先领取了他和程渝的结婚证书,交给程渝,放在她的枕头下面。无论是到上海治疗,还是回到江州住到进军家里休养,那两本大红色的结婚证书都在她的枕头下。同时进军还让程渝的大兄弟程昆来到江州,并与程渝约定,程昆从此就是我公司的办公室副主任,你放心养病。

    三个月以后的一天晚上,程渝已经气息奄奄,医院的主治大夫被廖进军请在家里随时准备急诊,各种抢救设备,一应俱全。

    进军请来建国告知,并请建国主政,举办婚礼,同时要做好举办葬礼的准备,全权拜托,悉听尊便。外部所需事宜已经全部落实好,只等一个电话即可到位。他把“大哥大”交给建国,一切拜托,拜托了!

    文建国看了一眼程渝,就知道大事不妙了。可以判断,进军并非耸人听闻。

    最近一个阶段,建国没有听说进军要有什么大动作,现在见进军如此交待,这一惊,非同小可,知道只有按他的意思办了,一切言语都是多余的,内心却不得不佩服,进军做人做事,讲情讲义达到了极致。

    令文建国纠结不安的是要不要通知葛延生?思前虑后,他还是决定通知延生,也不必和进军打招呼。至于延生是什么态度,他也管不了那许多了。

    程渝化了个淡妆,穿上结婚礼服,坐在床上,进军给她带上婚戒,她的脸色上还是有了少妇的些许红晕。她强打起精神,露出微笑,与进军拍了结婚照。等进军扶着她,将她躺下时,她竟然悄悄地永远地闭上了眼睛,香消玉陨了。她的眼角流出了眼泪,并且没有再次睁开。廖进军知道,她走了,永远地走了。

    廖进军戴上了黑袖章,文建国戴上了黑袖章,屋内屋外的人全都戴上了黑袖章。
第二部 第三十章 进军美名大哥大(二)
    葛延生第二次接到文建国的电话立马就来了。她戴着帽子、墨镜和其他人一样默哀鞠躬。只是走到文建国身边的时候,她才将墨镜往下掯了掯,与文建国默默地交流了一个眼神,就悄然离去。

    文建国看到,葛延生的眼睛是红肿的,那眼神里的凄婉,令人心碎。

    第五天早晨出殡,廖进军住的军区宿舍附近人山人海,交通为之堵塞。凡是认识廖进军的人,听说他在程渝临终之前与她举行了婚礼,无不为之动容。多数人是自发前来送程渝一程的。当然,看热闹的人也为数不少,他们要看看,这个能够为自己心爱的人婚礼、葬礼一块举办的男人究竟何许人也。

    在那一段时间里,廖进军成为江州民间首席新闻人物。

    出殡的队伍走得很慢,因为人太多,廖进军没有安排足够的车辆,于是廖进军下车带头步行,送葬队伍里有汽车,有自行车,有步行,前前后后拉得有半里路长。文建国陪着廖进军走在队伍的最前列,还得不停地前后关照,尽量不影响交通。

    火化前,廖进军低下头,在程渝的前额上作了一个停留,一挥手,从此世上再无程渝。

    这一次程渝的葬礼,文建国也跟着出名了,不少认识文建国的人多方打探,希望能够从他的嘴里挖出更多的茶余饭后的笑料谈资,但建国一律缄口不言。

    他没有说出口的是,廖进军已经够痛苦的了,你们不能再往伤口上撒盐了。但他还是主动找到葛延生,把自己知道的情况说与延生听,至于延生应该怎么应对,他不管。

    葛延生没有说一句话,也没有问一句话,整个过程,她只是默默地流泪。文建国第一次看到葛延生小女子的模样。

    葛延生也参加了葬礼的全过程,但她始终没有露面,只是跟着散落的人群。她的心情极其痛苦,极其复杂,又极其矛盾。可她又实在理不出一丝头绪。

    葬礼以后的头几天,文建国每天下班后去陪进军。进军也要建国最近天天晚上来喝酒,“陪我喝酒,我闷得慌。”

    在进军家门口一家小饭店一个小小的隔间里,进军一端起酒杯,就开始说程渝,说到程渝,他就流泪。他喝酒,流泪,说程渝;说程渝,流泪,喝酒。每每搞得建国心里酸酸的,时常陪着他落泪。

    第一次陪同的晚上,进军刚刚落泪,建国突然就想起了远在天国的达瓦,痛苦异常。他好想唱唱《在那东山顶上》那首情歌。

    她程渝被爱过了,葬礼又被进军搞得如此风光。而达瓦呢,我的达瓦呢,竟然没有见她最后一面,没有向她表示过一丁点儿的爱意,她就永远地离开了?

    他陪同进军一起喝酒,一起流泪。进军在不停地说,他在稀里糊涂地听。他甚至在想,你进军还可以喝醉酒,讲故事?可我文建国内心的痛苦跟谁讲?当天晚上,他俩都喝醉了。

    建国又回到了西藏,在琼结,在泽当,在羊湖湖畔,在拉萨河雅鲁藏布江江口,无论在哪,他都哼唱着《达瓦卓玛》,哼唱着《送别》,走到哪,哼唱到哪。可是无论他走到哪儿,都有达瓦的声音,“住在布达拉宫,他是雪域之王。流浪在拉萨街头,他是世间最美的情郎。”那不是仓央嘉措的诗,那是达瓦的深情呼唤,是建国心底发出的歇斯底里的唱和。可是建国找不到达瓦的人影,他四处寻觅,才在遥远的天国里,隐隐约约地看到了“达瓦的眼睛”。

    饭店老板和服务员都认识廖进军,他们佩服这样的男人,他们愿意为这样的男人服务。建国和进军是第二天早晨五点钟离开饭店的。

    晚上进军和建国又来了,店老板悄悄地对建国说,你们要少喝酒多吃菜,我不敢对他讲,听说您就是红旗的书记,您看,……

    文建国敬烟,打招呼,请老板放心,再也不会了。

    今天一个白天,建国长时间坐在办公室里自我反省,陪同进军喝酒,自己凭什么要喝醉?喝醉了又能咋样(我对达瓦的感情只能是放在心里,永远地放在心里)?而且还是在公共场所。

    今天晚上他控制酒量的意识十分强烈,一再告诫,坚决不可多喝,一个人喝醉,已经很麻烦,而且我的任务只是陪同,还要保证不让进军出纰漏,至于是否能够控制他少喝酒,那是不敢保证的。

    今天是店老板亲自为他们调整的菜肴,一开始为他们上了甜汤和点心,老板笑容可掬,自己端菜上桌,讲两句闲话,敬一支香烟。建国理解老板的用心,想打打岔,不要老是说些不痛快的事。

    可三次一来,进军嫌烦了,问建国,这个老板怎么老是晃来晃去的,怕我赖账吗?

    建国一脸的苦笑说,你就是生怕别人看不起你,你堂堂的万象董事长兼总经理,人家又不是不知道。我来问问他是怎么回事。

    建国出去又打招呼了。他绝对不能让进军开口,他的狗熊脾气一出来,就不可收拾。把老板的好心当作驴肝肺,那不就难堪了?

    进军又开始讲程渝了。建国知道的,不知道的;昨天讲的,没有讲的,反正进军想到哪,就讲到哪。

    ——进军对程渝没有结婚不肯进他的家门尤其赞赏,说是如果换作她人,早就迫不及待地要进门,要名分,要房子,要钱了。

    建国背了一句古诗,“妾身未分明,何以拜姑嫜?”又解释说,古代婚礼,女子嫁给丈夫三天,这三天里要祭告祖庙,上坟祭祀,才能叫做成婚。婚礼既成,名分始定。现在没有这么讲究了,以领取《结婚证书》为准。可见程渝这姑娘还真是一个本分善良传统的姑娘呢。她宁愿自己受委屈,也不向你提出任何要求,但又坚持自己的底线。这样的女子现在还真就难找了。

    ——我没有给程渝过过一天好日子,等她进门的时候,她已经不能吃,不能喝,不能穿戴了。可她对我则是百依百顺,从来没有一句高言,生活上的事,更是事事想到我的前头,一切我想到的,她都准备得好好的。这样的女人到哪里去找啊!我怎么不早点和她结婚呢?早结婚,也许她就没有这个毛病了。进军后悔万分,泪水已经干涸,可他的眼神……建国没有办法表达了。

    建国说,你不要过分自责,世事难料。程渝这姑娘是很不错,既有农村女孩子的勤劳和质朴,又有城市姑娘的形象和素质,关键的是她和你对路子。江州有句老话,一块馒头搭块糕。呵呵,过日子与谈恋爱完全是两码子事。

    建国是不是有感而发,或者是想到了进军和延生的情况?想到了自己和晓霞的情况?自己的事,他显然不愿说,说进军和延生的事,显然不是时候,他不能继续演绎下去,就此打住。
第二部 第三十章 进军美名大哥大(三)
    果然,进军望了他好长时间,好像希望他继续说。就是说说你建国和晓霞也无妨。

    建国问,盯着我看干什么?你继续说,我听着呢。

    进军一丝苦笑,他就继续说。

    ——最近我天天做噩梦,我反省,是我做了什么坏事,老天爷报应来了?可我并没有做过什么坏事呀?

    “你做没做过坏事我知道。”

    “你呢,不要多想,后面的日子还长着呢。”

    建国有一句,没一句地搭讪着。

    ——程渝少儿时期的家境还是不错的,可自从她父亲因工伤死亡以后,家庭的重担全压在她的身上,平时攒下的一点钱,都寄回去给母亲治病,给兄弟上学。自己省吃俭用,有病也不去医院。唉,还是我对她关心不够,赚了那么多的钱,又有什么用呢?如果早发现早治疗,说不定还是有救的。

    说着说着,他的眼泪又流下来了。

    进军流泪,建国就很想陪着他痛痛快快地哭一场才好,可建国不能。今天他自我控制的意识很强烈。这是在饭店。

    ——不怕你建国笑话,程渝知道我经常出去喝酒潇洒,你知道她在我的包里放的什么?想想看,放开来想,怎么想都不为过。

    进军又换了一个话题。

    “放什么呢?你没有病,不需要放药;你身上有钱,不怕你饿肚子;你平时不看书,不会放一本什么经典著作。有什么好放的呢?”建国也根本猜不出包里应该放什么。听进军的口吻,好像他轻松了一些。

    ——是的,没有人可以想象得到。

    ——我告诉你,她放的是避孕套。就在我与她“那个”的第三天,她就把我管起来了,可现在没有人管我了。

    进军又流泪了,哭得像一个没娘的孩子,今后没人管了。

    ——她跟我说过,说好听一点,你们男人在外闯天下,英雄爱美女的事,是经常发生的。说难听一点的,是可以想象得到你们那些酒肉朋友在外面鬼混时可能会做什么。做什么,对你们这类人已经不是很重要了,关键要保护自己。如果说我有私心的话,那就是保护了你,就等于保护了我自己。

    建国目瞪口呆,真的八辈子做梦也想不到。这程渝的社会经验是不是,太,太足了?可她的做法,对一个整天在外有可能鬼混的男人来说,是不是又很得体,很实际,理念既科学,还很超前?

    程渝这姑娘既有传统观念,不管男人在外面的事;又有现代生活的理念,有些事做就做了,但不能一失足成千古恨。

    后来,文建国在学校考虑如何对青少年进行青春期教育的时候,还时常想到程渝的这一段话,可谓至理名言了,这是一切在外可能鬼混的男人,必须遵守的底线。但他实在拿不准,与青少年进行青春期教育究竟应该如何拿捏。这是中国教育的盲区,不要说是和孩子谈,就是成人也鲜有正视的。

    ——你说,有这样的女人在家里等着你回来,我还能在外面鬼混吗?从此以后,我包里就一直带着那玩意儿。不是备用,我肯定不会用的,而是我一看到它,我就想到程渝。一想到程渝,你说我还会对那些小姐有兴趣吗?跟你实话实说,自打程渝跟了我,我连与小姐搂搂抱抱的事都没有了。什么歌舞厅,什么洗浴中心,我是常去,谁想潇洒谁去潇洒,我负责埋单总可以了吧。

    建国默默地点头,不可小觑了程渝这山里姑娘,也不可小瞧了廖进军的自控能力。

    ——她说,她要给我生一堆男娃子、女娃子,最好是有一个班,起码也要半个班,两个战斗小组。我说,计划生育抓得紧呐。她说没事,生下来先偷偷送到老家山里去。我要让我母亲的身体赶紧好起来,她可会带娃子呢。那里天高皇帝远,山高路险,没人管。等他们长大一些了,再接到江州来上学读书。你不用怕,我们那里哪家不是五个六个的。如果家家都是独生子女,谁来养老?谁去当兵,谁去保家卫国?我说,没有户口怎么办?她说,户口问题总会解决的,国家也不可能让许多人永远没有户口。你说对不对?

    “建国,你说她说的话,是不是也蛮有道理的?”进军说说话,心里舒服多了,毕竟今天是第二天了。

    文建国说起来已经是党的基层支部书记,可从来没有想过这么“深奥”的问题,反正上面怎么说的,就怎么执行,自个儿还要带头,起模范表率作用。要真的论个理的话,凭自己的理论水平也无法否定程渝的说法。那只有请专家,请制定政策的人去解释罢。

    建国点点头,算是认可了进军对程渝的肯定。

    ——她说,我还是要尽量读点书的,以后生娃子,不管是男娃是女娃,我不能让他们说,母亲是个不读书的人。将来他们要读大学,在外做大事,总得给我写信吧。还有,你的生意越做越大,账目也越来越多,我总得看得懂吧。我其实原来成绩是很好的,但生活所迫。唉,父亲死得太早了。否则,凭他的收入,我们在山里读书是绝对没有问题的。不过现在这样也是挺好的。

    ——说着说着,她又腼腆了,似乎怪自己话多了,就依偎进我的怀里不再吭声,好像希望得到我的谅解。其实我是不会怪她话多的,因为她的话,句句在理,更关键的是,她总是在我愿意听她讲话的时候才讲话。

    廖进军显然想起了他和程渝的幸福往事,那是一个怎样的小女人啊!进军眼睛里终于有了些许光彩,但很快又被泪水代替。

    “物是人非事事休,欲语泪先流。”文建国感叹,看来程渝已经融化到进军的血液里了,进军言必“她说”。

    “她说”,对进军就是至理名言,就是最高指示,在进军的生活中已经留下了许多难以磨灭的烙印。

    不是吗?从男人在外潇洒和生娃子,到自己读书和娃子读书。她都有自己的独特见解,有美好的憧憬。

    进军对他人的言语从来没有这么重视过。他与葛延生见面,不是吵就是闹,不见面吧,却又是思又是念。他们天生就是一对冤家。
第二部 第三十一章 尤亚男风波迭起(一)
    “江州亚男面馆”逐渐有了起色,尤亚男家里的经济条件有了明显好转,可李尤却突然发生意外。对别人,这是敲响了警钟,对尤亚男而言,她听到的是丧钟,让刚刚可以喘口气的亚男,从此在身上绑上炸药包,随时有发生爆炸的危险。——文建国写作笔记摘录

    “江州亚男面馆”开业不到半年,已经租赁了宽大的门面房,搬到了仓巷主干道上。老板娘待人热情,善解人意,客人有宾至如归的感觉。味道还是那个味道,但座位宽敞,桌面清爽,且还保持着价廉物美的优势。生意越发红火。

    不光是附近的居民前来照顾生意,而是常常有人远道而来,还有一些家在附近,或者单位在附近的常客,甚至包月。

    包月者可以享受随到随吃的待遇,且星期天免费。工作日时间,上班时拐个弯,熟门熟路的,坐下来就吃,吃过了,嘴一抹就走,好生惬意。

    包月者往往都是些甩手掌柜的主儿,有时带来个巴朋友,老板娘也不另外收费,包月的人感觉挺有面子。

    有人向廖进军推荐“江州亚男面馆”,又说在仓巷,他就让建国请客吃一次尝尝味道。

    文建国先夸下海口,免费。再把尤亚男的情况向进军作了介绍。进军吃过了,赞不绝口,丢下一千块现金,说是包年,多退少补。他这一大老板的作派,尤亚男又惊又喜,又感叹,自己还能算作老板么?

    文建国心里有数,他这是变相资助呢。

    后来廖进军凡有外地朋友来了,早餐就去“亚男面馆”,自己却没有时间天天光临,早晨还想睡个懒觉。

    李子媛考取了江南师范学院中文专业,四年以后就是正牌的中学语文老师。李一鸣和尤亚男都很开心,总算了了一桩心事。

    弟弟李尤也表示祝贺,女生读个师范本科,应该是挺不错的。不过李尤想,自己高考的理想学校绝对不是一般的师范,而是国内一流的高校,不是清华,就是北大,或者金陵大学。金陵大学必须是天文学系。金陵大学天文学专业是全国本专业的翘楚。我要上,就上最好的。当然,他没有好意思说出来,不能不给姐姐留面子。做人要低调,不可张扬。

    李子媛接到入学通知书的那一天,李尤在学校天文馆里一直工作(他认为是工作)到学校熄灯时间,才不得不回家。两年以后就看自己的了,上大学绝对没问题,关键在于读理想的大学、理想的专业还不可掉以轻心。回到自己的小房间,他继续工作,窗外的晨曦已经让电灯光线淡化了许多,他才似睡似醒地趴在桌子上眯着了。

    他迎着冉冉升起的太阳或跳跃或腾飞,速度快极了,就在太阳刚刚蹦出地平线的那一刹那,他坠入进了地平线,那里到处是星星。

    他问右侧的星子,我从哪来?他问左侧的星子,我到哪去?他又问迎面而来的星子,我是谁?奇怪的是星子们都约好了似的,只是笑眯眯很神秘地和他眨眨眼,似乎在测试他的智商,等待他自己寻求答案。

    一鸣和亚男商量,子媛也算成人了,带她到她母亲的坟上看看去吧。十七年了,是给女儿一个交待的时候了。本来他们还在为是否带李尤一同前往而纠结,后来子媛定下的时间与李尤参加学校夏令营(住校)的时间冲突,那正好可以先暂时瞒着他了。

    亚男和一鸣再三强调,你有把握保证子媛的情绪不会受到影响?

    一鸣估计问题不大,但绝对把握,他不敢说。亚男想想也是,子媛的与李尤的事,性质是根本不同的,应该不会有大事发生,也许坏事变成好事。这孩子懂事多了,再瞒下去,就是对她不负责任。

    最近,子媛见父亲连续两次外出两天,她问母亲,大伏天的,面馆又忙,爸爸老是出去忙什么了?亚男跟她打着马虎,说有你在家帮忙,你爸爸出去处理一点事,你以后就知道了。子媛也就不再追问。

    刚刚立秋的天气,他们三人回到了淳水县,又转乡镇的班车,再下车步行,朝李家坳村走去。

    正值口干舌燥之际,三个人已经进入村口的一爿竹林之中。一鸣领路,子媛居中,亚男压阵。

    清风徐来,竹影婆娑,斑驳陆离,阴气袭人。远处有斑鸠孤苦的鸣叫声不时传来,小路的两旁不时冒出杂草丛生的坟头。子媛只知道父母带她回老家看看,但她看到父母从出门上车开始,一路上都是一脸严肃的样子,又感觉不对头。子媛是第一次发现父母的神情甚至有点冷峻,她几次想问,都没有敢开口。

    一鸣领着母女俩来到一座新坟前,三人还未站定,子媛已经扑上了墓碑,亚男这才看到墓碑上袁方的照片。

    子媛到底年轻,她看到一座新坟,新的墓碑,墓碑上的一帧小照,脸庞清秀,扎着两条辫子,还有“袁方之墓”四个大字,左下角镌刻着“夫  李一鸣  女  李子媛补立”。既然是自己的母亲,那就没有二话可说了。刚才进入竹林,她就预感事情不妙,这阴森森的,到处都是孤魂野鬼。她就格外地留心,没有想到,自己的亲生母亲竟然一个人孤怜怜地躺在这里。

    一鸣跪下,亚男也跪下了。

    一鸣开始叙述袁方的故事。

    他讲自己与下放知青袁方的相识相恋相爱,讲生下子媛后的欣喜,讲尤亚男与一家人的友情,讲袁方先救他人的孩子,再救子媛,后溺水而亡。最后又讲到子媛如何认亚男为母。

    一鸣如泣如诉,17年来的郁闷愁苦得到一次彻底地渲泄。

    子媛先是无声地抽泣,最后终于失声痛哭。亚男上前拉住她,她又抱着亚男一边哭,一边叫妈。

    亚男也在哭,而且哭得更加凄惨。她哭袁方,更是哭自己。袁方的不幸,终于有女儿来哭了,而自己的不幸却可能永远是一个谜,只有在自己的心里流泪流血!

    一鸣把袁方的故事说完了,拉着子媛,三个人重新在袁方的墓前跪下,上香祭奠。
第二部 第三十一章 尤亚男风波迭起(二)
    一鸣拿出袁方的遗物:一本杨沫的《青春之歌》、一本马卡连柯的《教育诗》、一本父母合作的《<教育诗>精彩片断摘抄》和一本《陶行知的故事》。他交给子媛,说,你考取师范学院,那是苍天有眼,老天垂怜,也实现了你母亲的遗愿。当年她留下的遗物,除了几件衣服,就是这几样。

    一鸣说着说着,又像变戏法似的摸出了一把二胡。几经调试后,终于出现了一段和谐的过门。

    他说,你母亲平时最喜欢哼唱《五月的鲜花》。这是你母亲跟着我二胡伴唱的第一首歌。后来我每次拉二胡,第一首曲子必定是《五月的鲜花》。你母亲走了以后,我就没有动过二胡,今天我特地带来了,给你母亲拉上一曲。

    亚男轻轻地跟着哼唱。子媛显然受到了感染,她那时还不会唱,但又觉得那曲调是那样的熟悉,是从遥远的天国传来的天籁之音,是从娘胎里带出来,天生的。从此,她就爱上了《五月的鲜花》,每每唱起这首歌,她就分外地动感情。

    子媛上坟回来以后,真的懂事了许多。一鸣很是欣慰,亚男自然也开心,只是每每看到李尤,心里的郁闷却怎么也排解不了。子媛的身世与李尤的身世,不可同日而语啊。

    李尤知道姐姐快要到省城上大学去了,他请姐姐帮个忙。子媛问什么事?他说你答应了,我才能告诉你。子媛打包票,我肯定帮忙,你是我弟弟,我只有你一个亲弟弟——子媛话里有话了。

    李尤却又说,算了算了。子媛打破沙锅问到底了,非要他说,并且保证,就是我不上大学也会帮你忙的。你再不说,我就不睬你了!

    我想买一台天文镜,“天狼天文望远镜——吞噬者”。李尤和姐姐吐出了心里话。子媛认为价格确实高了一点,担心父母难以接受。

    李尤既然开口了,就不想收回。他就缠上姐姐,姐姐长,姐姐短,好话丑话说尽,就是要姐姐游说父母。

    子媛也是被弟弟逼得过不去了,换一个角度想问题,这是好事。李尤说不准今后就是搞天文的料子。虽然钱多了一些,但目前家里的经济已经大有好转,父母对我们两个孩子的要求,只要合情合理,基本上是百依百顺,应该问题不大。于是她瞅准了一个时间开口了。

    那天面馆的早市已经快要结束了,子媛跑去帮忙,说是再过几天我就上大学去了,实在不忍心父母大人整天忙碌。

    亚男听了子媛的话,知道这丫头有事相求了,也就不客气地说:“有屁就放,不要你郭呆子帮忙(郭呆子帮忙,越帮越忙)。”从李家坳村回来后,母女俩关系得到了升华,有时是母女,有时又像姊妹。一鸣看在眼里,喜在心上。

    “哦哟喂,不做事吧,说我懒;帮你做吧,倒骂我郭呆子。唉,算了算了。”子媛好像受了多大委屈似的说,“那,我,就先回去了。”

    亚男故意不睬她,果然,子媛又不走了。她又换了一招,转过身来问:“妈,以后我嫁出去了,你想不想我?”

    “不想,不想。嫁出去的姑娘,泼出去的水。想了也没用。”

    “那到底是想呢,还是不想?”子媛今天是故意逗弄母亲了。

    这一问倒也把亚男给问住了,想了没用,不是不想,她转而问子媛:“那你先说说看,你想不想我和你爸?”

    “想与不想?嗯,这是个问题。”子媛故作深沉。

    “去去去!不要在这耽搁我的时间,我忙着呢。”亚男这才发现子媛是在找乐子呢。

    “妈,我知道你忙,我就是来帮忙的,等我们忙过了,我再跟你说话吧。”子媛是真心来讨好,来帮忙的。

    “哼哼!”亚男哼了两声,坐下来说,“你一进门我就知道你有屁要放。说吧,你不说,我可就真的不理你了噢。”

    子媛抱上亚男,在她耳边悄悄说。

    亚男表情丰富,或皱眉,或疑惑,或舒坦,最后又点头。

    这一幕正好被一鸣看到,他快活地参与进来:“哦哟,耳语,不让我听到?”

    “一鸣,你过来商量个事。”亚男说,“子媛代李尤要钱,要买什么天文镜,大概需要……”

    “要钱的事我不管,我们家一切由你作主。子媛,你跟你妈说就行了。”

    “妈说要跟你商量呢。”子媛说。

    “领导说行就行,不行,也行。”一鸣来了句时髦用语。三个人都笑了。

    其实亚男心里一开始就同意了。前一阵子,李尤不辞而别(仅给姐姐留有一字条),自费参加了在北京大学举行的“第十四届国际青年天文学家讲习班”——不知他哪来的钱出门的。讲习班组织者被他的精神感动,破例免费向他提供了七天的食宿。

    李尤虽然平安回来了,亚男还是暗暗叫屈,我的小祖宗,你可不能这样折磨我啊!

    在李尤住的小隔间里,张贴着世界著名天文学家的画像,铺天盖地。每天睡觉前起床后,他都会虔诚地面对着波兰的哥白尼、意大利的伽利略、德国的开普勒、英国的哈雷、法国的梅西耶、美国的埃德温·哈勃,还有印度裔美籍苏布拉马尼扬·钱德拉塞卡等人,念叨一遍。

    睡觉前念一遍,心静如水;起床后念一遍,激情荡漾。

    有了天文望远镜以后,他每天的生活里,又多了一项工作,就是虔诚至致地将天文镜对准那几位天文学家的画像拉近了仔细观摩。

    他们或严肃,或慈祥,或沉思,或遐想。当镜头无意之中扫描到书桌上自己的小照也被渐渐放大放亮,并且终于和各位前辈平起平坐起来,他异常满意。他的愿望就是,有一天他终于和各位大师平起平坐了。

    新学期开学的第一天第一节课是数学课,李尤却不进教室,他在校园里闲逛,悠闲自得。数学课是他最不欢喜听的课,题目都会做,还要再听一遍,再做一遍。小时候吃饭,明明吃饱了,妈妈总是说,再吃一点,再吃一点。老师和家长都是一个心态,把我们当作“填鸭”。

    数学老师在黑板上解题能力是一流的,速度快,逻辑性强,可谓滴水不漏,就连标点符号也精雕细刻,写得极工整,一笔一划,一点一圈都是印刷体,都是从模子里分拣出来的铅字。但数学老师的授课艺术却不敢恭维,有时候让人越听越糊涂,睡觉吧,却又感到老师的公鸭嗓子极其刺耳。

    李尤正站在一颗老银杏树下,寻找“知——了——知——了” 的出处。他寻思着,如何寻着知了的鸣叫声找到它的踪迹。
第二部 第三十一章 尤亚男风波迭起(三)
    小时候,父亲曾经带着他用一支长竹竿裹上面筋粘知了,那是很有意思的,和鲁迅笔下的“还有斑蝥,倘若用手指按住它的脊梁,便会啪的一声,从后窍喷出一阵烟雾”一样有意思。只是鲁迅是名人是大家,他讲的故事别人都记住了,粘知了的故事却没有广为流传。

    进城以后,李尤一直没有时间再玩过知了,对知了的聒噪也很反感。今天他对知了的鸣叫并不烦恼,起码感觉到知了的鸣叫,比数学老师的讲课自然动听,而且格外地渴望亲手捉到一只知了,那就可以实物研究一下它的身体器官结构了。

    不知道李尤在这儿站了多少时间,考虑了几种研究方案,直到知了从其体内直肠喷射出来的液体洒满了他的一脸一身的时候,才发现分管教学的文副校长站在他的身后,竟也享受到了同样待遇。

    李尤抹抹脸和正在抹脸的文校长相互尴尬地一笑,赶紧离开。

    文校长的眼光一直跟踪着他的背影进了教学楼。文校长很喜欢李尤,不光是他的成绩优秀,还因为他是仓巷的小街坊,是建国同学的儿子。听说他对天文学已经达到了痴迷的程度,所以一直想找个机会和李尤同学单独谈谈心——小孩子痴迷某种科学,既是好事,也容易走火入魔——只是切入点还没有找到。

    他知道,对这样的孩子拿捏不准,谈话只能是适得其反。怀祺想的是,我已经够聪明的了,可我不敢怠慢了这位小邻居。

    站在教室门口的李尤喊了报告,老师没有理睬;再喊报告,老师好像还是没有听见。李尤好似掉进冰窖,浑身冰凉,却满脸涨得通红。

    李尤正转身准备离开,老师却开口了,“进来进来!”他看看手表,脸色难看,开始发威:“迟到25分钟,这个课还怎么上?以后有谁不愿听我的课,可以请假,但不要迟到!成绩好也不行!”

    李尤低着头走进教室,他感觉到脊梁骨冰凉冰凉的。因为公鸭嗓子刺耳的同时,一定还有无情的眼光伴随。

    数学老师继续讲课,李尤听到的分明还是“知——了——知——了”的鸣叫。怎么刚才还是悦耳动听的,进了教室就变成了dB(分贝)很高很刺耳的噪音?

    “不准迟到”是泛指,“成绩好也不行”就是特指了。他从来没有经历过老师这么严厉的批评,刚坐上座位,就觉得脑袋瓜子昏沉沉的,还有许多不可名状的噪音似乱箭飞舞,又好像周围爬满了知了在鸣叫,直接刺向他的大脑皮层。

    李尤无地自容,他感到头晕胸闷心悸气短焦虑恐惧激动,还有某种幻觉在不断强化,“知——了!知——了!”单调刺耳的噪音不断地向他发射冲击波,老师冲着他喊,同学们冲着他喊,甚至包括班长苏晓梅也张大了嘴巴冲着他喊。“知——了!知——了!”既是“知”了,也就“了”了,“了”了,就“了”了吧。他拿起削铅笔的小刀割破了手腕上的动脉。

    同桌的男生首先发出一声颤栗的变了调的尖叫,教室里经过一阵安谧至极之后,炸开了锅。

    李尤的“自杀事件”发生后,学校并不特别在意,因为按李尤自己的解释是,不小心,小刀不知怎么就碰上去了,碰的位置不对,否则真的无所谓。

    但医生对他这种说法表示怀疑,悄悄地对李一鸣和尤亚男说,要特别注意观察孩子说话做事时的情绪,不要让他受到什么刺激。

    亚男首先受到了刺激,她唯一担心的就是害怕李尤知道自己的身世,哪怕只是蛛丝马迹,那就等于炸药包绑在身上,一触即发,随时都有爆炸的可能。

    亚男跟一鸣商量,有没有更好的办法,能够保证李尤永远不受任何刺激。他们找文建国商量,因为他是唯一知道李尤身世的外人。

    文建国也表示问题复杂,他小心翼翼地问,我可以找我大哥怀祺商量么?亚男与一鸣不表态,一鸣碰碰亚男,意思是说,你说吧。

    文建国说,我大哥的嘴巴绝对是稳的,你们放心好了。而且他还是李尤的副校长,据说李尤出事的前一刻,我大哥还跟李尤站在一块的。李尤进了教室就出事了。让我大哥多了解一点情况也不是坏事。你们说是不是?

    亚男与一鸣还是不开口,僵持了一会儿,他俩几乎又同时点点头,表示同意。好像嘴上不说出来,心里的压力要减轻了许多。

    建国找怀祺商量,怀祺同样认为问题的复杂性,千万千万马虎不得。怀祺强调,既然如此,必须引起高度重视了。

    怀祺让建国咨询心理医生。他说,你去,医生不知道你为谁咨询。我去的话,可能会引发联想。我怕医生认出我,江中才出了个“自杀事件”,校长就来咨询心理问题,可见这个小孩子的身世肯定是与“自杀事件”有关。

    李尤是去年考取江中的,他的中考成绩不是最高的,但中考成绩里的理科成绩加外语成绩却是最高的。文建国曾经将李尤的家庭背景给怀祺作过介绍,但有意忽视掉孩子的出生情况,请怀祺安排一个江中最好的班主任老师。但今天建国不能不向怀祺“坦白”一切了。

    文建国隐瞒着自己的身份,向心理医生咨询,如此身世究竟是否可以向孩子本人透露?得到的回答是:“绝对不行,就是成年人,我也不敢打包票,何况这十几岁的孩子。”文建国无语。

    李尤因抢救及时,并无大恙,但对班主任温老师来说,却心急如焚。她的感觉告诉她,这孩子太聪明,太执著,恐怕以后还会有事。

    她很担心,有了第一次,难免没有第二次,第二次会是什么情况?天晓得!

    温老师教物理,去年满51周岁。按照学校不成文的惯例,班主任工作,她已经超期服役了。

    她个子不高,留着耳朵毛,发梢向里弯曲,梳理得一尘不染,既有民国淑女的风范,又有与时俱进的风采。

    同样是教物理出身的文校长找她谈话,说她带这个班有两点优势:一是物理教学是我们学校的头块牌子,而班上有个叫李尤的同学,中考物理满分,全市独一无二,而且喜欢天文学,可能是个奇才。二是你的母爱有口皆碑,你用你的人格魅力让所有学生和家长“臣服”。这第二点优势最为关键,是他人无法比拟的。

    文校长最后还打出人情牌,希望她帮帮忙,今年班主任实在是安排不过来,拜托了!这是最后一次,绝对没有下次。

    温老师笑笑,心想,还下次呢,下次我54周岁啦。
第二部 第三十二章 李尤是个好孩子(一)
    既然是难言之隐,那就永远保密吧。可世界上的事情,往往不是以人的主观意志为转移的。李尤如果没有那令人嗟叹的身世多好。             ——文建国写作笔记摘录

    温老师已经知道,今年新生中有一个叫李尤的物理满分。再听听文校长的介绍,她就有了一个大概的轮廓:李尤同学品行端正,性格上有些孤僻,理科成绩一流,“一意孤行”地研究天文学。

    温老师能够理解一个初中生研究天文学意味着什么,而“一意孤行”又意味着什么。借用时髦用语说,极有可能就是机遇与挑战并存,希望与风险同在。

    她被尊敬的文校长戴上了高帽子,心里自然受用。文校长本人是江州中学物理界的权威,就算是私下里帮忙,她也真的是无法推辞的。

    她也并非没有顾虑,但从内心深处来说,她也愿意尝试一下这种特殊尖子生培养教育的问题。她迎着文校长期盼的目光笑了笑,算是接受了,有点涩涩的。好像吃了一颗长相不错,总体上味道也不错的葡萄,仔细品味,才感觉还是有些许涩嘴的。

    温老师接手之后,很快就发现了李尤同学在物理学科上确有过人之处。

    那天物理课,她一进教室,就直奔主题,“我们已经研究了电磁感应现象,得出了法拉第电磁感应定律,知道了感生电动势的两种求法,初步探索了这两种求法的应用。今天我们主要研究电磁感应综合问题的解题方法。先看一条题目。”

    她用幻灯片打出了题目:

    竖直放置的光滑平行金属导轨,相距为L,导轨上端用金属棒焊接,下端至很长。整个导轨位于水平方向的匀强磁场中,磁感应强度方向与导轨平面垂直,大小为B。将一根质量为M的金属棒靠在导轨上,使它沿导轨无摩擦滑动。整个框架电阻为R不变。试求松手后金属棒沿导轨滑动的最大速度。

    温老师看看静寂无声的教室,又将题目读了一遍,吩咐道:“如何解决这个问题?同学们先自己思考一下,再互相商量商量。”

    她在教室里巡视了一圈,站定,“下面,请大家谈谈解题的思路。Y同学。”

    “喊我?”Y同学明知故问,站起来,还四面看了看——没有人为他捧场。他见温老师只是紧紧地盯着他,只好把玩的神经收敛起来,不知所云地说:“棒,会一直滑下去吧?”

    “坐下!课堂上请集中注意力。”温老师原本就没有指望他回答问题,只是借此机会敲打敲打。

    她又看准了第二个,他的目光游离,心不在焉,也是一个不打不成器的户儿,“W同学,说说你的思路。”

    W更干脆,说:“温老师,我还没想好呢!让我再考虑考虑。”口气倒是很恭敬,身子也挺得笔直。

    已经高中生了,现在是越大越不愿主动发言,这个臭毛病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养成的!小学,初中?温老师面露愠色,不过她还是强迫自己露出了一丝笑意,无可奈何地中止了思路。解题才是硬道理。

    她扫描了一圈,绝大多数同学都刻意回避了她的目光,在认真思考,其实是举起了“请勿打扰”的牌子,只有李尤同学时断时续地和她对上了眼神,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李尤同学,请你说说看。”她看好李尤,对他充满了希望。

    “我认为,首先要弄清整个物理过程。”李尤简明扼要地回答。

    “好!说下去!”温老师充满着鼓励的目光。

    “金属棒一开始以重力加速度下滑,有了速度后,切割磁力线,就产生了感生电动势。因电路闭合,就有了感应电流。用右手定则,可要判断感生电动势、感应电流的方向是这样的。”李尤边说边用右手比划着。

    温老师眼睛发亮,她看到了李尤思维的火花。

    “用左手定则可以判断,有了电流的金属棒在磁场中受到了向上的安培力。”他又用左手比划着。

    “好极了!”她脱口而出,喜形于色。

    李尤继续说:“随着金属棒速度的增大,感生电动势、感生电流、棒所受的安培力也越来越大。当安培力大到与棒所受的重力相等时,棒的加速度为零,棒的速度达到了最大值。”

    “你能上黑板简单演示一下计算过程吗?”

    李尤应命在黑板上写下了解题过程。

    “OK!棒极了!OK!”温老师已经抑制不住惊喜,连声叹曰。

    温老师对同学们说:“大家要向李尤同学学习,要用脑子!在解答较难的物理题时,要善于分析物理过程,选准物理规律。”

    Y同学突然大声问:“如果金属棒在滑动过程中离开了导轨,那会怎样?”

    “它会堕落至无底的深渊!”李尤刚刚落座后,又起身应声喝道。

    温老师心头一颤,又望望李尤,眼光复杂。李尤的回答完全正确,可她从李尤不容置疑的口吻里,似乎又隐约地感觉到点什么。

    高一第二学期开始以后,李尤开始有选择地不做老师布置的作业。他的理由很简单,明明会了,为什么还要做?他不做作业,考试成绩照样在全年级名列前茅。

    他讨厌老师喋喋不休的说教,他厌烦每天必须准时起床,准点上学。最让他头痛,令他心烦意乱的还有前排行政楼的背面,有一天新增了两条红底黑字标语:“教室里的灯光就是父母凝望的眼神”“不要让期望我们的人期望太久”。

    两条标语径直对着自己的教室,第一次看到,他就心悸头晕。父母的眼神?父母的眼神让他浑身不自在;期望我们的人,期望我们什么?父母的眼神从家里跑到学校来了,那么老师的眼神也会从学校跟随到家里。这眼神是无处不在,无时不有哟?

    面对标语,有同学笑骂:“鸟!老师有形的监督还不够?还要加上父母无形的监督?雪上加霜啊!如芒在背啊!同志们!”“X他奶奶的!为什么总是我们被期望?也不问问我们期望什么?”“让高考来得更快一点吧!My god!”

    有同学谋划,怎么偷偷地把那两条标语搞下来,换上我们自己喜欢的标语,比如“让中国男足走向世界”,或者“严格遵守作息制度按时放学”等等什么的。再不然,就是“好好学习,天天向上”也行啊。“哈哈!oh——yeah(哦耶)!”
第二部 第三十二章 李尤是个好孩子(二)
    说归说,做归做。时间一长,大家也就熟视无睹了。

    李尤一般不参加同学们的议论,但他觉得两条标语就是两道红色的提钩,疑似两道催命符,明明白白地对着他的胸口,天天看到,天天被刺。坐在教室里,他刻意不去看标语,可标语总是喜欢盯住他看。

    李尤的作业做与不做有自行处理权。这是温老师与相关老师商定后,在班上公开宣布的,也得到了文校长的默认,这是全校的“唯一”。

    有同学羡慕他的潇洒,却无人敢于效仿。有同学挑逗他唆使他,我们每天14个小时也就罢了,你李尤怎么也和我们享受同样的待遇?李尤不置可否,报以沉默的微笑。

    晚自习是一段相对自由的时间,李尤仍然有特殊待遇,允许看“闲书”,但人必须坐在教室里。无形之中,他就成了同学们的“全科”辅导老师。多有好事者喜欢拿李尤调侃,调节情绪,也能解决学习上的难题。

    “哎,‘胜利大逃亡’英语怎么说?”附近有同学不指名不道姓地提出了问题,音量大小正好与李尤的距离相匹配,但于安静的难熬的晚自习不啻一针安慰剂。

    听到的同学全都会意地笑了,有人笑得还很放肆,正好轻松一下;没有听到的同学也笑了,知道肯定有人出洋相了。同学们常用“冬天来了……”那个句式安慰自己,说学校分明就是奥斯维辛集中营,但它又不同于奥斯维辛集中营,毕竟还是有指望的,已经快高三了,胜利大逃亡的日子还远么!大家知道,他问的是谁。

    “the victory of escaping”李尤头也不抬,脱口而出,音量适中,目光还在自己的《天文爱好者》杂志上。

    有同学飞过来一张字条,那是一条化学分子式,问他对不对。他在上面添了一个字母,就按原路飞了回去,那同学正望眼欲穿的样子。

    “请问,英语坐怀不乱?”又一张字条传递过来了。

    李尤笑了,很欣慰的样子,他写下“to be calm down in any cases.”就原路返还了。

    这其中有真诚请教的,也有故意刁难的,还有闲得无聊,想找点乐子刺激刺激的。李尤反正一律有问必答,比后来的“百度”还“百度”。

    偶尔有难以一时回答的,就如实奉告,“明天给您答案。”——他一般使用尊称给对方,原来“居心叵测”的同学,先自诚惶诚恐起来。

    从表面看,李尤比同龄人心智更成熟,整天沉思默想。有同学戏谑他说,白天想星子,晚上看星子,夜里梦星子,都是父母给你起的名字惹的祸。同学们都知道他的小名叫“星星”。

    他往往是腼腆一笑,窘态毕露——好像孔乙己窃书被发现,被他人看作笑话,向围观的同学们拱拱手,转身他又回归到了自己的星辰天地里,眼神又痴迷执著起来。

    离高三是越来越近了,高中课程已经全部完成,老师开始反复训练学生的应试能力,不厌其烦地模拟可能出现的高考试题,唯恐学生因为老师的疏忽而失去应该得到的分数。

    班主任温老师则扮演着一个手拿绳鞭抽打陀螺的老顽童的角色,“视其缓而鞭之,转转无复往”。陀螺旋转得越快越稳,她就越踏实越舒坦。她手上的绳鞭并不需要多加抽打,陀螺见到她的绳鞭会自动加速。    

    温老师每天除了自己的课以外,还要和本班学生见四次面,包括上下午的中途抽查各一次。马上就是高三了,也是我做班主任带的最后一届,不把你们看紧一点,你们以后要骂我的。

    同学们背后都称她为“拿摩温”。她的严格严肃严厉有时比“拿摩温”还“拿摩温”。特别是当她发现学生的老毛病又开始冒头泛滥的时候,就连班长苏晓梅对她的眼神也常常退避三舍。

    更多时候,她善良温柔,像母亲像大姐。用一些男生的话来说,她手中的教鞭往往是高高地举起,轻轻地落下。大凡被温老师批评以后,一转身就哼出了“我愿做一只小羊跟在她身旁……”,好像被温老师批评是挺惬意挺荣耀的事儿。

    他们一点儿也不恨温老师,只恨高考,恨那个害死人的高考!有女生笑骂“刮(恬)不知耻”,男生一边以“醋味挺浓的嘛”来回击,一边还在鼻尖上抹一下,神气活现地宣示对这种讽刺不屑一顾。

    有些男生身上痒痒,不找温老师“抽”一下难过。女生难得“享受”这一待遇,一是她们本身自觉;二是她们更加畏惧温老师,从不自找麻烦。

    苏晓梅,班长,校学生会副主席。她中等身材,马尾巴,额头饱满,显得很阳光,一对人见人爱的小酒窝,平添了女孩子的几分妩媚。

    全班百分百同意,她的微笑,就是本班的标志。她学习成绩优秀,为人热情,尊敬师长,男女同学都习惯称她为苏小妹。从字面上看,“小妹”不如“晓梅”雅致,不过正因为前面还有一个“苏”姓,则另当别论了。苏小妹正是她的偶像,她也愿意以苏小妹自居,苏小妹有才有识,端庄秀丽,虽然那只是传说。但要是放在今天不知道该有多少粉丝呢?

    面对现行的高考制度,大多数老师和学生都习惯于一句口头禅:一个字,“揪(江州方言,读qiu,有蛮干硬上的意思)”;两个字,“死揪”;三个字,“往死揪”!更有刺头学生幸灾乐祸补充说,四个字,“揪死拉倒”!教育行政部门避讳“揪”字这一字眼,学校领导也不曾说过,老师也只是在私下里调侃调侃。纯属瞎子吃馄饨,心里有数。

    政治课上,李尤已经晕晕乎乎昏昏欲睡了。

    他昨天晚上观察到的那一颗星子,在书上还没有找到它的位置,它在什么位置?也许天文学上根本就没有她的位置,那她就是我发现的“处女星”,那就命名她为“L(I)Y(OU)小行星”好了。
第二部 第三十二章 李尤是个好孩子(三)
    政治老师正兴致勃勃地给同学们示范“假如我是候选人”的即兴演讲。他扮演着人大代表角色,从修身齐家小道理,阐述到治国平天下的雄才伟略,最后归纳为:“修身为本,齐家是试验田,而治国平天下则是我们,21世纪的中国青年理应担当的重任!”

    有同学提出异议:“老师,21世纪还没有到呢。”

    “我说的21世纪,正是你们担当社会重任的时间,怎么?我说错了吗?”政治老师回答,又补充了一句,“人无远虑,必有近忧。”

    又有同学插嘴道:“老师,高考时只要写,不要说的。”同学们哄堂大笑,教室里一片哗然。

    政治老师稍有尴尬,但随即就朝声音冒出的方向夸张地瞪了一眼,放大了嗓门,“非也,非——也!胸无大志,鼠目寸光!如果你们参加清华北大的面试,如果你们参加国外大学的招生,请问该同学,”他用右手弯曲起的中指和食指在讲台上连敲了三下才接着说,“要不要——‘说’?”

    “要不要‘说’——嗯?”他又强调一遍。

    教室里的声音犹如釜底抽薪,沸沸扬扬的场面立马静止了。老师用心良苦,是为我们更高层次的考试做铺垫,有谁不想呢?

    李尤条件反射地抬起头,一脸的无辜和疑惑。他莫名其妙地望望同学,再望望老师。同学们刚才笑什么?怎么又鸦雀无声了?他打盹的条件是教室里有或大或小,时断时续的声音,陡然没有了声响,心里反倒不踏实了。

    政治老师却找到了新的支点,两眼直视李尤,折射出狡黠的目光,“李尤同学,请您——在区人民代表直接选举的情境下,以选民的身份,以‘我这一票投给谁’为题,发表自己的——高见!”

    政治老师也挺幽默的,他对李尤同学用的是“您”,发表的是“高见”。也对,他是在主持“人大代表候选人”的演讲。同学们会心一笑,目光一刷齐地指向了李尤。

    大家知道李尤平时对副科没有兴趣,用同学强加给李尤的理由是,副科嘛,小菜一碟。他李尤今天恐怕是金口难开了。大家都愿意看看李尤,“您”在发表“高见”的时候,是什么样子。

    李尤一愣,完全没有料到老师点他的名,平时副科老师一般对他都是放一马,从不跟他计较。他对“您”“高见”很不好意思。李尤缓缓站起,搔头摸耳,苦恼地一笑,脸上透射出羞涩的红晕,文静得像个小女生。教室里很安静,大家等着他回答。

    他环顾了一圈,盯住了讲台上方的五星红旗,“我这一票投给谁,嗯,我这一票投给谁呢?我……”

    教室里又不安分起来,有了噪音,大家很高兴看到李尤这副德性,本来很乏味的政治课,上到这个份上,有点意思了。

    李尤一双充满灵性的大眼睛盯住五星红旗,“我这一票投给谁,是很难——决策的。因为这样的情境,对我们处于目前状态的学生来说,有点勉为其难。”

    他望了望老师,目光又回到了五星红旗上,他的思路已经完全打开了,“就好比平常观察天上的星星,”教室里又热闹起来,大家感到这个李尤真正是痴迷到极点了。

    于是有同学喊起来了,“一开口就是星星,这太有意思了。”“李尤,你真太有才了!”

    李尤并不理会,他早已进入无我状态,“就好比观察天上的星星,一般人是选择比较明亮清晰的,但真正的行家并不以星星的亮度来判断星星的价值。

    那些星光暗淡的,或许是最有研究价值的。因为星星的价值不是以其光亮度作为衡量标准,而是应该研究它对自然界对人类社会最密切相关的某种联系和规律。这就好比荒山草丛里的一块石头和少妇闺房里的玉器哪个更有价值,是很难从表面的光洁度来判断的一样。”

    他停了停接着说,“一般人会把选票投给在我们社区最具有声望,最具有良好名声的人,可我对代表候选人不了解,充其量只能是,人云亦云。如果让我表达真实的想法,我,只能选择——弃权!”

    教室里一阵沉默,倏而掌声雷鸣。他们高兴有李尤这样的同学,有这样的回答。

    李尤受到了鼓励,语气越发快速,“且不谈这些选举方式,单说选民的资格,不仅仅是年龄这种自然的硬性条件,我指的是选民的内在素质,包括社会活动的参与能力,以及对候选人的认知能力。

    而我们,即将成为,正在成为选民的我们,每天是七进九出,规行矩步,像电影《摩登时代(1936年)》一开始占据着整个银幕的大钟运转,两秒一格,马不停蹄,均匀而不知疲倦的特写镜头;像羊群(工人)簇拥在一起,蜂拥而来,混乱不堪的特写镜头;像工人夏尔洛在不断加快的传送带式的作业线上,被弄得精神失常,甚至被卷入巨大的机器齿轮中的特写镜头……。

    除了上课读书作业考试吃饭睡觉,我们还懂什么我们还能做什么我们有这个资格享有这种投票权利吗?——没有——了。”

    同学们听得一清二楚,特别欣赏他的“特写镜头”一说,实际上就是我们日常生活的真实写照,他表达得淋漓尽致。大家随着他语气越来越快,措辞越来越激烈,也越发激动越发兴奋。最后一句,没有标点,但质疑的问题很清楚。爽!太爽了!

    李尤的发言戛然而止,教室里面一派沉默,大家看到了夏尔洛暂时脱离了高速运转的传送带,得以片刻的休闲,但手脚却又习惯性地动作;又看到了夏尔洛在影片的末尾携带着流浪女友朝太阳升起的地方走去,充满着希望。

    我们有这么一天么,有的。高考结束的那一天。

    有男生用手指头在课桌上敲起了节奏感很强的“三三四”,有的还站起来鼓掌,还有忽隐忽现的鬼子进村的(口哨)进行曲;女生或报以赧然一笑,或开怀大笑。

    男生们,女生们,大家终于发现,卓别林电影创作中的构想——“毕罗喂食机(吃饭机器)”七十年了还没有制造出来,否则,乖乖隆地咚!那就太不是人过的日子了。一边不停地劳作,一边已经被喂饱了,那就继续不停的劳作,永远不要停息。

    苏晓梅脸色绯红,那一对小酒窝犹如一朵玫瑰正悄悄地含苞吐萼。

    李尤的发言,论逻辑,符合推理;论措辞,收放自如;论举止,温文尔雅。如果不是他平时缺乏这方面的训练,简直就是一位杰出的演讲家。她对李尤报以情深意切的一瞥,她没有其他同学那么放肆,但青春的气息,少女的情怀,却分明写在了她的眉宇之间。

    窗外,温老师突然现身,教室里随之鸦雀无声。

    同时,下课铃声骤然响起。

    大家都坐着一动也不动,好像是故意表现给班主任看的,也好像是意犹未尽,一出精彩的节目才刚刚进入高潮就这么落幕了?
第二部 第三十三章 白发人送黑发人(一)
    李尤终究“东窗事发”。他以极端方式,结束了年幼的生命,追寻“L·Y小行星”去了。从事后发现的李尤日记中,李一鸣知道了李尤的爷爷在李尤高一那年的暑假开始,与他有过多次交往。李尤知道了自己的身世,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只有更加沉湎于对星星的研究和探索的梦幻之中,幼小的心灵方能得以片刻的安宁。——文建国写作笔记摘录                            

    李尤高二的那个暑假,天气热得有点怪异,大暑的第四天晚上,没有月亮,繁星满天,空气闷浊黏稠凝固,给人以快要窒息的感觉。

    18岁男孩李尤,衣着朴素,身材高挑,额头宽大,一脸秀气。他站在江州市最高建筑物——19层的国贸大厦的平台上,站在那远远地看上去,像墓碑一样的标志性的建筑旁边。他手扶着“天狼天文望远镜——吞噬者”,专心致志观察着猜摩着遥远深邃的夜空。他有一个梦想,有一天“L·Y小行星”会横空出世。是的,会有那么一天的。

    他站在“清台”上,不,应该说是站在“神台”,或者说是站在“灵台”,抑或“观台”上,他分明看到了摩羯座α流星雨,看到了天龙座流星雨,看到了狮子座流星雨;他还看到木星、土星、天王星、海王星,看到了火星上那高耸着的“奥林匹斯山”,也看到了静谧得像一座坟茔的火星。  

    “远远的街灯明了,好像闪着无数的明星,天上的明星现了,好像点着无数的街灯。”李尤分不清哪是街灯,哪是明星;他不知道自己是生活在明星里,还是生活在街灯里。这句初中课本上的浪漫诗句,时常陪伴着他的不眠之夜。

    我满天的星星!你为什么有时近在咫尺,有时又那么遥远;有时阒寂得令人心颤,有时又流星四溅,让人心花怒放?

    仰望苍穹,璀璨的星空触手可及,令人神清气爽。他似乎窥视到了无穷无尽的奥秘,聆听到了来自天堂的召唤,享受到了无以复加的愉悦。

    他似乎得到了什么神灵的指点,大彻大悟一般,表面上闲情自若,内心却又激情荡漾,一种难以言表的欲望在他不断变幻的思绪中迅速地发酵膨胀。

    “别人知道……却不会行走;我会行走,却不知道……”他喃喃自语,反复嘀咕着。

    凌晨,天将要破晓。

    一颗流星划过夜空,满是星星的宇宙烙上了一道惨白的裂痕。

    李尤那天真无邪的目光一直追寻着流星运动的方向,他听到了遥远的天国发出的声声呼唤,那呼唤分明充满着不可抗拒的磁性,具有极度的神秘,极度的诱惑和极度的吸引力,也给他眼前带来一派光明。那里正是他魂牵梦萦,归全返真的美妙境界。

    哦!我的“L·Y小行星”,她已经明明白白地标志在夜空,就在这一颗流星飞行终点的位置上。两颗星星似乎有约,一颗等着另一颗的到来。

    就在那颗流星即将消失在终点的瞬间,李尤朝着流星陨落的方向,自然而然地舒展双臂,腾空跳跃,义无反顾,投向了满天的街灯,投向了满街的明星。

    他想象着自己就是“L·Y小行星”,主动迎接流星的到来,然后一道在浩瀚的夜空自由地飞翔。偌大的世界,偌大的太空。没有轨道,没有目标。

    满街的明星,满天的街灯。

    他和街灯明星摩擦碰撞。

    他和明星街灯拥抱接吻。

    东方,鱼肚色的天空终于露出端倪,明星和街灯都悄然暗淡,直至最终没有了生命气息。

    清晨(7月27日周一),正值上班高峰时段。

    省江州中学新高三学生今天第一次以毕业班学生的身份回校,教务处正在播报“特大喜讯”的重要广播。传达室的屋顶上,特地在面向大马路的方向,增加了一只高音喇叭,意思是让全市人民分享省江中的喜悦。

    ——喜讯,特大喜讯!喜讯,特大喜讯!

    ——现在播报特大喜讯!现在播报特大喜讯!

    ——今年(87年)9月1日,由中国物理学会、中国天文学会等9个学术团体联合举行的“纪念牛顿《自然哲学的数学原理》出版三百周年大会”将在北京科学会堂隆重举行。我校新高三(8)班学生李尤同学受邀参加,并将在大会上用英文宣读《狮子座流星雨——33年周期之我见》的论文。

    ——李尤同学各学科成绩全优,天文学的课外爱好成绩斐然,金陵大学天文学系已经表示了提前录取的意向。

    ——江中素质教育结出丰硕成果。

    ……

    路过的行人、骑车的、开车的统统放缓了行进的速度,都想把这个新闻听完。学校大门外的两条主干道上车水马龙,原本就比较拥挤的交通,一下子被堵塞了。

    新高三的学生都在朝(8)班教室方向张望,(8)班的学生都在找李尤,有人大喊,李尤,李尤!

    广播里仍然在播报,现在已经是第三遍了。

    “……我校新高三(8)班学生李尤同学受邀参加,并……”广播突然不响了。教室里有同学抬头看看,电扇还在正常运转,教室外有同学进来也在看看电扇。

    有同学问:“李尤呢,李尤怎么没有来?”

    “温老师怎么也没有到?”有人问班长苏晓梅。

    苏晓梅看看隔壁班级,老师也没有到,她再看看办公室方向,居然没有一个老师的身影。

    不一会儿,全校传遍了各种各样的消息。

    有人说,交警部门提出了交涉,影响交通,不准再播放了;还有人说,教育局干涉了,江中名为宣传素质教育,其实是为高考张扬;更有说得神奇的,说是看见李尤进的广播室,他不同意播报;最后一条消息,让(8)班同学,让全校高三同学目瞪口呆,李尤出事了……

    第七天上午七点,江州市殡仪馆告别大厅。

    大厅正中悬挂着李尤的大幅遗像,他的额头宽大,眉目清秀,分明是一个英俊、阳光、真诚、稚气、聪慧的小男生,却通过些许忧郁的眼神,折射出对世界的迷惘,传递着对人间美好的渴望。

    遗像上的横批——白发人送黑发人。上联:仰天悲鸣夜空流星痕迹消逝;下联:低头垂泪人间少年英魂长存。
第二部 第三十三章 白发人送黑发人(二)
    李尤躺在鲜花丛中,安详,恬静。

    一纸《“纪念牛顿《自然哲学的数学原理》出版三百周年大会”邀请函》和一本《天文爱好者》(1987.7)放在他的胸前。

    他在飞向另一个世界的时候没有疑惑,没有怨恨。他一定是执著着信念在追寻自由的王国,他一定是拥抱着希望在追逐理想的天堂,他一定是满怀着爱意在追溯银河而上。

    尤亚男、李一鸣和李子媛来了。昨天夜里他们三人在李尤平时睡觉的隔间里陪伴着他的照片坐了一夜。亚男是哭累了就睡,醒来就哭。几天下来,她的头发全白了,眼光呆滞,举止萎靡。

    文建国也来了,他是陪着尤亚男他们一道来的。他没有想到,尤亚男最担心的事情终究还是发生了。

    苍天无眼,天道不公。为什么人世间的苦难都要由尤亚男一人承担?李尤走了,尤亚男人生的所有希望也将随之湮灭?文建国内心又闪现出新的不祥之兆。

    母校的一把手文校长来了。他神色凝重地向李尤遗体三鞠躬,即和李尤的父母站在一起,向所有前来吊唁的人握手致谢。

    文怀祺同志担任江中校长还没有“满月”,就遇到这种倒霉事情。他已经向局党委和市委组织部递交了引咎辞职的报告,并在事发当天的校党委会和行政联席会上痛心疾首地作了长篇自我剖析。

    他将自己关在校长室三天三夜,草就成《试论中国现行高考制度的改革方向——一个省重点中学校长的反思》和《试论“特别学生”的“特别教育”——一个省重点中学校长的再反思》的两篇论文。

    前者从抨击高考制度入手,用大量的实践和理论数据,比较系统地阐述了目前我国教育制度的弊端和改革举措;后者则对省重点中学拔尖学生群体的教育进行了探索。

    他还没有找到理论依据,对待李尤这类学生究竟应该用怎样一个词组来归纳,权且用“特别学生”来概括吧。

    文校长身心俱焚。他自愿将自己钉在江中校史的耻辱柱上,接受一次又一次的审判。他的表情古怪,完全没有了特级教师、享受“国贴”专家待遇、江州市人民奖章获得者的威仪。他像一头困兽,在陷阱里无法施展拳脚,在笼子里极不情愿地引颈受戮。

    面对攻势凌厉的舆论,面对父老乡亲殷切期盼的眼神,面对层层级级领导的关心与质询,他噤若寒蝉。

    此时此刻,他如坠深渊,并且不断下沉,他知道等待自己的,最终将是一个无法逃逸的“黑洞”。也许,可能,会受到历史的审判,虽然今天他头顶上的光环还很耀眼,虽然李尤的意外死亡发生在校外,发生在假期。但是他总认为,自己作为曾经分管教学的校长,今天的一把手,总是在哪儿有点不对劲。

    他的眼前一直有李尤的形象在晃动,那是在银杏树下,李尤一脸憨笑的样子,腼腆,纯真,无邪。

    班主任温老师和其他任课老师也来了。他们惊诧、悲恸、惋惜,感叹,一颗正在升起的新星太早地陨落,你可能在太空闪耀的光芒还没有显现。

    温老师脸色憔悴,形容枯槁,头发零乱,好像几天不曾梳理,职业女性的风姿荡然无存。

    几天来她茶饭不思,她在自己的班主任手记上自我反省:我的工作到位了吗?没有!做了28年的老师,27年的班主任,曾经获得省、市优秀教育工作者的荣誉称号,也算桃李满园,却没有在个性学生教育的研究上琢磨出行之有效的方法。如果……温老师设想了无数个“如果”,现在却成了永远的遗憾,永远的疼痛,永远的“如果”。

    她想到了李尤在那一节物理课上,那句石破天惊无可辩驳的结论。物理学上的运动轨迹,一旦偏离了方向,就会堕落至无底的深渊。那么人生,乃至社会,偏离了正常的运动轨迹又将是一个什么样的结局?温老师惶惶然不得其解。

    她站在了文校长的身旁,也许是给校长的支持,也许是为自己寻得一丝依靠。

    文校长的自责充斥肺腑,心灵却在无形的桎梏羁绊中挣扎。一个学生只是一所学校的千分之一,一个孩子却是他家庭的百分之一百。一个如花的少年匆匆走了,那是一个家庭的灭顶之灾,留给众多长辈的是永远的悲恸和凄楚。此情何以堪?

    文校长迷惘得失去自我,步入了进退维谷的困境。我们江中的学生,是全市的所谓尖子生。从教育理论的角度来说,每个学生都有其特殊性。尖子生的特殊性,在于他们更有思想,更有个性,也更加敏感。他们要么不出事,要出事就是深层次的大事,因为他们较之其他学生更有自己的思想,也更具有复杂性和特殊性。可我们做了什么?我们究竟应该怎么做?

    建国已经将李尤的身世统统告诉了怀祺,怀祺有点责备建国的意思,可是事已至此,已经不是追究谁的责任的问题了,如果自己事先知道,事情能够避免吗?他也不敢保证。

    尤亚男的小学同学来了,他们一共送了18个花圈,挽联上统一写着,“孩子  你一路走好”。

    邺花哭得很伤心,她后悔曾经对尤亚男有所妒忌,妒忌亚男有一双学习成绩优异的儿女。她把悔恨的泪水,也一并流给了李尤。

    史静只是一味地感叹,她猜测尤亚男可能有太多的不幸,她曾经问过文建国,文建国欲言又止。她就不再问了。文建国却又说,我会告诉你的,以后有机会我主动讲给你听。

    文校长欲哭无泪。李尤同学坠楼身亡,迫使我们有必要大声疾呼“救救孩子!”即使这是多么地老套、苍白和无助。我不想说,我们应该承担多大的责任;也不想说,家庭对孩子的影响。但是我们必须深刻反思家庭的责任,学校的责任,社会的责任。李尤事件,不仅仅是一个家庭的悲剧,一所学校的悲剧,其实,也是一个社会、一个时代的悲剧!

    李尤的同班同学来了,他们制作的一条白底黑字横幅挂在了大厅的门楣上,横幅上发出了他们的“天问”:“离高考还有330天  李尤  你为什么先走了”。他们的脸上堆满了敬畏、内疚和无助。
第二部 第三十三章 白发人送黑发人(三)
    同学们知道,李尤最最讨厌的是“离高考还剩X天”的倒计时提示。他们在内心悄悄地发出呐喊:“李尤,为什么,你就这么,悄悄地走了,单单把‘黑色的7月’,留给了我们?”他们悄悄地向李尤吐露心声:“李尤,我们为你自豪:你学习成绩优异,你在天文学方面的研究已崭露头角;李尤,我们向你忏悔:平时你在学习上给予我们帮助,我们却从来没有顾及你需要我们什么;李尤,我们和你探讨:明年的7月究竟应该如何面对?人生之路,路在何方?”

    文校长的反思,理智而又无奈。无论哪一级哪一类学校,对学生的培养,健康的身体、健康的心理、健康的人格应该永远是第一位的!而我们的素质教育认认真真搞形式,轰轰烈烈走过场,升学率是一道永远绕不过去的坎?一想到高考发榜那个今夜无眠的夜晚,几家欢喜几家愁,还有几多孩子流浪在外头,以及第二天面对领导、老师、学生和家长的眼神,社会的舆论,他就心里发怵,不寒而栗。这难以承受的“高考之痛”啊!去TMD,清华北大!

    班长苏晓梅已经失去了往日的神采,她标志性的一抹笑靥已经僵硬地固定在似笑非笑似哭非哭之间。她内心充斥着忏悔,懊恼,迷惘,还有自我谴责。夜晚,李尤不期而至,明明是可亲可爱的音容笑貌,却每每让她一身冷汗四肢冰凉。白天,她时常走神,暗自叹息:假设,我经常和他交流;假设,我能把我对他的爱昭示给他?……

    苏晓梅几次要扑向李尤的遗体,都被同学们硬生生地拽了回来。在场的男生个个无声抽泣,女生则簇拥着苏晓梅失声痛哭。告别大厅里零乱不堪,惨不忍睹。

    苏晓梅在日记里曾经记录过她与李尤的几次交往:

    ——我在李尤同学宽大的额头上方,看见了一轮光圈。真的,别人都没有看到,那是天堂的召唤呢。他要么是一个做大事的人,要么……(她中止了思路)。

    ——今天放学和李尤同路,很想和他说点什么,课堂上某老师讲得怎样,某老师布置了多少作业。想深入地谈点什么,话到了嘴边,已经到了叉路口,只好拜拜了。

    ——李尤同学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呢?他对一切都漫不经心(除了他爱好的学科和天文)。我断定他的内心世界非常人所能及,和他研究的天文学一样,神秘莫测,遥不可及。我愿意做他的入团介绍人,可他至今没有打报告。

    ——以下是我今天和他的对话:

    我:政治课上你有一段精彩的表演。

    李:无他,那是我原始的真实的想法(脸红,讪笑。和他单独对话时,他总是人未语,脸先红)。

    我:平时看些什么书?

    李:什么书都看,主要还是天文。

    我:还有什么爱好?

    李:哦呵,没有,没有。天文还忙不过来呢。

    我:整天搞天文搞呆了,发现再多的星星也没有用!

    李:星星的开发利用,任重道远,也许我这一辈子就和星星打交道了。我的一只脚已经跨进了“地狱的入口处”。(这句名言,从他嘴里说出来,我怎么就愣了一下?)

    我:除了星星,你还懂什么(我是气话,语气很明显)!    

    李:我,嗯,我还懂……

    (迂夫子一个!他把我的反诘句当成疑问句了,等我噗哧一声笑出来了,他才恍然大悟,满脸通红。这个不食人间烟火的家伙!)

    ——他对天文学有着疯狂的执著,说明了他个性率真;他友爱同学尊敬师长,说明了他心地善良;他对喜欢的学科专心致志,废寝忘食,对其他事情则一律随遇而安,说明了他作为男生的大气。而在他身上曾经发生的惊人之举(今后是否还会发生?),又让人捉摸不透。唉!

    ——分手时,我说,抽空写一份《入团申请》吧?他好像答应了。

    送走李尤的当天晚上,李一鸣在整理李尤的遗物时看到了一本装潢精致的日记本,起始日期是1985年7月20日,正是他初中毕业的那个暑假。

    日记本的扉页上有李尤的散文《人与路》。

    李一鸣曾经看过,这是李尤初中毕业那一年根据当年高考作文要求,用半个小时一气呵成的。李尤以15岁的年龄,以18岁的身份,模拟了高考作文。李一鸣是既开心,又担心。孩子早熟,他有一丝丝不安。现在,他的担心已经成为可怕的现实。

    人与路

    ——别人知道想去的地方,却不会行走;我会行走,却不知道走向何方?路为人成,没有人,也就无所谓路了。

    我走在路上,迈着沉重的脚步,不知走向何方?也许,我走的路将把我带进天堂。

    18岁的年龄,别人说,正充满着阳光。虽然,路边也有风铃草、白蔷薇和紫玫瑰,而我,却整日里诚恐诚惶,生活有太多太多的烦恼和惆怅。

    ……

    白天走路,我看到的是风雨、是荆棘,是崎岖和泥泞,还有行者的丑陋。

    路漫漫兮永无止境。

    但,路还是要走的。也许,我适合走夜路。走夜路,不回头,我是一个夜行者。

    如果是晴朗的夜晚,那有北斗星指航;即使是阴雨天,我也能越过阴霾和乌云,遨游在满天星辰的穹苍。

    走夜路,我只看到星星。有诗曰,“如果大地的每个角落都充满了光明,谁还需要星星,谁还会在夜里凝望,寻找遥远的安慰。”可大地不可能总是充满阳光。

    走夜路,我已习以为常。我是孤独的,因为没有一个伴侣;我也是富有的,因为我有不可胜数的星星。

    走夜路,我充满希望。“星星就是宝石,晶莹,透亮,没有纤瑕”。那缀满星斗的地方,就是我的天堂。

    李一鸣一目十行,顺着日期快速地翻看。一年以后,1986年8月23日星期六,这一天他在日记中写道:今天中午从江中出来,一位大约60多岁的长者跟我说话,我感到突然。但他说了我家的情况,还提到了我的老家在淳水县李家坳村。他说话和气,神色慈祥。

    他说,他有许多话要和我讲,不知道我想不想听。如果我想听的话,他愿意讲给我听。但希望我暂时不要告诉其他人,包括父母。最后他说,希望我是一个真正的男子汉,说话算数。明天上午十点,我们仍然在这里见面(江中大门口)。

    我已经是一个高中生了,既然我当时答应了他,我就应该说话算数,明天准时赴约。看看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李一鸣暂时掩盖上日记本,他知道那个“60多岁的长者”是谁了。他让自己平静下来,继续往下读。

    子媛抱着妈妈,两人都睡着了。亚男睡梦中不时地有惊悸和躁动。可怜的亚男啊!
第二部 第三十四章 尤亚男步入运河(一)
    李尤跳楼身亡,究其根本原因,肯定归咎为他知道了自己的身世。他母亲尤亚男和“岳爷爷”先后精神失常。尤亚男最终走进了大运河,追寻自己的“星星”而去。“岳爷爷”则不知所终。——文建国写作笔记摘录

    李一鸣继续翻阅李尤的日记。                              

    1986年8月24日星期日

    上午十点,我准时到了,一见面他就将手上的一个拎包递给我,说是一点零食,估计是我喜欢的。我没有接受,我说妈妈说的,不要随便接受别人的东西。我问他,我应该怎么称呼您?他说,叫我岳爷爷吧,岳飞的岳。今天他和我讲了李家坳村的一些事情,又问我平时有什么爱好。对这位岳爷爷,我感到奇怪,他究竟是什么人呢?他为什么关心我呢?分别的时候,他一直目送着我,我掉头三次,三次都发现他盯着我看。真的很奇怪。

    1986年8月25日星期一

    今天是我们约好见面的日子,这么大热的天,岳爷爷还要从乡下赶上来,真不好意思,我买了一支雪糕请他吃,可他非逼着我先咬两口,咬两大口,他才肯吃。他边吃边说,李尤知道疼爷爷,爷爷真的很开心,嗯,这是我这一辈子吃的最好吃的雪糕。说得我已经不好意思了。我想问他,你找我究竟有什么事情没有?可我没有问出口。如果我问的问题,他老人家不愿回答,岂不太尴尬了。而且我们有约定在先,不需要我问什么,该告诉我的,他都会告诉我。

    1986年9月20日星期六

    一整天,岳爷爷时刻出现在眼前。我很想问问父母,他们是否认识岳爷爷,可我已经有了承诺,我就不应该违背。可为什么我做什么事,都有点心不在焉了,只有当我进入星星世界时,我才忘掉其他的一切。

    1986年10月25日星期六

    凡是我和岳爷爷定下的见面日子,我都记得。今天我们又见面了,他送给我一个很大的笔盒,笔盒上的图案竟然是满天星,我确实爱不释手,就收下了。但我请他吃了一个“下午”。

    今天见面,岳爷爷和我说了他年轻时候的故事,怎么参加土改,怎么办人民公社,怎么搞“四清”,农村是怎么搞“文革”的,农村又是怎么“社改乡”了。还有我在小时候,他是怎么经常偷偷地看着我长大的。

    李一鸣发现,李尤基本是一个月与“岳爷爷”见面一次,且大多是星期六,很有规律。那后来的见面恐怕就是一步步地把李尤的身世说出来了吧,他真的不愿意阅读这样的文字。虽然到现在为止,日记所记载的事情,都还是平和的,平淡的,平静的。

    亚男睡得很香,她已经整整六天没有睡上一个囫囵觉了。几天来,多亏有子媛陪伴在亚男身旁。亚男已经不会哭了,从殡仪馆出来,她就开始傻傻地笑,是的,是笑,但那种笑,笑得让人心里发毛,笑得让人不忍直视。

    李一鸣继续看李尤的日记。他把凡是有关“岳爷爷”内容的页面都折叠上了,以后亚男如果坚持要看的话(不看为好),也方便。

    1986年11月23日星期六

    岳爷爷继续讲他的故事,他是怎么入党的,怎么提干转干的。岳爷爷还是一个可敬可爱的革命老人呢。我如果有这么一个爷爷倒也是蛮好的,可爸爸妈妈从来没有提到过我的爷爷。外婆是有的,可妈妈与外婆的关系一般化,外公我也没有见过,听说死得比较早,也比较惨,还是什么“右派”。不过“右派”已经平反了。

    1986年12月20日星期六

    今天岳爷爷讲了他儿子的故事,说他儿子小时候怎么聪明讨喜,成绩优秀,当然有时也很调皮,玩过哪些恶作剧。由于时间关系,他没有讲完。在他老人家讲到他儿子的时候,他落泪了。

    1987年1月22日星期四(小年)阴雨

    今天岳爷爷给我一张青年男子的小照,他说我以后会告诉你,他是谁。他是谁?晚上我在床上认真仔细端祥猜摩,可我怎么知道他是谁呢?哦,想起来了,这个人首先像岳爷爷,是他的儿子?但是这个人的样子又让我感觉,以前总是在哪见过?应该和我有一种什么关系,否则岳爷爷把这个人照片无缘无故地送给我干什么?

    岳爷爷今天还给了我二百元钱,他说快过年了,我是你爷爷,应该给你压岁钱。我知道你不能接受别人给的东西,那就算我暂时请你保管的好了吧?你如果坚决不肯的话,那就让我太伤心了。我一句话也没有说,他老人家把话说到如此份上,我还能说什么呢?我无法再推辞了。

    天气又湿又冷,我请他早点回去吧。

    1987年2月21日星期六

    春节后第一次见面,岳爷爷带来一包年货,说是找一个地方坐坐。我说实在不行,下午有课。他似乎很遗憾。我主动拿他包里的糕点吃了两块,还装着很高兴的样子。他又开心起来了。

    我这是怎么啦?我和岳爷爷见面N次,不但不排斥了,而且关系贴近了,吃他东西,拿他钱。爸妈知道了要骂死我了。但我已经17岁,还有几个月,我就跨入成年人的门槛了。岳爷爷,你能告诉我,你究竟是什么人,究竟为了什么吗?

    1987年3月21日星期六(雨)

    今天的雨下得够意思了,一会儿大,一会儿小,岳爷爷是在教室的走廊上接我,撑伞把我送回家的。快到仓巷路口的时候,雨居然不下了。我只有右臂的袖子湿了一点,而他的左臂和后背基本全湿了。道再见的时候,他居然说,今天是春分,快到清明了,真是“清明时节雨纷纷,路上行人欲断魂”啊!这是我第一次看到他老人家的气色不好,甚至有点凄惨。都怪这倒霉的天气!岳爷爷,对不起您老人家了!
第二部 第三十四章 尤亚男步入运河(二)
    1987年5月9日星期六

    上个月没有见到岳爷爷,居然有点想他了。收到他一封信,知道他那天回去以后就感冒发烧,在家睡了几天。

    我们像地下工作者,有接头的时间地点,有共同遵守的不成文的条约,有共同遵守的秘密。和他见面前,我有点兴奋,见面以后,我对他讲的内容会进行推理分析,也正好训练我的逻辑思维。总有一天,谜底可以揭开而真相大白的。

    今天见面,他的气色已经完全恢复,加上天气热了,他的脸上呈现出细微的汗珠。他问我想不想他,我老老实实地说,还真有点想呢。我已经不知不觉地和他亲近起来,他带来的小点心我狼吞虎咽,在他面前我的防范心理彻底土崩瓦解(他不可能是坏人,我也不怕他可能会把我拐走,我已经18岁了)。

    1987年6月20日星期六

    今天见面的时间很短,岳爷爷说,他不想影响我复习考试,等下次见面,放假了,我们一起吃个午饭,多讲讲话。我同意了。

    1987年7月21日星期二

    暑假第一天,我和岳爷爷又见面。今天的见面,我不知道应该不应该?但情况就是这个情况了,我相信岳爷爷不可能骗我,唯一的可能是他还有许多事情没有说清,但说出来的绝对不是假话。

    中午我们在一个中等规模的饭店先吃饭(第一次在一起吃饭),他点了几个好菜,尽量让我多吃点,可他只是象征性的动动筷子。我也顾不了许多,先吃饱吃好再说。

    饭后我们坐在校园里一棵大树下,他神情严肃地讲了关于我自己的故事。

    “oh my god!”我想听,又怕听的故事。为什么这种事情发生在我的身上?岳爷爷今天是怎么走的?我是怎么回家的?是的,我什么也不记得了。我现在坐在自己的床上,我狠狠地掐自己。疼!

    李尤的日记戛然而止。他为什么不再写日记了?“岳爷爷”究竟告诉了他什么?虽然没有日记的记录了,但事情已经是很清楚了。

    一鸣也掐了掐自己,很疼。

    四周一片寂静。

    儿子的后事办完之后,尤亚男根本无法走出阴影,做事的时候,丢三落四;说话的时候,结结巴巴。更多的时间里,她是一个人呆坐,两眼发直定神,似笑非笑。

    李一鸣找到文建国,首先向建国表示感谢,建国在处理李尤后事的整个过程中,基本是全权作主,比娘舅还娘舅。李一鸣再把看到的李尤日记的情况,把亚男目前的生活状况一一告知建国,一边说,一边哭。

    文建国担心尤亚男从此一蹶不振,这个家庭也就彻底玩蛋了。文建国答应每天去走一遭,再请一些小学同学常去坐坐。文建国还建议是否将面馆早点重新开张,让亚男忙起来,好有个事情打打岔。让子媛时时刻刻陪着她,多讲讲话,转移她的注意力,逐步淡化她的痛苦。

    八月下旬的一天,“江州亚男面馆”重新开业,像首次开业的时候一样,文建国又动员了足够多的朋友同事前来志喜。让子媛请她的同学过来吃面,还留下几个要好的同学全天候帮忙两天。

    邺花同学也将自己的店铺歇业两天前来帮忙。她不停地吆喝,不停地跟尤亚男说话。邺花把自己当作代理老板娘,里里外外照应得滴水不漏。可她毕竟不是老板娘,而且她的言语和动作特别的夸张,多数人还是惦记着原先的亚男老板娘,可是原先的老板娘已经风光不再,她已经“死”了。

    当天的营业情况自然不错,面馆门口甚至一度人满为患。第二天也还可以,来吃面条的人熙熙攘攘。第三天还有不少人来凑热闹,一边吃面条,一边小声地讨论是是非非。似乎人家不是来吃面条的,只是来看看尤亚男,是为了满足好奇心。

    第四、第五天就开始逐渐冷清了。还有一些人站在远处围观,他们怕晦气,人家对面条有兴趣,但对“亚男面馆”的面条没有兴趣。

    原来阿庆嫂似的老板娘完全没有了以前的风采,整天倒霉瞌虫的样子。别人看得不舒服,更关键的是,面条的口味好像也今非昔比了。等到子媛开学离开家以后,面馆只是惨淡经营。又一个月下来,一鸣算账,如果扣除前三天的营业收入话,仅仅是收支平衡,连饭钱都没有了。李一鸣欲哭无泪。

    面馆开不下去,还得交房租,李一鸣告知了文建国一声,就彻底关门打烊了,整天陪着亚男坐在家里,唉声叹气。

    文建国问他今后怎么办?一鸣无言以对。

    坐在家里的尤亚男不知道从哪天开始的,常常抱着洋娃娃(一鸣也不知道这洋娃娃是哪来的)独自徘徊在仓巷,徘徊在笤帚巷。

    她有时嘴里还叽哩咕噜,与怀里的洋娃娃说话;有时见人就傻笑;有时逢人就问,我家的李尤看到没有?我怎么几天没有看到他回家了?多数情况下,她默默无言,站在某一个墙角,春夏秋冬,刮风下雨,冰天雪地都有她的身影。她的衣服穿得邋里邋遢,头发也不梳洗打理。眼神呆滞,面如死灰。尤亚男原来的精气神,影子气儿一丝一毫找不到了。

    新学期开学以后,每个月都有一次,人们都会看到一个疯疯癫癫的老男人站在江中门口,呼叫着“李尤”。看到高高大大的男生,他都会叫着人家“李尤”,拉着人家说,跟我吃饭吧,跟我回家吧!搞得学生家长人心惶惶的。也不知道又过了几个月,这个疯老头不再出现了,学校门口恢复了平静。

    据说,“岳爷爷”后来不知所终。

    “岳爷爷”利用李尤的懵懂,猎奇,守约和大男孩的担当心理,祖孙俩友好相处了一年,聊以慰藉了做爷爷的心愿。

    在那一年里,“岳爷爷”不辞辛劳,淳水、江州两地奔波,充满希望地看到了可以传宗接代的美好愿景。只是他的这一做法,害死了李尤,伤害了尤亚男一家,最终也害了他自己。

    子媛每个星期天都回来,陪伴母亲。她一到家,亚男总是问,你回来了,星星呢?我怎么好多天没有看到星星了?子媛就陪她说话,唱歌给她听。

    有时子媛问她要听什么歌,她也会说,《五月的鲜花》。嘿嘿,我只听《五月的鲜花》。那是袁方姐喜欢的歌,我好想听袁方姐唱歌啊,我要陪袁方姐一起唱歌,袁方姐在哪呢?

    子媛被亚男说得惨兮兮的,想到自己的亲生母亲,又抱着亚男哭。亚男只是呆呆地发愣,对子媛的啼哭无动于衷。
第二部 第三十四章 尤亚男步入运河(三)
    一晃,又两年过去了,家里的生计越发捉襟见肘,难以为继。

    一鸣带亚男看过几次医生,可亚男的病却日益恶化,她整日里滞留在外,两次骨折,一次造成他人骨折。一旦离开一鸣的看护就不知道她可能闯下什么纰漏。一鸣胆战心惊,心力交瘁,期望子媛早日回来,好有个帮手。子媛也主动放弃考研,如期回到江州。

    穷人的孩子早当家,子媛自从弟弟出事以后,强迫自己清心寡欲,除了读书,除了追求一个进步青年的政治理想之外,就是想着早点挑起家庭的重担,赡养父母。

    在等待分配的那个暑假,她一心一意地伺候母亲,一天24小时不离母亲左右。但她又担心,一旦暑假以后上班,离开了她的贴身照顾,母亲的毛病复发加重怎么办?她一筹莫展。生活给自己带来了太多太多的磨难,今后的日子想都不敢想啊。

    市教育局档案室外间,建国和怀祺难得地碰到了一起。

    怀祺知道了李尤自杀身亡的根本原因以后,心理上逐步趋向了平静,但他还是组织了一个课题小组,专门研究“特别学生”的教育问题。联想到自己曾经的“厌世”,他不想让自己的学生重演,也绝对不能让“李尤事件”再次发生。

    怀祺是与孙书记一起来调阅新教师档案的。每年师范毕业生都是由江中第一个挑选,他们不要的,才轮到其他学校。文建国在今年暑假刚刚调到十三中任书记兼校长,他已经有资格来阅档了,但在时间顺序上十三中是与有关学校并列排队在最后一个批次。今天碰巧,遇到了孙书记和怀祺,就跟人事科长打了招呼。科长说,可以先看看,看中的,给不给再说。

    江南师范学院的毕业生最吃香,是所有高中的首选。

    怀祺看到了李子媛的材料,很满意。他觉得照片上的人很脸熟,是本校的毕业生,再看家庭栏目,一切都明白了。他递给孙书记,孙书记看了一遍,又递回给怀祺,还在上面指点了一下。

    怀祺再递给建国,原来孙书记指的是“学生运动”的事。建国仔细一看,竟然是李子媛,再看其他方面,真的一切都很好。有“政治问题”的给江中不适合,我十三中是初中,而且是所谓最差的学校,问题不大,总不能不给她分配工作吧?他的主意已经定了。

    李子媛的第一志愿是空白,第二志愿正是十三中。这也是挺有意思的,第一志愿空白,有主见,有想法。绝对不是遗漏了。

    文建国认为,给江中真的不适合,倒不是他们指点的那一点,而是她的弟弟李尤的事,虽然事件不是发生在校内,但也容易让李子媛触景生情。这个李子媛我可就要定了。今后也可以给她多关照,尤亚男实在是太可怜,太可怜了。

    文建国第一次有了权力,就想到了照顾同学的孩子。他说服怀祺和孙校长,让他们先拿下来,控制在手上,帮助打个埋伏,千万千万留给我。当然他把实话实说了,他的意思是不能让别的高中给抢了去。孙书记唏嘘不已,怀祺自然没有意见。

    文建国仔细看着材料,觉得还有可以玩味的地方。李子媛的鉴定上写着,中共预备党员延期转正,需要继续考察和教育,并取消优秀毕业生资格。

    文建国暗自好笑,并对辅导员常远同志的春秋笔法好生佩服,他记住了“常远”这个名字。如果说,第一句话是不得不说的话,那第二句话则是故意画蛇添足。正是这第二句话,让用人单位知道,该同学应该是“优秀毕业生”,只不过是因为某件事被取消了。

    建国突然就联想到葛延生同学,多好的一个主播,也因为类似问题而被“下岗”了。现在她已经不叫葛延生,而改名叫葛一芃了。

    李子媛的录用通知是建国亲自送上门的,并对子媛开玩笑地说,今后见到我,不能再喊舅舅,必须喊校长或书记了。

    尤亚男见到文建国,眉宇间似乎有了些许波动,但是她的反应和表达已经明显滞后。有子媛整天陪着,亚男的衣着还算整洁,但她的身子早已臃肿,脸上没有血色。

    李子媛马上要上班了,尤亚男怎么办?

    李尤两周年忌日的那一天傍晚,天刚刚放黑。一鸣和子媛陪着亚男在笤帚巷家门口给李尤烧纸。烧完纸,怎么转眼之间亚男就不见了。

    一鸣和子媛慌了神,四处打听。有人说,看她向南,往仓巷那边走的;有人说,看她向西,朝运河那边走的。子媛和一鸣,一个向南,一个向西分头寻找。

    亚男走失了一个星期以后,在大运河向南向东方向的某个河段,发现了尤亚男的尸体。她的两只手上,还分别紧紧攒着一团纸,一鸣无法扳开她的手指。

    根据尤亚男的情况可以推测,她的死亡经过大概是这样的:

    尤亚男整天沉浸在李尤跳楼的阴影之中,生不如死。如今李子媛师范毕业,分配了工作,领导正好是她从小就十分敬佩的老班长文建国,她放心了。凭她的直觉,文建国肯定会善待李子媛的。子媛当初第一次见到建国的时候,叫他舅舅呢。可说到底,子媛毕竟又不是她亲生的,她对这个世界,已经没有了丝毫眷恋,而让她最最放心不下的就是李尤。李尤一个人在只有星星陪伴的天国里孤苦伶仃的生活,她实在是放心不下。

    在李尤两周年忌日的这一天,她撕下李尤日记中“岳爷爷”的相关章节(早就偷偷看过了),义无反顾地去寻找她的星星,她的李尤去了。

    笤帚巷西面不远处就是京杭大运河江州段最北面的起点,当夜幕降临的时候,在大运河边上,她一定是在平静的河水里看到了满河水的星星,那些星星一定又变幻出若干个儿子李尤的脸庞,李尤一定是在向她招手,呼唤着“妈妈”“妈妈”。

    尤亚男挥舞着手上的日记,一边呼唤着“星星李尤”“李尤星星”,一边急匆匆地跨进了大运河。

    大运河里面的星星一瞬间四处飞溅,化为乌有,尤亚男满眼冒出金星,慢慢沉入水底,露出幸福的微笑。她终于和李尤拥抱在一起了。

    尤亚男后事处理完毕,李一鸣专门请建国到家里,让李子媛下跪,拜文建国为义父。

    他说,本来应该登门拜谢的,有孝在身,多有不便。我想回老家住一段时间,看情况,也不一定回来了。子媛不懂事,一切仰仗文校长,请看在尤亚男的面子上,收下子媛为义女。他的话一说完,立马也跪下,双手抱拳,泪如雨下。子媛早已泣不成声。

    这种仪式搞得文建国措手不及,陪着眼泪,将父女俩一一扶起。

    不日,李一鸣携子媛,带着尤亚男的骨灰盒回到李家坳村,将亚男和袁方合葬在一起。

    李一鸣的房间里,并列摆放着尤亚男和袁方的遗像。
第二部 第三十五章 遇风波延生改名(一)
    “□□,□□□”在有的小说中被大量使用,我认为这是作者玩的噱头,故作清高,或者作秀。往好里讲,是留白,给人以想象的空间,或者是合理规避;说苛刻点,也许是江郎才尽,原本没有文字了,故意使然;或者是玩弄出版社,愚弄读者。真的没有必要留有太多的“□□,□□□”。我的小说不想有空白,可以“春秋”,不可以空白,更不能扯淡。——文建国写作笔记摘录

    若干年以后,葛一芃曾经转发给文建国一篇所谓年度“最佳小说”《什么叫历史》的段子,说是供建国写小说时参考。她在转发这个段子的时候,心态早已平静,只是调侃而已。但她的意思,文建国明白。

    段子是这样的——

    一位教授刚走进教室准备上课时,突然从门外冲进两个歹徒。他们不由分说,三拳二下就把教授打倒在地。满堂学生还不明白是怎么回事时,歹徒已经逃跑了。

    这位教授站起身来,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对学生说,请每位同学拿出一张白纸,把刚才发生的事情用最简洁的文字写下来,当做作业交给我。

    同学们写完后交给教授。全班几十个学生,没有一个相同的版本。

    有的说歹徒打倒教授后,教授跳起来把他们打跑了;有的说教室冲进了两个神经病影响教授上课,被教授赶出去了;有的说冲进了三个人,教授左脚踢飞一个,右脚踢飞一个,一拳又打倒一个在地上,后来他们爬起来逃跑了……

    教授把学生的描述一一念出来,学生都为他们不同的杰作而哄堂大笑。最后,只见这位教授抖了抖手里的作业纸说:“如果你们要问什么是历史,那我告诉你们,这就是历史!”

    段子就是段子,这位教授讲的“历史”究竟是什么呢,没有一个准确的答案,只有靠学生自己去悟。你悟出什么就是什么,别人告诉你的,不一定是真实的历史;你看到的,到你写下的历史也不一定是真实的。那么什么是历史呢?这就玄了。

    文建国理解葛一芃关于历史的感受,因为有一段历史,让她从曾经充满阳光的山顶上,跌落下来,并且没有再爬上去过。多少年过去了,如今已经很少有人提及那段历史,也许史学界(党史界、理论界)还有人在研究,但在民间基本上已经淡忘,或者说,是被淡化而淡忘了。今天四十五岁以下的人没有人知道曾经发生过什么“历史”。

    葛一芃没有忘记,因为在那段历史开始不久,她把自己的名字由“葛延生”改为“葛一芃”了。

    “芃”,古书上说的一种草,这是她取其字义的主体意义。“芃”还指代植物茂盛,同时赋予其生命力、活力,以及勇敢和积极进取,健康和健壮的意思。代表着她的不屈不挠。

    她说,我就是一棵小草,但我相信自己的生命力和活力,我终究是可以长得茂盛的。至于别人是否认可,并不重要。说着,说着,她还唱起来了,“没有花香,没有树高,我是一颗无人知道的小草……”

    三十年过去了,她这棵小草有没有“伙伴遍及天涯海角”,“春风”是否把她“吹绿”,“阳光”是否把她“照耀”?不得而知。

    文建国说不清楚,她是因为改名,而坚持自己的主张;还是因为坚持自己的主张,而改名?反正对她来说,那段历史是刻骨铭心的,别人怎么说,她都不满意,除非按照她自己的说法。

    更让她耿耿于怀的是,在一些“历史”的文字记载里根本看不到相关的“正面”或“反面”的任何只言片语,甚至是蛛丝马迹。也就是说,某年某月某日没有发生过某事。时间一长,人们就真的当作这一天确实没有发生什么事情。不相信么,那就查历史吧,一查,果真没有。

    呵呵,关于什么是“历史”的段子,就是教授自己编排的,是为自己上课精彩,而精心设计的桥段。也有可能是,有人借用教授之名,编排了这个段子,以阐述自己对“历史”概念的诠释。因为如果没有教授或专家的头衔,你又不是什么大咖,或什么领导的话,说话是没有人相信的。

    文建国曾经劝她,中国有隔代修史的传统。佛法中有“当位即妙”“当相即道”的说法。建国说这两个词语,其实自己也是稀里糊涂的。是不是世界上的一些事情需要我们用一辈子的时间去“悟”?你不要急,“牢骚太盛防肠断,风物长宜放眼量。”

    她说:“错也,什么叫肝肠寸断,那是因为悲痛欲绝了。因为发生了令人悲痛欲绝的事,所以让人肝肠寸断了。‘牢骚’自然而然就产生了,有了‘牢骚’,而不发,不把人给憋死了。道理谁都会说,轮到自己头上,就过不了这个坎了。”

    建国想想也是,没有身临其境终究是很难体会当事人的心境的。于是他就不多说,或者干脆不说(再说就要抬杠了),以听为主。反正他是一贯善于倾听别人说话的。

    虽然已经三十年,但每每提及那段历史,一芃必然又是一个“愤青”,仿佛回到三十年前,更准确地说,她首先是回到了四十三年前。

    四十三年前,她因“愤青”,名声大噪。江州市上了年岁的人至今记得,那个早晨,人们刚刚从睡梦中醒来,一个熟悉的女声从广播里传来之后,有一种既熟悉又生疏,既充满激情又不乏沧桑,还略有沙哑的声音,现场朗诵了四首“天安门诗抄”的小诗。

    随着岁月的流失,有人只记得最后一首,也是流传最为广泛的那首,好多人依旧可以脱口而出,“欲悲闻鬼叫,我哭豺狼笑,洒泪祭雄杰,扬眉剑出鞘。”

    如今美人老矣,尚能看否?

    “四·六直播”以后,延生虽然被临时停职,但很快风向标一转,第二年,她就是反潮流英雄,第三年她升职为江州人民有线广播站新闻部副主任兼首席主播。又两年,王副站长兼任的新闻部主任已经让位给她,同志们都在传,王副站长的职务迟早全是她的。
第二部 第三十五章 遇风波延生改名(二)
    当她第二次在处理发生的似乎是类似事件时,她依然像处理“四·五”那样对待,可这一次她再也没有等到平反的机会,已经担任的新闻部主任也被一撸到底,眼看就要提拔为副台长了(有线广播站已经发展为无线电台),肯定泡汤了。从此以后,她在江州官方电台新闻界销声匿迹。真的听不到她的声音的时候,她的拥趸们也慢慢地将她忘记。好像无线电台淘汰了有线广播,那段历史也被逐渐被淡化。

    一芃感叹世事炎凉。在职领导中与她的父亲已经鲜有瓜葛,原来的叔叔阿姨们也都陆续采菊南山。这时候她又想到了两位老同学老朋友廖进军和文建国,她说自己如今是落魄之魂,漂泊的浮萍,不知二位是否赏光,买得一醉。其实她还有两件重要的事情要向两位兄弟宣布。

    廖进军见有延生请喝酒,一口答应。建国虽然还有应酬,但见是葛延生邀请,知道她心里不快,也是一口答应,并推掉原先定下的应酬。一芃又是一番感叹,还是老弟兄们有情有义。葛一芃已经好长时间没有与廖进军和文建国喝酒了,和廖进军更是相当长的时间没有见面了。

    三人见面,没有一丁点客气,也不相互敬酒,各人想喝多少,就喝多少。第一杯碰过了,就算互相敬酒了。建国反正酒量有限,他知道今天自己的任务不是喝酒,是为他们收拾残局的。

    一芃喝了第一杯,就打招呼,发表了更名启事。自称:“今后大名小名都叫‘一芃’。延生已经死亡,一芃将获得新生!”

    进军问,这“peng”字是什么“peng”?不是大鹏鸟的鹏吧?那可是男孩的名字。

    “当然不是,我这个‘peng’是草头,下面一个平凡的‘凡’,凡人的‘凡’。”

    “为什么要更名?”进军问。

    “为什么?好!问得好。”一芃自己喝了一杯说,“我活到四十岁,以为‘不惑’,哪知道我‘惑’大了。自以为是‘延生’,延安生的,延安生的又怎样?还不是小草一根,一根小草。”

    进军主动陪她一杯,问:“那‘一芃’就是一棵小草的意思了?”

    “进军,你真聪明!是可以这么理解的,基本上七不离八了。”

    看来进军对一芃近期的事,真的一点不知道。

    文建国毕竟和一芃属于一个大条口的,同时作为基层党务工作者,对涉及政治上的问题也敏感得多。他对一芃最近的处境是既了解,又同情,更无奈。他不敢也不愿意公然发表有悖中央精神的言论,但他非常愿意听听一芃作为被封杀的当事人,亲口说说事情的经过和看法,但又怕她信口开河,倚酒三分醉。

    “文革”以来,是是非非,似是而非,先是后非,先非后是,不是不非的事情太多太多了,老百姓说不清,专家竟然也说不清。他也主动端起杯子奉陪,但只是稍微咪了一口。

    “这一次我可没有渎职,也没有信口开河,我只是在一些场合,说了一些有些人不愿听的话而已,领导就罢我的官,免我的职了。还让不让人说话了?再说了,我说的话,还不是为了我们的党,为了我们的国家好吗!”一芃说得伤心,眼圈都红了。

    “我们喝酒,只谈风月,莫论国是怎么样?”建国说。

    “风月是我和一芃谈的,你个当书记的应当论‘国是’。”进军边说边与一芃眨眨眼睛,他这是向一芃主动示好呢。

    廖进军已经从程渝的事情中走了出来。

    “去去去,有多远滚多远!”一芃却一句话把他冲得老远的。她不理睬进军的暧昧,她有自己的事情要做。她也理解建国,在有关政治的话题上,不能放得太开,说得太多。

    进军并不生气,“好好好,我的姑奶奶,我真的滚远了,你又要想我回来。唉,男人,难人。”

    “你俩要么不见面,一见面就斗嘴。能不能把各自的情况说说。”建国高兴他们斗嘴,他们能够斗嘴,说明他们骨子里还保留着某种亲密的关系。建国这一说,似乎提醒了他俩什么,也许是想起了相关的心事,建国生怕又得罪了他们,于是就转移话题,“你们知道当时J总是怎么进京的吗?”

    “不就是老爷子钦点的吗?”进军说。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他是怎么走到,不是,不是,我是说他进京的经过。不是,也不是。这样吧,我说说具体的事情。”

    进军和一芃都好笑,你建国平时不多话的人,说出的话,一般都是有板有眼的,今天怎么不会说了?

    建国把酒杯抬了抬,意思就先干为敬了。他怎么就迷糊了?这句话究竟应该怎么表达?

    一芃笑笑,说:“你说啊。”

    “我这可是正规渠道的传达噢,那次我们这些当书记的和所有政治老师集中听了市里的辅导报告,传闻J总进京的时候,化妆成一名医生,身份证明自然也是医生。这说明了什么?搞地下工作,神乎其神。我看当时的政治局势还是蛮紧张的。”文建国说得很认真。

    进军问:“真的,假的?”

    “我说的是真的,人家传出来的时候,是真的,还是假的?我就不知道了。”建国说话谨慎。

    “破绽,破绽。做个医生还要化妆?无非是搞个身份证明,再随身整点道具什么的?”进军不相信。

    一芃若有所思。她说:“不,可能是这样的,他化妆是为了不让别人知道他是谁,所谓化妆成医生,就是他的身份证明是医生而已。不过这和我有什么关系呢?有谁来关心关心我?”

    “是的,一芃说的上谱子。所以呢,一芃,有些情况我们不了解,我也根本无法解释对你的处理。当然,我也无法驳斥你的观点。我们江州虽不是穷山僻壤,但远离皇城,有些事情只有等着百年以后揭秘吧。”建国说得很婉转,既担心说的不到位,又担心说过了,引起她的不愉快。

    进军对一芃的抱怨不感兴趣,他大概可以猜到一芃不高兴的原因了。对他来说,国家的前途、理想什么的,都是身外之物,他最关心的是他的公司办得怎么样,每天赢利多少。但是他对一芃的精神状态还是挺关心的。

    “一芃,不,我还是喊你延生,喊一芃不习惯。我说你吃饱了,撑得慌?以后没得事,到我公司来,我让你出去跑跑,消消遣,解解闷。不要整天一副‘举世皆浊我独清,众人皆醉我独醒’的样子,好似不食人间烟火。其实,你啊,你延生,烟火味儿浓得很,并不比我少,只不过我俩表现形式不同。我更加赤果果(裸裸),你假装高雅清纯而已。”他说得很知己,自然也说得不客气。

    “我的高雅清纯是假装出来的?”一芃对他说的前一层意思还比较受用,但对最后一句话又不满意了,她对进军说,“你假装给我看看,让你假装的话,哼哼,画虎不成反类犬了。”
第二部 第三十五章 遇风波延生改名(三)
    一芃和进军斗嘴,不说则罢,一说必然是针尖对麦芒。

    “我的个乖乖,说话太歹毒,变着法子骂人。所以你嫁不出去呢!”

    “我嫁不嫁与你无关,我马上要走了,正在办签证,到美国。你在国内想娶几个是几个。我祝福你!”

    “什么?你要嫁到美国去。”进军突然大喊起来,延生真嫁人,而且是要嫁到美国去,这是他没有料到的,也是他绝对舍不得的。

    “大惊小怪的。我说要嫁人了吗?”一芃对建国说,“我准备自费到美国进修communication study,哦,communication study是‘传播学’的意思。”

    一芃冒出了英文单词,看来她已经准备好了。建国举杯祝贺,“什么时间办好,通知一声,我为你送行。”建国认为她如果能够出国进修真是天大的好事。

    “哪要你来呢,我来。”进军说,“不过,你真要走的话,我是真的舍不得。想你时,我怎么办?”

    “谁要你想,谁要你请?虚情假意的!”延生说话的口气很冲,好像进军烦人得很。

    “虚情假意是小狗。”进军赌咒发誓。

    “建国,如果真的有你请我的机会,我们不带别人,就我俩。”一芃故意挑唆。

    “那没问题,就怕别人知道了,他自己凑上来,赶也赶不走的。”建国跟着一芃推波助澜。

    “建国啊建国,你个正人君子,不可能做这等不地道的事对吧?”进军故意装出很无奈很无故的样子说。

    三个人会意一笑,喝酒!进军和一芃并没有多喝。一芃虽说是要吐苦水的,但她好像有了新的追求目标,心情尚可。她在等着拿签证呢。进军呢,没有人跟他起哄,一个人多喝也无聊。

    一星期以后,一芃又通知喝酒了。建国和进军都以为她的签证下来了,要出发了,进军特地带了两瓶茅台。可是一芃绷着个脸,什么话也不说,只是一个劲地流泪。谁问她,她就哭得更伤心,两个大男人无言以对,只有喝闷酒,等着她慢慢平静。

    一芃哭哭啼啼断断续续地叙述了她的签证夭折的主要原因,竟然是她在美国的担保人自身就是一个不宜出国,而出了国的人。而她自己从此也成为被限制出国人员,上了“黑名单”。

    傻了眼了。三个人都傻了眼了。

    一芃要到美国读书,一是想换换环境;二是想镀金。没有想到还是被启发她出国的同学给耽搁了。那位家在北京的军校闺蜜,七六年春天影响了延生,去年夏天又影响了延生。可谓成也萧何,败也萧何。刚刚重新燃起希望的火花,一芃指望它能在下半生让自己出彩的,却像两分钱的泡泡,说破就破了。而且,还被定性为“内控”人员,从此,她的一切言行都在别人的监督之下了。一芃好不伤心。

    建国和进军一时语塞,劝,不是;骂,也不是。三个人埋头喝起了闷酒。各喝各的,菜很少碰,只是用来果果嘴。

    进军说,我想想办法,看能不能疏通疏通。他随即用上了他的“6789”,打了三个电话,分别是江州本地的,广州的,北京的,对方一听与政治相关,立马断然回绝,此事不宜再议,百分之三百。请您免开尊口。如果你想赚钱发财,好说好谈。进军气得骂娘也无济于事,中国人向来唯此为大。

    一芃从此心灰意懒,一直到第二年的年底,突然传来苏联变成俄罗斯的消息,这才让她的情绪有了某种程度的好转。不是她希望苏联变成俄罗斯,而是她的兴奋点得到一定的转移。同时她也已经为人妻为人母,并且在孩子的名字上寄托着她的念想。

    一芃作为延安生人,自然不愿意看到苏联成为俄罗斯,克里姆林宫红旗的陨落毕竟是一场悲剧,不管它是否仅仅是一个形式,或者说仅仅是一个符号,因为它的实质,早已没有了“红旗”内涵。如果说有遗憾,那只是造成了国家的分裂和动乱,及其分裂和动乱给人民带来的新的灾难。

    文建国说不清,既然不是“红旗”了,为什么又为之惋惜?我们早在三十年前就说它是修正主义,二十年前说它是社会帝国主义,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那它是否挂着“红旗”,又能说明什么呢?难道在1991年12月25日之前,我们还承认它是“社会主义国家”?

    葛一芃强调是“新的灾难”,还补充问了一句,“新的灾难”以后,是否会有“重生”可能?“前途是光明的,道路是曲折的。”那句经典名言还管用吗?

    葛一芃拿自己的想法与文建国和廖进军讨论。廖进军则明确表态说,我是春风不入驴耳,或者说是你们对牛弹琴吧?

    文建国不说话是不行的,葛一芃不会放过。文建国早就领教过她讽刺打击的能量和水平。当然,在这样的场合,无论怎么讲话,都没有问题,但是自己既然说话,也要有水平,上档次,还要说的是心里话。不能回避,再回避就没有意思了。

    文建国首先表示,不得不佩服葛一芃的思想深度,他承认从来没有考虑过这么复杂的问题。他说:“苏联和东欧的剧变,对我们来说,不啻‘Ⅷ度地震’,我希望它既是历史的必然,又不是历史的必然。”

    “此话怎讲?”葛一芃问。

    文建国说:“这不简单么,苏联社会的发展,已经说明了它的必然性;在共产国际运动史上,我又希望这种现象只是偶然。因为我们已经有了前车之鉴。”

    “那你倒是说说,那场‘风波’于我们是好事,还是坏事?”一芃仍然是念念不忘。

    “你今年已经四十有三,怎么还是‘好事’‘坏事’之分,就跟幼儿园小朋友似的,‘好人’‘坏人’之说。好事可以转变为坏事;坏事也可以转变为好事。有些事情现在是说不清的。”文建国知道这种事情说不清,所以没有必要讨论。

    “反正我认你是延生,在我这里,你永远是我的延生,没有什么一芃不一芃的。”廖进军最后好像在作总结式的发言,也是向她示好。

    葛一芃只是给他翻了一个白眼。文建国一笑作罢。
第二部 第三十六章 延生进军打擂台(一)
    我骂廖进军和葛一芃是“一对活宝,两朵奇葩”。可他们对我的怒骂无动于衷,竟然没有一丝一毫的反感。这是怎么啦?这“一对活宝,两朵奇葩”。我确实读不懂他们。——文建国写作笔记摘录

    进军送走程渝以后,过了一段相对平淡的日子,程渝的兄弟程昆跟随他鞍前马后,成为他生意上帮手。进军看到这个小舅弟,就想起程渝,他就把应该给程渝的爱,给了程昆。他几乎是手把手地教,不厌其烦。好在程昆聪明,一教就会,一点就通,又肯吃苦,从接人待物到各项业务,上手很快。三个月以后,他已经可以独挡一面了。

    在这一段日子里,进军时常想到延生,可是她常常有拒人以千里之外的作派,让进军无法忍受。进军对她在政治上思想上工作上的那些个恩恩怨怨,没有兴趣。“国家兴亡,匹夫有责。”那是成功人士蛊惑人心,或者是“愤青”们呼喊的口号。你一个女人家整天咋咋呼呼的穷烦,你不嫌烦,我还嫌烦呢。

    思来想去,廖进军决定暂时放弃对延生的追求,除非她来找我。至于其他女人,只要是我能够看得中的,那我来者不拒。现在整个社会充斥着声色犬马,我不想玩物丧志,更不想享受资产阶级糜烂淫乐的生活方式,当然也不愿意身边没有女人,我,他奶奶是个堂堂正正的男人。

    程昆在跑业务的时候,认识了一位名叫黄桦彩的合作伙伴,女性,也是重庆人,是江州长江建材公司的老板。她见程昆是四川老乡,程昆的老板又是江州大名鼎鼎的廖进军,就有意结识。她请程昆喝酒,请程昆牵线,好处费是不会少的。多一个朋友多一条路,程昆乐得做一回人情。

    黄老板通过程昆,了解了进军的近况,特别询问了程渝的情况,包括长相爱好性格,最后她问,“你姐夫廖进军对你姐姐爱到什么程度?”

    对伤心的往事,程昆不愿多讲。

    程昆不讲,黄老板越发感兴趣。

    “爱到什么程度?喜事丧事一并办,你说爱到什么程度?”程昆被逼急了,一句反问,点醒了黄老板。

    天阿!天下还有比这爱得更深更沉的么?

    程昆这一反问,也表达出他的骄傲和伤感。

    黄桦彩老板在生意场上打拼多年,练就了察言观色的本领,她心里有数了。这种爱无以复加,也只有像廖进军这样的人才做得出来,好一个本色男人。

    过一天,程昆带着黄桦彩老板与廖进军老板见面。一见面,廖进军眼睛一亮,对黄老板大有好感,三句话不曾说完,廖进军就有了似曾相识的感觉。

    这黄老板的年龄身材肤色长相,甚至说话的腔调,仿佛是程渝再世,只是更加老道。进军正值感情空缺期,要说是没有女人,那不客观,他缺少的是像程渝那样的女人。于是廖进军和黄桦彩就有了进一步交流沟通的可能。

    黄桦彩的外貌比起程渝,有过之而无不及,特别是她的一双眼睛,缺少了些许温柔,但增添了程渝没有的风情,她的一颦一笑,真的会说话呢。更何况,她与自己还是同行,如果合作的话,就是强强联手,珠联璧合。呵呵,江州半壁江山,唾手可得。

    廖进军已经好长时间没有女友陪伴了,立马就有了一见钟情的感觉。他知道,人家好歹也是个老板,第一次见面,不可唐突。再谈谈生意经,又有惺惺相惜的感觉了。第二天他直接找到黄桦彩,请喝茶请吃饭。说,在江州我是东道主,请不要客气!

    第三天黄桦彩请客,说,来而不往非礼也。

    进军和黄桦彩一来二去,两人之间的友谊进展神速,打得火热,他们谈生意,谈双方合作事宜,谈发展规划;他们一起唱歌,一起跳舞,一起喝酒。很快就粘乎在一起,那感觉上就是难解难分了。

    一芃听说进军又有了新女友,而且两人一见如故,一见钟情。立马就明确了她与马亦武同志的恋爱关系,并开始提速。

    葛一芃的男友马亦武,小她六岁,人长得极为俊秀标致。

    马亦武的肤色,隶属于白色人种,头发有点自然卷,漆黑,已经给人惊叹,加上他还有“希腊式完美鼻子”和“欧米伽下巴”,既帅气,又阳刚,几乎可以让所有的女性拍案叫绝。

    那个年代,奶油小生式的男人,以演员唐国强为标志,大受少女少妇的欢迎。第一眼看马亦武,他比唐国强更“奶油”;第二眼再看,他比唐国强还多了三分阳刚。

    葛一芃在单位受到冷落的时候,他马亦武主动向她示好。他说,我用唱,真诚地表达我对你的爱,于是他唱了,“我愿做一只小羊,跟在‘你’身旁,我愿‘你’拿着细细的皮鞭,不断轻轻打在我身上。”这一唱,一芃的三魂已经被勾去了二魂。一芃当然知道自己风韵犹存,也有点得意,可她还拎得清,毕竟他小我六岁呢。

    马亦武任职市文化局文艺科科长,在一次饭局上认识了一芃以后,互留电话。文化与广电本来就是一家,双方的大名,早就互有耳闻,只是一直没有机会交集。

    葛一芃知道马亦武一表人才,具有混血儿特征,曾经在远处打量过他,玉树临风,风流倜傥的感觉是十分贴切的。

    马亦武知道葛一芃原名葛延生,曾经是江州一号公主,当年因“四·五事件”,红透江州,堪称巾帼英雄,后来却因在一场似乎是“相似事件”的重演中,栽了跟头,可她一直没有低下高贵的头颅,让马亦武欣赏不已,仰而慕之。

    饭局第二天,马亦武即约了葛一芃喝咖啡,一芃欣欣然。

    双方有一种相见恨晚的感觉,一拍即合,从此你来我往,日益升温。

    亦武的名字,据他自己吹牛,既有字面上的意思,又是“一五”的谐音,那是他出生的那一年,正值全国人大一届二次会议审议通过“一五计划”(该计划早已在1953年就开始实施),所以他的小名就叫“一五”。由此可知,其家庭也是有文化有内涵的人家。

    葛一芃曾经拿他与进军的长相认真对比,真的,除了少了一些阳刚雄壮之气之外,廖进军其他长相方面,皆不如马亦武。
第二部 第三十六章 延生进军打擂台(二)
    本来一芃认为自己比亦武大了六岁,身体生理因素现在不觉得有多大影响,以后时间一长,日子一久,年龄差距的矛盾迟早要暴露,到那个时候又要折腾,所以一直犹豫不决。但要让葛一芃忍痛割爱,也实属不易。

    葛一芃如今看到廖进军第二次进入了热恋阶段——她在文建国那里也求证过了——她就下决心,这一次非得跟进军赌气不可,拼个“你死我活”,看看到底谁更加风光。

    她还有一个理由,谁也没有说。那其实是一个极为重要的原因,自己已经过了四十,如果再不怀孕生子,可就来不及了。她认为,作为女人在这一生之中没有孩子是不是挺令人遗憾的?如果与这么一个美男子结合,自己也不差,无论生男生女,肯定都是极品。只要能够留下一男半女,就是自己生命的延续,就不枉此生。从年龄上说,自己已经最后一班车了,时不我待。

    马亦武偏偏有恋母情结,心甘情愿听凭葛一芃的摆布。一芃的话,就是最高指示。他认为此时的一芃是既妩媚又有风韵,既成熟又有激情,既超尘出俗,又有人间烟火,正是达到了一个知性熟女的顶峰。他死心塌地愿意为一芃“甘洒热血写春秋”了。

    一芃感觉得到,在与马亦武的交往中,自己把握着主动权,一旦自己表明明确的意向,就是囊中取物,马亦武立马就可以与自己比翼双飞,共结连理。

    她看得出,每次相会,马亦武都是乘兴而来,扫兴而归,意犹未尽。她很同情马亦武的感觉,自己何尝不是?但她压抑着像初恋式的悸动。一再告诫自己,不是初恋,岁月不饶人,不可造次。

    自从她产生了与廖进军“拼一拼”的想法以后,她三天没有与马亦武见面。三天里,她反复斟酌,甚至茶饭不香,夜不能寐。自己赌气的成分究竟有多大?马亦武是真的值得爱吗?廖进军是真的应该恨吗?生个孩子真的是必须的吗?她反复掂量,拈量的结果都是“真的”。

    至于社会舆论,她不是没有考虑,而是根本不在乎,要是在乎的话,就不会走到今天的田地。一个人活着,不是看别人的脸色,不是听别人的话语,而是要活出自我感觉,活出一个实实在在的自己。就像她在工作上,她自始自终认为,“十三年前”,自己是对的;“十三年后”的今天,自己也没有错。

    就在葛一芃了解到廖进军就要结婚的消息的那一天,她当机立断,约马亦武见面,并主动把自己交给了亦武,那场面既温馨又悲壮。她下了决心,今后自己就是过一个女人的本分生活,相夫教子。远离那TMD让人烦恼,让人爱恨交加,让人左也不是,右也不是的政治和姓廖名进军的那个人了。

    一芃之于亦武,无异于凤求凰之凰,亦武见一芃今日放开,受宠若惊,心花怒放。他脱口而出,“有一美人兮,见之不忘。一日不见兮,思之如狂。凤飞翱翔兮,四海求凰。”“凤兮凤兮归故乡,遨游四海求其凰。”一芃依稀记得这是司马相如《凤求凰》辞赋中的佳句,自己背不出来,这个亦武,还是个文青呢。那个进军没有丝毫的文学细胞,只知道一味地蛮干。

    “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亦武又是一句,让一芃感到倒也是委屈了他这许多日子,乃曲尽人情,一副小女子的模样,把平时的大姐大的气概,收拾得无影无踪。“窈窕淑女,寤寐求之。”一芃正有愧色,亦武又是一句《诗经》。一芃来不及体味,身心已经完全被亦武俘获了。

    平时无论是喝咖啡,还是吃饭,包括喝酒,亦武都是听她的,她怎样欢喜,他就随她怎样。而此刻,亦武仅仅是背诵出几句古典诗词,就把带入了让她神志迷糊的境地,似乎有一种超人的魅力引导着她,不断地从一个高峰攀登上又一个高峰;有一种遥远的呼唤,来自远古的呼唤,让她在灵与肉的交融之中,追随着亦武,达到了久违的,极度的愉悦之中。

    有一种性心理学的观念,强调世界进步,乃至整部人类历史,都是性心理推动的。一个人需要吃饭,长大了就需要两性关系,人如此,生物界动物、植物都是如此。葛一芃在这段时间里,把原先的“破事”搁置了一边,整个身心地投入到与马亦武的爱恋之中。

    亦武似有特异功能,大大超出一芃的想象,在那个什么的时候,比进军还进军。

    一芃总是拿亦武与进军比较,她说不清,拿他俩比较的目的是什么,究竟比什么,比的后果又是什么?是希望亦武超过进军呢,还是什么?当然,不管一芃怎么比,都是她的心理活动,亦武什么都不知道。

    一芃自从与亦武有了第一次,后来的见面就顺理成章了。时间不长,马亦武主动提出婚姻问题。一芃听了,可谓正中下怀。这时的一芃又有了大姐大的作派,说我们现在就开始准备,时间待定。她想的是还不知道进军办婚礼的准确日期,但一定要做到万事俱备。我就候着你廖进军了。

    你第一次举办婚礼时,我无法跟你计较(也不忍心计较),这第二次结婚,哼!……

    过了不久,一芃发现自己怀孕了,她是既高兴,又担心。高兴的是此为天意,想要一个他或她,他(她)就来了;担心的是进军那边的婚礼不见动静,自己的计划岂不是要破产了?

    她密切盯住进军那边的动向,一有风吹草动就得采取应对措施,好的是她将自己心理承受的底线最大限度地放宽放开,以孩子出生为界,再退一步说话,即使手上抱了孩子,或者说手牵了孩子,难道就不能举办婚礼么?《婚姻法》上有这样的规定么?想到这儿,心里坦然。葛一芃就是一个敢想敢作的主儿。

    廖进军也知道了葛延生处于热恋之中,对象还是一个混血儿,长相一流,职务与年龄基本相当,前程看好。进军内心还是有了些许酸酸的感觉。一不做,二不休。既然你无情,就不要怪我无义。

    廖进军把与黄桦彩结婚的事,正式列入议事日程,并加快了步伐。
第二部 第三十六章 延生进军打擂台(三)
    葛一芃和廖进军像世界上曾经有过的两个超级大国在搞军备竞赛,你加码,我当然加码;你提速,我提速得更快。谁也不让谁。

    黄桦彩曾经跟廖进军明确表示,我是黄花闺女,你是二婚。当然我没有嫌弃你的意思,但要让我真的成为你的女人,必须给我一个让人满意的婚礼。否则,你不能碰我。

    廖进军好像眼看着丰盛的大餐已经上桌,却被告知,尊贵的主人还没有上桌,筷子不能动。于是他只有快马加鞭,积极筹备婚礼,布置新房。好的是黄桦彩要求并不高,一切由进军作主,眼看各项准备工作可以进入倒计时了,他就选了一个良辰吉日,经黄桦彩同意后,发布消息,婚礼定在某年某月某日某时,请柬随之发出。

    文建国头一天知道廖进军结婚的具体日期,第二天就收到葛一芃请他参加婚礼的请柬。文建国在内心先把这两人统统骂了一遍,再分别电话骂了一遍。骂的内容却也简单,就两句话,八个字:“一对活宝,两朵奇葩。”

    文建国简直太不可思议了,廖进军与葛一芃的婚礼竟然订在同一天,同一时辰,同一饭店,只是在不同的大厅,当然,结婚的对象亦另有其人,这是不容置疑的。

    进军第二天接到建国的电话,先是莫名其妙,感到很憋屈,我结婚,请你建国参加,你骂我干啥?你骂我可以,怎么连我新婚妻子也给骂上了,你对她了解多少(他以为那个“一对”“两朵”骂的是他夫妇)?

    等进军知道了原委以后,却又大度地说,好,好!同喜,同喜!等到他知道延生请柬上的日期落款竟然比他早一天,也就是说,她在前,我在后的时候。他开始叫冤了,我的个姑奶奶啊!到底谁先谁后啊?

    一芃这边听到文建国的电话以后,表示很惊讶,她装出很无故的样子说,这么巧的事啊!后来又说,那天是个好日子,黄道吉日,英雄所见略同。

    文建国自然也不客气,把相同的两句话,八个字也送给了葛一芃。葛一芃窃喜,还笑骂文建国,本事见长了,也学会骂人不带一个“脏”字了?她知道建国骂的是谁,没有像进军那样,以为他骂错人了。

    文建国问,那我怎么办?

    葛一芃回答,你看着办!

    廖进军的回答也是“你看着办!”

    两人的答案一模一样,连说话的语气都一样,不气不恼,不急不慌。

    文建国则气得破口大骂,你他妈的,你俩都不是个东西!

    文建国骂他俩的粗话也是一模一样。文建国这一次真的气疯了,他是第一次指着对方的鼻子骂人。而且还骂了一个女人。

    进军听了,哈哈大笑,他与建国之间常有粗话出现,不足为奇。

    一芃听了也不生气,她还是第一次听到建国与自己暴粗口,知道他真气了,气大了。也是,自己的玩笑开大了。她善解人意地说,老同学,您不急。您呢,先喝进军的喜酒,再喝一芃的喜酒,两边都喝,一个也不得罪。反正在一家饭店,从这个厅到那个厅,不就是串个门吗。至于那份子嘛,我先收下,过一天,我再加倍还给你。

    葛一芃是在故意跟文建国瞎扯,文建国气得没有话可说,掐了电话。又是一句“一对活宝,两朵奇葩。”

    一芃摽着劲儿筹备婚礼,进军那边有的,她这边必须有;进军那边没有的,她这边能有的也要有。一切准备就绪,就等“良辰美景”“赏心乐事”的到来。

    可是,就在婚礼的当天,清大老早的,廖进军居然哭丧着脸找到了文建国,交给他一枚信封。

    建国奇怪,应该是接新娘子的时间,跑我这里来干什么?

    今天早晨廖进军去接新娘子,哪知道黄桦彩已经人走屋空,“昔人已乘黄鹤去,此地空余黄鹤楼”了。邻居交给他一封信,信封里一张字条。进军展开一看,立马天昏地暗,好一个堂堂男子汉,哆嗦得几乎不可站立,欲哭无泪。

    廖进军并不与建国说话,他只是不停地抽烟,抬抬手,让建国自己看字条。字条竟然是程昆写的,进军认识他的笔迹。

    字条的内容很简单,告诉进军这么几个意思:一是前几天转账转走十万,今天下晚套现三万,共计十三万,算是向进军大哥借钱了;二是程昆和黄桦彩决定南下深圳闯天下,顺便旅行结婚,且桦彩已有身孕;三是特别感谢进军对黄桦彩,对程昆,还有对程渝的照顾;四是夸奖进军是个好人,虽然有时金刚怒目,但总归菩萨心肠,好人一生平安!五是希望三年以后有机会,共还款人民币壹拾肆万壹仟柒佰元整(141,700元)。最后是程昆和黄桦彩两人签字,同时叩首跪谢!落款时间是昨天晚上12点。

    字条末尾还有几行最近上映的电视连续剧《渴望》的主题歌的歌词:“漫漫人生路,上下求索,心中渴望真诚的生活。谁能告诉我,是对还是错?问询南来北往的客。恩怨忘却,留下真情从头说……”

    做了不仁不义事,却说着有情有义话,最后还有点文艺范儿的味道,文建国看完字条,亦哭笑不得。这个世界真是无奇不有!

    十三万是一笔不小的数目,但可能对进军影响不大。报案吧,抓不到,贻笑大方。抓到了,毕竟还是小舅子,处理了,又怎么对得起死去的程渝?最要命的是搞得满城风雨,这叫江州“大哥大”的脸面往哪搁?廖进军最后的决定是,打掉牙齿往肚子里吞,忍气吞声。谁让自己交友不慎的呢!

    廖进军撤销婚礼,偃旗息鼓。对外宣称感情不投。饭店的损失悉数认账。文建国又是好好叫叫地陪了他三个晚上(喝酒)。

    廖进军没有流泪,他不好意思流泪,也不值得为这种女人流泪。

    事情过后,建国曾经拿进军调侃,你个怂,还江州“大哥大”呢?也不过如此!我们江州也跟着你没有名气了。廖进军哑口无言,一味地苦笑,说,苦了程渝;又说,我也对得起程渝了。

    建国只有安慰他,实事求是讲,谁遇到,谁不是遇上了晴天霹雳。

    葛一芃原来是做足了功课,披挂上阵,立马横枪,却突然没有了对手,索然无味。同时她又担心起进军,觉得是自己对不起进军,这个玩笑开大了。当然结婚对象跑了,与我没有丝毫关系。但她相信进军不会就此倒下,这个家伙!让你吃点亏,长长见识也好,谁让你交友不慎的!

    一芃的婚礼如期进行,但没有喜庆的氛围,也没有与进军较劲的乐趣,只是按部就班,草草收场。

    文建国没有参加一芃的婚礼,他知道一芃不会生气的。
第二部 第三十七章 李子媛开始任教(一)
    李子媛从教,在她身上有其亲生父母的影子,也有养母尤亚男的影子。给她提供一个平台,我希望她可以成为一名优秀教师。——文建国写作笔记摘录

    李子媛老师到十三中上班了,李一鸣将她托付给文建国,她自己对文校长也充满着感激之情。母亲和弟弟的丧事都是文校长帮助料理的。不仅仅是帮助了,其实是由文校长全权处理的。她只有一个本分的想法,就是无论如何得对得起文校长。同时她也充满着自豪,父母和养母初中毕业,都做过乡村代课老师,自己科班出身,起步就在初中任教,应该“胜于蓝”“不辱使命”才对。

    文校长让她住在学校的一个楼梯间里,总算有了一个自己的小窝,且省下租赁邺花家的房租。自从去年物价突然上涨以后,物价上涨成为常态,省一文好一文。

    李子媛今年22岁,1米66的个子,上身一件短袖白衬衫、下身一条牛仔裤,干净利落,衬托出身材的修长和挺拔;她的皮肤不算白,但发亮,给人的感觉就是那种健康美;脸模子端正,没有引人注目的特点,但也没有明显的缺陷;一双眼睛既折射出读书人的知性,又透露出山里人的豪气。她扎着两条短辫子,这和那些整天喜欢在头上做文章的姑娘们相比,又给人以不一样的感觉。

    开学后的第二周,李子媛给学生上第一节作文课。

    文校长拉上语文教研组长一起去听课,他对李子媛有一种无言的关爱,而关爱的最好方式就是高标准严要求。他没有打招呼,早早地坐在教室里。

    李老师在黑板上写下了今天的作文题目和注释:我和别人一个样——(“。”“!”“?”“……”)

    作文题目是明确的,所谓的注释就是三个点号和一个标号。

    说她别出心裁也好,思维创新也罢。文校长看出她这作文第一课是用心了。

    李子媛也为自己正式从教,设计的第一节作文课颇感自豪。她在全班每个同学的脸上几乎都停留了或长或短的时间,一直到让所有学生的眼睛都和她对上了号,并看上了黑板,才开始了她今天的讲课。

    同学们,今天出的作文题目,我考虑了半个月的时间。也就是当我在开学前一个星期知道了教务处让我带我们初一(5)班,一个班班主任,一个班语文课的时候,我就开始思考,我们第一篇作文写什么,第一节作文课怎么上。

    她见教室里还算安静,就按照备课方案继续说,我先朗诵一首小诗给大家听听,这是日本童谣诗人金子美玲写的《我和小鸟和铃铛》:

    我伸展双臂,

    也不能在天空飞翔,

    会飞的小鸟儿,却不能像我,

    在地上快快地奔跑。

    我摇晃身体,

    也摇不出好听的声响,

    会响的铃铛,却不能像我,

    会唱好多的歌。

    铃铛,小鸟,还有我,

    我们不一样,我们都很棒。

    现在我请同学们把头微微仰起,闭上眼睛,听我再朗读一遍,让同学们的思绪跟随着我的朗读,看看我们是否能够进入诗的意境。

    她好像在催眠,想让孩子们在梦想中体验诗的意境。她丢开了讲义,完全进入了金子美玲纯美无瑕的意境。她一边朗读,一边走动,还将几个小男生故意仰到后排课桌上的脑袋轻轻地扶起,再轻轻地拍两下。

    小鸟、铃和我,一首简单得不可再简单的诗。作者用儿童的自然心态来体验、感悟这个偌大的世界。当你整个身心投入进去了,就会发现这首小诗晶莹剔透的语言带来的绚丽多彩的梦幻。

    她的背诵,声音清脆感情充沛,一种少女的浪漫和母性的慈爱在教室里弥漫浸润。教室里出现了异常的安静,李老师被自己的背诵感动了,也为她的学生感动了。多好的一群孩子!这是开学一周以来,课堂上出现的从未有过的安静。

    她暗自好笑,学生今天特别地乖巧。应该说,既有这首小诗带来的魅力,也有校长坐在后面听课的因素。

    文校长认为,李老师的朗读,用作者作品的本身,来启迪学生,比老师对作品的解释更重要。这样的一首小诗需要老师去解释吗?老师的解释能够真正反映作者写诗时候的心境吗?恐怕不要说读者了,就是作者本人也难以回到当时的情境。用朗读,用自己的感悟去体味,应该是最佳的讲解。

    文建国感到自己缺乏教育教学的理论,无法从理论上来认可李子媛的教学方法,但他认为李老师连续朗读了两遍,且朗读的形式有所变化。孩子们幼小的心灵一定会随着李老师富有诗意的朗诵,产生共鸣,甚至迸发出思想的火花。那就是“我们不一样,我们都很棒。”

    今年全校有二十余农民工子女全放在初一(5)班,李子媛认为,自己就是一个农民的孩子,对接手这样的班级有着一种天然的亲近感。

    如今城里人都有意无意地把农民工看成另类,似乎吃了他们的,占了他们的,他们的孩子当然也只能是归档为另类了。

    李老师不以为然,是又怎样,不是又怎样?接手这个班的时候,她看到学生的学籍,突然就意识到这个问题,她知道排斥没有用,与其被动地抵触,不如主动地接纳,农民工怎么啦?自己和父母当初回城的时候,我不就是和他们一样吗?

    她突然就决定,把自己定格在一种另类与非另类之间,心底里想,我就是“超另类”吧。对这个定格,她内心很是满意,仿佛有了一个“超”字,或许就可以和“超人”挂上钩了。

    李老师一开始见到文校长坐在教室里还有点紧张,此刻她已经完全进入了“我和小鸟和铃铛”的情境之中。

    她说:

    ——同学们想想,“我”“小鸟”“铃铛”三者之间的不同点,是否可以发现、挖掘出他们的共同点?不同点是什么,共同点又是什么?

    ——“我和别人一个样”,是否还有不一样的地方?不一样是什么,一样的又是什么?

    ——同学们,老话说,诗言志。文如其人。今天是大家进入中学以后第一次写作文。通过写这篇作文,我希望班上的每一位同学都能把一个真实的“我”展示给老师,写得好与不好,我都不讲究,我要求的是,把你们真实的自我,介绍给你们的老师——这是我作为班主任和语文老师对你们的唯一要求。
第二部 第三十七章 李子媛开始任教(二)
    下面说什么呢?说我们农民工子女集中在我们班?说大多数学生家境贫寒?说大多数同学没有良好的学习生活习惯?说大多数同学成绩偏下?说不少同学是“双差生”?

    政教处厉主任和她介绍的情况统统在脑海里迅速地走了一遍。说这些干什么呢?这些情况不在我的备课范围。

    小鸟在天空飞翔,说还有风沙和乌云;发出美妙声音的铃铛,说铃铛也会生锈;说我可以奔跑,却不是奥运冠军;说我可以唱歌,却成不了明星?NO!

    ——下面,我想请同学们把我刚才朗诵的诗,和我出的作文题目联系起来想一想,我为什么要求大家写这篇作文?

    “李老师,金子美玲是男生还是女生?”发问的是坐在第一排中间位子,班上长得最矮小的男生李斌同学。他举手、起立、发问,三步曲一气呵成。

    李老师感觉得出他洋洋自得的神态。全班同学都笑开了,知道这个小不点是明知故问,刻意出洋相。教室里开始有了些许躁动。

    李斌听到同学们的笑声,越发开心,他的身子转了90度,他的脑袋则扭了180度,眉毛眼睛鼻子嘴巴全部拧起折绉,他把舌头伸了伸,再竖起大拇指准备在快要流出鼻涕的鼻孔上习惯性地(擦一把),可他突然停止了动作,赶紧又转过身去,腰杆子还挺得笔直。他首先是意识到,然后也看到了,文校长坐在后面正盯着他,眼神威严。

    “呵呵,对不起,老师刚才疏忽了。金子美玲是位女诗人。李斌同学问得好,欢迎同学们多提问。”李老师一边说,一边随手递过一枚手帕纸,让他揩揩鼻涕。

    李老师对他的调皮,甚至是恶作剧,表现得很坦然。

    李斌又侧身,向旁边的同学做了个鬼脸,神气活现地皱鼻子挤眼睛,然后才夸张地擤擤鼻涕。好像是表示,怎么样,你们笑我?李老师还表扬我呢。其实他内心已经有了一种失落感,他准备听到老师的斥责——他早已习惯了老师的批评,那是家常便饭。可李老师非但没有批评他,还表扬了他。

    又有同学笑了。

    李老师也笑了,不用看,也猜得出,李斌侧过身子肯定是又玩什么花样经了。这个小家伙鬼得很,一个星期的相处,已经能够读出他的面部表情全是故事,天生大活宝一个。

    平时上课的时候,李斌同学喜欢窝个小纸团随手朝后一扔,然后正襟危坐,眼睛盯着老师;有时候老师写黑板,他可以在教室中间走个来回,在老师转身之前,又回到自己的座位上;有时候,他会贸然提个似是而非的问题,搞得老师下不了台。总之,他没有安分守己的时候。好的是他还比较天真,并不世故,就是习惯了自由散漫。唯一让人生厌的是,他经常流着鼻涕,他的人中及其周边地区没有干净的时候,或是爬着两条小青虫,或是挂着两道已经干涸的白斑。

    按原来的备课设计,李老师想和学生互动,希望同学们能够自己体会我和别人是如何不一样,我和别人是否可以一个样;既然我和别人可以一个样,那么我们应该怎么样?用内在的逻辑关系一步一步演绎到激发出同学们的学习热情,拿出比别人更多的努力,在初中三年,争取做个合格的,甚至是优秀的毕业生。她还想借这个机会说说自己的经历,倾吐一下自己对同学们的满腔热情和深切希望。现在这个岔子一打,好像小鸟飞进了教室,也好像有人摇响了铃铛,氛围顿时宽松了,真的就是“我和小鸟和铃铛”了。

    她拍拍李斌的肩膀,又向下压了一下,李斌坐下坐正了。

    李老师没有忘记课堂的主题,她的眼光在前后左右巡视了一圈,教室里才又安静下来。

    “同学们,这篇作文究竟应该写什么,怎么写?我想请哪位同学先说说看。”她自然而然地回到了主题,眼睛在教室里慢慢扫瞄。

    她的眼神所到之处,多数同学的眼睛就自然躲闪开了,就像敌对的双方,发现对方向自己瞄准射击,谁都会下意识的避开。

    潘兰花同学,这个女生,和自己是老乡,智商一般,她的眼睛并没有回避,但她的眼神不聚光;男生李军,忠厚老实,长得身大力不亏的样子,他和李老师的眼光对了对,低下了头;女生金芝萍,一双眼睛长得很漂亮,脸模子也漂亮,但此刻她的眼睛是游离的;只有陈来娣同学的眼神始终跟着李老师的目光打转,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第一个发言的,李老师希望对方能够主动,于是她就含而不露地又看了陈来娣一眼。陈来娣举手,她是一个成绩比较好的学生,比较成熟,也是班上的临时召集人。李老师点头示意。

    “李老师出这个题目,是说我们班的同学和别的班的同学,和其他学校,包括那些所谓的民办学校的学生,‘我们不一样,我们都很棒。’别人能做到的,我们也一样能做到。

    嗯,说到括弧里的几种标点符号,我理解为,句号是表示陈述,只要写出‘我和别人一个样’的具体内容就行;感叹号是老师鼓励我们要下决心争取和别人一个样,因为我们有太多的不一样;问号是老师故意让我们怀疑一下自己,是激将法,我们能不能和别人一个样,我们怎样才能和别人一个样;省略号则是表示老师有太多的感慨,对我们也寄予了太多的希望,可对我们大多数同学来说,却还是未知数,甚至是一片茫然,因为我们这个班是所谓的差班,和别的班相比,又有太多的不一样。”

    陈来娣说得很得体,也很到位,甚至说了自己想说,而不能完全说白了的话题。作为初一的女生——李老师想——她比我上初中的时候成熟多了,不过,……

    不过什么呢?陈来娣已经把我准备的内容回答得差不多了,但我总应该再强调点什么?她隐隐约约地意识到,最好还要校正点什么才好。陈来娣最后一句话似乎有些伤感,还没有达到我所希望的境界。

    同学们望着老师,显然大家对陈来娣同学的发言都有点儿意外,似乎该说的都说全了,简直太有才了。

    文校长和教研组长甚至也颇有同感。是老师与学生事先通气了,不可能,李老师不是这样的人。文校长相信。
第二部 第三十七章 李子媛开始任教(三)
    李老师看看陈来娣,说:“陈来娣同学的回答很好。我补充几句,第一,那几种标点符号是提示让同学们拓展思路,你可以选择任何一个点号或标号加在作文题目上,注意不是要在形式上加上去,而是要在你的作文内容表达的主题上体现出来;第二,一定要有真情实感,你想到什么就写什么,你的内心深处第一感觉是什么,你就用什么样的标点符号来表示;第三,”她看看陈来娣又说,“即使是‘未知数’是‘省略号’,也请你们写出省略的内容,哪怕是困难和困苦,或者是困惑和茫然,也请你们写出来。‘省略号’是我对你们可能还有其他什么想法的概括。”

    她的最后一句话,是完全针对陈来娣的发言了。她又看看陈来娣,怕她有所误解,就又强调指出,“陈来娣的理解很透彻,我也认为,我们和别人不一样,其实人与人之间本来就是不一样。不一样的区别,甚至可以达到“我”和“小鸟”和“铃铛”的区别。所以,我强调:‘我们不一样’;我希望:‘我们都很棒。’

    老师也是从你们这个年龄走过来的,我想得到你们的真实想法。只要是真实的想法告诉我,我都真诚地为你们高兴。大家记住了吗?”

    “记——住——了!”同学们异口同声地回答,有腔有调。

    “可千万不要跟我真的写上省略号,其他什么内容也没有噢。”李老师最后开一句玩笑。同学们放开嗓门笑了。

    文校长对李老师的第一节作文课很满意,对她在课堂上处理师生关系的做法也很满意——对那个小调皮,她始终面带微笑。他能理解李老师对这堂作文课的刻意安排。

    当时教务处将最差的班交给李子媛时,文校长有担心,现在看,是多余的,也许她正适合。他不想知道教务处为什么把农民工子女集中的班级交给一个新教师。自己作为刚刚到任的党政一把,不愿意干涉中层干部权力范围内的具体措施。

    同样是语文老师的文校长,也看重学生的作文课。科举时代进京应考乃至飞黄腾达,无一不是以一手好文章为前提的。今天,相当多的秘书同志也是凭借笔杆子得到领导的青睐,而重用而得官进爵封妻荫子的。再读读那些经典的演说辞,没有相当的语文功底显然是写不出来的。

    听了李子媛的作文课,文校长第一时间与她交流,对她有了进一步了解。师范四年,李子媛把《教育诗》和《<教育诗>精彩片断摘抄》作为“座右铭”,而那一本《青春之歌》则是她的精神食粮,《陶行知的故事》熏陶了她教书育人的职业道德。她按照父亲的吩咐,把《教育诗》读熟了,读烂了,同时也有了自己的感悟。

    一开始李子媛也曾经对这本书表示过怀疑,怀疑父母亲对这本书的虔诚推崇。文学非文学,理论非理论,这到底是一本什么样的书?

    有一位年轻的逻辑学老师曾经问她,李子媛同学也喜欢诗歌?还有一位古代文选老师说过,李子媛同学要少看些闲书。后来有教授教育学的老先生看到她手上的《教育诗》,立马就表示出“孺子可教”的赞许神态。等他在以后的课堂上谈到《教育诗》,引用《教育诗》,并表达出了对马卡连柯的无上崇拜时,李子媛才彻底相信了父亲的忠告,再读《教育诗》的时候,她从中看到了自己的理想。

    马卡连柯曾经写道,“无以复加的穷苦、虱子、冻伤了的脚,都不能妨碍我们幻想美好的未来”。仅从生活环境而言,李子媛感叹那是无法比拟的,她愿意在教育的园地里,为“美好的未来”耕耘、收获。今天读“诗”,正是为了未来。

    她曾经和父亲交流过这几位老师对待《教育诗》这本书的态度,李子媛发现父亲突然就很激动,表现出不屑一顾,又有点惘然若失的神色。

    李一鸣和她说,搞师范做老师的,不知马卡连柯为何人,不知《教育诗》为何物,如同一些自称为共产党人(虽然我不是共产党员)的,不知道《共产党宣言》,不知道《资本论》,不知道英特纳雄耐尔一样。这是他们个人的悲哀,是师范院校的悲哀,也是时代的悲哀。

    李一鸣满怀深情地望着子媛,他在子媛身上看到了自己和袁方的影子,双眼充满着激情和希望。子媛想,也许父亲没有修成正果,这里面有着一位乡村老师太多的遗憾和强烈的不满吧。

    第二天上午,李老师收到了45本作文,就差李斌一个。她决定不催他,只是每天看到他的时候,就盯着他看,一直看到他低下脑袋。一个星期以后,下午放学前,语文课代表带着他一起来交作文本子了。

    李老师窃喜,这个小东西还算知趣,一张嘴巴厉害,也不知道作文写得怎样?她翻开本子一看,顿时有了一种被戏弄的感觉,从前翻到后,一本作文本子上空空如也,一个大字也没有。

    她正要质问课代表,人呢?怎么一转眼人就没有了(她指的是李斌)?课代表似笑非笑地向她身后暗示。

    李老师猛地一转身,看到李斌已经毕恭毕敬地站在面前,双手捧着一本作文本递了上来。李老师哭笑不得,狠狠地扬起手中的作文本子,轻轻地落在他的头上。

    “李老师,对不起。我本子拿错了。课代表也真是的,不帮我看看就交。应该交A本的,我一时犯糊涂拿了B本。小厮该打,小厮该打!”他一脸的无辜,说得极诚恳,还在自己的脸上抹了一下子,同时又跟课代表玩了一个鬼脸。

    “好了好了,不要跟我栀子花茉莉花的。跟我来!”李老师转身向办公室方向走去,她调控着自己的情绪,知道跟这班小家伙只能智取,不可强攻。用老教师的话说,就是哄吓诈骗什么都行,只是别轻易搞翻了。现在这帮小祖宗得罪不起。脸撕破了,自己反而下不了台。

    李老师坐在自己的位子上,让李斌坐在旁边。

    李斌故意扭扭捏捏地表示不敢坐。

    “别装模作样的!你不坐,就站着,回到教室也代我站着!”李老师嘴上说得凶巴巴的,可脸上掩盖不住已经挂上了的笑容,同时递给他一张手帕纸。

    李斌嘻嘻笑了,把戏被戳穿了,有点不好意思。他接过手帕纸,揩了揩鼻子,就坐下了。
第二部 第三十八章 我和别人一个样(一)
    李子媛精心设计的第一节作文课,既了解了学生的思想动态,又激发起他们对理想的追求。她的从教,有了一个良好的开端。——文建国写作笔记摘录

    李老师翻开李斌的作文,“我和别人一个样?”在题目上他就用上了问号。第一句开门见山,又是一句疑问句,“我和别人一个样吗?”

    她往下看:

    ——我想和别人一个样,我和我班上不少同学一个样,可是我和那些城里的孩子又有太多的不一样。

    我想有一个(李老师在“个”字上画了一个红圈)自行车,我想缴校服费的时候,爸爸妈妈能够爽快点,我想偶尔吃一次肯德鸡(“鸡”字上又是一个红圈),我想有一张属于自己的书桌,我想被老师少批评一点,我想……,我想……。

    李老师眼睛有点儿湿润,心情突然就沉重起来,刚才的不愉快已经没有了踪影。六七句排比,一句盖住一句,一句比一句沉重,虽然都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可就是这些个小事却枝枝蔓蔓层层级级地缠绕得她喘不过气来。没有想到平时惯于调皮捣蛋的一个小不点,整天嘻嘻哈哈的样子,心底里竟也有这许多坑坑洼洼的破事。

    其实李斌想和别人一个样的要求并不高,但他并不高的要求得不到满足,他就和别人不一样了。一样,不一样;不一样,一样?

    “你先回教室去吧。”她没有抬头,说话的语速很慢,眼睛盯着作文本,装着继续看作文的样子,其实她在压抑着感情。她此刻被学生的作文感动着,又不愿意在学生面前失态。她更多地是想起了自己的少年和弟弟李尤的少年的“一样”“不一样”。

    如果说,李斌的“一样”“不一样”具有普遍性,那么李子媛和李尤的“一样”“不一样”就具有了典型性。如果说,李斌的“一样”“不一样”可以拿来调侃,甚至可以拿来讽刺,而李子媛和李尤的“一样”“不一样”却令人难以启齿,令人悲痛欲绝。她有点后悔,自己怎么想出了这么一个馊主意,出了这么一个作文题目,给自己增添了无尽的痛苦和烦恼。还自以为是地认为,出了一个很漂亮很得体的作文题目。

    李子媛办公桌子的玻璃台板下压着两张用精致的信笺自题的座右铭,一是陶行知先生倡导的“爱满天下”;二是她从《教育诗》第三部译者的后记上摘录下来的,“教育学和诗意的融合”。这是她愿意努力的教育方向,也是她想刻意营造的教育氛围。

    “这些孩子,平时一个个神气活现的,可写起作文来却判若两人,不但流露出真情实感,而且还有点深沉。”李斌离开办公室以后,她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一个十三四岁的孩子想的是自行车、肯德基、书桌,想的是父母和老师能够多给点好脸色,这难道不是天经地义的事么!除此以外,你还要他们想什么?

    李斌想的,与李子媛和李尤想的不同,那是生活环境的区别。李子媛在童年、少年时期不知道自己与他人的“不一样”,她健康成长着。当自己知道与别人不一样的时候,自己已经高中毕业,考取了大学;当李尤知道了自己与他人的“不一样”时,他尚且幼小的心灵,终究无法承受生命的羞辱之重了。这个傍晚,李子媛就是自寻烦恼地在“一样”“不一样”上打转转。

    第二次作文课,李老师首先讲评了陈来娣的作文。

    陈来娣的作文就像她这个人一样,可以让人挑剔的地方不多。她表现的主题当然是“!”。好好培养,是棵不可多得的好苗子。同学们都像她这样,就不要烦神了。哪能呢,她又否定了自己的想法。

    李军的作文,反映的是“?”,他怀疑自己能够和别人一个样,毕竟没有“天时地利人和”。虽然有些伤感,信心不足,还有三处用词也不准确,但可以判断他的作文是发自内心的独白,是真情实感的自然流露。一个憨厚的小伙子,对未来世界充满着太多疑问,有点令人伤感。

    金芝萍的作文倒是有点意思。词藻华丽,思想时髦,情感充沛,字里行间跳动着时代的脉搏,虽然还不够成熟,但可以从另一个角度给其他同学以启迪。

    李老师感觉她写得不够真实——虽然我强调了真实,就像她给人的印象,既不像是农村的孩子,也不像是城市的孩子。

    用世俗的眼光来评价,这篇作文可以说还是不错的。如今成年人的文章充斥着假大空,看来金芝萍同学说话作文像她平时的衣着一样,倾向于成人化了。

    李老师记得大一写作课上,老师曾经说过,小说,就是编造的故事,在英语里“fiction(小说)”就有想象的、虚构的,甚至是杜撰的乃至捏造的意思。可见老外在给小说下定义的时候,就已经把这层意思说得白了不能再白了。

    中小学生的作文在某种方面也可以说是为今后可能的文学创作打下基础,即使作文不真实,这种不真实,也是他们人生真实的写照。她为自己在“真实”与“不真实”之间的关系上相扯,感到好笑。归根结底,学生的作文,还是应该强调真实,因为这不是文学创作。

    她主要讲评了以上三位同学作文的长处,毕竟才是初一的学生,以鼓励为主。

    潘兰花的作文写得结结绉绉的,但她表现出了真情实感。她在文章的最后发出了呼唤:“爸爸不要丢下我们母女俩,让我有一个父爱如山的父亲,让我成为和绝大多数同学一样的人”。读之令人动容。

    她的作文不宜点评,李老师准备单独与她交流。虽然李子媛不愿介入学生的家庭矛盾,但她不愿意让其家庭,影响孩子的健康成长。要做好她父母双方的工作,可能性微乎其微,只有让潘兰花正确对待了。

    李老师最后讲评李斌同学的作文。

    她说,李斌同学是最后一个交的,而且他在交作文的时候还玩了一个噱头,先让课代表把空白的B本交给我,再赶紧用A本换回去。

    李老师说得轻描淡写,不痛不痒,看似平淡,却点中了李斌穴位;看似批评,却又要讲评——好的才讲评呢。

    李老师把全班同学的情绪调动出来了,本来有点沉闷的教室,也有了些许活跃。事关李斌同学,大家都愿意看看他怎么出洋相。

    下面请李斌同学先自己朗读一下。

    “诶!”教室里一片感叹,声调是上扬的。
第二部 第三十八章 我和别人一个样(二)
    李老师给了同学们一个出其不意惊喜,调动了全班同学参与的积极性,她概括为“活宝效应”。李斌是“活宝”,他自己也愿意做“活宝”,那就让他在“活宝”的位置上慢慢有所进步吧。

    李斌没有料到李老师居然把自己的作文作为范文,还要叫自己朗读,这多不好意思啊!李老师这个人真不错!“这多不好意思啊!”李斌站起来说,挠挠头,其实他开心得很呢。

    嘿嘿,李老师要的就是这一效应,让你自己不好意思,让你感觉李老师是为你好。

    上讲台讲话,整个小学期间的机会不算少,平均每学期也有个四五次吧,可那都是做检查。他不怕被老师批评——反正老油条习惯了——就怕老师不给他讲话的机会。

    他下位接过李老师递过来的作文本,转过身,居然规规矩矩地向全班同学鞠了一个躬,同学们报以热烈的掌声。

    “我和别人一个样吗——问号。”李斌第一句就又把同学们逗乐了。他就是一个典型的大活宝,明明是让他照着作文本子上读的,但他一开口就有了喜剧的效果。教室里有了点不和谐的声音。

    看到李老师脸上严了肃,他又挠挠头,真的不好意思了。

    “我想和别人一个样,我和我班上不少的同学一个样,可是我和那些城里的孩子又有太多的不一样。”

    教室里很安静,只听到李斌已经降低了声调的声音,有点幼稚,有点滑稽,有点谦卑,但也很真诚。

    “我想有一,一辆自行车,我想缴校服费的时候,爸爸妈妈能够爽快点,我想偶尔吃一次肯德基,我想有一张属于自己的书桌,我想被老师少批评一点,我想……,我想……。”

    李斌说的全是心里话,也说出了不少同学的心里话,教室里鸦雀无声。他第一次在全班同学面前堂堂正正,规规矩矩地说了一些心里话,感觉还真的不错。

    “我相信有那么一天,我前面想的,都能实现,那样的话,我就和别人一个样了。”

    李斌,小小年纪,写出的作文竟然有这么伤感,亏好最后还表达出一丝丝希望,让人感到他最终是可能和别人一个样的。

    李老师想到鲁迅笔下的《药》,如果缺少“分明有一圈红白的花,围着那尖圆的坟顶”,那就先自逊色了三分。虽然李斌最后表达的希望太直白了些,没有什么寓意,但那又有什么要紧呢?只要有真情实感就好,只要是像一个初一的孩子说的话就好。

    李老师怎么点评是有充分准备的。她想通过对李斌作文的点评,更多地给予褒扬和点燃孩子心中希望的火焰。自行车会有的,书桌会有的,肯德基也会有的——就像那句经典的台词,“面包会有的,牛奶会有的,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至于被老师少批评一点,这个要求也不过分,成年人都希望得到表扬,当官的都指望别人拍马,只是他们从来不予明确表达,或者是用隐晦、迂曲的方式表达。而孩子想到什么就天真地说出来。多好!

    于是她说:“同学们,李斌同学虽然有点小调皮,有时也会来点恶作剧,但通过今天的这篇作文,我看到了李斌同学措辞造句还是比较有天赋的。你们看噢,他那个排比句,一口气用了七个,而且都是他的真实想法,是通过我们家长的辛勤劳动可以得到的,是通过我们的努力可以得到的。

    今天,我看到了李斌同学,也看到了全班同学对美好生活的追求和希望。我也希望李斌同学和全班同学一道努力学习,健康成长。只要我们努力了,我想我们不会比别人差。

    我充满信心,充满希望,在我们初三毕业的时候,大多数同学都能够自豪地说,‘我和别人一个样’‘我们不一样,我们都很棒。’我也借这个机会表个态,尽量少批评同学,以表扬为主,以鼓励为主。大家说,好不好?”

    她看见陈来娣微微地点头,潘兰花眼睛里闪现了一丝火花,李军若有所思,金芝萍好像无所谓,李斌则又呈蠢蠢欲动状,因为李老师的话是对自己作文的点评,他很想立马表现出什么。

    可是李老师正站在他身旁,一只手还压在他的肩膀上,好像已经知道他可能又会放出什么幺蛾子了,所以她的手始终放在他的肩膀上,还向下用力压了一压。李斌不敢动了。

    突然,李老师来了灵感,想把这句话作为班级的口号、座右铭,哪怕是旗子,如何?虽然不那么崇高伟大,但它真实,也符合孩子们的心理特征,也具有可比性、可行性。她又和陈来娣对上了眼睛,说:“陈来娣同学,你说说,我们可以把‘我们不一样,我们都很棒。’这句话用来干什么?”

    “作为警句。”陈来娣不假思索,站起来就说,“就张贴在黑板的右上方,国旗的右下角。让它每天提醒我们,激励我们。三年以后,‘我们不一样,我们都很棒’!”她坐下,又站起来补充,“一定要用感叹号!”

    李老师和同学们全都会心地笑了,大家报以热烈的掌声。

    李老师的心情好极了,陈来娣在作文课上和老师的对话,绝对是配合默契,天衣无缝,可谓心有灵犀。如果这是一堂公开课的话,肯定得不到高分,似乎有弄虚作假的嫌疑——事先镐好了把子。

    李老师从此更看重陈来娣。

    陈来娣的母亲是李老师的第一个家访对象。

    李老师反对把家访作为任务来完成,作为工作业绩来炫耀,更讨厌把家访的形式放大,像有些领导干部下基层,要登记造册,要拍照录像,要一条龙服务,弄得地球人都知道。那不是为群众排忧解难的,那是去给群众添堵加乱的,是给自己添光增彩的。

    星期天上午,她按门牌号逛到陈来娣家。她内心最喜欢的就是陈来娣。从陈来娣的身上,她看到了自己过去的影子——但她比自己更阳光,起码她的物质生活是富有的。她想让陈来娣成为自己的复制品,不是简单的粘贴,而是第二代或者是跨越式发展式的第三代的再创作。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当然啦,如果多一个,多几个,甚至全班都是我的“复制品”,此生足矣!

    李老师一路上想着,兴致勃勃,飘飘然。她不是去家访,更像是去与男朋友约会。
第二部 第三十八章 我和别人一个样(三)
    陈来娣家在一个普通的公寓小区,家里清清爽爽,她母亲干净利落。李老师刚刚落座,陈来娣就泡好茶水端了上来。

    陈来娣的母亲是自然熟,她打发走了来娣,一开口就拉起了家常:“我和她爸原来都是农村基层干部,一个是村委会副主任,一个是村委会妇女主任,在村上也算得上有头有脸的人物了。他爸三代单传,有了来娣以后,他非要生个小弟弟才肯罢休,当然我也愿意,可又拉不开脸面参加超生游击队什么的,就只好硬着头皮顶风作案了。

    好的是领导多少还是关照我们的,让我们自动辞职,又罚了几文,再给个留党察看的处理,就算过关了。乡里的老领导还让她爸承包了一个濒临破产的乡办企业,说是物尽其用,并以观后效呢。”

    讲到这儿,她为李老师续水,接着说:“来娣爸和我其实都是比较正统的,我们也不是重男轻女,但是没有一个儿子心里总是不踏实,再说来娣她爷爷也整天叽嘈得不得过。如果我们不愿生,他说那就断绝父子关系,你们不走我走。他还说,党员怎么啦,干部怎么啦,没有人,要你党员要你干部有啥用?你说,这老爷子不讲理到这个份上,我们能怎么办,生呗。这不,打也打了,罚也罚了。她爸承包的企业也还搞了像模像样的了。

    说起来是承包,可他只拿全厂平均工资的1点8,比技术副厂长的工资都低。他说我们好歹是党员,再说了,以前我们犯了错误,而且是明知故犯,组织上没有嫌弃我们,怎么说也得对得起组织,对得起领导,对得起乡里乡亲吧!这两年企业归了个人,经济条件才真正好起来,就想到两个孩子的教育问题。”

    她停了停,好像在考虑下面的话要不要说,进了城难得有人陪着说话,她逮住机会还是说了,“不怕您老师还是大姑娘家笑话,她爸什么都好,”她望望房间,降低了声调说,“就是每个周末都要我回去,我要不想回去呢,他就非跑来不可。今天您李老师来得正巧,他老大人出差去了。”说完,她自己先哈哈大笑起来,还真的把李老师暗示得弄出了个大红脸。

    来娣妈一边和李老师说着话,一边进进出出的,不一会儿就端出一盘子煮熟了的五谷杂粮,山芋玉米芋头花生胡萝卜,外带一小碟子绵白糖。还把来娣叫出来,说是陪老师吃点点心。

    李老师觉得来娣妈真是手一双嘴一张,不亏是当过妇女主任的,说话不忘做事,做事不忘说话。有这样的母亲,有这样的家境,陈来娣真够幸福的了。

    她想到自己的童年,就有点儿走神了。自己可从来没有过过一天这么富裕的生活。现在老爸一个人在乡下,虽说生活比过去好点了,但也只是保证了温饱。母亲呢,她对亲生母亲没有任何印象,后母也离开人世。自己连个说私房话的人都没有。

    第二家,李老师跑的是李军。说是家,其实也就是一个工厂大门口的一大间房子,中间隔开了,里面是卧室,外面是门房。不用打招呼,进了大门,一个传达正准备开口,李老师先叫了声李师傅。

    就是他,没得错的,李军就是从他模子里压出来的,浓眉大眼,憨里憨气, 一看就是那种憨厚老实,凭力气吃饭的人。李师傅对李老师的突然家访有点不好意思。您看,没有茶叶,只有白开水了。

    李老师并不见外,她打心眼里喜欢李军,块头大大的,虎里虎气的,见人腼腆地一笑,平时在班上闷声不响的,可一旦他开口说话,全班同学还都听他的。自己要有这么个弟弟那才美呢,可惜李尤走了。她又走神了。

    李老师接过白开水,不烫也不凉。她问李军人呢?李师傅欲言又止,他好像又不敢隐瞒什么,还是实打实地告诉李老师说,李军到厂子里打工去了。说完又怕李老师怪罪,就强调说,是他自己要去的,他说他赚的钱不准任何人动,要留着上高中缴学费。

    李师傅让李老师坐在唯一的一张椅子上,自己则坐在一条长凳上,搓着手,等着李老师问话。

    真的是有其父必有其子,李老师感到好笑。刚才在陈来娣家,她母亲是说得不停,想知道的不想知道的,她都主动告诉你了。此刻李军的父亲则是三拳打不出一个闷屁。于是李老师问一句,他就答一句;李老师问什么,他就答什么。

    李师傅是个退伍军人,除了可以卖点力气,别无他长。靠老战友的介绍,进城做个传达。他拿一份工资,一天24小时都卖给工厂老板,但心满意足,因为整个传达室40余平方的房子全部归他所用,省下了房租,省下了水电费。

    李军的母亲也随他进了城,同时给几个富裕人家打短工。他们只想让李军在城里读书,今后好留在城里做事,起码要混个城市户口。谈不上光宗耀祖,也要争取改换门庭,争取做个城里人吧。

    虽然李老师对他这样的性格并无反感,但当她离开传达室的时候,还是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好像终于脱离了一个什么场所,比如是一个雾气腾腾,令人气短的小浴室;或者是一个领导做报告,废话连篇的大会场。她为自己感到好笑,人说爱屋及乌,看来这个成语也不是那么回事嘛。她虽然欢喜李军,但李军父亲的个性,她不敢苟同。

    她深深地吸气呼气,放松放松自己。

    刚刚出得工厂的大门,李老师就遇到了四处浪荡的李斌。

    快到午饭时间了,李老师本不想再跑了,现在李斌自己送上门来了,她就抓住李斌要上门去看看。

    李斌说爸妈都不在家,下次专门请李老师来,让爸妈做好接待的准备。

    李老师说,不在家不要紧,我就先认个门,看看就走。

    李斌没有话说,垂头耷脑地在前面带路,少了往常的神气劲头。

    他走路也不好好走,一步三摇,走的还是S型线路。估计快要到家的时候,李斌又和李老师亲热起来,说,快吃午饭了,我爸我妈恐怕已经回来了,李老师您就在我家吃中饭好不好?

    李老师问,真的,假的?

    当然是真的,哄你,我是小狗。说罢,李斌还汪汪地叫了两声。

    李老师下意识地笑了笑,这个小滑头!
第二部 第三十九章 我和别人不一样(一)
    老师家访是老师与学生与家长交流的最好形式,特别是在通讯尚不发达的时候。李子媛是用心,用爱来做老师的。——文建国写作笔记摘录

    李斌的家在一排叫着滚地龙改建的平房中间,一进入这相对独立的小区,就闻到了由恶馊味和油香味混合而成的气味。在浓烈的香味里,可以隐约闻到不协调的异味。

    家家户户的门前堆放着塑料盆塑料桶手推车煤球炉子煤气罐子等等。李老师不知道在城里,还有这等居住区,比自己住过的笤帚巷还差劲。

    她望望李斌,李斌读懂了她的意思,说,我家是卖鱼虾的。这里住的全是小商小贩,有卖烧饼油条豆浆的,有卖臭豆腐茴卤干的,有卖羊肉串烧烤的。

    李老师噢了一声,跟着他进了门。

    门庭里间四个人正在搓麻,两男两女。一男说,哟,你家小斌能干了嘛,带个漂亮的MM回家了。

    李斌立即涨红了脸,大声叫道,妈,我们李老师家访来了。

    “唉么少奶(I'm sorry ),”刚才说话的那男人又说了,“还是个扎辫子的老师,希罕希罕。”

    “麻叔你少麻叉!别江北驴子学马叫。瘆死人了!”李斌冲着他吼叫了一声。

    李老师看到那个叫麻叔的人,脸上确实不够平整,她为李斌的吼叫从内心感到高兴。

    “你先代李老师倒杯茶。”一个女人的声音,既为麻叔解了围,也算尽了点地主之谊,看来她是李斌妈了。

    “胡了,胡了。”麻叔又兴奋了,他望着李老师说,“喂,我说你呢,斌斌的老师,和我们一起玩两圈?我今儿个手气怪好的,才坐下就赢了!怎么样?我坐在你边上,赢了算你的,输了算我的。”

    “去去去!”李斌又把他顶了回去,他把端的茶杯递给李老师说,“李老师,您喝水。”

    屋内一目了然,陈设寒碜。旁边的一张小桌子上摆放着大鱼大肉,两边的墙角落挤满了廉价的啤酒白酒酒瓶。

    李老师想起平时同事间的一句话,有些学生家的酒瓶子比书多。果不其然,这里不是多少的问题,而是根本看不到一本书、一张报纸。

    李斌显得六神无主,看看牌桌子,再看看李老师,脸上实在无光。

    牌桌上仍然继续着,李老师走也不是,坐也不是。她在猜摩李斌父母的心态,是故意冷落,是牌瘾使然,还是不懂道理,抑或三者兼而有之?

    已经有一段时间了,牌桌子上的人还是无动于衷,时而沉默不语,时而叽叽喳喳。

    这时候的李老师反而冷静了下来。她知道遇上了一群刁民,她自己的犟劲也上来了。她将双手操在胸前,隔着一段距离,不动声色地盯住牌桌子,盯住四个牌友,逐一扫描,就像平时对待不满意的学生。

    平时对待不满意的学生言行,先要在气势上压倒对方,所谓邪不压正。用无声的气势,让对方改邪归正,还不浪费自己的一言半语。

    和李老师迎面的正是李斌妈,她感觉上显然有点对不住了,老师的眼神好像盯着她一人。她的神色有些变化,但还是没有撇下牌桌子的意思。

    李斌却按捺不住了,他气势汹汹,准备冲向牌桌,李老师也不知道他到底要干什么,反正她一把抓住了李斌,拖着他就出门了。

    李斌眼圈红了,他在老师面前丢尽了面子,真的对不住李老师了。李老师看着他像斗败了的小公鸡,说不出是什么滋味,师生俩就一前一后朝前逛,谁也不说话。李斌跟在李老师身后,像条小尾巴,一会儿甩到左边,一会儿甩到右边。

    李老师做梦也不会想到,有老师上门家访,作为家长竟是如此目中无人,如此无礼,如此放肆?还有那个叫什么麻叔的,不就是一个地痞流氓吗!岂有此理?!

    她回过头看看李斌,李斌还跟着她,不离左右,两条龙又出来了。嘀嘀呱呱一个小瘪三!她很想问一句,李斌,你平时的神气劲儿哪里去了?不,刚才如果不是我拉住他,当时的场面会折腾成什么样子?

    李老师露出一丝笑容,苦苦的,好像一边喝着苦涩的中药,一边看到了病愈的希望。李斌的冲动,正是一个孩子正直的反应。他李斌可能还不至于不可救药?

    这样的孩子,这样的家庭,我一个教师岂有回天之力?教育学生当然是老师的天职,可他们的家长又怎样教育呢?李老师的心情越发沉重起来。不知道什么时候,李斌已经没有了踪影,李老师若有所失。似乎这个世界上最最不幸的人就是她李子媛了,连一个小小的跟屁虫都不辞而别了。

    李老师坐在“永和豆浆”店的一个角落里,想吃点什么,随便打发一顿午饭就行了,可又想不起来要吃点什么。服务生小姑娘却送上了一豆浆一油条一皮蛋粥。

    李老师问谁点的?服务生说,刚才有一个小男孩为你点的呀。人呢?走了。走了?什么样子?就一个小男孩,小小的瘦瘦的。哦,这里还挂着两条……服务生摸着自己的人中。

    李老师摆摆手,不让她说了。

    油条豆浆皮蛋粥,一顿美味可口的简餐,不能让“两条龙”败了兴致。可是李老师已经没有丝毫口味了,她机械地把食物送进嘴里。

    下午李老师还要到潘兰花家,因为她答应过潘兰花,不能食言。

    潘兰花的家在一个非常整洁,但有点陈旧的小区,李老师知道这是一个干部住宅小区,可能是原来的主人居住条件改善以后,将房屋出租了。

    潘兰花的父亲是经纪人,在家乡是出了名的大富豪。潘兰花的母亲是那种典型的农村妇女,她见李老师来家访,有点手足无措。勤劳朴实而又近似于无用,李老师一进门就给她下了这样的定义。

    兰花,兰花!你家老师来了。她朝一间卧室喊叫着,一声高似一声。兰花出来了,随手关上房门。她脸色通红,却是一副慵懒的模样。

    兰花妈在旁边絮絮叨叨着,好像终于有人听她说话了。

    我和兰花她爸都是不识字的,现在那个老东西有钱了,整天花天酒地的,除了每个月送点钱过来,平时连个魂影子都看不到。我看这个家早晚败在他手上。兰花整天看书,我也不知道她看的什么书。问她成绩怎么样,她总是不耐烦,说告诉我,我也不懂。

    李老师的心情仿佛受到兰花的感染,也慵懒起来,她不想再听兰花妈的叨咕,她在潘兰花的作文里知道母女俩的大概情况。清官难断家务事,寒暄了几句,就礼貌地告辞了。出了门,她笑自己,这是走马观花,例行公事了?
第二部 第三十九章 我和别人不一样(二)
    金芝萍的家就在兰花家的隔壁二楼。说她是农民工子女,已经不准确了,因为她和她母亲的户口已经“农转非”了。金芝萍的父母已经离异,父亲一次性给了她母亲一笔不菲的赡养费,足够她们母女俩维持终身的小康生活水准。

    金芝萍打开门的时候吃惊不小,因为自己手上拿着眉笔,见是李老师,赶紧将手背在了身后。李老师已经看出来了,笑笑,来了一句“爱美之心,人皆有之”。金芝萍吃不透这句话的真假,还是紧张地攥住手放在背后。

    李老师伸出手,故作轻松地说:“来,让李老师也臭美一下。”金芝萍情绪上来了,欢天喜地,要代李老师描眉。

    “金芝萍啊,”李老师一坐下来则又改变了腔调,金芝萍刚刚抬起的手臂就颤抖了。“老师一般情况下都不描眉,你还是初一的学生,最好也不描眉,无论什么时间什么地方。”金芝萍刚刚好转的心情,像一串美丽的珍珠,被李老师两句话搅得七零八落。

    金芝萍哪还有什么心思描眉,索性扔下眉笔,眼泪也跟着下来了。

    李老师知道言重了,但今天抓住这个“茬子”,不说两句是不行的。金芝萍向来是癞蛤蟆跳戥盘——不知自己有多少斤两。她因为家庭经济条件好,整天就把心思放在化妆打扮上。

    听同学说,金芝萍每天放学出了校门的第一件事,就是对着小镜子,涂上口红,是那种鲜红鲜红的颜色。更麻烦的是她在同学当中常常搬弄是非,自以为聪明,今天和这个好,明天和那个好。更可恶的是,她把老师——男教师女教师都评价了个遍,特别是对年轻男教师的评价,往往刻薄得令人咋舌。

    李老师见她哭了,心想干脆就让她哭个痛快,还故意语气严肃地把她所有的不是一一道来,让她越发哭得厉害。

    李老师对她的哭泣不管不顾,自个儿在客厅里四下里转悠,她今天是故意和金芝萍过不去的,一定得让她先哭个够,然后再好言相劝,她相信先打后揉的办法。后来她也想到过,是不是跟自己当时的心境有关?睡不着觉怪床歪,借故发泄发泄。

    房子两室半一厅,朝南有两个房间,朝北还有一个书房。这么大的房子,我这一辈子也忙乎不到呢。李老师不无忌妒地想着。有人开门进来,她也不知道。

    开门进来的是金芝萍的母亲,今天她麻将摸得不顺,输了一周的伙食费,心里别扭。刚才站在门外就听到女儿的哭声,更是火上加油。

    她见到是李老师,就责问,老师家访为什么把人家孩子搞哭了?搞哭了还不闻不问的?什么倒头老师?这是我家,还是你家?你来干什么,谁请你来的?

    她一阵劈哩啪拉,泼妇似的,连珠炮似的,一口气五个问号,把李老师整得脸上白一块红一块。

    这种架势,李老师还从来没有见识过呢,可这里真的是人家的家呢,人家的话说的不错。

    金芝萍母亲长得又胖又白,下巴颌子上的赘肉块块饱绽。她着装时髦,质地很好的衣服,穿在她身上并不协调,怎么看,怎么不舒服。李老师还想解释一点什么,可是金芝萍母亲已经挥起了胳膊,指着敞开着的门,无声地发出了逐客令。

    金芝萍没有料到母亲敢这样对待老师?刚才她母亲一进家门的时候,她倒停止了哭泣,此刻她的哭声又猛然爆发。她并不希望母亲用这种态度对待老师,毕竟是我的班主任啊!

    李老师好像沾得一身晦气,落荒而逃。再站着那儿,自己就受不了了。她下了楼,耳边还是一个劲儿地响着金芝萍刺耳的啼哭声和她母亲的叱咤声。

    李老师对农民工子女的家庭状况原本是有足够的心理准备的,但是五个家访跑下来,她的心情坏透了。

    从陈来娣母亲带给她的愉悦,到李军家的沉闷,而后在李斌家(虽然在“永和”有个小小的插曲)的尴尬,再到潘兰花家的无聊,愉悦逐步被蚕食,直至金芝萍家,受她母亲无缘无故的攻击,心情越发糟糕,现在只剩有无助的叹息和悲哀。

    今天她开了眼了,金芝萍母亲和李斌的父母真的太可怕了。当“爱满天下”,“教育学和诗意的融合”面对刁民、泼妇的时候,还有“爱”,还有“诗意”吗?

    第二天上早操的时候,李子媛突然发现自己一(5)班的学生仅仅在外表形象上就比其他班上的学生矮了一头,小了一圈。服装上也有区别,别的班级是一涮水的校服,一(5)班是五花八门。就连孩子脸上的气色也不及其他班级的孩子健康和阳光。这就是不比不知道,一比吓一跳?

    她特意看看金芝萍,只有她的衣服艳丽,却显得刺眼。她注意到金芝萍也在悄悄地望着她呢,于是李老师就定神运气,一直死死地盯住金芝萍,她潜意识里,就是绝不能先输掉底气。

    这些小家伙,你搬梯子他上房,你给颜料他开染坊,你给阳光他灿烂。得寸进尺呢。她还猜测对方的心理动态:昨天我母亲几乎是把你赶出门的,看你能把我怎样?对不起,母亲昨天不应该那样凶你,我妈太过分了。李老师,我有太多的不是,您能原谅我吗?

    她就这样看着,这样想着,一直到发现金芝萍不再看她了,她才换了一口气,回过神来。她内心还在赌气,是的,昨天我在你家落荒而逃,可我今天还是你的老师,管教你是我神圣的职责!

    李子媛似乎打赢了一场战斗,心情随着操场上的阳光明亮起来。心情一好,她就原谅了自己的学生。他们毕竟还是孩子,只是有些家长实在是市侩得可恶。

    昨天的家访,在金芝萍家是遇到了一个“大膨缸”;在李斌家吃了一记闷棍;在李军家喝了一杯温吞水。明的暗的都碰到了。

    “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想到先贤哲人的警句,她颇为无奈地摇摇头,这条路有多长?

    她又看到了金芝萍,看到李斌,再在全班的队列里巡视了一遍,就像某些个领导在家里受了气,到了单位就要找个什么茬子,发个火什么的,心里才平衡。可是她没有找到起爆点,就自己感觉好笑,我这不快成神经质了,才做了几天孩儿王?
第二部 第三十九章 我和别人不一样(三)
    孩子毕竟是孩子,想想他们写的作文,应该给予他们更多的关爱才是。是谁说的,教育是爱的事业。这群孩子尤其需要得到更多的爱,因为在他们离开曾经得以生存的乡土的时候,就预示着他们需要得到更多的关爱。

    李子媛又把学生往好处想了。李军的作文朴实无华,跟他的人一样。“今天我和别人确实有许多不一样,但我相信,通过自身的努力,不一样只会逐步减少,将来会有越来越多的‘一样’。”

    陈来娣写得波澜不惊,有点绕人,却又充满着哲理和潜在的希冀。“如果说,不一样是客观存在的,是不可回避的,但我们总要去做点什么,也许今天的不一样,正是明天可能‘一样’的前奏,也有可能产生另一种寓意上的‘不一样’。”

    李老师当时拍案叫绝,谁知道陈来娣以后的“不一样”,会产生多大的能量?是怎样的“不一样”?“不一样”——“一样”——新的“不一样”。陈来娣的思想境界显然比其他同学高一个层次,今天追求“一样”,是为了明天新的“不一样”。她对陈来娣充满了信心。

    潘兰花老大老实的,通篇都是大实话,大白话,且多有文理不通措辞紊乱之处。她有一句“苍蝇叮在玻璃上,有光明,没前途”的话,写出了发自肺腑的自卑和伤感,她自己能够认识到这一点,说明她还在追求前途,还有希望。她的智商平平,情商平平。如何启发她更努力一点,更勤奋一点,以勤补拙,笨鸟先飞。帮助她争取既要看到光明,更要看到前途?

    就连金芝萍的作文也有感人之处,她在作文里好像说过,我的父亲和别人不一样,我的母亲和别人不一样,我当然也和别人不一样,但我理解老师的良苦用心。老师是在教导我们,认识到和别人不一样,正是为了和别人一个样。

    李老师想想同学们的作文,心情舒畅了许多,她甚至反省,自己对学生对家长是否操之过急了。对农民工子女的教育明明有充分的思想准备,为什么第一次家访就出现了这样对立的架势,我这是去家访的吗?李斌的父母就真的那么讨厌?金芝萍的母亲就真的那么可恶吗?

    早操结束了,李老师还站在操场上,沐浴着仲秋的阳光是一种享受。解铃还须系铃人,李斌和金芝萍,还是要找他们好好谈一谈的。我如果不谈,只能说明我的失败?是自暴自弃?

    我是这么轻易承认失败的人吗?那是不可能的!她眯起眼睛对着太阳看看,好像阳光给了她力量,她仍然充满着自信。

    李子媛老师精心设计的一堂作文课,一次家访,若干次与学生谈心,成功与失败各占一半。

    她跟金芝萍和李斌分别约好,继续家访。请你们带信回家,只要你们的家长愿意坐下来和我好好地谈一次话就可以了。

    她的想法是,我绝不半途而废,你们做家长的,也不能做事做得太绝了不是?

    “怎么样,李老师的要求不过分吧?”她给学生施加了压力,其实是将自己的底线,请孩子带给家长。你们做家长的看着办吧。“我就不信这个邪了!”李子媛暗自给自己鼓气。

    李斌和金芝萍回家如实转告,两位家长意识到自己的过错,又遇上一个“难缠”的老师,就表示也不要李老师再跑了,改天一定一定主动到学校拜访老师,向老师赔罪。

    短短半学期,原先被其他老师一致瞧不起的初一(5)班有了很大起色。期中考试语文成绩居然名列第三,数学外语成绩也缩小了与第四名的距离,用有的老师的话说,一(5)班有点“咄咄逼人”的架势了。

    当年12月26日(毛主席诞辰纪念日),十三中党支部召开支部大会,发展新党员,并讨论李子媛老师的转正事宜。

    文书记主持会议,他在会上充分肯定了李子媛老师作为新教师在教育教学岗位上的突出成绩,提议同意李子媛同志转为中共正式党员,提请同志们讨论。

    多数同志表示没有意见,初一的党员同志特别看好李老师,强调后生可畏。有初一的同志说,李子媛同志作为新教师,无论是班主任工作,还是语文教学工作,实绩有目共睹。至于她所谓的政治问题,一是她已经经过了时间的考验;二是我们也没有发现,她有什么新的问题。

    政教处厉主任则表示有疑虑,说是政治问题,谨慎为好。厉主任讲话后,支部大会冷场。

    一说到“政治问题”,有同志自然就噤若寒蝉了。有人提议请李子媛同志再谈谈认识吧。李子媛脸上红一阵,白一阵。显然这种场面让她难堪。

    文书记宣布休会一刻钟。他不担心有人不同意,反正是少数服从多数。但是他不愿意让李子媛再谈谈认识。认识在汇报材料上已经有了,刚才读过了,再谈什么?重新读一遍,还是谈出新的认识出来?这不是拿人耍嘛。不行。如果换着是我,我是不愿意接受这种待遇的。己所不欲,勿施于人。

    他先找李子媛,给予鼓励。再与厉主任沟通。厉主任见文书记礼贤下士,也没有了多话,表示了理解。

    支部大会复会,文书记本意是要淡化所谓的“政治问题”的,但又回避不了,他只有接着会议的议程再次表态。

    他说,当初,我们大家都摸摸良心,一开始我们是怎么想的,后来才又是怎么说的。是吧?何况青年学生,正是血脉贲张的年代。李子媛同志毕业时已经被取消了优秀毕业生资格,受到了惩罚。党员预备期(1988、6、28~1989、6、28)延期也已经有六个月了(还差两天)。我个人的意见是,不要让优秀的同志在门外等得太久。“请同志们投票表决。”

    他率先举起了手。文书记本来还想拿葛一芃(大家都认识)同志说事的,又怕扯远了,自己也把握不了,只有打住。关键的是,说到葛一芃,那是“反面教材”了,这不添乱嘛。自己总不能将“反面”说成“正面”吧。有关政治问题还是少说为妙,何况自己根本也说不清楚问题的是非。

    厉主任犹豫了一下,看看别人都举手了,她才举手。

    李子媛的转正,全票通过。
第二部 第四十章 史静一朝已成名(一)
    史静天生就是当教师的料子,她的英语基础,她的做事风格让她顺顺当当地胜任了高中教师的岗位。我曾经以人事处长的身份对她进行过评价,如果她不是独身(最好还有一个比较体面的丈夫),如果生活中再多点世俗,她的发展和进步也许将是令人炫目的。——文建国写作笔记摘录

    达鹏在高中入学时,中考总分和各科成绩在江中都是最后一名,且相差几个档次。三年以后,高考的总分居然达到了江中的平均水平,而英语成绩尤其突出,进入前10%。可以说,史静老师的课外辅导起了决定性作用。

    达鹏的父亲就差跪下来给史老师磕头了,他向孙校长报告,不仅仅是文化成绩的提高,而且是儿子整个人的身心健康,是儿子具有了积极向上的生活态度。

    “这一次我请史老师吃饭,她不来,我就绑架。”达老板乐呵呵地说。

    “少来!你当我们学校是黑社会呀?”孙书记也不真不假地跟他板着个脸。

    “呃哟歪,我这不过是随便说说而已。”达老板依然笑嘻嘻的。

    “随便说说也不行。”孙校长说,“你那一套在我学校行不通!”

    “好好好,孙大书记,话呢,我收回,收回。但这个客,你得帮我请,好了吧?”达老板转变转得极快。

    “试试看吧。”孙校长算是答应了。

    高考分数公布后,稍微上点档次的饭店都打上了“谢师宴”广告。

    达老板请客的饭店是江州最霸气的宾馆——国宾馆。这里没有“谢师宴”的广告。以前这里是市委市政府的御用宴会厅,一般人是进不来的,即使是空着,闲着,也没有人敢打它的主意。改革开放后,只要有钱,就没有了禁区。有权人的禁区,禁不住有钱人的钞票,谁也不会跟钞票过不去。

    达老板在宾馆门厅恭候,一副喜气洋洋的样子。在这样的宾馆请客,身份抬高,身价翻番,那是不言而喻的。他现在最最得意的不是今年可以赚多少,而是要让天下人都知道,他的儿子达鹏进步有多大,外语高考是多少分,到国外读书的准备工作做到了哪一步。

    大家上桌,达老板坐在埋单的位置,端着酒杯,站起来,自豪地宣称,要说高考成绩,我家达鹏的分数也就一般一般——他说的是大实话。但是,如果要谈分数提高的比例和绝对值,我家达鹏是“拿摩温”,绝对的“拿摩温”。今天借这个机会,我还要向各位师长报告一个好消息,我家达鹏将到“米国”读书,手续办得差不多了。这小子还是有志气的。他说,要一边读书,一边勤工俭学,尽量少用、不用老爸的钱了。

    孙书记说:“好了好了,不要给你儿子戴高帽子了。我们是来喝酒的,不是来听你作报告的。”孙书记怕他言多必失,让他少讲两句。

    “错也,孙书记。”达老板显然兴致勃勃,但他意识到自己说话随便了,又打招呼,“对不起,对不起,我不是这个意思。”

    达老板到底是财大气粗,在江中是没有老师敢用这种口吻和孙书记对话的。他望望大家,希望各位老师能听他说话,“我不是夸奖我儿子达鹏。请问各位老师,达鹏的这些进步是怎么来的,是我达老板教的,管的?不是,不是,统统的不是!

    达鹏的进步,是史静老师时而温柔,时而严厉,恩威并施,还有史老师自身的气质,自身的水平,让我家达鹏乖乖地听话。如果没有史老师,没有班主任和其他各位老师,就没有达鹏的今天的。当然,还有孙书记、文校长也功不可没。所以呢,今天薄酒一杯,我代表达鹏,主要是以我个人的名义,敬各位领导、敬各位师长!”

    孙书记坐主席,他端起杯子示意开喝。又对达老板说,“你今天好好喝,喝醉了才能表示你心诚!”孙书记的左侧是班主任,孙书记不停地与她寒喧,生怕达老板冷落了班主任。孙书记的右手是文校长,他特意安排史静坐在文校长的右手,文校长正好有话要与她交待。

    “那是必须的。”达老板干了第一杯,就端着杯子迫不及待地站到了史老师旁边。

    史老师端起杯子起身,身高超出他五六公分,达老板自觉变得猥琐起来。

    史老师的身高,身材,肤色,眉宇间自然显露出的气质,让达老板惊叹。我家那个龟孙子还是挺有眼光的,难怪他那么听史老师的话,像史老师这模样,你要想违背她的意愿简直就是作死呢!

    他虽然不是第一次见史老师,但今天借着酒胆,冒昧地多看了史老师两眼,越看越感觉到史老师魅力无穷。达老板连敬三盅,史老师陪着,也连续咪了三小口红酒。

    达老板其实有很多话想和史老师说说,哪怕没话找话说,或者只是呆呆地站在旁边,也是一件令人赏心悦目的事。此时此刻,他与史老师面对面,他的大脑大概已经进水了。他只是一味地打招呼,眼睛直直地看着史老师。喝第一杯,感谢!喝第二杯,再次感谢!喝第三杯,再三感谢!他只知道感谢二字,原来准备了不少肺腑之言的,站在史老师面前一句也没有了。

    史老师感到好笑,又感觉到达老板憨厚质朴的一面。

    达鹏在前两天专程找到史老师,报告到美国读书的情况,并送上一个红包。

    史老师说,这个红包你先带回去,交给你父亲,让他送来。我要看看他到底可以送多少?

    说过了,她又怕伤了达鹏的心,就和达鹏多讲了几句私房话(本来是不准备谈的)。问达鹏有没有暗恋的女同学,后来她干脆点破了说:“追求老师,不是不可以,但我显然是不适合的。到了美国还是要以读书为主,有了真本事,不愁找不到好姑娘。”

    达鹏听史老师主动提起这个话题,本来很是尴尬的心态,也就平静了,他知道史老师是真心诚意为他好。

    史老师还说了一个笑话,说有一位励志专家在给高三毕业班的学生作报告的时候说,你们男生,不要急乎乎地谈恋爱,据有关统计数据,成功男士最后结婚的时候,他们的妻子往往比他们平均小了10岁到12岁。也就是说,当你们高中毕业的时候,你们未来的妻子才幼儿园毕业,最多就是小学一、二年级。
第二部 第四十章 史静一朝已成名(二)
    达鹏听了哈哈大笑,从此以后,他在史老师面前是彻底地放开了。后来,史老师成了他的“知心姐姐”。达鹏读书、工作上的烦恼,成家立业的决策,包括他谈的对象,都请史老师作高参。

    达老板顺着座位敬酒。他在文校长面前,不敢多罗嗦,毕恭毕敬。他从内心是寒文校长的,纯粹的读书人,没有共同语言。说,又说不过他,三言两语,就有可能被他搀进坑里去了。

    敬孙书记酒,他感觉很爽。他喝多少,孙书记陪他多少。偶尔地,他还可以放肆一番,七绕八绕,绕到最后,他又总是比孙书记多喝两盅,只有认倒霉,谁让人家是大领导呢。

    从班主任开始,他又神气起来了,话多了,见什么人说什么话。任课老师他基本上都认识了,他也不再客气,别人喝酒,他喝酒;别人喝水,他喝水。有抽烟的,他再敬支烟。一圈转下来,他也差不多了。

    文校长对史静偏爱有加,他说不清这里是一种什么样的感情,前提自然是史静是一位好教师,调进江中三年,达鹏的成长是典型的范例,她带的学生的英语成绩均分全年级第一,也是全市第一,全省名列前茅。

    下学期开始,得请她做班主任了,是所谓的尖子班班主任。她至今未婚,在考虑对史静安排的时候,文校长总会联想到建国,是建国的同学,她和建国都是挺优秀的。把她与建国挂钩,恐怕不仅仅是同学的关系,那除此之外,还有什么关系呢?他也说不清,最根本的是不好说。

    史静一口答应做班主任,她有思想准备,前面三年没有做,是因为刚刚调入江中,第一次教授高中课程,领导体谅她的难处,说是还不够放心,也行。三年下来,她不但是合格的,而且是优秀的。

    史静对文校长也有一种特殊感情,首先是他自身业务过硬,他对教师业务的要求越苛刻,越能证明他自己的能量。有句老话说,没有金刚钻,不揽瓷器活。大概就是这个意思吧。普通老师常常在背后议论自己不满意的领导,说我不行,哼,你自己来试试。一句简单的牢骚,就把不合格的领导说得体无完肤。可是没有人敢说文校长的教学不行。

    史静常常在文校长身上见到文建国的影子,他兄弟俩有许多共同之处,最主要的就是为人低调,做事高调。但在个性上,兄长更耿直一点,兄弟则偏中庸一点。孰是孰非,不好一概而论。她与建国是老同学,见了面有一种自然的亲近——可惜的是,在风华正茂的年龄段,他们没有交集。她把这种亲近也传递给了文校长。

    文校长和史静窃窃私语,达老板的饭局给了他们绝好的交流机会。怀祺还把目前建国家庭生活的处境说了个大概,让史静内心一时难以平息。文校长平时并不是一个多话的人,他在史静面前却总是忍不住要说说建国。他说者有意,他希望听者有心。

    史静从文校长的脸上看不出他说文建国的意思。难道人家顺便说说也不行么?

    好在史静还愿意听,听完了,内心还有一丝丝起伏。当天饭局结束回家,她想的全是文建国的事情。

    史静新学期任高一(3)班班主任。学校领导班子内部明确了高一(3)班是所谓的“火箭班”,三年以后,能放几颗卫星,就看史静老师的本领了,史静感觉到了前所未有的压力。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的,班级序号开始打乱使用,把最好的安排在中间序号,既不是(1)班,也不是(8)班。似乎仅仅是一个常常序号。没有重点与非重点之分。掩人耳目,混淆视听?没有人可以说得清,反正就这么做了。

    相当多的学生家长还是打听到了,真正的好班、快班是哪一个班。不管是顺着,倒着,还是间杂着,反正没有不透风的墙。对专心打洞的人,没有打不了的洞。

    史静在江中是第一次做班主任,但她教育培养达鹏的事迹,已经成为江中的传奇。大家都说她是教育教学双丰收,因为达鹏学习成绩的提高绝不仅仅是成绩上的提高,而应该说,首先是教育的丰硕成果。否则的话,学生不想学,老师的教学水平再高也没有用。关于可能的“师生恋”早已成为无稽之谈。

    今年的“市优”、“省优”指标,非史静莫属。史静坚决不要。她不想成为公众人物,更不愿意披红挂绿地上台领奖。再说了高级已经有了,把“优秀”让给需要“优秀”的老师,可以帮助别人解决实际问题多好。

    她提名达鹏的班主任应该“市优”或“省优”,我只是在英语教学上做了该做的事。达鹏同学的全面成长,班主任功不可没。

    班主任荣获“省优”后,来年破格晋升了高级教师。

    史静老师教育教学的实绩传到了家长耳朵里,那才真正引起了哄动。大家慕名而来,进了江中还不行,还要进史静的班,才真正进入保险箱。有的家长认定她就是“潜力股”,想想看吧,第一个三年就有如此骄人的成绩,那么第二个三年,将会更加辉煌。信不信由你,反正我信。

    我的小孩只认史老师做班主任了。说这种话的人,不是当领导的,就是做老板的。他们给孩子选班主任志在必得。

    多数家长认为,上好学校不如找个好老师,有个好学校,再遇上好老师,好比孩子投胎,投进了一个好人家,不但长相上乘,经济条件上乘,父母知书识礼,情商智商也上乘。

    多数家长没有把握钦点班主任,只能泛泛而谈。有的家长,孩子正读小学或者初中就开始算计了,等他或她读高中的时候,江中高一的班主任应该轮到某某或某某某了。更多的家长未雨绸缪,为了孩子,他们早计划早打算,通盘考虑,防止“万一”。即使没有史静,也要找个史静第二。

    孙书记卸任校长的前一年,就将当年学生分班的事情交给了文副校长,让他全权负责,自己则相对超脱。
第二部 第四十章 史静一朝已成名(三)
    孙校长的想法很开明,这个学校迟早要交给文校长;分班的事是个得罪人的活,有一个人感谢,就有三个人骂娘;文校长的脾气耿直,场面上一些有头有脸的人,知道他不太好打交道,就会主动知难而退;真是我老孙想解决的,文校长不会有二话的,退避二线是乐得清闲。

    文副校长本不愿接这个烫山芋,他笑骂孙校长“老奸巨滑”。说这么重要的事情,没有一个一把手不亲自抓在手上,哪个不是害怕大权旁落?你倒好,把我推在前面,你知道前面是坑,让我先走。

    孙校长安慰他,我这一把手的位子明年就是你的了,现在你挡在一线,万一有摆不平的,跟我还有一个商量的余地。多好!再说一句小心眼子的话,我又不指望通过分班捞到什么好处,做个人情什么的。你懂的!

    孙校长把话说到这等份上,可谓知心、知己到家了,文校长也就不再推辞。

    文校长知道分班是令校长头疼的事,既然孙校长信任他,他就要把事情做得漂亮。他不声不响,快刀斩乱麻。在教育局拿回高一新生名单的当天,连夜将分班工作完成,第二天早晨向孙校长汇报。

    孙校长手上有两个上面来的名单,赶紧让文校长悄悄作了调整。他很欣赏文校长的做事风格,同意立马公布。同时让文校长组织高三新老班主任外出旅游,明天出发。

    文校长第一次分班就放了一个响炮仗,没有人能够意识到当天夜里文校长把班分好,第二天上午公布于众。

    有谁有胆量调整已经公布的名单?孙校长表示,反正我不敢,谁有胆量,谁调整。

    第二年文校长主政后,再用同样的“伎俩”就难以过关了,新生名单还没有到手,打招呼的名单就已经几十个了。他感叹,这个一把手确实不好做啊!这是后话了。

    人怕出名,猪怕壮。新高一报到的当天,就有几个人私下里找到史老师,希望自己的孩子从读高一的第一天开始,就能得到史老师的课后辅导,希望能够像达鹏一样。人家用的是“课后辅导”,自觉地回避了“家教”这一敏感的措辞。

    史静内心很反感,我只不过是看在孙校长的面子上,在达鹏身上花费了一些业余时间,如今却没完没了了?她不好意思当面回绝,只是一味地推着,拖着,搪塞着。好让对方自觉无趣,主动放弃。

    还真不要说,史老师笑着的时候,是美丽动人的,等她一旦有了不满意的情绪,那情绪立马就在脸面上有了反应,让人看上去就不怎么舒服了。笑,还是笑的,但那笑,笑得勉强,笑得难看,笑得让人不舒服。

    按照她的想法,不舒服才好呢,又不是我请你们来的。不来最好。本来一心一意要请她“课后辅导”的家长少了一半,还有一半家长采取迂回战术,动用方方面面的关系,分别找到了孙书记、文校长、文建国,还有一位家长居然找到了当年文工团的斐老师。

    前三人了解“家教”行情,也了解史静为人,与她谈的时候,都觉得亏欠了史静什么,并主动表示下不为例。史静也不多言,收了就收了呗。这三个人介绍的,一个也不能推。

    史静的第一任校长董校长却从不找她的麻烦。

    斐老师则大大咧咧,以曾经的老师自居,你史老师不收也得收,何况带一个家教也不会让你吃亏,家教费从优。

    史静与她是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跟她解释,她不听。最后是史静几乎是摆着脸孔与她摊牌了,唯一的一个,以后你再多事,可不要怪我史某翻脸不认人。

    斐老师见她答应下来了,可就不再听她以后不以后的话了。两人共叙友谊,说了文工团里的许多家长里短,许多奇闻异事。知道她至今未婚,又是一番感慨,并承诺,有适合的男同胞,一定一定第一个介绍给你,肥水不流外人田。

    斐老师的话俗得不可再俗,史静甚至感到恶心。她真的担心,流到她这里来的水“油得发腻”。她平时最怕与这类大妈式的人物扯淡,于是就草草打发走了斐老师。

    斐老师人走了,话语还在。“适合的男同胞”好像呼之欲出,“适合的男同胞”又在哪里?说自己不想,那也是扯淡,除非自己不正常。七情六欲自己一样也不少,只是不愿意委屈了自己,将就着把自己送给人家;或者反过来说,白白地接受一个自己并不爱的男人。

    年轻时,幻想着白马王子;不再年轻时,梦想钻石王老五;现在这一把年纪了,已经没有了奢侈的梦幻,但不知道从何时开始的,平添上一个有关文建国的念想。

    文怀祺不动声色地给她灌输了不少文建国目前的情况。她很现实地把一句诗悄悄地给改成了,“恨不相逢未‘娶’时”。

    文校长时常将文建国的情况主动向她“通报”,也许他发现史静愿意多多了解一些建国的情况,可她从不主动打听。

    见到文建国的时候,她没有惊喜,没有羞涩,也没有不安。真的是“曾经沧海”了?不是。无论是文怀祺有意无意地提起文建国,还是她与文建国的不期而遇,一转身,她总要慢慢回味,对每一句话,对每一个眼神。她希望能够从他兄弟俩那里第一时间获得相关信息,也让自己不至于太被动了。可她一直没有获取到可以让她采取主动的蛛丝马迹。

    史静第三次申报中学高级教师职务的时候风平浪静,等批复到手的时候,史静心如止水,好像饿了吃饭,困了睡觉一样自然。有同事向她表示祝贺,她只是淡淡一笑,说声谢谢。双方都是礼节性的寒喧。按照史静的个性,第二次没有成功,她就可以到市教育局咨询,甚至质询。但她知道,最后总归由学校处理,那无疑就是给孙校长、文校长添堵了。

    不看僧面看佛面,中国的各级官员无不喜欢“良民”,孙校长和文校长亦然。他们能够在权力范围内为民作主已经是相当的好官了,但要让他们为“刁民”说话,除非是做好了回家卖红薯的准备。这,是常识。史静不但原谅他们,而且同情、体谅他们,当官也不容易呢。

    她的确是这么想的,后来有了机会,她就把这一想法说与孙校长和文校长听。文校长赞赏她,说她说的尖锐,一针见血,符合事实。孙校长卖老资格,说她讲话刻薄,不怪至今找不到婆家。

    史静听了也不气恼,矜持一笑,说,知我者,孙校长也。谢谢孙校长的逆耳忠言。

    孙校长又说,你怎么就一点不着急呢!

    史静说,怎么个着急法?是上街抢,还是身上贴个广告?再特别注明:江中孙校长指示。

    孙校长和她一起哈哈大笑。
第二部 第四十一章 刘强东衣锦还乡(一)
    刘二,不,这里应该是刘强东先生了,使用尊称是必须的。刘强东的出现,给我的家庭和晓霞的事业带来了变化。好事,坏事?我难以作出表达。——文建国写作笔记摘录                            

    文建国骂廖进军,骂葛一芃骂得痛快。进军和一芃对建国的骂,口服心服。骂归骂,文建国内心对他俩又不得不佩服,敢爱,爱得真;敢恨,恨得切。他俩活得潇洒,活得一个“真我”,一个“本我”。

    文建国自己活得很累,他没有勇气真实地表达自己的真爱或真恨,总是要考虑他人,考虑社会。也许我这一辈子是做不到像进军和一芃那样想爱就爱,该恨就恨的——他想。

    在文婕上学的问题上,建国与晓霞发生过一次小小的争执,无非是究竟应该让女儿在哪边读书。

    晓霞的理由很简单,我已经在县城工作,有领导干部的宿舍,生活设施齐备,还有车子——“这些条件你不具备”的话省略了——我母亲愿意随我住县城,文婕跟着我可以享受全县最好的小学教育资源。

    建国没有一条理由可以反驳,最后只好让步。

    付晓霞已经调任到县城,担任江阳县乡镇工业局第一任局长。

    乡镇工业正如雨后春笋,充满着勃勃生机的发展时机。现在全县人民都知道付晓霞是位女强人,全县最年轻的局长、全县唯一的女性局长(副的不算,群团组织不算)。当别的主管局局长发愁拿什么钱,买什么车子的时候,她的车子已经换到第二部了,而且不是财政花的钱。财政目前还没有这个预算,如果财政拨款,那就得所有一把手局长一视同仁了。

    有时候县领导需要车子办事竟也向她借,她是来者不拒,宁愿自己骑自行车,也要把车子让出。自己机关的职工家里有红白喜事,她直接让司机将车子开走。如此一来,仅仅在用车问题上,她就得到上上下下的一致好评。

    可是头疼的事还是来了。“江阳家纺”在经过原始积累发展以后,因为经营不善,已经负债累累。她本家付总经理经不住债主的日夜追讨,潜逃在外,下落不明。

    “江阳家纺”是她任公社党委书记时树立的全县明星企业,现在她调任了,而调任的岗位正是全县乡镇工业的“总教头”。追根溯源,她摆脱不了干系。

    你当初是怎么把它树起来的,里面有没有猫腻?有多少?不说说清楚,就够你喝一壶的了;你是靠“江阳家纺”起家的,“江阳家纺”不行了,你还行吗?你还有资格对别人家指手画脚吗?

    工作上的事情一烦恼,就影响到家庭生活。原本两地分居,感情就有微妙的变化,加之关于孩子的教育,她与建国总是话不投机,自然而然地对与建国的相聚就没了兴趣。特别是每每想起在建国家看到的那个什么史老师,更是平添出些许剪不断理还乱的酸楚。

    那是我亲眼看到的。她以一个女人的敏感在推测,我虽然没有看到什么,那么我看不到的会有什么?他们是同行,是邻居,是同学,他们肯定有共同语言。对读书人来说,共同语言往往是爱情的载体,甚至就是生命的载体。而且那城里的女人就是水灵,那高跟鞋,那身条,那得体的服装,我肯定穿不出那种感觉。

    与史静一比较,她时常会无端地自卑自贱起来。她最害怕的就是什么时间与建国不期而遇,而他的身边有史老师,或者有一个像史老师那样的女人。

    有一天,付晓霞突然收到团结公社转来的一封信,信封上写着江阳县团结公社付晓霞同志亲启,信是电脑打印的,落款上用钢笔签署着“一个热爱故土的农民”。钢笔字写得端正,不够老练。信里表示,愿意回家乡投资,为父老乡亲做一点事,如果有兴趣,可以回电云云。

    晓霞不知对方何许人也,但她正在焦头烂额之际,特别是“江阳家纺”濒临破产。一个乡镇企业破产并不是什么大事,可大家一致认为“江阳家纺”与她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她自己也认为这是无法撇清的。在这个问题上,她属于越描越黑的主儿,别人怎么说都不要紧,唯有她必须免开尊口。要想解决问题,只有让“江阳家纺”起死回生。让事实说话,让实绩说话。

    按照对方提供的电话号码,付局长亲自拨通了电话,听口吻,对方似乎知道是付晓霞的电话,只是对方仍然称她为书记,而不是局长。对方虽然是普通话,但拖着江阳口音,甚至就是付家村方言的尾音,付晓霞自然不知道对方何许人也。

    付局长表示,欢迎您能够到江阳来投资,并且告诉对方,自己现在的身份。对方也许话说多了,就不完全是普通话了,一会儿普通话,一会儿粤语,一会儿又冒出江阳的方言。晓霞听到的江阳方言已经不够纯正了,但既然是江阳方言的口音,那就感到很亲切,但实在想不起对方究竟是什么人。对方问她投资的方向,可行性,所需资金缺口等等。晓霞都一一作了回答,好像病人看医生,应该让医生如实了解病情,并寄希望医生能够尽快地拿出有效药方。

    等付晓霞放下电话才责怪自己太大意,怎么对方是什么单位,叫什么名字一样也没有问?不是没有问,而是没有容得自己问清楚,对方就转移了话题。自己显然是担心失去什么,对对方的问题,是有问必答。完全是被动地应付,让对方牵着鼻子走了。很像后来好多诈骗案件中的桥段,因为想发财,总希望天上掉下馅饼,要帐号给帐号,要密码给密码。自己的信息全被对方套走了,还不知道对方何许人也。

    她责怪自己的无能。天上掉馅饼是不可能的,但机会来了,自己把握不住,则是不可原谅的。好在电话号码还在,明天还可以继续。她一再告诫自己,机不可失,时不再来。
第二部 第四十一章 刘强东衣锦还乡(二)
    第二天,她在同一时间又拨通了电话,对方电话一接通,就已经改口称她为付局长了。她感到欣慰。对方告知第三天下午三点在江阳县乡镇工业局门口见面,不见不散。拜拜!等她还想说点什么的时候,电话里已经是嘟嘟嘟的鸣叫声了。

    说实话,她不认同对方的作派,怎么话还没有说完,就拜拜,就挂断电话了?搞得神秘兮兮的。她不知道这是对方专门为她设计的留言。但自己有求于人,不要说电话里不礼貌了,只要能解决问题,让我磕头也行。

    第三天下午三点差五分,付局长带着秘书站在局机关大门口,没有两分钟,一部省城牌号的商务车驶入她的视线,在离她只有一米远的距离时,缓缓停下。副驾驶座位上下来一位戴着宽边墨镜穿西装的年轻人,风度翩翩,一表人才。说他年轻,是因为当他拉开车厢门后,车上下来一位长者。年轻人一只手自然地托了一把,另一只手则挡住车厢门的上沿。

    付晓霞好生奇怪,这两个人都似曾相识。她看着人家朝自己走来,只好迎上前去。

    年轻人向长者介绍,这位是付局长;再向付局长介绍长者,这位是付老板。说着,他就递上一张长者的名片。

    付晓霞看名片:“香港·江阳投资发展基金会董事长付祖仁”。付祖仁,天啊,他是我家老叔,名片上还有“江阳”二字呢。

    “老叔,您老人家好!您老人家离开付家村的时候,我才10岁。我是后来听我爸提起过您。我今年都已经40啦。”

    “你好,你好,晓霞姑娘,你爸爸可好?”付祖仁给晓霞一个拥抱,用纯粹的付家村土话说。

    “乡音未改鬓毛衰。”年轻人插话说,“付书记,付局长,付晓霞同志,也不跟我握个手?”

    “你?”付晓霞看着他,越看越像个人,可心里没底,怎么会呢?

    “刘强东!”刘强东摘下墨镜,伸出手。

    “真的是你?刘……刘强东?”付晓霞认出他来,差点叫不出名字了。十年没有见面,十年没有叫过这个曾经令人讨厌的名字了。

    “你这十年泥牛入海,今天刮目相看了。”她握着他的手,有点兴奋。难怪电话里听到的声音非常非常的熟悉。

    “没想到吧?我现在是付董事长的秘书。”他在晓霞面前不再拘束,也不随意,而是很得体很礼貌,自然而然地产生出一种气场,让付晓霞自然而然地对他产生出好感,好像过去的事——过去也没有什么事,根本就不存在,他只是今天刚刚认识的一位企业家老板的秘书。

    付董事长已经听说过刘强东与付晓霞的故事,那是小孩子办家家的故事,想想从前的事情,一定挺滑稽的。他刚刚露出舒心的微笑,却又突然收敛起来,他想到自己的女儿,自己的姑娘如果像晓霞这样健康快乐地生活着,那应该是一种怎样的幸福啊?工作上有再多的烦恼也不叫烦恼。

    晚宴设在付董事长下榻的宾馆,说好是付晓霞请客的,东道主嘛,结果是刘强东悄悄埋单了。晓霞很感动,这小子真的今非昔比了。不是因为他掏了钱而感动,而是他的一举手一投足之间没有了过去的市侩习气,或者说,是那种乡村二流子的秉性了。幸亏过去自己只叫他刘强东,没有叫过刘二。付晓霞反正心里踏实。

    晚宴后付老板需要早点休息就回房间了,刘强东显然意犹未尽,邀请付局长喝茶,付晓霞也想知道刘强东的现状和付老板的情况。她相信刘强东是可以跟她说实话的。为什么相信呢?就凭直觉吧。

    刘强东为晓霞点了一壶红茶,自己则要了一瓶红酒,刚才的晚宴没有尽兴,双方客气,主要还是付老板不喝酒。

    “怎么样,先介绍介绍付老板的情况?”付晓霞刚一落座就迫不及待了。

    刘强东先笑了,问:“为什么不先问问我的情况,这么些年没有见面,也不关心关心我?你就相信我介绍老板的情况是真实可信的?”

    “我相信你。”付晓霞凭直觉认为刘强东是一个值得信任的人,因为当初即使他是刘二的时候,除了调皮捣蛋,也实在找不出他有什么劣迹。

    刘强东问:“凭什么相信我?”

    “凭我对你的了解。”付晓霞直截了当地回答。

    “那你说说看我是一个什么样的人?我最看重你对我的评价。”刘强东眼睛盯着付晓霞说。

    “你啊,人不坏,但以前总是吊儿郎当的,给人有不着边际的印象。”付晓霞说,“像个二流子。”

    “那现在呢?”刘强东紧追不舍。

    “现在自然不一样了。”付晓霞回答自然。

    “是吗?环境育人呢。说来也怪你,不给我提供一个良好的环境。你看我家老板人多好。”刘强东显然不把自己当外人了。

    “说吧,就说说你家老板。至于你自己嘛,我不让你说,你也会说的。是吧?”付晓霞也没有把他当外人。

    “呵呵,绕来绕去,又被你绕住了。知我者,付晓霞也。我在你面前怎么总是抬不起头来呢?”

    “这就叫一物降一物。”

    “好吧,班长大人。这十年我有好多话想对你说,怎么一见面就完全被你牵着鼻子走了。”他猛地喝了一大口红酒,好像很无奈,也很开心,也好像是给自己打气。

    我家老板——付祖仁董事长那年家里穷得揭不开锅盖了,没有办法,就悄悄外出流浪。他这一跑,竟然跑出了边境线,过了深圳河,到了香港。可怜他到处打工,终于有一天被一位大老板看中,后来事业发展,娶妻生子,令人遗憾的是妻子早逝,而唯一的女儿又发生了车祸,下肢瘫痪。

    刘强东慢慢地喝下小半杯红酒,好似在抚慰心灵深处被无情岁月长期折磨形成的皱褶。他说的是付董事长,但他将自己的感慨搀兑进去了。

    付晓霞被他的情绪感染着,主动斟了一点红酒敬刘强东。

    她想,付老板的故事决不是刘强东叙述的那么简单。三十年了,村上的人已经很少想到老叔,以后有时间再慢慢谈吧,今天可以从简从略。她看着刘强东,希望听听刘强东的故事了,当年为什么出走,这十年是怎么生活的,现在生活得如何?

    “说说你的想法吧,需要我们进行什么样的投资?”刘强东已经跟她谈工作了,她低估了他的思想境界。

    “哦,”付晓霞回过神来,有点不好意思。她说:“不着急,今天你也辛苦了,早点休息。不过,如果你愿意的话,我想听听你的故事。”

    付晓霞是性情中人,今天不搞个水落石出,睡觉也困难。她给刘强东斟酒,凭她对刘强东的了解,他肯定会说的。
第二部 第四十一章 刘强东衣锦还乡(三)
    今天的刘强东已经不完全是她了解的那个刘强东了。他说,明天一大早,我要向付董汇报,如果有文字材料更好。主要是投资金额,投资方向,投资效益,以及你们的政策待遇,提供的条件等等。

    以前,十年前,一直是晓霞说东,刘强东不敢说西的。今天,刚才,刘强东无意之中拿捏了一下付晓霞,付晓霞说东,刘强东说西。对刘强东,对付晓霞这都是破天荒的事儿。

    刘强东发现她微微一怔,随即端杯喝水了。他觉得对不起她了,她急于知道我的故事,不正是说明我在她心中的位置吗?不行,得赶紧弥补。他站起来斟酒,说,今天我打算和你聊个通宵,十年了,我一直想和你说说话,掏心掏肺地说说话,今天总算有机会了。行吗?

    付晓霞意识到刚才的失态,而且自己的失态居然还他被发现了。他发现了,居然又来主动弥补?真不能小瞧他了!

    她笑笑说:“也行,先把大事谈好,也让我定定心。然后听你说故事。刘秘书!”付晓霞找到台阶自己下了。

    最后一声称呼,逗得刘强东哈哈大笑。他感受到自己被付晓霞叫了一声“刘秘书”,才真的得以重生了。好像让他重生的人,不是付老板,而是付晓霞。就是自己原先单相思,一味追求的姑娘。他好像不放心,一本正经地问付晓霞,我真的就是“刘秘书”了?

    付晓霞被他的幽默逗笑了。

    付晓霞开始讲述她目前的困难,不仅仅是一个企业的倒闭问题,而是关系到她的声誉和前途。如果你和付老板能够投资,让“江阳家纺”起死回生,就是解决了我的燃眉之急;如果再在县里考察考察,可以有其他什么重点项目投资,那就更好,我保证你们在江阳有更好的效益,更好的发展,我们双赢。

    如今内地的经济发展如火如荼,发愁的是缺少资金,只要有客商来投资,当地政府将提供一切可能的优惠条件,并全力做好服务。

    刘强东一边听,一边记录点什么,还不时地问话。

    付晓霞说完了,刘强东也交底了,“江阳家纺”我拍板了,因为它所需资金在我的权力范围,而且我估计付老板不会反对的。至于其他方面的投资,等我们考察结束的时候由董事长拍板。你看如何?

    付晓霞听了他的第一句话就已经将悬着的一颗心放下了,至于第二层意思,如果成功的话,只要有一点动作,有一个项目立项,她就是立大功了。

    她请服务生再上一瓶红酒,再上点点心,两杯咖啡。晚宴时因为有长辈在,又是第一次见面,她根本没有吃好喝好。

    刘强东拿出合同书,在上面填写了一些具体事项和数字后,递给付晓霞。

    “嘿,你们办事效率真不简单,这就成了?”付晓霞兴奋无比,说话的声音里有了一点颤音。

    “成了,等你们明天盖章签字就具有法律效用了。”他说得轻描淡写,根本不叫什么事儿。付晓霞却是如释重负,精神焕发。

    刘强东抽出一支“三五”香烟,问:“我可以抽一支吗?”

    “当然。”付晓霞明显又是一怔,她以为对方是有意调侃,“抽烟还要征求意见吗?”

    “当然,特别是有女士在场的时候。”刘强东点火,说。

    “看来你这十年一直生活在文明社会,回到江阳你会后悔的。”付晓霞不得不全面正视刘强东了。

    刘强东很想说,为了你,我不会后悔,但那样一说,显然是既唐突,又暧昧了。他很认真地说:“不会,像我这种吊儿郎当的野蛮人都可以变得文明一点了,像你们这些原来就是文明的人,就会更加文明。”

    “是讽刺?”付晓霞相信他说的话,但还是忍不住问了一句。

    “不,是奉承,是真心实意的奉承。”刘强东不无幽默地说。

    “好一个刘强东,现在说话滴水不漏了。你文明程度是全方位的提高,以后我干部职工的培训,请你来上一课怎么样?”

    “此话当真?”刘强东的喜悦之情溢于言表。

    “一言为定。”付晓霞举举酒杯以示拍板了,她又记挂起刘二的故事,不依不饶地说,“那就说说你是如何从‘野蛮人’转变为‘文明人’的吧?”刚才正好有了切入点。

    “真要我讲?”刘强东明知故问。他早就想讲了。

    “当然!”付晓霞好像掌握了主动。

    “我讲的如果得罪了你,你可不要骂我噢?”刘强东好像又回到了刘二时代,但有所不同的是,他现在说这话,充满了底气,是很认真地调侃。

    付晓霞用手上的杯子主动朝他的杯子靠了靠,发出清脆的撞击声,悦耳动听。好像是说,开始吧。但她还是补充了一句“姜太公在此,百无禁忌”。

    她又有了与“刘二”同时代的感觉,她是班长,是刘二的同桌,刘二只是一个人见人厌的调皮大王,或者就是一个彻头彻尾的无赖。

    “我借用两句并不十分恰当的古诗开头?‘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当然,那时我不懂,也不知道荆轲的《易水歌》。我当时想的,只是我可能不会回来了。永远。”刘强东面露伤感,仿佛回到了十年前那个令人悲痛欲绝的夜晚,还有断指明志的悲壮。

    他停了停,看了看付晓霞的反应,也是在给自己鼓鼓勇气。他真的十分在乎付晓霞的感觉,如果她不愿意听,刘强东就不会再继续讲了。还好,付晓霞面带微笑,神态里有期待,没有一丁点儿的嘲弄讥笑。

    付晓霞还是朝他抬了抬下颌,意思是鼓励他说下去。

    “我爱你,也恨你。”刘强东用极其平淡的语调说。但他看到付晓霞还是有了一点不自然的反应。

    付晓霞确实也是一惊,没有想到他说话如此直白。话,是自己要他说的,刘强东果真说了,她又有点受不了了。这个刘强东啊,刘强东!她内心感叹。这一感叹,无褒无贬。但他已经不是原来的无赖,这是绝对的。他今天是什么?

    刘强东直抒胸臆,既然已经开口了,何不一吐为快,憋在心里多少年了?“我恨文建国老师,也尊重他。”刘强东又说,说得很真诚。

    付晓霞努力控制自己的情绪,他这种直率,有点不像话了。这要是放在十年前的话,借他十个胆,他也不敢说。但她尽量放下自己的身架,是自己“百无禁忌”有言在先的。想到这里,付晓霞终于露出了还算得体的笑容。无论你是刘强东,还是刘二?我反正就是付晓霞。
第二部 第四十二章 刘二流浪遇老乡(一)
    刘二出走的时候不知高渐离击筑,荆轲和而歌曰:“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当他成为刘强东,衣锦还乡的时候,他不但会吟诵这首短歌,而他回忆往事的时候,正是从这首短歌开始的。 ——文建国写作笔记摘录

    那个晚上刘二用镰刀自残小拇指以后,发了毒誓,不混出个人模狗样的,死无葬身之地。

    他将左手残缺的小拇指伸给付晓霞看,有骄傲,有酸楚。

    付晓霞心里一惊,有点悲凉。她彻底原谅了刘强东有点不像话了的直率。可想而知,当年的刘强东是何等绝望,而他居然勇于“断腕”,可见他还是一个血性男儿。

    刘二乘着夜色离开了让他无法抬头的付家村。他刚刚出了家门,又转身返回,翻出一个铅笔盒子揣在怀里。从此,他就一直随身携带着那个铅笔盒子。

    刘二一路往南。怎么走,到哪去?他统统没有考虑,他只是听说目前南方是个发财的好去处,并不知道去了怎样才可以发财。一切随缘。他相信缘分。否则,他又有什么办法呢?

    三个月以后,他流落在广州街头。在一个高档小区的小马路上,一位眉慈目善的长者推着一部轮椅缓缓前行,看样子是散步的。轮椅上坐着一位姑娘,身材纤弱,腿上盖着素雅色彩的浴巾。不远处有一个老妈子和他们始终保持着一定的距离。

    刘二坐在地上,靠着一处墙拐角似乎已经睡着了。他身旁放着一只书包,压着一张皱巴巴的“告示”,上面写着:刘某某,江南江阳县人,遇挫,流落广州。恳请恩赐。谢谢!

    说来也是事巧,这位长者居然也是江南江阳县人,还是付家村人。他看看刘某某,亲切感油然而生,他用家乡话发问,小伙子,醒醒,你是江阳县哪块人?

    刘二猛然睁开眼睛,其实他并没有真的睡着,就是闭目养神,听到家乡口音,很是亲切,一下子就来了精神,起身,笑逐颜开,您老人家是……

    我是江阳付家村人,姓付,名祖仁。你就叫我付大大吧。请问你是……

    我就是付家村的呀,刘二起身,说,我,我叫刘,刘强东。他差点说出刘二的诨名。

    付大大看看刘强东,身材高挑,蓬头垢面,衣衫不整,一件露出棉絮的破棉袄,敞胸露怀,但可以看出他肤色的底子,还是比较白净的,他的眼神还是挺有灵性的。

    “小老乡遇到困难了?走,跟我走吧?老乡见老乡,两眼泪汪汪。我家不远。”付大大向旁边指了指。

    刘二搓搓手,还在棉袄袖子的内侧抹了抹,就接过轮椅的把手,跟着付大大往回头走。

    一个大男人手脚这么勤快,说话之间就接过了轮椅。这让付大大很是满意。

    刘二跟着付大大进入了一个偌大的庭院,眼前是一栋别墅,有成荫的绿树,有似锦的繁花。

    刘二饥肠辘辘的,没有心思欣赏什么,这时候如果能够饱餐一顿,他就感恩戴德了,至于其他的什么,他还没有心思想。

    付大大可能忘记了他的身份,和他坐在一个全部用竹材搭建的亭子里,跟他拉家常,不免就多问了几句。

    刘二有点不耐烦了,心想我要吃没得吃,要喝没得喝,你还在跟我扯淡,你想要跟我怎么样?有道是,赤脚的不怕穿鞋的。我要的是填饱肚子,其他免谈。

    刚才他坐在路边,可以说是养精蓄力,以逸待劳。被您老人家一招呼,如果不是听见家乡话,我眼睛也懒得睁。我此刻是眼冒金星,连说话的力气也没有,您老人家却尽在这里跟我扯淡?

    他按奈不住饥饿的折磨,特别是当他进入这么幽雅的庭院,看到这么豪华的别墅,想吃的欲望就再也控制不了了。他拍拍肚子,指指嘴巴。

    付大大看懂了他的哑语,连忙招呼,对不起,对不起。是我的不是。他喊了一声,关照了两句。有佣人送来了点心,牛奶,果汁,红茶。付大大让他自己慢慢吃,全部报销掉。他起身回避了。

    刘二已经三个月没有吃过一顿饱饭,今天偶然遇上了老乡,遇上一个有钱的老乡,真正是喜从天降。

    他不管三七二十一,狼吞虎咽,一盘子点心,一杯牛奶,一杯果汁,转眼间就不知了去向。他后悔,今生今世是第一次喝牛奶,牛奶是什么味道呢?他还没有感觉,就没了。等付大大转身再坐下时,他捧着半杯红茶在那儿发痴了。他吃得太多了,因为吃了上顿,不知道有没有下顿。付大大给饭给我吃,还说对不起。我可没有这等好心情。

    付大大理解,一个大男人沦落到要饭的地步,那这个人已经承受了多大的心理和生理压力?

    他问刘强东,是否愿意留下来?刘二问,留下来干什么?

    付大大说:“你先留下来半个月,在家里随便做点什么事,适应适应环境。半个月以后,你想回老家,我代你买火车票。你愿意留下来的话,我们再议。我不想看到我的小老乡流浪街头,我希望我的小老乡能够帮我做点力所能及的事情。”说完,他掏出三百元,又说,“你如果坚决要走的话,我决不拦你,这三百元是送给你的路费。”

    刘二长这么大,还没有一次性地看过三百块钱,知道遇上好人,遇上有钱人了。看来有戏唱了。我出来不就是想出人头地,混出个名堂的吗?拿上三百元回家?满打满算,可以混上一年,以后呢?没门!他摸摸缺了一块的小拇指,好像想起了自己曾经的赌咒发誓,想起了小拇指曾经的疼痛。

    他站起来,向付大大鞠躬,说:“付大大,感谢您的收留之恩!我先留下来。您看看我适合做些什么。您让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

    “好!一言为定。”付大大听了刘二的甜言蜜语,显然很高兴,说,“为你准备了房间,你先去洗澡。今天早点休息,我们明天再谈。”

    付大大坐上一辆豪华轿车出门去了。

    刘二吃饱,洗净,已经三个月了,今天才算可以实实在在地睡一觉了。想到睡觉,瞌睡就来了,一觉醒来,天空已经麻麻亮,他伸展伸展腰肢,翻身又睡,这一睡,他就睡到异想天开了。
第二部 第四十二章 刘二流浪遇老乡(二)
    刘强东终于回到了付家村,是的,是刘强东,再也没有人喊他刘二了。凡是喊他刘二的人,那人才叫“二”呢。他西装革履,手上拎着公文包,从小轿车——就像天黑之前付大大坐的豪华小车一样——上下来,全村的人都来围观。看他的车子,更是看他的人。他在人群中四处张望,希望看到付晓霞,可是总找不到。一着急,他就喊起来了,付晓霞,付晓霞!结果是自己给自己喊醒了。

    太阳光线已经进了房间,原来是一场大头梦,还是春梦呢。他不懂得这个梦做得吉利不吉利,反正现在他精神抖擞,看看四周,墙壁上只有一幅美女油画。油画上的美女煞是水灵,光着上身,捧着一只水罐,眼睛正盯着自己望呢。

    刘二出现在餐厅的时候,不能说是闪亮登场,但在付大大看来,也是一个蛮有精神的小伙子。他穿得一身光亮,衣服是付大大让女佣临时在家里翻出来的,虽然不完全合身,倒也显得居家过日子的随意。原来那个挺神气的刘二还有点拘谨,正是这种拘谨,让付大大又对他增加了几分好感。

    餐厅里还有一个人盯着他看,看得他有点惊慌。看他的人是位姑娘,就是昨天坐在轮椅上的那位姑娘。

    姑娘是付大大的女儿,大名付莹莹。她仍然坐在轮椅上。她的确在打量着刘强东。刘强东身高1.8米左右,身体偏瘦,也是,穷困潦倒到乞讨的地步,怎么可能胖呢?再看看他的脸模子,清清爽爽,眉目清秀,虽然他总是低眉顺眼的,可她还是在某个瞬间,捕捉到他那副大眼睛里闪烁出欲盖弥彰的灵气。她露出些许笑意,突然就发现刘强东竟然也笑了,可见这家伙是何等的机灵。

    昨天晚上,父亲与付莹莹进行了一次长谈,话题本身是较长时间里存在的,但谈话自然是由于刘强东的出现而引发的。

    父亲说,这小子看得还顺眼,先留下来再说。他对女儿说,你帮我把关,可能的话,调教调教。只要他愿意,今后我们付家就靠他支撑门面了。父亲的话说得够直率的了。付莹莹能够理解。

    付莹莹的母亲早逝,付祖仁虽然事业兴旺,只可惜家里没有接班人。付莹莹今年二十有四,独生女,在她大学毕业的那一年,遭遇车祸,下肢瘫痪,肇事者逃之夭夭。

    父女俩相依为命。付莹莹希望父亲找个女人,乘着年龄还不算太大,给自己添一个弟弟,或者妹妹,将来自己也好有一个伴。父亲则希望能有一个好男人看上付莹莹,上门为婿,托付终身,否则自己是死不瞑目。

    围着付祖仁转的女人自然不少,即使有个瘫痪的女儿,人家也不嫌弃,也信誓旦旦地保证,你的女儿就是我的女儿。嘴巴子太甜,付祖仁不相信。也有遇到老实巴交的中年妇女,付祖仁也相信对方善良、能干,可他无法生成出一点点男女之间的那种感觉,想想整天有个不相干的女人在身边晃悠,他就浑身泛起鸡皮疙瘩,也只得作罢。

    他现在唯一想做的是让女儿有一个称心如意的伴侣,只待自己百年以后,女儿好有倚靠。如果再能生下一男半女,好歹也是有了付家的香火。

    付祖仁、付莹莹和刘强东三个人相视一笑,上桌就餐。

    站在旁边的吴阿姨,就是昨天傍晚不远不近跟着轮椅的那一位,心里开始嘀咕,怎么昨天傍晚才捡到的一个流浪汉,今天就上桌了?这个老太爷怕是想女婿想糊涂了吧?

    我进付家的大门已经三年了,却从来没有上桌。她心里有了想法,伺候起来的时候,表现就出来了。

    她给老爷给小姐倒牛奶的时候是满脸堆笑,到了刘强东手上时,她的笑就勉强了,恨不能你姓刘的站起来,让我吴姨坐下。吴姨心不在焉,给刘强东的牛奶倒得太满,手上一颤动,牛奶就溢了出来。

    老爷不知道她的心思,问,吴姨,今天不舒服?

    吴姨被老爷一句问话点拨清醒了,一切恢复了正常。从此以后,吴姨也乖巧,看来对这个流浪汉,还就马虎不得了。

    早餐后,付大大与刘强东继续谈心。付大大相信自己的眼力,虽然他已经不是小孩子了,但仍然还有非常大的可塑性,因为他刚刚从比较封闭的农村走出,因为他的眼睛告诉了付大大,他还比较单纯,内心不会深藏什么秘密。一句话,“孺子可教”。

    刘强东告诉付大大,自己的身世家境。付大大表示了极大的同情。

    “那你究竟为什么离开付家村出走呢?你左手上的小拇指是怎么回事?”付大大问。

    刘强东有点为难,有点不好意思。

    付大大又说:“说吧,没事。相信我,就说给我听听;不相信我,暂时不说,也无妨。”

    “您对我这么好,告诉您没关系。”刘强东没有一点城府,也是感谢付大大的救命之恩,他说,“我追求的一个女同学,嫁给一个下放知青。我发誓,如果不混出个模样来,我永远不回付家村!”说到小拇指,他有点难为情,断断续续。最后说到一镰刀下去,留下残疾。

    付大大却轻轻击掌,赞扬鼓励,“好!年轻人,有血性,有志向。小拇指无伤大雅,倒反而可以是永远激励你的标志。如果你愿意帮我的忙,我很高兴。呵呵,当年我从付家村出来的时候并不比你现在强到哪里。天无绝人之路。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

    “帮您的忙?”刘强东不理解了,“是您收留我,怎么能说我帮您的忙呢?”

    “是的,昨天我收留你,给你饭吃,是我帮你的忙。今天你愿意留下来,就是你帮我的忙了。”付大大为了安慰刘强东,说,“昨天你帮我,今天我帮你。我俩是不是扯平了?”

    刘强东笑了,笑得很开心。老爷子真会说话。

    付大大又说:“你呢,好好考虑考虑,愿意留下,就听我安排。今后有机会我还要到江阳县发展,你可以打前站。落叶归根,付家村总是要回去的。”

    刘强东看得出老爷子的眼睛里充满了亲情乡情,心想,我也是要回去的!

    “你的学历太低,先安排你读书,尽快补习初中、高中语文、数学和外语——外语先只要求常用口语。然后根据需要再学一门专业。”付老爷子开始说正事了。
第二部 第四十二章 刘二流浪遇老乡(三)
    刘二一听要读书,头就疼了。他又露出了本来面貌,嘻皮笑脸地说:“付大大,能不能不让我读书,除此之外,您老人家让我干什么都行!”他嫌表态还不够,终于想出了一句古话,随即就说了,“士为知己者死!”

    付大大大笑曰:“好!既然愿意为我而死,就没有解决不了的问题了。既然死都不成问题,读书还成问题吗?”

    “中国人连死都不怕,还怕困难吗?”刘强东想到当时广为流传的一句名言,自己也笑了。我这是自己送上门的话,好不容易想到这么一句有水平的话,反而让付大大抓住把柄了?

    付大大望着刘强东又笑笑,但随即就变得严肃起来了。“要在我身边工作,必须先读书,这是前提条件。我要的不是苦力的干活,也不是看门护院跑腿送信的角色。我要的是一个能够真正帮助我打理企业,经营项目,甚至就是……”他担心话说得太多,怕对方接受不了,还有就是也不能一下子全部交底,他就转换了口吻说,“你只要下决心,凭你的聪明劲儿,书不会读不进去的。真的,我相信你。”

    刘强东被戴上高帽子,心里舒服。长这么大,还从来没有人说我聪明呢。就是自己喜欢的付晓霞也是经常说我“笨”“蠢”“愚昧”。他望望付大大,动心了。“那我试试看,读不下去再说?”

    “没有再说,你肯定行的。真的,你肯定行!”付大大鼓励他。

    “真的?”

    “真的!莹莹可以做你的家庭辅导老师,她可是一个严格的老师噢。”付大大开心了,说话也随意多了。

    以后的日子,刘强东感觉过得飞快,每周六个下午去听课,晚上做作业,第二天上午一边推着付莹莹散步,一边向她请教,等于把头一天的课程复习了一遍。

    刚开始的半个月,他有点心猿意马,时常走神。付晓霞读书读到了县中,也真的不容易呢。

    到了一个月的时候,他突然就开窍了,变别人要我学,为我要学。每天有好饭好菜侍候——这一个月的饭菜把他三十年的全补上了。定下心来,那课本上的东西不也一步步地看懂了。他感觉在付莹莹面前轻松自如了点,不再感到受拘束,不再感到日子难过。一顿饭一顿饭的挨着,两个半天,就是一天了。

    时间一长,他和付莹莹可以说点题外话了,因为付莹莹开始给他布置“课外作业”了。付莹莹的辅导,不再局限于刘强东的提问,而是付莹莹常常向他提问。回答不上来的,付莹莹告诉他,说希望他看点什么书。

    刘强东一开始自然是一问三不知。

    一问三不知?那你能不能将每天的《羊城晚报》看一遍?

    好的。

    每天给我朗读三条,你认为是最重要的新闻?

    没问题。

    用普通话?

    尽量。

    用粤语?

    努力!

    刘强东第一次读报,南腔北调。付莹莹笑得眼泪都下来了。他心想,她笑的时候真好看。不过她和付晓霞不是一个类型,他的脑海里突然又出现了付晓霞的形象,好多时候没有想到过付晓霞了。

    莹莹已经好长时间没有这样放开笑过了。付大大看在眼里,喜在心头。

    付莹莹不停地给他施压,看报、读报上了轨道以后,她要求刘强东每次见面的时候,同时用普通话、粤语和英语三种语言,根据不同的时间和情境主动打招呼。刘强东听了一愣,转眼又悟出她良苦用心。

    付莹莹的意思是,要让刘强东能够成为父亲的帮手或接班人,必须全方位地训练,最终还要看他自己的悟性。付莹莹也未必懂得什么“训练”,她就是按照自己的理解,你刘强东该读什么书,就读什么书,目前只是打基础阶段。还好,刘强东是一点就通,进步很快。

    快一年了,刘强东在付莹莹的建议下,提前参加初中结业考试,居然一次性通过,每门成绩均在90分上下。他喜形于色,向付莹莹报喜。

    “你也不要骄傲,你读的仅仅是速成,当然已经很不错了。高中的语、数、外还读吗?”付莹莹试探着问,读是读的打算,不读是不读的安排。

    刘强东不假思索,说:“读!干嘛不读?”他看看她,又说,“家里有你这位好老师辅导、检查、督促,我不读书,资源岂不浪费了。”

    刘二的语言显然比过去丰富了些,他本来还有诸如“不读白不读”“有漂亮的姑娘作伴”“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之类的话要说的,突然就打住了。他知道在这个家庭里是容不得信口开河的。过去那些市侩的粗鲁的野蛮的村夫式的言语,是不可乱说的。他随心所欲,口无遮拦的习性,无形之中悄悄地改变着。

    高中课程有了一定的难度,作业量也增加了许多。好的是刘二读书已经成为习惯,循序渐进,并不十分为难。

    付大大鼓励他,“七十岁学吹鼓手。”“三十而立。”“及时当勉励,岁月不待人。”“有花堪折直须折。”前两句他以前听说过,可从来没有介意,那都是春风不入驴耳。现在付大大的话句句中听,是金玉良言。他喜欢今天的生活。

    最让刘二感动的是,有天晚上,付大大为他过生日。

    正是江南的早春二月,这要在江阳,应该是乍暖还寒的日子,可广州已经给人以夏天的感觉。

    刘二问付大大,为什么今天给我过生日?我自己的生日不知道是哪一天。

    付大大说,你想想今天是什么日子?今天有没有什么特殊啊?

    刘强东迷惑不解。他从来没有“过生日”的意识,他也真的不知道自己的生日是哪一天。读小学的时候,他的出生日期五花八门,在他所有的有案可稽的表格上,几乎没有相同的固定的日子,都是他自己随意说说,随便填填的。别人说他填错了,他眼睛一瞪,问,你是我老子?在生产队劳动的时候,谁都不把他当个人待,当然就没有人为他过生日。

    “你啊,可怜的孩子!”付大大让他坐下,动情地说:“去年的今天,我认识了你,既然你不知道自己的生日,我就把这个日子作为你的生日。希望你通过过生日这种仪式,热爱生活,尊重生命,感恩父母,感恩自然。虽然你对自己的父母没有记忆,但我们每个人都是父母的自然延续。”

    刘强东有了家的感觉,他跪下,感激涕零。他给付大大磕头,付大大就是自己的再生父亲。从此他也记住了自己的生日,也有了一种获得新生的感觉。他还没有“凤凰涅槃”的感觉,他也还不知道“凤凰涅槃”的意义。
第二部 第四十三章 强东莹莹成兄妹(一)
    刘强东以全新的面貌出现,让付晓霞不可等闲视之。从此在江阳这块土地上,没有刘二,只有刘强东。刘强东的大名在江阳如雷贯耳。我和晓霞的关系进入了长期冷战的状态。——文建国写作笔记摘录

    刘强东又用了两年时间完成了高中速成学业。付老板很满意,刘强东初中、高中都是提前完成了学业考试。同时他也看到付莹莹愿意与刘强东相处,家里时常听到到青年男女的欢声笑语。

    刘强东使用三种语言的范围,现在已经扩展到随时随地随意任何一个话题。一个愿意教,一个愿意学。有时他俩说话,说着说着就忘乎所以了,情不自禁地会有一些比较亲热的举动自然流露。他们说的外语,付老爷子听不懂。但他高兴他俩的热乎,只要莹莹愿意,只要有利于莹莹身体的康复。

    在付大大安排下,刘强东又用两年时间,拿下财会专业的专科文凭,同时考上了驾照。等到他和付大大回到江阳县的时候,刘强东已经是文武双全,内外兼修了。

    在付大大为刘强东过第五个生日的时候,刘强东趁老爷子高兴,说,我想提一个要求,不知道您是否可以答应?

    “什么要求?你不先说,我怎么回答你呢?”老爷子让刘强东先说。

    “算了,算了。”刘强东还是有点犹豫。

    “说吧,有什么要求尽管说,我能同意的尽量同意,不能同意的,请你理解。”老爷子慈祥地说。

    刘强东鼓足勇气就说了:“我想再学一点按摩技术。”

    “为什么?”付大大听了还是有点吃惊,虽然他已经意识到什么,“为什么”是脱口而出的。

    “我要为付莹莹按摩。只要我在家,可以用较长时间为她按摩。现在她每天只有一个小时的按摩,花钱是小事,时间上可能不够。这是其一。第二点,请允许我说得直白,也许我为她按摩可以加大刺激,能够促进她的身心健康。”他忐忑不安,等着老板的裁决。

    他已经决定把自己与这个家庭完完全全捆绑在一起了。人要懂得感恩。当然付老板和莹莹能否接受,是他们的事,我这一说,就相当于表决心献忠心了。

    付老板没有想到刘强东会有这种想法,看来这小子是有良心的。

    他能够理解,如果答应了刘强东,那意味着什么?一个青壮年男子长期为莹莹按摩,这可能是,应该是一种什么关系?事情明摆着。他很愿意刘强东能够永远留在莹莹的身边。说白了,结婚,生子,生活一辈子。可那小子真的能守得住吗?莹莹的身体康复不了怎么办?

    他望望刘强东,刘强东的眼睛是透澈的,没有阴气没有邪气没有戾气。他决定孤注一掷,刘强东,能做女婿做女婿;不能做女婿,才做儿子。他把刘强东的意思婉转地和莹莹说了。

    付莹莹虽然没有这方面的需要,但她乐意试试,因为刘强东作为一个男人,到目前为止没有让她感到讨厌,而且已经越来越愿意和刘强东相处了。“男女授受不亲”的打破,意味着自己和他之间将没有任何禁忌。

    刘强东进入付家生活已经满六年。他又用一年时间拿到了按摩技师的初级证书。他每天上午开车陪同付老板到公司上班,下午陪同付莹莹读书,交流,外加按摩。

    刘强东面对第一次裸露出的玉体横陈,第一次亲密接触一个年轻女性的肌肤,可能带给他的异样感觉,惴惴不安。他毕竟是一个三十大几岁的正常男人,而对方则是他的小主人。

    如果不去仔细打量付莹莹的双腿,根本想象不到她的残疾问题。她的面部、颈部和双臂、双手的皮肤甚至比一般姑娘保养得都好。作为年轻女人的重要标志,她的胸部似乎与常人无异,而她五官的端庄,眼神的内敛,明晰的双眸里透露出的某种气质,则让刘强东战战兢兢,小心翼翼,生怕有所亵渎,有所得罪。

    他一再告诫自己,不可造次,不可造次!他告诫自己,目前我和她之间是医患关系,主仆关系,说亲密一点是兄妹关系,我首先要为她治疗,希望能够发生奇迹,至于其他,以后再说。

    付莹莹显然是乐于有刘强东亲手照顾和亲手治疗的,她期望通过他的亲手按摩,能够带给自己哪怕一丁点儿的感觉,当然就是有异性的感觉(原来的按摩师是位女性),她愿意就此一搏,也许真的就是自己全新生活的开始,那自己就等着嫁给他了。

    她见刘强东还有顾虑,就鼓励他,放开手脚,该怎么做就怎么做。你我这个年龄,应该是一切皆在不言之中。开始吧!

    刘强东惭愧,这种言语应该由男人劝说女人才更加妥当,难道我不那么男人了?否也,否也。我是对你的尊重呢。他搓搓手,拍响了手掌,故意夸张地说,开始了!

    莹莹却又露出了羞涩的微笑。

    刘强东对她充满了爱怜,她对刘强东充满着希望。

    父亲和莹莹作过一次彻底的谈话,说了对刘强东的看法,打算。他说,只要你愿意接受,就把你完全交给他了。公司的事让他挂个名,该有什么待遇就享受什么待遇。

    付莹莹也铁了心,就将自己全身心地交给他强东了——从一开始同意接受他的按摩,她就有意省略掉他的姓氏,直呼强东了。但是她要求父亲,要求强东,对外一律密而不宣,甚至不让家里的其他雇工知道。她强调这是底线,为了强东的声誉,也为了自己的声誉。

    强东感觉到她在称呼上的变化,自己也简称她为“莹莹”了,而不再称她付小姐。他为她所做的一切更加尽心尽责,事情再简单不过了,为了自己的女人什么事不能做呢?

    时间在平静地流淌,刘强东基本上熟悉了公司业务,有时候付老板直接让强东出面作代表,他说自己终究有撒手人寰的那一天,迟交不如早交,我和莹莹反正就认你说话了,免得到时候惊慌失措。自从付大大答应让强东给莹莹按摩,他就把强东看作一家人了。

    又是三年过去了,强东也取得了中级按摩师资格,他的手法已经相当娴熟,闭着眼睛可以给莹莹做全套按摩,莹莹也熟悉了按摩的全套流程,她可以像背书似的将强东的每个步骤动作娓娓道来。

    面对身体健壮,充满激情和活力的强东,一开始接受他按摩的时候,莹莹充满兴奋和期待,她每次都刻意地往某一个点上想,把自己在书上在电影里看到过的有关情节周而复始地在大脑里重演,希望在那个点上有所兴奋。
第二部 第四十三章 强东莹莹成兄妹(二)
    半年,一年了,她仍然还是处于麻木状态之中,没有丝毫感觉,每天只是按时准点地等候强东的到来。她像一坨死面,或者一坨橡皮泥,任凭强东的按、摩、推、拿、揉、搓、掐、点、叩、滚、捏、擦,就是产生不了一丁点儿反应,既不疼也不痒;就像没有电源的手机,不管外界有多少信息传递过来,她始终没有“信息素”的分泌。

    当年付莹莹遭遇车祸以后痛不欲生,如花似锦的前程没指望了,谈了两年的如意郎君也离她而去,如果没有父亲严加看管,如果没有父亲苦口婆心的说教,如果没有父亲以死相逼——父亲说了,与其让白发人送黑发人,不如让他先走——她也早就设法了此一生了。

    父亲带回了刘强东,让正在生与死的边缘上迷茫和徘徊的莹莹,逐步有了些许求生的欲望。她看到强东从一个乞丐成长为父亲的助手,而强东的成长与自己不无关系,她似乎意识到自己不能甘心做一个生活的弱者,也许我的身体可能好转,即使永远瘫痪,我还有一个健全的大脑。

    又是两年下来了,奇迹终究没有发生。她的预期值原来有多远,现在还是有多远,没有一丝一毫的进展。她决定抛弃原先的奢望,远离强东。所谓远离,是让双方在可能发展的男女情爱关系上的中止。

    她先与父亲主动作了一次长谈,再与刘强东作了推心置腹开诚布公的谈话。

    她的意思很简单,我原来想与刘强东怎样,现在事实上是怎样,不要耽搁了刘强东的青春年华。从今以后,刘强东与我兄妹相称,杜绝可能引发别人遐想的肌肤之亲。父亲百年以后,相信刘强东不可能丢下我不管不顾的。就这样办了,请尊重我,不要再商议了。同时她希望父亲尽快举办一个公开仪式,正式收取刘强东为义子,登报声明。

    付老板知道女儿的个性,事已至此,尊重她个人的意见,就是对她最大的关爱。刘强东感动不已,不得不敬佩她的大仁大义大德大爱。从此之后,我就是她的亲哥哥了。

    刘强东的故事讲完了,好像要给故事作个归纳,又好像意犹未尽,他在点上一支烟后,又说:“凭良心讲,实事求是地讲,我对莹莹有一种舍不得的怜爱,同时也产生了一种获得大赦般的感觉,因为我既遵循道德的约束,也对爱情,对男女之爱有着无限的向往。已过不惑,还不知爱——狭义的爱,异性之爱为何物?”

    “没有了?”付晓霞唏嘘不已,“你遇到了一个好人家,付老板是好人,付莹莹小姐也是好人。”

    “那以后你就没有遇到适合的姑娘?”付晓霞又很关切地问,她关心刘强东个人的终身大事。

    “没有。”刘强东眼睛望着别处,说“因为我心里始终有一个人。原来我是想在付莹莹身上报恩的,希望能够由感恩,转变为爱情,再转变为亲情。但现在她不需要这一种形式,也无法接受这一种形式。我和他们一家生活在一起十年了,我也就从感恩,直接跨越到亲情。我只有把她作为亲妹妹来关爱,为付大大善终,为付莹莹善终尽心尽力,就是报恩了。同时我也发现,我原先心中的女神,还是我的女神。至今没有第三个女人进入我的视野。”他不敢看付晓霞一眼,生怕引起两人的尴尬。

    付晓霞内心感谢他在自己面前说得如此坦诚,就像原来的刘二,从来不隐瞒自己的想法。而他现在说的事情反映出他这个人的思想、情感、境界又远远不是原来的刘二所能比拟的了。他说话的时候始终没有望自己,这就给了她人格上的尊重。

    她若有所思,她知道他所谓的“女神”指向,她也没有敢寻觅刘强东的眼神,她还不愿意自作多情。

    付老板在江阳县考察两天后,让刘强东留下来收购“江阳家纺”,并委任他为“江阳家纺”的董事长兼总经理,在经营“江阳家纺”的同时,研究其他考察项目的可行性,在短期内拿出可行性报告。

    一时间,刘强东成为江阳县的新闻人物,特别是在团结乡,家喻户晓,而在付家村则成为神话般的传奇人物,因为他竟然就是原先的刘二。就是那个经常尾随付晓霞,而从来得不到付晓霞好脸色的刘二。对,就是那个消失了十年的刘二,又回来了。

    刘强东回到付家村的第一天,他首先找到了当年小卖部赊了一瓶江阳烧酒给他的那户人家,送上两箱洋河大曲,并向围观的老乡叙述了赊酒的经过,小卖部的主人感动不已。刘二赊酒的故事一时成为美谈,付家村的人对他不得不刮目相看。

    刘强东并不忌讳别人叫他刘二,他甚至说过一句,被一位伟人后来归纳为“发展才是硬道理”的那么一点意思,坦然分析别人对他的名字的议论。

    刘强东在第一次职工大会上自我调侃。他说,大家过去认识的刘二,今天已经叫刘强东了——虽然他原来就叫刘强东。刘强东——刘二——刘强东。这说明,事物是在发展变化之中的。

    有人偶尔还会想到刘二,说刘二,喊刘二,没事。这说明过去的事情还没有忘记。以往的刘二,大家记忆犹新。是叫刘二,还是叫刘强东?其实都无所谓,名字只是一个代号。

    “发展才是真本事”。关键的是要看我这个人有没有发展?如果你们看到我没有发展,就继续叫我刘二;如果你们看到我发展了,可以叫我刘强东。最终还是一句话,你们叫我什么,是你们的权利。

    他这样挑明了一说,大家当时笑得很开心、很放肆。在他这一说之后,在付家村,在“江阳家纺”还真的就没有人再在背后叫他刘二了——再说就无味啦。

    付晓霞听说了他关于“刘二”的“奇谈妙论”以后,越发对他尊重,真的是今非昔比了。私下里又忍不住和他开玩笑。她说,“刘二”人人皆知,有什么不好呢?就像做广告,不就是为了让天下人都知道?说刘强东,人们要在头脑里转几个弯,想半天。刘强东,哪个刘强东啊?刘强东是谁啊?她说得似乎很轻松,却又对“刘二”察言观色,生怕引起他的不快。
第二部 第四十三章 强东莹莹成兄妹(三)
    可“刘二”好像比她更轻松,刘强东顺水推舟地说:“那感情好啊,我希望你付班长、付书记、付局长一辈子都喊我‘刘二’。你看,那多亲切,多顺口,多知己,还少了一分见外。可你却从来没有叫过我‘刘二’,就是我当初以‘刘二’——还有二流子、餐条,闻名的时候,也只有你喊我刘强东的大名。”

    他这“三多一少”,说得付晓霞倒不好意思了,她意识到他的话,其实挺暧昧的,他这是话中有话呢。

    付晓霞赶紧转换了频道,不敢跟他扯淡了。

    刘强东回江阳的第二天晚上就到了付晓霞家,拜见了付晓霞的母亲,送给她一点广州特产,还带给文婕玩具,博得这一老一小的好感。

    付晓霞的母亲已经大概知道了他的情况,刘强东又是一口一个伯母叫得甜,让她感动不已。文婕则对这位新叔叔(伯伯)送给她的复读机爱不释手,小女孩的虚荣心满足了大约有一年的时间。

    等到付晓霞当天晚上应酬结束后回家,正好碰到刘二从自己家里出来,两人一番寒喧。刘强东临别时说,少喝酒,特别是女人。

    付晓霞躺在床上,回味起刘强东的话,先是骂你们这帮臭男人都是一个德性,为什么都劝女人少喝酒?是谁的规定,只准男人喝酒,不准女人喝酒?随后又想到,他这话说的也蛮温暖的。算起来除了建国,就只有他刘强东了。噢,还有当年的苏书记。

    苏书记是前辈,建国是丈夫,那刘强东是什么呢?她不断地在想,他算是什么?过去是刘二,付晓霞根本没有把他正眼看过。现在他是刘强东,岂止是正眼相待?昨天第一次接触,就需要仰视了。最近一个阶段工作上的烦恼居然随着刘强东的出现一扫而光。

    一仰视,自己则成为小女人了。小女人,小鸟依人,相夫教子,夫倡妇随,不再风风火火,不再打打杀杀,自然也不再每天晚上泡在酒桌上。

    迷迷糊糊之中,她依偎在男人的怀里,男人给她以温存,情致缠绵缱绻。已经有好长时间没有这等享受,这等感觉了。是建国吗?又好像不是建国。建国已经,已经三个月没有和自己在一起了。那么他是谁呢?一阵惊悸,居然冷汗涔涔,她醒了。

    还靠在床边上,衣服还没有脱呢。晓霞打了一个小盹,惊醒了之后,睡意全无。在这之前虽然有工作上的烦恼,可她放得下,天是塌不下来的。今天却彻底失眠了,是有生以来居然第一次失眠了。文建国两次援藏支教,她都没有失眠。

    刚才在梦里,和她温存的人居然不是建国?她又打了一个寒颤。是的,建国三个月不见,她不怪他。自己不也是三个月没有去江州嘛。

    各人忙各人的,我是科级干部。建国校长兼书记,也是科级。大家都以事业为重,大哥不要说二哥,半斤不要怪八两,情况就是这个情况。可长期不见面,又说明了一个什么问题呢?如果相隔千山万水是可以理解的。现在我们的直线距离只有几十公里,自己还有专车,见面难道真的就这么难么?显然是双方都没有把对方当作那么一回事了?这是一个危险的信号。她想到自己有专车也不用,责任似乎更大一点——那时还没有公车不准私用,或者说还没有严格的规定。

    建国那边也是常常想到同样的问题,近在咫尺,却没有主动相见的兴趣——如果她来江州,还是挺令人高兴的事儿。看来是挺有问题的了。唉,一切随缘吧。

    就在刘强东接管了“江阳家纺”两个月后的一天,文建国参加由市局组织的直属学校领导干部到江阳参观考察活动。晚上住江阳,聚餐。全是校级领导相聚一堂,不喝酒是不可能的。原来文建国准备回家吃晚饭,不看老婆还得看女儿呢。可是兄弟们不放,无论如何,喝过酒再走才行。

    大家都是学校的一、二把手,难得出门在外聚在一起潇洒潇洒。有人说,不就是与老婆睡觉么?不影响睡觉就行。也有人“帮”建国说话,你们是饱汉不知饿汉饥,人家文校长几个月不见老婆,早已蓄势待发,我看就让文校长先走吧?还有人隔着桌子对文怀祺说,文老兄,你说建国应该不应该现在就回去?

    怀祺老哥只是傻笑,不表态。其实他心里有数,建国和晓霞的关系不温不火的,不是好事。他甚至想到,去,又怎样,不去又怎样?但在公众场合,这时候不能开口。

    喝酒的时候,建国尽量控制,不让自己多喝,结果又是一阵冷嘲热讽。平时大家在学校做领导,总得考虑个形象,现在同僚难得在一起聚聚,似乎要乘机摆脱平时由于领导身份带来的束缚,未免就放开了,如果有谁再板板六十四的,则群起而攻之。

    文建国今天走与不走,什么时候走,全都成为下酒的美味佳肴。“文校长,要喝点酒,不喝没有性趣。”“文建国,不要喝多啊,喝醉了得不偿失哦。”“建国,不要理睬他们,该怎么喝,还是怎么喝。”“喂,喂,同志们,不要身在福中不知福好不好?”文建国知道,同志们就是嘴上快活快活而已,只有陪着笑脸,打着哈哈。

    大家说多了,他也跟着开玩笑:“我把你们的话都录音了,过一天到你们学校放给你们学校的老师听,别看你们平时都挺正经的,原来这些当领导的比我们还放得开,一个个色得厉害呢!”

    于是大家再嘻嘻哈哈,再喝酒,下决心今天不放过文建国,非把他灌醉了不可。

    今天建国到江阳事先没有打招呼,想给晓霞一个惊喜。等他九点钟进了小区,快到晓霞楼下的时候,正好一辆轿车缓缓而过,在晓霞那个单元的楼下刹车,停稳。建国心想,不会是晓霞又喝多了,被人送回来的吧?

    从驾驶位子上下来一个人,建国看得眼熟,可真的是想不起来在哪见过的了。文建国见他绕到副驾驶这边,搀出了晓霞,确实是晓霞。

    晓霞有点站不稳的样子,如果是在别的地方看到,他也许未必敢确认是晓霞。今天这是在晓霞的楼下,不是她,是谁?建国下意识地生出个小心眼,他倒要看看晓霞喝酒喝高了,是怎么回家的?
第二部 第四十四章 晓霞醉酒扶强东(一)
    我是一个自控力比较强的人,喜怒哀乐一般不外露。刘强东的出现,让我不得不考虑我和晓霞的婚姻关系问题。脾气再好的人,遇到夫妻关系上第三者(哪怕疑似或潜在)的出现,都难以冷静,即使夫妻关系已经出现了裂痕。这应该是夫妻任何一方的底线。——文建国写作笔记摘录

    付晓霞绝对是又喝醉了,她下车时如果没有那个司机搀扶,她是迈不了步子的。建国站在不远处冷眼观望。他说不清自己的心理状态,为什么没有上前去搀扶自己的妻子?

    司机西装革履,在楼梯口的灯光映衬下,文建国可以判断,他的这一身行头价格不菲,如此说来,此人未必是专职司机。文建国此刻下意识地关心的不是妻子,而是司机。此人何许人也?

    建国望着晓霞上楼,她由司机架着,步履踉跄,进入了楼内,二楼过道灯亮了,三楼过道灯亮了。家在三楼,晓霞的房间朝南,建国看不到她房间里的灯亮了没有。

    她此刻会干什么?那个司机会帮她做什么?建国失去了回家的兴趣。他要等等,看看司机什么时候下来?他开始怀疑自己,什么时候心理变得如此阴暗,如此狭隘了?

    此刻文建国站在一棵大树的阴影里,这样的站立位置正符合他目前的心理状态。他感到可怕,香烟一支接着一支。他又有点后悔,如果刚才看到晓霞的时候自己就迎上前去,从别的男人手里接过晓霞,自己也就不要在这里冥思苦想了。说来说去,只怪自己性格的懦弱,瞻前顾后,甚至还有点小心眼。很简单的事情,让自己搞复杂了。

    文建国站在那里倍受煎熬,家是不想回了,又是醉熏熏的,回去干嘛?吵架?没意思,越吵越伤感情。不吵架?看到她那样子,自己不发火忍得住么?难说。算了算了,眼不见,心不烦。还是回宾馆吧。

    他现在似乎已经习惯了单身汉的生活,可回宾馆是不是太早,又要给那帮子“饱汉”看笑话了。他把自己晾在那里,又抽了两支烟。等到司机下楼开车走了,他才怏怏而回。回到宾馆时,别人都已休息,他也就回避了别人的询问和笑话。

    第二天下午参观江阳的著名企业“江阳家纺”。建国知道“江阳家纺”由盛转衰,不知道它又已经“由衰转盛”了。

    在“江阳家纺”的厂区里走了一圈,怀祺与他耳语,怎么样?建国无奈地一个苦笑,摇摇头。怀祺懂他的意思,那是不怎么样。不怎么样,是怎么样,那就难说了。周围人多,怀祺不好多话,他也摇摇头,表示理解,也很无奈。

    今天早餐时,怀祺发现建国显得极为疲惫,那绝对不是与妻子相聚时过度愉悦后的疲惫,而是心理上的折磨带来的无以言表的反应。

    按理说,夫妻几个月没有见面了,即使是你建国不想放弃正常的集体活动,起码也是早饭后匆匆赶来才是,他知道付晓霞有车子,送一下太简单了。怀祺还根本不知道建国昨天晚上就回宾馆了,他连自己的家门都没有进呢。

    大家随着引导员在工厂里转了一圈,来到会议室坐下,第一个议程是听刘姓董事长兼总经理作报告。

    主持人宣布,欢迎江阳县著名企业家,“江阳家纺”董事长兼总经理刘强东先生给我们作报告,他报告的题目是《一个破产企业的复兴之路》。

    文建国听到董事长兼总经理的大名,莫名惊诧!刘强东?他对这个名字有所记忆。对,他上来了,不就是那个刘二嘛?更让他惊诧不已的是,昨天晚上那位司机好像就是刘强东。

    今天的刘强东仍然西装革履,头发梳理得纹丝不乱。

    文建国现在看清楚了,应该还有气度不凡,甚至就应该用上风流倜傥玉树临风来了。是刘强东开车送晓霞回家的?这也没有什么奇怪的,一个是乡镇著名企业家,一个是乡镇工业局的局长,工作上不无交集,自然也是常常在酒桌上把手言欢的。奇怪的是,十年不见,他刘二——刘强东,怎么就摇身一变,有了千万资产,成为江阳首屈一指的著名企业家了?

    整个报告他根本没有听进去,他的思维始终定格在晓霞搀扶着刘强东走进了楼洞口的那个场景。酸味,苦味,搅得建国六神无主。同时令他费解的是,刘强东,“我胡汉三又回来了”。这么一件大事,她,付晓霞,居然跟我一字不提,秘而不宣?简直太不可思议了。不过也不怪她,我们已经三个多月没有见面了。

    报告结束了,江州的校长们报以热烈的掌声。最后,刘董事长宣布给每位来宾每人赠送一套“江阳家纺”四件套,刘董事长再次获得热烈而持久的掌声。

    刘强东摆摆手,又说了,本来今天晚上我准备和大家喝一杯的,但是刚才接到电话,分管副县长接待外商,要我参加,我只有对不起各位校长了,我得先走一步赶到城里。我让我们的副总——他指指刚才的主持人——代我敬大家两杯酒,酒宴就在我们食堂,小地方,请大家多多包涵。请大家赏光、尽兴。失陪,失陪了。

    刘董事长临走之前在会议室里扫描了一圈,亦好像是在享受台下听众的注目礼,其实那是他向听众表示的一种礼仪。文建国理解为他是在炫耀,是为了再一次获得掌声。而这一切甚至就是为了做给我文建国看的。

    分管副县长请外商,请刘董事长作陪,那么乡镇工业局局长肯定又是少不了的了,晓霞今天晚上出场的身份应该是副县长的主要助手之一。这是今天听到的,还有昨天看到的,那么平时看不到,听不到的,究竟还有些什么呢?文建国又进入了遐想。

    今天晚上又是一场与酒拼命的饭局?晓霞又要喝得东倒西歪的——虽然他不愿意多想,或者说他害怕继续想下去,可他按照定势思维继续想——又是刘强东送她回家了?

    文建国对酒桌上的陋习很感冒,而一个女同胞如果在酒桌上肆无忌惮,就更是不可取。可偏偏这个女同胞又恰恰是自己的妻子,他仿佛看到了晓霞在酒桌上的光辉形象。这时的文建国只有用“嗤之以鼻”,来表达他的厌恶,甚至还有点愤怒了。
第二部 第四十四章 晓霞醉酒扶强东(二)
    付晓霞那边也感觉到最近一个时期与刘强东接触过于频繁,可这种接触不仅仅是为她排除了目前工作上最大的障碍,而且是拓展了乡镇工业整体发展的道路,全县乡镇工业面临着跨越式的发展,让她充满着兴奋,充满着激情。

    刘强东也很给力,说在自己的权力范围先投资乡镇企业,其他方面的投资由付老爷子亲自拍板。

    付晓霞在内心存在着些许疑虑,如何抵制过多地与刘强东接触,虽然与他在一起是令人愉快的,她也早已忘记了小时候,或者是青年时期对“刘二”的印象。她常常反躬自问,好像又没有发现不应该接触的时间和场合。

    付老板已经决定在江阳县投资道路建设,他说,中国有一句行话,叫“要想富,先修路。”还准备投资养老事业。他对付晓霞说,你们现在还没有感觉,再过二十年,中国进入老年社会,而老年社会的主体又是以独生子女的父母居多,解放前后出生的人,成批成批地步入老年时代。另外,我最终落叶归根,也想在江阳养老送终,我以后会把姑娘也带来,委托给刘强东和你付晓霞。我放心,我相信,只要你们过得好,我姑娘就不会过得差。

    他老人家怎么就把我和刘强东挂靠在一起说话了?付晓霞心里嘀咕着。

    付晓霞还没有像付老板想得那么远,她只知道在自己局长任上,把全县的乡镇工业发展起来,在全省占有一席之地,就功德圆满了。至于下一步——她考虑得多的,仅仅是一步——转岗到闲职,主要精力还是要放在女儿文婕身上,文婕的学习成绩才是主要的。

    文婕平时有外婆宠着,偶尔到一趟江州,爷爷和奶奶更是把她捧上天,不可掉以轻心了。独生子女,你不庞她,她自己庞自己,感觉好着呢。当然,我还可以经常跑跑江州,也好让我和建国一起补补课。想到最后,她又充满着幸福了。

    可是,目前不与刘强东接触行吗?刘强东可是自己请回来的“财神爷”,“江阳家纺”是自己的宠儿。当初,是“江阳家纺”成就了我事业的辉煌,如今“江阳家纺”是全县乡镇企业的龙头老大,继续成就着我的事业。付老板所有的投资项目全部是通过刘强东来打理的,于公私于他都认准了付晓霞。是他老人家将付晓霞与刘强东绑在了一条船上,风雨与共,同舟共济。

    刘强东也面临着同一难题。正像别人对他的看法,他已经绝对不是“刘二”了。回到江阳以后,他感觉自己还在爱恋着付晓霞。甚至,在自己回江阳的初衷里,究竟有多少成分是冲着付晓霞而来的,他是无法说清的。

    初恋是难以忘怀的,虽然他承认那只是一种单相思式的初恋。从少年到青年,大约有近二十年的时间他都是生活在对付晓霞的追逐之中。对付晓霞的追逐,是他生活中的唯一乐趣,是单纯的简单的下意识的乐趣,就是那种女生在前面跑,男生在后面追的乐趣。至于追上去干什么,不知道,也没有想过,反正就只是单纯地想追上,可自己没有一次追上她。付晓霞总是站在远处,站在高处,藐视自己,嘲弄自己,或者根本就是不看自己。对,就是“不屑一顾”的意思。他现在已经知道了,那叫“契可尼效应”。

    每每回忆起晓霞的一颦一笑一嗟一叹,哪怕是她小女生的尖刻,或者是农村姑娘的泼辣,哪怕是冲他、骂他,或者是歧视他,赌气式地不理睬他,他的回味都是甜蜜满满的。只可惜如今物是人非,刘强东已经不是过去式的刘二,付晓霞亦然。

    今天江州的校长来参观,他玩了一出“金蝉脱壳”,回到自己的宿舍喝稀饭去了。他还没有想好,如何直面文建国老师——这可加深了文建国对他的误解。他想,文建国同样也未必愿意与我面对面(起码是暂时)。暂时回避比较好,否则那喝酒的时候,要多尴尬有多尴尬。

    昨天晚上,他送晓霞回家时,小区里的光线虽然暗淡,他还是第一眼就认出了文建国。十年了,文老师大样子没有变,当然主要原因还是在他的头脑里长期徘徊着文建国这么一个人物形象,想到付晓霞,就要想到文建国。由此及彼,彼此是不可分割。我削掉了小拇指上的一块皮肉,不就是因为你文建国娶了付晓霞吗?

    当天晚上喝酒的时候,分管教育的副县长亲自给他打电话,请他务必亲自接待一批江州的校长书记。他当时就多了一个心眼,让秘书找来了到江阳考察的校长名单,文建国名列其中。这也强化了文建国在他心目中的印象。

    送付晓霞上楼以后,他一直想早点离开,可晓霞拖着不让走,喝茶,喝咖啡。家里老的小的都睡觉了,他估摸着晓霞喝高了,处于精神亢奋状态,需要有人陪着说说话。这也说明,她还不知道建国已经到了江阳。

    当他坚持要走的时候,付晓霞还问他,怎么今天还有事啊?多待一会儿就不成吗?刘强东不愿点破,也不能点破。难道说文建国回来了,你就不能来?可他想不通,文建国既然到江阳来了,为什么不事先通报一声?又为什么不上楼来?难道是他看到我了?还是我看花眼了?看付晓霞的样子,她肯定不知道文建国来江阳了。

    刘强东下楼以后,特地留意了一下,果然,在不远处的树荫下还是有一个人影,正朝自己这边张望,还有一支香烟忽明忽灭的好像表示出文老师此刻的心理状态正是摇摆不定。

    刘强东自言自语:“对不起了,文老师。”他反过来十分同情文建国了,他好像又在责怪文建国。难道你老婆被别的男人送回来,你就不能出面表示一下感谢么?吃醋,也不是这么个吃法?

    他还不知道的是,在他离开了以后,文建国也离开了。否则的话,他可以当面咒骂文建国,你这个怂!还算是一个男人么?如果你不要晓霞,如果你对晓霞有丝毫的不恭,对不起,那我就上了。他这一个“上”字,可以有多种解释,总之,他刘二的本色必将暴露无遗。你文建国吃不了,兜着走吧。
第二部 第四十四章 晓霞醉酒扶强东(三)
    文建国从江阳回到江州后,既理智,又不理智地将醋坛子微微地开启了一道缝隙,缝隙的大小,足以长时间地让酸味稍稍地散发,但仅仅局限于在他周身弥漫,绝不让其四处扩散——他自控得恰到好处。

    有时他反思,有时他痛苦,有时他抑郁,反正都是他一个人的事,与别人无关。一旦进入公共场所,进入别人的视野,他,还是原来的文建国,是十三中的书记兼校长。他给别人的看法,无非是越来越成熟,越来越稳重了而已。

    建国与晓霞的矛盾没有实质性的问题,建国常常是让了,就让了,让的是自己的爱人,让的是孩子他妈。在工作上,他也常常让别人,让的是领导,让的是部下,上下都是自己人。

    这一次从江阳回来,他突然发现了在自己与晓霞中间,似乎突然横亘着一座高山,或者是一条鸿沟,这高山这鸿沟是难以逾越的,因为这高山这鸿沟是刘强东,而非刘二。

    他对刘强东的现状不了解,那天刘强东的报告,自己也没好好听。但根据行情分析,刘强东今天的身份身价,肯定不是晓霞可以造就的。在刘强东的身后一定还有高人指点,那是谁呢?还有,就是刘强东的谈吐,由其谈吐反映出他的文化修养和精神风貌,肯定与晓霞无关,但无法否认他会反过来影响到晓霞。

    文怀祺估计到建国与晓霞的见面可能不愉快,近在咫尺,却“老死不相往来”?偶尔一次见面,只是履行义务,例行公事,仅仅是对亲情的一种补偿。怀祺不知道,这次江阳之行,建国连基本的义务也没有履行,他更不知道这中间突然冒出一个刘强东。

    刘强东是什么人?除了在考察期间了解到的以外,其他的,怀祺一概不知。但他意识到建国的婚姻,迟早是要出问题的了。再一本正经的人,人性不能得以正常的舒展,人的身心都可能遭到摧残。

    他想到那句名言,“不在沉默中爆发,就在沉默中灭亡。”通过江阳之行,他敏感地意识到建国的这段婚姻不可能长久持续下去了。

    想到建国的麻烦,他会自然联系上史静,特别是想到建国目前在婚姻上不尴不尬的处境,他把史静当作自家人的感觉越发强烈。他笑自己自作多情,竟然准备做红娘了,那可能性也不是没有嘛。但又不能太主动,主动毁坏现有的婚姻也不是我文怀祺做的事。

    刘强东是真心爱着晓霞的。在广州十年的历练,让他不再像从前那样采取软磨硬泡的方式。他现在是君子,说话做事都是君子。自从付老板收他为义子之后,他把整个心思都瞄准了晓霞。他如实地向付老板作过汇报,他同时向付老板保证,绝对不会做出有辱付家门庭的丑事,我的所作所为都代表着付家,代表着您老人家!

    付老板见到晓霞以后,打心眼里也喜欢晓霞,何况晓霞还是他在江阳场面上,唯一可以引为“至亲”的人。他对刘强东的坦诚也很满意,强东说的故事,就像自己在少不更事的时期曾经的荒诞。如今,站在他面前的刘强东已经是一个有担当的男人了。他在心里早已将自己和女儿莹莹命运托付给了强东和晓霞。

    付老板回到广州以后,将江阳之行说与女儿知晓。付莹莹虽然无奈,也不得不愉快地接受了现实,准备着一旦刘强东在江阳县打理妥当,站稳了脚跟,就和父亲一起回老家了。

    付祖仁还悄悄草拟了《遗嘱》,将一切后事全权交由强东和晓霞处理,等到适当的时候委托律师到公证机关进行公证。至于强东和晓霞最终是一种什么样的关系,他无法得出结论,不管他们是什么样的关系,都不影响他对这两人的信任和全权委托。

    晓霞对建国与刘强东在暗中对峙式的无声较量,一无所知。她不知道建国曾经到江阳县考察了两天,并曾经站在她的楼下,进退两难。否则的话,她应该大发雷霆了。只是与刘强东接触多了,她必然会自我反省,我是有夫之妇,与男人的交往必须适度,把握住底线。我不是一个水性杨花的女人。

    想到建国,她会责备他一点儿也不主动,偶尔通个电话,也不会甜言蜜语;距离不远,也不会主动来往;甚至是夫妻之间的必修课,他也只会老一套。谁知道他给学生上课是怎么上的?索然无味。

    不对啊,当年他讲《一双绣花鞋》的时候,那可是有声有色的。那个没用的刘二不是还听得紧张地发抖吗?偶尔,她也会想起在建国房间里见过的史静老师,如果将两个女人比较的话,她不担心自己比不过对方,充其量是,对方长得更水灵一点,更精致一点,更矜持一点,但水灵、精致和矜持又不能当饭吃。自己已经开始往丰腴富态方向发展了,这是一般中年妇女发展的必然方向,也没有什么不妥。

    林黛玉,冬妮娅,安娜·卡列宁娜,是作者为了吸引读者的眼球,为了故事情节需要,虚构的女性的美丽形象。她们的形象在男性世界里具有普世价值。她们在美丽的年龄时段,在故事里消失了,所以她们留下了的只有美丽。在生活中是没有林黛玉,冬妮娅和安娜·卡列宁娜的。她很不服气地打着比方,她甚至想得更远:林黛玉,冬妮娅和安娜·卡列宁娜,她们老年以后会是一种什么样的人生呢?何况史静与我同龄呢。

    她也有考虑,丢下在江阳的事业,调到江州,从一个小科员做起,最多也就是主任科员——主语还是科员,再强调是金子总会发光的,可以东山再起嘛。

    晓霞下不了这个决心,特别是刘强东和付老板的同时出现,让她对事业发展充满了信心,她憧憬着江阳乡镇工业在她的带领下发展壮大,进入了全省前三。她下意识地将调到江州的考虑搁置了一边。

    文建国在“江阳家纺”考察以后,终于很慎重地对自己的婚姻状况作了一次梳理。对是否离婚,让他和晓霞都成为自由人,分析利弊,权衡得失。这利弊和得失不是他和晓霞个人之间经济上的或者是感情上的纠结,而是围绕着他俩各自的前途及个人声誉上的纠结。

    也许分手有利于各自的发展和幸福。爱情是专一的,真正的爱情,容不得丝毫的虚伪。只要晓霞有一丝丝表示——他下意识地将主动权交给了晓霞,他将毫不犹豫地脱离“苦海”了。当然他最后又想到了女儿文婕。文婕只能跟着父母其中一人生活。

    文建国又是一阵揪心似的疼痛。
第二部 第四十五章 子媛姐姐爱无疆(一)
    真正优秀的老师,一定是爱学生的。爱的力量是神奇和伟大的,她是其他任何力量都无法比拟的。——文建国写作笔记摘录

    李子媛在转正的支部大会上,真正认识了文建国书记。她认为文书记的态度,绝不是因为他与自己的养母是同学。对她转正问题的态度,说明他真正具有一个基层支部领导的正直与良知。她感到幸运。原来将文校长文书记仅仅作为亲人似的舅舅是远远不够的。

    新年刚过,政教处、校团委开展了一场“拒绝‘奇装异服’签名活动”。李老师听陈来娣反映,班上很大一部分同学抵触“签名”,有的说穿衣戴帽,各有所好;有的说,我御寒防冷的衣服都没有,奇装异服跟我有屁的关系;还有的说,我不签名怎么啦?违法,犯罪?

    李老师问:“你呢,陈来娣,你的真实想法是什么?”

    “我?”陈来娣没有想到李老师会突然问自己。

    “对,就是你,说说你的真实想法。”李老师早已将陈来娣视为自己最得意的学生了,所以和她说话,不再讲究形式,不再注意方式。

    “我嘛,无所谓。跟我没有关系,反正我没有奇装异服。签名不签名也无所谓。”

    李子媛笑笑,她能理解,所谓“无所谓”,就是不支持了。所谓的好学生都不支持学校的决定,其他同学就不用说了。说来说去,就是我们的不少同志,仍然习惯于大呼隆式的运动式的思想教育,可现在的孩子们已经不吃那一套了。她说,下午班会听听同学们的意见再说。其实她心里的主意已定,想在学生那里验证一下。

    下午班会后,李子媛心里有数了,她决定冒天下之大不韪,自己作为班主任不要求学生根据政教处的统一规定一一签名,愿意签名也可以。对学校政教处的规定不反对,不支持。

    有同事劝说她,何必呢?为这些小家伙承担风险不值得。李子媛说,试试看吧,但愿他们能够做到不穿奇装异服就好。她回答同事们劝告的话语波澜不惊,她的内心却充满着激情。

    厉主任说李子媛好出风头,好高骛远,别出心裁。这样下去,有令不行,有禁不止,成何体统?她把李子媛叫去,狠狠地批评了一通。

    李子媛强调,我并没有叫学生不签名,我只是看看有多少学生是主动愿意签名的。厉主任说她狡辩。

    李子媛说,既然领导这样说,我也没有多话可说了。您是领导,我老是回嘴也不好。我就不说了吧。她望着厉主任笑笑。如果单看她的笑,作为年轻女教师,样子还是蛮讨喜的,厉主任反而奈何不得了。如果她强词夺理,哼!我这个主任还当不当了?

    事情搞到文校长面前,文校长的意见是试试看吧,他陪着厉主任说好话(他是主动帮着李子媛挑担子),也不能得罪了厉主任。

    他记得在83年年底,曾经搞过一次“清除精神污染运动”,到了基层学校,不准穿奇装异服自然是其重要内容。那时他还在西藏,才听说有这么一个运动,突然整个运动刹车,就偃旗息鼓了。文建国至今还不明就里。

    文建国想想,还是不放心,单独找来李老师,作了一次长谈。文校长不置可否,只是让她在这个问题上要特别、特别地费心。言下之意是,不按照领导意见办,就不能出任何划子。他内心倒也赞赏李子媛的个性,只是不宜提倡。

    于是初一(5)班就作为特例试试看了。                        

    从内心来讲,李老师确实不愿意鼓动学生签名,现在这种形式主义的形式已经泛滥,当然也有领导说了,搞形式不一定是形式主义,任何事情总是通过一定的形式来做的。领导开口了,叫老百姓就不太好说话了,一般情况下,就不说呗。

    她一想到那些个衣冠楚楚的政府官员,那些个平时在主席台上正襟危坐的政府官员,沾沾自喜地在“不闯红灯”“不随地吐痰”的红色条幅上签名,就要喷饭。

    社会主义精神文明四十余年了,这些“基本功”,怎么就怎么没人从娃娃抓起呢?人家那些没有提倡“社会主义精神文明”的国家,是不是都随便闯红灯呢?人家闯红灯是怎么处理的,是不是也搞签名宣誓?她把这些个想法向文校长作了汇报。

    文校长理解她的“愤青”情结,自己虽然也不满意大张旗鼓地搞“签名”的做法,但上面有要求,自己不好反对,就放手交给厉主任做了。看看李子媛的态度,听听她“喷饭”的理由,他也感到蛮好笑的,好像自己也是要为李老师的“喷饭”而“喷饭”了。

    自己只是下意识地反感,而李子媛是有意识地抵制。真好!“江山代有才人出”呢。

    天有不测风云。第二天晚上,门户值班电话传来字条,一(5)班金芝萍的母亲哭哭啼啼地打来电话,马上都九点钟了,金芝萍还没有回家。请班主任李老师无论如何帮我找到金芝萍。如果有个三长两短的,让我怎么活呵!

    李老师可以想像得到对方一把眼泪一把鼻涕的样子,那次家访时的盛气凌人变成了痛苦哀求,她那块块饱绽的下巴颌子一定已经拉长了许多。李老师还没有来得及“幸灾乐祸”一下子——你也有今天?就愁眉紧锁了。“拒绝签名”的事情,还不知道结果如何,金芝萍就来事了,这不是火上浇油么!

    李老师记得自己上初中的时候,也有听说同学离家出走的事情发生,虽然每每化险为夷,但知道当老师的没有一个不担心意外发生,尤其是女生出走,更是平添了一种担忧。现在这种倒霉的事情就落到自己头上了,她心底想到的是千万千万不可发生“万一”的事。

    李老师看到字条就出门了,她对江州市区并不熟悉,与其说是去找金芝萍,不如说是碰运气,说散散步也行,反正接到这个电话是不要想睡觉了。这时候她想得多的却是“万一”找到了,而不是“一万”找不到,出纰漏了。

    她先在学校周边转了一圈,再在主干道上逛了两个来回。不放心,又到火车站把所有的旅客看了个遍,三个小时过去了,除了精疲力竭,垂头丧气外,其他一无所获。她不知道下面应该怎么办,是继续找,还是回去睡觉?她怪自己多事,是她在下午放学后,留下几个学生强迫他们背书,背熟了才能走的,确实比较迟了。
第二部 第四十五章 子媛姐姐爱无疆(二)
    下弦的月亮孤苦伶仃地挂在中天,子媛本来想把男朋友陶然叫出来一起帮着找人,顺便散散步的。可这种辰光哪有谈情说爱的雅兴,再说他也累得够呛,既要忙教学又要忙博士论文。她也不想打扰其他同学,更不愿意报告、麻烦领导。

    此刻,她感到自己就是天上的月亮,孤苦伶仃的,天上的星星肯定也是不少的,但在月亮的周围看不到一颗星星。

    一个姑娘家半夜三更地独自漫步在大街小巷,是浪漫,还是无奈?是潇洒,还是孤独?寒风凛冽,当街道上几乎没有了他人踪影的时候,她突然就感到浑身一阵一阵地哆嗦起来。

    凌晨三点钟的时候,她回到宿舍,喝了两袋姜枣茶终于躺上了床,准备好好睡一觉,捂出一身汗来。六点钟,她就被闹钟吵醒,昏头昏脑地又去找金芝萍去了。七点钟的时候,她又叫上陈来娣陪着她一起找。

    一大早,金芝萍的母亲等候在李老师的办公室,她是来找李老师要人的。上班的时候到了,李老师没有来,她见一个问一个;第一节课开始上了,李老师仍然没有来,她就开始撒野,睡在办公室的地上,不停地呼唤着金芝萍的名字和李子媛的名字,要李子媛交出她的金芝萍。啊呜!呜啊!似哭似唱,一声紧似一声,一声高于一声。

    有老师叫来了政教厉主任,有老师请来了文校长。

    正当金芝萍的母亲闹得不可开交的时候,金芝萍被几个女同学簇拥着进了办公室。金芝萍站在她母亲面前,用脚轻轻地踢踢她。她不知道是谁,胆敢在太岁头上动土,正要发作,睁眼一看,竟然是自己的女儿,不免破涕为笑,而后又啼笑皆非,一副肥笃笃的身躯艰难地爬起,站稳,狼狈不堪。

    陈来娣向厉主任报告,李老师找了一夜,一大早带着我在歌舞厅大厅的沙发上找到了正在睡觉的金芝萍。李老师现在发高烧,冷得发抖,到医院挂水去了,让我帮着请个假。

    当天上午,办公室里议论纷纷,下午继续:单亲家庭就是麻烦事多,有人养没有人管;现在的孩子也简直不得了了,这些农民工的孩子可不敢小觑,成绩上不去,跳舞还是可以的;这个金芝萍的母亲也是何等了得,活脱脱泼妇一个。

    李老师只顾忙着自己的事,上午半天请病假,一下子事情就多了起来。她听到同事的议论,不时地抬起头来,大度地笑笑,笑得很好看,其实有点涩。他们都忘记了李老师正是从农村出来的,他们不知道,李老师从小就失去了亲身母亲,现在连养母也没有了。

    通过“金芝萍事件(李老师自己悄悄地定位为事件)”,李老师迅速地码清了班上的单亲家庭和重新组合的家庭,超过了五分之一。于是她决定拿“单亲家庭”的话题做点文章。其实有些事情挑明了,就是这么回事,说白了就是这么回事。于是她在下周一的班会课上,主动和同学们谈起了“单亲家庭”的话题。

    她说,我先跟大家朗读一篇小故事——她喜欢原汁原味。

    ——我是个孤儿,幸好婚后丈夫关心体贴,孩子聪明懂事,我总算甩掉了童年的阴影。然而一场车祸从天而降,我成了没有经济来源的单身母亲。我不想一辈子靠救济金生活,决定重返大学校园。有了学位,我才能找到更好的工作,抚养儿子长大。然而没有亲人的鼓励和支持,我很快发现这条路异常艰辛。

    一天晚上面对学校的催款信,我最后的防线崩溃了。付账单、照顾儿子、兼职 、上课考试……这么多事情要应付,可我只是孤零零的一个人!眼泪不争气地落了下来。

    年幼的小儿子看我流泪了,丢下玩具跑过来,一脸关心与焦急。“没关系,妈妈就是太孤单了。”我语无伦次的解释,“有好多事情要做,却没有帮手……当单亲妈妈真的好累。”

    儿子走近一步,用明亮的大眼睛看着我,说:“上帝也是一个人造了亚当和夏娃,他跟你一样,是单亲家长!”

    他的话闪电一般击中了我,“你说得太好了,儿子!”我搂住儿子。“妈妈要把这句话告诉所有人!”第二天我借钱买了100 只咖啡杯,印上儿子的名言:“上帝也是单亲家长!”

    杯子立刻被抢购一空。有个单亲家庭协会打电话来要预定1000只,那个学期的学费就这样解决了。每当我看到案头的咖啡杯,也总能鼓起勇气,笑一笑说;“怕什么,上帝也是单亲家长。”

    故事讲完了,李老师趁热打铁,有点煽情地说:“上帝也是单亲家长!同学们,我能不能这样说一句,歧视单亲家庭就是歧视上帝。虽然我是无神论者,但是我也不想得罪了上帝,就如同平时我们进入庙宇,不可不肃然起敬一样,一般也不愿意得罪了菩萨是吧?”

    教室里安静肃穆,只有李斌站了起来,他想清点一下,班上究竟有哪些同学的家庭是单亲家长。但是这一次没有人理睬他,李老师狠狠地瞪了他一眼,他才灰头土脸地乖乖地坐了下去。

    李老师接着说,世界之大无奇不有,各人有各人的不同的生活,各人有各人不同的家庭,这不是我们做子女的能够选择的。我们可以选择的是我们应该朝哪个方向努力,我们应该成为什么样的人?“我们不一样,我们都很棒!”不正是我们努力的方向吗!

    不瞒同学们说,李老师也是单亲家庭,我在很小很小的时候,我的母亲就走了。是父亲和后妈把我抚养成人的,我的一个弟弟18岁的时候也走了,现在后妈也走了。只留下父亲和我。她有点哽咽,眼圈红了。

    同学们没有想到自己的李老师竟然也是单亲家庭,而且还主动告诉大家。那些单亲家庭的孩子们,也跟着李老师红了眼圈,气氛似乎有点悲壮,也有点温馨,因为李老师居然和他们一样,“同是天涯沦落人”。
第二部 第四十五章 子媛姐姐爱无疆(三)
    李老师在单亲家庭问题上的处理,无疑又进一步拉近了她和学生的距离,确定了她在学生心目中的权威。金芝萍主动在班上作了深刻检查,并且在检查的最后,由衷地发出了“请子媛姐姐原谅我”的恳求。李老师没有料到,全班同学全部起立,“子媛姐姐!”“子媛姐姐!”“子媛姐姐!”的叫喊声响成一片。

    李老师激动万分,第一次在学生面前流下了眼泪。有点幸福,也有点心酸。曾经有老教师告诫她,千万不可在学生面前哭鼻子。你们年轻女教师能够不在学生面前淌猫尿,就说明你站稳讲台了。可今天是此泪非彼泪,同学们一边有节奏地击掌,一边呼喊,“子——媛——姐姐”。李老师控制不住,索性让眼泪尽情流淌。她被她的学生感动着,来不及抹掉已经挂下来的泪水,高声应对学生,“好,好!老师就是你们的子媛姐姐!”

    后来她了解到,无论是金芝萍的检查,还是“子媛姐姐”的称呼,都是陈来娣一手策划的,她对陈来娣的做法感到意外,对陈来娣的组织能力和人缘又不得不从内心赏识。

    过了几天,厉主任找她谈话,批评她班上出了事不主动汇报,上次关于奇装异服的事情,也就是你一(5)班出格,还在班上宣扬什么上帝不上帝的,现在又要做学生的姐姐,是不是有点庸俗了?你还是不是党内同志?厉主任脸上没有一丝血色。

    见厉主任这等严肃,李老师有点不舒服,但她还是笑眯眯地望着领导,态度不卑不亢。心想厉主任为了学生工作,也是呕心沥血呢。

    李子媛有自己的主张,能够自己处理的事,有什么必要汇报呢?报忧不至于,报喜没有必要。自己工作份内的事,报忧,是无能;报喜,是讨好卖乖。至于上帝之类的言语,也没有上纲上线的必要吧?中国人说上帝,一般也就是调侃地随口一说而已。

    李老师对厉主任说的话,既不点头,也不摇头,心底下却不断泛起一串串水泡泡,“老学究”“党八股”“马列主义老太”。果不其然,其他老师给厉主任戴的帽子不大不小,真正好。虽然李子媛自己对这些帽子的名称并不感兴趣,她从来没有附和过。

    如何做姐姐?又让李老师沉浸在遐想之中:做姐姐是有权威的,今后这帮小子得听我的;做姐姐有时候被弟弟妹妹们欺负了,得谦让,想到这里,她觉得自己吃亏了,但亏得值,亏得让人高兴。

    这帮学生和城里的孩子相比,并不缺乏兄弟姐妹,他们要我做姐姐,是想在城里有人真心地庇护他们。不过,真有这许多弟弟妹妹,那也是天上掉下来的馅饼。“四海之内皆兄弟”,江州市近年来提出文明建设,以“大爱”为主题,我这个姐姐是做也得做,不做也得做。做定了。

    她首先想到现在正是江州最寒冷的季节,班上几个学生穿得还很单薄。回到宿舍,翻箱倒柜找到几件厚实的衣服,再让男朋友陶然在家里在亲戚朋友之间游说一下,筹集几件棉衣给送来。

    那天她提出来让陶然在家里找几件衣服,说是学生怪可怜的,这么冷的天,也没有衣服加。陶然则是一副不屑的样子说,你今天为学生募捐衣服,你能保证他明年就有衣服穿吗?

    子媛并不答话,但立马就露出不高兴的神色。

    陶然见气氛不对,赶紧找了几件半新不旧的衣服给了她,还一个劲儿地解释,对不起,对不起。我不是舍不得,我是怕烦神。过了几天,他又主动找亲戚朋友搞来几件,以示陪罪。

    她又想到李斌的鼻炎得抓紧时间治疗,天气一冷,他的鼻涕流得更厉害,长此以往,这个鼻子会影响他的终身。没有医药费,就拿自己的医疗卡先用着吧。她记得自己还差李斌一顿午餐呢。

    认定做学生的姐姐,无形之中就多了一份亲情和责任。她看李斌调皮得可爱;看金芝萍并不那么尖刻;看潘兰花迟钝之中也有几分聪颖,至于陈来娣、李军们也还有一些不足之处。不知道是她有了更多的亲情给了学生,抑或是学生自觉地反馈给她亲情,反正一(5)班在李老师的带领之下,团结向上,期末考试的成绩均分由入学测试的年级第五名(最后一名)上升到并列第四,同比进步率为全年级第一。

    全班同学喜气洋洋,一时忘乎所以。放寒假的前一天,一(5)班教室里上演了一出“孙悟空大闹天宫”的闹剧。半小时之内,扫帚抹布废纸满天飞舞,窗子玻璃破碎了两块,前门的门板上有了一个窟窿,雪白的墙壁上增添了许多脚印,黑板上写满了,画满了没有丝毫文采没有任何意义的字画,墙报栏上丁丁挂挂。

    李老师突然驾到,同学们迅速各就各位,但看看“大闹天宫”造成的惨象,大家突然就都蒙了——刚才怎么就没有想到呢?

    李老师站在教室门口,真的是欲哭无泪了。刚才有老师告诉她,你班上正在上演“大闹天宫”呢。不无讽刺的腔调让她匆匆赶来。更让李老师看不下去的是,黑板上方,那条鼓舞大家士气的标语最后一个字,竟然少了半边,可想而知,刚才那一幕是何等的惊天动地了。

    “你们让我太失望了!”李老师说话了,声音很小,仅仅是气体的流出,仅仅是可以看得出她嘴角的蠕动。教室里寂静得可怕,一个个低着脑袋,大家都在等着李老师发火,哪怕是雷霆万钧,哪怕是暴风骤雨。也许李老师发火,同学们反而会感觉好一点,可是李老师已经没有气力发火了。

    她默默地离开教室,眼泪不争气地流了下来,这回是真的被气哭了。呵呵,李老师真的淌猫尿了,而且不再是“此泪非彼泪”了。

    李子媛再能干,也没有能够逃脱老教师给她念的“咒语”,一语成谶呢。

    “同学们,今天我们班上出现这样的情况,是不是太过分了?”陈来娣看到李老师的脸色,知道大事不妙了,刚才她自己怎么就稀里糊涂地没有及时制止呢?高兴得忘乎所以?

    她站上讲台,对着全班同学一个一个望过去,“李老师对大家怎样?大家扪心自问。我建议,一个小时之内,我们把教室整理好,然后请李老师来,我们开个班会,由我代表大家先作个检查,所有损坏的东西,该谁负责谁负责,照价赔偿。没有钱的,到我这里来领班费。大家说好不好?”

    一个小时后,李子媛坐在办公室里还在生闷气。陈来娣来请李老师了。陈来娣与她一阵耳语。李老师还有点疑惑,但她还是站起来,跟着陈来娣走出了办公室。
第二部 第四十六章 合唱五月的鲜花(一)
    《五月的鲜花》是我自己喜欢的歌曲,所以李子媛班上的大合唱,我就“大书特书”了。这是我对李子媛的偏爱,也许还有我对同桌尤亚男的情感。——文建国写作笔记摘录

    全班同学规规矩矩地坐在教室里,教室里窗明几净,门板修好了,换了两块新玻璃,黑板上写着“自尊自爱自强主题班会”,黑板上方“我们不一样,我们都很棒”的最后一个字,显然是刚刚换上去的。

    李军站在教室门口,在李老师跨进教室的同时,喊了一声起立,全班同学一起起立并高呼,“李老师您好!子媛姐姐您好!”然后鼓掌欢迎。

    这种颇具戏剧性的一幕,让李老师激动得满面通红,满面欢笑,但眼泪却又不听话地滚滚而下。

    陈来娣直接站上讲台,开门见山地说:

    “我的检查:我作为一班之长,对个别同学破坏公物的行为没有及时予以制止,甚至对少数同学欣喜若狂得意忘形的作派,还抱着无所谓的态度。心里想的是,我们取得了良好的成绩,就让大家狂欢一次吧。……

    没有想到的是,同学们真就发狂了。千错万错,都是我的错。

    现在我代表全班同学向李老师承认错误,一定下不为例,改邪归正。请李老师看看,我们一(5)班教室是不是比原来更整洁更漂亮!请李老师放心,我们以后再也不会出现让您闹心的事了。也请李老师大人不记小人过,原谅我们这一次。”

    陈来娣的检查,有点成人化,还故意夸张,让严肃的检查,显得又比较稀松,就像调皮的弟弟妹妹向姐姐一边道歉,一边又玩着鬼脸。该打该罚,您做姐姐的看着办吧!

    做姐姐的舍不得打舍不得罚,还“噗呲”一笑,于是万事大吉。李老师其实还没有笑呢,做姐姐的气度已经占了上风。

    李军也站到讲台来了,他满脸涨得通红,没有讲话,就朝李老师一个深深的鞠躬,李斌也上来,学着李军的样子,站到讲台上,向李老师鞠躬,全班同学都站起来向李老师鞠躬。

    李老师有点招架不住了,自己再不表态的话,就……

    李老师长长地呼了一口气,平静了下来。

    她说:“今天这个班会让我很感动。其实我也要向全班作检讨,少数同学在为全班取得好成绩而高兴的时候,有些不太适合的举动,这是我事先估计不足,疏忽管理的结果。而且我还应该好好考虑一下,如何向大家表示祝贺。哦,顺便说一下,以后大家搞什么活动,事先通知我一声,也好让我子媛姐姐参加。”

    教室里的气氛顿时好转,大家又欢快起来了。

    李老师脸上终于绽开笑靥,说:“我为同学们感到骄傲,我今天看到同学们长大了,更自觉了。为了奖励大家,我宣布,今年寒假的语文作业,只要是真正会的,可以不做。”

    “咳!哇塞!”

    “但我想另外布置一条作业。”

    “唉!”“诶!”又是另外一种感叹。

    李老师又笑了,到底还是孩子呢,也许今天的坏事可以变成好事。但愿如此吧!

    “我想请每位同学写一份《个人成长规划》,长短不限,但一定要写出在未来两年半时间,你想做些什么,怎么做。写下来的就要争取做到,做不到的就不要写。”李老师最后还学着学生的腔调说,“这不太容易啦,小菜一碟!”教室里终于又乐开锅了。

    第二学期,《五月的鲜花》活动周开幕式上,作为启幕的背景音乐响彻了全场。第一个节目是一(5)班全体同学大合唱,由李子媛老师亲自指挥演唱《五月的鲜花》。作为活动周的保留节目,承担这项光荣任务的应该是全校最优秀的班级,这是荣誉,是约定俗成的规矩。

    今年李老师主动请缨。李老师的自信和主动,以及诸多看似牵强附会的理由,让文校长不得不改变初衷。是啊,多年不变的做法,为什么就不能变一变呢?

    文校长已经十分喜欢上了李子媛老师。他又想,为什么就没有第二个班主任来主动争取呢?再说,一(5)班以农民工子女为主体,享受点特殊待遇有特殊意义。何况一(5)班的进步有目共睹,他说服其他校领导,把这个光荣任务交给了一(5)班。

    李子媛说不清喜欢这首歌的缘由,是因为它是电影《青春之歌》中的插曲;是因为林道静一直是自己心目中的“小资”偶像——她具有温柔沉静又孤僻刚强的性格,具有朴素纤丽又俊美典雅的体态;是因为林道静与余永泽、卢嘉川、江华爱情婚姻的浪漫与曲折,让人难以释怀;还是那首歌曲开头舒缓抒情的旋律,本身就让人容易热血沸腾,激情四射?总之,这是她从娘胎里就天生具有的,是她血液里流淌着的旋律。

    她知道,自己的父亲最喜欢的就是这首歌。母亲下放的第一年,父亲凭借着一曲二胡独奏《五月的鲜花》就闯入母亲的少女情怀。说一见钟情也好,说志趣相投也罢,反正这首歌在父母的姻缘中是不可或缺的。

    李子媛记得,第一次看到十三中的介绍中有《五月的鲜花》活动周时,心灵深处就为之一动。现在还保留着这种传统歌曲作为活动的标志性节目已经不多见了,正是这首《五月的鲜花》,让她在初级中学里,义无反顾地选择了十三中。虽然当初她在读红旗中学的时候,就知道十三中名声不雅。不雅的原因,一是地理位置,二是生源。

    “五月的鲜花,开遍了原野,鲜花掩盖着志士的鲜血。

    为了挽救这垂危的民族,他们正顽强地抗战不歇。”

    一(5)班的同学个个神采飞扬,第一个登台,他们也知道这里的荣誉至高无上,而且是李老师亲自作指挥——别的班都请音乐老师指挥。我们的班主任就是比别的班主任略胜一筹。

    李老师一袭黑色的落地长裙,一件黑色的演出西服,两根长辫子盘旋在头顶上(就是十年以后,在21世纪初出现的“季氏发型”那种式样)。她一亮相,惊艳全场,引起全校师生一阵轰动。此刻她一招一式,有板有眼,俨然专业指挥。

    “如今的东北已沦亡了四年,我们天天在痛苦地熬煎。

    失掉自由更失掉了饭碗,屈辱地忍受那无情的皮鞭。

    ……

    “怒吼惊起这不幸的一群,被压迫者一起挥动拳头。”
第二部 第四十六章 合唱五月的鲜花(二)
    一(5)班的同学们自豪、骄傲和激动,或悲愤激昂,或压抑低沉。他们是否想到进城务工子女的身份,是否想到父母为了在城里落脚而含辛茹苦,是否想到在城市里必须付出怎样的努力,才能和别人一个样?唱到最后,他们一起挥动着拳头,随着李老师的休止符,戛然而止,每个人的拳头都高高地举过头顶,久久不愿放下。

    《五月的鲜花》的整体音乐配合了歌词的情绪,是一种倒抛物线状的变化,全班同学在情绪的最高点达到释放。

    早先李老师看重的是开头的抒情成份,后来她也看重了其用来鼓舞抗战将士士气的“战歌”成份。我的学生不是“被压迫者”,但他们却是一群容易被当今主流社会歧视抛弃忘记的“不幸的一群”。

    现在他们是我的学生,那就和其他学生一样,是祖国的花朵,是祖国的未来,应该享受同样的阳光和雨露。其实,社会上所有阶层都有其存在的价值,都是一个社会不可或缺的。套用一句经典所言,“世界上所有的民族都有它伟大的地方”,那么,社会各阶层存在的本身,就说明了其“伟大”之处。

    校团委在活动周开幕式上,举行了新团员入团宣誓仪式。

    陈来娣,李军在一(5)班率先成为光荣的共青团员,他们本来是由初三的“老团员”做介绍人的,但李老师说服了校团委书记,她愿意亲自做他们的入团介绍人。她要通过这种形式,给班上第一批团员好好地上一堂政治课,给他们还充满稚气的心灵留下一记深深的烙印。她在介绍人那一栏,慎重地签下了“中共党员”的身份,在潜意识里,她愿意在陈来娣、李军的历史上留下值得回味的一笔。

    开幕式结束以后的拔河比赛紧张激烈。一(5)班经过淘汰赛,与一(1)班争夺年级冠军。李斌同学因为个头矮小,没有轮到他上场,他就自封为拉拉队队长,拿着一面小红旗给班上10个男生10个女生打气助威。李老师也不甘寂寞,她站在李斌的旁边,紧张的时候,高潮的时候,她会夺过小红旗,亲自出马摇旗呐喊。

    已经是最后一局了,前面一比一平。刚开始的时候,赛场上没有声音,双方都憋住了一股子气,慢慢地就有了骚动,助威声此起彼伏,小红旗已经到了李老师的手上。

    李斌也没有闲着,他开始留意起对方的阵势,他多了一个心眼,清点对方的人数。一遍,二遍,不放心,第三遍,他肯定对方多了一个男生。说时迟那时快,眼看着一(5)班的队伍就要被拽过“三八线”了,他大喊一声,“一(1)班多了一个人!”就冲进自己的队伍,冲到了第一个李军的前面,拽住绳子死命地往回拽。

    李老师见李斌违轨作弊,没有多想,就赶紧跑过去想把李斌拽回头。一瞬间,场面失控了。

    一(1)班有同学喊起来了:“一(5)班作弊!”“连李老师也上场了。”

    于是乎就有人喊了一声“一、二、三”,一(1)班一起松手。

    一(5)班拔河队的同学,包括李斌统统甩了个仰面叉,李老师踉踉跄跄差点儿跟着摔倒。

    这时候的李斌像个好斗的公鸡,满面通红,爬起来就冲向对方,又被对方推了个仰面叉。李军走过去扶起了李斌,他把李斌挡在身后,伸出食指指着对方,手指头慢慢移动,眼神随着指头的移动而移动。

    一(1)班那边鸦雀无声,整个现场鸦雀无声。

    李老师站到了李军的侧面,异常严厉地面对着李军,李军心怯手软,胳膊慢慢下垂下来。

    一(1)班同学见一(5)班那边旗偃鼓息,又得起劲来。先是有男生出言不逊,“一(5)班老卵”“老卵湿气的”“李老师护头”“农民工”“乡下小瘪三”都一一冒了出来,接着又出现了女生拉拉队似的助威声,男生叫骂一声,女生欢呼一声,叫骂声、欢呼声,此起彼伏。

    李子媛有点受不了了,她甚至看到了对方班主任满脸的嘲弄,不,那可能是全校师生,抑或是整个世俗社会的嘲弄。

    她突然想到主动退出双方的对峙。对!我退出,不跟你们玩!想到退出,她感到这也许真是个绝妙的主意,以“不屑”表示抗议!

    “一(5)班同学听我口令——向后转,目标教室,齐步走!”李老师的声音不大,但很严厉,脸色却极为可怕,空气里显然有了颤音,她的身子也在微微颤抖。

    一(1)班那边突然就安静下来,似乎还有点尴尬,包括它的班主任老师。

    一(5)班教室里气氛异常,同学们一起望着李老师。李老师想笑笑,可是她没有笑得起来,眼泪却在眼眶里打转——又是眼泪,这眼泪真的是年轻女教师不可多得的武器。

    近一年来的酸甜苦辣争先恐后地在她脑海里晃悠,她知道不能再在学生面前淌眼泪了,可是不争气的眼泪仍然是争先恐后地往外拥挤,有女生还陪着她落泪,甚至哭出了声音,多数男生却低着脑袋,不少男生眼眶也早就湿润了。

    李子媛对“老卵”、“老卵湿气”的叫骂都不在意。她知道这是江州人的“国骂”,其出现的频率相当于国人的“他妈的”,至于“护头不护头”的话,则无所谓。“护头”是天性,母鸡还知道护小鸡呢。但是另外两句,她感到事态的严重,查查你们的祖宗八代,谁个不是农民,谁个不是从乡下出来的!瞧不起乡下人,天理难容啊!“TMD”,她在心底里也来了一句国骂。骂归骂,问题还是要解决的,她望望全班同学,到底还是止住了眼泪,一个主意也应运而生。

    她说:“同学们,挺胸、抬头!我们一起高呼,一、二……”

    “我们不一样,我们都很棒!”大家挺胸、抬头,声音洪亮。现在这句口号已经成为一(5)班约定俗成的誓词。

    “好!同学们,今天的事由老师来处理。大家不议论不发牢骚不骂人。能做到吗?”

    “能。”同学们的声音零散而无力。

    “不响亮!”

    “能!”比刚才响亮了不少,当然还有点勉强。

    怎么处理?李老师感到事情有点儿为难。她意识到自己去拽李斌,有瓜李之嫌,甚至是助纣为虐。我这是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跳进黄河洗不清了。没办法,为了顾全大局,为了给自己班上的学生做个表率,她决定不作任何解释,明天带两个同学到一(1)班赔礼道歉。做人要大气,通过这件事的处理,应该让我的学生在人格境界上再上一个新的台阶。做事要有大格局,做人的格局比做事更重要。
第二部 第四十六章 合唱五月的鲜花(三)
    但是对于一(1)班学生口出狂言,发出对农民工及其子女带有污辱性的蔑视性的口吻和语言,她不愿善罢甘休。她认为这绝不仅仅是孩子们的无知和调皮所致,而是城里人世俗观念的集中表现,包括在少数老师平时的说教里有着更深层次的价值观世界观的问题。

    当然,归根结底要让别人瞧得起,关键是自己得站起来,即使被打趴,也要站起来。

    第二学年开学报到的那一天,二(5)班又爆出一大新闻。

    厉主任才站到初二年级办公室门口就冲着李老师叫开了:“李老师,李老师,你快到你班上看看,又是你班上的新闻!”李子媛分明听出了她的嘲弄。李老师一头雾水,天又塌下来啦?不会吧?你厉主任就是会虚张声势。

    上学期期末学校颁发的“优秀班集体”的铜牌还挂在教室后面的墙壁上熠熠生辉呢。为了这块铜牌,在学校领导层内部还产生了不大不小的风波,是文校长力排众议,使用了最终决定权,才让初一年级唯一的一块“优秀班集体”铜牌,挂到了初一(5)班的教室里。

    当然一(1)班班主任说了公道话是很关键的。她说拔河比赛那件事,李子媛老师不但没有错,而且还很高姿态。她处世为人的大气大度,不是刻意地就事论事,而是她人格魅力的自然反应。我作为做了二十多年的老班主任,心悦诚服,我要向李子媛老师学习。

    李老师站在教室门口眼睛一扫,就知道厉主任说的是什么了。她想象着厉主任的口吻,你们不是不在“拒绝‘奇装异服’签名活动”吗?你们有本事不要穿啊?给我说中了吧!

    金芝萍,这个二(5)班长得最养眼的姑娘今天是十二分的抢眼:一头棕色——退一步说,这倒也罢了——前额上还有一绺鲜红,上身穿着一件近似于吊带衫的无袖T恤,那个玻璃丝的文胸带子还若隐若现。

    过了一个暑假,毛毛虫变蝴蝶了——班上大约有一半的女生开始多加了一件半截头的汗衫背心。她捷足先登,还要广而告之?

    李老师转了一个方向,再一看,就更倒胃口了。

    金芝萍下身穿的是流苏短裙,超短,脚上套的是松糕凉鞋,十个脚指头染得五花八门,最少也有五种颜色。嗯,五种颜色搭配得还算对称吧。

    “体态极轻盈,颜色极艳悦而实极俗极恶者”,李老师想起有人给苍蝇的画像,感到好笑,自己怎么就想到这样一个近似于歹毒的比喻,莫非是爱之深,责之切吧。

    “吐鲁番的葡萄熟了”。她终于还是想到了一个美好的比喻。

    “同学们一定等着我批评金芝萍同学是吧?”李老师的话说得很艺术,却一语道破天机,教室里立马发出了欢快的笑声。

    “可我暂时还不想批评。”

    “哦”“嘘”“诶”,教室里发出了诸多感叹,不少同学很希望李老师应该把金芝萍臭骂一顿才好。

    “女孩子把头发漂染一点自己喜欢的颜色,本无可厚非。”她让自己稳定了一下情绪才说,“说真的,那种淡淡的棕黄色能够增加少女的天真和妩媚。我也想,哪一天我也漂染一下,尝试一下那种浅浅的悠悠的棕色。也许我结婚的那一天,我可能会尝试一下吧。可是学校有规定,学校的规定虽然不如部队纪律那么严明,但是如果大家不遵守规定,那就乱套了。是不是?我想听听大家的意见,只谈金芝萍的头发,不谈其他。”

    “哦,李斌同学,你先说。”她找到了突破口。

    李斌本来就跃跃欲试,李老师点了名,他反倒扭扭咧咧起来,一边歪肩膀扭脖子,一边回头看看金芝萍,首先打起了招呼,“我说得不对,金芝萍你不要骂我噢!”大家一片哄笑,金芝萍却是一副哭笑不得的样子。

    “她头上的一簇红像个鸡冠。”李斌说得非常认真。

    有不少男生立马附和:“对!就是鸡冠,还是公鸡的,不是母鸡的。”“本来就是鸡冠,不是像不像的问题。”“不管公鸡母鸡,反正都是——鸡。”最后一个字,声音小了不少,几乎是大家意识到的,而不是听到的。这最后一个字,越是说得隐晦,给人的想象越是丰富。教室里立马大哗。

    李军及时站起来了,他说得诚恳严肃,“协调才是美,”他不满意同学们的评价,出现庸俗化的低级趣味的倾向,“我们是中学生,无论怎么打扮,要符合自己的身份。”

    李老师很感激李军,他显然是不愿让同学们在“鸡”的问题上纠缠。潘兰花也主动站起来说:“丢掉了我们农民的本质。”

    还有一个女生说得比较刻薄,她说:“金芝萍是想通过这种形式来引发别人的注意,就像孔雀开屏,其实有的孔雀开屏的时候,翅膀并不漂亮。”

    金芝萍狠狠地瞪了她一眼,捂住耳朵站起来说:“李老师,请大家不要说了好不好?我现在就把它染回头还不行吗?”说着说着,她的猫尿已经淌下来了,“人家就是暑假里闹得玩玩的。今天开学,一下子就忘记了。”她说这最后一句时,已经是哭哭啼啼的了,也给自己找出了下台阶的理由,让人又不得不深表同情了。

    “今天反正没有课,陈来娣,你陪金芝萍去。现在就去!把头发弄回头。”李老师见好就收,趁热打铁,她很满意今天的效果。至于对金芝萍的着装,她没有再提,不能太伤了自尊,那必须是私下里谈话的内容,女孩子大了,想展示自己的美,这是天性。至于怎么展示,这就是家长和老师要关注的问题了。

    她依稀记得一般情况是在初二时进行青春期教育的。今天才是初二第一天报到,这个金芝萍萌动得也太及时了。李老师笑笑,自然规律,想回避也回避不了。要赶紧把这个问题放上议事日程了。

    下午一上班,有同事告诉她,说文校长有请。

    她心里不免又咯噔一下,文校长亲自“有请”?该不会又发生什么倒霉事情吧?“上帝保佑!”
第二部 第四十七章 王涛同学掺沙子(一)
    学会做人,其实比提高学习成绩更重要。懂得做人的道理,是否可以提高学习的自觉性?我想是可以的。——文建国写作笔记摘录

    校长室里,文校长在座,厉政教也在座。李老师紧张得呼吸闭合。她自己不知道,她的面部已经没有了血色。

    文校长发现气氛不对,怎么搞得这么紧张兮兮的?于是他赶紧说:“请李老师来,是有事要请你帮忙,而且非你莫属。”他说得轻松愉快而又神秘,他脸上的笑容是可亲可敬的。

    “文校长,你不要吓唬我哦,我可经不起折腾了。”李老师听听文校长的口吻,看看文校长的样子,立即松下了一口气,指指胸口,开起了玩笑。

    文校长哈哈大笑,厉主任也算露出了那么一丝丝笑的意思,她一贯反对年轻女教师和领导,尤其是和男性领导开玩笑。

    “是这样的,有个学生叫王涛,名字响亮好记。他的父亲属于人才引进,从外地来的,家就在附近。孩子转学,准备放你班上。”文校长说。

    “给我就给我呗,这不是小菜一碟吗?”李子媛说得极其稀松。

    文校长依然笑眯眯的说:“关键的是这个学生有点特殊情况。”

    “什么情况?”李老师又紧张了。

    “这位同学是,知识分子家庭出身。……”

    “那正好掺沙子。”李老师抢着说了,而且说的是一句曾经流行过的政治术语。

    文校长笑笑,继续说,“他,患有新生儿脑性瘫痪症。”

    “为什么非要给我呢?”李老师显然是问的第二个特殊情况。

    “人家父母指名道姓,是局里一个科长推荐的,说是交给你这个充满爱心的班主任,家长可以绝对放心!”文校长没有任何保留。

    “校长过奖了。我这个人就喜欢戴高帽子。”李老师这时候完全放松了,和文校长调侃起来。

    让李老师喜出望外的是,文校长介绍的王涛,其《综合素质报告书》表明他品学兼优,学科成绩简直就是十三中全校同学的楷模。数学、英语居然是满分,语文成绩也出类拔萃,李老师收获了一个意外惊喜。

    李老师及时召开了班委会。现在李斌已经是“代理”纪律和宣传委员。李斌的进步明显,但他始终是班上不稳定因素的焦点,稍不留神,就会有故事。用学校的行话说,这种学生就是要拴在班主任裤腰带子上才让人放心。

    上学期期末,选班委之前,李老师找陈来娣和李军商量,陈来娣不加思索,说,马上选班委,给他套个什么,套个纪律和宣传委员当当。李军也点头说,对,就是犟驴子要套上个笼头罩子的那种。李老师说,我正是这个意思,但还是先给他加上“代理”两个字,看他的表现,也给我们留有余地。

    李老师的意思是,通过王涛同学的转学,进一步增强全班同学的凝聚力、自信心和团结向上的荣誉感。青春期教育不仅仅是对生理方面的了解,更重要的是通过生理的变化,让学生在心理上得以升华。她要用转移视线,转移精力的形式,来释放他们青春期的躁动和不安。

    在班委会上,她介绍了王涛同学的情况,特别强调了校长对我们二(5)班的信任。还说了,平时可能会给我们班带来一些麻烦,但我相信王涛同学的到来,也会给我们班带来意想不到的动力。

    几个班委一阵讨论,都表示支持李老师的工作,肯定能够正确对待身体有残疾的同学。

    “李斌同学,”李老师话锋一转,“是否可以成立一个三人小组,由你任组长,负责王涛同学全程护送,早中晚一日三次。怎么样?”

    “我行!”李斌不无自豪地说,“我现在好歹是个‘代理’,在家里的地位也提高了,爸妈经常征求我的意见呢。”

    李斌认为表达了还不够,又继续说:“李老师,我跟你报告,他们现在麻将都打少了,一星期只玩一次。而且只玩小的,不玩大的。”

    李老师笑笑说:“就是,只要你李斌愿意干,就肯定能够干好!老师绝对相信你。陈班长李班长,我建议将李斌的‘代理’尽快地拿掉拿掉,你们看看行不行?”

    陈来娣认真地逐一征求几个班委的意见,大家一致同意。李老师站起来,伸出手掌和李斌拍了一下,再和其他班干部一一拍了一下。

    第二天一早,李老师在自己办公室门口就见到了已经等候在那里的王涛和他的父母。没有想到他们来得这么早,她看到王涛仍然是心里一惊,如果不是心理上有所准备,她无法相信,这个小男孩,就是自己还要带两年的学生。

    正像昨天文校长描述的那样:一个十三四岁的小男生,脸色苍白,头部和双手不时地出现痉挛和颤抖。他坐在轮椅上,眼光让人看了不舒服,再仔细观察,你又会发现他的双眸深处折射出聪慧和渴望。

    他见到李老师,想站起来。李老师赶紧上前,按捺住他的肩膀。

    王涛父母亲文质彬彬的,诚如文校长介绍,一看就是那种做学问的人。

    李老师亲自推着王涛的轮椅,和他的父母一同出现在二(5)班教室门口。陈来娣和李斌上来接过轮椅,全班起立,鼓掌。黑板上写着“欢迎王涛同学加入二(5)班!”

    正像李老师预期的那样,王涛的加入,让二(5)班的学生一下子长大了。他们处处维护班级的利益和荣誉,有什么事情总会首先想到王涛。王涛凭着自己的刻苦和勤奋,学习成绩总是全年级第一,且遥遥领先,全班一致公认他是全班的课外辅导老师。

    说起来也怪,李斌平时和人说话,动不动就斜头扛脑的,好像真理总在他一边。就是跟李军,他也敢偶尔挑衅一下。他和王涛同桌了几个星期以后,同学们发现,他变得温文尔雅了。只有当他发现别人影响了王涛的时候,他才会显山露水,露出他的本来面貌。

    李老师决定安排学生写一篇作文,好像这是她的拿手好戏。作文要写成演讲稿,然后召开有家长参加的主题班会,题目就是“我想有一个幸福的家”。
第二部 第四十七章 王涛同学掺沙子(二)
    一个月后一天的下午,由陈来娣主持的主题班会在学校阶梯教室如期召开。一开始接受任务时,她还有点儿犹豫,可是当她看着李老师充满着信任的眼光时,她就一口答应了。

    陈来娣站在主席台上,明眸皓齿,充满着青春活力的灵动。由于兴奋,她脸上自然地呈现出红晕,像高手给化的妆,再看看学校电教老师的录像机,又感到有些紧张。

    她很不满意自己的家长们,看看下面坐的,一个个坐没坐相:有鞋子脱掉把脚跷到前面的;有打鼾的、磕瓜子的、互相撂香烟的;有捧着大茶壶喝茶的;有掏鼻子的、梳头发的、照镜子的;有咬耳朵的、大声小呼的,吱吱喳喳的。总共四十出头的家长,五花八门,五彩缤纷,一幅市侩众生相。好似午后的菜市场,反正顾客不多,可以自顾自地随心所欲,就差聚众打个小牌,或者沾着唾液点钞票了。

    “哀其不幸,怒其不争。”陈来娣不知道这句成语怎么会在脑海里一闪而过的,但她没有精神再烦了,好的是自己的母亲规规矩矩端端正正地坐在家长座位的第一排正中,正关切地注视着自己。她今天还特地换上了一身正装,她身边坐着的是王涛的母亲。

    她对着话筒装模作样地干咳了两声,家长们倒也配合,理解地笑笑,收敛了不少。

    “今天是我们班第一次邀请家长参加主题班会,也是我们班全体同学第一次全体穿上这海蓝色的校服。”陈来娣扣住主题,也发挥了主题,“听我口令,全体同学起立,向左向右跨出一步——向后转,向我们敬爱的李老师、向尊敬的文校长和各位课任老师,向我们亲爱的父、母亲表示——感谢你们对我们的养育之恩!致礼!”

    全班同学深深地一鞠躬。

    李老师对陈来娣的创意深感意外,她不知道陈来娣居然还有这一出,她站起来鼓掌,文校长和全体家长也都站起来鼓掌。

    陈来娣一点儿也不怯场了,“我们全班同学感谢李老师,感谢文校长给我们创造了这样一个机会。社会之三六九等是不可回避的现实,如果回避了,就可以取消社会阶层之间的差异,我们当然愿意回避。但现状是,社会等级非但不可回避,而且会越来越强化,虽然早在两千年前,就有农民起义领袖发出了‘王侯将相宁有种乎’的呐喊——哦,就是难道那些做官当老爷的,都是天生的吗?我不计较别人怎么看待农民工,我只在乎我们的同学是怎么看待我们的父母,我们的父母是如何看待目前自己的处境。”

    她说到这里越发神采飞扬,“‘我想有一个幸福的家’,这是今天班会的主题。我有一个幸福的家,这,大家都知道,我就不多说了。”她狡黠地笑笑,“下面就请各位家长听听我的同学是怎么说的。”她首先向李斌使了一个眼神。

    李斌几乎是跳着上台的,还和陈来娣拍了一下手。他说:“我希望我的父母除了赚钱以外,能够给我一个读书的良好空间。老师和同学都说我聪明,可我的成绩总是上不去。说实话,一看到大人打麻将,我的心思就不在读书上面了。其实我搓麻的水平比我妈高。”他抬头望望坐在最后面的母亲,还和她挤了一下眼睛,表示不好意思了。

    李老师看不到他母亲的表情,她想,要是他父亲坐在这儿,这个小东西会怎么讲?刚才他母亲在会场外,特地将为李斌治疗鼻炎的钱还给了李老师,并真诚地表示谢意,同时也为那次家访再次赔礼道歉。李老师坚决不肯收,说,李斌请我吃了一顿午饭,谢谢你培养了一个聪明、淘气,但有好心眼的儿子。

    今天参加家长会的多数是母亲,早到的家长都愿意通过这个难得的机会和李老师套近乎,七嘴八舌,唾沫飞舞,围着李老师数落孩子不听话,咒骂老公不回家,感叹生活艰辛,三句里肯定有一句粗话。

    李老师耐着性子,挤出笑脸,不停地点头,表示你们的话我在认真听着呢。为了今天的主题班会,她打破常规,越级向文校长作了汇报,为的是请校长亲自参加,还请校长带来了电教老师帮忙录像。

    潘兰花有点吃愣,她照着稿子念,像在朗读课文:“我想有一个幸福的家——我跟随母亲进城读书,但母亲不满意现在的生活,总感到心里空糟糟的,她认为没有生活在农村自在踏实。我多么希望,父亲除了供应我们母女俩的物质条件以外,更多一点关心我们的精神生活,给我们更多一点生活在一起的时间。”

    李军的演讲同他的人一样实实在在。他说:“我们一家人从来不在乎别人说什么,我父亲常说的一句话是,我们要用诚实的劳动养活自己。只要我认真读书,前途总是会有的。我们一家子的幸福押在我的前途上,虽然我有压力,但也正是这种压力才使我有了动力。”

    金芝萍的演讲耐人寻味,她说得轻巧,却不无抱怨,又有点无奈,“说幸福,我们一家子不愁吃不愁穿,甚至比一般城里人还好得多;说不幸福,那是因为大人之间有点儿我们小孩子说不清道不明的破事。我已经长大了,理解大人们的那些破事,我只是希望父母能够理解我们孩子的感觉,少来一点破事。那样子的话,我的幸福指数可望更高一点。”李老师审查过她的演讲稿,她记得作文里好像只用了一个“破事”,现在却一连冒出了三个“破事”。

    王涛同学是坐着轮椅被李斌推着上台的,他说,我今天的发言不算跑题。我不说幸福的小家,我要说,我有一个幸福大家庭,因为我有李斌他们三个好兄弟,还有全班40多个兄弟姐妹。我感谢同学,感谢全班同学的家长。他伸出手抓住李斌,抖抖擞擞地站了起来,鞠躬。他的母亲也站起来,向全场鞠躬,好多家长都流下了激动的泪水。

    王涛同学的演讲措辞口齿不清,可家长们都能听个大概,不少家长和自己的孩子表示,一起好好珍惜生活。人家王涛容易吗?
第二部 第四十七章 王涛同学掺沙子(三)
    学校组织春游,李老师和她的学生还有一番有趣的对话。

    先是有同学小声嘀咕,“又是南山,又是南山,我们上小学的时候就去过N次了。”

    “反正不是金山,就是浮玉山,最多也就是南山。”有人附和。

    “我看干脆就到北固山算了,又近又小,让我们重温小学一二年级的旧梦,一个小时完成,然后打道回府,回去睡大头觉。”有人发泄不满,大胆地提出个人见解。

    “李老师,您说我们可以不去吗?”

    “同学们,你们说我们都不去会怎么样?”有人附和,还颇有煽动性。

    现在的二(五)班越来越民主了,什么事情大家都可以指手画脚,李老师见怪不怪,但她还是要想出法子来提高他们参加春游的“雅兴”。

    “平时你们都说,七进六出,整天关禁闭似的,憋得慌。现在带你们春游,又不愿去了?唉,你们真让我太为难了。”李老师说得很知己的样子,好像遇到了一个重大问题,只有得到大家的理解和帮助才能解决。

    “不是不想去,只是南山早已玩厌了。”说话的同学口气已经婉转多了。他们可不想过分为难子媛姐姐。

    “玩厌了?噢,大家对南山了解多少,请哪个同学背两首南山的诗词给我听听。”李老师趁热打铁,玩起了激将法。

    “那我们请假,就说身体不好,我们要补觉!”

    “想睡觉,我同意。以后课间大家都伏在桌子上睡觉不就得了。上课也可以睡,只要不打呼噜就行,为什么要在春游的时间睡觉,那不太可惜了。春光明媚,舒筋活骨,放飞心情,多好!”李老师现在和大家说话,表面上很客气很轻松,但往往是先扬后抑,以退为进,搞得同学们不明就里,不知她说的是真话还是玩笑话。

    她见大家不作声了,又觉得对不起大家,只好又安抚起来,“这样吧,这次我们先到南山,组织得好呢,下次我带同学们到外地春游。”

    “李老师,我们在您手上还有春游吗?”大家知道初三没有春游。

    “哦,对不起。老师的意思是旅游,比如说,等升学考试以后怎么样?”李老师一时大意,显然说漏嘴了,她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真的假的?”有同学兴奋地问。

    “老师骗过你们吗?”

    又有人紧跟着问:“那您说到哪里?”

    “现在保密,就是我刚才说的话也统统保密,怎么样?”

    “那好吧,我们李老师说话向来算数!我们当然也会相信的。”

    李老师相信她的学生不会真的不去。同学们呢,也不计较她的话是真的,还是假的。大家磨磨嘴皮子,把想说的说了,心里舒服。不看僧面看佛面,我们跟着你李老师就是了。

    春天的南山,鸟语花香。前几天,李老师找到几首关于南山的诗词打印出来给全班同学,现在同学们已经习惯了她这种附加条件的做法。为什么不呢,李老师的良苦用心不全是为了我们?

    来到南山脚下,每个男生都在争抢王涛,希望自己能够背着王涛登上山顶。李斌则像个护崽的老母狼,任是谁也不让。谁抢,他就跟谁急,还理直气壮地说,我是帮助小组的组长,一切听我安排。

    李老师意暇甚,站在旁边“坐山观虎斗”,一直等到李斌真的要和别人翻脸了,她才发话:“李斌同学,还有我呢,我提个小小的建议怎么样?”

    李斌不好意思了,摸着自己的脑袋傻笑,好像意识到自己也太把村长当干部了。

    “今天让李斌小组的三位同学彻底放松放松。来,李军,今天由你负责,大家轮流抬,不方便的话,就背着王涛上山,我们一定要让王涛和大家一起登上南山。好不好?”

    然后她又转向李斌,你们小组的几个同学和我一起打前站,比比看,今天是谁第一个到达山顶。

    “陈来娣你压阵,你必须是最后一个登上山顶,注意全班的安全。” 末了,她又不忘关照一句,“一个不能少!”

    不用说,二(5)班第一个登上山顶的是李斌。有一个同学冲在了他的前面,他硬是把人家拽了回头,非得让他第一个上。等大家证实了他是第一以后,他又返回来,搀着拽着拖着李老师一同登上了山顶。

    登高望远,整个江州城廓一览无余,但大气层面不太驾事,号称城市山林的江州主城区一派雾朦胧霾朦胧。李子媛不动声色地摇摇头。

    她招呼李斌,“你起个头,把南山的诗背诵几首,为全班同学打打气!特别是那几个女生,你看,她们快要爬不动了。”李老师指指落在最后面的几个女生,还有李军王涛他们。

    这时候的李斌当然也想对着下面的同学大吼几声,可是李老师让准备的几首诗,他一句也不会背诵,但他灵机一动,双手随即窝成喇叭状,放声喊出来了:“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

    有同学叫道不对不对,李斌不理不睬,重复了一遍,“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山上的同学一起附和着他,又是一遍“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声音由近而远,悠悠扬扬地响彻了整个南山山脉。

    李老师笑他是个小滑头,同时也表扬他随机应变能力强,此情此景引用杜甫的《望岳》,也算是恰到好处。

    李斌面露得意之色,李老师又故意拿捏他一把,说,你就把这首小诗全文背出来听听?

    “啊哟崴,李老师,您老人家这是哪壶不开拎哪壶哇!”李斌也不生气,仍然神气活现的。

    “来来来,我们一起背诵描写南山的几首诗。清,汪懋麟《竹林寺》。”李老师启发先上山的学生齐声背诵,“润州到处皆幽绝,最爱城南古竹林;…… ”

    “第二首,北宋苏东坡的《游鹤林寺》:郊原雨初霁,春物有余妍。……”

    二(5)班的同学全上来了,全部加入其中,声音越发响亮。

    “还有最后一首,是清朝郭野的《试珍珠泉》。我们欢迎王涛同学一个人给我们背诵怎么样?”李老师又出题了。

    王涛是由李军背着最后登上山顶的,15岁了,才第一次“爬山”。山,水,孩子们一切乐此不疲的大自然,电影上电视上让他心驰神往的大自然,都曾经是他可望而不可及的。今天终于登上了山顶,他还沉浸于极度兴奋的状态之中。他扶着椅子站起来,先对着李老师鞠了一躬,才开始吟诵:“秋云沉碧古苔绿,风激珠光流万斛。 ……可能一勺分尝后,还我聪明似少年。”

    虽然他的言语不够流畅,有些地方咬词不准,甚至含糊不清,但他仍然一字不落地背全了。

    “可能一勺分尝后,还我聪明似少年。”全班同学统统学着王涛的腔调,放声吟咏,把最后一句重复了三遍,连李老师也情不自禁地跟了上去。

    南山山顶上,整个二(5)班笑得稀里哗啦,疯成一片。
第二部 第四十八章 李子媛痛别江州(一)
    李子媛是不可多得的优秀教师,也是一个苦命的孩子。她在十三中任教三年之后,调回老家。我尊重她的选择,祝福她有幸福的未来。   ——文建国写作笔记摘录

    李子媛的男友陶然是在读博士,老家就在江州本地。他母亲是江州大学的副教授,父亲是公务员,处级。随着双方关系的热乎,子媛已经可以每天到陶然家蹭晚饭了。

    早多天前,陶然转告他母亲的话说,就是添了一双筷子,无他。

    陶然想的是,你一个人吃饭,既烦神,也吃不好,身体搞坏了,今后还不是我的麻烦。子媛吃了三天以后,宣布,吃饭可以,饭后的家务我包了,否则我就“罢吃”。

    小陶奈何她不得,未来的婆婆就作了一半的让步,一、三、五是我的;二、四是你的;双休日每天来吃两顿。至于其他家务,再说。

    子媛见人家说得真诚,也就不再勉强。有个妈妈真好!子媛泛起一丝丝酸苦,但她已经从内心喜欢上未来的婆婆了。

    如此一来,子媛的晚饭名正言顺了。晚饭后的晚课就是压马路,权作散步,感情交流当然也就在其中了。无论白天怎么忙,晚上有这么个令人心旷神怡的必修课,子媛和陶然自然就加快了恋爱的步伐,一来二去,谈婚论嫁也就放上了议事日程。

    按照子媛的计划,带的第一届学生一定得放个响炮仗,那就必须等带的这个班初三快毕业的时候方可结婚,万一有了孩子就可以在时间上有个缓冲。有个孩子多好,不是说上帝造人吗?我有了孩子,自己不就成上帝了?女孩,就是又一个自己;男孩,就又是一个他。最好一男一女,一个我,一个他。不结婚可以坚守最后的防线,一旦进了人家的门,就是嫁鸡随鸡,嫁狗随狗,不能由着自己使性子了。每每想到这里的时候,她是既幸福,又紧张。

    这一天在小陶的书房里,子媛说有大事要谈,因为陶然为结婚的时间已经催问过若干次了,每次都是让子媛的太极拳内紧外松地推掉了。陶然说正好,我也有件大事要告诉你。陶然满脸的喜气洋洋,显然是大好事,但似乎很神秘。

    你先说。你先说吧。两人牵过来扯过去,当然每次都是子媛来点温柔的赖皮,陶然就先说了。

    学校要派小陶出国,做访问学者两年,两个月以后动身。紧跟着就是,先结婚,让我有个牵挂,也好安心。怎么样?陶然兴致勃勃地等着回答。他对出国深造的喜悦和对新婚的渴望同样溢于言表。

    子媛毫无思想准备,一下子竟愣住了。确实是喜事,但太突然了。自己准备好的话自然地就收了回去。

    “你想噢,这次到D国访问,对我做博士论文,对我今后的发展是何等重要;再说你我年龄也不小了,借出国之前把婚事办了,这是喜上加喜呢!”小陶陶醉其中,站起身来,一边说,一边来回走动,全然没有顾及子媛的感受。

    子媛把他拉住摁在椅子上,伏在他的肩膀上,吻他,喃喃地说:“让我再想想,再想想,太突然了。”子媛被突如其来的喜事搞得异常兴奋,双喜临门?还没有喘过气来,说话竟然有点儿颤抖。

    陶然一把把她搂过来,正欲进一步亲热,子媛却竖起食指挡住了他的嘴唇,又指指书房的门。

    “唉,早点结婚不就罢了。我也是快30的人了,堂堂正正的男子汉,你让我憋得慌。”陶然悻悻然似地说。

    子媛刮了他一下鼻子,羞他。

    这个晚上子媛回去的时候,说不上是欢喜还是惆怅。一直到躺在了床上,她还在想,小陶的理由不蛮,可我带的第一届学生眼看已经步入正轨,能丢下他们不管吗?又没有谁叫你不管,可是……和他先订婚,把结婚证领了,仅此而已!子媛是一个拿得起,放得下的姑娘,主意一定,她就不再想这事儿,明天主动把话挑明了。退一步,海阔天空,我们两人都退一步,那就是天空海阔了。子媛笑笑,进入了梦乡。

    可是第二天见到陶然的时候,她又感到说不出口了。结婚生育,天经地义。可是陶然提的是结婚,没有说生育。结婚和生育不一定划等号。我一个姑娘家怎么先开这个口呢?

    “怎么样?”饭后,又是两人天地的时候,陶然一边拥吻,一边问,动作和语言都有点迫不及待了。

    子媛又是点头又是摇头,不知道是点头还是摇头,没有言语,但动作上是积极配合的。一时间,两人忘乎所以,把个结婚的话题撂到爪哇国去了。一连三天,小俩口甜甜蜜蜜,欲罢不能,欲言又止。到了第四天,未来的婆婆终于忍不住了。她一边帮子媛整理餐桌,一边悄悄地问,商量好了没?

    子媛先红了脸,再摇摇头。事后她怪自己真笨,一点儿沉不住气。人家又没有说商量什么,怎么自己就摇头否认,这不是不打自招么?

    “我也是一个读书人,早点进门,也方便点。噢!”她的声音并不大,可在子媛听起来,就像是一个领导讲话,特别最后一个“噢”字,给人的感觉就是不听话可不是好孩子噢!口气上是在征求意见,内涵上却是在施加压力。

    子媛还没有回过神来,她又说了,“我也是一个女人。你独自生活比较艰辛,反正我马上就退休了,你进了门,我就是你的大后方,保证支持你的工作。”她的话充满着母爱,合情合理。子媛不得不默认了。

    “陶然,你过来。你和子媛商量商量,还有一个多月就出发了,也不抓紧抓紧。我还等着抱孙子呢!”这最后一句话明显是冲着子媛说的。

    “呵呵,一语道破天机。”子媛在心里说。后来她把婆婆的话俏皮地学舌给陶然听,“我还等着抱孙子呢!”哼,都是你的鬼主意。结婚可以,抱孙子,再等等。说着说着却又主动和小陶亲热起来。

    后来的一个多月里,子媛紧张兴奋,还有点失落。陶然毕竟是出远门,时间又这么长,吃的穿的带什么,比陶然妈妈还妈妈。

    在陶然临出发的前10天,子媛带着陶然及其父母回了一趟老家,算是征求父亲意见,拜见老丈人,会见亲家,三场麦子一场打了。

    李一鸣自然高兴,子媛遇上一个好人家,正是求之不得呢。
第二部 第四十八章 李子媛痛别江州(二)
    从老家回到江州,两人领取了结婚证书。陶然希望子媛住到家里来,说你一个人住宿舍不方便,再说我也不放心。可子媛不同意,毕竟没有正式结婚,住到你家名不正言不顺。当然我双休日会主动过去看望二老,顺便做点家务事,我也借机会蹭两顿饭,加点油水。

    按子媛内心的想法是,本来还没有准备结婚,我和未来的公婆还要有一个相互适应的过程,一切等你两年以后回来,明媒正娶了再说。

    陶然出国一个月以后,子媛意识到麻烦来了,她到医院得到了确认,麻烦大了。她没有想到,这才跟陶然有过一次,竟然就一炮中的了。那是小陶出发的前夜,两人自有说不尽的恩爱有加,缠绵无度。一方面是陶然的得寸进尺,或强制,或哀求;一方面是子媛的步步退让,或抵抗,或迁就,最终城池失守。

    她说不清楚自己是否满意陶然的表现,毕竟还有两年的时间,也许不应该让他在门外等候的时间太长,也许是她自己也想跟随着陶然一起真正体验一下子那种美妙境界(书上说的),只是时间不对而已罢了。一想到那个晚上的情境,她突然间就又云里雾里起来,“云雨”一词,那描写那刻画真是达到了极致,专利发明证书也不知道颁发了没有?

    自作多情自讨苦吃自作自受。她自我奚落了几句,最终还是忍痛割爱,面对生存还是死亡的问题像哈姆莱特那样,正经八百地让自己决策了。

    决策的结果是“死亡”。婆婆是万万不可知道的,陶然也是不知道为好,至于学校里,那更是声张不得,这等糗事,只有“二百九”才招摇呐。于是她只有独自苦笑,独自吞咽苦果。

    爱情依然甜蜜,两人信件往来频繁,纸上谈兵,卿卿我我。

    本来陶然说好要在中途回国休假一趟的,按照她的想法,发达国家做事丁一卯二,就像人家总统休假的时候就休假,还要告示天下。哪像我们,休假的时间不休假,不休假的时候照样游山玩水。时间快要过半,她满心欢喜,说瞎子磨刀见到亮了,巴望着光阴似箭,日月如梭才好。

    可令她忐忑不安的是,她突然有一天意识到陶然已经一个月没有来信了。终于到了该中途回国的时间了,陶然却突然发来了《我的忏悔》,子媛看了这一标题就不忍卒读,但她又不得不读,眼泪早已流湿了衣襟。

    陶然的“忏悔”写得十分晦涩,大意是说因为与D国导师的女儿,天天在一起,情愫渐生,最糟糕的是一次酒后失态……如今悔之莫及,且导师极力挽留他在D国工作,对他的研究和今后的发展如何如何,故不得不作出如此选择。最后恳请子媛原谅,还主动表示要弥补子媛的精神损失云云。

    李子媛无疑是遇到了晴天霹雳,那么恩爱的人儿,怎么说变就变了呢?陶然给她留下的是永远挥之不去的苦楚。

    “轻轻的我走了,正如我轻轻的来;我轻轻的招手,作别西天的云彩。”子媛没有这份潇洒,没有这份超凡脱俗。轻轻地走,轻轻地来。诗人的浪漫,写进诗里是好诗,在现实生活中,徐志摩为了爱情则冷血寡恩,不尽人道、夫道、父道到了令人发指的地步。

    这,叫人,情何以堪?

    每年高考中考成绩出来的时候,总是几家欢乐几家愁。当年十三中的中考比上不足,比下有余,值得高兴的是发展性评价高居榜首,尤以三(5)班为佳。特别是三(5)班的语文成绩遥遥领先,仅在将苏东坡的《游鹤林寺》扩写成五百字短文的一条试题上,就让语文成绩均分提高了2分。

    有人不服气地说,李老师是误打误撞。她也不去解释,只是在心底里不服气地顶了一句,你们怎么不也来个误打误撞呢?李子媛哪有那份心思?自己的穷神还烦不过来呢。不管别人说什么,她都是微微一笑,人家又说她,低调谦虚。她自己心里有数,那笑容一定是惨淡的。

    十三中老师也挺不服气的,我们出的力气不比别人少,敬业精神不比别人差,业务水平不比别人低。起得比鸡早,睡得比鼠晚,干得比牛多,凭什么我们学生的成绩就和那些所谓的“公办民助”不在一个水平线上?说是不要让孩子输在起跑线上,这可能吗?不可能的事,还非得当个口号提出来,而且还是权威人士在权威会议上提出来的权威口号,怎么不把他的孩子放到我们这儿来起跑呢?

    文校长颇有同感,他作为一校之长,在教师面前既要维护政府的权威,又不得打击教师积极性。所谓“公办民助”学校,其教师编制、固定资产、经费收支的管理体制不伦不类。说白了只是挂羊头卖狗肉,以改革之名,行收费之实而已。说漂亮点,它是时代的产物,冠之以改革的旗号,摸着石头过河,鼓励人民教育人民办。它的负效应就是教育的声誉江河日下,教育在为政府受过,为地方财政敛财。说好听一点,它让有钱人赞助教育,教育让有钱人的孩子先行受到优质的教育。反正摸着石头过河,走不通,再重新找石头摸呗。

    文建国校长一方面向教育行政部门向政府积极呼吁,要采取积极措施推行教育公平;另一方面向他的老师宣传,不管我们的教育对象如何,教育环境如何,我们要做的,就是忠实地履职。

    用我刚刚当民办教师的时候的说法——文校长右手好像捏着两张钞票,敲打在左手上,喏,就两张十块的——最最起码的,要对得起国家发的工资。何况,同志们,我们的工资将不低于公务员工资啊!文校长故作炙手可热状。说完,他立即转移话题,他可不想和他的老师们扯上工资外收入的话题。“工资”与“收入”是两个截然不同的概念。在这个问题上,凭我文某人是说不清的。

    李子媛在那一段时间里常常暗自叹息,垂泪。一到学生面前,她就像换了一个人似的,重又抖擞起精神,刻意模仿着“轻轻地走”“轻轻地来”的那份潇洒。她内心对《再别康桥》的徐志摩是既崇拜,又有一丝丝嘲讽。她想,其实是自我解嘲吧。因为当死的念头出现的时候,活着就是苟且偷生。可一旦想到自己的父亲,她愿意让自己的心灵遭受煎熬,也要让父亲生活在希望之中。
第二部 第四十八章 李子媛痛别江州(三)
    李子媛向文校长递交了请调报告,书面上的理由是父亲年老体衰,不适应城市生活,需要有人照顾。但她却将事情的前因后果来龙去脉,统统向文校长作了如实的汇报。像她的养母尤亚男,有了事情,跟天下人隐瞒,不跟文建国隐瞒一样。她认为,如果对文校长不说实话,那就是做人的不道德。

    建国对她先前的恋爱略知一二,还曾祝福她找到一个“好人家”。哪知事情搞到如此地步,真是一个苦命的孩子。他反思是不是自己的关心没有到位,如果尤亚男活着的话,要骂我呢。我对这个外甥女是怎么照顾的?唉,可怜的孩子!

    当李子媛提出要带学生到世业洲旅游一天的破格要求时,文校长很爽气地同意了。他知道这是她兑现对学生的诺言。文校长亲自参与了活动,还请了两位青年男教师“保驾护航”。隔江过水的,他放心不下,何况她目前的处境?

    学期结束前,十三中召开了首届“感动十三中十大人物”颁奖大会,这是十三中历史上的第一次,极其隆重。李子媛老师等10名师生入选。文校长亲自宣读了李子媛的颁奖词。

    文校长对她的颁奖词是:李子媛老师是十三中一道靓丽的风景线。不仅是她外表的美丽,更在于她心灵的美丽。她当选的理由是:她凭借自己执著的追求和努力的工作,让我们看到了农民工子女的希望,看到了农民工的光荣。我们这些“城里人”应该向农民工致敬,向92届5班的全体同学致敬,向班主任李子媛老师致敬!

    文校长知道李子媛的现状和内心世界,同时也认定李子媛是一个不可多得的好老师,他在宣读颁奖词的时候竟然有点悲壮。

    有领导和老师在议论,今天文校长这是怎么啦?不就是表彰一个年轻女教师,至于吗?哦,听说文校长和她的母亲是小学同学呢。哦,那也不至于嘛?

    李子媛在学生中考之后,一门心思地考虑,如何让尽量多的学生在追求人生理想时,具有最大限度的可能性。帮助学生填报志愿要恰如其分,符合学生个人的发展趋势,适当超前,跳一跳,够得到。

    李子媛给陈来娣的定位是冲一冲重点高中,实在不行,普通高中保底,她必须接受全面的教育,发展空间大,为将来从事社会工作,打下良好的基础。

    李军可以报考职高,三年以后,争取对口单招。现在技术工人严重匮乏,说不准,他可以在江州成为某个专业的领军人物。并且读书期间没有经济压力。

    王涛肯定是重点高中,按他的智商和身体条件,今后以学术研究为终身职业,上帝关上了门,自然打开了窗子。

    金芝萍和潘兰花都可以报考旅游学校,金发展得好,可以成为管理人员;潘无论在什么岗位,都是好员工,好的普通员工。

    在学生填报志愿的三天里,她和每个同学都进行了一次谈心,还和部分家长进行接触,希望让更多的孩子填报职业学校——既有把握,也能减轻经济负担;学个一技之长,将来就业也容易。

    可是无论李老师如何苦口婆心,多数家长还是坚持报普高,哪怕自费,掏个几千块的腰包(真掏腰包的时候,他们也会心疼)。反正他们也不和李老师多理论——知道说不过她,也知道李老师是诚心实意为他们好,但就是固执己见。

    填报志愿的最后一天,教室里聚集了相当多的家长。李老师看看大多是应该填报职业高中的学生家长,心里有底了。既然你们坚持要填报普高,那为什么拖到最后一天了,还没敲定?你们显然是吃不准,想听听我李老师的“高见”。

    “要我说,我知道你们都相信我李老师。”她还是决定再做一次工作。人心都是肉长的,坦率、真诚,加上换位思考肯定还是可以说服一些家长正确选择志愿的。她和大家开始了拉家常式的谈话,“我和你们的孩子在一起三年,马上要分手了。他们都喊我子媛姐姐,但是我和在座的年龄一比,我发现我亏吃大了。”

    李老师的玩笑话拉近了她与家长的距离,许多家长爽朗地笑了起来,他们跟着自己的孩子叨光了。原来坐着的,都情不自禁地站了起来,一个个很巴结的样子望着李老师。

    “你们肯定听说过‘龙生龙,凤生凤,生个老鼠会打洞’的俗语,这在‘文革’时期曾经给多少家庭带来过不堪回首的辛酸和残酷。其实,这句话本身,是符合自然规律的。但把它套用到社会生活中,固定为人的发展模式,则是一种偏见、歧视,甚至是侮辱。是对人性、人权的扼杀。

    各位家长的学历层次不高,希望自己的孩子将来超越自己,长江后浪推前浪,可以让他们生活得更加幸福一点,这是人之常情。今天最后一天了,志愿悬而未决,说明家长对孩子的重视,但是我想问的是,你们到底有没有分析过自己的孩子究竟适合朝哪个方向发展?你们的孩子有没有考虑今后读清华、读北大的?哦,没有。怎么没有呢?大家还是比较实事求是的嘛。

    对啊,大家还是很理智的嘛。我们当中有不少人是经商的,你们每天考虑最多的应该是今天营利多少,我付出的劳动,是否物有所值?值,我就干;不值,我就不干。对不对?其实选择孩子的读书方向也是一样,根据每个孩子平时的成绩和模拟考试的成绩,我可以很负责地帮助他们选择。值不值?当然由你们自己最后决定。另外我要提醒大家,不要忽视孩子自己的兴趣,不要忘记中国的一句老话,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状元。还有,就是条条大路通罗马!”

    三(5)班拍毕业照的那天,李老师流露出少有的伤感。三年了,最后一学期竟然减员三个。一个是真正的流生,一夜之间他和父母去向不明,消失得无影无踪,泥牛入海了;一个叫着蒋锁苟的,随父母到广东打工去了;再一个就是李斌,两个月前,他的父亲出了交通事故,需要回老家养伤,李斌只能跟随父母亲一起转学回去了。

    李斌的离开,让全班都不是个滋味,这个“讨喜宝宝”带给大家太多的欢乐,虽然有时候他很犯嫌,可一旦没有了他的犯嫌,全班好像又少了点什么。
第二部 第四十九章 王国庆职业道白(一)
    领导干部的小车司机是一个特殊的职业群体,王国庆作为小车司机,混得颇为自在。若干年以后,机关“车改”,这一群体解散。小车司机的职业曾经长期让人眼红。——文建国写作笔记摘录

    李子媛已经准备好了行囊,再过几天,就正式回老家去了,那里毕竟有生身父亲,还有两位母亲长眠地下。她把学生第一次的作文本打包,压在箱子的最底层,也许这是她的希望所在。至于陶然,她已经考虑好了,把他彻底抛开,权当在人生旅途中与一个不可深交的人不期而遇,又深交了,但不得不分手。

    既然分手是必然,也只有忍痛割爱。虽然痛得厉害,那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既然没有办法,那就放手,没有必要为他“人憔悴”,也无须争个三长两短。祝福他在D国学业有成,生活幸福,也是可以的。

    昨天,李老师收到两个学生的来信,这是她做老师以后第一次收到学生的来信。

    一封是蒋锁苟的,他是个闷皮型的学生,表面上看不出什么,一天到晚闷声不响,可一旦发生什么故事,有他参加的话,那情节的复杂,跌宕起伏,精彩三分。他的这封信倒真的让李老师想起来了,自从那次“大闹天宫”(教室前门上的窟窿就是他蹬的)以后,他确确实实变了一个人。用他的话说,李老师没有为难他,自己脱胎换骨了。

    第二封信是李斌的,李老师曾帮他设计了一套发展规划,凭他的聪明劲儿,只要“混”到高中(包括职高)毕业,再到大熔炉里上上规矩(前提是把鼻炎治好,个子再长高点),今后无论到哪个岗位,他基本都可以适应。他的信是这样写的:

    亲爱的子媛姐姐:

    我是“屎球”。您一定记得那个永远流着两条龙的又淘气又有点可爱(自我感觉)的小男生吧。我告诉您,按照您的嘱咐,坚持治疗,我的鼻炎彻底好了,个子似乎也长了不少,等我高中毕业后,我要报考军校。

    回到家乡已经快三个月了,老爸的身体基本没问题了。我呢,已经在乡中学初二复读,马上就又是初三了,争取明年能够考上一所满意的高中。说实话我真心希望您就是我的亲姐姐,这样的话,我老爸老妈就会对我客气一点,我也可以在您的帮助下,把心思放在学习上。

    他在信的最后画了一个“鬼脸”。一个活脱脱的调皮小男生跃然纸上。真是如闻其声,如见其人。李老师感叹不已。

    李斌自称是屎球,是有一段故事的。

    他给潘兰花起名傻蛋,因为她7月 23号出生;李军5月17日出生的叫狗狗;12月30日出生的金芝萍就叫臭美丽。别人跟李老师告状,他认为这没有什么,他说我自己是9月5日出生,就叫“屎球”。你们大家就喊我“屎球”不就行了嘛!

    李子媛凝神沉思,她在回味,在反思,也在遐想。工作的第一个三年,是成功,还是失败了?

    成绩固然有许多,据说在十三中的历史上“差班”的进步率是最明显的,农民工孩子的巩固率是最高的,但毕竟还是少了一个,为什么不能百分百?我的工作是否可以更深入更细致更扎实一点呢?

    阳光照在身上有点炙热,大家吵吵嚷嚷的等待拍照,她却有一种说不出的惆怅。拍照的坐位是陈来娣安排的,第一排是所有的校领导和任课老师,她别出心裁,没有将校领导安排坐在中间,而是将领导的座位一溜烟排左边,任课老师排右边,李老师自然就坐在了当中,与文校长比肩而坐了。

    摄影师拍了第一张照片,站在后边左右两角的陈来娣和李军一左一右换了一个位子,第二张也拍好,李老师身后还是空的。有任课老师喊,再来一张,陈来娣,你和李军赶紧站到第二排来。

    陈来娣莞尔一笑,又诡秘地眨眨眼睛,可李老师身后仍然空着两个位子。摄影师配合得很默契,第三张很快就又拍好了。有老师再次喊起来了,李老师重新来一张,你后面还是空的呢。李老师站起来笑笑,摇摇手。

    她理解她的学生,空着自有空着的道理。就像她理解陶然,不回国自有他不回国的道理。天要下雨,娘要嫁人。让他去吧!等李老师拿到照片的时候,她的眼睛自然一亮,她身后有李斌和蒋锁苟呢。

    据说,陈来娣,李军,王涛三位同学以后的职业走向,基本符合李子媛老师给他们的预测,他们三人也与李老师保持着密切的联系。

    李子媛要回老家了,文建国请她吃饭,人员还是上次王国庆请的原班人马,只是尤亚男换成了李子媛,想想就令人心酸。

    文建国一个个亲自通知,要大家拿出做阿姨做舅舅的样子,谁也不准提不开心的话题。李子媛回老家的真正原因,文建国只告诉了史静一人,他觉得告诉史静是应该的,而且她绝对是会保密的。

    大家坐下,包厢里一派死气沉沉,气氛有点不自然,酒喝得有点沉闷。文建国记得上次聚会,几个男生都拿邺花开心,今天却文明得让人窒息了。他和王国庆使了个眼色。

    王国庆见多识广,他说,老班长,你让我们来喝酒,说一起送送李子媛,现在酒也喝开了,你能不能带头唱首歌?他这一说,提醒了文建国,原本不喜欢在公共场所唱歌的文建国,今天特意安排了有卡拉OK的包厢,目的就是想活跃活跃气氛的,怎么刚才氛围一沉闷,还就给忘记了。

    他借题发挥,说:“子媛,我俩是同事,你可得帮帮我?”

    “今天我可不能帮你,你们都是我母亲的同学,我是小字辈,没有发言权。”子媛很配合地开心地笑了,她站起来点题——看起来情绪还不错,“谢谢各位大姨小姨,大舅小舅,感谢文校长安排的晚宴。我很快就要回老家工作了,在江州,我过得很愉快。真的。”她这样说,大家紧张的心情似乎放松了点。

    文建国能够理解,她不想让长辈为她担心,不要把一场饭局搞砸了。“本来,我想先唱一曲的,但刚才王国庆舅舅点了你们老班长的名,我又不好喧宾夺主了。我们鼓掌欢迎你们的‘老班长’来一首!”

    “好哦,你今天仗着有这么多舅舅阿姨撑腰,欺侮到校长头上来了。我这是逼上梁山了。唱就唱吧。”
第二部 第四十九章 王国庆职业道白(二)
    文建国唱《驼铃》,大家击拍。文建国唱完了,后面就有人跟着上了,这就像个饭局的样子了。

    那个年代卡拉OK流行,方兴未艾——在饭局上流行了多年之后,突然又销声匿迹了。

    如果李子媛不走的话,她是学校团委书记的当然人选,再等两年,厉主任退二线,就可以接班,再选进支委会,担任青年委员兼宣传委员。建国已经为她准备了两步棋,可现在整个计划被打乱了。

    李子媛正在唱歌,她唱的是《送别》,是文建国喜欢的李叔同的,而不是《怒潮》里的插曲。

    李子媛唱得似泣似诉,她肯定想到了与陶然的分手,想到了本来可以留在江州的。“天之涯,地之角,知交半零落。人生难得是欢聚,唯有别离多。”建国又想到了王维的《送别》诗,“君言不得意,归卧南山陲。但去莫复问,白云无尽时。”无论是哪一首“送别”,都不是子媛这个年龄这个身份在这个时代所应该承受的,可她遇到了。

    文建国很想上去与她一起唱,因为他竟然想到了达瓦,这时候他甚至比子媛更伤感。可是他不能在这样的场合失态。今天的酒还没有多喝呢,建国的胃却是一阵阵痉挛。不,那是心里一阵阵疼痛。

    建国的内心世界没人关注,他却时时刻刻注意着子媛。他看子媛出去,便跟史静示意。哪知道史静正盯着他,向他示意呢。

    包厢里,喝酒,唱歌,交谈,而子媛一个人在洗手间里的水池旁默默地流泪。史静看到了,但不去打扰她,就让她一个人悄悄地发泄吧。子媛理解文校长的良苦用心,有这样的领导,她舍不得离开江州,可一想到陶然,她心里必然隐隐作痛,换一个生活环境是必须的。

    史静与尤亚男曾经又有一段时间以闺密相处,但不同的阅历让她们无法在生活的道路有更多的交集。亚男苦,子媛苦,还有子媛的生身父母也苦,“Oh,my God!”这一家子苦到一起去了。

    子媛出来的时候,发现史静正候在走道上。她强颜欢笑,套上史静的胳膊,说:“史姨,我正好有一件事情想拜托您。”

    “你说,我一定尽全力。”

    “先谢谢您!”子媛说,“我今年的毕业生有一个叫王涛,肯定能考上江州中学,听说您今年正好带高一,麻烦您跟文校长要到您的班上,给他以特殊的关照,因为这孩子的身体不好,患有‘新生儿脑性瘫痪症’。”

    “好的,我努力向你学习,还要争取做得比你更好。”史静说得像玩笑话,子媛听了不放心,又说:“史姨,我说的是真的。”

    史静笑了,她说:“子媛,你放心,我说的也是真的。”她还主动扬起手掌,让子媛跟她拍手成交。子媛这才放心,搂起史姨亲热着,一起走进包厢。

    包厢里的饭局早已转移了主题,主角是王国庆,他就是一个天然的群众领袖,谁说话,谁讲故事,他都点评,甚至打断别人的言语。

    文建国记得,好像是杜威说过的,“每个人都渴望成为重要人物”。一般而言,大人物汇集了芸芸众生的“注目礼”和小人物在熟人圈子吸引“眼球”没有本质上的区别。

    王国庆在小学同学圈子里算是混得开的人物。最近隋部长已经退居二线,王国庆的司机工作还没有定向,处于“游离”阶段,他正在拿隋部长说事儿。

    隋部长快到龄的时候,到各个辖县、区转了一圈,算是打招呼,今后一般就不麻烦大家了。呵呵,那可是满载而归啊。土特产不谈,光是香烟老酒都是成箱成箱的,香烟除了中华,就是各地的著名品牌,还有白皮的。酒呢,也一样,除了茅台,就是地方名酒的原浆白酒。不但屁股后头装满了,前座、后座上都塞得满满的。

    “那有没有红包?”孙来喜问。

    王国庆明显地愣了一下,好像很难回答,但他又不愿意被呛住,就阴阳怪气地说:“赶明儿我代你问问?”

    朱武问道:“什么是‘原浆白酒’?”

    “‘原浆白酒’就是原汁原味的酒”孙来喜说。

    “你的,不懂。”王国庆显然不满意他如此简单地理解,他说,“原浆白酒是没有经过勾兑的酒。”

    “没有勾兑的酒,不就是原来的酒?”孙来喜不满意他的作派,“你这叫脱裤子放屁,叫故作深沉。”

    “小样,我不跟你瞎掰。下次我请你喝‘原浆’。”王国庆不屑地说。

    “王兄,话不能这么说,究竟什么是‘原浆’你也没有说得清,怎么就‘瞎掰’了?你倒把‘原浆’给定义定义。”金基鸣不满意他说话的样子,他王国庆显然是不把我等放在眼里。

    王国庆肯定也没有办法给原浆下个科学的定义,但他还是满不在乎说:“你们没有喝过‘原浆’,自然不能理解什么叫‘原浆’。这样好不好,我回家拿,今天我们就一醉方休了,怎么样?”

    “好啊,你想摆谱,我们就成全你了。我等着。”孙来喜不冷不热地说,“我还真的想喝点‘原浆’呢。”

    “瞎扯淡。王兄跟你们开玩笑,你们当真了。”赵祥责怪自家的两个兄弟。他经常用王国庆的车子,不帮王国庆说两句,有点儿对不住了。

    金基鸣、赵祥和孙来喜三人小时候自觉地抱成一团,铁杆弟兄。长大以后,各人有了各人的头脑,对社会对人事都有了自己的见解,无形之中,原来的死党关系已经不复存在。

    金基鸣见赵祥帮着王国庆说话,脸上挂不住了,他对赵祥说:“我们本来也是在开玩笑,你这一搅和,倒成了真的了。”他又对王国庆说:“你回去拿吧,我们等着,不见不散。”

    文建国见他们斗嘴,并不在意,看到王国庆真要回家拿酒,连忙拦住了。正好有服务小姐给王国庆送来了发票,他又可以嘚瑟了,“老班长,账我已经结了。子媛,你下次回江州不要忘记让你建国舅舅重新请客。”他说话的声音很大,所有的人都听到了。

    “又让你破费了,真不好意思。”建国明明知道他有办法处理,但嘴上不能不客气一下。

    王国庆并不领情,好像一眼看透了文建国的虚假,说:“什么你的我的,不都是‘老共’的!”

    文建国似乎没有理由反驳他的话,不过他说得也太露骨了,而且‘老共’一词也极其不妥,文建国是无论如何也说不出来的。
第二部 第四十九章 王国庆职业道白(三)
    虽然公款消费已经成为“人”之常情,文建国也常常在公款还是私款之间摇摆,但这么赤裸裸地表达,文建国显然不适应。他望望王国庆,尴尬地笑笑,似乎可以掩饰一下自己的“虚伪”。王国庆的想法则是,你们这些当官的,其实哪个不沾光不揩油!不贪污就算不错的了。虚情假意的,跟我少来。吃一点喝一点怎么啦?“小巫”而已。

    文建国想到那么一个段子,让县处级站在广场上,用机枪扫射,有扩大化之嫌;如果是点射的话,又有漏网之虞。自己呢,虽然还没有达到那个级别,不在老百姓痛恨的贪官之列,可在所谓的合法合理合情之中享受到的公款消费,也是不胜枚举的。

    当天的聚会如果不是有李子媛在场,肯定是不愉快的,就是帮着王国庆说话的赵祥在事后也对建国说,王国庆其实人蛮好的,就是喜欢张扬。

    有想法归有想法,文建国依然和王国庆约好,第三天请他用车子送一送子媛。

    王国庆最近闲得无聊,隋部长退二线以后车子用得少多了,只要与他招呼一声就行。王国庆开的车子从吉普、上海,到今天的桑塔纳,已经是第三部车了。“拥有桑塔纳,走遍天下都不怕。”是广告,也是他的口头禅,似乎随着车子的更新换代,他的身份地位也在逐步提高。在“桑塔纳2000”已经开始向他招手的时候,他赋闲了。

    关于草绳绑螃蟹一说,他自己也有了新的见解,并不忌讳。当然,如果是别人说的话,那就是贬他损他,他是不会答应的。

    将李子媛送到家,李一鸣对亚男的两位同学感恩戴德,非得让两人吃了午饭再走。子媛对文校长的离开依依不舍,但那也是没法子的事,道路是自己选择的,未来还是一片茫然。

    文建国代表学校,送了她一套《陶行知文集》,并关照,有什么困难到江州找我。文建国知道陶行知对李子媛有那么一些影响,虽然这套文集他自己还没有看过。

    王国庆中午少喝了一点,下午开车很是兴奋,文建国陪他说着话。说子媛,道亚男,总归是一声声的叹息。

    王国庆交代,上小学时,对尤亚男还是颇有好感的,特别是尤亚男主动参与男生的活动,表现出色,让作为“二将”,刚刚有了性萌动的王国庆产生过懵懂而纯真的意识。但命运弄人,小学毕业以后各奔东西,人生轨迹没有一丁点儿的交汇,此事也就无疾而终。

    尤亚男一生简直是太惨了。这要是换一个女生,王国庆主动说起与女生的情愫,文建国是可以开玩笑的了。可是,因为对方是已经命归黄泉的尤亚男,这个玩笑开不得。文建国只能是静静地听,同时感叹尤亚男命运多桀。

    他对王国庆说,记住这份美好的回忆,人的这一生哪个都不容易。

    文建国认为所有的这一切都归咎于尤亚男的父亲是一个“右派”(虽然其“右派帽子”戴错了),凭文建国的认知水平,他无法说出这一切都应该归咎于“反右运动”,或者说,他即使有了某种认知水平,他也不可能说出来,因为他要与党中央努力在舆论上始终保持着一致。

    王国庆却不像他有那许多的顾忌,王国庆说:“明明是全盘错了,却没有全盘否定。老班长,我没有你的政治涵养,我们老百姓瞎说说也不要紧。‘文革’否定了,‘反右’迟早一天也是要全盘否定的。”

    建国笑笑,不置可否。

    “好了,王国庆,我们也郁闷了大半天了,说点高兴的事。隋部长退二线了,怎么样,对你有没有一个交待?”文建国转移了话题。

    “你不要说,我正要跟你汇报呢。”王国庆一边开车一边说,“机关事务管理局准备提拔我担任市委车队党支部副书记,也就是一个副科吧,却突然发现我至今还不是党员,这不弄出笑话了。

    然后他们就让我突击入党,但不能让一个预备党员担任副书记吧,这就先搁一搁了。

    我要不是看中了可以加点工资,谁稀罕那个副书记?除了政治学习的时候召集一下,平时没有一个鸟事,也没有一个鸟权。

    我跟你不同,我图的是实惠,你追求的是理想前途。我知道,如果你不是早期受到家庭出身的影响,那完全走的是另外一条路了。呵呵,当年我当兵,我看出你是很失落的。可当兵又怎么样?人生的道路,谁又能真正由自己把握呢?”

    “你当初在部队没有入党?”建国问。他显然不想扯上自己。

    “先是入党了,不是都准备提干了,后来发生的那个鸟事,我也不要党籍了。不就干干净净复员了。如果要党籍,还得背个什么处分。我的故事你应该大概知道点什么。不谈了,想起那个姓郑的鸟副连长,我就一肚子气,恨不能阉了他,但违法犯罪的事,我是坚决不做的。”

    路上没有车辆,没有行人,他还是将喇叭狠命地掯了几声,发泄着内心深处的不满。

    “是的,过去的就过去了。好在现在的职业还不错。”建国说。

    “老班长,你也不要安慰我,我也不怕你调侃。我如今的职业只能是比上不足,比下有余而已。说到底,不就是一车夫吗?我知道人们平时是怎么说的,不就是捆绑螃蟹的草绳吗!”

    他望望文建国,文建国笑了,他自己也笑了。

    “其实,捆绑螃蟹的不但有草绳,也有麻绳、棉绳、塑料绳,不管是什么绳子,他当领导的能离开我司机吗?

    你文建国从来不说我什么,你不是对车夫的尊重,你是对老同学的尊重。你对所有的同学都很尊重,这也是同学仍然尊称你为老班长的原因。

    但我自己拎得清,车夫就是车夫。领导离不开车夫,我们也很得意。当领导的两种人离不了。一是秘书,二是司机。

    可以毫不夸张地说,秘书和司机是领导的一体两翼。当秘书的不也是鞍前马后,和我们司机如出一辙。所不同的是他们爬得快,时间不长,就是你的领导了。这就是读书人的好处。你也是读书人,也不要太看重那些当秘书的。进了澡堂子,大家彼此彼此。

    领导作报告,离不开秘书;领导平时工作,离不开司机。缺一不可呢。”

    文建国笑笑,很舒心。王国庆这是掏心掏肺地跟我说话呢。
第二部 第五十章 葛一芃喜得千金(一)
    有情人终究是有情人。有情人在对方的生活中始终占有一席之地,或明或暗。总是互有牵挂,方为有情人。至于是否“终成眷属”,另说。——文建国写作笔记摘录

    一芃举办的婚礼原本有斗气的成份,举办婚礼的当天上午,她在第一时间接到建国的通报,立马像泄了气的皮球,蹦跶不起来了。那一刻,她呆若木鸡,大脑进水了。她绝对想不到进军遭遇如此不幸,赔了夫人又折兵。她嘴上骂了一句活该,心里却隐隐地痛。

    她反思自己是否做得太过分了,没有啊,没有半毛钱关系。是他自己马大哈,中了美人计。

    她在深表同情的同时,立马对自己的婚礼进行降格处理,对原定程序,可删的删,该换的换。原来是比武打擂台,一争高低的。现在只是独家表演,没有了兴趣。如果不是真的已经进场了,葛一芃恨不能把婚礼取消。廖进军取消婚礼已经“满城风雨”了,我可不能再“风雨满城”。不,这都不是问题。关键的是没有任何“雀头(理由)”,那位马亦武先生正眼巴巴地等着她呢。

    在整个婚宴上,她强颜欢笑。没有发现文建国,可以理解,她知道文建国这几个晚上又得天天陪着廖进军买醉了。

    新郎马亦武看她接了一个电话以后,脸色大变。接下来,就发现她时时处处显得被动,完全没有了往日大姐大的风采,没有了新婚的喜气。

    马亦武心生芥蒂,这是怎么啦?难道我又有什么地方得罪你了?我的个姑奶奶!今天可是新婚大喜的日子啊!

    马亦武后来知道了廖进军的情况,很是恼火。人家廖进军办不办婚礼,与我们何干?原来你心里一直还有这个廖进军呢!表面上看,你葛一芃是和廖进军对着干,其实,是相互惦记着。以前只是有所耳闻,我也不愿意相信。今天的事情,说明了一切,看你如何解释?还有那个文建国,也是闲得蛋疼。你不就是一只传话筒么?有关廖进军的事情全是由你传递给葛一芃的。看他那样子,倒也是个正派人,怎么尽做些搬弄是非的事儿?

    多年以后,文建国知道了马亦武的态度,又是将进军和一芃一顿臭骂。你们在一个锅里炒得热乎,可黑锅尽是由我来背!我“一世英名”全毁在你们这“一对活宝”手上了。

    进军大笑。

    一芃却说,谁让你和我们是铁哥儿们呢?你不背,谁背?

    文建国也不怪马亦武,是的,要我也是受不了的。

    葛一芃婚礼七个月后,喜得千金。她生产的时候,算得上是高龄产妇了,女儿块头也大,剖腹取出,有八斤九两。对于“八斤九两”,一芃做起了文章,她是叫我不要忘记呢,说这是天意,在孩子身上留下烙印。

    那个时候,她与丈夫马亦武的关系已经恶化,虽然还住在一个屋檐下,但早已形同路人。看看女儿,长得讨喜,她没有功夫考虑与马亦武的关系问题,一门心思地抚育千金。

    她也不征求马亦武的意见,给女儿取小名“八九”——出生时的体重,给人介绍时,每每有意强调孩儿小名“八九”,体重八斤九两,与其他无关哦。大名马葛苏姗。

    那时四个字的名字还是挺时髦的,反正跟马某人姓,是马家的人,但也不能不打上葛姓的印记;“姗”嘛,是女性特有的符号,至于“苏”字,那就有讲究了。其一,她与“姗”字结合,颇有点洋味;其二是,“苏”字给人以温暖吉祥的感觉;其三嘛,她一般不对人解释,但她给文建国说过。

    她问建国,你还记得我送给你的那本小说上写的那句话吗?

    “当然,‘苏联的今天就是我们的明天’,”建国说,“我已经猜到了,女旁‘姗’与立刀旁‘删’,音同,字不同,意不同,苏姗,正是“为了忘却的纪念”。苏联对我们这一代人的影响实在是太大了,成也它,败也它;喜也它,悲也它。虽然‘删’了,其实是‘删’不掉的。”

    “不过,我希望你说的话,不可(一语)‘成谶’。”文建国显然意犹未尽,又补充了一句。

    一芃听了先是一愣,又回过味来,哈哈大笑说:“知我者,建国也。苏联没有了,她出生了,真的太巧合了。医生给我动刀的时间竟然是去年(1991年)12月25日18点40分,58分钟以后,克里姆林宫上空,镰刀铁锤图案的苏联国旗降下了,我的马葛苏姗也出来了。”一芃神态黯然地对文建国说,“你说巧不巧?克里姆林宫,那是一个曾经令我等多么向往的地方!”

    文建国说:“一生一死,有生有死。自然规律。仅仅只是巧合而已。总不会是医生有意成全你的吧?”文建国意犹未尽,又刻意渲染,“就是这个医生想成全你,他也绝对没有这种敏感性和预见性,天下人都没有,分分钟钟地帮你算计好了。”

    “话是这么说,但心里总是空落落的。不知道是好事,还是坏事?”葛一芃心里总不是个滋味。

    “历史的进程,恐怕不能单纯地以‘好’‘坏’来划分。历史是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的,历史学家也不会以一时的好坏来评判。世界上的事情,老百姓其实是说不清的。不要讨论是英雄,还是人民创造历史。英雄也是人民中的一分子。当他推动历史演变时,他是英雄;当他被历史淘汰时,他是狗熊。苏俄的演变,造成社会动荡,人民生活水平下降,国家建设停滞。但乱与治,兴盛与衰败总是相辅相成的,没有永远的乱,也没有永远的治。没有永远的衰败,没有永远的兴盛。”

    文建国说得似乎颇有哲理。他在葛一芃面前好像总能脑洞大开,思维反应敏捷,没有任何顾忌。特别是谈到政治问题,还有激情勃发的感觉。

    “真的令人伤感。好端端的一个国家突然就四分五裂了。”葛一芃依旧伤感地说。

    “城头变幻大王旗。”文建国似乎说得潇洒,但内心却同样沉重。

    葛一芃还沉浸在她的思维里,“为什么苏共政权突然就垮台了呢?”

    “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忽喇喇似大厦倾,昏惨惨似灯将尽。”文建国说的是苏俄的必然趋势。

    葛一芃感叹,“国际共产主义运动熄火了。”
第二部 第五十章 葛一芃喜得千金(二)
    “熄火?不准确,火种还在呢。”文建国开始转移了话题,他知道,再说下去就说不清了。他问“怎么样,一切都还好吧?”一芃刚刚坐满了月子,建国是来看望慰问的,却不曾想与她讨论起共产国际了,可这样的话题不是三言两语可以说得尽的,而且她的主要任务,应该是休养身体。

    “请你做马葛苏姗的干爸!做也得做,不做也得做。反正她今后上学的事就交给你了。”一芃说话做事从不含糊,她明明知道建国不会推辞,可她就是喜欢把话说得满满的。这就是她做人的风格。

    文建国不明确表态,他认为无须表态。文建国提出为什么不请进军做干爸爸呢?

    提起进军的话题,一芃并不回避。她问;“进军目前怎样?等他有兴趣了,我不要他做孩子的干爸,他都会抢着做的。”说着进军,一芃开心地笑了,她一定是想起了与进军在一起时的快乐时光。

    马葛苏姗过百露那天,马亦武出差在外,一芃就请建国和进军来家里喝酒。一芃已经一年多没有喝酒了,正馋着呢。她也想借此机会,跟进军赔个不是。

    进军不想参与,上次婚礼流产,搞得他很没面子。他也知道,那事不怪延生,可总是有延生的婚礼搅在一起,感觉上总是怪怪的。

    建国告诉他,只有我们三人,同时一芃还要请你做孩子干爸呢。可见人家一芃也没有忘记你不是?他的情绪立刻好转,采购了一大堆礼品。

    文建国两个多月没有见到一芃,发现她又胖了许多。在进军眼里,一芃已经是肥得惨不忍睹了,他见面就说:“杨玉环也没有你这么胖,你以为现在已经回到大唐,与她一比高低?”

    一芃说:“我胖碍你什么事了?”

    “不碍我事,但绝对影响市容。”进军说得很认真,并没有开玩笑的意思。

    “乖乖,幸亏没有嫁给你,否则的话,还不把我给休了?”一芃一点儿也不含糊,一句紧跟一句。

    “唉,你们两个啊,少说两句不行?你一芃还在哺乳期呢。”建国苦笑着打岔说,“一芃,今天准备了什么美味佳肴?”

    “什么好酒?”进军只关心酒,不关心菜。

    一芃回答说:“菜么,酒店有的,我全有。至于酒嘛,因为我还不能喝,所以只准备了两瓶红酒。”其实她准备好今天白酒开戒了。

    “红酒?不喝不喝。”进军对建国说,“走吧,我们出去喝!”

    一芃背着身子斟酒,她已经笑得花枝乱颤了。

    茅台酒开始满屋飘香,进军显然已经闻到了,就说:“算了,算了,既来之,则安之。再走就不礼貌了。红酒就红酒吧。”

    一芃转过身来对进军说:“你走吧,刚才谁说出去喝的?你走吧!不过你放心好了,今天算我埋单,否则我也对不起那一大堆礼品啊!”

    “姑奶奶,你就成全我吧,我闻到茅台就走不动了。”他上前端起杯子,很夸张地一杯一饮而尽。

    一芃端着一杯递给建国,自己也是一口干了一杯。建国也只好干了。不得不佩服他俩,吵归吵,斗归斗,一旦配合起来,也就天衣无缝了。

    进军掏出红包,叫道:“先把那个叫什么苏姗的抱出来,喊我一声爸。哦,不对不对,叫干爸。这个红包就是她——妈——的——了。”

    一芃也不管他说的什么,好像很世俗的样子,劈口就问:“多少?”

    “五千。”进军伸出一个巴掌。

    “你不认为少了点么?五千,还做爸爸?干爸也做不起!”

    这两个人又是一敲一答,一唱一和,真真假假,文建国在一旁看得有趣,好像唯有如此才能充分展现各自的本来面貌,才能说明两人的感情非同一般。

    保姆抱出了苏姗,廖进军笨拙地抢着抱上手。他是第一次抱婴儿,建国看了害怕。进军一边抖,一边柔声细语地连说:“小乖乖,叫我爸爸,叫我大爸爸。”“乖乖,叫我大爸爸。”“乖,叫我大爸。”进军一派温情脉脉。一芃在旁边看得好生感动,眼睛里突然生出些许湿润。她望望进军,浮想联翩。

    建国产生了幻觉,多么温馨的三口之家!他竟然看呆了。

    是苏姗的哭声打破了屋内的宁静,小乖乖在进军手上不舒服了。

    建国接过来说,给我这个干爸爸抱抱,你没有经验。苏姗到了建国手上果然不哭了。

    “呵呵,一个小美人坯子。”建国仔细端详,小丫头眉清目秀,鼻梁是挺的,眼框是凹的,面部的轮廓与马亦武极像,皮肤白得也是马亦武的。但此刻他自然不愿提及她的亲爸——为什么?人家女儿长得像爸爸,与你文建国何干——他又对葛一芃说,“一个小狐狸精。长大了比你漂亮。”进军显然不知道建国的潜台词,接过话头说:“那当然,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他以为他是在夸延生呢,而一芃却骂他“夯货”“傻相”。进军也真的只是夯哩叭叽地傻笑着。

    一芃重新端起酒杯敬酒,说:“我代我家苏姗敬大干爸爸,敬二干爸爸!”

    进军说:“生个毛娃,说话也变得穷嘴啰唆的了。什么大干爸爸,二干爸爸?今后一律简称大爸,二爸。对不起,另外一个人,只能称之为三爸。”

    文建国听出了酸溜溜的味道,很想来一句“你后悔了吧?”可话到嘴边又收了回去。

    葛一芃倒是怕他说漏了嘴,惹出不必要的麻烦,于是补充关照了一句“你少来!不要胡大一说的!”

    进军这一次听懂了,他说:“姑奶奶尽管放心,我不会给你添麻烦的。上什么山唱什么歌。见什么人说什么话。我是拎得清的。”

    廖进军在见到葛延生的女儿苏姗那一刻起,就暗暗下了决心,今后要好好过日子,结婚生子。虽然他对延生生了一个漂亮的小妞,不无妒忌,但他对延生,对延生的孩子好像具有天然的亲近。

    “如果不是阴差阳错,这个孩子应该是我的。”他既是开玩笑,又是有点伤感地对文建国说过。建国说,后悔了吧?他默默无言,讪笑。无疑是承认了后悔。

    廖进军逐步从失败婚礼的阴影中走了出来,重整旗鼓。横竖反正一个人,没有后顾之忧,没有家庭拖累,除了原来的生意,还收购了几家濒临破产的小型企业,这几个企业用他的资金,用他的人脉,很快起死回生,仅仅是厂房和土地就让他积累了丰厚的资产。

    当时别人还不觉得,认为是甩掉了包袱。后来当原来的产品真的不行了的时候,他及时转向,搞起了服务业,再后来开发了小型简易住宅楼盘。也不知受谁人指点,他的楼盘只出租,不出售。等到商品房成为住宅需求的主流时,他又扩建重建高档住宅小区,成为江州市区第一个商品房开发商,且自建自销。这为他今后跨入江州的十大富翁行列奠定了基础。
第二部 第五十章 葛一芃喜得千金(三)
    随着事业的蒸蒸日上,爱情也随之而到。根据廖进军自定的对象标准——符合一般的审美风格,容貌姣好、身材上佳,未婚,尚在生育年龄,家境清楚,个人情况干净,职业不限。有人帮他物色了一个叫着赵妮的中学数学老师。他请建国侧面了解,证实了介绍人介绍的情况属实。赵妮成为进军的第四个恋爱对象,或者说是第三个结婚对象。

    赵妮比廖进军小十岁,长相端正文静,未婚,完全符合进军的择偶标准。至于为什么至今尚未婚配的原因——在这一个问题上,进军是必须较真的。据介绍人说,特别爱干净。其爱干净的程度几乎是有了“洁癖”(介绍人不敢隐瞒,但加上了“几乎”二字),一般男人受不了。

    进军听了哈哈大笑,爱干净是好事啊,我虽然平时大而化之的,但爱干净有什么不好呢?也许是别的男人消受不了这个福分,正等着我呢。

    介绍人听他这么一说,于是就又强调了,就是她有时干净得太过分了。廖进军说,那让我们先见见面再说吧。

    第一次见面,进军对赵妮的大样子煞是满意,像个女人的样子;赵妮对进军也很满意,像个男人的样子。男人像男人,女人像女人。这可以说是谈对象的根本基础,有了这个基础,其他方面就好说了。

    赵妮对廖进军也作了全方位的了解。

    廖进军年龄偏大,但正是有这个年龄,才有了这种阅历,才有了如今的家底。

    他曾经有一个青梅竹马的恋人,人家已经结婚生子(丈夫是科长);有过一次爱得死去活来的轰轰烈烈的惊天动地的婚礼和葬礼(同步)——有情有义;夭折了一次婚礼,没有向对方进行任何追究——为人大气;如今孤身一人,事业有成,没有小孩——没有后顾之忧。过去的都可以过去,而进军没有孩子的拖累,正是她看好的重要方面,也可以说是决定因素,自己的年龄也老大不小的了。

    于是双方都加快了谈婚论嫁的步伐,三个月以后宣布结婚。也是,大男大女的,时间不等人啊。双方都等着抱儿子呢。

    廖进军这一次结婚准备低调,前两次已经伤了他的元气。赵妮同意。赵妮本人本来就不喜欢张扬,廖进军的意思正合她的意思。

    结婚以后,廖进军在外打拼,赵妮操持家务,日子过得相对平静,两人相敬如宾。婚后一个月,赵妮就有了怀孕的苗头,廖进军自然高兴。第二个月,到医院检查,得到肯定的答复。进军恨不能把赵妮抱着回家,生怕她有所闪失。等到了第三个月,赵妮反应严重,进军让她停止一切家务劳动,请来一个住家保姆。

    保姆亦姓赵,名招娣,安徽农村人。她名字土气,人长得也土气,但皮肤却显得白嫩,仔细看看,却是一副乖巧模样。赵招娣小赵妮十岁,两人遂以姊妹相称。赵招娣嘴巴子甜蜜,大哥大姐叫得勤快。

    进军的日子安稳了,但他仍然不时记挂着一芃和她的女儿苏姗,只要一芃走得出来,他就请她吃饭,当然建国是必须参加的。他也请史静参加过一次。建国问他什么意思?他回说没什么意思。史静老师全市大名鼎鼎,你们一个系统的。再说我们好歹也是初中同学,就不是同班同学罢了。

    进军内心其实是有一个小九九的,建国的婚姻并不如意,只是从来不说而已。让建国经常能够与史静会会,说不定可以早点拆散原来的那一对,成全一对新的。所谓旧的不去,新的不来。不能打破一个旧世界,也就不能建设一个新世界是也。他可不像怀祺那样瞻前顾后。

    文建国似乎洞察了他的内心世界,真的很感谢他的好心好意,可毕竟自己还是有妇之夫,与史静接触多了会引起非议。他婉转地提出,以后不要请史静了。

    进军与建国说话向来是巷子里扛木头——直来直去。他说:“你这叫‘此地无银三百两’。是的,我的想法和你的想法其实是一个想法。可以说是一个想法的两个方面。这说明了你心里有这个人,你有某种想法,又怕被人说三道四,你活得累不累?”

    “你呀,死要面子活受罪。”进军说话直率,又怕建国受不了,自己先改变了腔调,他说,“我的好兄弟,超脱一点,潇洒一点,好不好?我是皇帝不急,太监急。”建国微微地摇头,不置可否,苦笑。

    进军看透了建国那副“怂相”,没有善罢干休,他今天吃了枪药了,要把建国那一点点假面具彻底撕下,“你那点自尊、清高、自律,我早已看透,不就是国家干部身份么,什么校长什么书记的?我认识的官员比你大了去的多的是。没有比你更怂的。什么离婚、结婚的;什么地下情人,包二奶,养小三的;还有流连于风月场上的,什么没有?还有更招摇的呢,自诩家里红旗不倒,家外彩旗飘飘!”

    建国哪里需要他的点拨和安慰,说:“你烦不烦?你才安顿了几天,就来教训我了?你代我乖乖地多生几个儿子出来才是硬道理。”从内心来说,一个孩子实在是不好,如果不是公职人员,建国认为二个不多,三个正好。

    进军没心没肺,建国跟他扯到儿子头上,说到他的儿子了,他就很开心。他说:“快了快了。不过带不带把子还说不准呢。”

    “管他呢,反正你有钱,多生几个,大不了的,不就是罚款么?”建国继续调侃说,“正好为国家作点贡献吧!”

    岂知此话正中廖进军下怀,他说:“那自然,我的目标是一个战斗小组。就怕赵妮不同意。”进军早就想过了,不但愿意罚款,罚款的同时再主动多赞助几个,给罚款穿上一件漂亮的外衣,那说出去多好听!

    “那也是,一个巴掌拍不响。”建国感觉有点遗憾,为进军感到遗憾。他好像也不完全是为了进军,自己遗憾的事情还少吗?
第二部 第五十一章 文怀琴江州省亲(一)
    大姐怀琴和大姐夫回到江州省亲,无疑是我们文家天大的喜事。他们是从台湾回江州探亲的第一人,江州统战部门和外事部门高度重视。我们兄弟姊妹思想上有了新的波澜。——文建国写作笔记摘录

    那天从李子媛老家回头,王国庆和文建国一路上说得不停,不无自豪,披露了机关不少人情世故和奇闻异事,文建国大开眼界,受益匪浅。文建国说,过一天单独请你喝酒,为你今天和我讲的故事,也是祝贺你,总算有了个一官半职,有了个满意的归宿。

    王国庆说:“也没有什么故事,就是平时的所见所闻略多一点。总之,人都是一样。遇到高兴的事,你们文人会说,‘人逢喜事精神爽’‘春风得意马蹄疾’,我们呢,就俩字,‘嘚瑟’。遇到伤心的事,你们说‘借酒浇愁愁更愁’‘酒不醉人人自醉’,我们呢,还是俩字,‘喝酒’。

    至于一官半职,我刚才已经说过了,我真的不稀罕,某种程度上反而更加受约束。”

    他停了停,又说:“倒是你,要注意了。你们教育局新局长上任快半年了,今年暑假肯定要重新洗牌。‘一朝天子一朝臣’‘一庙和尚一庙神’。怎么样?要不要我帮你活动活动。我们开车的,大本事没得,混个熟脸,跟一般的部委办局,总有朋友说上话的。树挪死,人挪活。像你这样‘我是一块砖,哪里需要往哪搬’的人,早已成古董了。”

    “不要,不要。我就喜欢在学校教书。”文建国赶紧说,一口否定了王国庆的建议。不要说不想到机关,文建国即使想干什么,一般也不愿求人帮忙。自己的路自己走。这个社会太复杂,哪条船都不是随便上的,自己起步迟,但从来没有考虑过投靠什么门庭。我文宅大院就是一个最好的“门庭”。“光大”是想过的,改换,没有必要。

    “你就是死脑筋,老古董。不跟你说了。”王国庆说。

    王国庆没有心思劝说这位老同学。不过想想文建国平时的为人,王国庆倒也认为文建国给自己的定位应该是准确的,他真的不是那种苟且塞责的人。凭他的几把刷子,在机关未必混得开。如果文建国唯利是图偷奸耍滑,那他就不是老同学心目中的老班长了。

    文建国的大姐文怀琴要从台湾回江州探亲了,当年年底父亲文巽善收到大女儿文怀琴的台湾来信,惊喜若狂。他当天即让淑娴准备了一桌丰盛的晚餐,召集了一个家庭会议,一是预祝。二是商量接待你们大姐事宜。这一个春节,文老爷子过得特别舒心。

    文巽善现在已经不再听《中国人民志愿军军歌》,而是听电视剧《何日彩云归》的插曲,他边听边摇头晃脑,嘴上跟着哼,手上打着节拍,完全沉浸在陶陶然自得其乐的境界。

    有时他忘乎所以,把声音调得很大,生怕别人不知道似的。在这种时候蒋淑娴往往显得很无奈,只好暗自感叹,老小孩,老小孩。其实是蒋淑娴忽视了,他的耳朵已经开始有点背了。

    第二年开春,新学期开学不久,江州市委统战部找文怀祺谈话,你是中共党员,还是市管干部,我们选择了文怀琴作为从台湾回江州探亲的第一人。什么国家政策啦,什么保密要求啦,什么,什么,怀祺根本没有听进去,能够让大姐尽快回来看看,一切都好说。当然,凭我的身份,肯定是听组织安排,请组织绝对放心。

    市教育局也找文建国谈话,分管统战工作的党委委员兼副局长的讲话内容与怀祺告诉他的基本一致,但他仍然是毕恭毕敬地听领导教诲一番。也请领导放心,我文建国的基本觉悟是绝对有保证的。

    那一天文家人在老爷子的率领下齐聚江州金山国宾馆,文家在江州的人到齐了,在花园草坪上,等候怀琴回家。在文建国读的书中,他记得有“元妃省亲”,那排场是一般人家望尘莫及的。文宅大院今天也是全家总动员了。

    1993年3月6日(星期六,阴历2月14日)——有文巽善的文字记录在案,这是早春二月的一个傍晚,东边的月亮和西边的太阳同时挂在天空,月亮和太阳都是通圆通圆的,看得见,摸得着。好像是各自经历了升起落下之后,总归要有个交待,该相见的还得相见,虽然它们目前还挂在天空的两端。

    人说“二月春风似剪刀”的,可当天的气温已经向30°C飙升,正像是为了验证此时此刻文家人不断高涨的热情。

    市委统战部和市外事办各有一位副科长为老爷子做“贴身服务”。

    文巽善仿佛又回到了解放初期的精神状态,举手投足之间尽显大少爷风范。为了恢复年轻时的模样,他特地留了两个月的胡子。今天上午让淑娴亲自为他修整了一遍,花了半个时辰,重新恢复了八字胡形象,最后还涂上少量的滋润剂,让他的胡须看上去很有生气,整个儿给人的感觉就是精神焕发。

    他很满意。自己的大样子还跟四十年前差不多,虽然已经是七十有三了,头发和胡子的颜色变了,脸面上的沟沟壑壑也明显了,但他的精神状态一如既往,腰杆子基本挺直,说话声音基本宏亮,走路动作基本协调——反正还有文明棍支撑——而文明棍在他手上,不是为了辅佐腿脚,只是他出场时的道具而已。

    文怀琴参军之后,经过短期集训即被分配到某部宣传处从事宣传工作。残酷的战争,让充满着革命英雄主义和革命浪漫主义的青春少女文怀琴,还没有真正体会到英雄主义和浪漫主义,就在不经意之间做了对方的俘虏。她一身男装,硝烟裹身,混迹于男人的世界,后来又被稀里糊涂地遣送到了台湾。

    在台湾,接受战俘的一名主管是曾任国军少校营长的仇宝柱,发现了她的花木兰身份,后来成了她的丈夫。

    仇宝柱祖籍正好也是江州,他们在私下的交往中,有了更多的思乡话题。“身在异乡为异客”“同是天涯沦落人”。仇宝柱对文怀琴格外地关照,情愫渐生。

    有了仇宝柱的暗中照顾,文怀琴平安度过囚禁期。让文怀琴不可理喻的是,在她恢复了自由身之后,仇宝柱却表示要与文怀琴以兄妹相称相处。仇宝柱是一个正人君子,他在江州老家还有一妻一子。
第二部 第五十一章 文怀琴江州省亲(二)
    这一晃又过去若干年,他俩都觉得返回大陆无望了,才草草结婚,生儿育女,两人感情甚笃。

    台海天气常常受到台风暴雨影响,变化莫测。仇宝柱和文怀琴或望洋兴叹,或向隅而泣。“黄河捧土尚可塞,北风雨雪恨难裁。”难道果真是“此恨绵绵无绝期”了?

    两年前,即1991年,仇宝柱和文怀琴分别与自家取得了联系。前者的父母已经过世,原配还在,且没有改嫁。原配为仇宝柱的二老,养老送终。他们还有一个儿子,如今已经娶妻生子。仇宝柱是喜忧参半。

    文怀琴得知父亲健在,全家一切都好。想想仇宝柱在江州有一个原配,不免怅惘万分。可是这桩事情又怪不得仇宝柱,人家没有丝毫隐瞒,而且“君子”了若干年,如果没有他的关照,自己是生是死都难说。

    怀琴将心事在信中和父亲说了,父亲一面劝说,晓之理,动之情;一面派出怀祺和建国主动找到仇宝柱的儿子做工作。

    一切都是历史造成的误会,历史已经翻开了新的一页,今后的人生道路还将继续,不要说个人恩怨,就是国共两党之间的恩怨又将如何?向前看吧,大家都是炎黄子孙。

    仇宝柱的儿子仇海生也是在江州做教师的。仇海生对同为教育条的文家兄弟俩早有耳闻,且颇有好感。他的年龄比怀祺小,比建国大,怀祺、建国遂与仇海生以兄弟相称,虽然在辈分上乱了套,但桥归桥,路归路,此一时,彼一时也。

    今天仇海生带着妻小也来到现场,迎接自己的父亲及后母。他没有让自己的母亲到现场,怕她一时受不了刺激。准备好了明天在小范围的场合让父母见面,母亲年岁已高,父亲“重婚”的事情不说也罢。所以今天的接待以文家为主。有些情况,能瞒就瞒到底吧。

    文怀琴理顺了丈夫与原配的关系,也从父亲这边了解到仇宝柱儿子的态度,一颗悬着的心就放下了,那就急着赶紧回江州吧。

    一辆商务车停在草坪边上,车上有领导说,可以下车了,文家一家老小全都站在那等候你们呢。

    怀琴坐在车子里眼泪早已流出一片,近乡情怯。她认出来了,站在最前头,留着八字胡,提着文明棍的就是父亲。那是父亲最经典的形象。她定了定心,拿出化妆镜,略作修饰,才由仇宝柱搀扶着下车。

    怀琴抱着父亲又哭又笑,从一个丫头片子悄悄出走,到四十年后父女相见,其间人生的惨淡,人生的酸楚,是无法用言语来表述的了。

    文建国经常思考,为什么隔“海”相望,隔“线”相望,隔“墙”相望的事情只发生在具有不同意识形态的双方?人类社会真的有什么比人性,比人的血缘,比人的亲情更重要的么?可他无解。

    他知道自己拿不出可以令人信服的解释,但他相信“海”啊、“线”啊、“墙”啊,终究都不是问题——“墙”已倒塌,那么“线”“海”还是问题吗?

    早在1967年,就有人提出了“地球村”的概念。“地球村”不仅仅是时空概念,也不仅仅是地理位置概念,更不是经济概念。文建国相信,人性的概念,才是其概念的真正内涵。简单地用一句话说,没有了人,还有什么?

    仇宝柱拜见泰山大人,虽然他只比文巽善小几岁,但他坚持这个礼节不可少。轮到向蒋淑娴拜礼的时候,倒是蒋淑娴主动拉上建国和怀琴,说,他大哥,我们就免礼了,从而回避了尴尬。

    仇宝柱已近古稀,红光满面,精神抖擞。他了解大陆还有妻儿之后,知道已经覆水难收,每每眺望海峡对岸,“悲歌可以当泣,远望可以当归。”只有在经济上更多地加以补偿,以弥补其内心的愧疚。

    仇海生一手牵着妻子,一手牵着儿子给父亲,给怀琴致礼。

    他们父子相见,礼节多于亲情。父亲走的时候,不知道这一走竟是四十余年。当时的海生还在襁褓之中,他对父亲没有任何印象。

    受父亲“国民党军官”身份影响,从记事的时候开始,经历了近四十年的炼狱式的人生。什么理想啊前途啊,统统与自己无关,有的只是孤独和歧视,思念和痛苦。个中滋味可向谁人诉说?

    文怀琴当年出走的时候,怀华和怀祺一个是8岁,一个是7岁。他们曾经为大姐参军感到过光荣,也很羡慕,也喜欢吟唱《中国人民志愿军军歌》,但那毕竟是太遥远了。等他们长大了,大姐的行踪却成为全家讳莫如深的话题。那首激动人心的战歌往往会让他们想起曾经有过,但至今却是无法启齿的荣光。偶尔,他们会听到父亲房间里悠悠地传出熟悉的曲调,他们自己却不敢唱。即使在公众场合,别人唱了,他们也提不起情绪,总要想到大姐。大姐,你在哪?填表格的时候也比别人多了一道难题,说不清,道不明,还说不说?

    与怀琴站在一起,怀华显得没有大姐富态,没有大姐滋润,甚至还让人感觉有点干枯。

    “台湾人民水深火热么?”怀华知道大姐在台湾并没有大富大贵,那么他们在台湾到底是一种什么样的生活呢?但看大姐的样子,绝不像来自于“水深火热”的深渊。这让正统的布尔什维克战士文怀华百思不得其解。

    姊妹俩有谈不完的话题,最多的还是小家庭的生活。怀琴有一双儿女已经各自成家立业,孙子孙女还在读书,反正是寄宿,无须她过多操心。面对怀华,她不厌其烦地提及个人的终身大事。怀华甚至怀疑是父亲与她串通好了,专程回江州做自己工作的。

    她最近正烦着呢,但嫡亲姐姐,又是四十年未曾见面,她也只有耐着性子,应付着怀琴的唠叨。也不亏怀华是长期做政治思想工作的,她面对怀琴的提问,往往三言两语就打发了,反过来,她按照自己的思路,不停地询问大姐的生活情况,她想一探究竟,这资本主义社会的生活到底如何?不要被假象迷惑。

    大姐看上去过得很滋润,除开思乡情结难解难分之外,对目前的现实生活煞是满足,不像有帝国主义、封建主义、官僚资本主义三座大山的重重压迫。那就是说,她本身就是“三座大山”的代表或爪牙了(“非黑即白”的思维)?那自己在与她交往时必须注意,不得被她腐蚀拉拢,丧失了一个共产党员的阶级立场,犯下不可弥补的过失,甚至是不可饶恕的罪行。
第二部 第五十一章 文怀琴江州省亲(三)
    怀琴哪知道怀华的心思,她与怀华无话不谈,直言不讳,不停地向怀华灌输“资产阶级思想和资本主义生活方式(怀华语)”。麻烦的是,怀华对怀琴送给自己的礼物爱不释手。“也难怪有人被糖衣炮弹轻易打倒。”她想。有些内衣化妆品什么的,大陆也开始有了,只是她从来没有关心而已。有些东西虽然是自己不想用的,比如口红、香水什么的,但拿来送给厂里的那些小姊妹们,却让人家欢天喜地一番,对她有这么一位台湾大姐好生羡慕。好像一提起台湾,人们想到的就是物质丰富,生活富裕。“亚洲四小龙”也早已如雷贯耳。不像我们,才刚刚开放了市场,什么票什么证刚刚停止使用还没有几年。“资产阶级生活”的许多内容和形式,被广泛认可为丰富的物质生活。丰富的物质生活,也不一定要前缀上什么什么“阶级”的了。

    可能是由于血缘关系,怀华对怀琴介绍的情况还是相信的,因为大姐没有必要说假话,虽然她认定台湾不可能什么都好,一切都好。但普通民众日常的物质生活好于大陆,这,也许是不争的事实。

    用上“也许”二字,是她给自己得出的结论留有了余地。相信这个事实,已经是颠覆了她的传统观念。说资本主义日薄西山,气息奄奄,已经几十年了。这个黄昏的时间的确够漫长的了。

    希望怀琴的介绍是真的,还是假的?她说不清楚。但她的思维里已经没有了“蒋特”“敌特”概念的存在。

    文怀华从农场回到江州后,有好一阵子沉没在对往事的追忆之中,江州同志的身影无时无地伴随她的左右。

    一开始她到江州家,看望江州父母,每次都是江州的母亲抱着她失声痛哭。她意识到不能经常去刺激二老。自己内心有了苦楚,到了自我感觉难以控制的时候,她就独自去江州的坟上坐一坐。

    后来江州母亲心情逐渐平静,就劝说怀华,让她抓紧时间谈个男朋友。可这样一来,倒是江母惹得怀华泪水涟涟。一次,二次,江母不敢再次提及。那以后,两人走动频繁,形同母女,闭口不谈江州。

    怀华有话没处说的时候,就到江州坟上坐坐,成了她的习惯。到江州坟上,一年四季,每个季度去一次。那里是课堂是教堂是圣殿,每去一次都是一次心灵的洗礼,是一次灵魂的净化,是一次精神的升华。

    怀琴从台湾回家探亲,一方面给怀华带来姊妹相见的喜悦,另一方面则在人生观世界观价值观上给她以强烈的冲击。

    怀琴在离开江州返回台湾之前一小时,回到文宅大院的时候(本来不在这一次探亲的日程安排之内),怀琴看到的文宅大院的第一进和第二进及厢房基本和自己记忆中情况相仿,没有太大的变化,可是第三进显然已经不是原来的文宅了。父母亲和陪同她的怀华一直回避她的提问,对她提出的“私有财产神圣不可侵犯”这一名言,不置可否。

    后来怀华说自己一直处于一种“精神紊乱”之中。她不愿意也不敢动摇自己的“三观”,“三观”不牢,地动山摇。世界还是那个世界,文怀华还是那个文怀华么?以前的四十多年白活了?房子多点,让给别人住,也不是坏事。

    父亲、母亲和怀华、怀祺、建国都没有为房子作过过多的考虑,人都是公家的,还在乎这几间房子吗?可是怀琴却认为这是大是大非的问题,房子是文家的,就是文家的。

    她在临走的时候,向有关部门提出,文家的房产应该早日归还,我希望能够在下次回江州的时候,看到已经圆满解决。她同时也把这一意思转告给了怀华、怀祺、建国三人。

    可这三人居然对文家大院都不感兴趣,都怕麻烦,谁都不愿意去主动操作。如果有人送上门来,也许会考虑可以接收。

    近两年苏东局势的演变,特别是苏联解体已经给他们姐弟三人以巨大的冲击。

    怀华出道早,她是坚定的共产主义信仰者。克里姆林宫上空红旗的陨落,让她越发感觉反修防修的重要。

    有一段时间,她如丧考妣,惶惶不可终日。她曾经劝告建国,少与葛一芃来往。建国笑笑,不争辩,不反驳。他很想跟怀华开开玩笑,人家葛一芃是延安生人,是红二代,可他实在也提不起兴趣。话不投机半句多。

    怀祺则习惯性地回想起他当年与苏联姑娘的书信往来,沧海桑田,那位卡秋莎现在也不知道怎样了?如果他仍然与她保持着往来,那又会被折腾得怎样?他不寒而栗。他无法想象这个世道可能会变得怎样,他对政治,对有关政治的一切联系看得更加淡漠。

    他自我解嘲,说是两头紧,嘴紧,噤若寒蝉;屁股紧,夹着尾巴做人。现在虽然可以无须再夹尾巴了,可长期养成的习惯,成为自然,情不自禁地就将尾巴习惯性地夹住。只有在他的强项教学业务上,他才能够充分表达个人的见解,而他的充分表达淋漓尽致,无以复加,往往又让一般人难以接受。

    建国则相对中庸,该怎么做还是怎么做,别人能够怎么做,我也能够怎么做。只是他同样地认为不可以张扬,当然也不愿意太过憋屈。对怀祺“夹尾巴”一说,他颇有同感。真的不是愿意“夹”尾巴,而的确是习惯使然。私下里他也可以说说自己的“真知灼见”,甚至也好为人师,但这样的机会不多。

    当他们三个人谈到台湾的回归,意见倒是惊人的一致。和平回归,早日回归,才是王道。中华民族不能再有任何折腾了。

    武力解放台湾?那不是不可以,此乃下策。同根同源,还有必要兵戎相见吗!但如果台独势力就是不甘心退出历史舞台,且有蔓延之势,无期限地拖延下去,又怎么办?

    建国和怀华同时看向怀祺,期望他有真知灼见。

    还是怀祺脑筋转得快,他充满着自信地说:“用强大的武力作威慑,辅之以多种手段——不仅仅是形式上的恫吓——以达到‘不战而胜’之目的。”

    “‘不战而胜’,是最伟大的战略。台湾和平回归之日,乃中国真正强盛之时。”怀祺强调。
第二部 第五十二章 马亦武火车风流(一)
    孤男寡女在一起亲密接触,极其容易产生暧昧,这是正常的生态反应。而如果私密场所是精心营造的,那暧昧则是必然。——文建国写作笔记摘录

    葛一芃自从怀孕以后,对马亦武的兴趣就不大了,似乎自己已经具有了做一个完美女人的资本。马亦武以为与她怀孕有关,也就没有放在心上。婚礼当天,马亦武感觉端倪,心存芥蒂,牢骚满腹,应付了婚礼以后,对一芃的态度便判若两人。

    马亦武婚后不久被提拔为副局长,这在他那个年龄段,是不多见的。他踌躇满志,给自己定下规划,再过三、四年,最多五、六年,磨个正职,那以后再上台阶就更顺了。现在孩子也出生了,老婆还没有上班,家里有一个全天候的小阿姨忙着,他是一心一意地把心思放在工作上。

    廖进军婚礼的流产,给了一芃不小的刺激,也让马亦武烦恼丛生。在结婚现场,马亦武就感觉到葛一芃态度的转变,后来他也断定出葛一芃态度转变的前因后果,心里总不是个滋味,原本就有的阴影越来越沉重。

    江州市一把手市长,姓冯,是一位年轻的女性,年龄与马亦武相仿。她原来是京城某部的一位刚刚提拔的司长。据传,空降干部今后都是要提拔使用的。空降干部一般是被领导看好的年轻干部,放下去锻炼锻炼,调动程序简单,超脱于地方干部的矛盾旋涡,没有三亲六故四朋八友的干扰,避免了一些可能的腐败。如此说来冯市长三、四年之后就是省部级领导了。

    马亦武当然知道其人,但他一般也只有仰视的份儿,可望不可及。

    他不知道的是,由于自己长相出众,冯市长一到江州,在某次干部会以后,就了解他了。知道他的爱人是“大姐大”,曾经是一位出色的播音员,如今胸怀大志,报国无门,处于半休状态。

    马亦武的相貌实在出众,所有第一次见到他的人,不问性别,无不赏心悦目,生理上心理上满满的愉悦二字。冯市长亦然。

    这次冯市长出差,回京城洽谈一个文化合作项目,顺便省亲,马亦武被点名,作为该项目的具体负责人跟着她一起到京城参加活动。

    交通工具是火车软卧,这是冯市长的主张。她说坐飞机算上两头的时间,不划算。坐软卧安全,人又舒服,又不浪费时间,睡一觉就到了。

    马亦武第一次与女领导亲密接触,诚惶诚恐。工作不少年头了,没有单独与异性领导出过差,也没有睡过软卧包厢。头一天夜里,他躺在自家床上辗转反侧,后来他索性打开录像,看了两部文艺片,才迷迷糊糊地进入梦乡。

    冯市长是一位冷美人,又是来自京城的空降干部,平时没有人敢与她多套近乎。这一次她点名让我跟随她出差,难道我要交上桃花运了?无论如何,在公共场所中的私密空间里与一美女——即使是领导,单独相处一夜,这不得不让他激动,让他心旌摇曳,让他产生遐想。

    他俩喝的是红酒,进口的,口感很好。一边喝酒,一边交流,讲着各自的故事。

    喝着酒,说着话。冯市长已经完全没有了女性领导的矜持和她特有的冷艳,她已经脱下了外衣,显露出有山峰有沟壑的诱人身材,而且,关键的是,她比一芃多出几分女人的妩媚和温柔。真的是“酒不醉人人自醉”了——这里“醉”的人不知是冯市长,还是他马副局长?

    一开始,马亦武自然拘谨。他战战兢兢,生怕得罪了领导,慢慢地,酒酣耳热之后,他再看看冰山美人,已经没有丝毫的痕迹,对方早已衍化成一泓泉水了。和自己喝酒的哪是什么市长,是什么京城出来的领导?分明就是一个邻家女孩,或者就是平时喜欢围着自己打转的一枚女性文青(原先文艺科的服务对象,漂亮的小女生多的是),有欢快,也有烦恼,有故作的卖弄风姿,也有欲迎还拒的羞涩。

    他不知道对方究竟是谁,也忘记了自己是谁?

    一芃怀孕以后,他和一芃很少亲热。他说不清,是一芃的有意收敛,还是自己对她日益膨胀的身子有了下意识的抵触?不,也许都不是,而是葛一芃在婚礼上,朝三暮四,不尴不尬,随心所欲的态度,让他耿耿于怀。

    今天,在火车上,在十分喧嚣的大环境中的十分舒适而又雅密的小空间里,他像罗马神话中的玛尔斯,挥舞着坚盾和战矛,开始跃跃欲试了。他相信自己的阳刚气质,相信自己的外在形象,更相信自己天生地具有征服女人的无限魅力。

    第二天傍晚,马亦武上车找到包厢以后,发现冯市长还没有到,他也不敢入座,站在车厢门口,又怕领导从另一侧进来。他就在过道上来回踱步。他没有发现,在发车铃声响起的那一刻,冯市长已经从他的身后悄悄进入了包厢。

    马亦武为自己没有能够在第一时间接过冯市长的旅行箱,表示歉意。

    车厢外烟雨朦胧,还有些许早春的凉意,站台上灯光暗淡。

    冯市长狡黠地一笑,说道:“怎么自己先上车了,对领导就不闻不问了?”

    马亦武知道领导开玩笑了,于是也就顺水推舟,说:“小的该死,您吩咐吧,从现在开始,您要我干什么,我就干什么。死而无憾!”他以玩笑的口吻,表达了忠心,可在这孤男寡女的场合就充满着暧昧了。

    冯市长矜持地一笑说:“哪能叫你死呢?我……”她没有说下去,只是朝自己的旅行箱挪挪嘴示意。两人说话间,列车已经启动。

    马亦武以为要他将旅行箱放在该放的地方,这当然是男伴应该做的事。冯市长却说,打开箱子,我带了两瓶红酒,喝点红酒好睡觉。

    箱子里的物品整整齐齐,两瓶红酒赫然在目,居然还有两个红酒杯,同时映入眼帘的还有女人的小衣和化妆用品。马亦武看到箱子里的物件,心慌意乱。准确地说,是在惊喜之余的不知所措。他在拿出红酒、红酒杯的同时,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竟然丁丁挂挂地牵扯出些许女人的小东西,搞得他狼狈不堪。
第二部 第五十二章 马亦武火车风流(二)
    冯市长坐着不动,也不作声,看着他一一处理完毕,莞尔一笑。当领导的感觉就是好。

    刚才的细节好似对马亦武昨夜梦境作出的补充和铺垫,增加了几分真实和喜剧色彩,酒还没有喝呢,关系就拉得很近了许多。下面的戏,不就好演了么!“男女授受不亲,礼也。”此情此景此境俨然已经进入“非礼”阶段——马亦武心想。

    当然,马亦武还没有达到胆大妄为的程度,毕竟对方是领导。“领——导,冒号”,他想到那个小品,笑笑。那就凡事多请示,多汇报,见机行事吧。

    他俩开始喝酒,冯市长说,讲讲你的故事吧,我对你还不够了解,不了解怎么支持你的工作,怎么合作,是吧?万一有了提拔的机会,我怎么为你说话?

    她的普通话很好听,京腔京韵。

    开会的时候,听她作重要讲话,浸透着力道和权威,现在听她讲话,却充满女性的温柔和妩媚,但京腔京韵又在提醒他,不可造次,眼前这位可是京城下来的大领导。她最后一句话似乎又在提醒他,在暗示他。我是领导,你的提拔,需要我说话。但实事求是地说,她没有摆领导架子,就像平时天天见面的同事在拉家常。

    要我讲自己的故事,我讲什么呢?讲讲家里那位“大姐大”?否也,否也!马亦武正在犹豫,冯市长她自己却已经开讲了。

    我们空降兵很风光吧?其实我们也有自己的苦恼,光杆司令,而往往只是光杆“副司令”。你说,明明就是行政一把手,却总被人们认为是二把手?还有,就是今天空降了,哪天再征召回头却是一个未知数。哪天组织上把我们忘记了,就让我们在“敌后”自生自灭,岂不前功尽弃?

    马亦武是第一次与冯市长单独接触,就听到这么知己的心里话,还是很受用的。看来冯市长真的把我当作自己人了。不对,应该说,自从她决定带我单独与她进京开始,我已经就是她的人了。他理解,官场上站队很重要,有时甚至就是决定性因素。

    他的兴致和性趣,随着酒精的刺激也正在逐步提高。

    冯市长的话不停,酒不停。马亦武作为下属,绝对是优秀的倾听者,他的面部表情跟随着冯市长讲话的内容,或全神贯注,或喜笑颜开,或恍然大悟,或故作深思状。

    他不停地斟酒,每次差不多都是一口干的量,既可以频繁地提供服务,又可以控制不让领导喝多。

    冯市长每次提杯,都向马亦武示意。马亦武自然乐意奉陪,而且自己尽量多倒一点,多喝一点,从总量上就可以控制冯市长的酒量。让领导喝多了,喝醉了,就是自己的不是了。其实他不了解冯市长的酒量,他也猜不透领导喝酒是否另有所图。

    火车过了长江大桥以后,一路北上,行驶在雨中。正是清明时节,雨一直下个不停,南方北方都在下。

    马亦武从京城出差回来以后,精神焕发,隔三岔五地被冯市长召见到办公室汇报工作,那磨正的事情似乎已经触手可及了。

    他俩都不知道,围绕出差问题的新闻,早在他们出发的同时就开始酝酿发酵了。

    女领导单独带着帅哥、江州第一美男下属出差,这本身就是容易引起人们关注的花边新闻。不过,因为是关系到领导,是关系到领导的领导的敏感问题,所以一般都是意会的多,言传的少。说话的人往往说一半,留一半。关键的地方,省略。说,是要负责任的。让别人去揣摩,尽可能地去想象,去发挥,去添油加醋,那效果惊人,且事半功倍。

    现在出差回来了,好事者又说,他们好像意犹未尽,隔三岔五的你来我往。风传是越来越凶了。

    风声传到葛一芃耳朵里的时候,已经是马亦武回来一个多月以后的事情了。她排查可疑之处,似乎想不出有什么名堂,让他背叛自己,唯一值得推敲的是,马亦武对她不太感兴趣了,可那也不是他到京城出差以后的事。

    自从怀孕以后,自己身子发胖,性情慵懒,对他的示爱常常是勉强应付,且有多次拒绝。是自己拒绝在先,那么这就是根源了?可我不是有意拒绝,是根本没有性趣,没有需要啊。但现在问题出来了。

    她把陆续听到的,挖出的“流言蜚语”经过提练,概括为——江州美男,京城靓女,孤男寡女,列车夜行,风流韵事,水到渠成。

    葛一芃凭着想象,勾勒成一幅完整的画面,或者叙述成一篇惊艳的短篇小说。她异常冷静,好像她知道,这一切均在意料之中,不值得大惊小怪。因为当初自己爱上他的第一要素,即是他的长相“风流”,当然还有相应的社会地位。有得有失,爱上风流是要付出代价的。也许,这一切仅仅是,不过是,人们的臆想,是好事者茶余饭后为了解闷,胡编乱造的花边新闻;更有甚者,则可能是“江州美男”,或“京城靓女”的政敌,精心炮制的阴谋诡计,“害敌于邪淫,不耻也。”用桃色新闻攻击对手,是攻击政敌的有效方法之一。

    当然,问题总得弄弄清楚吧?不是我杞人忧天。我总不能不明不白,如果万一是真的,我就亏大了。我葛一芃何时吃过亏的?

    终于有一天等到了拷问马亦武的机会。

    她坐在客厅沙发上,不经意地——好像在谈论别人的风流韵事,问刚刚回家的马亦武:“听说‘江州美男’和‘京城靓女’一起出差,上京城风流过了?”

    马亦武毕竟做贼心虚,他知道一芃迟早一天会发现端倪的,他早早地设计过多种被一芃询问的开场白,可能是从辱骂开始;可能是一言不投,引申而来;也可能是新发现了蛛丝马迹,老账新账一起算。他绝对没有想到,一芃会很文艺地提出了这个问题,让他答不是,不答也不是;承认不是,不承认也不是。

    他看看一芃,一芃仍然笑容可掬,真的是在开玩笑?不可能,这种事情哪是开玩笑的事?她使用的是杀人不见血,打人不留伤,骂人不带脏话的绝招。你TMD太会说话了。马亦武一时语塞。
第二部 第五十二章 马亦武火车风流(三)
    一芃见他没有立马反应——什么反应也没有,就更加认同了传闻是以事实为依据的,不是编造,不是炮制的。她立马敛起了笑容,怒发冲冠,嗔目切齿。

    一芃的开场白从内容到形式都十分刁钻,马亦武今天彻底领教了一芃的厉害,知道蒙混过关是不可能的,他立马向“大姐大”下跪,争取“坦白从宽”。他可不愿意在即将磨正(局长)的时候,后院起火。

    可他这一跪,彻底毁灭了他在一芃心目中的形象。

    有俗话说,男儿膝下有黄金,岂肯低头跪妇人。这,一句话还没有说呢,就先跪下?这算什么呢?

    电影、小说上讲的叛徒,手段还没有上呢,你就先投降招供了?你TMD还是男子汉大丈夫吗?如果说一个男人在外招花引蝶、拈花惹草,只要你能说出若干理由,哪怕牵强附会;或者一口咬定,死不承认(打死我也不说),我一芃可能不会原谅,会继续怀疑你,但不会瞧不起你,认为你不是男人!

    那个夜晚,火车软卧包厢,马亦武恐怕一辈子无法忘怀,一切情境全都历历在目。

    窗外的雨景,给他们搭建了大自然的背景,他们不是在包厢里,而是在辽阔的田野上,在起伏的山丘上,在桥上,在隧道里。

    雨,让它尽管地下吧。雨点大而急时,掷窗有声,似珠落玉盘;雨点小而缓时,缠绵婉转,如春燕呢喃。

    包厢里有点闷热,灯光昏暗朦胧,孤男寡女喝着红酒,氛围自然而然就暧昧起来了。后面的情节完全与马亦武的梦境相吻合了。印象太深了,一次做梦,一次现实。梦想成真,现实和梦境,演绎着同样的故事,做着同样的事情。不知哪是梦境,哪是现实。

    马亦武知道,自己的命运在冯市长的掌控之中,如果这两年还能磨正的话,那冯市长的话,虽说不是一言九鼎,也是最关键的意见了。

    她的话,今天晚上自然就是一言九鼎了。完全在她的掌控之下,她是主角,她是导演,她是领——导。我只要按照她的要求,一句口令,一个眼神,甚至是一次鼻息,是一个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眼神。我不但可以享受鱼水之欢,而且今后前途无量,那个一把手的位置还远么?他有点得意忘形了,他没有丝毫地犹豫,彻底忘记了家里还有一位足以令他胆战心惊的“大姐大”。如果想到“大姐大”的话,他肯定就不行了。

    包厢里实在是热得可以,冯市长和马亦武相继一件一件脱下衣服。仅仅穿着内衣的冯市长身材绝佳,浑身上下散发着诱人的气息。灯下看美人,比白日更胜三分,朦胧的含蓄的美,给马亦武以丰富的想象。其实应该说,是互为丰富想象的对象。在冯市长生活的圈子里,像马亦武这样的青年才俊,也是不可多得的。

    两瓶红酒只剩下半瓶了,情在浓时酒正酣。

    马亦武想到的是,优秀的下属要善于对领导的意图心领神会,想领导所想,自觉地把领导想做的事做好。

    他大着胆子,主动坐到了冯市长那一边,冯市长非但没有让让座,反而是将身腰扭向了马亦武,还靠了靠。

    冯市长这一细微的动作等于是明确告诉他,来吧,我正等着你呢。

    两人又端起了酒杯,不知道是谁先谁后了,反正是手臂自然而然地相互交叉,各饮一口,然后把这两杯酒混合,再分为两杯,分别一饮而尽,似乎从此就“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了。

    他们喝交杯酒的仪式感很强,虽然现场并没有第三人见证,但仍然一丝不苟。一个是心摇摇如悬旌,一个是意切切似流水。此刻的包厢内弥漫着爱情荷尔蒙气息,两人一拍即合,做起了此时此刻该做的事。

    车停,车开,汽笛声的长鸣,车子在轨道交接处的晃荡、轰响和颠簸,给了他们全新的体验,他们兴奋异常,两人整夜折腾。一切细节,无须刻意交待。

    在京城的三夜四天,冯市长回家看了一趟,她回家看了什么,干了什么,又为什么不回去住宿?马亦武不好问,也不敢问。其他时间就是和马亦武跑项目,旅游。第四天傍晚到车站,打道回府。依然是软卧包厢。

    本来冯市长完全可以让原单位,或者朋友摆几场饭局的,可她全免了,就连接洽单位应有的招待,她也借口已经安排了饭局而推辞。几乎所有的食宿行,都是他俩的天地,小日子过得像新婚夫妇蜜月旅行,粘粘乎乎,没有片刻分离的时间。

    马副局长掉在温柔乡里,乐不思蜀。冯市长得意自己的精心安排。

    葛一芃见过冯市长,那是冯市长在台上作报告的时候。她作报告,气场十分了得。当然,她是京城外派的,有一口京腔京调,女性,年轻,漂亮等自然因素首先就给了相对封闭的江州臣民以耳目一新的感觉,也给她的形象,她的领导力奠定了别人无法比拟的厚实基础。

    葛一芃给出的评价多少含有女人之间的妒忌,言下之意,如果我是她的话,报告肯定更出彩。只是她万万没有想到,原本可以天马行空的女人却看中了自己的男人。在“江州美男”“京城靓女”这一对事物的矛盾中,她可以武断地作出结论,后者是矛盾的主要方面,给马亦武一百个胆,谅他也不敢主动“上位”,成为矛盾的主要方面。

    一芃见自己的男人跪下了,无明业火中烧,随手端起旁边的茶杯朝他甩了过去,然后起身拂袖进了卧室。她不想再看到他这副德行,好像多看一眼,也会玷污了她一盈秋水似的双眼。

    茶水不烫,在茶杯扬起的同时,茶水已经飞浅了出来,没有来得及形成一道什么美丽的弧度就纷纷落下,茶杯在马亦武的领口处碰撞了一下,滚到地上,翻滚,旋转了几下就不动了。

    葛一芃也曾设想过捅破漏子的这一时刻可能面临的残局,吵架,乃至于打架都有可能,只是怎么也没有想到他会一言不发就下跪。真的让人觉得眼前的这个男人,可恶可怜也窝囊!如果是廖进军的话,哼哼,他会大发雷霆,或者强词夺理,或者嘻皮笑脸,或者……总之,那个狗日的廖进军,有千种可能,万种可能,唯独不可能下跪。

    进入自己的房间,她悄悄流下酸楚的泪水。她说不清,在自己这么气愤这么恼火这么歇斯底里的情况下,依然会拿廖进军与马亦武比较。

    她本来心存侥幸,根本没有把握认定马亦武出轨的事实。

    俚言曰,捉贼捉脏,捉奸捉双。她希望是误会。她也不是那种一哭、二跳、三上吊的市侩女人,仅仅是想把这件事情问问清楚,不吐不快而已。她也不想轻易地将自己的男人推向别人的怀抱。可现在事实已经摆在眼前,板上钉钉。

    怎么办?
第二部 第五十三章 建国机关任科长(一)
    人事科长是炙手可热的岗位,会玩权的人,玩得转的人,在这个岗位上如鱼得水,反之,则如坐针毡。——文建国写作笔记摘录

    新上任的夏局长,兼党委书记,原来就是教育局的二把手,从市委党校调过来半年了。当初来的时候,大家就认定是“储君”,如今名正言顺,毫无悬念地磨正了。

    夏局长是“老五届”大学生,他从外地调回江州在党校任教,后来担任党校副校长。文建国参加函授行政管理本科班的学习,与夏校长有一层淡淡的师生关系。“淡淡”的形容词,是文建国的想法,因为党校拿文凭的学习,就是大家都知道的那么一回事,又是党校,又是函授,还算是学历文凭——有省教育厅备案。这正是所有学员和办学单位最高的追求。

    对党校文凭的这一说,文建国实在不能多讲,自己拿的本科文凭就是党校,而且每所党校都代表着一级党的组织,自己作为其中的一员,老是拿自己的组织说事,也不是一个事儿。

    就在王国庆提醒他应该活动活动的第二天,文建国接到局组织宣传科的通知,说是后天下午夏局长亲自找他谈话。

    文建国已经意识到什么,可究竟是什么,他并不关心。“一朝权在手,便把令来行。”这一成语平时更多是用于贬义。其实从字面上来说,应该是中性的,没有权,是无法行令的。关键是看如何“行令”,为谁“行令”。正如王国庆所言,上任半年,暑假洗牌,也符合教育条口的规律。再不动位子,就不是一把手了。

    文建国见到夏局长,称他为夏校长。校长的称呼虽然没有局长叫得响,但别人一听,就知道有师生关系,他这一声习惯性的称呼,让文建国留给夏局长的印象极好。

    那个谁谁谁,一辈子被一帮人马喊校长,有多权威,有多亲热啊!文建国根本就是一传统的叫法,可一旦发生联想,这里面的意义可就大了。因为谁谁谁一直是所谓的“反面人物”,似乎也不宜产生联想。

    言归正传。坐在一旁的组宣科佟科长先开口:“文校长,文书记,最近局里正在进行干部调整,根据夏书记的提名,拟将你的岗位动一动,到局机关来任人事科长。”

    昨天晚上已经很迟了,大哥怀祺还打个电话来,说是内部消息,你,人事科长,平调,重用。他兄弟俩说话简单明了。至于建国有什么想法,怀祺不问。他知道,问了也是白问。

    文建国放下电话后,却不得不好好考虑了一番,前半夜失眠,想不出个名堂。下半夜他睡得很香。如果像王国庆说的那回事的话,该怎么动就怎么动,胳膊还能扭过大腿不成。文建国遇到可能引起失眠的事情,喜欢把事情想透,想透之后,就不再想了,所以也就不失眠了。

    “是组织决定,还是征求意见?”文校长问。

    “说说吧,有什么想法?”佟科长说。

    “如果是党委决定,我服从;如果是征求意见,我个人意见最好还是留在学校工作比较适合我。至于在哪个学校那不是我考虑的。”建国看看夏局长说。

    “怎么,不愿意到我眼皮底下干活?”夏局长笑着问。

    “我哪敢啊,想拍马,还没有机会呢。”文建国言不由衷,真正拍马屁的人绝对不会说出口的。

    “那我现在就给你拍马的机会了。”夏局长知道他不是拍马屁的料,就跟他开玩笑,“这个位子吃香的,喝辣的,好多人都想来呢。我呢,就是想挑一个不想来的人来,这不,一下子就想到文建国同学了。”夏局长说话风趣,把事情挑明了说。

    “夏校长,承蒙领导关照。您说的,我知道,我只是怕我的肠胃承受不了。”文建国再次表明自己的态度。

    “没关系,适应适应就会适应的,谁也不是天生当人事科长的料。”夏局长一连说了三个“适应”,建国第一次听到这种措辞,既简单又不失哲理,还是蛮新鲜的,笑了。

    “通知一印发,你就过来上班,先准备准备移交。”夏局长显然还有事,他又交待佟科长,“你再和他谈谈具体事项。我先走了。”

    “这就成了?”建国还不习惯夏局长的作风。

    文建国调到机关不久,科长改称处长。

    职务的名称改了,级别还是原来那个级别,没有人说为什么要改,反正是往大、往高改,别人叫了好听,自己听了舒服。也像普遍的“县”改“市”,弄得市长满天飞,有部级市长,副部级市长,厅级市长,副厅级市长,县级市长,仅仅称呼一个市长的话,让人不知道此市长为何方市长,那就加个括号吧。如果加括号的话,那一定是强调了往高靠的级别,“县(处)级”市长是无论如何不能加括号的。像文建国这样的处长,也是万万加不得括号的。

    文建国一开始脸上臊得慌,什么处长,明明是科级,非得叫处长,那省厅的处长叫什么?浮夸之风泛滥,还堂而皇之,且名正言顺,举国皆是。此乃国之是,好像也无须文建国操心,你文建国也真的是好烦神!

    人事处长的位子炙手可热,一般是主要领导的亲信,原来不是,也得培养,锻炼得是才行。可文建国确实不感兴趣,也就很难成为领导的亲信。这与他不想到机关工作的想法是一脉相承的。

    他对领导很尊重,且表里如一。真要他拍马,则比如走蜀道。不是拍马的话不会说,拍马的事不会做,而是根本上不愿说,不愿做。就像他跟夏局长开的玩笑,“想拍马,还没有机会呢。”真拍马屁,还愁没有机会么?真拍马,还要说么?

    文建国知道,人事处长很风光的,培训需要指标,职称评审需要指标,评优评先需要指标,教师引进需要指标,而这些指标都在处长手里捏着。

    给哪个老师,给哪所学校,处长可以事先提出方案,在分管领导或者主要领导没有小算盘的时候,你处长说了就定了;如果有领导事先打了招呼,你考虑进去了,你说了也就定了。基层的校长或书记想在你这儿了解个情况,或者干脆事先把工作做通,该提名的提名,该拍板的拍板,处长的权力不可谓不大矣。

    局里还有五六个副职,每人分管一摊子,资格老的,有能量的,分管重要部门;资格浅的,分管次要部门。
第二部 第五十三章 建国机关任科长(二)
    对处长来说,他们个个都是领导,哪个也不能得罪。有领导曾经戏言:“我可能不能帮你成事,但可以很轻松地坏你的事。”虽说是玩笑话,可也是一语道破官场上不成文的规则。你当真吧,无形之中就束缚了手脚;你不当真吧,吃了亏还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文建国并不看重这种权力,相反,他认为很烦。怎么一个个,上上下下的都看重这种权力呢?做校长多好,虽然还有千条线万根丝的捆绑或调控,但把自己的一亩三分地种好,更多地是依靠自己的办学思想和个人的能力和水平。相比较而言,更能发挥主观能动性,也才能更多体现自身价值。处长算什么,算中层干部,更多的能力和水平只能表现在执行层面。

    文建国有了这种认知水平,也就形成了他作为机关中层干部的基本态度。多数时间里,他自嘲为领导的“跟屁虫(仅仅是自嘲)”。真的,领导放个屁,都得掂量掂量,屁是臭的,还是无味的?是响的,还是无声的?领导放屁的时候,是很惬意的,还是很难过的?是私下放的,还是公共场所放的?只要正确把握了领导放屁的时间、地点和屁的性质,才能做一个合格的或优秀的跟屁虫。

    想到这里,文建国想笑,又实在笑不起来。

    联想到尤亚男同学关于“屁”的论说,自己又开始发挥了:有权的人可以随时随地放屁,他手下的人还得猜摩,此屁为何屁?是否可以张扬?是否需要记录在案?可有的人连放屁的权利也没有,然后就被屁活活给憋死了(有尤启天为证)。看来要真正做好一个“跟屁虫”,就要加强对屁的研究。当然,他没有研究“屁”的动力。就此打住,就不再有“联想”的联想了。

    有一段时间从南方传来,“无能的人,才考公务员”一说。建国想想确实有道理。自己之所以只能成为一块“砖”,大道理是服从组织,其实质则是自己没有不做“砖”的资质。不做“砖”,做什么呢?武不能防身敌国,文不能测字安邦。做一块“砖”,不需要你有主观能动性,读领导的书(文件),听领导的话,按领导的指示办事,你就成功了一大半。另外一小半嘛,就看各自的悟性,悟性好的,领导未行你先行,看看道路平不平;领导未尝你先尝,看看饭来菜凉不凉;领导未讲我先讲,看看话筒响不响;领导沾花你惹草,知己红颜一起找。到那时候,哈哈!就是领导说你行,你就行,不行也行了!

    文建国在学校,是领导,有更多的机会按照自己的主观意志办事。他不认为这其实也是权力因素,而是认为体现自己的教育思想和个人的人格魅力。

    在局机关,人事处长等同于学校的人事干部,一个中层干部,只不过是权力范围更广一点,服务对象更多一点。在学校,文建国拍板的事多;在机关,汇报的事多。在学校有应酬,能去的,想去的,才去;不能去的,不想去的,随便找个理由都可以推托搪塞。他任职的学校又是三类学校,有头有脸的家长几乎没有,应酬自然少了许多。

    进了机关,对不起了,领导就有六七个,同僚还有一大把,更关键的是,手上毕竟握有一定的权力,凭你文建国,你有何能耐得罪这一班人马?真TMD窝囊!窝囊归窝囊,反正文建国又不是一天的窝囊了。说来说去,不就是“砖”的基因使然吗?你自己如果不是“砖”,别人可以随便搬你吗?

    下午下班之前,经常会有领导或同僚开始约酒了。古人约酒往往有个雅致的缘由,或《倾杯乐·访友对酒》,或《诉衷情·腊八酒会》,或《谢池春·大寒约酒》等等,且留下许多脍炙人口的优美华章,而如今的嗜酒者却有事没事找酒喝,乃至形成约酒的圈子。今天我有酒喝,带着你;明天你有酒喝,带着我。没有约酒的时候,就自己找呗。

    文建国因为没有酒量,所以对喝酒甚是厌烦,且苦不堪言。有时他也反躬自问,如果自己有酒量,如果自己有了酒精依赖症,是否也喜欢找酒喝?每每喝得眼红脖子粗的,就有更多的“红颜知己”了,就有机会攀龙附凤了。好像是差不多的。

    文建国感到好笑,感到惭愧。白天谈如何抓好师资队伍建设,晚上公款喝酒消费。文建国原本不善言语的,在酒桌上就更加寡言无语。而有些人则是通过喝酒,主观上获得力量,生理上感觉温暖,心理上体验出酒后的强健与优越,体验到他人对自己的敬意和畏惧,从而也淡化了对领导拍马的谄媚。

    酒后乘着酒兴,倚酒三分醉,可以糊涂,可以放肆,可以潇洒,可以忘记工作上的烦恼而放松放松。头一天放松了,睡个好觉,第二天才有好精神,才可以继续为革命而工作。这与当初他评价生产队长喝酒的必要性一个样,评价晓霞喝酒才能签约一个样。

    那时候,歌舞厅作为正式的娱乐场所,方兴未艾,机关干部亦成为这种场所不可或缺的角色。酒量小的,美其名曰,消消酒气;酒瘾大的,继续喝点啤酒漱漱嘴;讲究档次的,来点红酒点缀点缀,反正不要自己埋单。

    文建国对那种音响激烈,镭射灯光令人炫目的“群魔乱舞”式跳舞,极度反感,那不是享受,而是对人的精神摧残。萨克斯演奏着苏格兰民歌《友谊天长地久》,舞曲悠长,音色美妙,深沉而平静,轻柔而有种淡淡忧伤式的,文建国还是很欣赏的。

    可是当舞池里一派昏暗,只有人影晃动,不知其人的时候,却可以让文建国想入非非了。男女同僚之间,男上级与女下属之间是公开的绝好搭档——不需要请专职小姐伺候——既省了花费,又少了麻烦。女上级与男下属搭档下舞池的少,一般也就是唱唱歌而已。

    文建国到机关后,第一次进歌舞厅就看到办公室两位主任跳起了那种舞者双方贴得很紧的舞蹈。文建国说不上,是贴面舞,还是贴身舞。跳舞好像又不像跳舞,因为没有丝毫的舞技可言,只要贴面,或贴身;或者既贴面,又贴身。跟随着节拍,移动脚步就行。甚至脚步不动也可以,将两侧的肩膀或左右或上下地摆动摆动,以示让人知道到还是在跳舞,没干其他即可。
第二部 第五十三章 建国机关任科长(三)
    文建国知道一点简单的三步、四步,通过文字,通过影视也知道有贴面舞,但今天是长见识了,亲眼所见。他们贴得很紧,在激光灯穿梭的瞬间,他看到的现象,说是融为一体并不为过,说是藤缠树,不知谁是藤,谁是树。

    文建国浑身燥热,如果不是在舞厅,如果是有达瓦或史静两人之中的任何一位,他也想体验一下这种跳舞可能带来的刺激,可对其他女性,他好像没有这个兴趣,即使是逢场作戏,建国也是有条件的。不能,绝不能,见“异”就思迁。

    想到了达瓦,想到了史静,他的心情就不淡定了。文建国没有心思再欣赏别人是怎么跳舞的了。他抽烟,喝茶,或者闭目养神,或者出去透透气。文建国想,也许这就是所谓的办公室恋情了。

    平时调侃说,男女搭配,干活不累。可是“异性效应”衍生到工作时间以外,很难说不会产生婚外恋,而一旦产生了婚外情,那对干活而言,可能就是负能量,干活就很累了。

    在以后的日子里,大凡有女同胞参加,他就开始注意喝酒以后的活动安排了,这种场合你去了,自己尴尬,别人也尴尬。还是以互不干涉,眼不看,心不烦为妙。

    人们常说,兔子不吃窝边草。兔子为什么不吃窝边草?文建国想着那跳舞的一对对,突然就想到了这个问题。

    窝边草吃起来多方便,想吃了天天都可以吃。文建国查阅了有关资料,知道了灰兔和黑兔的故事,吃了窝边草的黑兔最后暴露了自己洞穴,被猎人逮到了。灰兔不吃窝边草,因为有草的遮挡掩护,而逃过一劫。看来“窝边草”并不是不能吃,而在于你是否有能力去吃。

    文建国曾经听别人说过一个故事。

    说某局机关有B和甲、乙、丙、丁共五朵金花,且互为闺蜜,皆容颜姣好、事业有成、家庭幸福。B女暗恋A姓局领导数载,一日携甲乙丁丙为A庆生。酒酣,B见A属意于乙,端倪可察,乃郁闷之至。

    复一日,原班人马,B乃自庆生,与甲蹑足附耳,斗酒之乙。甲亦窃喜,天机无泄。B美目巧笑,顾左右而言他,啤的红的白的。乙则应对自如,似水似饴似歌,至更深夜阑。B醉,甲、丙、丁送其点滴,相伴左右,A与乙则不知所终。B梨花带雨,潸然泪下,自谓“傻B”一枚。

    故事讲得七弯八绕的,文建国感到有趣,自己再把故事梳理了一下,按自己的思路,整理成文字,方才了然。

    文建国自己想多了,也许人家跳舞就是跳舞,自娱自乐。你想多了其实是你“此地无银三百两”。罢了,罢了。

    人事处长是当然的局职称办公室主任兼职称评审委员会办公室主任,在评委会开会的时候,虽然没有投票权,但评委会的工作都在其掌控之中,评委的产生,政策的解读,程序的安排,不好说是一言九鼎,但其份量之大,权威之重,可以说是一人(主任委员)之下,其他评审委员之上,特别是在没有行政领导干涉的情况之下。

    文处长大权在握,谨小慎微,三思而行。

    有一次,某个学科的某个评委向他反映,某某老师的高级是夏老板关心的,但材料实在太差,问他怎么办?

    文处长随即反问,你的意见呢?

    本来人家就是想把球踢给你文主任的,他又把球踢回头了?该评委显然为难,有话不好说了。

    文建国看看对方也可怜,评委有17个,职称办主任只有一个。他就明确表明了自己的态度。

    我们都是当老师的,在老师批改试卷的时候,是不是常有这样的情况,58分,59分可以考虑适当照顾,给个及格,成全了某个学生,给他以希望,以资鼓励,但绝对不会让58、59分的试卷,评定为“优秀”或“良好”等级。这就是我的原则,这就是我想把持的底线。

    当然我还不敢讲58分就是58分,59分就是59分,因为我实在是做不到。当然,我不能同意无中生有,指鹿为马。形象一点说,不能勉强地把不及格的上升到良好或优秀档次。

    然后,他在评审小组组长会议上,以此为例,强调了自己的观点,并作了解释。

    他说在法制还不健全的社会,人情世故难免,我自己有时也会跟某位评委打招呼,评审的时候,关心一下某人。

    大家都懂,这个关心意味什么。但打招呼的人,话说的也不错,不就是请你关心一下吗,我又没有让你徇私舞弊。

    最后有了事了,责任是谁的?是你评委的不是?所以,我认为做任何事,都要有个度,适可而止。同时要一把尺子量到底,不可因人而异,更不能抬一个压一个。如果要照顾一个人,可以,那就把条件相同的人统统照顾上去吧,大家跟着沾光。指标不够?指标不够就统统不予考虑。

    那一年文处长的“高见”,被高评会多数评委誉为“文氏评审法”。可那一年夏老板关心的对象却没有通过评审。

    夏局长听说了文处长的主导意见后,颇有微词,但也不好说什么,文处长的意见虽然不那么符合理论,却也充满着人情味,但他的人情是惠及所有的教师,而不是单单给某个领导的。

    文建国因为有自己的思想,有时难免会与领导的意图大相径庭,硬顶显然是不行的,也不是文建国的个性风格,那只有软拖。或不办,或打折扣办。

    让文建国为难的是,领导抓大事,抓宏观,抓理论,抓政策,说的话都对;而自己则要抓落实,抓具体,抓小事,抓可行性,说的话就不那么正确了,就不能说了。那只得不说,也不做,或者只做(自己愿意做的),而不说。

    时间一长,夏局长发现,一个蛮好的干部,贯彻大政方针怎么就不那么得力了呢?比如,家教问题,他就是“大象屁股推不动”。有其他领导转告了夏一把的意见。

    文建国听了微微一笑,他没有直接跟我谈,我也懒得去理论。另外,也不知道真假如何,且不去理会。

    “大象屁股推不动”,说明推的人力道不够,并非我的屁股太大。文建国认为自己做得不错,我行我素。再说了,大象在兽中无天敌,威武雄壮而又不失温文尔雅。领导这不是高抬我了?文建国自我陶醉。
第二部 第五十四章 建国怀祺论家教(一)
    家教,这里特指中小学教师“有偿家教”,不仅仅是普教系统教师的师德问题,而且是一个复杂的社会问题。如果将家教仅仅归咎于教师的职业道德,那就大错特错了。——文建国写作笔记摘录

    据说,领导批评文建国“大象屁股推不动”的事情,发生在如何治理中小学教师的家教问题上。具体说,是人事处整治不力,人事处处长应该负主要责任。

    文建国曾经归纳过家教的三种现象:一是亲朋好友的子女三五个,面子上无法推托;二是领导的或大老板的子女,需要一对一的辅导;这两类家教一般不会按时收费,甚至不收费,但老师收益颇丰,老师与家长之间的感情因素,远远超越计时收费的价格和价值。三是办班式,一个班二三十人,或四五十人,开大课。收费根据市场行情,完全是赤裸裸的金钱交易。

    前两种现象,人情大于家教本身,但投桃报李,学生家长不会让家教老师吃亏,甚至是挑得老师另有发财的机会。有的回报,可让老师终身受益。第三类吃相难看,有失斯文,有损风度。也有老师一二三全占,名气太大,通过家教发家致富。搞得教育条口人人皆知,社会上沸沸扬扬。

    针对日益严重的家教现象,据说市领导多有非议,广大人民群众怨声载道,正常的教学质量也受到一定程度的冲击。

    教育局领导认为,此风不可助长,必须想方设法严惩不贷。领导发话以后,如何“严惩”,如何“不贷”,就是人事处长的课题了。

    文处长认为以加强正面教育为宜。原因是多方面的,最根本的原因是,家教是社会需求,而家教引发的不良行为又与时下社会风气的败坏堕落相辅相成。且禁止家教,没有政策法律条文的规定,具体操作没有可行性。

    比如说,抓家教抓现行,你上门,老师不开门,怎么办?你有权利擅自闯入吗?比如说,家教老师一般是学校的业务骨干,甚至是挑大梁的,你把人家搞得下不了台,今后还让人家怎么教书,你校长舍得吗?比如说,接受家教的学生有背景,学生家长出面干涉怎么办?不谈主动干涉了,一旦知道学生家长是某领导,是某大领导,你人事处长,你局长怎么办?等等,等等。

    要让教育一个条口,成为物欲横流大环境中的清水衙门是没有可能的,不是说非要等到河清海晏,全社会风清气正,起码也是党风政风得起带头作用吧。

    也许文建国受“文革”影响太大,时常想起“文革”之初“清水衙门水不清”的俗语。原先还是有“清水衙门”的,只是现在不那么“水清”了而已。可他看不出,现在还有几多“衙门”是“清水”?就连看管自行车的,手上也有权力,不要收据,少收一毛。再比如,你想到哪个部门找个人,先给看门人递支烟,也是人之常情吧。否则不让进门,或者脸难看。

    这些都是小而不言的,不值得上纲上线。是么?可没有“小”的,“大”的能够站得住脚么?大的嘛,也是不可胜数的。否则后来怎么有那么多的“老虎”呢?“苍蝇”固然可恶,可在“老虎”身上究竟寄生着多少“苍蝇”,那是无法厘清的;而众多的“苍蝇”,又是如何滋润了多少“老虎”,也是难以厘清的。“老虎”“苍蝇”,也是一个“先鸡先蛋”的话题呢。

    自从市场经济形成气候以后,有关经济的乱象丛生,不一而足。文建国知道不能归咎于市场经济,因为在市场经济前面,还有“社会主义”为修饰。最多也只能是责怪其不成熟。

    所有的新生事物在其刚刚萌芽,刚刚生长的时候,不成熟也是自然。我们在提倡职业道德的同时,应该尽快完善市场经济的运作机制,而不是一味地只顾赚钱,只顾GDP的增长。我一个小小的科长(他自称科长)岂能扭转乾坤?文建国心里既坦然,又不坦然(有一团乱麻呢)。

    当然,话是要说的,红头文件是要印发的。舆论上要让“家教”像过街老鼠,人人喊打。要让人们知道搞家教是不值得提倡的,那些唯利是图的家教更是不可容忍的。

    有人说,你们的做法是将棍棒高高举起,轻轻落下。

    文建国回说,有举起的棍棒,总比没有的好。主动权在我这里,总能吓唬吓唬一帮胆小的,让胆小的人先自觉收敛不也是蛮好。胆大的,“多行不义,必自毙,子姑待之。”我也不知道下一步怎么发展,怎么处理?但有一句话,叫“人在做,天在看”。

    在会议上,在公开场合,文处长几乎不谈自己的观点。他知道,自己的想法摆不上台盘,更关键的是自己拿不出理论和数据说话,不能自圆其说,故没有胆量说话。

    教师家教现象带来的教师道德的沦丧,比起党政官员的腐败孰轻孰重?

    在私下里,在同僚和朋友之间,他可以侃侃而谈,据理力争,其前提不是为教师护短,不是信口开河。当然他从不主动发表“高见”,因为他的身份是不允许他为“家教”现象唱“赞歌”的,而他的良心和秉性,又让他不愿意大动干戈,抓住了家教,就把教师往死里整,那就是不为苍生说人话了。

    偶尔情况下,他也有不得不说的时候——往往是对方说得太过分,好像家教出现这么多的问题,职业道德下降,都是他人事处长工作不力造成的时候,他会轻描淡写地问上一二,您的孩子有没有请过家教?请家教,也许您可以不付费用,那您有没有请老师吃饭,有没有送过礼品?用的公款,私款?有没有用手中的权力给家教老师提供过什么方便,给家教老师办事?

    世界上绝对没有不对等的交换,天上不会掉下馅饼。有谁经得起文建国之“问”。

    文建国心平气和地说话,小心翼翼地陪着笑脸。他不是针对某个具体的人,而是针对一般的情况,一般的人。其实只要他一开口,特别是一个“您”字出口,对方心里就有数了,这个文处长不好讲话。
第二部 第五十四章 建国怀祺论家教(二)
    谁没有个孩子(包括亲戚的孩子)需要补课的?就是那些个在台上唱高调唱得最响的领导,他今天可能没有孩子需要家教了,可昨天他的儿子,明天他的孙子还不照样请家教?您老是麻烦老师家教,您是怎么表示感谢的?

    就像后来反腐风头正劲的时候,有人白天还在台上唱反腐,晚上就被带走了。还有在主席台上被“带走”的。同志们啊,这种高调唱得有意思吗?己所不欲,勿施于人。这个道理怎么老是搞不懂呢。

    只要孩子不是天才,只要家庭有一定的经济条件,包括勉强有经济条件的家长,都希望老师对孩子有额外的辅导。

    凭什么老师用工作外的时间为你的孩子辅导呢?凭什么你们当家长的天天晚上在外潇洒,我们当老师的一定要无偿地付出呢?扪心自问,为什么事情到了自己头上就不是那么回事了,为自己的孩子请家教就是应该的?不就是因为有了许许多多的“应该”,才逐步形成了家教不良风气的泛滥么?

    当然这些想法他从来没有表白过,说出来,就太伤人了。对圈子内的人,点到为止。大家都是聪明人。对圈子外的人,有好多话说不清,一个人事处长如此一说,该负何责,该当何罪?

    《江州家教为何屡禁不止——市教育局人事处长原来如是说》——文建国曾经想象过,哪天《江州晚报》突然出现这样的文章(可能是记者的采访,或者有人将他平时说的牢骚整理成文),那绝对是挖出了江州治理家教不力的根源。

    文建国想到这里,他的“劣根性”又占据上风了,还是少说为妙吧。“夹着尾巴做人”,就没有人说你曾经是猴子。他不是怕丢掉一官半职,其实当个普通教师蛮好。他是怕惹是生非,成为说不清,道不明的新闻人物。等到可以说清道明的时候,又早已物是人非啦。

    他也想过,是否可以公开辩论,这家教究竟要不要抓,怎么抓?然后“全民公决”?呵呵,开玩笑了。他即使有勇气提出来,也没有领导敢同意。领导可能还会私下里关心他,最近是不是身体不佳,精神状态不佳?先休息休息(那声调一定是上扬的)?

    江中是家教问题的“重灾区”,怀祺到机关与建国商量过如何处理本校老师的家教问题。他原来还担心,家教问题到了建国手上,他自然按文件办事,虽然不至于跟我唱高调,但正经八百地按文件处理教师那也不为过。他知道建国是一贯听领导话的好干部,不像他文怀祺,是戴着刺头帽子一路走来的。

    没有料到,建国首先发了一通牢骚,好像你怀祺来得正是时候。反正面对的是自家兄长,他将对家教的看法能说的,不能说的,统统倒了出来,其情绪之激动,言语之激烈,让怀祺大吃一惊。

    文建国正是一吐为快呢。

    原来怀祺只是就事论事,担心家教问题处理得不好,影响老师的工作积极性,而且“星期天工程师”“演员走穴”“医生外聘”“教授兼课”层出不穷,雨后春笋(以后越演越烈,天价,天文数字已经不足为奇),虽然有不同看法,但实际上是谁也不管,谁也管不了,甚至是支持。为什么不呢?把人才浪费了,难道就是对的?为什么社会舆论偏偏就看中了中小学老师的家教呢?

    市场经济的大潮浩浩汤汤,横无际涯,泥沙俱下,鱼龙混杂。为什么单单向中小学教师的家教“痛下毒手”?

    文建国联系上了党风政风说话,虽然有为教师家教开脱之嫌,但也不乏忧国忧民意识,他更胜我一筹呢!而关于领导批评他“大象屁股推不动”一说,建国只字不提,似乎他说出来的观点就代表着局领导的观点。

    不是么,人事处长主抓师德师风建设,他说的话,应该与局领导保持一致才是。怀祺心里有了数,起码的,兄弟俩是同一战壕的战友,这事情就好办多了。关键问题是如何管起来?如何管呢?

    江中有一位钱姓英语老师的家教问题搞得沸沸扬扬。

    钱老师82届英语专业本科毕业,从教以后,一路顺风顺水,十余年来三届循环教学,所教英语学科成绩始终名列全省前茅,破格晋升中学一级教师,再破格晋升中学高级教师,获得过省、市青年教师基本功竞赛一等奖,早几年曾被授予市优秀教育工作者。近年来,每年发表三篇省级以上专业期刊(必有一篇是全国核心期刊)论文。

    文怀祺对他特级教师的申报很是看好,可让人遗憾的是,他的家教“臭名远扬”。

    文校长听钱老师申诉理由,他家教的学生里每一批都有市领导的子女,而每一位市领导的子女又都有请他家教,不是亲生子女,就是侄子侄女、外甥外甥女,有二代的,还有三代的。

    钱老师向文校长诉苦,你们不要把这些领导的孩子介绍给我好不好?你们也不要把领导的孩子放在我的班上好不好?他一边诉苦,一边暗自得意,你们做得到吗?不是我“挟天子以令诸侯”,你们要查就来查呗。

    文校长做不到。在教学工作中钱老师的确是台柱子,随便是领导,还是同行听他的课,你随时来好了,不要打招呼,进出自由。更关键的是他的学生高考成绩总是在全市领先,让学生,让家长,让老师,让校长无不对他充满着希望。不敢说他本职工作无懈可击,而是说,想找他的茬子,于心不忍。

    钱老师属于搞家教先富起来的人,金银满贯,房子换了两套,换下来的房子出租。有传闻说,房子换了不过瘾,可能老婆也快要换了。

    这人啊,有了两个臭钱,就嘚瑟!传闻多了,文校长很认真地找他谈话。钱老师说,夫妻之间的事,一时说不清,我保证一不犯法,二不违纪。再说,我也不是喜新厌旧的人,而且我会处理好,请文校长放心,我不会给您,给学校增添任何麻烦。

    话说到这种份上,意思很明确了,你文校长应该自觉意识到,可以免开尊口了。

    平时钱老师与文校长的关系也是相当不错的,抽烟喝酒彼此不分。主动的,当然是钱老师,因为他“得来全不费工夫”。

    文怀祺想过,建国归纳的三种家教现象,钱老师占全了。一方面,他疲于奔命,消耗出大量的体力和精力;另一方面,他也收获了令人垂涎欲滴的经济利益。
第二部 第五十四章 建国怀祺论家教(三)
    文怀祺为此重新查阅了《共产党宣言》。在革命导师的书里,他归纳了这样的意思,新兴的资产阶级,破坏了封建的、宗法的关系,从而被赤裸裸的利益关系,即冷酷无情的“现金交易”所代替。是否可以说,“现金交易”的关系,较之封建的、宗法的关系是一种社会进步?是的,它是封建的反动,从而就是当时社会的进步。而于社会主义社会,它是怎么一回事呢?

    如果说,我们仍然要依附于“天然尊长”,那“现金交易”是使不得的;如果我们用更高层次的标准来要求普通老师,那也是使不得的。问题的关键,我们既不是前者,也不是后者。我们只是社会主义初级阶段的探索者。

    那“现金交易”就有它存在的合理性了?非要在物欲横流的社会,规定物质生活相对清贫的老师杜绝铜臭而清高,抛弃利益而斯文,是否有点“过”了?我希望有更多的老师甘于清贫,忠于职守,鼓励是可以的。可这种鼓励对普通老师天天说教有效果吗?

    文校长恨钱老师好铁不成钢,多好的业务优势,可他在政治上毫无需求,至今无党派。文校长想推荐他申报特级教师,可他的态度不冷不热。

    钱老师自己也掂量过,特级教师是专业性和荣誉性相结合的称号,专业性是没有任何问题的,荣誉性吗,他自我评价,没有大问题,条件基本上是符合的,可一旦想争取更大的荣誉,单单凭自己的家教,数量之多,影响之大,恐怕是会引起麻烦的。

    本来大家对自己的家教有意见也不好说什么,如果自己想熊掌和鱼兼得的话,有可能不但熊掌拿不到,反而将鱼弄丢了。

    他感谢文校长看得起,经过一番深思熟虑以后,他也开诚布公地与文校长交流了自己的想法,“特级教师嘛,暂时就算了吧!”

    人各有志,出处异趣。

    既然钱老师不想,文校长想想也就作罢了。这样也好,家教的诱惑实在是太大了。他不想“熊掌和鱼兼得”,说明他还没有贪得无厌。但愿他在家教问题上不要招摇过市,引起公愤。在目前的环境下,还真的不能多说什么——说多了也没有用。

    学生有升学竞争的需求,家长有优质教育的需求,如果政府能够普遍提供优质教师,提供优质教育,那家教又从何谈起呢?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

    文校长把钱老师的家教问题放在一边,不去理它,又不得不考虑起史静的特级教师问题。史老师也是他考虑的特级老师人选之一,可奇怪的是,史静对特级教师也不感兴趣,她只想把书教好,对荣誉地位真的没有兴趣。在江中这么好的教学环境中,在江州市优质教育资源最集中的土壤上,两个外语组最顶尖的老师竟然对特级教师没有兴趣,这就奇了怪了。

    文怀祺很沮丧。

    史老师自然也有家教,但她从不开班,别人请她到辅导班上课,她一律婉拒,但送上门的三五个学生,她实在不好意思拒绝。

    她曾经和文建国开玩笑:“文处长,什么时候到我家来查家教?”

    她家教的学生有名有姓,除了亲朋好友的孩子,就是领导、老板的孩子,你们来查好了,查了就应该公布,还得交待收费情况。

    好,大家看吧,某某副市长的女儿,某局局长的儿子,本局某副局长的亲侄。呵呵,那戏唱大了。我自己倒无所谓,今后谁也不要让我带家教了,落得省心。我一个人吃饱,全家不饿。

    史静40岁以后有发福的苗头,想锻炼,没有时间。看书的时间,看电影的时间,逛逛商场的时间都没有了,真烦人。

    文建国知道她是开玩笑,也就奉陪了,他说:“你与现任人事处长是同学,是邻居,是朋友。你的家教,谁敢来查?”话说出口,发现不对,这种话有点含糊,有点暧昧。他立即补充说,“我们查家教也是经过选择的,有时还广而告之。主要还是营造舆论,让老师自觉地不带或少带家教。我的工作不力,往往是雷声大雨点小,或者干脆是光打雷不下雨。”

    不知道文建国的话是表白,还是做检查?史静笑呵呵地说道:“不错,不错,文处长颇有自知之明。像不像老百姓应付文明城市建设的检查,和对付日本鬼子的扫荡?”

    她的话打开了文建国的思路,“嗯,差不多。”他跟着发挥了,“明天有省督查组来了,那些小商小贩们,喂,我说噢,明天不准摆摊,听到没有?什么?不吃早饭了?谁叫你不吃早饭的,烧饼油条不吃又不会饿死。在家吃,在家吃。谁不配合,责任自负!你,以后还想不想摆摊了?想摆,听话。三天,最多五天。

    鬼子扫荡,到了某地,离这里还有五十里路,早有侦察员通报了。还有十里地,山上的消息树放倒了。乡亲们,大家该进山的进山,该坚壁清野的坚壁清野。什么东西也不要留给日本鬼子啊!饿死他狗日的鬼子!”

    “文建国,我怎么才第一次发现你太有才了!”史静笑弯了腰。

    “我也没有办法,你以为我人事科长好当啊?”建国突然发现自己还是蛮有文学细胞的。其实是他在史静面前变轻松了,遇到了史静,他有话要说,而且不正是在你史静的启发下才有话要说的?

    文建国越说越有味:“毛泽东同志的游击战十六字诀,家教的老师可以采用前八字:‘敌进我退、敌住我扰’来应对教育局对家教的整治。”

    “你这是活学活用呢。”

    “哪里,整天被家教问题折磨得胡思乱想,就瞎琢磨,既想我方的政策,又想对方的对策。‘知己知彼,百战不殆’。平时没有机会说,现在被你激发出来了。”文建国说着说着又意识到自己扯远了,立马打住,转移话题。文建国问她,有没有考虑特级教师的申报?

    史静反问他,你们兄弟俩怎么都关心我的进步呢?这个社会太复杂,欲望越多,失望越大。虽然我不愿意带家教,可我的家教毕竟带着不停。一旦我有可能得到别人想得到,而得不到的东西,就又可能成为众矢之的,我可不想让自己再次被放在火上烤。

    本校的校长和教育局人事处长都关心她特级教师的申报,而她并不领情,看来她是真正想开了。想开了也好,这多潇洒!这个世界就是想不开的人太多,才好不热闹!文建国心里想。

    怀祺曾经让建国劝劝史静,主动申报特级教师,看来就泡汤了。
第二部 第五十五章 建国处长抓家教(一)
    中小学教师的“有偿家教”是长期困扰教育行政部门的一个棘手问题。我作为人事处长没有解决好,后来几任也没有解决好。寄希望毕其功于一役是不可能的。——文建国写作笔记摘录

    文建国抓家教煞费苦心,一方面家教现象极为普遍,具有广泛的市场;另一方面不少家长又对家教牢骚满腹。就像市场经济之初,端起碗来吃肉,放下碗来骂娘。肉是要吃的,娘是必须骂的。社会发展总是处于一个不平衡的状态之中,然后才有新的发展。

    那次机关几个处长喝酒,文处长故意挑起家教话题,他想听听其他处室的意见。

    监察室孙主任说,有人给家教定性,说它具有:合理性——他弯曲起右手的大拇指,无奈性(弯曲食指)、从俗性(中指)、恶劣性(无名指)。乖乖隆的冬,这究竟是一种什么性质?一种事物有这样相互矛盾的多重性,如何合理、合法、合情地对待?他话说完了,那个小指还翘在那里呢,大家就笑他,你满嘴都是“性”,看来你这个监察室主任不适合,不合适。哈哈,你那根小指头是什么“性”?

    这顿饭吃得煞是热闹,文处长挑起议论后就以听为主,还不时地来个启发,另外几个处长也借着酒兴指手画脚,说东道西,指鹿为马,指桑骂槐。

    一个说,很简单,全部放开!文处长问,真的就没有一点负面效应了吗?

    另一个说,一律封杀,格杀勿论!文处长又问,法律依据何在?

    这两个处长互相眨眨眼,一脸的坏笑。其实这些话哪用文处长问呢,文处长也早就看穿了他们的鬼心思,他们是唯恐天下不乱,给喝酒寻找刺激。他们是在故意夸大其词,混淆视听,倒要看看你人事处长有什么灵丹妙药,能够真的把“有偿家教”摆平。你真的摆平了,我的孩子想请老师个别辅导,找谁去呢?你真摆平了,可以当教育部长,可惜你是摆不平的。

    文处长给他们每人倒了一杯白酒,真真假假地逼着他们喝了下去。他也自斟自酌了一小杯,亮开了自己的观点:目前教育局红头文件的提法是“不利用职务之便,从事以营利为目的的有偿家教”。如何鉴定这一概念,却缺乏可操作性。

    在实际操作中难以界定谁是“有偿家教”,谁是“友情家教”?什么是我们反对的违法的家教,什么又是我们认可的合法的家教?不闻不问不对,一棍子打死也不对。这就需要我们实事求是地在调查、研究的基础上制定家教管理的方案。这个方案一定要能得到学生的欢迎、教师的认可、家长的支持、社会的接纳;这个方案既要适应市场经济的规律,也要符合法律法规的要求,同时也要有利于调动教师从教的积极性,有利于教育的改革和发展。

    基教处长说:“你不要和我们讲这许多大道理,我的看法是有利于教学质量提高的,我就支持,反之我就反对。你抓这抓那,最后把我江州的高考抓下去了,有何鸟用?还是那一句话,‘黑猫’‘白猫’。如果教学质量上不去,哼哼,其他一切免谈。”

    “唉,我说你们真是的,搞家教有什么不好呢?我的学生如果请家教的话,我们职教就大有希望了。”说话的是职教处处长。

    显然没有人理睬他,他说的是天方夜谭。其实职教处长说的是大实话,如果我们在职教读书的孩子大多能够在专业上,在文化知识上有一个不断进取的精神,那我们还缺乏“工匠”么!

    组宣处长一贯比较正统,他说:“说一千,道一万,搞家教的总不会要求他喊,‘为共产主义奋斗终身’吧?”他的意思很明白,搞家教的老师,我管不了,但如果你想入党,就不那么容易了。

    孙主任说:“错也,错也。人家那些大贪官大污吏,谁个不是喊着‘为共产主义奋斗终身’过来的呢?比你我都喊得都响呢!而且还经常重温呢?按你的说法,共产党员不能搞,非党教师可以搞?”

    “我这么说了吗?”组宣处长问,反正所有非正统的做法,他一律反对。

    “你不就是这个意思吗?反正入党都要走你那儿走的,你好好把关吧。有问题的话,再告到我这儿来。”孙主任说得更加起劲。

    文建国说:“谢谢各位同仁关心,我明天向局长建议,成立一个协调小组,人多力量大,请各位一起来抓家教。弟兄们同心协力,把江州的家教抓好!”

    “呵呵!”

    “哈哈!”

    “你文建国存心不良,想把我们捆绑在一起?没门!”

    “文建国你野心大大的,你想让我们处长主任都做你的附庸,听你指挥?你说查,我们查;你说停,我们停?”

    “我们都进了协调小组,那你是组长?你就比我们高一级,还是半级?野心大大的不好!不好!”

    “来来来,我们一起敬文处长的酒,不要心理不平衡,敲锣卖糖,各干一行。你抓你的家教,我抓我的质量。”基教处处长三句话不离本行。

    家教怎么区别“有偿”还是“友情”?对具体的老师又怎么去查处?文处长头疼得厉害。他知道,那些影响最大的家教老师,往往正是教学业务最强的,他们多数时间不会按时收费,可大家都知道,天上不会掉下馅饼,世界上也没有免费的午餐。此话怎讲?自己琢磨去吧。不知道?“特教中心”出来的?

    这天上午,文处长坐在办公室核稿,接到了省厅师资处小范副处长的电话,要他帮某某副厅长在江州的外甥找个最好的家教老师,说是孩子都要上初三了,还整天稀里糊涂的,每次英语考试都是六、七十分,明年省重点怎么上?就是给个面子让他上,他也跟不上。那不是活受罪?至于报酬嘛,你文处长看着办,我想家长也不缺这几个小钱。

    文处长苦笑了一下说:“范领导,我正在为一份文件核稿,你知道什么文件?是《关于坚决打击‘有偿家教’的意见》。”其实文件是《关于制止以营利为目的的‘有偿家教’的意见》。

    对方在电话里倒也给先懵了一下,忽然又听到文处长的笑声,便也就坡下驴,上起了蜜糖。“我小范还不知道吗,这种事情在你文处长手里是小菜一碟。文件你是要发的;家教你也是要代我请的。你总不会让我小范在厅长面前交不了差吧。改天来,我让厅长亲自请你喝酒。我挂了噢!”
第二部 第五十五章 建国处长抓家教(二)
    文处长还想顺便再跟对方幽默幽默,我又不怎么喝酒,挂我的名,酒都是你们这帮小子给喝了。对方早就挂了线。话是说过了,事情也还是要办的。领导发过话了,事情该怎么办,不该怎么办,就是你自己的事了。

    文处长又是苦笑,摇头。

    电话刚搁下,随即又响了,是一个老太婆的电话。对方先把文处长埋怨了一通,你们机关电话真难打,我打了十分钟才打通。文处长下意识地看了看手表,可能是吧。

    这个电话也是絮絮叨叨说了大约十分钟,文处长基本上听明白了一个大概。

    某校的某老师住在她家楼上,每天晚上和礼拜天的下午,都有成群结队的学生来家教。听说是交钱的,而且是进门先交钱。

    她强调,收不收钱,跟我不相干。让人烦心的是,这些学生一点儿规矩也不懂,自行车摆得横七竖八,把门洞都堵死了;上楼下楼还吵吵嚷嚷的,就差要把屋顶掀掉,把楼板踩塌。听说你们正在抓家教,希望领导能来管管。我家是某某小区,几栋几零几。

    文处长听得心烦意乱,又不能,也不敢随意中断群众电话。

    那边纪委书记又派人来催,说是什么重要的电话,我叫了你两次了,你都不来。我这里有反映“有偿家教”的群众来信,你还看不看,管不管了?文处长耐着性子听完了电话,又耐着性子听完纪委书记有点不客气的指示,灰头土脸地回到办公室。

    他刚才差点和纪委书记顶撞上了,我接听群众来电,也是谈的家教问题,你这是急什么急?想到他儿子今年高考不顺心,也就算了。谁没有一个不顺心的时候。而且,听说他儿子的家教是一门功课也不少,也不知道是“有偿”还是“友情”,反正效果全无。据说他目前对家教特别反感。

    星期天下午,文处长和监察室孙主任,以及教育电视台扛着录像机的大李和小李两个记者坐上小面包到几个教师住宅小区,抓家教现场。抓得到抓不到,那是另一回事。

    文处长心里有个小九九,不去评价我们的行为,但愿我们的老师顾忌点,不要往枪口中撞,真撞上去,双方都下不了台,那又何必呢?我红头文件都发了,你还不识相,未免太过分了吧?就像公安部门的打黄扫非,非事先预告不可,否则不足以显示“严打”的威力。而肇事者则是躲过一劫是一劫,万万不可碰到枪口上。

    文处长曾经想过,为什么都是要集中“打”?集中整治什么的,都是等到问题成堆了,不打不行了,或者上级有文件要求集中整治了,才去整治。平时干什么吃的?

    现在轮到自己抓家教了,好像也有点集中“打”的味道,那么平时的常规管理呢?文建国一路无话,坐在车子里闭目养神,其实他在反复咀嚼着局长,刚才,就是出发上车之前和他说的话,“家教的现场还是要抓的,嗯,市民反响大,上头催得紧。你不去抓,就是我去抓。我亲自去了,还要你这个人事处长何干?去吧去吧,叫你抓,是我的事;怎么抓,是你的事。”

    局长在说这话的时候,眼神中分明有种若隐若现的狡黠,说完了就立刻端起茶杯去倒茶,避开了文处长迎上去的探究的目光。

    文处长越回味,越发感到这局长话中有话。他甚至想到了“大象屁股推不动”那句话的真实性。再仔细琢磨,也就自以为是地茅塞顿开,豁然开朗了。

    他从局长室出来,就让自己的副处长给几位校长打电话,问问他们学校的教师周末家教的情况,特别提到了几个教师住宅小区家教情况。再强调某小区,最近正在修路,小面包车能不能进?

    文处长到了某小区也不下车,摆起了老资格,他说:“今天我是现场总指挥,认识我的老师又多,你们冲在前面,请孙主任做一线指挥,我给你们压阵。怎么样?”他看着孙主任,征求大家的意见。

    孙主任爽快地答应了,文处长毕竟比自己大几岁,事到临头自己也不便再推,他知道这事难办,让文处长留在后面,万一有个什么事,也好有个退路。

    同志们扛着录像机兴师动众地在几个教师住宅小区都转悠了一圈,一个现场也没有抓到,就连被电话实名举报的现场,也都是人去楼空,影子气也没有。

    大李一边上车,一边煞有介事地说,我们行动的本身,说明了对有偿家教的有效制止。文处长听这句话的句式,似曾相识,他看看大李,操,想起来了,30年前,在那个暴风骤雨的革命年代有句流行的话说,红卫兵的革命行动,说明了对一切反动派造反有理。

    文处长又望望大李,露出一丝难以捉摸的微笑。这小子年龄不大,经验还不少呢。这家教到底怎么抓?是真抓,还是假抓?门道不小呢。

    连续跑了两个休息日的下午,都是无功而返。文处长甚觉无聊,没精打采地向局长报告,所有的现场,均没有抓到搞“有偿家教”的老师,但是关于我们教育局整治“有偿家教”,抓家教现场的报道已经发稿,明天见《江州晚报》。

    在其位,谋其政。文处长最近老是在想,不抓不行,真抓也不行。要真的抓到了(不知道怎么抓法),被告个私闯民宅岂不麻烦大了?风可进,雨可进,国王不可进。抓不到,只要目的达到了,比真的抓到要好。他知道,对家教绝对不是简单的抓与不抓的问题。

    有信息说,在印度有数千名老师通过网络辅导美国学生的数学、科学和英语。因为他们家教的工资是每小时大约15~20美元,而在美国请一个家教每小时需要付40至100美元。看看,这个家教,地球人都知道。我这个科级干部抓家教的事情,不知道地球人是否知道?

    如果人家美国人、印度人看到中国江州市教育局人事处文某某处长星期日不在家陪老婆、陪小孩,带着录像机乱闯居民小区抓家教,不知有何感想,作何议论?想到这里,文处长颇有点无奈地笑着。苦恼人的笑!
第二部 第五十五章 建国处长抓家教(三)
    他认为还有更搞笑的,也许别人认为不可笑,可他坚持认为可笑。就在教育局红头文件印发之后,有个别学校主动配合,来了一个全体教师在《坚决不搞“有偿家教”承诺书》上签名活动,并集体宣誓。该校校长邀请文处长参加,并请他作“重要讲话”。

    这是哪码对哪码啊?切!谁爱去,谁去吧。他坚决推托了。理由是到省厅开会,那一天他果然跑到省厅去了。是否开会,另说。文建国对一切轰轰烈烈的群众性的好大喜功的沽名钓誉式的形式主义,具有发自内心的抵触情绪。解决家教问题,搞一个签名活动就可以立竿见影了?无论是面对上帝,还是面对其他什么,宣誓承诺的人,恪守诺言誓词的还有几多?文建国认为,肯定还有不少。究竟有多少?文建国无语。

    如果说,宣誓是一种入门仪式,是生死抉择面前的表态,给人以庄重、神圣和使命感。那“不搞有偿家教”的宣誓,就像承诺“不闯红灯”一样,如同儿戏了。

    重复宣誓,是对以往的否定;频繁宣誓,是行为本身的廉价。既然“一诺千金”,又何必“二诺”?文建国认为自己早已不是小孩,无法再去办家家了。

    他退休以后,听说还是有人在搞“坚决不搞‘有偿家教’签名活动”,文建国就更加没脾气了。他知道总是有人喜欢这种形式的,都像我文建国,这个社会是否太冷清了些?于是,他常常用新学会的“不感冒”一词来自嘲。

    文建国忙着“抓家教”。文怀祺写的论文《“家教”之我见》已经脱稿。他正在犹豫,这样的论文是正式发表,还是作为内部资料,通过组织程序逐级上传,或者先冷冻起来再说?他的论文中有这样一些观点鲜明,言语激烈的措辞:

    “冷静思考,多数教师从事的家教目前没有违法,即使有收入,也是劳动所得。在符合法律法规的前提下,教师通过家教,既满足了社会需要,又增加了个人收入。真的没有现金收入的家教教师,其经济效益又是十分可观的,但无法查核。

    给‘家教’以适合的社会地位。要有一套完整的家教管理制

    度,在这种制度下,教师做对自己有利的事情时,对社会也有利;做对社会有害的事情时,对自己也有害。

    当机关开始酝酿‘9 to 5’的时候,我们的高中教师是七进十出,初中教师是七进七出。这不是教师家教的理由,但谁人来理会社会分配中存在的实际问题。

    家教,特别是知名教师的家教,往往是被动式的接受。这是一个怪圈,无论是请家教的,还是搞家教的,既反对它,又离开不了它。就是反对家教的人,自己请过家教,或者日后可能请家教的也绝对大有人在。

    ‘家教’问题,决不是将板子打在教育的头上,就能解决的问题。就犹如医生的‘红包’问题,决不单单是医院的问题。

    家教问题由来已久,长期悬而未决。‘家教’不仅仅是一种教育形式的问题,也绝不仅仅是教师的职业道德问题。这里有认知问题、政策问题、利益问题。

    家教的根源在于高考制度,及其更深层次的社会职业制度。它关系到学校内部人事制度、分配制度的改革,关系到教育的理念、体制、发展和改革等宏观理论问题,当然也关系到社会的伦理道德,关系到经济、社会改革和发展的问题,甚至也关系到党风政风问题。一句话,关系到教育如何发展,整个社会如何发展的问题!”

    文校长不但亲自撰写论文,也领衔了江中《关于“家教”的现状及其对策》的省级课题研究,课题已经得到省厅批复。

    “现状”是现成的,可关于“对策”的可行性、操作性、科学性等等,等到真正动起笔来的时候,却又显得苍白无力,有时甚至难以自圆其说。

    文怀祺感到这一次是自投罗网,一时心血来潮,就作茧自缚了。花费了时间、精力,搞出来的东西自己都不满意。自己不满意,是万万不可拿出来示人的。

    自己写过的论文有上百篇,专著也有数十本,从来没有感觉到为难的时候。原以为社会科学的研究较之自然科学应该要轻松许多,哪知道……他倒吸一口冷气,骑虎难下!

    怀祺第一时间想到了建国,毕竟是亲兄弟,有话好说,说过头了也没有问题。本来解决“有偿家教”的事,正是他人事处长的本职,也是师资队伍建设中无法回避的突出矛盾,相信他肯定有一些思考,让他帮助拿主意。

    建国根本不容他多说,就告诫老兄,流产。早流产比迟流产痛苦小。这个问题是马蜂窝,碰不得。在现阶段,谁也不能从根本上解决问题,还要花费你大量的精力和时间。

    我以为正面宣传正面教育即可,但不可不着边际地唱高调。你的论文和课题可以暂时冷藏,现在拿出来等于是一堆废纸。如果有领导重视了,将引发一场论战,且不可收拾。所以,领导基本不会同意;所以,多数情况下仍然是一堆废纸。

    怀祺感觉建国的话不无道理,他第一次在论文和课题的研究上甘拜下风,这可要比研究“相对论”困难大多了,那就暂且冷冻吧。

    文建国呢,他承认自己只是充当着一个泥瓦匠小工的角色,用铁锹和和稀泥,用瓦刀抹抹墙壁,有空再把边边角角打扫打扫干净。

    “有偿家教”“友情家教”,似是而非,混淆不清。凭着文建国的学识和水平,他做不了“工程师”,或者“设计师”。他也不知道哪个领导在家教问题上是“工程师”“设计师”。

    “家教”问题存在已经数十年了,时而高峰,时而低谷;时而公开,时而隐蔽。

    进入21世纪,到建国退休的时候,家教之风越刮越烈,严禁风声也越来越紧。像公款吃喝之风,表面上是消停了一些,骨子里则是更隐秘,变着花样更疯狂。有时不吃公款,吃老板了,可老板的酒是能轻易吃的?

    又过了几年,文建国才发现似乎有了一个良好的外部环境,可家教却似一个重症病人积重难返。后来几任处长一直在忙乎家教问题,可谁也没有找到真正治理家教的灵丹妙药。

    这就好比一条河流整个儿已经被污染了,河流的污染须从源头下手治理,还得实行“河长制”,然后才能整治上游、中游和下游。那是需要一个时间过程的,“河长”,也得首先像个河长的样子才好。
第二部 第五十六章 建国晓霞终分手(一)
    我和晓霞在婚前婚后,在我俩直接交往的过程中,都扮演着“圣人”的角色。当我们协议离婚后,才扯下了各自的面纱,回归凡人。——文建国写作笔记摘录

    就在文建国疲于应付职场,处理诸如职称评审、教师“有偿家教”治理等新问题的时候,付晓霞在乡镇工业局局长的位置上也是忙得不亦乐乎。

    他俩都是事业型的干部,如果不是女儿文婕的存在,他们可能会忘掉夫妻关系。这样说,可能过分了,因为男女之情其实在他们那个年龄段不但是忘不掉,而且应该还正是激情燃烧的岁月。

    文建国经常想到,好长时间了,应该去看看女儿了;付晓霞想的是,这么长的时间,建国怎么也不来看看女儿?实际上他们的想法都有文过饰非的成份,好像看女儿是唯一的理由,因为这条理由是永恒的,是无法改变的,是可以放上桌面的。其他理由呢?其他理由似乎并不重要,无论是正常男人和女人的生理和心理,还是夫妻之间的爱情和亲情,忽视,就忽视了。其实是他们双方在主观意志上已经悄悄地发生了变化。

    平时还好,来与不来,看与不看,都可以随便找个理由,一搪塞就过去了。为难的是,逢年过节,几乎找不出理由——不来,抑或不去。如果真的找到个冠冕堂皇的理由,可以不来,或不去,倒反而是一件让他俩省心的事。所以过年过节是最难捱的日子,一个不去,一个不来,无法交待啊。主要是无法向双方老人交待(自己真无所谓了),让别人看上去,没有一个家的感觉。

    付晓霞因为是最早有专车的科级干部,而且,她知道,私家车将会发展得很快,于是她常常有事没事,让司机坐在副驾驶位子上,她自己就开上了。

    这一开就开上瘾了,她就成为江阳市第一批考上驾照的非专职司机之一,而且是唯一的女性。这在当时的江阳,特别是在江阳市级机关干部当中是很值得炫耀的。她自己的感觉也好极了。

    文建国虽然与她平级,但市级机关的小车,哪里轮得上处长?教育局的局领导还三人一部车呢。

    局办主任常常为车子的分派伤透了脑筋,遇上脾气不好的领导,发个恼火,说句馊话,只有打掉牙齿往肚子里吞,哪个也得罪不起。背后却也嘀咕,什么素质?还领导?但官大一级压死人。到基层调用吧,到基层调用好像已经下降了一个等级,不那么名正言顺了,车子的档次也往往低了一个档次,但总比没有车子好,那就只有请领导将就将就?

    中国的公车,曾经是一个引发广泛议论,并广为诟病的话题。各级官员,对车子的配备使用都极为重视。因为它是权力、地位、身份的象征。官员出巡有警车开道,至于警车几部,是何档次,肯定与出巡官员级别挂钩。交警见到车子,看看牌照,自然分出三六九等,免得自找麻烦。

    据有关史料云,清代官典制度规定,三品以上官员出行可坐绿呢大轿,三品以下则坐蓝呢轿;县一级官员出行鸣锣七下,乃“军民人等齐闪开”的意思,府一级九下,省道一级十一下,直至皇家出巡鸣锣十三下,是为“大小文武官吏军民人等齐闪开”!那气势,又是如今的官员可望而不可即的?

    车子历来是身份地位的标志。听说尽早要车改的,但中国的公车改革也难,等到私家车普及以后,才水到渠成。大领导,包括退休的大领导,则另当别论。有看到外国官员步行或骑车出行的视频段子,文建国认为这些领导也太不把自己当领导了?

    那年代中国官员的工资不高,可仅仅车子一项(其他不算),按个人工资计,起码翻番。既然有规定可以享受车子,为什么不呢?

    还有的官员退二线、退休以后,仍然讲究个车子。如果没有车子,出门挤公交,个人掉价是一个方面,组织上不关心老同志则是更重要的一个方面。

    文建国一想到晓霞同志的专车问题,就没有勇气劝她往市里调动了。当然,他也不会要求往江阳调动,我安步当车不也挺好?文建国好似不食人间烟火,在物质生活上,从来就没有什么特别的追求。

    令建国担心的是,晓霞晚上的饭局有增无减,几乎一天不落,喝酒之后再动车子,既是对他人不负责,也是对自己不负责。他就提醒她,学会开车不是坏事,劝你一定一定不要酒后驾车。每次电话的最后一句话,都要关照,酒后不开车。

    晓霞满口答应。可是喝酒之后,往往忘记了建国的忠告,还把车子开得飞快,像个女侠,可以天马行空。仿佛只有在这种场合才能够让自己的能量得以淋漓尽致地展示,也只有用这种极端方式,才能更完美地表现出生理上心理上的某种缺失的诉求。

    刘强东也劝她车子不可开得过快,还说,文明社会的人,酒后是不应该驾车的。

    付晓霞一脸地不在乎,她说,我还不是完全的文明人,我们这个社会也不是完全的文明社会。否则,“酒后不开车”,政府怎么没有规定?没有明文禁止的事情,就说明可以做。否则,改革开放的步子不就太慢了。不是有人说,遇到红灯绕道走,遇到黄灯闯着走,遇到绿灯抢着走。说的就是这个意思。你不懂!

    关于政府的政策,刘强东自然说不过她,他说了两次就不说了。

    这一天“江阳付家村敬老院”项目举行签字仪式。江阳县已经更名为江阳市,江阳市各部门的中层股长也改称为科长了。科长叫得响,叫得好听,从其称呼上,好似从今而后全都入流了。

    “江阳付家村敬老院”就建在付家村,是付老板亲自拍板的项目。敬老院建好以后,付老板和女儿将在此颐养天年。

    根据协议,敬老院由付家村无偿提供土地,其他建设和运营费用由付老板全额承担,全权负责。江阳市委市府高度重视这一利国利民的项目,希望能够打造成江阳市,乃至全省、全国的样板敬老院。
第二部 第五十六章 建国晓霞终分手(二)
    建成后的敬老院依山傍水,像个大型公园。设备设施是现代化的,只要四星级宾馆有的,敬老院都有。

    敬老院的客房有居家式、公寓式,有单间、有套间。50%对外经营,50%留给付家村的人。付家村的人,只要符合条件,一律免费入住。付老板是为付家村的大东家。

    在仪式结束以后的酒会上,付晓霞又一次难免多喝了几杯。

    她总是习惯性找出理由,为自己喝酒找出无法推卸的责任。与建国几个月才见一次面,没有人监管,也让她无法找到不喝酒的理由。否则每天晚上酒气熏天的,建国又要跟她冷战了。

    亲临签字仪式的市委副书记兼市长要敬酒吧,他是今天的最高主官;省民政厅的处长,江州市民政局副局长是领导贵宾,要敬吧;付老板要敬吧,他是大东家;乡党委书记和乡长,村支书和村长是土地老爷也要敬吧?他们和自己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宁冇一村,不冇一家。哪个都不能少。最关键的还是我本身高兴,付晓霞心花怒放。共产主义是天堂,人民公社是桥梁。小时候的那句口号,她记忆犹新。现在不提人民公社了,可以说,改革开放是桥梁嘛。

    付家村的天堂将在自己手上建成,她没有理由不自豪,没有理由不开心,虽然用的是资本家的钱,但,是我出的力。还有刘强东该敬吧,他是具体的经营者,这小子功不可没。她望望刘强东,最后一杯敬你,再敬一杯,双下子。对!好事成双!可见她的酒没有喝高,有数得很呢。

    酒会散场的时候,付晓霞意犹未尽,但看在付老板付老太爷的面子上,她还是努力控制自己,不要在他老人家面前出洋相。否则的话,就是对着县太爷现场直播也没问题。现在当官的,只要是有一定酒量的,有哪个没有在酒桌上打拼过?

    酒是好东西,“东风吹,战鼓擂,今天喝酒谁怕谁!”“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付晓霞可是现代的古代的,俗气的雅致的全有。酒喝得兴起,喝酒的段子信手拈来。“路见不平一声吼,我不喝酒谁喝酒。”“人生难得几回醉,要喝一定喝到位。”当然,她知道自己的身份,有所顾忌,没有信口开河。

    她在酒会现场就是一道移动的靓丽风景,她端着酒杯,走到谁的面前,跟谁都尽兴。

    付晓霞喝高了,刘强东不让她开车,可是她不领情。刘强东拗不过她,不放心,就让她开自己的3.0皇冠,自己坐在旁边,让自己的司机开晓霞的车跟在后面。刘强东让她小心,慢慢开。

    她说,没事,公安局长是好兄弟,交警见是我开的车都向我敬礼呢!她说得挺认真的,刘强东不知虚实,当然主要的还是拿她奈何不得,总不能跟她抢方向盘吧。

    可是车子才启动,刘强东就发现不对劲了。油门越加越大,在市区限速40码的主干道上,付晓霞飙上了80。他司机开的车子转眼间就跟丢了。

    刘强东已经来不及制止她了,只是强调,你的安全带没有系,再违规开这么快,肯定是不行的!他一边说,一边将自己的安全带系上了。就是这一小小的动作,让他在接下来的车祸中,只是腿部软组织受到一点挫伤,而付晓霞因为没有系安全带,被撞成轻微脑震荡、肋骨骨折,腿部撞伤,当场休克,趴在安全气囊上睡了过去。是睡过去了,睡得很香呢。

    等到文建国半夜三更赶到江阳市人民医院时,看到了温馨的一幕。晓霞吸氧挂水,仍在沉睡中,病房里还弥漫着酒精的香气,刘强东则坐在旁边的一张躺椅上假寐。文建国退出病房,向护士了解情况,然后就站在楼梯口对着窗外抽烟。

    当天晚上,文建国在外饭局后散步回家,数字寻呼机上显示出三遍大哥大号码,不熟悉,文建国没有理睬。等他快十一点到家的时候,座机骤然响起(其实电话已经叫过若干次了),就知道有大事发生了。

    那是刘强东的声音,对的,是刘强东。文建国对他的声音,是既熟悉又陌生,这么迟打电话,一定是晓霞出事了?那是一种预感,是一种潜意识。为什么说刘强东打电话来,就预示着晓霞出事了?他没有来得及多想。

    刚才护士告诉他,抢救及时,没有生命危险,是她爱人签的字。文建国内心一阵纠结,是的,只能是她的“爱人”,才能在第一时间出现在应该出现的场合,理所当然地签字。

    是的,怪谁呢,人家给你打了多少电话,你不接不回?文建国说不上是一种什么滋味,好的是晓霞有惊无险,其他一切无须解释什么。虽然他的内心一直有一种不是滋味的滋味在隐隐作痛。

    第二天凌晨,晓霞醒来时,看到的是建国,她问建国,你怎么来了,这是在哪?问完话,才发现自己的胸部居然绑着绷带,又发现,手也不能动,腿也不能动,所有想动的地方都不能动。

    建国自然没有好脸色,冷冷地哼了一声,算是回答了。脾气再好的男人,也受不了老婆如此作践自己吧。

    晓霞莫名其妙,你不理睬我?我还懒得理睬你呢,她闭上眼睛。两人陷入僵局。一个是想,我已经这样了,你还生我的气,莫名其妙;一个是想,你已经这样了,还不知道为什么这样?莫名其妙!

    他俩都认为对方莫名其妙。

    刘强东回去休息了三个小时,捧着一捧鲜花来了。他已经听护士说,付局长已经醒来了。他进入病房看到的是,建国板着脸孔,晓霞闭着眼睛,眼角似有泪痕。

    刘强东知道肯定是闹别扭了。他也不便多话,甚至有点尴尬。我刘强东凭什么尴尬呢?这不正说明我刘强东心里有鬼嘛。我心里有鬼怎么啦?我仅仅是在心里有鬼而已,我并没有做什么鬼事!

    文建国见刘强东进来,招呼一声,出去放松放松,顺便抽两根烟。

    刘强东一进来,文建国就出去,这是在告诉刘强东,有你在,我放心。还有没有别的意思呢?你来了,我就走了;你要来,我让你可以么?刘强东揣摩着文建国的多种心态,但他吃不透对方到底是什么意思。
第二部 第五十六章 建国晓霞终分手(三)
    晓霞感觉有人走动,睁开眼,看到了刘强东,不见了建国。她勉强笑笑,问,到底是怎么回事?

    刘强东理解他们为什么憋气了,这个倒霉的付晓霞居然还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呢?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文建国也不完全清楚,昨天夜里文建国只听说了个大概。唯一的见证人只有我刘强东。

    他问付晓霞:“感觉怎么样?”

    “还好,就是全身酸痛,不能动。”晓霞说,“说说,究竟是怎么回事?”

    “你真的想不起来了?”刘强东好笑,又不能笑。

    “记不得了。”付晓霞一脸茫然。

    刘强东看看病房门口,他想等文建国进来再说,他不想引起文建国的误会——我老婆跟我没有话说,你来了就有话说了?

    他说了两句天气情况,再出去请护士换点滴。等到文建国进来了,他才开始讲述昨天晚上的故事。

    他首先夸大其辞地将江阳市街谈巷议的情况复述了一遍,老百姓都在议论昨天晚上的车祸,大家都知道开车的是一个女的,长相和穿着都很得体。有人说,她好像是个什么局长来的,肯定是喝醉了,现在当官的啊……

    他想借此机会打击打击付晓霞的嚣张气焰,看你今后还能不能这样喝酒,这样开车了?

    他这一说,还真把付晓霞给镇住了。付晓霞不能不考虑自己的声誉。女强人归女强人,那是在工作上,生活上的付晓霞毕竟还是要做一个好女人的。

    晓霞满脸通红,她想起来了,昨天是喝多了,还开车了。后来就什么也不知道了。付晓霞腼赧,竟然像个小女生了。

    刘强东继续说,你开的车快到小区门口的时候,我看到你方向盘一打,就撞上了路边的水泥护栏上了。前面你开的80,严重超速,到了小区门口,车速降到了70。我坐在副驾驶的位子上,有一阵子也蒙了,幸亏开的是我的车子,否则的话,昨天晚上你就到马克思那儿报到去了——这是付晓霞平时喜欢拿来调侃的言语。再后来,你就躺在这里啦。是我打电话叫你家建国来的,他连夜从江州打的赶来,一夜没有睡。

    刘强东只字不提自己,却为文建国评功摆好。刘强东心地是善良的。但文建国想象整个抢救过程,既为自己的失职而内疚,又妒嫉偏偏是让刘强东碰上了英雄救美的“艳遇”。

    付晓霞如梦初醒,这么说来,是刘强东及时对自己实施了抢救?昨天晚上,昨天夜里自己糗大了。

    车祸让付晓霞身体和心理上受到了一次不大不小的创伤,也让她重新审视自己的生活和工作,还有女儿文婕的成长。

    文建国有一个月的时间,压抑着满肚子怨气,每个周六下午到江阳,周日下午回江州,来回奔波,好生伺候着晓霞。

    晓霞知道这是因为车祸受伤才享受到的待遇,虽然她对建国的表现很满意,但毕竟每周只有一天时间。在这一段时间里,他俩各自想的很多。

    建国知道,不和谐的种子其实在结婚的时候就就埋设下了。不愿意依附于晓霞,后来主要是看不惯她在酒桌上的表现,现在又冒出个刘强东。我是不是可以不烦神了?

    晓霞意识到,建国男尊女卑传统观念的根深蒂固,自己在喝酒的问题上有所防范,可还是因为喝酒出了纰漏。就让你在江州,不要心系两头吧?

    车祸两个月以后,就在晓霞恢复工作前的最后一个周末,建国和晓霞几乎是在同一时间提出了婚姻问题。不知道究竟是谁先提出的,但双方均有此意,那就好谈了。

    一个平静地说:“我们分手吧?”

    “我看可以考虑了。”另一个也是平静地回答。

    事关夫妻关系解体的第一次对话,竟然说得如此波澜不惊,两人都觉得好笑。好笑就笑吧,于是他俩放声大笑。

    这一笑,就把两人的关系从夫妻笑到了知己。笑着笑着,两人又拥抱,并且相互拍拍对方后背,好像在互道珍重,然后平静地分开。

    别人难以想象,这文建国与付晓霞在团结镇可是有名的让人羡慕的一对,怎么能够说分手就分手了呢?意料之外,情理之中。清代张云璈有诗云:“见少情易变”,是否正是指的他俩这种情况?

    建国想,你晓霞可以与刘强东正式交往了;晓霞想,你建国身边不是有个很好的邻居和同事吗,是史静老师吧?大家都是明白人,就不要互相点破了。现在好了,建国和晓霞都是自由人,各人可以有各人的新生活了。

    于是他们进入了口头协议的过程。在离婚的问题,他俩几乎完全相信对方。因为除了长期分居带来的婚姻本身的困惑以外,再没有其他可能会引发其他麻烦的情况了,凭他俩的理智、信用,和个人素养,无须多费口舌。

    快刀斩乱麻,建国起草离婚协议,晓霞签字同意,两人还郑重其事地按了手印。放一周,可以反悔,如无反悔,即到江阳市民政局办理离婚手续。

    晚上,晓霞请建国到外面吃饭,说是好聚好散。建国也同意多逗留一个晚上(内心依依不舍),明天早上由晓霞派车(还是有车好啊)送建国回江州上班。他们还有好多好多话没有讲完呢。

    晓霞选的是一家西餐馆,这里是当时的江阳市唯一一家,整个大厅用屏风隔成了若干小包间,形成每间相对独立的烛光晚餐餐厅。

    每个小包间里都闪烁着烛光,没有喧哗声,没有吵杂声。他们进去的时候,背景音乐放的是毛阿敏演唱的电视剧《渴望》的片尾曲,“悠悠岁月,欲说当年好困惑。亦真亦幻难取舍,悲欢离合都曾经有过,这样执着,究竟为什么?漫漫人生路,上下求索,……”

    两人的话题就从《渴望》开始。1990年年底,他俩分别在江州和江阳断断续续地看完了电视剧《渴望》。那个阶段的周末,《渴望》是他们交流的重要话题。刘慧芳,王沪生,宋大成,还有王亚茹和罗刚,他们的爱情纠葛,他们人性的真实展示,曾经牵动过多少人的心弦。建国和晓霞也与剧中人物同喜同悲同笑同泣,对剧中人的是非,有些还没有整理出一个头绪,如今自己却成为剧中人了?

    真的“好困惑”?真的“难取舍”?有过“悲欢离合”,可还是“这样执着”?已经不惑,还要“上下求索”?

    当天夜里,他们爱的时间很长,正是如虎年纪,他们做得很用心,很缠绵,很激烈,也很浪漫,还有点悲壮和依依不舍。他们这是在向过去的生活作最后的告别。

    他俩各自打着“小九九”,也知道对方有一个“小九九”的存在,两个“小九九”的大方向是一致的。明天将不再是夫妻,那么在两人感情尚存的情况下,今天的周公之礼之敦伦就是“最后的晚餐”了。